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伟山
明崇祯年间的一天,青州城龚家庄的龚茂才家的鸡被偷了。怪的是偷鸡贼一夜只偷一只,连续偷了两夜。龚茂才是个穷秀才,几只鸡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他望着鸡窝里仅剩的一只鸡,气愤之余,就在鸡窝前偷偷挖了一个一人多深的陷坑,并在上面做了很好的伪装。
第二天一早,陷坑果然塌陷,龚茂才吆喝左邻右舍帮忙捉贼时,竟发现坑里是一只百年难寻的银狐。银狐被弄上来,大伙儿纷纷吆喝打死算了,免得以后再偷鸡吃。这时,龚茂才看见银狐的眼角竟然有泪,就动了恻隐之心,说:“算了,就多少留点儿东西让它长长记性吧。”挥起菜刀剁下了狐狸的一小截尾巴,放它走了。
夜里,龚茂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只狐狸对他说:“我就是今天你放生的银狐,家住村南的大黄山,门口有棵歪脖子松树。今年大旱,食物奇缺,我妹妹为了养育七个孩子饿死了,死前托我照料孩子,没办法我才去偷你家的鸡。我已经修炼了九百九十九年,明年的今天就修炼成精了。看你还算善良,我想报答你。到时你用我的那截尾巴做一支笔,需要什么就写在纸上,都会实现的。但最多三次,多了就不灵了。
龚茂才醒来,反反复复地想着梦里的事儿,竟没了睡意。
龚茂才家境贫寒,又孤身一人,日子就过得快了些。眨眼,一年就过去了。其间,他用那截狐狸尾巴早就做好了一支大筆,天天想着试试那梦灵不灵。这天晚上,龚茂才握着狐尾笔蘸足了墨,第一次在纸上写了“媳妇”二字。写完,他的心咚咚跳着,真想媳妇从天而降,给自己做饭、洗衣、暖和被窝。他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早,果真有邻村的马媒婆来叫门,进门就对龚茂才说:“恭喜你,刘家峪刘员外家的小姐看上你了,让我来提亲呢。”龚茂才听了,真是又惊又喜,他知道真是狐仙显灵了。但他还是问了马媒婆一句:“人家可是金枝玉叶的小姐,怎会看上我呢?”马媒婆嘿嘿一笑,说:“谁知道呢,她就说你以后定能高榜得中,是个做大官的料,非你不嫁呢。你个穷秀才,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她边说边笑着用指头戳了龚茂才的脑门一下。
成婚以后,龚茂才更是兴奋不已。刘小姐不光带来了丰厚的嫁妆,关键是她长得太美了,还会诗文。龚茂才的妻子叫碧桃,虽是大家闺秀,可她不嫌龚茂才贫穷,却赏识他的才华,就盼着他有朝一日高榜得中,夫贵妻荣。没事儿夫妻俩就一起谈论诗文,在小院里赏赏花草,虽然过得是粗茶淡饭的日子但也很幸福。这年,又到了天下学子大考的时候,结果龚茂才再一次名落孙山。龚茂才万分沮丧,碧桃却一个劲儿地安慰他,让他好好诵读诗文,来年再考。读书烦躁的时候,龚茂才就想:读书读书,书读得再好,不就是为了能考中功名吗?而有了功名不就是为了当官吗?当了官不就是为了赚银子生活得更好吗?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钱吗?可要是为了钱,我又何必这么卖力读书呢?我可真够笨的。
在一个深夜里,龚茂才在书房又取出狐尾笔,在纸上写了“金钱”二字。写完,他朝着字拜了一拜,就去休息了。第二天一早,他来到书房,竟发现桌子上有一包金子。龚茂才偷偷藏了起来,连碧桃也没有告知。不几天,街上就传遍了青州城里衡王府失窃的事儿——丢了黄金千余两。龚茂才一惊,衡王府可是戒备森严,高手如林呀,看来这狐狸还真是成精了。
有了钱的龚茂才,就在家坐不住了。先是去镇子上找朋友饮酒作诗,渐渐地就去了青州城里,有时是品茶,但大多时候是在酒楼和戏楼喝酒享乐。碧桃看着每次很晚回家、总是一身酒气的龚茂才,觉得心灰意冷,就劝他安心读书,考取功名。可劝来劝去,龚茂才一句也没听到耳朵里,反而在外面偷偷逛上了青楼,还上了瘾。碧桃眼瞅着丈夫一天天堕落下去,整天以泪洗面。一天深夜,龚茂才醉醺醺回到家里,见碧桃没睡,坐在灯下想心事呢,就趔趄着去抱她。碧桃挣脱了他,独自坐在一边,幽幽地说:“女儿身时梦中总有一只银狐劝我嫁给你,说你会高榜得中,看来我不该相信梦里的东西呀。”龚茂才忙说:“你放心吧,弄个功名还不是两个字的事儿。”碧桃听了也没吱声,只是呆呆地坐着。
第二天龚茂才醒来,却发现碧桃吊在了屋子正中的房梁上,早就僵硬了。
消息传到刘家,可把刘家的人气坏了。碧桃的几个哥哥带着一大帮族人过来就把龚茂才胖揍了一顿,又提出了一个厚葬碧桃的条件,并且让龚茂才给她披麻戴孝。碧桃还要穿金戴银,头枕金砖,脚蹬玉石,身子底下更要铺满银钱。从灵棚一直到墓地十里长的路两边要搭建长亭棚,用青州最好的楸木搭建,上面要覆盖最好的白色绸缎。尽管龚茂才心疼金钱,但也不敢反驳,一一答应。等发送了碧桃,龚茂才的金子也花得差不多了。没事的时候他就想,金钱固然是好,可自己如果有权有势的话,他刘家再厉害也不敢如此嚣张,弄得我颜面扫地。龚茂才这时又有了自己的想法。
眨眼,又一个大考之年来了。龚茂才拿出狐尾笔写了“功名”二字,又悄悄藏了起来。这一年,龚茂才的科举之路非常顺利,从乡试的“秋闱”到第二年礼部的“春闱”,从省城到京城,一路折桂,直抵殿试。开榜那天,龚茂才竟中了个榜眼。恰巧,青州知县因病回老家休养,崇祯帝就钦点龚茂才做了青州知县,官从正七品。
龚茂才做了知县后,第一件事先去衡王府拜见了衡王朱由棷。他拿出自己仅剩的数十两黄金当作见面礼,可衡王还是不怎么搭理他。回到家,龚茂才闷闷不乐,就找师爷说话。师爷说:“衡王是个爱财如命的人,只要有钱就能买通他,日后如有闪失他也肯相帮的。”龚茂才说:“可钱又从何而来呢?”师爷小眼一眨,说:“这个好办。”就凑在龚茂才耳旁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不几天,整个青州就传遍了龚知县要大婚的消息,迎娶的是青州城里最大米行张老板的千金。小姐年方一十八岁,貌美如花,听说光嫁银张老板就给了一万两。成婚那天,偌大个青州的商号老板、乡绅富族都带着重礼纷纷前来贺喜。婚礼办得喜庆,龚茂才也赚了个钵满盆满。但这些还远远不止,师爷又以自己的名义和青州那些各行各业的大掌柜合伙做买卖,当然就嘴一说,一两银子的本钱不用出,哪个掌柜不赶着巴结呀。到了年底,各家买卖都在“知县”的关照下财源茂盛,给的“红利”更是滚滚而来,大笔的银子得用马车拉一点儿也不夸张。
龚知县是真的富了。他吃喝有美酒佳肴,出行更是屁股不离轿,走到哪儿都有人前呼后拥,衡王更被他大把的银子哄得天天眉开眼笑。龚知县自然就成了衡王的座上宾,渐渐地就有些找不着北了。
崇祯末年,天下局势大变,大明王朝可谓内忧外患。崇祯帝忧国忧民,夜夜批阅奏折到深夜。而京城以南千里之外的青州衡王府,却夜夜笙歌艳舞,纸醉金迷,龚知县几乎天天陪着衡王玩到深夜。看到王府里金碧辉煌,丫鬟侍女成群,吃穿更是锦衣玉食,龚茂才心里就痒痒起来。自己是有钱,可身价毕竟是七品,出了青州谁能看得起呢?一个衡王的生活就这么奢华,那皇帝该是如何呢?此时,龚茂才突然想起了崇祯和他的那把龙椅。
回到家,在书房里,龔知县用狐尾大笔又悄悄写了“皇帝”二字。谁知刚写完,就旋起了一股银色的怪风,穿窗而去。风过后,桌上不见了那支大笔,却留下了“欲壑深,天必谴”几个模糊字样。龚知县看了大怒,心想在青州地面,还没有一个敢对自己不敬的,你不就是一只老狐狸嘛,也敢取笑诅咒我?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没等到天亮,龚知县就纠集了一大班衙役,打着火把,扛着镢头,直奔龚家庄南的大黄山。凭着梦中的记忆,找到天明,终于在一处隐秘的山岩边发现了歪脖子松树,树旁是个黑黝黝的洞口。龚知县哈哈大笑,指着洞口说:“给我挖!”可镢头抡下去,人人震得虎口发麻,土石却纹丝不动。龚知县又喊:“用水灌!”衙役不够,又从附近的村里找了一些人来,用水桶挑的挑,抬的抬,灌了半天,也没见有狐狸跑出来。龚知县和师爷正纳闷呢,却突然有人来报,说城里家中不知为何积满了水。龚知县慌忙吆喝住手,但他仍不甘心,越发觉得狐狸是在戏弄他,和他较劲儿。龚知县咬着牙说:“抱些干柴和辣椒来,用烟熏!”熏了好一阵儿,洞口突然窜出一道银光,眨眼就不见了。等一大捆干柴烧完,也没见有狐狸出来。龚知县下令挖洞。这次镢头下去,洞口竟松动了。不大一会儿,就把弯弯曲曲的洞挖了个底朝天,最里面躺着一大堆死狐狸,通体洁白,大大小小竟有一百零三只,却唯独没有那只断了尾巴的老狐狸。龚知县踢了一脚死狐狸,狠狠地说:“把狐狸弄回去扒了皮,献给衡王。”
突然一夜之间,从南京到北京的官路上发生了一件大事。沿途的关隘、村庄以及一些树干上贴满了白纸布告,一直贴到了紫禁城。上面写着:南京到北京,都是龚家兵,倒了朱皇帝,扶起龚茂才。崇祯闻听大惊,让钦差带着锦衣卫火速赶往青州,如属实,抓捕龚茂才斩立决,灭九族。
钦差来到青州后先找到衡王说了皇上的意思,衡王也吃了一惊,说龚知县是骄奢跋扈了些,可也不至于谋反,这里面一定有人捣鬼。钦差经过几天的调查,也觉得龚茂才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手下就有几十个衙役,没有大批的兵马刀枪,说谋反不是笑话嘛。钦差正准备回京复命,晚上却做了一个梦。他在一个深山沟里看到了一个很大的演兵场,大批的战马和兵士在那里待命,旌旗招展,旗上全是斗大的“龚”字。他正看得出神,却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吸引,循声找去,竟是一个很大的兵器锻造厂。打好的兵器堆得老高,炉火映照着一面大大的“龚”字旗分外醒目。
钦差被梦折腾了一夜,天明起床后,身子像被什么引领着一直向前走去。他来到了一个深山里,竟看到了和梦境中一样的事情。钦差大惊,慌忙跑回驿馆,让锦衣卫将龚茂才和他的族人一起抓了,押解到青州城西边的乱坟岗全部斩首。
选自《辽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