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扬州城来了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年轻人,年轻人身上除了一支古色古香的毛笔,再无其他东西。
年轻人在市集摆了一个画摊,以卖画为生,他画的全是花鸟鱼虫,珍禽猛兽,无论什么动物,都画得栩栩如生,跟真的一般,直欲破纸而出,另人惊叹不已。然而年轻人从来不对自己的画题款留字,所以没有人知道年轻人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人们只知道扬州城里多了一位画技不凡的年轻画师。
很快,年轻人的威名就传遍了整座扬州城,很多人慕名前来找他作画,他亦来者不拒,无论你要什么动物的画,他都能传神般的给你画出来,让人拍案叫绝。
年轻人来到扬州城的第六天中午,炽白的太阳高悬青天,热不可言。他正在画摊上画一幅《白虎啸天图》,画中的白虎血口大张,双目如电,威风凛凛地立在一块巨石上仰天长啸,那啸声似乎已经穿破画纸,杀进了所有围观的人的耳膜,另人莫名的心底生畏。
当他把这幅画完成时,人们纷纷对他竖起大拇指叫绝,他对众人微微一笑,道:“多谢各位给在下捧场。”
这时从人群里走出一个手执纸扇,又瘦又高的中年人,他对年轻人的《白虎啸天图》大加赞赏了一番,然后叹息道:“小哥画技如此了得,却埋没在这市井之地,真可惜。”说罢摇头不止。
有人马上认出了中年人,说道:“这不是杨明韩杨知府的师爷汪为吗,怎么在这?”另一个人“哼”地一声,道:“他杨明韩派人来这还会有好事?定然又是在搜罗人才,好花样百出地讨好皇上。”
年轻人听到众人言语,朝汪为拱手道:“原来是汪师爷,不知找在下何事?”汪为哈哈笑道:“果然是快人快语,我家老爷想请你过府一叙。”年轻人道:“只是过府一叙这么简单?”汪为道:“就这么简单。”年轻人沉吟片刻,道:“好吧,我们这就走吧。”
大伙都没想到年轻人答应得这么爽快,顿时心生鄙夷,唏嘘一片,那杨知府可是出了名的臭名昭著,对百姓不问不闻不说,苛捐杂税的花样更是层出不穷,搞得百姓怨声载道,但苦于无处告发,只得忍。
汪为见众人唏嘘不止,脸上青筋根根突出,气愤已极,喝道:“叫什么叫,你们都不想活了。”众人听他这么一叫,唏嘘之声更是大作,汪为无奈,今天出来得急没带上兵卫,否则定将这些刁民狠狠教训一顿,当下无暇多想,拉起年轻人扬尘而去。
年轻人跟着汪为来到扬州府衙的后花园,这后花园面积虽不甚大,却栽有很多有名的花卉,此时正值春夏之交的季节,各种花卉争先怒放,放眼望去,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两人沿着碎石铺成的小径,穿过假山,绕过一坛坛花圃,来到一个小池前的空地。空地上早已等候着两人,一坐一站,坐着的人大腹便便,自然是杨明韩,站着的是一个护卫。
杨明韩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捧着一杯茶,眯着眼睛打量年轻人。年轻人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见了杨明韩也不下跪,只拱拱手道:“草民见过知府大人。”汪为立在一旁,轻轻咳了一声。
那护卫怒道:“大胆,见了大人还不下跪。”年轻人依旧站着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护卫又要发作,杨明韩摆摆手,道:“傲世之人必有过人之处,算了。”
年轻人微微一笑,道:“大人宽宏大量,不知叫草民来所谓何事。”杨明韩放下手中的茶杯,道:“听说先生作得一手绝画,可否为老夫作上一幅。”
年轻人一如既往的直接,道:“大人想要草民画什么?”
“龙。”杨明韩眼中精芒闪过,道,“我要你画一条金龙,傲视苍生的金龙,画好了自然有你的好处。”
年轻人道:“大人可否告知为何要画一条龙,而且还是金龙,你应该知道,金龙乃天威的象征,难道大人就不怕亵渎了天威。”
“大胆!”那护卫“锵”的一声抽出佩刀,指着年轻人道,“这种话是可以随便说的吗。”
年轻人凛然不惧,双手负在背后,瞧也不瞧那护卫一眼。杨明韩心中一震,年轻人这种神态,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心里开始惶惑不安,顿时打定了一个主意,只要他完成了任务,就结果了他。一念及此,随即哈哈笑道:“小兄弟不必紧张,再过一个月就是当今圣上的六十大寿,做奴才的怎么的也得替主子着想,送件特殊的礼物,你说是也不是。”边说边示意冲动的护卫收刀。
年轻人哈哈笑道:“大人真会拿小人开玩笑,您府上奇珍异宝应该不少吧,怎会看得上草民区区一幅画。”
杨明韩道:“小兄弟过谦了,奇珍异宝皇宫里多的是,我献上去也没人会瞧上一眼,只有你的画,那才是真正的宝贝。”说着从太师椅下抽出一卷画,打开一看,赫然是年轻人刚画好的《白虎啸天图》。
年轻人心里一惊,自己作好这幅画后就将画放在了原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杨明韩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了手里,他是在向自己示威么,我若不乖乖就范,人是否也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
杨明韩站起身来,斜睨了年轻人一眼,然后看着手中的画道:“好一只白虎,果然有睥睨众生的威势,我相信小兄弟你画一条龙,必定比这白虎强上百倍不止吧。”
年轻人呵呵笑道:“大人既然如此说,草民也只好献丑了。”
杨明韩双目一亮,道:“好,只要你尽心尽力,日后我升官发财也少不了你的好处。”说罢拍了拍手,立刻有八个侍女端着桌椅,文房四宝及颜料上来,一一放在年轻人面前。
年轻人看着眼前的事物,道:“毛笔可以拿走,我用我自己的。”说完已从袖中抽出那支古色古香的毛笔。
杨明韩也不管他用谁的笔作画,朝侍女点了点头,原先的毛笔就被带走了。年轻人展开画纸,那纸有六尺见方,纸面洁净光滑,如处女之肌肤,显然是洛阳出产。
年轻人赞了一声好纸,便开始画起来。杨明韩虽然喜欢好画,可没有兴趣欣赏一幅好画是怎样诞生的,他见年轻人动手画起来,森冷一笑,就坐回太师椅上继续喝茶。
汪为对画有些研究,也很欣赏年轻人的画功,于是凑上前去仔细端详。那护卫木头似的立在杨明韩身边,不为所动。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了,此时太阳已经偏西,西天一片赤红。年轻人大笔一挥,道:“画好了。”
不想那杨明韩早已躺在椅子上睡着了,对年轻人的话毫无反映,汪为走过去,轻轻弄醒杨明韩,道:“大人,金龙画好了。”
杨明韩迷糊醒来,吱吾道:“好,好了?”说着晃悠悠站起来去看那幅画。
这一看之下,杨明韩睡意全无,拍案而起,连声叫好。只见那金龙夭矫腾空于茫茫云海之上,张牙舞爪,神韵极为逼真,身上每一片鳞甲都似乎湛射着金光,一眼望去更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芸芸众生,为我独尊。
杨明韩惊喜连连,视之为尤物,不停的抚摩观看,爱不释手,目光游到那龙目上时,大吃一惊:“这龙,龙的眼睛呢!”
年轻人在一旁道:“这龙不能点睛,否则就活了。”
杨明韩哈哈笑道:“画龙点睛,龙即复活,有趣,有趣。”语气转而一冷:“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天下间哪有这等事,你是不是想我献一条瞎龙上去好自寻死路。”
年轻人早料到杨明韩会这么说,随即道:“大人若不信,我便点睛,可我事先要申明,每幅画我只会作第一幅,这龙要是跑了,我定然作不出第二幅。”
杨明韩森然道:“这龙要是不活转过来呢。”
年轻人道:“那草民就以一死谢罪。”
杨明韩喜出望外,画龙怎么可能复活,你自己下了军令状,那就再好不过,道:“一言为定。”
年轻人执起毛笔,往金颜料上湛了湛,便朝龙目点去。左睛刚点上,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金龙全身顿时金光大放,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众人已然惊骇不已,待右睛点上时,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吟,纸上的金龙徐徐破纸而出,如画上一般夭矫腾空而起,长吟一声便直冲云霄,瞬间消失在蔚蓝的天际。众人瞠目结舌,仰头望着金龙消失的方向,难以置信,可事实摆在眼前,却又由不得不信。
杨明韩率先回过神,朝那纸上看去,画中的金龙已经不在了,只剩下空茫的云海。一时间摸不着头绪,大脑一片空白,茫然地望着年轻人。年轻人歉然一笑,耸肩道:“草民说过,点睛的话龙就活了。”
杨明韩一把抓住年轻人,眼中尽是贪婪,他道:“我要你给我再画一幅。”年轻人无奈道:“草民也说过,每幅画我只会作第一幅。”
杨明韩甩手道:“这我不管,你如果不再画一幅一模一样的出来,哼哼,休想再看到明天的太阳。”
年轻人愤然道:“大人这不是强人所难。”
杨明韩狞笑道:“我就喜欢强人所难,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考虑,你好自为之吧。”说完转身离去。
一个月后,北京城。
今天是乾隆皇帝的六十大寿,举国欢庆。皇城里更是热闹非凡,喜气洋洋。
乾清宫内,乾隆坐在金鸾宝座上,无精打采地看着各地方官献上的自称是宝的贺礼,乏味已极。忽听太监总管尖声道:“扬州知府杨明韩献上一幅《金龙傲世图》。”
不止乾隆,包括大殿内的所有官员都很奇怪,什么《金龙傲世图》,从没听说过,所以都精神一振,想看看这究竟是幅什么画,居然进得了殿堂。
乾隆亦大感意外,有人送吃送喝送宝贝送诗书名画都不足为奇,偏偏有人送名不见经传的东西,好奇心大起,便想看看何谓金龙傲世,道:“呈上来看看。"
四名小太监捧着一卷画来到龙梯下,徐徐将那画展开,乾隆一眼瞧见,再挪不开目光,脸上的乏味被神采奕奕所取代,双眼炯炯有神,他缓缓站起身,呼道:“果然是绝世之作,惊世之画。”
群臣哗然,被皇上这番称赞的定然不是俗品,一时间都想看看这幅画究竟是怎么个绝世法,可乾隆不表态让众人观之,谁也不敢贸然上前。
乾隆欣赏半晌,赞叹不绝,直到将能用来称赞这幅画的成语都用得差不多了,江郎才尽之时,才想起应该让群臣欣赏一下,于是命令四个小太监将画转回去。
众大臣一看,惊骇之色不亚于乾隆,画中的金龙夭矫腾飞于茫茫云海之山,张牙舞爪,睥睨众生,真乃天威之表也,果然称得上傲世。
正当群臣陶醉于画中那煌煌天威时,突然有人惊呼道:“这龙,这龙怎么没有眼睛。”
这一声如惊雷炸响,引得群臣朝那金龙的眼睛望去,纷纷道:“果然没有眼睛,果然没有眼睛。”
乾隆一惊,立时命令四名小太监把画转过来,一看之下气得胡子直往上翘,龙颜大怒:“杨明韩,你真是胆大包天。”
杨明韩虽早有准备,但还是被乾隆吓得心惊胆战,连滚带爬到殿中心,磕头如捣蒜:“皇上明察,这画还没作完。”
乾隆气往上涌:“没作完的画你也胆敢呈上来冒犯天威,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来人……”
杨明韩听到“来人”二字,知道再不道出实情就要遭殃了,语如连珠道:“皇上,这龙之所以没有眼睛,那是为这龙只要一点上睛就会活转过来腾飞而去,奴才正是为了让皇上看一回真龙,才没让人给它点睛啊。”
群臣一听大笑不止,纷纷嘲笑他愚笨。乾隆怒极反笑:“画龙点睛,龙即复活,我就准许你给龙点睛,龙活过来到也罢了,活不过来我就灭你满门。”
杨明韩如获皇恩大赦,擦了擦满头的大汗,道:“奴才给这龙点睛没用,得作这幅画的人来点才行。”
乾隆“哦”的一声,道:“那就让作这画的人上殿来点睛。”
年轻人早在殿外恭候,得到通传,便步入殿内,对乾隆行了三跪九拜之礼。
乾隆瞧着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回道:“禀皇上,草民没有名字。”
“大胆。”
“放肆。”
“怎么可以这么跟皇上说话。”
“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名字。”
“欺君犯上。”
群臣听他说自己没有名字,可笑之极,都叱骂起来。
乾隆抬手示意安静,道:“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名字。”
年轻人道:“草民确实没有名字,草名从小就是孤儿,跟一个老头学了十几年的画,也没有过名字。”
群臣又开始骚动起来。乾隆摆摆手,道:“看在你能画出这幅画的份上,我就不追问你的名字,也不加你欺君之罪,听杨知府说这龙只要点睛就能复活,此事可当真。”
年轻人道:“当真,皇上可让我一试。”
乾隆道:“好,你尽管去点睛。”
年轻人取出自己的毛笔和早已准备好的金颜料,笔在金颜料上湛了一下,便朝龙眼点去。群臣之中有的好奇,有的鄙视,有的不屑一顾,只有杨明韩一人翘首以待,沾沾自喜,暗自庆幸没有杀掉年轻人,否则今天这一关就难过了。
一个月前,年轻人刚为杨明韩作好了第二幅《金龙傲世图》,杨明韩就迫不及待地去点睛,结果他点来点去那龙就是活不过来,气得七窍生烟,便把年轻人叫来责问为什么金龙活不过来。年轻人听后无奈的说那龙只有让他点睛才能活过来,因为那是他画的龙。
杨明韩起初不信,就要他在第二幅画上点睛,结果年轻人给那金龙点上睛,金龙就活了,依然腾飞而去。杨明韩只得留着年轻人的命,命他再作一幅画,待乾隆大寿时,由他来点睛,先博得乾隆欢心,日后再杀他不迟。
左眼刚被点上睛,金龙全身立时金芒大放,与前两次毫无二致。单这金光耀眼的程度,就引的群臣惊呼不绝了,乾隆亦是拍案而起,心中颇为激动。年轻人接着给龙的右眼也点上了睛,只听一声龙吟由纸上传出,金龙接着破纸而出,盘旋于众人头顶,霞云漫漫,金光灿灿,睥睨着众人,低吟不绝。所有人一时吓得呆了,无人说话,密集的大殿上只有金龙的沉吟。
乾隆看得心神激荡,突然产生与金龙同去的念头。
那金龙停留了片刻,便飞出殿外,直冲天外,瞬间消失不见了。乾隆带领着众大臣冲出殿外,目送金龙远飞天外,纷纷称奇。
回到殿内时,只见年轻人跟四名小太监站在大殿中央,画上的金龙已不在。乾隆走上前去,端详着那幅无龙图,忽然惊道:“这是什么?”
群臣迅速围过来,往画上看去,先前的金龙与茫茫云海都不见了,留下的是一座荒山,荒山上横竖立着四十六关坟,每关坟的墓碑上都写着姓名,清晰可见:李天龙,王海琴,李小虎……这些名字每一个在场的官员都认识,他们正是十五年前一夜之间无故被害的户部侍郎李天龙一家四十六口,此案一直未查明,没想到时隔十五年,竟在一幅画上被提起。
乾隆正不知如何是好,年轻人忽然跪下,哽咽道:“皇上明查,草民正是李小虎,当年我全家一夜之间被害,只有我一个人侥幸逃脱,主谋正是当时在京城做官的杨明韩。”说罢手一指杨明韩。
杨明韩被他一指,心虚地退了一步,道:“胡说八道,你有什么证据。”
年轻人道:“我当然有证据,当年一本记录了你贪赃枉法的帐簿落到我爹爹手里,你就派人杀了我全家,如今,这本帐簿在我的手里,幸亏你这么多年没毁去这本帐簿,还让我在你府上住了十多天,才有机会找到这本帐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帐簿亲手交给了乾隆。
乾隆接过帐簿,逐页翻看,脸色越来越难看。杨明韩一颗心直往下沉,他这才明白这年轻人倨傲的神情为何如此眼熟,因为他是一身廉洁的李天龙的儿子,虎父无犬子。
乾隆看完帐簿,愤然将帐簿砸向杨明韩,大怒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杨明韩吓得面无血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直呼圣上开恩,乾隆哪里理他,道:“来人,除去他的顶戴花翎,压入天牢,隔日查办。”
第二日,李小虎正在房中休息,总管太监突然来到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李小虎乃重臣之后,忠心赤胆,特赐黄金万两,李小虎画技非凡,能将纸中之龙画活,犹盛天威,可叹可谓,再赐御酒一壶,钦此。”
李小虎谢过皇恩,接过圣旨,总管太监命人将黄金和酒放在桌上就离去了。
李小虎盯着那酒壶,苦笑不已,皇上还是要杀他。犹盛天威,可叹可谓,真是可笑。他从袖中取出那支毛笔,在酒壶里搅动了一下,把酒全喝了下去。
当侍卫们冲进屋子收尸时,却没有见到尸体,只有那万两黄金安静地躺在桌子上。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见过李小虎,皇宫之内也再没有人敢提及李小虎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