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识有情人:
后人读史至此,无不对李成栋的风云突变大惑不解,哪里知道在他坚决反正、以身殉国的背后有一个弱女子的悲壮故事呢?
一、生离死别?荟
1649年的二月,南国春早,草长莺飞,一派明媚春光。可在粤东一个叫高明的偏僻小县城,正在进行着一场攻守城池的惨烈战斗。
攻城一方的主帅是大清两广提督李成栋。这次平定江南抗清力量后又直扑两广,先后擒获南明隆武和绍武两个皇帝,为清朝立下汗马功劳。不过,攻克广州后,李成栋并没有乘胜追击另一个在广州之西肇庆继位的南明皇帝桂王朱由榔,而是统帅大军掉头攻打这座在广州东南、无足轻重的小县城,实在令人费解!
更令人惊奇的是,守卫高明县城的并不是南明正规部队,而是一支由百姓组成的义军,其首领是一个年过六旬的名儒陈子壮。他出身岭南世家,历任朝中要职。崇祯年间,因丁忧返乡。明亡后,陈子壮意识到清兵必然南下,便激于儒学大义,凭着威望,登高一呼,迅速组织了这支义军保卫家乡,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场。
李成栋原以为义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出乎他的意料,略通兵法的陈子壮并非一介腐儒,他指挥义军顽强抵抗,防守得当,使李成栋手下的身经百战之兵屡攻屡挫,城下尸横遍野,就连李成栋本人也被城上火炮击中坐骑,狼狈不堪地一头栽倒在地,差点儿丢了性命!
这天傍晚,又一场血战之后,满身血污的陈子壮回到陈府,刚在太师椅上坐下,他的侍妾赵玉娘便为他端上一杯沏好的酽茶。赵玉娘虽已三十来岁了,但因为娇小玲珑,看上去还挺年轻。她本是扬州名妓,妓名“小桃红”,歌舞称绝一时。十五年前,年方十八的她让因公途经扬州的陈子壮动了怜香惜玉之心,破费万金为她赎身,更名为赵玉娘。十几年来,赵玉娘尽心侍奉陈子壮。老夫少妻,相依为命。
陈子壮从玉娘手中接过茶,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一饮而尽,而是将茶盅往八仙桌上重重一放,一双含泪的老眼不时地在赵玉娘身上扫来射去,可一碰上赵玉娘关切相询的目光,却又慌乱地扭过头去。赵玉娘心中“咯噔”一下,默不作声地来到帷帘后,换了一身葱绿湖纱舞衣,长长的双袖一甩,纤柔的腰肢婀娜宛转,跳起江南舞蹈《采莲舞》来。
这是陈子壮最喜欢的舞蹈,往日,只要赵玉娘一曲《采莲舞》跳下来,总使他心头阴霾顿扫,没想到今天赵玉娘刚跳了两个舞节,陈子壮再也止不住老泪纵横:“如今老夫终于明白当年楚霸王为何在垓下悲叹‘虞兮虞兮奈若何’了!”赵玉娘闻言,顿如被雷电击中一般,脸色惨白,舞姿僵在了空中。
陈子壮缓缓走下太师椅,揽住赵玉娘,抚摸着她如云鬓发上那晶莹剔透的碧玉簪,喃喃道:“玉娘,这碧玉簪是老夫当年为你赎身后特意赠给你的,你是冰雪聪明的人,你……你知道老夫之意吗?”
赵玉娘潸然泪下:“国难当头,城破在即,玉娘虽是女流之辈,但也明白忠节大义,不必大人提醒,玉娘……玉娘是决不会愧对虞姬的!”说着,拂去腮上珠泪,甩脱舞裙,从胸衣下拔出一把鱼肠剑,手腕一抖,直往喉咙扎去。说时迟,那时快,陈子壮一把攥住了赵玉娘的手,颤声道:“玉娘,老夫岂不知你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也不是老夫我心狠,实是那李成栋狗贼太毒辣……”
原来,恼羞成怒的李成栋不知怎地闻知赵玉娘美名,为鼓士气,竟下了一道悬赏令:斩得陈子壮首级者,赏银千两;生擒赵玉娘者,赏银万两!此令一下,清军攻城攻疯了,城内的一些意志不坚定的居民在接到清军用箭射进来的悬赏令后也蠢蠢欲动,高明县城危在旦夕……
听了陈子壮的诉说,赵玉娘格外从容:“大人,您不想让贱妾生落贼手,可又为何阻拦贱妾自尽?”陈子壮忍不住又是悲从中来:“玉娘啊玉娘,老夫……老夫实不忍心让你死得太惨,想让你落个全身而死罢了!”说着,从衣兜里拿出一个白瓷瓶,“此瓶中乃是岭南剧毒‘一钩吻’,毒性虽大却无痛苦。城破之日,老夫自当为国尽忠,也望你为……为老夫尽节!”
“大人……”赵玉娘热泪又来了,接过瓷瓶,扑倒在陈子壮怀中。
二、弦断有谁听?荟
第二天中午,伴随着几声震天炮响,清兵终于轰坍了城墙,呐喊着潮水般冲进了城,不一时,陈子壮自刎后的头颅便被挑在了城门楼上。
当老女佣吴妈来到陈府内院,气喘吁吁将这一噩耗告诉赵玉娘时,赵玉娘正在琴房里弹琴。
一曲终了,“嘣”的一声,琴弦已断,赵玉娘推开焦尾琴,一声叹息,从书案下的抽屉里拿出了那个白瓷瓶,悲呼道:“大人,黄泉路上贱妾陪伴你来了!”拔出瓶塞,将瓶中的“一钩吻”一饮而尽。白瓷瓶掉落在地,摔得粉碎,赵玉娘只觉得腹中一阵绞痛,眼前一黑,栽倒在书案旁,耳中犹闻阵阵喊杀声,清兵已杀上门来了……
待赵玉娘悠悠醒转,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她发现自己仍躺在卧房里,天哪,难道自己没有死?外间的吴妈听到动静,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低眉顺眼地道:“夫人,你醒了?”
随同吴妈来的,还有陈府的几个丫环,在她们的背后,吴妈的老公——陈府的包总管也探头探脑地踅进来。不过,丫环们已更换了装束,将原本宽大的外襟衣袖剪去,充作满洲“马甲”,而包总管更是将大半个脑门剃得精光,脑后花白的头发梳成麻花辫子,活像根栓牛绳——毫无疑问,他们全成了大清的“顺民”!
“你……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赵玉娘颤声道。
“嘿嘿。”吴妈依旧笑容可掬,“夫人,是、是这样,老身看你花枝般的容貌,实在不忍心让你陪陈老爷去死,便同我老公商量,昨夜来了个偷梁换柱,将瓷瓶中的‘一钩吻’换成了风茄汁,没想到剂量大了点,让您昏睡了一天一夜。其实,不让您死,也是李成栋大将军的意思。夫人,您不知道,从昨天到今天,李大将军已来府中探望您多次了,一再叮嘱我们好好照顾您……”
赵玉娘终于明白了:自己被贪图万两白银的吴妈他们暗中通敌、“生擒”给李成栋了!
吴妈觍着脸劝道:“夫人啊,李大将军对您真是一片痴情呢!李大将军说,他尚未婚娶,如今要明媒正娶您,以正室夫人之位相待呢!”说着,从袖口袋里掏出一张大红纸帖,凑到赵玉娘面前,指指点点地道:“夫人您看,这就是李大将军的求婚帖,上面有他亲自写的生辰八字,只要夫人也在这帖子上填上生辰八字,这婚事就成了,李大将军定会鼓乐轿马、亲来府中同夫人拜堂哩!夫人好福气呀,想想看,您嫁过去就是一品诰命夫人,况且李大将军威武雄壮,年龄也同夫人相当,比陈老爷一个六十多岁的糟老头强多了……”
“啪!”赵玉娘早已忍无可忍,一个脆响的巴掌甩了过去。
吴妈一手捂腮,一手指着窗外,气咻咻地道:“今天这事,你答应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不信,你往外面看一看,难道你能插翅飞出去?”
窗外,陈府大院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脑后拖着大辫子的清兵。赵玉娘明白了:自己已被李成栋监禁了,看来这狗贼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三、苦心美人计?荟
赵玉娘陷入了求生不愿、求死不能的境地。白天,无论她走到哪里,身边总有些大辫子兵虎视眈眈,夜里,吴妈她们在榻前寸步不离,唯恐她寻了短见;而陈子壮那些已经降清的门生故吏、亲戚妇眷则一拨接一拨地老着脸皮摇唇鼓舌,劝她“识时务者为俊杰”。
可赵玉娘就是不在那纸求婚帖上签字画押!
一晃十来天过去了,尽管清兵们依旧对赵玉娘如临大敌,但赵玉娘却已在心中暂时放弃了寻死的念头,因为她发现监禁她的这队清兵的把总、一个叫柴大成的壮汉总爱找各种借口在她身边转悠,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里含有一种特别的东西。令赵玉娘困惑的是,这柴大成操一口与她差不多的吴地口音,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虬须满面,满身英武之气,竟令人有似曾相识之感。赵玉娘自幼身处风月之地,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自然读得懂柴大成的目光——那里流露着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倾慕与爱恋!
难识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