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九连坏

 
沉睡的九连坏
2017-04-28 17:37:49 /故事大全

王跃斌

一、一个有故事的老人

我大学毕业那年,被留在C市师范学院当老师,因没房住,我和妻子只好迁就在朋友家。那些年住房尚由公家分配,要分房的人多,可分配的房少,青年教师要想得到一套住房,那得论资排辈地等着领导给分配。

朋友家是三间砖房,中间开门,东西两间做卧室,中間那间做厨房。厨房的西北角,另间隔出间小卧室,缩在角落,憋憋屈屈,像个受气的小媳妇。黑龙江习惯上将这种卧室叫道闸。

道闸里住的是位老人。他是朋友的外祖父,当年七十岁左右,身材高瘦,背有些驼,头发零乱,卷卷曲曲的,像只刺猬。他的鼻梁高耸,眼睛窝藏在眼眶里,像两眼枯干的井,咝咝咝咝地冒着凉气。我初次见到他时,头皮一奓,两腿竟有些战栗。我的爱人更是花容黯淡,满脸恐怖,甚至当着朋友的面,就躲避到我身后,好像我是她的挡箭牌。

那时师范学院取消坐班制,除了周一和周五,其他日子我都可以宅在家里备课、看书、翻阅东北抗日联军资料。很多年来,一直到现在,我对东北抗日联军都情有独钟,走到哪里,都会寻找些抗联的资料。

没过两天,我注意到道闸里总会传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很清脆,很响亮,很熟练,也很有节奏。这让我感到好奇,也有些疑惑。我决定进屋去看看,在一个风清日丽的午后。

我进屋时,老者正坐在炕头,盘着两腿,背倚卷起的行李,拈动着一种铁环玩具。那种玩具我没见过,后来我曾查过《汉语词典》,词典里竟也没有它的条目。它是用八号铁线揻成的,两根长条,形同两条并列的轨道,尺长左右,寸宽上下,下边的轨道上,穿着九个铁环。玩具的一面带柄,柄上缠绕着红布,因时代久远,红布已然发黑,闪着幽幽的光。两根铁丝也磨得蛮腰纤细,只有头脚还保持着原来的形状。九个铁环则锃锃闪光,熠熠夺目。那老者右手握着铁柄,左手解着铁环,铁环相撞,哗啦哗啦地响,听起来悦耳,流畅。老者似乎也很是陶醉,两眼微合,腮上的胡须微微抖动,满脸的神色安闲。

老者听我进屋,他挑开上眼皮,睨我一眼,朝里挪挪屁股,说,想坐,就坐吧。说罢,又合起眼皮,继续解着他的铁环,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我坐下去,看他将九个铁环全部解脱下来,这才暖起脸来,问,这东西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见过呢?九连环。老者仍然双目微合,朝上套着九个铁环。我无话找话,说,这九连环,可有些年代了。

比你的年纪大多了。老者答,微微睁开眼睛, 扫我一扫,又开始解他的九连环。我只好识趣而退,九连环的响声却追逐着我,一声声敲打着我的后背。

第二天午后,我从学院归家,刚走进小巷,就听到了缕缕的歌声。这歌声是从朋友家院里传出来的,沙哑,苍凉,如泣如诉,这让我感到意外。我便加快脚步,匆匆忙忙走进了大院。进院后,我并没有进屋,只是背倚红松门框,侧耳分辨着老者的歌词:强盗日寇侵略我中华,逞凶暴,似爪牙。土地被占领,男女遭屠杀,同胞呀,同胞呀,武装起来抗战吧,消灭倭奴贼,走狗汉奸杀。奋斗呀,奋斗呀,但知救祖国,誓死复家邦。不怕他,不怕他,驱逐日寇滚出我中华……

这分明是东北抗联歌曲。我有些吃惊、有些意外,索性欻欻欻欻,径直走进了道闸。

道闸里弥漫着浓浓的酒气。酒气如浮 尘,像一条条小虫在扭着秧歌。我进屋时,那老者正在喝酒。他盘腿坐在炕头,高高耸起两膝,两膝间摆着半碗花生米。

他见我进屋,抿抿嘴唇,轻轻放下酒碗,醉声醉气地问我,你听到我唱歌了?我说,不错,我还是第一次听人唱《抗战歌》呢。怎么……你知道这是《抗战歌》?老者的眼睛顿时睁大,脸上鲜明出满满的狐疑。我说,我平时喜欢翻看些抗联资料。哦……现在知道抗联的人,可不厚了。老者垂下眼睑,摸起九连环,哗啦哗啦解了起来。

我再次识趣而退,直接走进朋友住的西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你也不够意思啊?朋友诧异地瞥我一眼,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嘿嘿一笑,你明明知道我在研究抗联,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姥爷就是抗联?朋友狐疑起目光,歪着脸问,你怎么知道,是他跟你说啦?我实话实说,我是猜测的。朋友就释然一笑:不瞒你说,我姥爷还真是个抗联,只是……也有人说他是抗联的叛徒。我觑起目光,盯着朋友的脸问,那么,他到底是不是叛徒呢?这,谁能说得清呢?朋友犹豫片刻,又说,依我的分析,他顶多是个逃兵。逃兵?我瞠目结舌:难道就找不到证明人么?能找到证明人还说啥?他们那个团全部牺牲了,只活下他一个人。我也问过他,为什么单单剩下他,他说他在那次战斗前,私自离开了队伍。这又是为什么?我刨根问底。朋友尴尬起面孔,说,这谁又说得清呢?别说是我,就是我妈也说不清。我啧啧两声:看来,你姥爷是个神秘人物啊,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李发。李发?我重复一句,脑海里沙沙沙沙,迅速翻动着抗联的名单,竟没有翻到李发这个人。我思忖片刻,对朋友说,如果你不反对,我想了解了解他的历史。朋友说,随你的便。说实在的,就是我们家也都想知道。不过,你想撬开他的嘴,好像也不太容易。我哈哈哈大笑:这就靠我的本事啦。我笑得很自信,其实,我当时心里忐忑不安,怕的是无功而返。

第二天上午,我去饭店买了盘红烧牛肉和清炖鲫鱼,出饭店后,我再走进繁荣副食品商店,买了两瓶玉泉大曲酒。

我走进道闸时,李发正侧倚着行李,闭目养神。我边将酒菜朝炕上摆,边兴奋地说,今天高兴,我买了两个菜,咱爷儿俩好好喝一顿。听我如此说,他缓缓睁开眼睛,瞄瞄那两瓶酒,脸上闪出红红的光亮,说,你,破费这些干啥?我言不由衷地说,没别的想法,就想跟你好好唠唠。

我原以为三杯酒下肚,李发的话会多些。不承想他该喝喝,该吃吃,该听听,也津津有味地听我纵横古今,横竖就是不说自己的事。最终是喝得我头昏脑涨,周身像燃起一团团火焰,将我的希望烧成了灰烬。我只好告饶似的说,我喝高了,得……回去睡一觉。李发抬起左手手背,抹抹嘴角,右手将筷子放上炕桌,睃我一眼,瓮声瓮气地说,我看你对九连环挺感兴趣。想不想学,想学我教教你?我眼睛霍地一亮,胸中重新燃起了希望:我看这玩意儿挺有意思,还真想跟你学学。听我如此说,李发便大弓着腰,将胸脯压上双膝,从行李边摸起九连环,哗哗摇动两下,说,这东西是好东西,又解闷儿,又解愁。不过,你是个做大学问的人,我琢磨着今儿个请我喝酒,可不是为着学这个。

我周身刚刚熄灭的大火又死灰复燃,噼哩啪啦地燃烧起来。我不想再遮遮掩掩,便说,当真人不说假话,我对抗联的历史感兴趣,对你……也感兴趣。这,我知道。李发嗫嗫嚅嚅,这我知道。我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大保子跟我说过,你想了解我的叛徒问题。我顿时目瞪口呆。大保子就是我的同学,他的大号叫李保。可李保也是,他怎么能把这事跟他姥爷说呢?我脑袋飞快地旋转着,一圈一圈,像是旋转着的陀螺,寻找着恰当的词语,最后还是觉得实话实说好:我这个人喜欢研究抗联历史,听说你是老抗联,很想听听你的故事。

李发没有回答我的话。他耷拉着脑袋,手里哗啦哗啦解着九连环,直到将九个铁环都解下来,再高抬手臂,眯眼数点着垂吊着的九个铁环,从前到后,再从后到前,说,这些年来,就连我的女儿女婿都嫌弃我,更不用说是两姓旁人了,难得你这样有情有义。别说今儿个你买了好酒好菜,就是直截了当找到爷们儿,爷们儿看你这份情谊,也愿意跟你叨咕叨咕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要不,它们也会跟着我一起,到地下去见老赵了。

老赵?老赵是谁?我脑袋里嗖嗖嗖嗖,连续跳出一连串的人物,像骤然打开的鸟笼子,扑扑啦啦地飞出一群小鸟。这些小鸟又迅速集合,很快凝聚成一个名字——赵尚志。据我所知,赵尚志是个只有脾气没有架子的人。在抗联内部,大凡他的老部下,不管是官是兵,当面都不称他赵军长或者赵司令,而直接叫他老赵,老赵老赵的,叫得既亲切,又温暖。李发能直称赵尚志为老赵,说明他应该是赵尚志的部下。我这样想,便庄重起面孔问,你说的老赵,是不是赵尚志?

不是他还能是谁。李发头也不抬,手里依旧玩着九连环,嘴里喃喃地说,人活到我这个岁数,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了。我跟你说实话,我李发过去不是叛徒,现在不是叛徒,将来也不是叛徒,但我……真的是逃兵。

啊,你……真的是个逃兵?我瞠目结舌,没有说出话来。

李发并不看我。他重新开始朝铁线上套九连环,一个接一个。等到九个铁环都套上铁线时,他瞥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今儿个你高兴,我也高兴,就把那些陈糠皮烂谷子都抖搂出来吧,抖搂出来,我的心也就清净了,再到地下见老赵,也就坦然了。

说过这话,他又开始解他的九连环,一边解着九连环,一边跟我讲述着那些锈迹斑斑的故事。如此,那些陈年往事,也像九连环上的铁环,哗啦哗啦,哗啦哗啦,一个接一个,嘣出了他的喉咙。

二、留守在东大荒的艰难时日

1938年深秋,北满省委决定远征西大荒(旧中国时指松嫩平原,三江平原称东大荒。北大荒是后来的名称)。我们第三师临出发前,召开了誓师大会,我还在大会上发了言。谁知会后师长找到我,说是不让我参加西征。

我的脸呱哒一声就撂了下来,气冲冲地问师长:你,为什么不让我参加西征?师长微微一笑,他扳过我的肩头,觑起目光说,师部决定让你留下来,当留守处主任。我瞪大眼睛问,让我留守?让我留守什么?师长严肃起面孔,一字一板地说,这次西征道路很艰难,斗争很残酷,被服厂那七名女同志不能参加,特别是金玉同志,她还怀着孩子。因此,师部决定把你留下来,再给你留下几名战士,一是负责保证她们的安全,二是开荒种地,保证你们的吃喝,也给我们留条后路。师长说到这儿,蹙起罗汉眉,沉吟片刻,弯腰解开膝前的帆布背包,从里边捧出七穗煮苞米,直起腰时说,这七穗苞米,留给那几个女战士吧,她们为部队煮了半天苞米,谁也没舍得吃一穗。我的眼圈有些湿润,但我不能要师长的苞米。那阵儿,小日本为了围剿我们东北抗日联军,不但派出重兵,封锁交通要道,而且还搞移民并村,建立集团部落,切断群众与我们的联系,断绝我们的粮食来源。我们的每粒粮食,都要靠从敌人手里往回夺,如同虎口拔牙,每次都要牺牲一些同志。如此,我们参加西征的人,每人只分到二十斤苞米粒,十穗苞米。师长拿出七穗苞米,他自己就只剩下三穗了。

师长见我不想收下苞米,便板起面孔说,我让你留下你就留下,这是命令。我搓得两只手欻欻响,正琢磨着怎样说服师长,师长已倾过身体,严肃地说,我把这些同志交给你了。你是团长,一定要保护好他们。此外,你也要保重自己,咱家老少五口,只剩下咱们两棵苗了。我鼻子一酸,眼泪噼哩啪啦就掉了下来。我和师长是亲兄弟。因为反满抗日,我们的老爹老妈老妹妹,都给日本鬼子杀害了。

西征队伍走后,我立即召开西北河密营留守会议,做出了两项规定:第一,从明天开始,每人每天只能吃三两苞米粒;第二,留下一百斤苞米,做苞米种子,就是饿死也不能动。会后,我先留出一百斤种子,再将剩下的苞米,按人头分出十六份,各归各保管,做饭时,由老裁缝挨个收。

分完粮食,我坐上炕沿,垂着脑袋,挠起了头皮,挠得头皮咔嚓咔嚓响。金玉便走到我的身边,挺着已明显凸起的肚皮,细着声音问,团长,我看你心中好像有愁事啊?金玉是被服厂的厂长,她的丈夫是九团团长,已随第一批西征队伍先行出发了。

我瞥金玉一眼,硬朗起声音说,每人仅仅二十斤苞米,再省,也省不到开春啊,我们得想个解决的办法。金玉挑起细细的柳叶眉说,我有个办法,可以省不少的粮食。我眼睛一亮,欻地从炕沿上滑下来,挺直腰身问,你有什么好办法?金玉闪我一眼,故弄玄虚地说,你就等着瞧吧。说过这话,她左扫一眼,右扫一眼,用眼神招呼被服厂的女战士。女战士们心领神会,鱼贯地跟她走出了地窨子。

天麻麻黑的時候,金玉从树林里回来了。她们每人手里都拎着铲刀,或者镰刀,头上顶着一捆红松树皮。回到厨房后,她们张张罗罗,说说笑笑,先将红松外皮剥掉,再将内皮浸泡进大缸。老裁缝站在一边傻傻地看,看来看去就看出了门道。赶情这是让我煮苞米红松树皮粥呢?老裁缝想出这帮女战士的用意,禁不住嘎嘎嘎笑出了声。老裁缝当年也就四十岁左右,但在清一色的年轻人中,这已经是老爷子级了,我们都叫他老裁缝,无论是战士,还是干部。老裁缝原来是被服厂的裁剪师傅,隶属师部。队伍西征之后,他和七名女战士留了下来,我看他年纪大,让他做了伙食长。

那天吃过晚饭后,张连副把我叫到窝棚外,神神秘秘地说,他发现每次开饭的时候,老裁缝都躲在厨房里,自己单独吃,他怀疑老裁缝是多吃了苞米粒。这不可能。我摇摇头,并不相信张连副说的话。我虽然不认识老裁缝,但在西征之前听别人说过,老裁缝这人抗日意志坚定,为人处世老实忠厚,因此,我才选他做了伙食长。张连副却固执己见,他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否则的话, 一旦发现粮食亏空,想补救都来不及了。张连副的话说得我半信半疑,我决定亲自验证一下虚实。

这样,第二天刚开早饭,我端着饭碗走进了厨房。老裁缝见我进屋,慌张地将手中的大碗放上锅台,再咣当一声,将大碗用破盆盖上,而后惶愧着脸色问,怎么,团长还是想加点汤啊?你……捣的什么鬼?我胸中的怒火咕嘟一下便喷出了喉咙,烧得声音火爆爆地炙人。看来张连副说的并非空穴来风,我两眼死死盯着扣碗的泥盆,问老裁缝。老裁缝满脸尴尬,目光惶惑地问我:团长,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咋听不懂呢?我虎起脸色,欻欻欻走到锅台边,唰地揭开那个破盆,用讥讽的口吻问,你心里没鬼,为什么还要用泥盆把碗盖上?老裁缝扬脸瞅着,他嘴唇嚅动嚅动,突然间两手捂着肚子,弯腰激烈地干呕起来。他周身颤抖,像是打摆子,嘴里还不断发出呕呕呕的声音,听起来让人难受。我以为他是作戏,并不理会他的痛苦,反而两手端起他的饭碗,仔细地数点着碗里的苞米粒,结果就是瞠目结舌。原来,老裁缝的碗里,装的都是红松树皮,一粒苞米都没有。

我的心隐隐作痛,便走到老裁缝面前,想說两句道歉的话,老裁缝却哇啦哇啦呕吐起来,吐了个一塌糊涂。我低头再看那些呕吐物,里边除了混浆浆的汤水,就是乱糟糟的红松树皮。我又怜悯,又生气,便问,你的苞米粒呢?老裁缝抬起头,两眼泪淋淋地看着我,呜呜地说,我……眼瞅着金玉就要生孩子了……我怕她到那工夫没吃的,奶水不足……那可是两条命啊。

我眼看着土地,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想跟他说句安慰的话,可怎么也想不出来。最后,我只好将我碗底的苞米粒缓缓倒进他的碗中,说,你这样做,不等金玉生孩子,自己的身体就先垮掉了。老裁缝经过呕吐,身体显然轻松了一些,他故意挺起胸脯说,你看,我的身体不是棒棒的吗?我摇摇脑袋,扫他一眼,扫他一眼,再摇摇脑袋,只好说,从明儿个开始,再吃饭时,我跟你在一起,把我的这份也省下。老裁缝满脸惊慌,连连说,那可不行,那可不行!我说,你行,我为什么不行?老裁缝不甘示弱地说,你是团长,身体又不好。我反唇相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就是饿死了,也比你晚烂掉几天。另外,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做饭了。我原来只知道老裁缝有肠胃病,经常吐酸水,呕吐,非但脸色蜡黄,两腮凹陷,走路也摇摇晃晃。这次终于明白,他身体越来越糟糕的原因还是他不吃粮食。我这么想时,就决定不让老裁缝再做饭了。

老裁缝听我这么安排,他眨巴眨巴眼睛,像是抹掉眼睛里的阴翳,梗起脖子问,不让我做饭,那让我干啥?我说,饭让张相做,你什么也不用干,就陪着金玉说话,玩九连环。九连环是金玉家里的遗物。她的父母因为组织抗日宣传队,双双被日本兵烧死在草房里。金玉在废墟堆里,扒了半天,最后也只扒出来了这个九连环。我让老裁缝陪金玉玩九连环,还有个目的,就是减轻金玉对即将到来的分娩的精神负担。那时,我已经将所有的人分为两部分,一部分钻树林,寻找可吃的东西;一部分砍小树,割荒草,准备春天时开荒种地。

老裁缝没有再跟我争讲。他愧疚地瞥瞥我,垂下脑袋,嘟嘟哝哝地说,我……服从安排。我长吁了口气,但我的心情并不轻松,甚至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怎么说呢?我听到老裁缝有气无力的回答,再看看老裁缝面黄肌瘦的样子,胸口怦怦怦乱跳,总是笼罩着一种不祥之兆。

这样,隔天晚上,我把老裁缝找出来,郑重地对他说,从今天开始,你必须每天给我吃上十几粒苞米。老裁缝脸上现出渴望的阳光,他啪叽啪叽拍拍凹瘪的胸膛,故作轻松地说,你别看我身上没肉,但骨头棒子可杠杠的结实。我摇摇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不用给我演戏啦,你的情况我清楚。我还是那句话,从今天开始,你一定要吃苞米。老裁缝低下头,委屈着声音说,你,也不是没有看到,金玉的肚子越来越大,眼盯着孩子就要落草了。到那时,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那可是两条人命啊!我还想劝说老裁缝两句,突然觉得脑袋眩晕,眼前金花乱迸,身体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像是风中的一棵枯树。我预感到情形不妙,两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老裁缝的肩膀。老裁缝顿时张口结舌,翻动着眼球惊诧地问,你,这是咋的了?我极力睁大眼睛,说,我是想看看,你有多大的力气。老裁缝用狐疑的目光打量打量我,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我可跟你说实话。在同等状况下,身体越好的人,饿死得越快。说过这话,他大嘴一咧,似乎想笑,结果眼角却渗出几滴泪珠。

金玉生孩子是在一个早上。那天天刚蒙蒙亮,李贞玉跟头把式地跑进男窝棚,两手扶着门柱,呼哧带喘地说,快……帮帮忙吧,金大姐要生……孩子了。

我们先是面面相觑,随后纷纷从炕上跳到地上,都想去帮忙。只是准备出屋时,又都不约而同地收住了脚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眼瞪着小眼,最后,将目光聚焦在我的脸上,就像我的脸是磁石,他们的目光是铁末子,唰唰唰地都粘了上来。我明白大家退缩的原因,便摊开双手,对李贞玉说,金玉要生孩子,你们女同志不会帮忙吗?李贞玉睫毛忽闪忽闪,哭哭咧咧地说,我们……谁都不知道……我们烧开了一锅水。我还想鼓励鼓励她,这时就有人拽了拽我的胳臂。我侧过身,老裁缝用嗔怪的语气说,她们还都是小孩子,你让她们能怎么办?我两眼困惑地望着老裁缝,一时哑口无言。当年密营里男男女女,总共有十六个人,只有老裁缝结过婚,有过孩子。逼上梁山,我跺了下脚,急切地对老裁缝说,你去,这事只有你能帮上忙。

老裁缝尴尬一脸,说,死逼无奈,也只有我能帮这个忙了。老裁缝这么说,我又担起心来,便出尔反尔地问他,你……行?老裁缝疲软一笑,说,这事,我见着过。说过这话,他趿拉着乌拉鞋,踢踢踏踏就朝窝棚外走。我眼睛盯着老裁缝摇摇晃晃的身体,心忽悠一下,又悬在了半空。毕竟是不放心,我让战士们跟着我去看看。

女战士的窝棚门一碰就开。我们走到门口时,谁也不敢进窝棚。我们就在门外走来走去,走去走来,来来回回地走,不断地搓着手,跺着脚。那天的天气很冷,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几度。我们不这样活动,就容易冻坏。何况,那时我们个个肚皮塌瘪,形同饿鬼,周身苟延残喘的那点儿热气,根本无法抵御酷烈的严寒。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也许足足有半个世纪,窝棚里终于传出婴儿的哭声。那哭声嘎嘎嘎嘎的响亮,震得我们个个热血偾张。我们都想进屋看看,但临进门时,又你朝前推我,我朝前推你,个个都朝后躲。就在这时,李贞玉张扬着两只手跑出来,满脸花开地喊,快,快进屋看看吧,是个丫头片子哎。李贞玉的话就像冲锋号,我们听到后,个个争先恐后,挤进了女战士的窝棚。

那孩子真的很白净,也很健壮。我们一边观看孩子,一边品评,个个眉开眼笑,就像那孩子属于自己似的,脸上开着朵朵花儿,明媚着满满的春光。

没笑的只有金玉。她眼睛盯着怀里的婴儿,脸上乌云密布,忽悠悠地刮着冷风,这让我感到诧异。我说,这闺女长得多可爱啊,你怎么看上去不高兴呢?金玉摇摇头,目光软绵绵地觑我一眼,说,这孩子没奶,怕是……养不活的。金玉的话刚刚说出口,那女婴就哇哇哇哇哭了起来。她好像能听懂金玉的话,自觉地配合金玉,两手抓挠着金玉胸脯,像是要奶水。

我却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说,奶水会有的,我们已准备好了苞米。金玉两只眼瞪得老大,簌簌簌地朝外放着阳光问,这,是真的?當然是真的。我肯定地重复一句,脸上得意洋洋,回头对老裁缝说,去,把攒下的苞米都拿来给金玉看看,让她放宽心,心宽奶水才能足。听我吩咐,老裁缝点点头,眯起眼睛,满脸铺天盖地洋溢着欢喜,咧开大嘴,弓腰就朝门外走。只是,他刚走到门口,身体摇晃两摇晃,人扑通一声就栽倒在地上。

我慌忙扶起老裁缝,连连地问,你,你是怎么了?老裁缝强挤出一脸笑容,说,我,肚子胀得……要破裂了。我恍然大悟,抱起老裁缝,撒腿就朝男窝棚跑。那些日子,我们每天几乎全靠树皮填充肚皮,每个人都胀肚,谁也屙不下屎来,只能靠你给我抠肛门、我给你抠肛门解决大便问题。老裁缝因为多日没有粮食进肚,当然比我们谁都厉害。他的大便都是颗粒状的,一粒粒如同羊屎。

我跑进男窝棚,立即吩咐后边的张相,让他去煮苞米粒粥,并嘱咐他说,要全粮粥,不要红松树皮。我这话刚出口,老裁缝就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指像几根枯干的树枝,勾勾巴巴,力量却软绵绵的,像是没有骨头,如同一团棉花。我俯下身,只见他嘴唇嚅动着,似乎有话要说。我着急地说,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我先给你抠粪蛋。老裁缝蛮横地拉开我的手,说,不用。我霸气十足地说,什么不用、不用,不抠还不憋死你啊?老裁缝狠狠地瞪我一眼,说,不用,不行了,我明白自己……你快让他们出去,我……有话……要说。

其他人没有等我吩咐,一个个垂头丧气走出了窝棚。老裁缝觑起目光,目送其他人走出窝棚,然后惨淡地一笑,说,我……我要抗日到底了……你再煮苞米粒,白搭。我拍拍他血管曲突的手背,忍住泪水,安慰他说,别说丧气话,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我现在就给你抠粪蛋,抠出粪蛋后,再喝点粥,保管好。老裁缝摇摇头,咧开大嘴,从舌尖上就卷出几个字:我……有事,想求你。我说,你慢慢说,无论求什么,我都会答应。老裁缝眼圈就蒙上了一层泪水,说,我走后,你要……善待金玉,她活得太……不容易了。我以为他说的是金玉生孩子的事,便回答说,你放心。老裁缝明白我理会错了他的用意,他含蓄地一笑,说,不是孩子……是金玉,她活得不容易。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观察着老裁缝的眼色,心扑通扑通乱跳,怀疑他是神志迷乱,或者就是回光返照。老裁缝说,我就直接跟你……说吧。金玉的对象周团长,是你哥哥李师长……他生拉硬扯撮合到一起的,金玉她并不满意……心里很痛苦。

啊——有这回事?我吃惊地问,又下意识地摸摸老裁缝的脑门儿,以为是烧出来的呓语。老裁缝搬开我的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再说话时显得张弛有力:你知道,周团长原本是山林队的,江湖上报号叫占东山。李师长为了拉他参加抗联,共同打击小鬼子,曾许愿说,只要周团长参加抗联……就给他找个对象。周团长参加抗联后,你哥哥为兑现诺言,就强行让金玉嫁给他。这……我吃惊地说,我怎么看不出来啊?能让你看出来吗?金玉是个好同志啊,她顾全大局,只有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啊。你别看她一天到晚都快快乐乐的,跟谁都有说有笑,其实,她内心……比黄连还苦啊!

啊——我恍然大悟:这就是她没事的时候,总玩九连环的原因吧?老裁缝点点头,说,她原本是我的徒弟。咱抗联要建被服厂,是我把她带进队伍里来的……眼盯着要抗日到底……我只好把她托付给你了……老裁缝说到这儿,大口大口地喘两口气,两眼瞪大,身体就向后仰去。

三、密营被叛徒带

领鬼子偷袭了

老裁缝刚刚饿死,我们密营便陷入了绝粮的境地。原来金玉靠嚼苞米粒喂婴儿,婴儿还饿得呦呦哀鸣,现在更是饿得哇哇哭叫,像个断了奶的狼崽子,每次都是在声嘶力竭后昏沉入睡。金玉的脸每天都阴沉着,仿佛眼皮一动,就会落下倾盆大雨来。

这天,张相跟我说,我们靠树皮,还可以维持些日子,这孩子靠树皮,是无论如何也活不下来的。我看,与其眼瞅着孩子饿死,莫不如把留做种子的苞米取出来,给金玉喂孩子。这办法我何曾没考虑过?但实际情况却是,即使我能动用这些苞米,也吃不到青苞米下来。那时已进入四月,离播种还有一个多月,离啃青苞米,最少还有三个月。何况,更重要的是,我不能动用这些苞米种子。因为这非但关系到我们的生死存亡,更关系到全师的生死存亡。当然,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条路,那就是下山搞粮。可是我们这几个人,这几条枪,想搞到些微粮食,只会付出更大的牺牲。那时,我们抗联人员已是少之又少,保存下来的每个人,都是笔宝贵的财富。想来想去,千想万想,要想保住孩子,也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将孩子送出山,找个可靠的老乡抚养起来。不过,这对金玉来说,将是个痛苦的选择。

我清楚这话我很难说出口,但我又不能不说。

这样,我硬着头皮走进了女战士窝棚,决定跟金玉摊牌。可当我鼓足勇气,想说出我的意见时,又卡壳了。我疑虑重重,耷拉着脑袋,倒背着手,围着地炉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心情沉重,两脚更沉重,拖得黑土地喀喀喀喀地呼叫。

金玉当然能看出我有心事。当我转到第五圈时,她细起目光,试探着说,团长,你是不是有啥话要跟我说啊?我收住脚步,两眼睃着她,欲言又止。金玉沉沉地说,我知道团长想跟我说什么了。说什么?我反问一句,又垂下了脑袋。金玉凝起眉毛,一字一顿地说,团长是想跟我说孩子的事吧?请团长放心,这事我能想得开。你想得开什么?我心惊肉跳,抬起脑袋,两眼怯怯地瞄着金玉。金玉低头看看婴儿,转脸扫瞄着我的眼神,说,眼瞅着孩子就要饿死了,我想把她送给老乡,兴许还能保住条命。

我沙沙沙几步冲到金玉面前,惊诧地说,这,你真能舍得?金玉两手托起婴儿,再将自己的脸贴上孩子的脸,喃喃地说,眼前,也只有这一条路了。等将来打败日本侵略者,我还可以……把他找回来。唉,我长长吁口气,心口悬着的那块石头,砰的一声落了地。我从金玉手里接过婴儿,亲亲她的脸蛋,再亲亲,亲了又亲,最后果断地说,我决定派人把孩子送下山去,你不会反对吧?金玉两帘睫毛忽闪两忽闪,眼睛审视着我说,你想让谁送孩子呢?我明白金玉说这话的意思。她是怕选不好人,不能救孩子,反而害了孩子。我已是心中有数,回头看看张相,说,我想让张相去,你看行么?张相是我的警卫员,人年轻,只有十九岁,又聪明,又机灵,更关键的是,他对我可以说是忠心耿耿。金玉清癯的脸上泛起了饱满的红光,她从我怀里接过孩子,从容地說,孩子还没有名字,那就请团长给她取个名吧。我略加思忖,说,就叫她平安吧,你看行不行?金玉抿嘴一笑:我看挺好的,平平安安,挺好的。金玉说过这话,她目光转向张相,用乞求的语气说,张相兄弟,拜托了。

张相满脸风起云涌。他跨前一步,瞅瞅我,瞅瞅孩子,再瞅瞅我,再瞅瞅孩子,眼泪啪嚓啪嚓就流了下来。我诧异地问,你,怎么还哭了?张相抬臂抹抹眼眶,说,山外实行十户联保法,特务狗子多如牛毛,我怕……我完不成任务。我拍拍张相肩膀,郑重地说,我相信你。送出孩子后,你就不用回来了。张相立时瞠目结舌:你……团长……是不是赶我走啊?我摇摇头,肃穆起面孔说,不。照目前情况看,我们的前景不容乐观,或许都会饿死。所以,我的意思是,你先找户好人家,将平安隐蔽起来,然后自己也隐蔽下来,等到山里的情况好些时,我再派人去找你。张相听我这么说,脸色晴暖了些。他看看我,再看看孩子,嘴唇嘎巴嘎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我心也戚戚的,便安慰他说,现在,敢真心抗日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要保存力量。你下山后,暂时隐蔽起来,等到关键时刻,再重新参加战斗,不是挺好吗?张相听我如此说,眼睛闪闪发光,但还是用商量的口吻问我:让金玉同志下山,不是更好么?我当即顶他一句:你看金玉目前的身体状况,能下山吗?张相立时蔫了,像只斗败的公鸡,脚上两只乌拉磨来磨去,磨得地皮嚓嚓响。最后,他抬起头,说,我保证完成任务。请团长放心,无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我张相都是抗联的人,决不背叛抗联。我鼻子一酸,两行眼泪就热辣辣地流出眼眶。我抱过张相肩膀,连连说,我放心,我放心,我不放心能选中你吗?

我嘴上说放心,但送走张相后,还是有些担心,丝丝络络的,像一根根蜘蛛丝在游荡。我的这种心理瞒不过金玉的眼睛,那天晚上,金玉就跟我说,团长,我们是不是挪个地方,以免张相被俘,透露出我们的密营。我何尝没有这么想过。可冰天雪地的,想建立个密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我们个个都是身衰体弱,又哪还有力气转移呢?最后,我决定挑选四名年轻力壮的战士,由张连副带队,先行去小黑河建立密营,剩下的人员,照旧原地驻扎。我当时的心里是这么想的:假如张相叛变,带小日本来,我们就跟他们同归于尽;假如小日本不来,我们就开荒种地。

我把剩下的人员分成两组,一组由我负责,带领几个男同志,清理积雪,铲除树根草皮,准备开荒种地;一组由金玉负责,带领几个女同志,扒桦树皮,扒椴树皮,保证填充肚皮。金玉出身贫穷,从小过的就是苦日子,她认识的山野菜很多,更知道什么时候吃什么树皮,比如二月吃红松树皮,三月吃桦树树皮,四月吃椴树树皮等等。再等到野菜下来时,她又知道吃什么野菜,猴腿,蕨菜,燕尾,山葱,黄瓜香,山韭菜,吃什么都不会中毒。

日子艰难地朝前熬着,但再难熬的日子,也有熬尽的时候。熬到春五月,我们播种下了苞米。

很快,苞米苗儿便拱出了地面。那些绿色的苞米苗儿,那些暗红的苞米苗儿,那些红绿相间的苞米苗儿,株株都绽开两丫叶片,在风中摇啊,摇啊,像小女孩头上梳着的羊角小辫,摇得我们眼睛里充满了泪光,摇得我们腹中都饱满着希望。最高兴的还是那些女战士,她们每天到林子里采摘野菜,都会唱起一支《野菜歌》:

碧草萧萧,树叶青青,

满山野花颜色新,

清香扑鼻,鲜艳吐芳芬。

歌声悠扬,歌声纯净,

阵阵歌声飘山野,

前山在唱,后山在应。

黄花菜嫩,黄花菜香,

采来黄花做军粮。

你也满筐,我也满筐……

日子一天天迭加着。苞米苗吱呀吱呀拱出了叶儿,苞米茎喀巴喀巴拔出了节儿,苞米秆呲啦呲啦甩出了缨子,苞米缨子咝咝咝咝垂落下来,苞米棒子一穗穗挺拔了起来,精神抖擞地勾引着我们的眼睛。我们的眼睛开始咔嚓咔嚓地啃嚼青苞米,满眼都流着青苞米特有的芳香。

这天晚上,我清点青苞米归来,正公布分配青苞米的数目时,哨兵扶进来了王三。王三是师长的警卫员,他的独自到来让我心惊肉跳。我连忙迎上前,连抱带拖,和警卫员一起将他放躺到了炕上。

王三躺在炕上喘息一会儿,再睁开眼睛时看到我,哇地一声就哭了。他一边哭,一边告诉我说,西征的队伍在返回的路上断了粮,现在已是寸步难行,全部困在马木营子。如果我再不派人送粮,恐怕等不得三天五天,就是全军覆没。有这么严重?我明知王三不会说谎,还是追着他的目光问,胸口怦怦怦怦地轰响,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王三合上眼睛,用乞求的语气说,快……快点儿去吧……团长,去晚……就没有活人了。我咔嘣咔嘣地咬咬牙,告诉王三说,我们明天全部出去,立即向马木营子送青苞米。王三眼睛微微嵌开条缝,摇摇头说,用不着……去、那么些人。我脑袋轰的一声响,头发也一根根奓立起来: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王三喘息着说,我们……总共只剩下三十三个人了。我的泪水哗地一声就倾泻下来。但我不甘心,还是弱弱地问,你是说,我们师三百多人,就只剩下三十三人了?王三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呜呜呜地哭。

第二天清晨,我们起了个大早,刚要进地掰青苞米,哨兵就一溜烟似的跑进了窝棚。他向我汇报说,有一队伪军快摸到密营了。寡不敌众,我不敢怠慢,立马带人撤出了密营。

偷袭密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原来的警卫员张相。原来张相下山后,通过他当保长的表哥,混进了平安镇。赶巧,他的表哥没孩子,他就把平安送给了表哥,说是在山边捡的。他表哥盼子心切,明知孩子来历不明,也不过深追究,并留下张相,跟自己一起种地。张相自然是暗自得意,踌躇满志,时刻准备着,听从我的召唤,再投身抗联打击侵略者。

只是好景不长。那年夏天,日伪政权开始搞大检举,张相被人检举了出来。最终,他熬不过日本人的酷刑,当了叛徒,并被日本人委任为狗张屯警防所所长。这让他受宠若惊,便跟日本人三吹六哨,说是能招降我李发。日本守备队队长含蓄地一笑,立即派张相来袭击我们的密营:你的跟李发说,他若是投降,要啥的给啥;要是不投降,全部的死啦死啦的!日本人的特别守备队队长这样跟张相说。那阵儿,在整个伪满洲国境内,像我们这样成编制的游击队,只剩下北满这几支了。日伪政权为了长治久安,也变原来以杀戮为主的政策为招抚为主,凡是肯投降的抗联指战员,都会保住性命。

张相摸进密营时,我们已转移进了森林,这让张相很是沮丧也很失落。他从男窝棚走进女窝棚,再从女窝棚走进男窝棚,而后骂骂咧咧地走进苞米地,抬起皮鞋,咔嚓一声,就踩倒一棵苞米秧。苞米秧的惨叫刺激了他的神经。他火冒三丈,索性左边咔嚓咔嚓,将几棵苞米秧踩倒在地;右边咔嚓咔嚓,又将几棵苞米秧踩倒在地。他越踩火气越旺,越踩气喘得越粗壮。最后他挥挥手,气势汹汹地嚎叫:都给我动手,都给我抄家伙,把所有的苞米秧都给我踩烂,一棵都不留,看他们没有吃的,还下不下山,还投不投降?

临近中午,张相集合起队伍下山。临行前,他先放火烧了密营,而后写张字条,压在门前的石头上。字条上写的是:李团长,很是对不起,我张相铲除你的苞米地,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请你下山,当个顺民百姓,好好过日子。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团长,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仕的道理。眼巴前整个浪满洲国的人都归服了日本人,就凭你们这几个人,这几条枪,还能折腾出什么甜酸来?听我的劝告吧,团长,日本人说了,只要你投降,要钱给钱,要官给官,要女人满城里可着你意挑。

第二天凌晨,我们再回密营,看到被完全踩平的苞米秧,先是呆若木鸡,再是面面相觑,最后是男战士指天划日,捶胸顿足地咒骂;女战士拥抱成一团,啜泣失声。就在这时,金玉长嚎一声,挣脱女战士的拥抱,啪叽一声坐在地上,双手蒙着脸放声痛哭,周身抽搐成一团。女战士们惊呼一片,她们七手八脚扶持起金玉,乱糟糟地问,你咋的了,玉玉?你哭的什么,班长?金玉却只是哭,并不回答她们的问话。最终,女战士们都把焦急的目光转向了我。

我已悟出金玉痛哭的原因,便走到她的身边,安慰她说,金玉同志,我敢向你保证,你的小平安不会出事的。金玉听我这么说,马上抬起头:你是说,张相叛变,我的平安不会出事?金玉声音急骤,像一颗颗出膛的子弹。我镇定地点点头说,张相既然想劝降我们,他就不会出卖小平安。金玉两眼顿时瞪大,她两手撑地,欻地一声站起身形,狠狠地抓住我的手说,李团长,你要想想办法啊,李师长他们还等着我们送粮呢,那可是三十多个战友啊!我此时已是胸有成竹,便目光穿向山下,恶狠狠地咒骂:他张相断了我们的粮,我就他妈的夺他的粮。说过这话,我立即部署袭击狗张屯的战斗:第一,派人去小黑河密营,通知张连副,让他带领四名战士,于第二天凌晨赶到狗张屯北门,佯攻狗张屯,然后调虎离山,将张相的警察大队引进山里,甩掉敌人后再到小黑河新密营集合;第二,由我带领其他十几名战士,隐藏在南門外,一旦北门枪响,伪警察追出村后,再从南门突袭狗张屯,抢夺粮食回小黑河。

我们到达狗张屯南门外时,已是三更时分,黑云压顶,空气沉闷,狗张屯像睡死了的一条汉子,只有阵阵凉风破墙而出。我立即叫一个战士学三声猫头鹰叫,这是我跟张连副约好的信号。他听到猫头鹰叫,就会立即发起佯攻。此时,我的心情忐忑,既为这样的天气感到兴奋,又怕张连副他们不能如约而至,真的是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我正胡思乱想,只听北门那边砰地一声枪响,漆黑的夜空里便蹿起一条火龙。随即,枪声便响成爆豆,条条火龙交互穿越,将狗张屯撕裂成两半,一半红光闪烁,像是大年三十的秧歌灯火;一半面目狰狞,像是狂欢着一群丰都城里放出的恶鬼。再过一刻钟光景,我听到大门咣当咣当两声巨响,一群杂乱的脚步蹿出北门,朝森林那边呼啸而去。

我不敢怠慢,立即让两名战士搭起人梯,载另一个战士翻过院墙。也是眨眼之时,围墙南门呀呀连响两声,便敞出条大缝。我挥挥手,带领战士们冲进南门,直奔伪警防所。

警防所门前没有卫兵。我们轻而易举就溜进了大院。大院里有栋黑黝黝的大房,从最东边的房间里,透露出明晃晃的马灯光。我摆摆手,示意战士们躲到房门两边,我则蹑手蹑脚摸到窗户边,将身体影在墙垛处,将左手食指贴上嘴唇,沾点唾液,再缓缓伸出去,将窗户纸捅出个小孔,我觑起右眼,瞪大左眼,透过小孔,我看到张相正斜躺在炕头,右怀里揽着个白净女子,左手端着管大烟枪,正美滋滋地吸大烟呢,微眯双眼,满脸自在。而在火炕西面,通往厨房的门槛外,则坐着两个警察。一个胳臂压着锅台,正在打盹;一个两手抱膝,脑袋夹在膝盖上,似乎在想着心事。

我缓缓挪到门前,用手点点那两个警察。身后的两个战士心领神会,他们迅疾出动,如同野猫跳坡,嗤嗤嗤嗤闪进门里,再一步步挨到两个警察身边,同时动手,将他们撂翻在地。

外屋的响声惊动了张相。他噗地一声,左手将烟枪甩向吊在棚顶的马灯,右手随即操起了匣子枪。说时迟,那时快,我已箭步飞身进屋,纵身跳上炕头,将手中盒子炮点住了张相的脑门,厉声喝道,别动,动就要你的命,我是李发。张相右手一松,那匣子枪便落到了女人脸上。女人妈啊一声惨叫,两手蒙脸倒在炕上,两排牙齿咯咯咯咯就敲成一片乱鼓。张相的脸则没了血色,惨白得像一张纸。他两眼死死地盯着我,哆哆嗦嗦地说,团长……我……别……杀我。

我两眼霍霍,正想着怎么处理张相,金玉已经跳上炕,两手摇动着张相肩膀,眼睛剜着张相的脸问,你快说,我的平安在哪里?张相躲过金玉的目光,眼睛巴结着我说,她还好好的。我张相再不是人,也不能出卖小平安啊。金玉摇摇头说,你叛变了,我的孩子能好么?我不叛变,我不叛变咋整啊?张相嚎叫着,猛地扒开金玉的手,朝上掀起衬衣,不知羞耻地说,你看看,我浑身上下还有没有块好地方啦。张相的身上真的是伤痕累累,肩膀上,胸脯上,肚皮上,遍布着狰狞的伤疤。有的是鞭子抽的,有的是烙铁烫的,有的是尖刀剜的,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狼牙锯齿,奇形怪状,真的是惨不忍睹。

金玉两手掩面,刷地转过身去。她不再说话,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我将目光鄙夷上张相的脸,愤愤地问,告诉我,你们的粮食都在什么地方?张相摇摇身体,脸上游离出丝丝活气,眼睛谄媚着我说,粮食都在厦屋里呢。但没啥好嚼嗑,都是小米子和苞米面。我如愿以偿,便大声说,少废话,快带我们去厦屋。厦屋就是仓房,在黑龙江,老百姓喜欢将成品粮装进大缸,再放到厦屋里,这样既防潮防烂,又防老鼠。

厦屋的东北角果然堆放着几麻袋粮食。我立即命令每个男战士背一百斤粮食,每个女战士背五十斤粮食。战士们听到我的命令,团团围住麻袋,用带来的布袋,用绑住两条裤腿的单裤,既迅速又有条不紊地分装着粮食。

金玉没有挪动脚步,她眼睛盯着西北角的几匹白布,激动得脸上鲜花怒放,两条眉毛像松鼠似的跳跃。我诧异地问,你怎么还不动手?她莺着声音说,李团长,我们应该把那几匹白布也带走,正好李师长他们回来,好给他们缝制衣服。我当然赞成她的主张,那时已是夏天,李师长他们身上穿的还是过冬的棉衣。但我不同意金玉的建议,我说,眼前我们最缺的,不是穿的,而是吃的。听我的命令,立即去装粮食。金玉看看我,再看看那堆棉布,一边朝粮食堆走,一边恋恋不舍地说,可惜啊,可惜啊……

很快,我们便将那几麻袋粮食瓜分一空。队伍临出发时,我凶起声音问张相:你,想怎么办?张相两眼蒙蒙地看着我,哀求着说,团长……看在我跟你几年的分儿上……就饶我一条狗命吧。我一时心软,便说,看在你保护小平安的分儿上,我就饶你一死吧。张相听我如此说,他两膝一屈,人就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给我磕头。我眯起眼睛,将盒子炮对准张相的右腿,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张相听我这么说,惶恐地抬起头,目光像鬼火似的盯着枪口,浑身战栗成一团。我两眼一闭,砰地一枪就打上了张相的右腿。张相妈呀一声,两手抱着右腿,就在地上打起了滚。滚了两圈后,他挣扎着坐起身形,两眼巴结着我说,团长……你……我朝他的腹部踢上一脚,说,我不给你留点纪念,小日本能饶过你吗?张相就嘿嘿一笑。只是,笑声还没有落地,突然砰的一声枪响,他两眼朝上翻翻,人就栽倒在地上,两腿蹬动一会儿,就断了气。

放枪的人是金玉。我瞪大眼睛问她:你,没有我的命令,为什么开枪?金玉扬起头,气冲冲地反驳我说,这种人,你还敢留着他?我不怕他出卖小平安,还怕他再带人端小黑河密营呢。我无言以对,不得不点点头。

我们背着粮食走出大院时,狗张屯上空已是阴云惨淡。阵阵西风呼号着扑打着我的脸,我的脸上掠过阵阵的水气。这是大雨欲来的先兆,我催促战士们加快脚步,争取在大雨前走进头道林子。森林里有密匝匝的树木,它们撑起一张张树冠,像是撑起的一张张硕大的雨伞。如此,森林里的雨要比森林外的小,路自然要好走些。

队伍很快接近了树林。临进森林前,我清点人数,脑袋轰地一声就冒出冷汗来,周身迸发出无数碎片似的颤抖。原来金玉并没有跟上来。我懊悔不已,只好让其他人先走,由我去接应金玉。

我没走出多遠,就碰到了金玉,她脑袋上顶着一面袋粮食,怀里抱着一匹白布,里倒歪斜地朝我摇来。我满腔的怒火呼啦一声就蹿上脸来,气急败坏地问她:不是不让带布吗,你怎么还带?金玉扬起脸,苦苦一笑,说,我……不带怪可惜的。放屁。我没头没脑地骂她一句,自觉有些过分,赶紧又说,快把布给我。我知道此时让金玉扔掉布匹,就是要她的命,只好退而求其次。金玉却固执地说,我能抱动。说过这话,她闪我一眼,甩下我就朝前摇摆而去。

四、被压抑的爱情

在山洞中复燃

我们走出头道林子时,天色阴沉得像是黑夜,仿佛时间倒置,不是早上,而是晚上。更糟糕的是,空气中的水气已经触摸得到。我抬头扫眼黑黢黢的墨空,回身对金玉说,快,把布匹给我,我们要赶到雨前走出蛤蟆塘,钻进二道林子。此时,金玉已是满头满脸都蒸腾着热汗,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两眼迷蒙。听我要白布,她朝前蹒跚两步,将怀中的白布递给我。

我从金玉怀里接过白布,转身跋涉进了蛤蟆塘。这蛤蟆塘是块大湿地,它横亘在头道林子和二道林子之间,足有三十几里长,五里多地宽。湿地上茂盛着无边的绿草,中间遍布着高高低低的塔头。我们每踩一脚,脚下都是软软绵绵,像是踩着一个个棉花包,这显然增加了我们行走的难度。偏偏天公不作美,我们刚走过不到二里地,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湿地上没有一棵树,我们无处藏身,只能咬紧牙关,冒雨前行。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再摔倒。摔倒时,人成了泥猴,刚站起身,周身的泥水又被暴雨涮尽,周身冻得像根冰棍,甚至连喘气都是凉飕飕的。

不管如何,我们还是踉跄出了蛤蟆塘。出了蛤蟆塘就是二道林子,林子边的陡崖下有个山洞。说是山洞,其实就是条大裂缝,里边能容纳三五个人的样子。在山洞前,我抹把脸上的雨水,回头怜惜地扫金玉一眼,说,我们在这里歇歇脚吧。金玉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她越过我直奔洞里走去。在洞口前,她收住脚步,突然尖叫一声,团长快看,洞里有火哎。我闻声再朝洞里瞧,果然就看到了洞里有堆残火,明火已经烧尽,余下的炭火闪闪烁烁。嘿,这是前边的同志给咱们点的。我兴奋地说,周身热量陡增,三步两步走进洞里,放下怀里的白布,卸下肩上的粮食,再回身去接应金玉。金玉却摇摇头说,不用你,我自己来。话刚说完,她身体摇晃两摇,人竟朝地上倾斜下来。我慌忙去扶持她,结果是被她砸倒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从昏迷中醒来,发现怀里还抱着金玉。金玉的脸贴着我的右肩膀,水淋淋的短发糊住我的右脸,两眼仍然没有睁开。我惊惶失措,一边朝上扶她,一边鬼惊鬼乍地喊,金玉,金玉……

金玉总算睁开了眼睛。她眼睛瞥着我,凄然一笑,说,我,冷……说过这话,她的两排牙齿又叩打起来,一声声,击打得我的胸膛也跟着一起一伏,像是大海上的波浪,哗啦啦地散发着凉风。我咬紧牙关,奋力将她扶坐到地上,然后站起身形,安慰她说,你等等,我再给火堆填点柴禾。就在山洞的底部,离火堆两米远的地方,堆放着一堆干柴,那应该是同志们给我们准备的。

很快,火堆上的树枝噼哩啪啦燃烧起来,山洞里的黑烟缥缥缈缈缭绕起来,身上的暖气丝丝缕缕流动起来。这时,我忽然想起看看金玉。金玉她低头正烤着火,苍白的脸上烧着暖暖的红晕,胸脯一起一伏,均匀地呼吸着。

金玉感觉到我在看她,她抬头瞧瞧我,跳动着声音说,我想……烤烤衣裳。我下意识地再去看她,禁不住周身涌动起一团燥热,刷刷地上蹿,烧得脑袋嗡嗡山响。那时,金玉浑身上下还像浸泡在水里,湿衣湿裤紧紧裹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凹凸毕露,双峰高耸,两臀宽大。我惶恐地低下头,语无伦次地说,想烤……就烤,烤干了……舒服。金玉却俏皮地看着我说,那你呢,团长怎么办?什么咋办?我反问一句,突然醒悟,结结巴巴地说,你……烤你的,我到……洞外去。金玉扑哧笑出了声:外边还下着大雨呢,你把脸背过去不就结了么?

我摇摇头,一步步挪到了洞口。我本来是想坐在那里,等金玉换完衣服再去烤火,但我刚坐上冰冷的石头,两只眼皮再也挑不开了。如此,我便侧身躺下去,脸朝洞外,两手夹在两腿之间,闭上了眼睛。这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特别是冬天,晚上睡觉,总要佝偻着身子,将两只手插在大腿根部,这样一是抵御风寒,二是发生意外时,容易出枪。那时,大雨仍然铺天盖地落着,森林里弥漫着黑茫茫的雾气,像是无数的妖怪在冲锋陷阵,呜呜地呼啸着,鬼哭狼嚎。但这并不影响我的睡眠,我刚合上眼睛,人就睡进了梦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到金玉在招呼我。我睁开眼皮,金玉眯眸温暖着我说,来,过来,我给你烤烤衣服。我漠然扫金玉一眼,还是摇立起身躯,踢踏踢踏走到了火堆边。在火堆前,我摘下腰间的盒子炮,解开扎腰的皮带,再去解衣服纽扣时,我的两条胳臂垂落下来。我没有穿内衣,如果脱掉外罩,就只能是赤裸着上身。

金玉看我不去解纽襻,便着急地说,快快脱啊,衣服溻在身上多难受啊?我还是犹豫不决。金玉呼地站起身,伸手要来解我的衣服纽襻。不,不用……我自己来。我说,陡然间心突突突突乱跳,再低头去解纽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却再也解不开一个。我穿的是便服,经过暴雨浸泡,衣服已跟皮肤粘贴在一起,被泡囊的纽襻更是与纽扣连成一体。金玉就啟齿一笑,说,笨蛋。说过这话,她啪啪两声,将我的手打到两边,然后不容分说,弯腰就给我解纽襻。

很快,金玉就扒掉了我的上衣。她两手握住衣领,将下摆朝我这边一甩,说,来,帮我拧拧。拧掉水再烤,干得快。我顺从地接过了衣服的下摆,可我再准备配合金玉拧衣服时,周身却战栗不已,连带得衣服也跟我一起哆嗦,窸窸窣窣,像是遭了电击。金玉皱眉看看我,随手将衣服挂上她架起的三角架,张开双臂说,你的身体都冰成僵尸了。来,我身上暖和,你来抱住我,抱抱我就暖和了。

我两只耳朵嗡嗡山响,眼前噗噗金花乱迸,两条胳臂就像被大地拖住了,再也抬不起来。金玉嘿嘿一笑:我都不怕,你怕的是哪份儿啊?她说,又转过身体背对我说,你不敢抱前边,就抱后边吧。我没有敢看金玉的后背,更没有胆量去抱,不知不觉朝后退了两步。金玉等了片刻,并没有听到我移动的声音,她蓦然回身,两眼脉脉地抚摸着我,半天没有说话。突然间,她针刺了似的惊叫一声,展开双臂就揽住了我的腰。我本能地朝后挣脱,金玉却死死地抱住我,像是淹死的人抱住一棵倒树,再也不肯松手。我已无法抗拒这突如其来冲动,但我的嘴还在招架着:别……快松开我。金玉却雾蒙蒙着眼睛,嘴唇胡乱地亲吻着我的脸,喃喃地说,不,不……我周身血脉偾张,欲望像脱缰的野马,左突右奔,最终,我们不知不觉,就做了那件事情。我不瞒你,这么些年,我总想着当时的情形。每想到当时的情形时,我都会纳闷儿,我当时已经是筋疲力尽,周身的热气都散光了,怎么就有那么大的力量做那种事情。

事情结束,金玉将我推到一边,她自己从地上坐起来,扭身背对着我,两手蒙脸,骤然哭泣起来,两个肩膀抖动着,像是打摆子。我一边慌里慌张地穿衣服,一边小声地问她,你,怎么了?金玉没有回头看我,她只是低声哭泣着说,第一次啊,这是我第一次心甘情愿做这个事。我用眼睛余光睃着她,催促她说,快,你快穿上衣服啊。金玉嘿嘿一笑,任性地说,你怕的哪个啊?在这深山老林,除了咱俩,还能有谁啊。金玉嘴上这么说,还是朝后伸出一条胳膊,我便把她的衣服递了过去。金玉没有回头,她一边穿着衣服,一边絮叨着,三年啊,三年啊,今天老天爷总算给了我这个机会。

什么三年啊?金玉的话让我诧异,又有些怀疑,我便眯起目光去问她。金玉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烧烤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三年前,咱们在四块石会师,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爱上你了。我半信半疑:那你当时……还嫁给周团长?金玉的声调立马高了三倍:不嫁,我不嫁行么?不是你哥哥李师长让我嫁的吗?我两眼瞪得比牛眼睛都大,脑海里又泛起了老裁缝的话,再问话底气就有些不足:那你要是不答应,我哥哥还能硬逼你吗?怎么不是硬逼?金玉怒吼一声,我当时不同意,气得我嗷嗷直哭,可你哥哥却说,现在是全民抗战时期,你是共产党员,就要服从党的利益,服从民族的利益,民族的感情大于个人感情……

金玉的话还没有说完,耳畔却传来了支离破碎的脚步声,啪叽啪叽的,好像已走进了山洞。我惊恐地回头,第一眼就看到了人高马大的张连副。张连副的身后,还摇摆着四名战士,个个都像水鸭子,浑身上下流着水,背上背着白布。

我顿时目瞪口呆。张连副他们也瞠目结舌。他们先是面面相觑,随后,又踅身朝洞外走去,好像听到了我的口令。我大梦初醒,两手撑地,呼地一声蹿起身体,惊雷似的喊,都给我站住!张连副他们听我呼喊,一个个收住脚步,耷拉着脑袋,纷纷将布匹放到地上,谁也不敢回头。山洞里一时陷入了尴尬局面,外边的风雨还在嚎叫着,我却能听得到金玉窸窸窣窣的穿衣服声。

金玉穿好衣服后,从地上站起身形,抬臂捋捋湿漉漉的短发,从容地走到张连副面前,目光数点着地上的布匹,满脸红花怒放地说,这回好了,等师长他们回来,就有新衣服穿了。张连副用陌生的目光打量着金玉,并没有回话。金玉坦然一笑,便转移了话题:怎么,你们怎么的,把这些布都带回来了?张连副斜过脸,眼睛瞅着我说,我们把黑狗子引进森林,再把他们甩掉后,又回到了张狗屯。我们本想背些粮食回密营,谁知粮食都被你们背走了。我们不想空手而归,便背回了这九匹布。听张连副说过经过,金玉兴奋地拍下手说,够了,足够了,等回到密营,我立即去取机器,好给大部队做衣服。

回到小黑河新密营后,我立即派张连副带上几名战士,由王三带路,去给李师长他们送粮食;又派金玉带着李贞玉和李成春,去西北河老密营取坚壁在那里的缝纫机。在老密营时,金玉她们因无衣服可做,预先将三台缝纫机藏在一个椴树窟窿里。三台缝纫机都是手摇式的。

张连副他们走后,我把金玉她们送到了岔路口。在岔路口,我唤住了金玉。金玉收住脚,睫毛忽闪两忽闪,若无其事地问,团长,你还有什么吩咐?我抿抿嘴唇,却没有说出话来。金玉两条眉毛一挑,轻松地说,团长要是没话,我就走了。我陡然鼓起勇气说,我哥哥回来,要是知道……怎么办?这用不着你管。金玉轻描淡写地说,这用不着你管。等师长回来,我去跟他说。他本来答应我,等赶走小日本,就让我自己去选择。我只是将这个时间提前了。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只好嘱咐金玉说,你们快去快回,我等你们回来吃晚饭。小黑河密营距西北河三十多里地,我本来想,金玉她们用不到天黑,就会回到密营。

结果却出了意外。

那时,金玉她们头顶缝纫机,走到马把头碓营,刚想渡依吉密河,李贞玉扯了扯金玉的衣袖。金玉回过头来问李贞玉:怎么回事?李贞玉眼睛乜着树林,压低声音说,我好像听到树林那边有动静。真的?金玉欻地从腰间抽出手枪,冷起脸来说,糟了,被密探跟踪了。我们不能再走了,再走,就将小黑河密营暴露了。金玉说罢,咬咬嘴唇,看看李贞玉,再看看李成春,又说,快,把子弹和手榴弹都留给我,你们带上缝纫机,赶快过河。李贞玉看看李成春,李成春看看李贞玉,两人噘起嘴巴,同时拒绝行动。金玉呱哒一下撂下面孔,说,你们,咋不听话呢?李贞玉扭过脸,倔强地说,我们要跟你在一起。金玉瞪起两眼就尖叫了起来:你们不把缝纫机带回去,我们穿什么?李师长他们穿什么啊?李贞玉仍然坚持说,要不,你和成春姐姐走,我掩护。金玉咯咯咯地笑了。她右手拿着手枪,左掌拍拍李贞玉脑袋说,傻孩子,你们年纪还小,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李成春不服气,就瞪起眼睛,顶撞金玉一句:那,你不就比我们大几岁吗?金玉气得满脸飞红,睁大眼睛说,别废话,我结过婚,你们结过啊?快走!金玉說过这话,从李贞玉腰间拔出颗手榴弹,又缓和一下语调说,你们年轻,好日子还等着你们呢。我是班长,现在命令你们就走。不走,我就砸你们的脑袋。金玉说过这话,真的举起了手榴弹去吓唬李贞玉。李贞玉则黑着脸去看李成春。李成春摇摇头,乖乖地放下了肩膀上的枪,又解下了腰间的三颗手榴弹,而后弯腰抱起缝纫机,顶上了脑袋。李贞玉见李成春已听从命令,她也放下枪,抱起缝纫机,顶上了头顶。金玉的脸色立马春暖花开,她欢快地说,快走,马上过河。记住,回去告诉李团长,等赶走小日本那天,别忘记找回我的小平安。金玉说过这话,弯腰收拾起李贞玉和李成春的枪和手榴弹,绊绊磕磕地跑进了马把头碓营。

金玉跑进碓营,立即隐身在木门后,眯起眼睛朝树林那边张望。这时,她就看到三十多个日本兵,弯着腰,散开队形,正朝碓营这边蠕动。金玉冷冷一笑,暗地叮咛自己:沉住气,别着急,等小日本近些再开枪。她这么想着,又用目光预测日本兵离碓营的距离:一百多公尺时,金玉无动于衷;七十多公尺时,金玉稳如泰山;三十多公尺时,金玉狰狞一笑,将枪口瞄准一个日军军曹。子弹欢叫着冲出了枪膛,那个军曹身体摇晃几下,轰地一声栽倒在地。其他日本兵见军曹中枪,便纷纷卧倒,朝土窝棚射击。

金玉隐身在门垛后,并不还击。她胸中有数,只要日本兵不动,她就不打枪,尽量拖长时间。把这些小鬼子拖得时间越长,李贞玉她们就越安全,密营就越安全。金玉满脸洋洋得意,眼睛牢牢地盯着前方,绯红的面颊上跳着两点阳光。

仅仅过了三两分钟,日本兵纷纷从地上爬起,弓着腰,嘴里呜哇呜哇地嚎叫着,又朝碓营扑来。来吧,小日本,尝尝甜疙瘩的味道!金玉嘴里呼喊着,随手甩出颗握式手榴弹。一团硝烟散后,金玉觑起目光,再看那些日本兵,只见他们都卧倒在了地上,个个恐怖着面孔,朝土窝棚这边窥视。金玉甚至看到一张娃娃脸,唇间蓄着一撇小黑胡,眼睛里流露着恐惧。这日本兵怎么还有孩子啊!金玉想,正琢磨着娃娃脸的年纪,一阵排枪打了过来,日本兵再次朝碓营发起了冲锋。金玉举枪,瞄准一张大胖脸勾动了扳机,枪却没有响。金玉略一慌张,随即将手枪塞进腰间皮带,接连甩出四颗手榴弹。草地上硝烟弥漫,遮住了日本兵的视线,金玉借此机会,撒腿就朝河边跑。跑到岸上时,她略一迟疑,还是弯腰抱起缝纫机,蹚进河水,身体左扭一下,右扭一下,艰难地朝对岸走去。

日本兵追到河岸时,金玉已蹚水到了河中流。日本兵并没有立即开枪,内中一人用汉语喊,你的回来吧,我们不杀你。金玉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了那张娃娃脸。她朝娃娃脸眨巴眨巴眼睛,扭头又朝对岸走去。娃娃脸气急败坏地又喊,你的再不回来,我的就开枪了。这次,金玉没有回头,而是向前看看河岸:再有十几米,我就可以上岸了。我上岸后,应该朝西跑,这样才不能让小日本跟踪到密营。她这样想时,脸上充满了甜蜜。眨眼之时,那甜蜜又逗留她在脸上,像块凝固了的椴树蜜。金玉觉得一股刺痛穿透了她后背,她石雕般站定身体,两臂抱定缝纫机,回头去寻找朝她开枪的日本兵。结果她就看到了那张娃娃脸,两眼惊恐,唇上的小黑胡激烈地抖动着。金玉恶狠狠地剜一眼小黑胡,转身又朝岸上走去。她的周围翻腾着一片片红花,像是一朵朵盛开的荷花。

枪声停止了,森林死一般的寂静。岸上的日本兵都惊呆了,他们就眼睁睁看着金玉涉水,看着她在距离岸上几米的地方,訇然一声倒下。声音很重,河水激起了一圈波浪,随即又消散了,水面上晕染着血色的夕阳。

李师长他们回到小黑河密营的时间,是金玉牺牲的第三天傍晚。那时,他们个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像是三十几个从森林里钻出的野鬼。我几个箭步冲上前去,抱住李师长就嚎啕大哭。李师长也低声哭泣,他的哭声干涩昏暗,像头饿昏了的老狼。过了好一会儿,他松开抱住我的双臂,水淋淋着眼睛说,多亏兄弟了,要不,我们就是全军覆没啊。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噼哩啪啦地朝下落,像是瓢泼大雨。我想说句安慰李师长的话,可无论怎么琢磨,也思索不出要说的话,只是反反复复地想,我们会师了,我们人多了,我们从此又可以主动出击,消灭日本侵略者了。

我正悲悲喜喜地想,李师长目光巡视一圈周边的战士,黑起面孔问我:金玉呢,我咋没看到金玉呢?我惭愧地低下头,哝哝地说,金玉同志,为了给你们做衣服,在去密营取缝纫机时牺牲了。牺牲了?好,她牺牲得好。李师长脸上呼啸着团团冷风,咬咬牙突然回头对王三说,你把李发的枪给我下了。

什么?我反问一句,顿时两眼呆滞,形同木偶,半天没醒过神来。等到清醒过来时,我已被王三捆了个结结实实。我怒火中烧,侧过脸来诘问李师长:你,凭什么下我的枪?李师长轻蔑地说,凭什么?你应该知道啊!我晃晃脑袋,固执地说,我不知道。李师长嘿嘿一笑:那,你就背背《东北抗日联军部队内婚姻简则》吧。我理直气壮地问,背哪条?李师长睃起目光,说,你给同志们背背第四条和第五条。

啊——我恍然大悟,脑袋轰地一响,眼前骤然迸发出千朵万朵银花,像一只只小蚊子,乱纷纷地舞动。这一定是张连副告的密。我眯起目光,去寻找张连副。张连副看到我的目光,并不回避,而是噔噔噔几步跨到我的面前,眼睛鄙夷着我说,不错,是我把你和金玉的事跟李师长说了。

我立马垂下脑袋,眼睛搜索地面,看有没有条裂缝能钻进我的脑袋,脑海里咕咚咕咚,翻腾着《东北抗日联军部队内婚姻简则》第四条和第五条,像一幕幕蒙太奇。《简则》第四条的规定是:既经确定婚配关系——夫妻关系之男子或女子,男女双方应保持夫妻的正常关系,男子不得再与其他之女子,女子不得再与其他的男子有私通、恋爱之乱婚行为。第五条的规定是:凡违反上条规定者按其情节事实大小,应受军事纪律处分。处分法:由严重警告、强制隔离、开除出队以至死刑。处分之执行权由所属直接上级或相当的上级机关执行之。

李师长见我半天没有说话,他压低声音问我:你鬼鬼祟祟地想些什么?事到临头,我已无所畏惧,便强词夺理:我跟金玉相好是不对,可你不管金玉个人意愿,硬把她许配给周团长就对么?怎么不对?李师长目光蔑视着我说,为了消灭日本侵略者,我们个人做些牺牲是必要的。我气囔囔地问,那你就不管个人的利益、个人的感情了?李师长冰寒起面孔,铿锵有力地说,什么是个人利益?什么是个人感情?在涉及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时候,我们共产党员所有的利益都要服从民族的需要。我无言以对,懦懦怯怯地说,你是师长,你嘴大,我说不过你。这事我已经做下了,你就说你给我个什么处分吧?李师长呸地朝地下吐口痰,再抿抿嘴唇,将挂在左嘴角的一点唾沫吸进嘴里,说,如果周团长没有牺牲,我可以饶你一条命。现在周团长死了,我就不能饶恕你了。

什么?我的头发一根根都奓立起来,耳朵嗡嗡轰响,像是转动着一具磨盘。我原以为我哥哥顶多能给我个警告处分,或者是撤了我的职,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要我的命。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便眼睛咬着李师长面孔,探索似的问,怎么,你想处我死刑?我可是你的亲兄弟啊。李师长转过身,清清楚楚地说,别说是亲兄弟,你就是我亲爹,我也不能饶你!

张连副听李师长如此说,他的脸色刷地就变白了,呼吸也高高低低起来。他朝前挪两步,眼睛乞求着李师长说,能不能……不枪毙啊?李师长眯起眼睛,放大声音说,如果是你张连副,我可以减轻处罚,但李发是团长,我必须枪毙他。好啦,你不用费话了,这个任务就由你执行吧。我?张连副顿时目瞪口呆:我,怎么执行?李师长反诘张连副一句:什么叫怎么执行?你把他带到河边,一枪毙了,再踢进河里不就结了么?张连副绝望地瞭我一眼,嘴唇嚅动嚅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话来。我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我也不再抱求生的幻想,我挺直脖颈,对李师长说,好吧,我同意你的处罚。但我有个要求……等赶走小日本那天,请你把金玉的孩子找回来。李师长转过身,喃喃地说,这、这事我会管的。

我不再留恋,踅身一步步朝河边走去,背后涌起一片哭泣声,这是那几个女战士的哭声。我没有回头,我已没有脸面再回头,只是垂头丧气地朝前走。我的身后跟着张连副,他的脚步并不比我轻松,踢踢踏踏地蹚着草地,像是拖着一副脚镣子。此时,天色已然黑了。茅道两边的绿草闪烁着点点露珠,像是滴滴眼泪,不时坠落下来,滴答,滴答,滴滴答答,又像一把把小刀,一下一下地割着我心头的肉。

很快,我们走上了岸边一个陡坡。张连副轻声呼唤我,你,站住!我收住脚步,低头,看看脚下灰蒙蒙的小黑河,抬头,看看四边黑黝黝的森林,回头苍凉一笑,故作镇定地說,这个地界,不错。你枪头子准点,别让我太遭罪。张连副并不回话。他嚓嚓嚓几步走到我身后,低头沙沙沙沙开始解绑绳。我扭过身体,诧异地问,你……这是干啥?张连副并不回话,他抖抖手中的麻绳,而后悠地一声,将那绑绳甩向河面。绑绳在空中悠悠地舞动着,像条扭曲的黑蛇,最终啪叽一声落进了水里。我还是不理解他的用意,依旧硬朗地问,你,想把我怎么样?张连副说,听到枪响,你就麻溜挠岗(逃跳),过了河再朝北跑。我半信半疑,半惊半喜地问,你……真想放我?张连副抬起手中的枪说,少啰嗦。听到枪响,你就跑。我还是不依不饶,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向师长告我的状?少费话。张连副回头朝密营那边瞭瞭,用黑夜一般的声音说,我,没想到师长处分会这么重。说罢,他手指一动,黑黝黝的枪口就蹿出一束火光,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一声轰响。

我没有跑。我回头打量着张连副,一时百感交集,还想说点儿什么话。张连副却没容我说话,他转头再朝密营那边看看,然后一脚将我踹下河岸,着急地说,快过河啊,再不跑,我真的就打死你了。我清楚张连副的枪法,他原本是个猎人,号称张炮,后来参加周团长的绺子,担当大炮手,月黑头里能打香火,是百发百中的。

五、沉重的九连环

李发讲到这里时,突然激烈地咳嗽起来,胸膛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是拉着风箱。那时,天色已然晦暗下来,空气里氤氲着浓浓的草香。我倒来一杯开水,递给他说,喝点儿水压压,累了就别讲了。他接过水杯,呼哧呼哧捯了一会气儿。待气息平稳后,他端杯嗤溜嗤溜喝光杯里的水,而后又把水杯递还给我,扭身看看窗外,抹抹湿漉漉的嘴唇说,人啊,你不信命都不行。我本来是该死的人,却没有死;而那些不该死的人,却都死了。

我皱起眉头,吃惊地问,什么?你是说李师长他们全部牺牲了?李发点点头,又蔫蔫地说,天色都麻达了,你该做饭了。剩下的,等哪天你有工夫,我再跟你唠叨吧。我心有不甘,便央求他说,结果呢,你先给我说说结果就行。李发长长吁口气:结果?有什么好结果呢?结果就是我离队刚刚三天,小黑河密营就被日本鬼子给端了。李师长他们从晌午打到天黑,最后全部战死了,一个都没剩,一个都没剩啊……呜呜呜呜……

李发说到这儿,仰起面孔,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音嘶哑,悲凉,凄惨,不绝如缕。我的泪水也盈满了眼圈,但我还是听出了个问题:既然李师长他们都牺牲了,又有谁能举报你是叛徒呢?李发沙哑着喉音说,这不都是我自己找的吗?八一五光复后,我先去平安镇找回小平安,然后又去找民主政府,说小黑河那地界战死过四十多个抗联,至今还暴尸山林,政府有责任将其埋葬起来。政府理所当然听从了我的意见。只是,当我带着政府的人再到小黑河时,竟然没找到一具遗骸,只是在清理被烧毁的窝棚时,翻出了这个九连环……

李发说到这儿,缓缓地摸过九连环,仰起脑袋,又窸窸窣窣地解动起来。后来呢?我迫不及待地问,那么,后来呢?李发目光抚摸着天棚,有气无力地说,后来?后来,我给他们筑起了四十八座影葬墓。河北岸十五座,河南岸三十三座,并在每座墓前都立座木碑,同时栽上一棵榆树。

我心有灵犀,立即想到,河北岸那十五座墓,应该是给留守人员建的,而河南岸那三十三座,应该是给李师长西征带回来的那些人建的。只是,当我暗自数点留守人员时,又发现了问题:你们原来是十六人,去掉一个张相,再去掉一个你,应该是十四个人啊?我问李发。李发仰面嘎嘎一笑,语气怆然地说,我给我自己,也造了座坟。我莫名其妙:你不是还活着吗?李发摇摇头说,我这个人,从日本鬼子围剿小黑河那阵儿,就已经死了。说过这话,他又激烈地咳嗽起来,满脸喷红,而后又高高低低地喘息起來。

我贴进炕沿,轻轻地问李发:用我帮忙吗?李发眯起一只眼睛,朝门口点点头,示意我出屋。我只好蹑手蹑脚退出了道闸。这时,背后又哗哗啦啦,响起了九连环的声音。

责任编辑 成 林

插 图 王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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