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人最怕的东西,不过很奇怪,我最不怕的就是死。1927年,蒋介石率北伐军与孙传芳在江苏开战。他们在我家门口厮杀,我就呱呱坠地了。10岁时,卢沟桥事变爆发,全面抗战开始。我和家人从家乡扬州四处逃难,我的父亲在南京大屠杀中失踪。我们随着难民潮,在枪林弹雨中求生,我常常就睡在死人堆中。
后来国共内战,我的那条小命就像根蜘蛛丝,一不小心就会断了。1947年,我20岁出头,在宜兴大觉寺主持寺务,并兼任白塔国民小学校长。白天,国民党的军队来巡查,让我们抓共产党员。晚上,共产党的游击队过来,向我们打听国民党军队的事。
有一天,十几个人跑进来。我还不知道他们是谁,就被绑了起来,带到一个陌生的村庄,关进一个房间里。房间里还有近百人,每天都有两三个人被带走,要么被打得皮开肉绽,用门板抬回来;要么就被枪决,再也回不来。两个星期后,我也被五花大绑。我以为要被枪决,但也不害怕,就是觉得21岁便断送生命有点遗憾。后来他们带我到另一个房间,让我招供,我说我不知道要招什么。这几个人看我是个和尚,聊了几句,就把我带回原来的房间。第二天,我被放出来。后来才知道,是我师兄托人救了我。
1949年,我来到台湾。人地生疏,又赶上台湾“白色恐怖”,当局严格监管外来人口。我被警察逮捕过,关在桃园县的一座仓库里。警察每天早上把我叫起来盘问,一问就是好几个小时。后来是孙立人的夫人孙张清扬女士等人,把我救出来。经历过枪炮子弹、拘留迫害,我还会畏惧死亡吗?
二十多年前,医生说我心脏2/3的血管都已堵塞,需要马上开刀。当时的医疗技术没有现在先进,心脏开刀很危险。进手术室之前,我周围的徒众都对我说:“师父,您这次去开刀,生死未卜啊。”我笑着说你们在这里等我,我会凯旋的。”我没有畏惧,觉得死了也没有关系,因为我觉得人的精神是不会死的。
我认为生命的循环,不是“生老病死”,而是“老病死生”。人如果病死、老死了,自会有新的生命诞生,就会再有希望。生命就像是木柴烧火,一根木柴烧完了,另一根木柴会继续燃烧。每根柴火虽然不同,但生命之火会生生不息。死亡就像是睡眠中的种子,你把它埋进地里,遇到水分、阳光、缘分,它就会成长,会开花结果。花花草草都如此,人能例外吗?生命是循环的,所谓六道轮回、春夏秋冬、老病死生,一切都是循环的。宇宙、自然、生命是圆形的,无始无终。
虽然我年近九十,但向来对生死看得很淡。我一生与病为友,我这个老迈的机器已经不好用了,要赶紧让世间多些新的身体。不过,我现在的身体还能给人欢喜,这让我很开心。见到喜欢我的信徒时,即使我的腿不好使,我也会下轮椅走上台。我要走给他们看,用行动告诉他们:师父身体还很健康,让他们放心。假如是见不喜欢我的人,我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这时我就赖在轮椅上,摆出无精打采、唉声叹气的样子,他们看了也会开心。
人生就是一场游戏,很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