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伟
似乎终于功成名就,苏童1987年结婚了,妻子是他中学同学。在《桑园留念》中,似乎有点模糊的印象?是他在老街石桥上经常窥望的?1988年他分到了房子,居然是距南京新街口很近的一座小木楼。我们去看他的“新房”,苏童抑制不住对这木门木窗老房子的喜爱。房不大,却是楼上楼下,有踩上去咯吱吱响的木梯。魏红是过了几年才调到南京的,这小楼上、地板上就成为我们席地而坐,极佳聊文学的地方。这里没做饭处,吃饭要上邻近小饭铺。还记得苏童买了个微波炉,抱怨用它热菜很难吃,挠着脑袋的情景。似乎是1988年春节我回上海前,全家还在这小楼上,在苏童卧室兼书房的门外打过地铺。80年代,是混在一起,可以不分昼夜的年代。
1988年范小天拉我和兆言、赵玫,要模仿李陀、冯骥才编《当代短篇小说43篇》,也编一套年选。然后,江苏文艺出版社的蔡玉洗又邀我改造《东方纪事》杂志,南京就成了我那两年特别亲近的城市。范小天、苏童、叶兆言、黄小初,也成了我那段时间最亲近的朋友。
我在《人民文学》只经手发了苏童的一个短篇《仪式的完成》。那是刘心武重新起用我编辑1989年第三期的小说专号,余华、格非、苏童集中在一起亮相,余华的《鲜血梅花》、格非的《风琴》、苏童的《仪式的完成》,这一期是1987年后,《人民文学》最亮丽的一期。在这一期经我手发表的,还有林斤澜的《氤氲》、查建英的《献给罗莎和乔的安魂曲》。
《仪式的完成》是个特别优秀的短篇。民俗学家到八棵松村采风,在村口遇到一个锔缸老人,在补一口大缸的裂纹。民俗学家认出这是清朝的龙凤缸,他请教老人,村里谁的故事多?老人说“去找五林”。民俗学家进村后,却打听到“五林”其实在60年前就拈成“人鬼”,已经被打死了。按村俗,拈人鬼是从活人中抓阄拈出鬼祭奠先祖,拈到鬼符的人要白衣裹身,在龙凤大缸中被活活打死。民俗学家于是说服村民重演一次拈人鬼的仪式,结果,他自己拈到了鬼,村民们按规矩,用一块巨大的白布将他从头到脚裹起来,抬起就往外跑。他在恐惧中让仪式停了下来,这毕竟是假的。然后,民俗学家完美地完成了调查。离开村子的时候,见那个锔缸老人就走在他前面,担子“闪着一点火光在公路上漂浮”。他想追上去,距离却缩短不了。这是个当时读得我毛骨悚然的小说。然后,公路上隐约有“五林”的呼唤声,一辆大卡车就将他撞飞起来,他正好就进了龙凤大缸。结尾是,在他的追悼会上,另一位民俗学家说,这只是仪式的完成。
1988、1989年苏童的创作力已经类似1985、1986年的莫言,他的两个重要中篇,都发表在《收获》上。
《罂粟之家》拓展枫杨树的空间,要表达一种耐人寻味的因果。这回地主变成刘老侠,他的性能力亢奋,却生不出一个像样的儿子,前四个都“像鱼似的没有腿与手臂,却有剑形摆尾”,第五个叫“演义”,是个白痴,怎么都吃不饱,老叫饿。因果是从刘老侠接管了曾经是他弟弟刘老信的小妓女、他父亲刘老太爷的姨太太翠花花开始的。翠花花原是刘老信送给父亲的,刘老侠从弟弟与父亲手里不仅接了翠花花,还将弟弟种的罂粟做成生意,成就了罂粟之家。这个家的根基就建立在罂粟上,罂粟与刘老信、刘老侠、翠花花,构成了一种象征。小说一开始,刘老侠终于有了一个不残缺的孩子刘沉草,但他是长工陈茂与翠花花生的。小说中,“我祖父”有说法:“人跟庄稼一样,谁种的谁收,种什么收什么。”陈茂与翠花花种出的这个沉草,给刘家带来了什么呢?他在县立中学毕业后回家,半年后引来了土匪姜龙,姜龙是他念私塾时的同学,曾每天背着他去上学。再后来,1949年,曾与他一起打网球的中学同学庐方带着工作队进了枫杨树,发动穷人来清算刘老侠。刘老侠总结家败的原因是,血气到沉草就“杂”了,杂了就败了,所以他说:“我对不起祖宗,我没操出个好儿子。”而他种植的罂粟,也培养了“吞面”的刘沉草。这些人物的结局,也就像“解结”——刘沉草打死了他生父陈茂,刘老侠杀死了翠花花,庐方最后在罂粟缸里镇压了刘沉草。
苏童是极有感悟力的,这感悟力引导他的创作能不断产生裂变。写完《罂粟之家》,他敏锐感觉到枫杨树有关罂粟的意象已经用到了至极,于是《妻妾成群》果断地另起一行,背景换成了陈家花园(南方小城里,那时有很多这样的有钱人家的花园)。不再用厚重中有些迷惘的莽苍苍色调,一开场就是一个清秀的女学生站在干净的秋阳之下。这小说完全改变了叙述方法,扎扎实实地写故事与人物性格。其按部就班的叙述方法,像民国小说,又似乎本就是《红楼梦》的写法。
深宅里几房太太为争夺一具已经衰老的躯体机关算尽,在宠与失宠的锱铢必较中花容失色,失落、委屈、空虚、顾影自怜中,有年轻少爷带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都是旧小说里写够了的桥段。《妻妾成群》借了这框架,深入追问的是“女人是什么”,或者说“人是什么”的主题。颂莲的说法,女人“就像狗,像猫,像金鱼,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
这小说中写得最好的就是颂莲花容失色的过程。她刚进花园的时候,干净,鲜活,自傲自信。进了花园,似乎浮起各种阴影,从不同方向来侵蚀她的明亮与鲜活,使她时时“浮在怅然之上,悲哀之下”。她懂得名分不是她能考虑的,所以她选择了退而求其次做妾;她会被欲望牵制,“每逢阴雨就会想念床笫之事”;她也深知陈佐千对她意味着什么,知晓自己“想霸道也霸道不起”,明了自己不过是陈佐千豢养的一只猫,却还本能地留有清高,不愿自己为狗。细腻的情态,苏童表现得极有锐度。比如她初次见陈佐千,告别自己,提前过的那个19岁生日的仪式。比如她和飞浦坐着“虚无地呷酒”,视点中飞浦脖子上暗蓝色血管在微妙地颤动,苏童写她心里“很潮湿”。这样一个内心丰满的女子,最后木然面对紫藤架下那口枯井,人成了物,就有了不起的悲剧分量。1989年我在《读书》上开“最新小说一瞥”专栏,我记得,评论这小说,我就说,这小说的支架是由颂莲的魅力支撐的,苏童写了这样一个鲜亮生命在这深宅里无奈地被侵蚀、萎黄却不飘零的枯槁史。苏童把梅珊扔进紫藤架下那口井幽蓝色的井水里,让这个颂莲常绕着废井一圈圈地转,一遍遍地说“我不跳井”。他擅长绕梁三日的结尾营造。
这是苏童写得最好的故事,张艺谋后来把它拍成了《大红灯笼高高挂》。南方的陈家花园,故事本都印在粉墙上飘浮的花影树影里。张艺谋却将它移植进森严的乔家大院,放大了小说中陈佐千过生日张挂大红灯笼的氛围。张艺谋不会理解紫藤架、紫藤花与井的关系,颂莲曾经女学生的那些细微妙处,也就都被抹杀了。而苏州的苏童的好处,就在这南方温润的细腻之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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