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一直带有艺术史中无法定义的词性:它是一种状态?是一种故意而为的态度?一个声音或是一套信仰体系?
“未完成”的艺术品背后总是充满来自当时的故事和来自现在的无休无止的争议,正是这些不断与艺术家、观者以及图像的对话使“未完成”成为我们最接近艺术史的、不可实现的计划。
无论艺术市场的变化将更接近资本运作或是更回归艺术史的脉络,“艺术史”,似乎从去年开始萦绕于每一个展览以及每一次野心勃勃的艺术活动所追求的目标中。伦敦考特尔德学院在今年夏季正是呈现了这样一场并不庞大然而却直指艺术终极命题的专业性展览——“未完成”,没有恢弘,没有暴政式的概念,没有人造的激情,没有伪善的不羁,有的尽是从源头出发细水长流的线索。
整个展览展品并不多,以“未完成”的架上绘画形式为主,所有展品来自考特尔德学院自己的馆藏。其实考特尔德学院的每一场展览几乎从来如此,在以展览方式至上的当代艺术界,如此回归展品本身的行为与其说是学术,不如说是一种绝对的自信。
“未完成”是一个词语,一个在西方艺术史上占据着重要地位的如同“此在与存在”般的命题。在看重才智的时代,古罗马的大学者老普林尼曾声称“未完成”的艺术品比“已完成”的艺术品更有价值,因为它们更能表现艺术家的精神世界和思维过程。不仅如此,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一书中,提及艺术家与艺术品时,更是用faciebat的句式取代了fecit。faciebat在拉丁语中是“创作”的不完美时态,而fecit是一个完美完成时态,也就是说,由faciebat导向的艺术品状态是一个永远的进行时,是一种永恒的“未完成”。
判断一件作品是否“未完成”其实是开放的。“未完成”可以由多种时态组成:战争原因、艺术家构思的更改与舍弃、艺术家的状态或死亡,或是艺术家有意为之,抑或后人所标示的“未完成”。正如这场展览所展示的,关于“未完成”的关注主要集中在两个时期——文艺复兴时期以及现代主义初期。
“未完成”的痕迹在一部分文艺复兴时期所遗留的画作上非常明显,正如展览中帕尔米贾尼诺(Parmigianino)和佩里诺·德尔·瓦加(Perino del Vaga)的作品。这两幅同样是描绘圣母子和圣家族,有可能是由于战争或艺术家的迁徙而中止创作。在帕尔米贾尼诺的《圣母子》中,作品似乎一直在实验圣母的姿势与位置,在未被最后掩盖的棕色底基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艺术家之前所描画的痕迹。来自实验的痕迹,在德尔·瓦加的画作里体现得更为明显:整幅画面都处在非常薄的棕色地基状态中,除了人物的手接近完成状态,其余部分还保留在草稿与素描的状态中。如此一幅完美保存的未完成状态的文艺复兴画作是非常稀少的,据说这幅画经常用于教学,让学生能够清晰地看到文艺复兴时期的技巧。木板上的细碎皲裂以及流畅自然的衣服褶皱使这幅画因为“未完成”而被赋予一种玄妙的美感——圣母与圣婴处在两种状态的对比中,仿佛天上与人间的对话,又仿佛耶稣未来命运的不确定性,有意思的是,所有这些诗化的比喻却不来自艺术家的设计,而来自偶然间“未完成”状态所带来的不经意的却错综复杂的节奏。其实在文艺复兴时期,很多藏家非常珍视“未完成”作品的收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未完成”和素描一样,都是对绝对眼力及“内行”艺术品位的考验。
还有一部分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为“未完成”留下了永恒的谜题。展览中有一件帕玛·维奇奥(Palma Vecchio)的《斜倚的女人》。作为提香的学生之一,维奇奥忠诚地沿用了威尼斯画派的传统形式与内涵诗性;作为一位忠于市场的画家,维奇奥虽然伟大,但总是缺乏真正的大师应有的不经意与“上帝之灵光”。自然,维奇奥为当时已经很成熟的艺术市场留下了几幅标有签名的完成状态的同样题材的作品,如今也分散在各大美术馆与私人藏家手中。这幅画,却因为“未完成”的状态而最接近上一代威尼斯画派的大师们——画中的女性和前景的岩石基本处于完成状态,然而中景的远山只是一个轮廓,远处的天空也很简洁,几乎只有一片速写式的蔚蓝色。如此概括性的“未完成”状态反而掩盖了维奇奥匠气的笔触,使这幅画成为一幅成功之作。艺术中的巧合有时无法用公式衡量,也许正如希区柯克看似玩笑的理论:只有三流作家的文学作品才可以被完美地改编成一部一流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