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入岁晚花

 
梦入岁晚花
2017-05-15 16:12:49 /故事大全

楔子

当顾斐来到大牢时,我正蹲在脏兮兮的地上,和隔壁的囚犯讨论晚上狱卒会给我们吃什么。牢头给他开了门,他缓缓走了进来,唤道:“阿圆。”

我闻声抬头,就看到顾斐袖手立在我面前,一双凤目的线条十分流畅,像是最柔顺的绸缎,迤逦到了微微上挑的眼角,却不是往日那般似笑非笑的模样。

我有些惊讶地问:“今日终于轮到我上断头台了?”

他一愣,随即眼中浮现出显而易见的伤痛:“阿圆……”

我拍了拍裙摆上的土,打断他的话:“走吧。”

我不想再听他说任何一个字。人们都说,青梅竹马不能在一起的原因,大抵是因为彼此太熟悉了。试想,如果一个人自从一出生就认识你,对你从小到大的各种糗事一清二楚,对你的各种习惯他比你自己还要了如指掌,这样的话,你十有八九也是不会喜欢他的。

可我一直觉得,我和顾斐是个例外。这个错觉一直延续到我眼睁睁地看着顾斐一声令下,无数凶神恶煞的官兵便如蝗虫一般占领了我家相府。那天他身着一副银白色铠甲,骑在高头大马上,说不尽的英姿飒爽。阳光映在他手中的红缨长枪上,那刺目的光,灼伤了我的眼睛。

那时我就想,我大概再也不会喜欢他了。

大晋嘉宁三年冬,嘉宁帝顾斐为先皇守孝三年后,将一陆姓女子接入宫中,极尽恩宠。并于当日下诏,命钦天监尽快择一良辰吉日,同时令太常和鸿胪两寺准备封后大典。

无数朝臣上书皇帝,开头言辞恳切地表达自己对大晋的耿耿忠心,继而列举册封这等罪臣之女可能造成的危害,接着痛斥此女的过错简直罄竹难书,末尾再添声泪俱下的一笔:若陆氏女为后,国将不国!恳请陛下为了江山社稷三思!

可是年轻的嘉宁帝却不予理会,力排众议举行了极尽奢华的封后大典,日后更是肆无忌惮地独宠此女。渐渐地,世间便有了谣言,说此女定然艳冠天下,姿容绝世,不然如何能引得皇帝青睐?传说那女子精致的脸庞明媚莹净,宛如无瑕的羊脂玉雕琢而成;肤光胜雪,气度高华;特别是一双眼睛,华美潋滟,顾盼流转之时,仿佛能把人的魂儿勾了去……

我瞟了一眼面前的铜镜,打断宫女青碧绘声绘色的描述:“文采不错,可以去说书了。除了太过言不符实,倒是没有其他的缺点。”

青碧严肃地看着我道:“娘娘,您莫要妄自菲薄……”

她话音刚落,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身着明黄色锦袍的顾斐绕过殿内的屏风,面带不悦地把奏折摔在书榻上:“这帮大臣,怎么管得这么宽!”

他明显是一下朝就直接过来了,我看了看被他摔在书榻上的奏折,蹙了蹙眉道:“哎,你小心点儿,我那书榻上还放着字画呢。”

被我这么一打岔,他的神色缓和了些许,走到我身边,抬起我的下巴,低头在我唇上亲吻摩挲了一会儿,问道:“今天做了什么?”

我把手中的书简举了举:“看书呗。”

顾斐面带惊讶之色:“我们在国子监念书那会儿,怎么不见你这么用功?”

我随口道:“此一时彼一时嘛。”

话一出口,我便感觉殿内的气氛猛地一滞。我看了看大气不敢喘的青碧,无奈地把书放下,转头注视着脸色有些难看的顾斐问:“今天上朝又怎么了?”

他神色一僵,道:“没什么。”

我推开他正欲抚我脸的手:“不愿说算了。”

顾斐双唇微启,仿佛有什么话就要脱口而出,却终究没有告诉我。

不过我不怕,我有青碧这个八卦头子,京城大大小小各路消息,只有我想不到的,没有她不知道的。于是,我便没再纠结此事。想起今日尚未例行劝他纳妃,我赶忙叹息一声:“偌大的后宫只有我一人,真的很是寂寞啊。”

我觉得我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你什么时候选秀?

可是顾斐却道:“那我明日宣一些世家贵女入宫陪你可好?”

闻言,我甚是颓废。皇后当成我这般模样的,可委实不多。

待顾斐去了太后那里,青碧恨铁不成钢地劝我:“娘娘,您倒是对陛下上点心呀!”

我闲闲地拿起方才丢下的书,对于青碧的话不置一词。这个傻姑娘懂什么呢,之前整整十五年的时光,我和他青梅竹马形影不离,却最终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而我现在对他爱答不理,他却对我百依百顺。男人的本性可见一斑。

次日,青碧就将顾斐闭口不谈的事情告诉了我。江北大旱,蝗虫肆虐,不过短短数月,就传来消息说已然饿殍遍野。毫无意外地,此事的缘由又落到了我的头上,我陆清歌的妖后之名,再次响彻大江南北。青碧替我愤愤不平,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我虽对于此类之事早已麻木,可也免不了纳闷:得是多么神奇的脑子,才能把蝗虫和我联系在一起呢……

顾斐听闻此事,当即发了罪己诏,诏中声称“朕德不类,变异频仍,天道不远,谴告匪虚……”将罪过统统揽于己身,然后带着一干大臣亲赴江北赈灾。

临行前,他亲了亲我的脸,又像小时候对我说话那样,语带劝哄:“如果无聊了,就让青碧带你出宫逛逛。”

我敷衍地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顾斐刚走,就听青碧通报说有大臣求见。我很是诧异,怎么,顾斐一离京,他们的胆子就已经大到敢当面骂我了吗?

“是谁要见我?”

“祁谦祁大人。”

我即便整日待在后宫,却也曾听说这个官至大理寺卿的祁谦,堪称朝臣中骂我最凶之人。我素来不喜欢找虐,自然驳回了他的求见。可是青碧回来的时候,手里居然捏了一方玉印。

我抬头看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噢,这是祁大人给的,说您看了这个就会见他。祁大人样貌真的很俊逸……”青碧满脸崇敬之色,见我正在面色不善地瞪她,立刻语气一转,“可这么明显的私相授受,我怎能助纣为虐呢!我如果帮了他,那岂不是对陛下和娘娘不忠!奴婢的命都是陛下和娘娘的,又岂能做这种……”

我打断她滔滔不绝的表忠心之话:“拿来我看看。”

将那方玉印甫一握在手中,我便感觉细腻柔滑,雕工精美,拿到光下一看,更是显得玉印莹润如酥,玉光流转。我摸了摸玉印底部刻着的字,不动声色地将其收入袖中,道:“那祁谦将我骂得体无完肤,这东西就当他孝敬我的了!”

青碧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我:“这可是祁大人的私印……”

我将玉印重新拿出来递给她,道:“好了好了,刚刚逗你的。你看看这下面刻的是什么?”

青碧看清之后一怔,喃喃道:“祸国殃民……”

我冷哼一声:“祁谦这般羞辱于我,我定要在顾斐那里狠狠告他一状!”

青碧还有些不乐意:“祁大人素日为官清廉……”

我斜睨她一眼,她又反应甚快地赞道:“娘娘英明!”

是夜,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们家西山别院的桃花开得正灿烂,早春的暖风柔柔软软,吹得人和花朵都微微醺然。满枝头的桃花密密匝匝,层层叠叠,映着日影朦胧,仿若一幅轻笔淡墨的山水画。我坐在桃树下的秋千上,正晃着腿骗一个姑娘:“……我就是皇长子顾斐。”

那姑娘明显不信我,问:“皇长子难道是一个小姑娘吗?”

我面不改色地扯谎:“我从小身体不好,经高僧指点,说是假做男孩养便会一生顺遂。父皇母后疼我,便对外声称我是皇子。因着我最近快及笄了,才恢复了女儿打扮。”又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这可是宫闱密辛,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你可别告诉别人哦。”

姑娘半信半疑地问:“真的吗?”

我正准备点头,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阿圆!”听到这个声音,我心中咯噔一声,一回头就看到了顾斐袖手立在不远处,唇角微勾,一双凤目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看到他的表情,我就知道方才的话肯定被他一字不落地听到了。被人当场抓包,着实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我冲着他讨好地笑弯了眼睛,软软糯糯地喊了一声:“橙子哥哥!”

顾斐不买我的账:“是子澄哥哥!”他走到我身边,抬手就去揉我的头,“几天没见你,怎么更皮了?”

我蹙眉躲开他的手:“哎,走开,别把我头发弄乱了!”

顾斐顿了顿,虽没再动手,可还是冷哼一声:“就你这点小伎俩,在我面前还不够看呢!”

我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发现仍是完好无缺,便放下心来。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指着面前这个姑娘对顾斐道:“橙子哥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刚刚认识的沈姐姐。”顾斐咦了一声,仿佛刚看见有另外的人一般,慢慢转过身来,打量了沈姑娘一番,清贵精致的脸上写满了疏离:“哦,子澄见过姑娘。”

我见不得他这般做作,偷偷地把头转向一边,撇了撇嘴。这么一转头,我就清楚地看到沈姑娘眼中惊艳的神色。顾斐的确很好看,似雕刻般英挺清俊。虽然脸上几乎没有表情,还常常用眼角眉梢看人,可是似乎他只需神色淡淡地站在那里,便能令你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凤子龙孙的傲慢矜贵,扑面而来。

我听他自称“子澄”,知道他没有拆穿我的打算,一时放下心来,正准备笑着说些什么,却见顾斐突然摇身一变,身上的月白衣衫陡然化成了锃亮的盔甲。他手执红缨长枪,有汩汩的鲜血顺着长枪,滴在了我的绣鞋旁边。我被这陡然的变故吓得浑身发抖,却见他勾唇邪邪地一笑,目露凶光,举起长枪就朝我刺来!

……

我被吓醒了,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觉得这个梦委实做得不好。

正准备翻身下床,却有一人走过来搂住我:“怎么了?做噩梦了?”

顾斐回来了?

想起方才梦中的最后一幕,我只觉得脊背发凉,也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颤声道:“嗯,梦到之前我用你的身份骗沈姑娘,她在梦里向我寻仇来着。”

闻言,顾斐低低地笑了。然后,他吻住我冰凉的唇,温柔的声音缱绻在唇齿间:“几日不见,怎么这般胆小了?谁都不用怕,一切有我呢。”

我撞进他深邃如渊的眸子中,想起曾经的事情,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大晋彰桓二十六年三月初六,宜祭祀、开光、纳采、嫁娶、出行、除服、移柩。我祖父辅佐了大半辈子的彰桓帝,却在这么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里,派兵团团围住相府,将阖府数百人统统下了大狱。当日带兵的,正是顾斐。

他是东宫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顶顶尊贵。彰桓帝此次命他查抄朝中陆氏党羽,未尝没有助他立威的意思。

其实对于这件事情,我大抵是能理解的。毕竟我祖父权倾朝野这么多年,难免触了皇帝的逆鳞。如今落到一个抄家的下场,也是无可厚非。彰桓帝可能不是个明君,可是他一定是个好父亲。他在自己行将就木之时,替自己的儿子扫清了登基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我的祖父。可是,为什么明明不是十恶不赦之罪,却非要诛我九族呢?

……

“娘娘!”

我从回忆中惊醒,看到青碧立在我的面前。我有些迷茫地问:“你方才说什么?”

“陛下派人来说,午膳就不回来和娘娘一起用了。”

自打我入宫以来,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我思忖了半晌:莫不是他终于听了我的劝告,开始宠幸其他人了?这么想着,我心里便有些不舒服,踌躇片刻,还是决定去御书房找他。

可我尚未抵达,便看到朝臣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地。

我施施然走过跪得笔挺的大臣们,他们看到我,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或厌恶或憎恨,还有好几种情绪掺杂在一起的。我视若无睹,倒是青碧重重地“哼”了一声。

御书房内,平时侍墨的宫人噤若寒蝉地立在一边。顾斐看到我微微一怔,问:“你怎么来了?”

我绕过地上散乱的奏折和书卷,走到他身边,无奈地看着他:“这又怎么了?”

他脸上怒容微敛,却还是那句话:“没什么事,你别担心。”

我一面收拾着凌乱不堪的御书房,一面以眼神示意青碧出去打探消息。

那丫头甚是机灵,立刻寻了个借口出去了。

青碧这次效率不错,在我离开御书房回寝宫的路上,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

原来是因为辽东乌桓族派兵侵袭大晋边境之事。以祁谦为首的耿直派大臣,听闻此事后立即跪在御书房外,恳请皇帝陛下废后。乌桓族也能和我扯在一起?!

这次的战事来势汹汹,我估摸着顾斐少不了御驾亲征。

果然,没过几天,他就告诉我他要带兵前往辽东平乱。他许是这几日没有睡好,眼下乌青,双唇微微干裂。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莫名地发堵,终是没忍住,低声问道:“怎么……很严重吗?”

他笑中带了些痞气:“没事,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展臂揽住我,“陪我睡一会儿……”话音未落,沉沉的呼吸声已然均匀地响起。

我缩在他怀中,轻轻伸出手在空气中描摹他脸庞的轮廓,不知怎么的,忽然难受得想哭。

顾斐出征后,祁谦居然又在殿外求见。我觉得此人真的称得上是坚韧不拔,这次也不用青碧传话,随手抓了身边的茶壶就砸了出去:“给本宫滚开!”

青碧面带责备地看着我:“娘娘,您怎么能如此、如此……”

我知道她想说“如此泼妇”,可这祁谦屡次趁顾斐离京之时找上门来骂我,我又不是圣人,岂能给他好脸色看?

可是我没料到,在宫中祁谦没办法把我怎么样,可他居然在宫外把我堵了个正着。我微服出宫,青碧去替我买一些特色糕点等物,我便在茶楼中等她。看到祁谦的时候,我真的一点儿都不惊讶。

他横眉怒目地走到我面前,开口就想说什么,我摆了摆手道:“青碧不在这里,你还是省点力气等我回宫后再骂吧。”

祁谦被我一句话噎住,脸色变了几变,还是坐在了我的对面:“我那天看到你砸来的茶壶,便知晓了你的意思。”

我饮了一口茶:“谦堂兄足智多谋,不愧是祖父选中的人。”

他点头向我回礼:“堂妹谬赞。”

就是嘛,这样客客气气的多好!何苦一直针锋相对呢?谁都不知道,祁谦本是我的族兄,亦是我祖父留下的最后一步棋。那日祁谦的玉印不过是一个障眼法,我拿在手中对着光一眼就看出,那玉印本是中空,其中藏着一种名为终生误的乌桓奇毒。

终生误虽不能当即发作,可是胜在无色无味,追查无门。而中毒之人在最开始的半年内完全与常人无异,半年过后,便会渐渐淡忘所有的人和事,最终病入膏肓。

毒发之后中毒人只觉是大梦一场,而梦境过后就是死亡。一梦便是一生,是为终生误。

祁谦让我把终生误下在顾斐喝的茶里,我答应着,却总是想起我第一次见他的模样。

小小的少年一袭月白衣衫,漂亮得不似真人。他满脸的倨傲疏离,可是看到我忽然就露出笑颜:“你就是清歌妹妹吧?你乳名叫阿圆?听说你长大会嫁给我?”

可是我陆氏满门皆丧命于彰桓帝之手,上百条性命,化成了我和顾斐之间越不去的生死鸿沟。祁谦深知在我身上做文章便可引得顾斐大怒,于是便不遗余力地讨伐我,还写了无数篇檄文,印成小册子在京中流传。于是,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十分厌恶我。

对于他的做法,我虽然不置可否,却总觉得哪里不对。眼下他坐在我面前,我终于可以问出心中的疑惑:“江北大旱,乌桓来袭,这些事可是你所为?”

“我的好妹妹,我可没这么大的本事。”他笑得有些轻佻,“这是连老天都帮着我们。”

青碧回来的时候,恰好看到我端着一盏茶,正在听祁谦的喋喋不休:“你这以色侍君的女人……”

她惊呼一声,立刻扑过来把我手中的茶杯打翻:“娘娘,他的口水都喷进去了!”

看着她赶走祁谦之后,我懒洋洋地道:“无妨,反正我没喝。”

青碧狐疑地打量着我,问道:“娘娘所言是真的吗?”

我被她这种大惊小怪的态度搞得十分疑惑,以为她只是担心我喝了祁谦的口水,便骗她道:“真的一口都没喝。”

这一战,打的时间着实有些长。我每个月都会收到顾斐的来信,他也不提打仗之事,只拣一路上的风景细细描绘于我,然后末尾添一句:“待此役结束,定带阿圆外出游玩。”

我每封信都回复他,信中大多只是聊一些琐碎的小事。打仗不同于赈灾,凶险与危机不必言说,我尽力克制自己不去瞎想。

如此这般,从秋到春,顾斐终于回来了。他打了胜仗凯旋,从京城外被百姓一路迎回皇城。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身穿一副银白色铠甲,在阳光下愈发显得身材挺拔颀长。他快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抱起我转了几圈,然后笑着吻住我。

次日,他便依言带我外出。春光正好,满目秀山翠岚。位于京郊的玉带河很长,两旁堤岸傍水而建,水汽氤氲,令堤岸之上的杨柳更显青葱。

顾斐搂了我,沿着堤岸漫步而行。现在已经过了柳絮纷飞的时节,可是柳色依然柔软。他穿了一袭玉牙白绣澜边的月白长袍,整个人透着说不尽的清雅俊朗。

一路上他一直在笑,很开心的样子。我斜睨他,问:“你乐什么呢?”

他抿唇笑得狡黠:“就不告诉你。”

我撇了撇嘴:“不说算了。”

正欲兴冲冲地登上画舫游湖,却感觉顾斐揽着我的手臂紧了紧,他又笑道:“阿圆,你在这儿等我。”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倒是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他走到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伸手去掐柳梢头最嫩的枝芽。嫩嫩绿绿的几片叶子,小小的一簇,他掐了三四簇就收手,朝我走过来,伸手把那些小芽错落地点缀在我的发鬓之间。

他凤目微垂,目光温柔缱绻,声音低沉又悦耳:“阿圆,今后可愿随我柳下走?与你满头杨花共白首。”他眼眸中似乎蕴含了最汹涌深沉的感情,铺天盖地向我席卷而来,像惊涛骇浪一般将我淹没。

我几乎要溺毙其中,只觉得呼吸都困难:“……好。”

听到我的回答,顾斐徐徐地扬起唇角。他本就生得俊秀英挺、气度不凡,此刻展颜一笑,如旭日初升,周遭一切似乎都灿烂明媚起来。

晚上,我们就宿在了京郊西山曾经属于我家的别院之中。这处别院被顾斐保护得极好,桃树依然郁郁葱葱,树下的秋千在微风中微微摆动,一切都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夜色微凉,顾斐从树下刨出了一坛酒,笑得很是得意:“还记得吗?”

那坛子颇为眼熟,我的目光刚落在上面就认出来了:“这是我们一起酿的桃花酒!”

顾斐拍开封泥,一股醉人的香气便浮动在空气中,我深吸了一口气,赞叹道:“果然是好酒。”

启封一坛好酒的后果就是,我喝醉了。睡梦中,我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吻住了我的唇。那人带着几欲将我吞噬的力道在我的唇上狠狠碾磨,我还听到了他的呢喃:“和我在一起,真的这么难受吗?”

我想睁开眼睛看看顾斐,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可是眼皮却重逾千斤,最终沉沉地睡了过去。临睡前,我仿佛听到了他的最后一句话:

“……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次日,我醒来之时,只觉得头痛欲裂。可是起来之后,没见到顾斐,却看到了一脸焦急的青碧。我惊诧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青碧肃容而立,并无往日那般喜气洋洋的模样:“娘娘,您可知今早祁谦带兵围攻皇城,并大肆屠杀京城百姓之事?”

闻言,我的心猛地一沉。

青碧带着我策马赶往皇城。我坐在她身后,死死抓住她的衣襟,脑海中不停回想她方才对我说的话。我陆氏被满门抄斩,不是因为我祖父过多干涉朝政,而是因为他通敌卖国,还企图对彰桓帝下毒,自己取而代之。但那毒早就被彰桓帝发觉并告知顾斐,正是终生误。

青碧也不是普通的宫女,而是顾斐安排在我身边的护卫。祁谦之前在茶楼在我茶杯中下毒,幸而那茶水让青碧洒掉了。而祁谦之所以不遗余力地将我描绘成一个妖媚惑人的罪后,不只是为了制造舆论、令顾斐心烦意乱,更多的是因为他其实不是我的族兄,而是辽东乌桓族派来助祖父成事的帮手。

怪不得祁谦会有终生误,因为他本就是乌桓人。怪不得在茶楼时他想置我于死地,因为他发现我并未给顾斐下毒,便起了灭口的打算。怪不得我当上皇后之后,群臣竟然那么激愤,因为我真的是罪臣之女。祁谦……你藏得真深啊!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顾斐把我保护得有多好。当初他冒天下之大不韪留我一命,我却这么对他。想起他昨晚的那句话,我的心像是被人剜去了一块,血淋淋地疼。

我有些恍惚地开口:“可是……我没有给顾斐下毒啊。”他是我的橙子哥哥,纵然我们之间隔着无数人的生死,可是我怎么可能忍心害他?

然而青碧的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冷峻:“娘娘虽没有下毒,形势也不容乐观。那祁谦阴险狡诈,趁陛下不在京城之时,早就安排了人乔装打扮混进京中。陛下在战场上本就受了重伤,眼下仓皇迎敌,却还不忘把我派来保护娘娘……”

闻言,我的心难受得无以复加。我没告诉青碧的是,那天的茶,我还是喝了。只是不知这一口终生误,是会让我遗忘,还是会让我死亡?

青碧带着我长驱直入皇城,一路上尸体横陈,空气中蔓延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可见是多么惨烈的一仗。我几欲呕吐,直到看到了顾斐。

他手执长枪立在那里,在日光的照耀下,恍若神祇一般光华夺目。我顿时安心不少,翻身下马,想向他跑过去,却忽然看到他的身侧,本来已经倒地不起的祁谦,用尽浑身力气向顾斐掷出了一柄长刀。

而顾斐正含笑向我张开他的怀抱。我立在原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揪得生疼,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看到那柄长刀穿透了顾斐的胸膛。看着他缓缓地倒了下去,我目眦欲裂,扑到他的身边,看到汩汩的鲜血从他的胸膛涌出,想用手去堵,却无能为力。

我素来知道他的一双凤目生得极好,转动时清辉满盈,凝视时又如渊如潭。可如今他疼得双目紧闭,月白色的衣衫血污斑斑,墨色的长发逶迤了一地,就那样勾勒出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

那一瞬我心如刀绞,只觉得一辈子从未这么痛过,泪水不由自主地淌了满脸:“顾斐,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了,求求你别死……”

他缓缓睁开眼睛,唇角微微上翘,语气带着我熟悉的劝哄:“阿圆……别哭。”

我哭着摇头,随手抹了把眼泪,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完:“顾斐,你等等啊!太医,快去喊太医!”

顾斐缓缓抬手想抚我的脸,却仿佛力不从心。我抓着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他微微移动手指,想替我擦去满脸的泪:“阿圆,还记得咱们小时候背过的《诗经》吗?”

我抽泣着点头:“那时我总是背不熟,经常被夫子打手心,你都替我挡了……”

他又笑了一下,可是这一笑却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然后,他道:“阿圆,咱们拉钩,等你、等你把《诗经》倒背如流了,我就……就回来找你,好不好?”

我小声地啜泣着,问:“真的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可是一双凤眸依旧含笑:“你不信我吗?”

我咬着唇,重重地点头:“我信。”

他缓缓闭上眼睛,长睫遮住了最后一寸眸光。他双唇微颤,我颤抖着附耳过去,听到他恍若梦呓的话:“阿圆,知道你没有给我用那终生误,我很欢喜……”

渐渐地,便没有了声音。他双目紧闭,那样静谧安详的模样,令我微微有些怔忪。

片刻之后,我擦了擦泪,对青碧道:“青碧,陛下睡着了,去抱张毯子来。”

青碧纹丝不动,满脸悲怆地跪在我身边:“娘娘……”

大殿之中,惹人烦躁的哭号不绝于耳,我张开嘴刚想呵斥,却感觉喉咙中一股腥甜,竟然猛地呕出一口血来。少许的血溅在顾斐的脸上,我有些慌乱地去擦:“顾斐、顾斐我会擦干净的,你别生我的气……”

可是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小时候我曾趁他午睡,拿毛笔在他脸上画了几根胡子,令他顶着那样一张脸往来于宫闱之中。虽然无人敢当面嘲笑,可是背地里,却依旧是大家好一阵的笑柄。

那时他那么丢脸都没有说我半句不是,为什么这一次就不理我了呢?

我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那样切肤的痛令我几欲昏厥,可顾斐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着起身亲亲我:“阿圆别哭,我逗你玩呢。”

最终,我真的昏了过去。

大晋永熙元年,顾斐的皇叔在诛杀叛贼祁谦之后,登上了皇位。

他在登基前来别院见过我一面,问我想不想以公主的身份留在宫中。我笑着摇了摇头,回答他说:“我得待在这儿,顾斐还没回来找我呢。”

我的记性日复一日地变差,还经常颠三倒四地想起一些之前的事情。我想起来顾斐曾带我策马飞驰在官道上,我依偎着他宽阔的胸膛,感受着风将头发吹得猎猎狂飘的潇洒。

那时候的他侧帽风前、簪花带酒,笑起来眉眼温柔,从此占据了我所有的欢喜烦忧。

某天我发现《诗经》中夹着一方花笺,上面有一行熟悉的字: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残情人不知。

落款是子澄。子澄是顾斐的字。

那一瞬我忽然想到,我好像许久没有见到顾斐了。

这么久的时间,他去了哪里?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躲猫猫,他会留下只言片语助我寻找,那这首词会不会是他留给我的线索?我去问青碧,她却说这首词的意思是,顾斐大抵不会回来了。我并不信她,青碧欺负我记性不好,总是骗我。其实她不知道,我什么都记着呢,我记得顾斐曾说过,若我有朝一日能把《诗经》倒背如流,他就会回来。

于是,我每日都在反复念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次日却依旧会忘掉大半。我的耐性向来不错,忘了也不怕,接着背嘛。反正我知道,无论我会不会背《诗经》,顾斐都一定会来找我的。

又过了几日,青碧问我还记不记得顾斐是谁,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么重要的人,我怎么会忘呢?可是,为了防止我将来某一天真的把顾斐忘得一干二净,我按照记忆中他的模样画了一幅画。画中他袖手立在桃树下,桃花灼灼,他的一双凤眸清辉熠熠。我对青碧说:“这幅画你可要收好了,若是我忘了,你记得要隔三差五地拿出来增强一下我的印象。”

青碧半晌才答了一个字:“好。”

尾声

如此这般,又过了许多年。某日青碧拿着一幅颇为眼熟的画给我看,画上的男子一双凤目十分温柔。我仔细端详了半晌,然后好奇地问道:“这是谁呀?”

可是,她却没有回答我。青碧带我一直住在一处位于京郊西山的别院中,那儿的景色十分美丽,其中有一片桃林十分惹眼。彼时春光明媚,别院中桃花开得绚烂,灿若烟霞,像是一片明艳的彤云飘落而下。

我躺在桃树下,嗅着空气中清甜的香气,闭上眼睛,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了这样的画面:秀山翠峦葱郁,桃花灿若烟霞,那个眉眼英挺的少年一袭月白衣衫,自桃林深处走过来,好像澄澈碧蓝的天幕忽然飘至,是那种宁静而深邃的幽远。

他的一双凤目笑意微蕴,轻声唤我:“阿圆。”

我倏然睁眼,看到青碧正在离我不远处浇花。我有些疑惑地问:“青碧,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青碧缓缓回头,笑着回答我:“没什么,一个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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