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子正在吱吱呀呀地拉他的小提琴,喧闹中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室友开了门,回头说:“条子,找你的。”
条子兴奋地趿上鞋子,向床头挂的小圆镜子上望了一下,整理了凌乱的发,急忙奔到门口。
站在门口的是老木。老木黑着一张脸,紫红的痘痘个个丰满圆润。条子愣住了,他压下心头的失落感,望向那张“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脸。他不明白老木怎么会出现在他面前?
老木也不看条子,只低了头,匆匆从袖管里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来,说:“这个,给你的。”说完一扭头,转身就跑。这少有的小女子神态吓了条子一跳。走廊尽头,老木纤巧的背影让人怦然心动,可是想起那张脸,条子倒吸了一口凉气,攥着纸条莫名其妙地回到寝室。
条子收到的是一首诗,他左看右看,确实是老木的真迹。诗里有许多暗示,老木看起来好像春心萌动,喜欢上他了,这让条子如坠迷雾——不错,老木是个会写诗的才女,有个诗意的名字叫李木瑾,可惜她的做派一点也不诗意。她是班级里公认的“假小子”,不会美容不会打扮,不会撒娇卖萌,却热衷于写作、辩论,顶着一脸痘痘混迹于一群愤青之中。就在前不久,她还与邻班的一位学哥办起了青春诗社,整天无怨无悔地跟在这位学哥身后,大着嗓门四处招兵买马。根据同学们的小道消息,老木应该是钟情于这位才华横溢的学哥才是。可现在……条子被老木的诗歌搞得兵荒马乱的。
条子本名于涤尘,因为开学时有同学不识“涤”字,误喊他“于条尘”,又因为他个子细高玉树临风,东北方言说这叫“条儿好”,大家就叫他条子。晚饭前,条子曾偷偷地给张小美递过小纸条,约她一起去江边。当时张小美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发现没人注意他们,便嗔怪地剜了条子一眼,把看过的纸条扔进嘴里嚼,直到纸条与唾液混成纸糊,才把它吐掉。
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条子才在江边等到张小美。她穿了室友的大衣,包了厚厚的头巾,连条子都几乎没认出她来。张小美对这种突然的约会有意见。她说,以后要尽量少见面。
这是1985年,“搞对象”有时等于“耍流氓”,是被严格禁止的。在这所普通师范学校里,每年都会保送一名“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毕业生上大学。张小美是学生会主席,又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很有希望争到这个名额,倘若被学校发现她“搞对象”,估计就会被“一票否决”了。
条子知道利害,因此慑懦起来,觉得自己拖了女朋友的后腿。他的手插在衣袋里,手里攥着老木的那首诗,他本想把那首诗拿给张小美看的,可是看她一脸严肃,反倒不敢拿出来了。
老木和张小美同寝,却各忙各的,很少见面:张小美走的是仕途,老木自诩为艺术青年,道不同不相为谋。
条子那边没有任何表示,老木心有不甘。隔天,邻班的学哥来叫她,两个人出去走了一圈,回来后老木更不开心了。她的一腔热血仿佛被浇灭,不想再张罗诗社的事,只想躺在寝室的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想心事。
下铺的阿桃和玲子是一对爱八卦的闺蜜,班级里的花边新闻,没有两个人不知道的。
“你听说了吗?张小美这次上大学的事可能要泡汤了,她和条子搞对象。”阿桃说。
老木听了,倏地翻身坐起,两个人这才发现上铺有人。阿桃和玲子也不隐瞒,说班里那几对恋人去江边时曾经碰到过他们,虽然他们把自己捂得挺严实,可是走路的姿势捂不住,大家心照不宣。
阿桃还和老木开玩笑:“老木,你和你那位学哥约会,就没遇见过条子他们吗?”
老木脸上的痘痘瞬间又痒又胀,她正想斥责阿桃的无聊,这时有人敲门,玲子开了门,回头去叫老木。
老木虎视眈眈地出去,关门前见玲子阴笑着对阿桃使眼色。
站在面前的是条子,条子从衣袖里抽出一个漂亮的粉红色的信封来,笑容可掬地递给老木。
老木的心忽地一沉,她耷拉了眼皮,迷迷糊糊接了信,不知道该说什么。条子也不说话,两人尴尬地站着。良久,条子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开。
回到寝室,条子把才女老木夸成了一朵花,然后,大张旗鼓约老木去江边约会。老木对此积极配合。
去江边的那晚,条子没戴帽子,没系围巾,与老木像是相识多年的情人,在江堤上走得亲亲热热。老木也不躲闪,两个人大着嗓门边走边聊。她没想到条子那么健谈,谈诗歌,谈小提琴,一直滔滔不绝。没有人提起张小美,没有人提起邻班学哥。两个人一路走去,确实遇见了两三对同学,条子很绅士地把手臂扶在老木的腰上。老木也极为配合,乖得像一只养熟的猫。
之后,老木就把诗社全权交给学哥,不再与学哥搅在一处。她只与条子在一起,迎着风雪去江边约会,听条子胡言乱语。两个人常常在风里笑,笑得都流出了眼泪。
有一次老木装作无意中问阿桃和玲子:“条子真的和张小美处过对象吗?”
两个人相视一笑,说:“怎么可能?张小美还想上大学呢,和条子一起走,那是在给他做思想工作。”
不错,这是官方认证的答案,彼时学校正在考察即将被保送上大学的优秀毕业生,张小美是否搞对象曾被当作疑点,最后经学校考察,下了以上定论。
尽管如此,保送名额公布的那一天,张小美仍然榜上无名,她哭得两眼红肿,一塌糊涂。而和老木一起办诗社的那个邻班学哥,顶下张小美去大学读中文系了。
认识学哥是在老木刚入学的那年,是因为老木的一首诗。在那首诗里,她描绘了自己的梦想:在白桦林边盖一座小木屋,屋前有大片的花园,有蝴蝶上下翻飞,有鸟儿的啁啾。一位高大英俊的男人在晨曦里拉小提琴,而她,则在琴声里大声朗读清新唯美的诗歌。
学哥找到她,尽管对她的痘痘有分分钟的愣神,但深邃的学哥终于透过表象,看到了她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和她的才华横溢。两个人共同努力,召集人马成立诗社,在理想日渐式微的日子里累并快乐着。
一起写诗,一起用钢板刻字,一起推动墨滚油印出一本小小的校内诗刊,一起因错过饭点去食堂胡乱吃一口冷饭,一起熬夜把几十本诗刊装订出来,因为对理想的憧憬而热血沸腾……朦胧中,老木以为他们早已心心相印,可是毕业前保送上大学一事,让一切都乱了。老木知道,那个唯一的名额就是一顶桂冠,全校的学生都在盯着看呢——哪一个热血青年不想走进大学的校门?学哥当然也想争取。
而学哥的竞争对手首推张小美。
那天,老木和学哥一起去看一个小型的文艺汇演,意外地看见条子在那里拉小提琴。汇演结束后,学哥拉着老木的手,久久不言,老木的心第一次被某种慌乱的情绪占据。第二天,学哥将老木约了出来,问她,条子像不像她诗歌里那个拉小提琴的白马王子?
老木真的“木”了,不知道学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学哥又恢复了从前的洒脱,甚至带了些疏离。他满脸堆笑地鼓励她说,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不要像别的女孩那样缩手缩脚,喜欢,就大胆去追求。那一刻,老木觉得他们之间曾有过的一切旖旎,似乎都只是她自己的一场梦而已。
“那就去追条子好了,难道我还追不到条子吗?”老木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随便抄了一首写给学哥的诗送给条子,没多久,她就开始与条子约会了。她减少了与学哥见面的次数,因为不想看到他满脸的祝福——她怕极了那种虚伪。
直到上大学的事尘埃落定,学哥才来找老木。他让她及早抽身,说他终于弄清了,原来条子和张小美是青梅竹马的恋人。
“我的任务,完成得很圆满吧?”老木笑了,可泪珠却顺着她满脸的痘痘蜿蜒曲折地滑下来。其实,她早就知道学哥是在利用她。一来可以撇清他们之间“正在处对象”的嫌疑。二来,此举若是能激得张小美为了条子和她争风吃醋,那么张小美的“地下恋情”就会曝光。可没想到张小美也不是省油的灯,竟将计就计,反把条子推给了老木……
等老木发现张小美对自己和条子“交往”的事毫不在意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中了条子和张小美的招。眼看着学哥即将败下阵来,没办法,老木只好去找舅舅,舅舅是这座城市的副市长,区区一个保送名额,对他而言就是打一个电话的事。其实,舅舅原想把这个名额留给老木的,可是她说她不想念书,一看见书本就头疼。
学哥后来总算知道了真相。在黄昏掩映的诗社教室里,他信誓旦旦地向老木保证:“等着我,四年后我就回来娶你。”
毕业后,喧腾的青春转眼间走远了,条子如愿以偿地和张小美结了婚,李木瑾则去到一个长满白桦林的村庄教书。也许是心静了,只用热毛巾敷了几次,李木瑾脸上的痘痘就丢盔卸甲败下阵来——这里没有人喊她老木,她是个温柔的老师,一个娴静的会写诗的小女子。
大学校园里,学哥娇俏的小女友偎依在他的身边。有一天,小女友闲翻一份报纸,为学哥朗诵诗歌:
因为爱,我愿意做你手中的一张牌,随你开心地扔出去,不问对错。
诗歌的作者叫李木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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