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新国(河南)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柳家湾还处在大集体时代,那时生产队有个饲养员叫柱子,他其貌不扬,老实巴交,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但柱子是个饲养牲畜的好手,生产队三十几头牛和一头公驴,就他一人饲养,却把这些牲畜个个喂养得膘肥体壮。
那时候,牛主要用来耕地,而那头公驴,就是专门用来拉磨的。村里谁家要是磨面,事前到柱子那里说一声,柱子会尽力安排的。可全村三十多户人家,驴却只有一头,再加上驴生病和天下雨等其他因素,用一次驴至少要等一个多月。正是这个缘故,凡轮到自家用驴时,总是想方设法让驴走快点,争取多磨些面。
这天下午,终于轮到春花用驴了。春花的丈夫半年前遭遇车祸而亡,留下三个可怜的孩子,大的十一二岁,小的刚会走路,生活十分艰难。可春花是个刚强的女人,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过日子,虽经济拮据,却从没在大众面前掉过眼泪。
话说春花从柱子手里牵走了驴,到了磨坊,她麻利地给驴子戴上眼罩,套上磨架,吆喝一声,驴便“噔噔噔”地绕磨走了起来。春花一边侍弄着石磨上的粮食,一边吆喝着驴,忙并快乐着。
一晃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正当春花瞧着磨出来的白面暗自高兴时,驴却放慢了脚步,十几分钟后,干脆停下不走了。接下来,不管春花怎样吆喝,甚至用枝条抽打驴的屁股,驴就是不走。莫非驴生病了?春花赶紧叫来柱子,柱子摸了摸驴的头,拍了拍驴的身,说,没病。
春花皱着眉头问:“那它为啥不走呢?”柱子没好气地说:“我咋能知道?要问你就问驴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眼看粮食只磨了一半,下次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春花一着急,一向刚强的她竟“哇哇”哭了起来。邻居们听到哭声,纷纷赶了过来,当弄清缘由后,大家齐上阵,男子汉帮忙推磨,女人们用箩筛面,忙碌了几个小时,总算把该磨的粮食都变成面了。这时候,春花的脸上才展露出笑容。
晚饭后,正当柱子躺在床上美滋滋地哼着小曲时,有个人也不敲门就直接闯了进来。柱子一看,是三叔。三叔是生产队队长,在当地呼风唤雨,说一不二,柱子既崇拜他,又怕他。
三叔瞥了柱子一眼,直截了當地问:“驴今天为啥不拉磨?”柱子不敢正视三叔的眼睛,低着头说:“我也不知道呀,可能是生病了,也可能是有意欺负一个寡……寡妇。”
“胡扯!”三叔用旱烟袋敲了敲桌子,“老子刚才去饲养棚看了看驴,它正欢实地吃草哩,没有一点毛病。”缓了口气,三叔抬高声音吼道:“老实说,你今天用了啥阴招而让驴罢工不干活?”
柱子见纸包不住火了,只好道出了实情。
柱子十几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耐不住寂寞,带着妹妹改嫁他乡。柱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虽然不憨不傻,但无依无靠的孤儿身份和一贫如洗的家境,使他早已过了结婚年龄而迟迟未娶。春花的丈夫离世后,柱子见机会来了,几次向春花求婚,却被春花婉言谢绝。春花认为,自己拖儿带女,累赘大,况且她还比柱子大几岁,年龄也不般配。但柱子不这样想,他觉得春花这样做是看不起他,为此总想找机会报复一下。今天就是一个机会,他知道春花下午要用驴,上午便故意不给驴喂草,临行前只让驴喝了一盆清水。清水喝饱后,肚子是鼓鼓的,可驴撒了几泡尿后,身子就没劲了,自然走走停停,最后干脆停了下来……
听完柱子叙述,三叔气得直跺脚:“亏你做得出来,看老子咋收拾你!”
第二天上午,生产队召开紧急会议,会上三叔以柱子工作失误为由,做出了对他的处罚决定:“从现在起,半年内每天义务给春花担三挑水,劈五十斤柴,扫一次院子,以补偿对春花的亏欠。”
这个处罚决定令柱子十分生气,凭啥给这个寡妇免费服务,这不是欺负人吗?但他慑于三叔的威严,只能这样做了。自此以后,柱子天天到春花家做苦力。
因为心中有气,柱子每次干活,都是绷着脸,见了春花一家人,也是爱搭理不搭理的。春花受不了了,她找到三叔,要求解除对柱子的处罚,可三叔却摊着手说:“人做了错事总该受到处罚。然而像柱子这样的孤儿,罚他款吧他没有;送他进监狱吧,犯不着;游街示众吧,又太过分……你说咋办?”
春花想想也是,就不吭声了。好在春花心地善良,尽管柱子经常带着情绪干活,她却一点也不计较,每次对他都是笑脸相迎,尤其教育几个孩子,一定要尊重这个特殊的叔叔。几个孩子也很懂事,见了柱子总是围着他叔呀叔呀地叫个不停,叫得他心里蜜一样的甜。
柱子渐渐爱上了这个家,待在这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候,春花还特意多加了几碗水,执意留柱子在她家吃饭。终于有一天,春花羞答答地说:“柱啊,你要是不嫌弃俺家累赘大,就搬……搬过来住吧。”柱子就是再傻,也不会不明白春花这句话的意思,于是乐呵呵地应承道:“我愿意,我愿意。”
柱子很快“倒插门”进了春花家,结婚这天,三叔喝酒最多,是柱子把他背回家的。小心翼翼地把三叔放到床上,欲走,三叔却拉住柱子的衣角:“柱啊,别走,三叔有话跟你说……”
原来,三叔对柱子的惩罚是故意的,目的是增加柱子跟春花接触的机会。二十多年前,柱子的父亲赶着毛驴去公社拉粮种,到了街上,恰巧有辆吉普车迎面而来,司机一按喇叭,没见过世面的毛驴受到惊吓,瞬间拖着驴车狂奔。狂奔途中,车上的柱子父亲被重重摔下,一头撞在尖石上,顿时鲜血直流。柱子父亲最终不治而亡。临终前,他含泪叮嘱三叔:“你要帮我管好柱子,这孩子从小就叛逆,好话听不进去,该惩罚就惩罚……”
“那时我还不是生产队长,那天的公差原本是要派我去的,可我感冒发烧浑身没劲,便找到你爹,你爹二话没说就答应代我去,谁知惨遭横祸。”三叔流着泪说,“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很愧疚,总想为你做点事,却又不能明说……”
听到这里,柱子方才明白,多年来三叔一直在暗暗帮他,逼他上学、给他买新衣服、发动村民给他捐款捐物、春节给他端饺子吃,成年后,又逼他参加上级组织的养殖技术培训班,使他有了一技之长……
柱子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此时此刻,他方才明白,以前三叔对他的“严管”,那都是为他好啊。
几年后,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吹到了柳家湾,柳家湾也像其他乡村一样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集体的土地已承包到户,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如何公平地将生产队三十多头牛和一头公驴分到各户。
众所周知,牛能耕地,是庄稼人的好帮手,而驴主要用来拉磨,可一家一户总不能天天拉磨吧。正是这个原因,村民们没有一家想分到驴,何况是头公驴,不能下崽卖钱。
议事会上,吵嚷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一个合理的分配方案,最后三叔说,干脆抓阄吧,谁抓到驴算他倒霉。说完,三叔便开始揉纸蛋,揉完纸蛋,三叔说:“这纸蛋是我揉的,你们先抓,最后一个归我。”
村民们争先恐后地抓起来,可让大家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后那個纸蛋上竟清清楚楚地写着“驴”字。众人欢呼雀跃起来,而三叔和三婶的脸上则明显写满不快。其实,这是三叔有意为之,他把写驴的那个纸蛋揉得明显小些,大家抓阄时,谁也不敢冒险选择它,最后只能留给他了。他之所以这样做,是想把困难留给自己,而又不让三婶看出破绽。三婶可是个不愿吃亏的女人,她要是知道三叔主动接纳一头没多大用处的驴,还不把他骂死?
夜晚,柱子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摇醒春花,不无担心地说道:“三叔和三婶身单力薄,还常年有病,没有耕牛怎么种地?不如把咱家分到的那头公牛跟他们交换一下吧,咱们好歹比两位老人有力气。”春花爽快地说:“三叔对咱有恩,关键时刻咱得帮他一把。好,我听你的。”
夫妻俩连夜把自家的公牛拉到了三叔家。三叔弄清他们的来意后,说啥也不同意,但夫妻俩心意已决,三叔只好同意了他们的要求。好事是做成了,可回到家里,看着那头既熟悉又陌生的公驴,柱子还真犯了难:不能耕地,又不能天天拉磨,要它何用?
次日清晨,柱子心事重重地开了院门,忽然看到院门外黑压压地坐着几十个村民,领头的正是三叔。他们想干啥?柱子心惊肉跳地正想问个究竟,没料到三叔先开口了。三叔说:“昨晚你们走后,我挨家挨户做工作,终于达成一致意见。就是从今天起,轮流租你的驴拉磨,每使用一次,给你几斤粮食作为报酬。这样下去,要不了两年,你赚的钱就可以买一头牛了。你说咋样?”
柱子一想,这是双赢啊,不由“噗嗤”一声笑了……
(插图/张恩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