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张山躺在床上,身边多了一个男婴。
她是个作家,丈夫是个医生。
几天前,丈夫下班回来,带回来了这个六个月左右的男婴。他是在医院里捡的。
张山第一眼看见这个孩子,就觉得他有点面熟。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多少有些恐惧。
今夜丈夫值班,家里只剩下她和这个男婴了。
男婴睡着了,在月光下,他安静得像一枚缓缓飘落的雪花。
夜缓缓地流失。
腕上的表在“滴答滴答”走动,那是每个人生命的倒计时。
零点时分,男婴抖了一下,突然哭起来。
张山吓了一跳,急忙把他抱起来,使劲摇晃。可是,他仍然大哭不止。
在寂静的深夜里,一个小孩没完没了地大哭,总让人感到有些瘆。
天惶惶地惶惶。
张山没辙了。她一边轻轻地拍他,一边冷静地观察他。
他一边哭一边紧紧盯着房间的西南角,好像看见了什么东西。
张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一片黑糊糊,什么都没有。
一个人出生和死亡大都是在夜里。刚刚出生的孩子,即将死亡的老人,都处于混沌未分状态。在这个状态里的人,是不是真的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让男婴如此惊恐?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婴好不容易睡着了。
张山小心翼翼地躺下来,都不敢喘粗气。她开始回忆,这个男婴到底像谁。
一张脸在黑暗深处显现出来……
当张山看清这张脸的时候,整个的身体像通了电似的抖了一下———这个男婴多像乔宙呵,简直就是他的翻版!
难道他是乔宙的小孩?
张山今年42岁,结婚十几年,一直没有小孩。她不能生育。
乔宙和她同岁。
假如这个小孩真是乔宙的,他为什么现在才要小孩?
他为什么要把小孩抛弃在医院里?
为什么偏巧是丈夫把他抱回来了?
张山和乔宙相好时,都21岁,她不知道那算不算恋爱。想起来,那时候天真蓝,乔宙的笑很灿烂。
两个人在一起相爱了两年,后来,乔宙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张山怀疑他是不爱自己了,伤心了很长时间。
后来,她又谈过几个男朋友,都没有结果。
和丈夫相识的时候,她已经将近30岁。
她没有对丈夫说起过乔宙。他已经太遥远了。
而现在,一个和乔宙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突然出现在了她的生活中。她怀疑乔宙回来了,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张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现在也是。
21岁那一年,她曾经写过一篇散文,投到了一家杂志社,竟然发表了。
那是她的处女作。
文章的题记是:人类的情感之所以像星辰一样美丽,正是因为生命的天空充满了悲剧的黑暗。
她的想象很凄美:
一个人,从新生到衰亡,这个过程是最残酷的。
不管你的青少年时代多么令你留恋,最后你都将一天天变得衰老,丑陋。
最初的生命是一个美梦,老了之后,就渐渐变成了一堆垃圾,找不到回收的地方,只能在焚尸炉里销毁……
如果,人生能够倒过来,那多好呵。
一把把泥土,渐渐形成人的样子,出现在这个尘世。
他(她)人生的最初,外表是衰老的,内里是成熟的。然后,一天天走向壮年,走向青年,走向童年。由一种哲学的黑白颜色,走向童话的五颜六色。
越活越有希望,越活越有激情,越活越有力量,越活越美好,越活越娇嫩……
最后变成胚胎。
最后化为乌有……
乔宙是她的责任编辑。
就因为这篇稿子,他和她相识了,相爱了。
她清晰地记着,她和乔宙最后在一起的情景。
乔宙约她,在一个酒吧见面。
那个酒吧的名字很怪,叫“背对背”。
酒吧里的光线很暗,墙壁上挂满了钟表。
乔宙提出分手。
张山似乎并不太意外。那一段时间,乔宙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张山早就有预感了。
只是她不明白原因。
在她的再三追问下,乔宙支支吾吾地说:“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为什么?”
他看着墙上那些“滴滴答答”的钟表,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只是在山路上邂逅,打个照面之后,就只能各走各的路,因为……你是上山的人,我是下山的人。”
“你可以跟我上山呵!或者,我跟你下山。”
乔宙苦笑着摇摇头。
巧的是,或者说不巧的是,刚说到这儿,他们就看见了一个共同的朋友,那个人大大咧咧地走过来,非要和他们一起喝酒……
对话半途而废。
第二天,乔宙就消失了。
张山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男婴在明亮的月光下突然睁开了眼!
张山打了个冷战。
男婴直瞪瞪地看着张山,突然说:“你说我是谁?”
一个六个月的小孩竟然说话了!
张山毛骨悚然:“你!……”
男婴转过脸去,直直地盯着房间的西南角,心酸地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消失———我们不是同一种时间里的人,无缘共度今生,只能各自走向各自的结局……”
张山一下就坐了起来。
是个噩梦。
但是,她的心并没有放下来,回想梦中的情景,她越来越恐惧。
难道这个男婴是……乔宙?
她低头看那个男婴,他安静地睡着。
张山不敢睡了,第一次如此急切地盼望丈夫快点下班。
她轻轻打开床头灯,想看看几点了。当她的目光落在手表上时,却呆成了木鸡:
在这幽邃的深夜里,那个秒针朝着相反的方向匆匆地奔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