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是在一家游泳器材店内。我同男友岑然一起选购潜水镜。
那个女人是背对着我俩的,她穿着黑色的丝质长裙,剪裁细致,勾勒出纤腰丰臀。头发及腰,随意披散,发尾处微微卷屈。我想起自己的头发,也是这样带自然卷,不过一上大学就拉直了,男友岑然总爱抚摸着我的直发赞叹,他喜欢我看起来清纯明亮。他不知道其实卷曲的发才更适合我,像海藻一般妩媚地纠缠的味道,才适合我。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个女人背上好像长了双眼睛,也像我盯着她一样盯着我,甚至我想象得到她脸上正挂着冷冷的嘲讽的笑。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岑然站在我旁边,他的眼睛亮亮的,一动不动的望着那个女人的身体,神情显出隐隐的渴望。我有些生气,用肘使劲撞了他一下。“不要看了!那种妖艳的女人不适合你!”
没想到岑然答了句:“你怎么知道?”
这让动了真火,狠狠白他一眼后,转身就走。岑然这才回过神,追上来抓住我的手腕。“别生气了,开个玩笑嘛!”我不理,用力挣脱。
岑然一下搂住我的肩,笑道:“逗你玩的啦,开嘛生气?平时你可不是这样的哦!”
我突然想,没错,今天我是怎么了,怎么一句玩笑也开不起?难道是近来压力太大?看着岑然爱怜的目光,我软下去,轻轻拍他一下:“好啦,快去买东西吧!”
走了几步,我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那个女人一眼,她依然背对着我们,身影单薄,像一只黑色的蝴蝶。
我决定搬去岑然的公寓住。这件事他要求过多次,我一直没答应,但这回我终究妥协,因为再也受不了每夜惊醒时的恐惧,我需要身旁有个人依靠。
早上在实验室时,教授问:“小慧,你最近很累吗?”
我抬起搁在键盘上的头,“啊”了一声。
“怎么大清晨打瞌睡呢?”
教授的语气很和蔼,我却无地自容。可是我不知道如何解释,难道跟他说我近来每晚都在同一个噩梦中惊醒,然后再也睡不着?教授会以为我疯了。我确实快要疯了。
很多年来我常常做同一个梦,它们像黑色的蝴蝶,每到夜深人静时就从窗户、从屋顶飞进来,在我身体周围舞动,然后钻进我的脑海。我甚至可以听见振翅的声音。这件事我从不对别人说,我知道没有人可以体会,一直都知道。我的父母,他们以为我只是有着严重的神经衰弱。然而认识岑然后,我开始想要告诉他我的一切,包括这个萦绕不去的梦境。
“梦到什么了?难道那时就梦到我了?”岑然饶有兴趣地问。
“是一些灰黑色背景的片断,我好像独自住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每一扇门都关得很紧,我很想推开它们。”
“那你推开了吗?”
“我很怕,也不知怕什么,有时鼓起很大的勇气推开其中某一扇,但里面什么也没有,一点光都没有。”
“就是这样而已?”
“不,我一扇门一扇门地打开,里面没有我想找的东西----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想找什么,但就是要进每间房看看。每次门缝一点一点扩大,里面浓墨一样的黑色一点一点钻入我眼中时,我简直害怕得快要窒息,但无法停止。直到,直到我轻轻推开角落里的一扇门。”
“然后呢?”
“然后我会看到一个小女孩,她坐在床上。她似乎在往外面看,但那间房是没有窗的。我总是记不清她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头发,但看到她的背影,就觉得好熟悉。”
“她是谁?”
“不知道,我也在想。当我想的时候,我们完全笼罩在一种死寂之中,那种死寂让我以为她只是一个长得像人的木偶。然而,她总会在一个我毫无防备的时候,猝然回过头来!”
“啊?那她长什么样呢?”
“我总在那一瞬间惊醒,从来没有看清过她的模样。”
岑然的眼睛眯成两条缝,笑着说:“小慧,你还挺会编鬼故事的嘛,也许你不用再搞计算机了,去当个恐怖小说家吧!”
我那时很沮丧,决定从此不再提起。但我一点也不怪他,我爱这个男人。我的黑眼圈终年不褪,如果没有高明的眼妆遮盖,我一定像缺水的尸体一样丑陋。岑然完全不知道,他以为我清纯而明亮。为了保留这个秘密,我始终一个人住,从不与岑然过夜。
但近来,这个噩梦越来越频繁,恐惧越来越强烈,梦中的我快要窒息,我怕,我很怕有一天就那么静悄悄地死在自己的梦境里,很多天后人们才在床上发现我冰冷的尸体,警察在报告上写,徐小慧,23岁,死于心脏麻痹。
这样的话,岑然就要离开我了。那会比死更可怕。
Ⅱ
搬进岑然公寓的第一个晚上,我睡得很沉很香。因为**时我们总是疯狂而热烈,我筋皮力竭。
第二天醒来后,岑然已经换好衣服,在往身上洒古龙水。他俯下身给我一个温柔而长久的吻,然后说:“今天潜水俱乐部搞活动,每个会员可以带一个朋友去。怎样?去玩玩?”
他兴奋的表情让我不忍拒绝,于是点头答应。
俱乐部里人很多,多是社会上事业有成的人物,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着各种热点问题。岑然初出茅庐,这自然是他结交朋友的好机会,我这才发现,岑然端着酒杯优雅微笑的样子是那么迷人,和三年前初见时那个羞涩的男孩已全然不同。我爱的男人,果然优秀。
忽然之间,我感觉到人群中有一道特别的目光,冷冷地落到我身上。我猛地回头,就见角落里飘浮着一张微笑的脸,微扬的嘴角和她的目光一样,给人一种诡异的气息。是她!虽然这是第一次见到容貌,我仍立刻认出,她就是游泳用品店里的女人!她还是穿着黑色长裙,长而卷曲的头发随意地披散。
这时岑然拉了拉我,说快去换泳衣,潜水要开始了。
我定定神,朝更衣室走去。然而那个女人竟也跟过来,她的裙摆飘飘荡荡,每一步都像蝴蝶一样轻盈。她很快走到我身边,若无其事地开始脱衣服。
虽然同是女人,但她**的身体仍让我觉得很不自在,于是别过脸去。她的手臂忽然有意无意地碰了我一下,那样冰凉的不带一丝温度的触觉,就像是刚从棺材里爬起来的死人,在我身上轻挼了一下。
“干什么?”我脱口而出。
“哦,碰到你了么?真对不起。”她又笑起来,身体微微向前探了一下,仿佛要同我握手。
她手的颜色比脸还要苍白,苍白中还现出青色,像是长时间隔绝阳光的缘故。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没留意后面的水槽,一下滑倒在地。
“真对不起,我来抚你!”她说。
“不用了!”我大声喊道,然后快速爬了起来。更衣室里的女人们都往这边看,眼中流露出疑惑。我心中升起一股怒火,狠狠瞪了她一眼,衣服也不换了,径自走出门去。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瞟见她胸前有一团小小的形状不规则的暗红,像燃烧在胸膛的火焰。
岑然已换好泳裤,见我出来有些惊奇。
“衣服怎么没换?”他问。
“有些不舒服,我想先回家。”
“啊——那我也一起走吧。”
“你就在这玩吧,我一个人回去,没关系的。”我说完就走,只想马上离开这里。
“那好吧。回去好好休息。”岑然没有坚持一起回去,这让我有略微的失望。
回到公寓,我开始回想那个女人的一切。她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带着某种让我不安的气息,然而我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
我躺在沙发上,墙上的钟发出“滴滴嗒嗒”的响声,那声音具有一种催眠的功效,并且让人感到踏实,不知不觉,我便睡了过去。
没想到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阳光透过眼皮,将我的脑海照得一片明亮。我发现自己已被岑然抱到卧室床上。
屋里飘散着一股浓郁的肉香,腹内空空的我立刻食指大动。我悄悄下床,走进厨房,就见高压锅正“咝咝”冒着白烟,岑然在砧板上切着葱片。我问道:“煮的是什么呀?”
岑然回过头,笑道:“醒啦?饿坏了吧?”他的神情显得十分欢快,好像在我睡觉期间发生了什么不错的事情。“是狗肉!你身体不好,给你补补。”
我走到岑然身后,把手臂环在他胸前,娇声说:“老公真好!”
那一大碗肉上桌时,我的口水都快要掉出来了,实在很香!我夹起一片送进嘴里,只觉心神俱醉。
“煮得够烂,好吃。”
岑然说:“那当然,你男朋友的厨艺,可是国宴级的!”他坐下来,又说:“楼下的那个女人人还不错,哦,和我还是同一家潜水俱乐部呢!她新搬到这里来了,一来就给楼上楼下的都送了东西。”
一种不好的预感隐隐涌起,我忙问:“什么意思?”
“这些狗肉都是她送的呀,今早上我本要出去买菜的,结果她敲门进来,说要送几斤狗肉作见面礼。嘿嘿,我就收下了。”
“她说,她养过一条狮子狗,叫做阿罗,结果有一天被车轧死了,从那以后就再也不养狗。她有个乡下亲戚给她带了几斤狗肉,她想起阿罗的死状,怎么也吃不下去,所以就拿来送给我了。呵呵~~”
听到这里,我猛然起身跑进厕所,蹲在地上使劲用手抠喉咙,我要把刚刚吃的全吐出来!为什么是她送的肉?为什么她的狗叫做阿罗?不!那不是什么乡下亲戚送的,分明就是阿罗!我吃了阿罗的肉,她让我吃了阿罗的肉!
岑然拍着我的背,焦急的重复:“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不回头,几乎把手指伸进了舌根,可是什么也呕不出来,那些肉一进入我的身体就藏起来了,不,它们同我的内脏长在了一起!
岑然抱住我,把我的手从嘴里拉出来,他说:“小慧别怕,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我知道我从没在岑然面前这么失态过,但我控制不住,眼泪鼻涕湿了一脸。我怎么能吃阿罗了肉啊!
Ⅲ
医生说:“你们所吃的狗肉没有问题,是你女朋友有问题。”
我看到岑然的脸抽搐了一下,他大概觉得不可思议,交往三年的女友,竟然有严重的心理障碍。听完医生的诊断后,他慢慢向我走来,在旁边坐下,尽量温柔地说:“没事,小慧,可能是你对狗有些自己都不知道的阴影,我们去咨询一下医生,就会好的。”
我说:“我不用看心理医生,我没病。”
我真的没病,有病的是那个黑衣女人。她故意让我以为自己吃了阿罗,她是个魔鬼。
“那你为什么会突然……”
“因为,我从前也有一条狗,被车轧死了,叫做阿罗,很久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了,突然听到,也不知怎么就以为……以为刚刚吃的是阿罗……”我艰难地说,岑然不会理解说出这些话时我有多么痛苦。
他张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说:“什么?也叫阿罗?”
“我觉得那个女人很可怕,岑然,她很可怕,她一定知道我的阿罗,故意这样吓我!”我抓着岑然的手腕说。
“不会吧?她根本不认识你呀!嗯!我看只是巧合,你别想多了。”
岑然不相信我。他还是以为我神经过敏。
但我确信,那个女人不怀好意。
回家的时候,我们在大厅里相遇了。我一抬头就看到那个女人。她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好吃吗?我在楼下都闻到了香味呢。”
“你是谁?”
她笑着说:“我是住在楼下的邻居啊,男朋友没告诉你吗?”
“你怎么知道阿罗?”
“阿罗?谁是阿罗?”她一副故作不解的样子。
“喔,你男朋友来了。”她转开头,对着朝这边走来的岑然微笑。岑然也笑,他们的眼神似乎闪烁着默契的光芒。我感到有团火在心底升腾,灼烧。
晚上,我又做梦了,这回梦中情景有些异样,不再是灰暗的房屋,而是一条小路,两旁是低矮的楼房,重重叠叠,只露出一点点天空,天空却也是灰蒙蒙的。
我坐在街边,不知在想什么,身旁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狗,亮晶晶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我。我轻抚它身上柔顺的毛,从头顶到尾巴,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越来越暗了,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大到我受不了,只得捂紧耳朵,可是没有用,那闷闷的声音就像是从我身体里边传来似的,我怎么也逃不了。
醒来时我一身冷汗,窗外灯火昏黄,原来是有工地施工。梦中的轰隆声应该就是推土机的声音。岑然睡得很熟,安稳的表情像个孩子。
我有些口干,就下了床到客厅喝杯水,因为怕弄醒岑然,我没有开灯。
刚刚摸索到杯子时,黑暗中突然传来两声“咚!咚!”的轻响。
那声音似远似近,若有若无,我以为是错觉,但就在我转身准备回房时又清晰地响起。
“咚!咚!”
好像某种动物的吞咽,又像是人的手扣击硬物的声音。
是有人在敲门!
那种在梦中体会过的熟悉的恐惧在一刹那涌遍全身。我一动不动,凝神静听,希望那声音可以自动消失。时间变得漫长无比,漆黑的客厅像怪兽的巨口,我站在其中,充满了深深的绝望。那声音毫无停止的意思,我鼓起勇气,一步一步向房门移去。还没到门边,就感到一种幽冷的气息穿过厚厚的铁门,扑面而来。
我缓缓将脸凑近猫眼,门外的景象便出现在我眼中。
我看到一张微微上扬的脸,那张脸苍白得可怖,嘴唇却是血红的,眼圈乌黑得像两个失去血肉的空洞,蓦然间,那张脸笑了。
一个不带一丝人气的声音不知怎么就钻入我耳中:“你怎么不来找我玩?我在楼下等你好久了!”
那一瞬,我觉得自己的血液完全凝固了。那张脸慢慢靠近猫眼,我几乎看到那苍白得透明的皮肤下,爬满了蠕动的蛆虫!
一声尖利的惊叫从我身体里爆发出来!
Ⅳ
“你叫什么名字?”
“徐小慧。”
“你是哪里人?”
“重庆。”
“你家里有哪些人?”
“爸爸、妈妈。还有姐姐。”
“他们在哪里?”
“爸爸和妈妈住在乡下,那是我们的老家,姐姐……已经死了。”
“还记得阿罗吗?”
“阿罗、阿罗是我家养的狗,它很小,有着白色的毛和大大的耳朵。”
“它死了吗?”
“……它死了。”
“怎么死的?你可以讲给我听。”
、
“有一天,我和阿罗坐在路边玩,天气很热,阿罗不断地吐舌头,我手里握着一颗蹦球,我喜欢玩蹦球,阿罗也喜欢,车来了,轰隆隆,轰隆隆,是一辆很大的车,我把蹦球扔了出去,阿罗去捡,车很快就轧过来了,阿罗回不来了,阿罗没有叫一声,它死了……”
“你为什么把蹦球扔出去?”
“我……我知道阿罗会去捡,就像平常一样。我把什么东西扔到地上,阿罗都会去捡……”
“那你是故意让阿罗被车轧死吗?为什么?”
“啊,为什么?为什么……姐姐,是因为我讨厌姐姐啊!她抢了我的黑裙,她总是抢我的东西!所以%我杀了它最心爱的阿罗……”
“你不喜欢阿罗吗?”
“我?我喜欢阿罗……它总是帮我捡东西,每天早上都跳到床上来亲我的脸……可是姐姐也喜欢阿罗,她说,阿罗是她的好朋友,我想让姐姐难过……我杀了阿罗……”
“那么你姐姐呢?她怎么死的?”
“姐姐!姐姐!她死了?她真的死了?我以为她不会死的啊!姐姐!你快出来,别吓我!别吓我啊!好热,好热!姐姐!出来!热——啊!啊——”
“徐小慧!徐小慧!醒过来,快醒过来!你的催眠结束了!”
看完录像,我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样,僵直地坐在沙发上,说不出话来。身旁的岑然也纹丝不动,木然地盯着屏幕上定格了的画面——我坐在洁白的睡椅上,眼神茫然。然后他已经明白了其中隐藏的邪恶。
从答应他去进行催眠的那一刻起,我就预见到了这残忍的结局。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的夜半尖叫让岑然深信我有着某种心理疾病,他反复劝我接受治疗。
现在一切都完了,岑然不会再爱一个有着如此阴暗面的女人。我的心沉至谷底,但反而有种轻松的感觉,终于可以撕下面具了——也许学会面对真实的自己,才能重新开始生活。
其实我一直知道,梦境中那个女孩,是我的姐姐。她恨我,所以纠缠我。
如果再梦到她,也许我不会再害怕。在她转过头来的一刻,我要对她说:“对不起。”
“小慧,对不起。”岑然忽然开口。
我一愕,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原来你心里藏着这么多事,可是我竟然完全不知道。对不起。”岑然眼中闪动着泪光,“小慧,忘掉过去吧,我们结婚,让我照顾你。”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没有想到岑然还要我!他还说要和我结婚!
“好吗?小慧?”他定定地看住我,热切地问。
我抱住他,重重地点头。
那个黑蝴蝶般的女人寂然消失了,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楼下她的公寓搬进了新住房,大家都说这是个奇怪的女人,突然间搬来,又突然间搬走。我开始确信那夜看到的并不是她,而是自己的幻觉。虽然我仍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让我产生那么强烈的心理反应,但她既然已经离开,这个问题也变得不重要了。
Ⅴ
婚礼前一天,我回到了老家。我和岑然都更喜欢传统的婚礼,所以他将于天明时分开车把我从娘家接走。那会是多么幸福!
爸爸妈妈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对于我这个惟一的女儿,他们分外疼惜。妈妈絮絮叨叨地说:“哎,终于要嫁人了!终于要嫁人了!”
吃完后,我和妈妈进了我从前住的房间——也是姐姐的房间,她死前我们一直同吃同睡。想到我曾和姐姐睡在一个枕头上,我蓦地打了个冷颤。她的皮肤很白,睫毛很长,每天晚上我们面对面睡下,她总是比我先进入梦乡,而我就痴痴看着她洋妹妹一般的守信用,想象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漂亮。每晚如此,我在对姐姐的嫉妒和不甘中慢慢睡去。
木板床吱吱作响,妈妈抚摸床沿,叹了口气。“哎,要是小珊没出意外,也该和你一样嫁人了。”
“妈,你很想念姐姐对吗?”
“当然啦,一想起你姐姐,我就难受啊,才那么小!哎,明天是你的好日子,咱们不说这些。”
“妈,如果姐姐还活着,你和爸会不会更爱她一些?”
妈妈捏我一把,怪道:“这是什么话,两个都是自己女儿,哪会有什么差别!”
我摇摇头,继续追问:“可是,她从小就比我漂亮,比我聪明。连阿罗都更喜欢她!”
妈妈扑哧一笑,把我紧紧搂住。“傻孩子,都要嫁人了,还说这种任性话,叫妈怎么放心哪!呵呵!”
我也笑起来,然而突然之间,一种痛感袭入我的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攥住,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几秒钟后,这痛感又忽地消失了,我松了口气,无意间抬头,便瞥见墙上挂着的我姐姐的遗像,竟然笑了!
那么一瞬,像片里的人嘴角上翅,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
像片里的姐姐还是个孩子,然而这个笑容却让她看起来妖异而妩媚,像极了,像极了那个黑蝴蝶般的神秘女人!
我惊怖欲死,手指不觉间掐入了妈妈的肉中。
“小慧你怎么了?”我听到妈妈惊惶地问。
我死死盯着墙上的像片,浑身血液几乎都冲到头顶。像片又恢复了正常,姐姐天真活泼地笑着,看着我这个已长成大人的妹妹。刹时间,我心中闪过一道可怕地念头——
照片上的女孩其实并没有死,她只是藏起来了,就像我们小时候玩的捉迷藏游戏,不是她消失了,而是我没有找到她。她躲在某个隐蔽的地方,看着我暗自冷笑,伺机报复。
照片中的姐姐有着天然卷曲的头发,胸前一块小小的暗红色胎记若隐若现。
姐姐曾经抱着阿罗血肉淋漓的尸体,怨恨地看着我说:“总有一天,我也要杀掉你心爱的东西!”
她满脸焦黑地倒在火海中,向我咆哮:“总有一天,我会来找你!”
她果然来了。她来找我,她会杀掉我心爱的东西!她会杀死我的岑然!
打不到车,我脱下高跟鞋,在无人的公路上狂奔。
“姐姐,姐姐,求你,求你放过他!”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喊,我知道她听得到,她从来没有离开,她一直在我身边!
“姐姐,我错了,我不该故意让阿罗去捡蹦球,害他被车轧死!”
“姐姐,我不该点那支蜡烛,我没想到那么容易起火!”
“姐姐,我不是故意把你推到火里去的,是你自己没站稳……”
“姐姐!求你了!”
我的脚在流血,可是我不能停。岑然也许会死,小珊从没有骗过我!她说过她会杀掉我心爱的东西,就像我杀掉她的阿罗一样!
大楼隐没于墨一样的黑暗之中,我冲进去时,路灯“刷”地亮了。
这幢楼像一座阴森的坟墓,而电梯,是地狱的入口。
我愣愣地站在大厅中央,眼睁睁看着电梯门缓缓打开。
灯光昏黄,明灭不定,而电梯里的人影,还是一点一点显现出来。
她的腿很细,黑色的裙摆在夜风中飘荡,纤腰楚楚,微曲的长发恰好垂在脑前,发丝的缝隙,一团暗红若隐若现。
她对我微笑:“你是来找我的吗?”
“你把岑然怎样了?”在见到她的一刻,我突然平静下来。
“哦?你已经看出来了吗?”她掩口而笑,眼神中尽是嘲讽。
“你把我的岑然怎样了?”我只觉一股火焰在体内燃烧,就要喷薄而出。
“不,他已经不是你的了,他是我的!”她眼中流露出刀一样的怨毒,大声说。
她把他杀了?她把他变成了和她一样的鬼魂?
我脑中嗡嗡作响,已经无法思考,只剩下一个念头:“岑然死了,岑然死了!”
我冲上去,一把扼住她的咽喉。“小珊,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你为什么要害岑然?”
原来她的力气这么小,哦不,是我的力气太大,她根本挣脱不了。
“小珊,姐姐,你太可怕了,折磨我十几年还不够吗?啊?不够吗?为什么还要害我的岑然!”
她说不出话,一个劲摇头,手脚胡乱挥舞,跟在火海中挣扎时一样。
“你知道吗?我不怕你了!我敢杀你一次,就敢杀你第二次!哈哈!就算你是鬼,我也要你死!”
我的手像铁箍一样越收越紧,她本就惨白的脸愈加惨白。
“小珊,为什么你是我的姐姐啊!如果我们不是姐妹,那该多好,那该多好啊!我恨你!你从小样样都比我强,我什么也比不过你!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啊?”
她的身体渐渐软了,挥动的手慢慢垂下去,头也偏到一边。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几乎众眼眶里鼓出来,充满恨意。
“小珊,小珊,你又死了吗?你别逗我!”
我的手一松,她的身体便像烂泥一样瘫软倒地。
小珊,你又这么死去了么?
电梯门倏然关闭,我同小珊的尸体一起,在黑暗中快速上升。
谁在上面按了电梯?
1楼,2楼,3楼……11楼。
11楼,岑然所住的楼层。
电梯打开了,岑然面露惊骇地站在我面前。他没有死。
他一看到我脚边的尸体,眼泪忽然流了出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抱住脑袋,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小慧,你太狠了,你太狠了,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一切,哈哈,原来你早就赢了!”
我颤声问:“你说什么?”
他猛地抬起头,艰难地低吼:“你是魔鬼!你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却算准了艳艳会回来,你早就等着杀她!你好狠,你是魔鬼!”
艳艳?艳艳?
“你……到底在说什么?”
“徐小慧,我已经要和你结婚,你为什么还把艳艳杀了?你这个魔鬼!魔鬼!什么时候知道我和艳艳的事的?潜水那天就知道了?哈哈!你够狠,够狠……”
我整个身体好像被扔进了一个又黑又冷的冰窑里,止不住地发抖。岑然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我耳边旋转,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艳艳,你真傻,明明已经走了,还回来干什么?呜——艳艳,对不起……我早该想到,你如果知道我要结婚的事,一定会回来的!”
岑然的吻落到“小珊”的额头。
他悲切地叫她——艳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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