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萝茶的今生前世

 
松萝茶的今生前世
2017-04-18 11:08:49 /故事大全

(一)

最近这段期间,也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忽冷忽热,还是什么其他的缘故,感到肠胃干结,浑身不适,口干舌燥,而且隐隐约约觉得牙龈有点疼,上颚似乎还有点肿。心想不妙,这一定是传统中医说的,阴阳失调,肝火亢旺。怎么办呢?看医生很麻烦,而且还没生病,只是不舒服,医生一定是建议你多休息,多吃蔬菜水果多喝水之类。突然想起初夏的时候,苏州的朋友送了我两罐松萝茶,说是徽州产的,特别有降火的功能,而且能够消积化滞,甚至还有防治高血压的功效。当时也就是听听,现在身体不舒服了,想不出其他好方法,于是从橱里取出茶罐,姑且试试。

现代的茶叶包装,十分考究,罐上贴了防伪的封条,里面是特制的锡纸袋,真空包装。打开来有一股田野的清香,有点兰桂的氤氲香气,但更接近夏天田野刚刚割过的青草气味。我找了一只水晶玻璃杯,轻轻倒出茶叶,是一粒粒卷曲的小茶珠,墨绿色的,体积比保济丸稍大。奇怪了,我印象中的松萝茶是索条形的绿茶,产在徽州休宁县,介于黄山毛峰与庐山云雾茶之间,怎么变成一粒粒的保济茶丸了呢?用90摄氏度的开水一冲,小小的茶丸缓缓舒展开来,墨绿色的叶片像萌芽得到雨露的滋润,在杯中散发春天浓郁的香味。原来这一罐松萝茶的制法,仿效了台湾冻顶乌龙,在揉捻的技巧上花了不少功夫,把茶叶内蕴的滋味都揉成一团珠丸,等着冲泡那一剎那的璀璨。

我慢慢啜饮这一杯松萝,香气很重,微微带点苦涩,却是十分爽口的苦涩,好像喝到贮放了十几年的Mouton Rothschild。刚开瓶时,还有丝丝涩口的感觉,在醇厚的酒香之中作怪。刺激味蕾的单宁酸,见到大千世界,接触了美丽的阳光空气,就像洪太尉放走的妖魔一样,霎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阳光雨露抚育出的底蕴,绽放着馥郁的芳香。松萝茶入口偏涩,懂茶的人都说有“三重”,色重、香重、味重,其实与茶底的单宁酸含量较多有关,焙制得法就产生浓洌的口感。松萝茶与龙井、碧螺春一样,都是绿茶,都没有经过发酵的程序,但是龙井的香气清扬开敞,像李白的诗,碧螺春的香气细腻芬芳,像李清照的词,松萝则浓郁内敛,像李商隐诗句,有点浓得化不开。喝到口里,松萝有一种沉稳广袤的乡野气息,更接近蒸青的太平猴魁,让你联想到暮春时节荼蘼花开,而与龙井因炒青而迸发的扑鼻香气,会令人想到清明时节杏花绽放,意趣十分不同。或许是因为松萝茶炒青的方式不同,强调文火揉捻,把浓郁的茶香滋味都卷入了团丸之中,产生了接近橄榄香味的高爽口感。也有人说,制作最好的松萝,重点是烘焙的火候,炒青与揉捻则全凭巧劲,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总之,松萝茶的滋味不同于现在流行的龙井与碧螺春,味道要香醇厚重得多,适合喝酽茶的人。

(二)

其实,我没有实际制茶的经验,对松萝茶制作过程的细节所知有限,倒是因为研究茶饮的历史文化,查过许多文献资料,很知道松萝茶兴衰的历史演变。松萝茶是明代隆庆年间发展出来的名茶,从晚明到清中叶大受文人雅士的追捧,可与杭州龙井茶与苏州虎丘茶媲美。隆庆万历年间的松江人冯时可写过《茶录》,其中特别提到松萝茶:

苏州茶饮遍天下,专以采造胜耳。徽郡向无茶,近出松萝茶,最为时尚。是茶始比丘大方。大方居虎丘最久,得采造法,其后于徽之松萝结庵,采诸山茶于庵焙制,远迩争市,价倏翔涌,人因称松萝茶,实非松萝所出也。是茶比天池茶稍粗,而气甚香,味更清,然于虎丘能称仲、不能伯也。松郡畲山亦有茶,与天池无异,顾采造不如。近有比丘来,以虎丘法制之,味与松萝等。老衲亟逐之,曰:“无为此山开膻径而置火坑。”盖佛以名为五欲之一,名媒利,利媒祸,物且难容,况人乎?

冯时可在这段文字里,说到万历年间的饮茶风尚,和当时其他的上层社会风尚一样,都以苏州马首是瞻,而松萝茶的异军突起,显示各地模仿苏州风尚与技艺,又另出机杼的现象。冯时可所说的现象,可以归纳成几点:

1.在晚明的江南,苏州的虎丘茶与天池茶引领风气,以感官享受的乐趣,显示士大夫追求高雅品味的境界,倾向于清雅平淡之中的细致芬芳。虎丘茶与天池茶,以精妙稀少著称,文人雅士奉为精品,视若拱璧。松萝茶的出现,风行一时,就是徽州茶产在文化品味上模仿苏州的现象。

2.创制松萝茶的大方和尚,原来是苏州虎丘寺的和尚,在那里学会了制茶的技艺。后来到徽州休宁的松萝山结庵,自立门户,同时用苏州制作虎丘茶的方式,焙制了松萝茶,风味接近苏州的虎丘茶与天池茶,大受欢迎。但是,松萝茶的品味境界,还是比不上苏州的原产。

3.松萝茶一旦有了口碑,四处风行,价格开始飞涨,徽州各地山区的茶农也都采用松萝的采制方法,大量制作松萝茶,供应广大市场的需求。其实,当时市场出现的松萝茶,都不是松萝山的出产。

4.松江府的畲山也产茶,茶的质地与苏州天池茶相类似,却不懂得制作的工艺。近来有和尚带来了新的制作工艺,做出的茶可以达到松萝茶的水平,引起了老和尚的不满,赶走了制茶的和尚。理由是,佛门本清静之地,制茶而引进滚滚财源,带来世俗利欲腥膻,会玷污佛门,变成名缰利锁的火坑。

冯时可的评论,反映了晚明商品经济发展,直接影响到文化风尚的流行,风雅可以变成商品,连佛门都化作制造风雅的场地,令人浩叹。冯时可所说的松萝茶风行,影响到松江,连畲山茶也仿效松萝茶制法,在清初徐树丕的《识小录》中,也说得十分详细:

徽郡向无茶,近出松萝茶,最为时尚。是茶始比丘大方。大方居虎丘最久,得采造法。其后于徽之松萝结庵,采诸山茶,于庵焙制。远迩争市,价倏翔涌。人因称松萝茶,实非松萝所出也。是茶比天池稍粗,而气甚香,味更清。然于虎丘能称仲,不能称伯也。松郡畲山亦有茶,与天池无异,顾采造不如。近有比丘来,以虎丘法制之,味与松萝等。

由此可知,晚明江南的富裕,提供了附庸风雅的环境与条件,使得茶饮风尚引发了名牌效应。先是苏州虎丘茶风行,然后有大方和尚以虎丘制茶法在徽州松萝山制茶,造就了明末声名鹊起的松萝茶。一旦成了名牌,人们追求风尚,趋之若鹜,商家就有商机可图,争相仿制,价格也直线上升。清初叶梦珠的《阅世编》就列出徽州茶托名松萝,在明末清初的江阴地区,价格昂贵飞腾,到了康熙年间,风尚一过,贬值达七八成之多:“徽茶之托名松萝者,于诸茶中犹称佳品。顺治初,每觔(斤)价一两,后减至八钱、五六钱。今上好者,不过二三钱。”松萝茶在明末作为高档时尚商品,一时风起云涌。在利益驱动下,徽州附近出产的茶叶都挂上松萝茶的名目,结果当然是真假难分,赝品充作真品,以假乱真。明末在出版界活跃的徽州人吴从先,以追求高雅品味为职志,相当了解自己家乡的茶产细节,对松萝茶真赝混淆的情况,感到痛心疾首:

松萝,予土产也。色如梨花,香如豆蕊,饮如嚼雪。种愈佳则色愈白,即经宿无茶痕,固足美也。秋露白片子,更轻清若空,但香大惹人,难久贮,非当家不能藏耳。真者其妙如此。略溷他地一片,色遂作恶,不可观矣。然松萝地如掌,所产几许?而求者四方云至,安得不以他溷耶?

明末松萝茶的兴起,反映了江南以细致高雅为尚的审美品味,已经成为品茶的标准,而江南社会的富裕提供了附庸风雅的条件,使得本来是少数精英雅士的禁脔成了大众向往的高级奢侈品。影响所及,全国各地一窝蜂,开始制作江南特色的细茶。近如畲山,远至武夷山地区,都出现以松萝法制茶的现象,更加推波助澜,散布商品的名牌效应,直到清代中期才逐渐消歇。

以假乱真的现象,是商品射利的惯例,倒非松萝茶所独有,龙井茶的情况更为严重。万历期间性喜游山玩水的杭州明贤冯梦祯(1548~1605),就在日记中抱怨,龙井的茶农狡猾得很,在龙井当地卖的龙井茶,都真赝难辨:“昨同徐茂吴至老龙井买茶。山民十数家各出茶,茂吴以次点试,皆以为赝。曰,真者甘香而不洌,稍洌便为诸山赝品。得一二两以为真物,试之,果甘香若兰,而山人及寺僧反以茂吴为非。吾亦不能置辨,伪物乱真如此。”黄龙德的《茶说》(1615)说,江南各地的名茶产量都十分珍稀,因此充斥着赝品:“杭浙等产,皆冒虎丘、天池之名。宣池等产,尽假松萝之号。此乱真之品,不足珍赏者也。其真虎丘,色犹玉露,而泛时香味,若将放之橙花,此茶之所以为美。真松萝出自大方所制,烹之色若绿筠,香若兰蕙,味若甘露,虽经日,而色、香、味竟如初烹而终不易。若泛时少顷而昏黑者,即为宣池伪品矣。试者不可不辨。”不禁让人联想到今天中国社会的富裕,也有类似的风尚追求。人们蜂拥到杭州西湖周边的龙井专卖店,去买贵州出产的赝品龙井;大陆游客群集台湾的鹿谷,抢购堆积如山的赝品冻顶乌龙,其实产地却是福建安溪附近的山区。时隔400多年,社会经济发展与文化风尚追求的脉络,居然十分相似,只好让人带着反讽的感伤,吟诵杜甫的诗句:“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三)

关于大方和尚创制松萝茶及其风行的历史,地方志中有相当详细的记载。明弘治十五年(1502)《徽州府志》,说到地方土产有茶,著名的高档品种从来就有:胜金、嫩桑、仙枝、来泉、先春、运合、华英等等。述及明代中叶,“近岁茶名,细者有:雀舌、莲心、金芽;次者为芽下白、为走林、为罗公;又其次者为开园、为软枝、为大号,名虽殊而实则一”。明确显示,明代中叶之前,徽州的茶产,并没有松萝茶这个名目。到了清初康熙三十八年(1699)的《徽州府志》,在“物产”项下,一开头是这么说的:“茶产于松萝,而松萝茶乃绝少。”接着就全部引述弘治《徽州府志》的茶产数据段落,结尾的一句却改为“实皆松萝种也”。配合宋代淳熙二年(1175)《新安志》记载茶产,本来就有胜金、嫩桑、仙枝、来泉、先春、运合、华英等高档茶叶,其中透露的消息是,松萝茶作为新的品种出现,要迟到明代中叶以后,而且产量极少。到了后来,凡是徽州产的茶叶,因为茶种相同,全都归入松萝茶一类,造成真赝难分的现象。

徽州地方的县志,记载得更为详细。清顺治四年(1647)《歙志》物产类,“茶”:“多山、黄山、榔源诸处,往时制未得法。僧大方为薙染松萝者,艺茶为圃,其法极精,然蕞尔地耳。别剎诸髠制归,其以取售,总号曰松萝茶。间有艺园中者,制出尤佳,故其法已流布,住在能之。”乾隆三十六年(1771)《歙县志》:“茶概曰松萝。松萝,休(宁)山也。明隆庆间休僧大方住此,制作精妙,郡邑师之,因有此号。而歙产本轶松萝上者,亦袭其名。不知佳妙自擅地灵,若所谓紫霞、太函、幂山、金竺,岁产原不多得;其余若蒋村、径岭、北湾、茆舍、大庙、潘村、大塘诸种,皆谓之北源。北源自北源,又何必定署松萝也?然而称名者久矣。”可见大方和尚在隆庆年间创制松萝茶之事,在休宁的邻县歙县,撰写志书的人知道得相当清楚,而对徽州其他地区所产的茶叶都总名松萝,颇不以为然。

出产正宗松萝茶的地区,在徽州府休宁县的松萝山。休宁有弘治四年(1491)程敏政主编的《休宁志》,其中完全没有提到松萝茶。万历三十五年(1607)的《休宁县志》则说,松萝得名是因为山上多松林,本来不产茶。后来松萝茶出现,茶种还是原来的地方茶种,只是使用了新的制作法,结果受到追捧,名噪一时:“邑之镇山曰松萝,以多松名,茶未有也。远麓为榔源,近种茶株,山僧偶得制法,遂托松萝,名噪一时。茶因踊贵,僧贾利还俗,人去名存。士客索茗松萝,司牧无以应,徒使市恣赝售,非东坡所谓河(汧)阳豕哉?”这里用苏东坡汧阳豕的故事来比喻松萝茶,充满了讽刺的口气,是说世人没有能力辨别好坏真假,人云亦云,以讹传讹,居然把松萝茶的名声炒起来了。东坡汧阳豕的典故,来自《东坡志林》,是苏东坡自己叙述的:“予昔在岐下,闻汧阳猪肉至美,遣人置之。使者醉,猪夜逸,置他猪以偿,吾不知也。而与客皆大诧,以为非他产所及。已而事败,客皆大惭。”

(四)

明万历期间,江南经济起飞,社会繁华,士大夫生活优裕,吃要吃山珍海味,穿要穿绫罗绸缎,住要有亭台楼阁、花园假山,口腹享受之不足,还要精益求精,讲求品味,出现了一大批讲究美食茶饮、园艺居室的书籍。大量的茶书面世,胪列了高档名茶,成为追求风尚的指标,而松萝茶的名目也就逐渐出现在万历晚期的茶书之中。高濂的《遵生八笺》提到了虎丘茶、天池茶、罗岕茶、龙井茶,没提松萝茶。陈师的《茶考》认为天池茶与龙井茶最好,雁荡山茶、大盘茶、罗岕茶次之,没提到松萝茶。杭州人胡文焕编写《茶集》,收集历代有关茶的文献资料,在万历癸巳(1593)的序中说到自己喜欢喝茶,收罗了当时各地名茶,有虎丘、龙井、天池、罗岕、六安、武夷等名目,也没有松萝茶之名。苏州人张谦德的《茶经》有万历丙申年(1596)的序,书中有“茶产”一节,罗列历代名茶的产地之后,品评当时的名茶,是这么说的:“虎丘最上,阳羡真岕、蒙顶石花次之,又其次则姑胥(苏州)天池、顾渚紫笋、碧涧明月之类是也,余惜不可考耳。”显然也是没听说过松萝茶。

袁宏道(1568~1610)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开始担任苏州吴县县令,两年后不堪案牍劳形而辞官,在1597年游历江南各地,早春先到无锡,以惠山泉瀹茶,品评当时江南名茶,说:“一日,携天池斗品,偕数友汲泉试茶于此。一友突然问曰,公今解官,亦有何愿?余曰,愿得惠山为汤沐,益以顾渚、天池、虎丘、罗岕,陆(羽)、蔡(襄)诸公供事其中,余辈披缁衣老焉,胜于酒泉醉乡诸公子远矣。”不知袁宏道此时是否试过松萝茶,总之没有提及,但是在同年仲春,他经嘉兴到杭州,在龙井与陶望龄等友人汲泉烹茶,分析各地名茶特性,品评名茶等级,就说到松萝茶,并且以之名列天池茶之上:“近日徽人有寄松萝茶者,轻清略胜天池,而风韵少逊。”杭州茶饮名家许次纾着《茶疏》,有万历丁未(1607)刻本,书中“产茶”项下,特别标出了长兴的罗岕茶,随后就指出:“若歙之松萝、吴之虎丘、钱塘之龙井,香气秾郁,并可雁行,与岕颉颃。”许次纾是万历年间最精于茶道的名家,他的说法还出现在高元浚的《茶乘》之中,可见,到了万历末叶,松萝茶已经得到苏杭一带文人雅士的青睐,视为高档茶的上品了。明末以高雅品位著称的文震亨(文徵明的曾孙),在他的《长物志》中描述松萝茶,说:“十数亩外,皆非真松萝茶,山中亦仅有一二家炒法甚精,近有山僧手焙者更妙。真者在洞山之下,天池之上。新安人最重之,两都曲中亦尚此。以易于烹煮,且香烈故耳。”

明末的江西名士费元禄(1575~?)在《鼌采馆清课》中,品评当时各地的名茶,论述甚为精到:

孟坚有茶癖,余盖有同嗜好焉。异时初至五湖,会使者自吴越归,得虎丘、龙井及松萝以献。余为汲龙泉石井烹之。同孟坚师之叔斗品弹射。益以武夷、云雾诸芽,辄松萝、虎丘为胜,武夷次之。松萝、虎丘制法精特,风韵不乏,第性不耐久,经时则味减矣。耐性终归武夷,虽经春可也。最后得蒙山,莹然如玉,清液妙品,殆如金茎,当由云气凝结故耳。

费元禄这一段品茶记录,罗列了当时最负盛名的虎丘、龙井、松萝,同时又比较武夷茶、云雾茶、蒙山茶,指出各种名茶的特性,可以视为明末嗜茶者流行的看法。其中说到松萝茶与虎丘茶不耐久,不像武夷茶可以久存,经年不败,指出松萝与虎丘质地类似,品类相同,不能久存,是与制茶的方法有关的。

万历年间的罗廪着有《茶解》一书,有1609年屠本畯的序,书中列出当时最受人称道的名茶,有虎丘、罗岕、天池、顾渚、松萝、龙井、雁荡、武夷、灵山、大盘、日铸。讲到制茶的方法,罗廪特别提到松萝茶:

茶叶不大苦涩,惟梗苦涩而黄,且带草气。去其梗,则味自清澈;此松萝、天池法也。余谓及时急采急焙,即连梗亦不甚为害。大都头茶可连梗,入夏便须择去。松萝茶,出休宁松萝山,僧大方所创造。其法,将茶摘去筋脉,银铫炒制。今各山悉仿其法,真伪亦难辨别。

罗廪对松萝茶十分了解,明确指出,其制作程序,与苏州一带的精致炒焙方式,如出一辙。以同样方法制作,各地也都可以做成类似的茶叶,当然难免会出现真伪难辨的情况。

为《茶解》写跋(1612)的龙膺特别推崇松萝茶,说自己要喝好茶,首选是松萝,喝不到松萝,才喝天池茶或顾渚茶。他对松萝茶的制作方法,因为亲自观察过大方和尚的制作程序,也颇有心得,认为松萝茶的制法与岕茶不同,其“色香而白”的优良质地,全在炒焙揉捻之功。因此,按照大方和尚的制作程序,别处的上好茶芽也可以制出媲美松萝的好茶:

宋孝廉兄有茶圃,在桃花源,西岩幽奇,别一天地,琪花珍羽,莫能辨识其名。所产茶,实用蒸法如岕茶,弗知有炒焙、揉挼之法。予理鄣日,始游松萝山,亲见方长老制茶法甚具,予手书茶僧卷赠之,归而传其法。故出山中,人弗习也。中岁自祠部出,偕高君访太和,辄入吾里。偶纳凉城西庄称姜家山者,上有茶数株,翳丛薄中,高君手撷其芽数升,旋沃山庄铛,炊松茅活火,且炒且揉,得数合,驰献先计部,余命童子汲溪流烹之。洗盏细啜,色白而香,彷佛松萝等。自是吾兄弟每及谷雨前,遣干仆入山,督制如法,分藏堇堇。迩年,荣邸中益稔兹法,近采诸梁山制之,色味绝佳,乃知物不殊,顾腕法工拙何如耳。

龙膺在他自己写的《蒙史》,对松萝茶的制作,说得更为清楚:

今时茶法甚精,虎丘、罗岕、天池、顾渚、松萝、龙井、雁荡、武夷、灵山、大盘、日铸诸茶为最胜,皆陆(羽)经所不载者。乃知灵草在在有之,但人不知培植,或疏于制法耳。……松萝茶,出休宁松萝山,僧大方所创造。予理新安时,入松萝亲见之,为书《茶僧卷》。其制法,用铛摩擦光净,以干松枝为薪,炊热候微炙手,将嫩叶一握置铛中,札札有声,急手炒匀,出之箕上。箕用细篾为之,薄摊箕内,用扇搧冷,略加揉挼。再略炒,另入文火铛焙干,色如翡翠。

松萝茶以制作精良考究取胜,明末宁波人闻龙的《茶笺》也讨论过,并称之为“松萝法”:“茶初摘时,须拣去枝梗老叶,惟取嫩叶,又须去尖与柄,恐其易焦,此松萝法也。炒时须一人从旁扇之,以祛热气,否则色香味俱减。予所亲试,扇者色翠。令热气稍退,以手重揉之,再散入铛,文火炒干入焙。盖揉则其津上浮,点时香味易出。”

万历年间的谢肇淛(1567~1624)在《五杂组》书中,也记录了他亲自到松萝一带,听制茶的和尚说“松萝法”:“今茶品之上者,松萝也,虎丘也,罗岕也,龙井也,阳羡也,天池也。……余尝过松萝,遇一制茶僧,询其法。曰,茶之香,原不甚相远,惟焙者火候极难调耳。茶叶尖者太嫩,而蒂多老。至火候匀时,尖者已焦,而蒂尚未熟。二者杂之,茶安得佳?松萝茶制者,每叶皆剪去其尖蒂,但留中段,故茶皆一色,而功力烦矣。宜其价之高也。”看来松萝茶的制法,与现代徽州的上品炒青绿茶类似,选料精审,炒青与烘焙的火候更为讲究。由此看来,真松萝的产品虽然极为稀少,而类松萝则徽州各地都可以仿制,因此,松萝茶名满天下,真赝难辨,也就无足于怪了。

(五)

明末清初的遗民诗人吴嘉纪(1618~1684)曾经写过一首《松萝茶歌》,可算是诗文中叙述松萝茶最详细的文学作品。他说,江南产茶的地方很多,但是真正能够品味松萝茶的人却很少:“今人饮茶只饮味,谁识歙州大方(原注:僧名)片?松萝山中嫩叶萌,老僧顾盼心神清。竹籯提挈一人摘,松火青荧深夜烹。韵事倡来曾几载,千峰万峰丛乱生。春残男妇采已毕,山村薄云隐百日。卷绿焙鲜处处同,蕙香兰气家家出。北源土沃偏有味,黄山石瘦若无色。紫霞摸山两幽绝,谷暗蹊寒苦难得。种同地异质遂殊,不宜南乡但宜北。”这里说的“歙州大方”,就是最早在休宁松萝山创始松萝茶的山僧大方和尚,而“大方片”的说法,让我们知道松萝茶炒制之后呈现为片状,与龙井茶的外貌相似。诗中提到北源、紫霞、摸山(幂山),都是徽州传统产茶的地区,也是被人统称为松萝茶的来源。生长在江苏泰州的吴嘉纪为什么如此清楚松萝茶产地、知道松萝茶出产的复杂情况呢?原来他喝到的松萝茶,都来自两位徽州友好,时常给他寄茶,使他感激不尽,甚至想要搬到徽州去,买块山地种茶,与好友结庐为邻:“敻岩汪子真吾徒,不惟嗜茶兼嗜壶。大彬小徐尽真迹,水光手泽陈以腴。瓶花冉冉相掩映,宜兴旧式天下无。有时看月思老夫,自煎泉水墙东呼。郝髯陆羽无优劣,茗槚微茫触手别。灵物堪令疾疢瘳,今年所贮来年啜。怜予海岸病消渴,远道寄将久不辍。二君俱是新安人,我愿买山为比邻。一寸闲田亦种树,瓯香椀汁长沾唇,况复新安之水清粼粼。”

吴嘉纪《松萝茶歌》提到的“敻岩汪子”,名汪士鋐,字扶晨,徽州地区潜口人,是吴嘉纪的诗友。屈大均曾写诗给汪扶晨,收入诗集后附有批注:“扶晨家在潜溪,门前有紫霞山,去黄山九十里。扶晨自制茶,名紫霞片。海陵吴野人(嘉纪)有《谢扶晨寄紫霞茶》诗。”吴嘉纪的诗是这么写的:“病渴老益甚,命棹还田家。情人相追送,赠我紫霞茶。此物瘳疾疢,岁产苦不多。感君回首望,已隔芙蓉花。花红江水碧,归程尽三百。茅斋林木里,明月照床席。独饮山中茶,忆此山中客。”因此可知,吴嘉纪所咏的松萝茶,其实是汪扶晨自己种植监制的紫霞茶。

诗中说到可以匹敌陆羽的“郝髯”,名郝仪,字羽吉,徽州人,是与吴嘉纪诗歌唱和的知己好友,行贾于徽州、扬州、泰州,为人慷慨大方,时常接济生活在贫困中的穷诗人吴嘉纪。吴嘉纪诗集中,有大量诗作写给郝羽吉,如《咏古诗十二首,赠郝羽吉》,最后一首说:“茶味世不识,浊俗何繇醒?鸿翼覆野啼,陆羽真天生。饮啜道遂广,荈蔎辨尤精。采摘谷雨前,归来山月明。夜火喧僧舍,幽芬淡人情。吴楚几原泉,气味本孤清。汩没山谷里,几与众水并。逢君一鉴赏,人间尽知名。至今品题处,滴溜寒泠泠。”是称赞郝羽吉能辨别茶味,是品茶的鉴赏专家。郝羽吉于1680年过世,第二年谷雨时节,吴嘉纪写了两首绝句,《茶绝怀郝二》,怀念郝羽吉年年远寄松萝茶,斯人已去,再也得不到这份温馨友情的照顾了。其一:“三径蓬蒿一老身,愁闻谷雨是今晨。自从郝二夜台去,空椀空铛干杀人。”其二:“箬篓铅瓶封且题,频年千里寄柴扉。数钱今日与山店,买得松萝忍泪归。”

由吴嘉纪的例子,可以看出,他能常喝松萝茶的原因,是得自徽州诗友的馈赠。他的徽州诗友平素从事商业活动,经常来往于徽州、扬州、泰州一带,也就传布了松萝茶风尚,让生活窘迫的吴嘉纪也能品尝山乡的珍稀滋味,齿颊生香。这个寄赠松萝茶到扬州一带的例子,同时显示了徽商在扬州的活动,并不止是翻滚于钱堆之中,也热衷于文化审美的生活品味,提倡风雅,活跃于经济以外的文化场域。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曾有题画诗,把翠竹新篁与松萝新茗并列,表达天清气朗的早春感觉,还题了诗,颇有扬州地域的时尚感:“不风不雨正晴和,翠竹亭亭好节柯。最爱晚凉佳客至,一壶新茗泡松萝。几枝新叶萧萧竹,数笔横皴淡淡山。正好清明连谷雨,一杯香茗坐其间。”

松萝茶到了乾隆嘉庆时期,仍然相当风行,而且是徽商经营的大宗。江澄云的《素壶便录》就说,产自休宁的松萝茶固然最负盛名,然而黄山一带也产好茶,可以媲美松萝,如黄山云雾茶、黄山翠雨茶等,可能质量还要高于松萝。其实,徽州地区出产很多高级品种,如歙县的太函茶、潜口的紫霞茶、西乡的金竺茶、南乡的小溪茶、北源诸山的茶,都不亚于松萝。嘉庆年间刊印的《橙杨散志》特别说到徽商经营茶叶的情况:“歙之巨商,业盐而外惟茶。北达燕京,南极广粤,获利颇赊,其茶统名松萝。而松萝实乃休(宁)山,匪隶歙境,且地面不过十余里,岁产不多,难供商贩。今所谓松萝,大概歙之北源茶也,其色味较松萝无轩轾。”

松萝茶的衰落,大概是在清末之后,国势衰微,经济颓败,战乱不止,革命频仍。吟风弄月,品茗赏花的心境,很难在山河破碎之际,继续承传,而松萝茶的风尚也就成为绝响。一直到了21世纪,经济起飞之后,人们生活富裕了,松萝茶居然像浴火的凤凰,再度从休宁的山坳里,飞翔进我们的视野。我喝着松萝茶,不禁冥想,今天的松萝茶会不会再度成为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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