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庆历年间初夏的一天,一位游学四方的杨姓世家公子来到罗州境内,天色已晚,错过投宿。此时月上树梢,杨公子孤身穿行在一个黑黢黢的小松林里,只希望能遇到人家,哪怕是一座古刹,也好暂作栖身之所。
“救命啊,救命啊⋯⋯”突然,一声女子的呼救声从不远处传来。杨公子壮着胆子循声而去,走近时发现一个女子被缚在松树上。借着月光,只见那女子一张妩媚动人的面孔上挂着两线泪痕,谁见犹怜。杨公子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怜意,急忙为她解开了绳索。
杨公子问她为何在此,她只是泣哭不已,一言不发,却用手扯了他的衣角。杨公子只好带她上路。一路上,两人相伴,不知不觉就到了一座古刹前。月光下,门前匾额上书写的“灵远观”三个镏金大字清晰可见。
杨公子叩门。那女子默不作声,只是扯了杨公子衣角,悄无声息地紧紧跟在杨公子身后,娇小的身躯恰恰站在杨公子的影子里。
开门者是一位仙风道骨的道人,一见杨公子便‘咦”了一声,颔下胡须无风自动。道人围绕着杨公子转了三圈后,然后突然大喝一声:“去!”一指疾点向杨公子身影处。杨公子看了看躲在自己身影里的女子,只见她一脸的惶恐神色,似乎承受着什么痛苦。
随后,那道人嘘了一口气,向杨公子单掌施礼,自称灵远道长。
杨公子虽然感觉灵远道长的行为很是诡异,不过,他以为是当地一种风俗,所以也没有多想什么,只是向灵远道长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灵远道长听说杨公子要在此借宿,急忙将他请进一间干净的厢房。那女子始终将身躯躲藏在杨公子的身后,步步紧随着杨公子。
灵远道长想必是位道法高深之士,把他们二人当作一对小夫妻,自始至终都没有对那女子看上一眼。杨公子反而觉得有些不便,正要开口向灵远道长说明时,灵远道长却说:“公子您远道而来,请先休息片刻,我让浑家备些饭菜来。”说完,疾步走出厢房,杨公子只好作罢。时值佛道盛行,许多居士带家修行,所以杨公子也不在意。
很快,一位老妇人端来两菜一粥,将饭菜放在一张圆桌上,随后退出。
杨公子看着那一副餐具,又看了看圆桌旁边仅有的一只木凳,望了望自己身后那女子说:“主人虽好客,惜乎碗少筷少饭菜亦少,还是小姐先用吧。”
那女子听后,仍旧不声不响,也不谦让,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唯一的一只木凳上,拿起碗筷,独自吃起来。
不大会儿,敲门声响起,那女子匆匆放下碗筷,急急躲到杨公子身影里。那老妇人进来收拾残汤剩饭,并邀请杨公子去后堂,说灵远道长要和他一叙。杨公子对身后那女子说:“小姐今晚姑且在此歇息吧,小生告退。”
听得那老妇人一愣:“公子在与谁说话?”
“她啊。”杨公子指着身后那女子说。
老妇人顺着杨公子所指处看去,脸色瞬间苍白,双手一松,碗筷散落一地。她急急拉了杨公子的手,仓皇离开厢房,紧紧关闭了房门,拿出一把大锁锁了。杨公子大惑不解,正要问个究竟,老妇人却紧张地叫:“公子是不是路上救了一个年轻女子?”
杨公子纳闷了,自己身后站着一个大活人,这老妇人居然看不见?
“是啊,她就在我身后⋯⋯”
“祸事来了,祸事来了!公子你命不过今晚⋯⋯”老妇人顿足长叹。
杨公子闻听此言,联想起初进观门时那灵远道长的举动,和这房间里的一碗一筷一桌一凳,瞬间冷汗浸湿衣衫:“莫非,莫非,您老人家看不见她?那她,她是⋯⋯”杨公子后背发冷,大汗淋漓。
“唉,事到如今,也只好看公子你的造化了。此类孽障专在月明之夜,化为美貌女子迷惑独身赶路之人,藏在人的影子里,这样别人就无法看到她。我们当地人俗称为影魅。影魅跟人至宿处,夜半取人性命。拙夫也未必能有将她驱走的法力。”
杨公子闻听灵远道长有法力,急忙哀求老妇人要道长救自己一命。老妇人要杨公子跟着自己去后堂,看灵远道长有什么妙策。
杨公子跟了那老妇人,匆匆走到后堂门前,正要进入,不料那老妇人神情惊恐,一把拉住了他,使了一个手势,悄声说:“不好,后堂妖气冲天,恐拙夫有难。”
两人贴近了后堂窗户,舔破窗纸,杨公子往里一瞧,立时惊惧得说不出话来。只见后堂内一个女子面目狰狞,嘴角不断滴着血,正缓缓从一具躺在血泊中的尸体上离开,从装束上看,那尸体正是灵远道长,而那女子正是自己路上救来的女子。
那女子嗤嗤浅笑:“灵远老杂毛,就你这点道行,还要替天行道?念在你今天招待了姑奶奶一顿饭,姑奶奶就留你一个全尸罢。不过,那姓杨的细皮嫩肉的书生,想来味道一定非常鲜美。”
“天杀妖孽,还我夫性命来⋯⋯”老妇人一声悲怆哭啼,冲进后堂。随后,只听得一声惨叫,老妇人也倒在血泊里。
杨公子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杨公子发现自己正伏在一个人的背上。在冷冷的月光下奔逃。他的第一念头就是:难道是那老妇人没有死?正在背着自己逃命?心中升起一股暖流,说:“老人家,多谢您救了我性命。”
不料,却传来一声刻骨铭心的幽幽长叹:“你醒了。”
这,这分明是那妖女的声音!
杨公子绝望了,自己终究没有逃离这妖女的手心。想起那妖女说的要吃自己的肉,不禁魂飞魄散,又昏了过去。
杨公子再次悠悠醒来时,天已经明亮,自己躺在一堆柔软的干草上。入目处,一张妩媚的脸上充满了欢喜的神色。“影魅!”杨公子惊呼一声,惊恐地退缩着身子,企图远离她。
“公子莫怕,奴家不是什么影魅,我也是人,你看,我有影子呢。”杨公子看了看,果然,在阳光下,那女子亭亭玉立,影子也显得标致俊俏。
杨公子看着天,感受着阳光的温暖,确认的确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想来此女即使是鬼魅,也要有所顾忌,这才略微心定。“你究竟是什么?”
“实不瞒公子,灵远道长是我的父亲,老妇人是我的母亲,在后堂的那个是我的孪生姐姐,我们一家人家这么做,也不过是为了维持生计而已。不过,我们只是谋财,将人吓走了事,从来不曾伤害人命,即使是那些想占我便宜的登徒子,也是仅仅略作惩戒而已。”
杨公子半信半疑:“那,那你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里来?’
“这是因为,这是因为⋯⋯”那女子低首弄衣,脸生红霞,“这是因为奴家看公子温文儒雅,而女孩家终究要嫁人的⋯⋯”
杨公子脸色顿变,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昂首站立,指那女子大骂:“一不知知恩,二不知回报,三不知仁义,四不知行孝,五不知廉耻,要我娶你,宁死不从!”
那女子听后,呆立半晌,随后掩面而奔,泣声在身后飘落了一地。
三年后,杨公子出任罗州知县,旧地重游,发现灵远观已经是一片断壁颓垣。问询乡里,都说三年前一场突然莫名其妙的大火,灵远道人一家无一幸免。
杨知县怅然而返。
选自《新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