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欣
从前,有个叫张金库的,家里不缺钱,他却抠门又爱占便宜,平时赶集买菜什么的,临走,每次都要一边说着“饶一个”,一边拣一根大葱或者一个蒜头,塞进自家的篮子里。对他来说,不占便宜就是吃了大亏,于是,大伙儿给他起了个绰号,就叫“饶一个”。
张金库的闺女出嫁前,他请来了最好的木匠给闺女做新家具。十里八乡最有名的木匠,当数小刘村的刘瞎子。刘瞎子并不是真瞎,前些年有一次给人家做活儿,活儿赶得有些紧,天黑才干好。木匠活有个规矩,干完活,最后一顿饭,叫“了作饭”,要有酒有鸡,图个吉利。那天吃完“了作饭”,天有点晚,刘木匠摸黑回去的路上,一不小心掉山沟里了,伤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也受了感染,视力下降了很多。尽管如此,一只眼的刘木匠做出来的手艺活,方圆几十里还是没人能比。
刘木匠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哑巴徒弟忙了一个多月,给张金库的闺女做了衣箱、站柜、条几、茶几、小桌、方桌和四把椅子,又给他的儿子做了一张大床。算完账,张金库没有当时就给钱,想让刘木匠用边角废料再给他做个板凳,当然了,这个是饶的,不算工钱。
别看是饶的活儿,要求可不低。张金库要的不是那种简单的、直榫直眼的方凳,而是四腿八柁、斜榫斜眼的条凳。这样的板凳坐起来更稳当、舒适。因为都是边角废料,要凑,要拼,可没少费功夫,刘木匠和徒弟忙到天黑才做好。因为中午吃过“了作饭”了,张金库晚上也没再说管饭的事儿,刘木匠爷俩只能饿着肚子回了家。
没几天,张金库找漆匠给家具上油漆。漆匠把所有的家具都看了一遍,又再三用尺子量了大床、大小桌子和板凳,问张金库:“这家具是谁做的?”张金库诧异地说:“刘瞎子啊,怎么了?”漆匠挠挠头,不解地自言自语:“不对吧,刘师傅那么大名气,不会连这个也不讲究吧……”经过漆匠的解释,张金库才知道,木匠活的尺寸有很多讲究,比如“小桌不离六,大桌不离九”,“六”和“肉”谐音,平时家人吃饭都用小桌子,顿顿有肉,寓意生活富裕;来客人了,吃饭都用大点的方桌,“九”和“酒”谐音,无酒不成礼仪嘛;还有“床不离七”,“七”和“妻”谐音,寓意夫妻和睦。另外,无论板凳还是椅子,都不离“三”,取典桃园三结义,寓意来家里坐下说话的都是好朋友。
解释完这些,漆匠说:“你这里头所有的家具,都和这些数字无关!”张金库一听就气坏了,骂道:“好你个刘瞎子,给我玩阴的,我跟你没完!”说完,他气鼓鼓地摔门而出,直奔小刘村。
不巧的是,刘木匠出去干活了,直到天黑,才带着哑巴徒弟哼着小曲回来。估计是谁家的活儿“了作”,爷俩都喝了酒。听张金库气鼓鼓地说完来意,刘木匠微微一笑,慢声细语地说:“张掌柜,在咱们这一带,你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我和哑巴孩子在你家干了一个多月,你中午白菜炖萝卜,晚上萝卜炖白菜,十天半月加两块豆腐就算改善伙食了。我干这么多年活儿,在再穷的人家做家具,隔三岔五也得卧个荷包蛋。这我都忍了,可我们辛辛苦苦干了一个多月,了作那天按规矩总得有个‘鸡吧……”刘木匠把哑巴徒弟拉到张金库面前,接着说:“这孩子是我当年在路上捡来的,别看不会说话,干活卖力得很。平时有一口肉,我不吃也得给孩子吃,你倒好,了作饭那天给我们上了个鸡架子。别说鸡腿,连鸡胸肉你们都扒掉了!当时看着孩子委屈,我心疼啊!是我這个当师傅的没本事,让人看不起!”
刘木匠一席话说得来看热闹的乡亲们都骂张金库不是东西。张金库脸憋得跟紫茄子一样,恨不得撒泡尿把自己淹死。最后在邻居们的说和下,刘木匠答应,张金库买只烧鸡让哑巴孩子吃过瘾,他就去把家具的尺寸改过来。
第二天,张金库如约买了烧鸡,给刘木匠爷俩送了过去。鸡买是买了,刘木匠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是专门挑小个儿的买的。刘木匠想了想,撕了一只鸡腿给哑巴徒弟,然后拎了一把锤子和一根只有十几个齿子的搂锯跟张金库去了。
到了地方,刘木匠用搂锯挨个儿把家具的榫肩搂几下,再用锤子敲敲,说了声“好了”,扭头就要走。张金库用尺子量了一下,果然该带六的有六,该带九的有九。
张金库又指了指那个小板凳,说:“还有那个呢!”刘木匠说:“那个是饶的,你就别那么多讲究了。再说,它也带着‘三呢!”张金库用尺子量了量,说:“不带‘三啊?”刘木匠已经出了大门,边走边说:“你坐一下就知道了。”张金库的大屁股往上一坐,板凳晃来晃去,只有三条腿挨地。呵!原来“三”在这里带着呢,张金库气得差点没摔个屁股墩。
刘木匠走后,张金库看着那个板凳,心想:我自己把四条腿锯齐,不就好了?谁知道,他好容易借了把锯子,费了半天劲截好板凳腿,一坐,变成两条腿长,两条腿短了。再锯,又变成三条腿短了……最后,气得他一下子把那个快没腿的板凳扔进了灶火!
便宜没占成,白白浪费了木料,这让张金库耿耿于怀。没过几年,张金库家需要打一套大门,他特意又请了刘木匠。当然了,他又让刘木匠饶了两个板凳,连上次没饶成的,这次一起饶回来。
怕刘木匠做手脚,张金库特意等大门、门框和板凳都做好,才付工钱、吃了作饭。为了报上次登门送烧鸡的“仇”,张金库这次故意把鸡的眼睛抠下来一个,暗骂刘木匠瞎了一只眼。刘木匠盯着那个鸡头看了半天,啥都没说,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临走,刘木匠问张金库:“你这做大门的木料是什么木头?从哪里买的?”张金库拍着门框,得意地说:“这是我特意高价从南洋买来的,叫香木,有幽香之气,能辟邪祟。”说到忘形处,没念几天书的张金库还装模作样地拽起文来。
刘木匠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据我所知,香木有两种,一种红皮,一种白皮。白皮的气味儿有毒,做大门没问题,但是做板凳不合适,时间长了,屁股眼儿上会起疙瘩,甚至腐烂。当地人从来不用这种木料做家具,所以才会便宜卖到内地。你这些木材,正是白皮,刚才我特意看了。”说完,刘木匠拎起工具,带着哑巴徒弟,扬长而去。张金库忙去刨花锯末里扒拉,找到的果然是灰白色的树皮。
张金库愣愣地盯着那两个饶来的板凳,半天没说话。后来那两个板凳,他一直没敢用。他自己清楚,那些木料,确实是他图便宜买来的。
过了五十五岁的生日,张金库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那时候,农村有个习俗,上了点岁数的人,身体要是不太好,就做个棺材,漆上红油漆,放在家里,能避灾去邪。张金库上两次都没占成刘木匠的便宜,这次必须还请刘木匠,一定得让他饶两个板凳。
刘木匠这次顺顺当当地给张金库做了两个板凳,然后故意问道:“张掌柜,上次不是做了两个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张金库没好气地说:“你不是说气味儿有毒,不能坐吗?在院子里扔着,风吹日晒这几年,沤糟了。”刘木匠“嘿嘿”一笑说:“我跟你开玩笑的,那种木料是有点毒性,但在通风的地方放一段时间,就好了。你这人真实诚,咋还就当真了呢?”
张金库那个气啊!为了出这口恶气,晚上吃“了作饭”的时候,他又故意把鸡舌头挖掉了,暗骂刘木匠带了个哑巴徒弟,他还假装热情,亲自把鸡头夹给刘木匠。
这招够狠,果然戳到了刘木匠的痛处。刘木匠吃着鸡头,脸色当时就变了,一直到哑巴徒弟吃完饭,他半句话都没说。张金库看着刘木匠爷俩仓皇而去,胸中的恶气一扫而空,咧开嘴“哈哈”大笑。
又過了两年,张金库突然病重,肚子大得像受了气的蛤蟆,床都不能下。
家人给他准备后事,打开棺材一看,当时就傻眼了——棺材里快被白蚁蛀空了,用手轻轻一掰,木屑成块成块地往下掉。整个棺材算是报废了,要重新做,张金库听后,心疼得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其实,张金库不知道,如不是他当时挖掉鸡舌头,刘木匠打算告诉他,自己在做棺材的木料里,发现了白蚁的踪迹。只要在棺材里面用松香熏两天,再刷上几层桐油,棺材就是再放十年也没事,可刘木匠什么也没说。张金库图省钱,只刷了外面的漆,里面没做任何处理。
那时候村里有规矩,有老人去世,没棺材用,孝子就去请木匠做热丧棺材。无论请谁,那人哪怕再忙都得去,而且东家只管饭,不给工钱。张金库的儿子,第一个请的就是刘木匠。
张金库临死,总算堂而皇之地占了刘木匠一个便宜,让他毫无怨言地饶了一个大件——不用给工钱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