◎梁文道
船上的人看海,会生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想丢一些东西下去,而且最好是能够漂浮不会下沉的瓶瓶罐罐。然后看着它载浮载沉,被全速前进的船抛离在后,终于消失在视野中。这是海洋的诱惑之一,它的无边广大反衬出个人的渺小,令人觉得孤独无依,丢个东西下去不是为了填满它(面对大海,人不可能有这种野心),而是想印证自己的存在,那么细微,那么不重要。这是个不自觉的象征动作。
许多水手也试过把写上字的笺条塞进瓶子,投进海中,即所谓的“瓶中信”。报纸的国际花絮版偶尔会报道一些瓶中信在数十年后竟然真的顺着洋流漂浮上岸,甚至还被预想中的收信人拾获的奇闻,读者看了就会觉得这真是幸运。虽然迟了,但那封信到底还是达到了目的地,十分感人、十分难得。
他们不知道,这样的结局其实背叛了瓶中信的本质。什么是瓶中信的本质呢?那就像开一个没有链接或不打算让人发现的博客,写一些从不寄出的情书,以及传发电邮到一个荒废已久的邮箱。你根本不曾寄望瓶子有被开启的一天,那是一段不想被人接受的信息。掷瓶入海,而终于被人打开阅读,这根本不是奇迹,而是意外。写瓶中信的人不是敢于下注的赌徒,而是认命的作者,最纯粹的作者。
就像布朗肖所说的,写作的孤独是最根本的孤独,因为写作“无非是种中断,中断了把我和言语结合在一起的联系”。我们平常以言语表达自己,并且相信通过言语能够把自己交给他人。但是真正的作品是不表达什么,也不沟通什么的。正如瓶中信,在完成的那一瞬间就中断了和作者的关系,也中断了和读者的关系;存在,同时又消失在无始无终的海洋之中。
(林冬冬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我执》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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