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这天傍晚,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在这个小村庄里传了开来。人们说,红娟妈回来了。 没有什么其他的传播方式,只是妇女们口口相传。人们在大街小巷议论着:十五年了,走了十五年又回来了,还以为她再也不回来了,这些年她都到哪里去了,怎么找都找不着,等到大家都淡忘了,她又突然回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天官家里的在村外遇到一个外地女人,操着四川口音问:这里是赵家村吗?村里的女人们往往热心肠,对于这种问路的也大多会问问是找谁的,来干嘛的。本着这样的传统精神,天官家里的于是问她是谁,来这村子里找谁。这个外乡女人告诉天官家里的,她是赵二喜的老婆,红娟的妈。天官家里的六十多岁,她知道这段故事。于是她欣喜地说:这么些年了,你可回来了,这么些年你都去哪了?我赶紧带你回去吧。话不多说,她们赶紧往村子里走去。 天官家里的一路将红娟妈带到村里,她们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赵二喜的亲家家里。赵二喜的二女儿红叶嫁给了这家的儿子胡小军,去年结的婚。为什么没有直接回赵二喜家里呢?红娟妈有自己的顾虑:这些年,他有没有娶别人?过了这么些年我回来,他还要我吗?因着这样的顾虑,也因为亲家正好也是一个村的,天官家里的就带她去了亲家家里。 去了亲家家里,看到自己的女儿,红娟妈不禁泪流满面,背过去抽泣起来。亲家母是认识红娟妈的,拉着红叶说,赶紧叫你妈呀,这就是你妈,你妈回来了。没想到红叶却背过去,不吭一声。 两个妈顿时傻眼了:她们没想到,红叶这时根本不能接受这就是自己的亲妈。没办法,只好给孩子一点时间先缓一缓。 在这个当口,最该干的事情是什么?是通知赵二喜。亲家这时已经手忙脚乱了。他赶紧给赵二喜打了个电话,赵二喜不在家,正在地里干活。那就让老三来吧。赵二喜家里兄弟三个,老大叫唐子,老三叫什么大家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有一个外号叫三背锅。老三听到消息很快赶来了。 进门便看到了坐在炕沿边上的红娟妈。这还有什么悬念,赶紧接回自己家里呀。三背锅这时发现问题:自己的侄女红叶并不在这屋里。三背锅在院子里发现了红叶,正在院子里一个人蹲着,不知所措。红叶见到三叔便说:“三叔,她们说,她是我妈。”三背锅明白了,红娟妈离开家时红叶才四五岁,记得并不很清楚。这些年,红叶都是赵二喜带大的,对“妈”这个称呼自然没有概念。三背锅对红叶说:“确实是你妈,三叔看过了,她怎么说也是你妈,现在她回来了,就想看看你们,你姐姐现在来不了,你妹妹在学校也回不来,只有你,你就进去吧,进去和她坐一坐,让她看看你。” 红叶毕竟二十岁了。三叔的这番话在情在理,她也认同。她就进到屋里去,坐在炕上。她想喊一声妈,就想这些年无数次在梦里梦到过的一样。她喉头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喊出来。十五年了,她小心地避开“妈”这个字眼,就像在路上走着遇到坑一样躲开。她从小就是一个没妈的孩子,现在她的妈妈回来了,她却已经忘了怎么开口叫妈。 红娟妈贴身取出一副耳环,想要给红叶。红叶推推搡搡不要。三背锅知道这副耳环意义深重。走的时候女儿很小,等到再回来的时候女儿都已经结婚了。红娟妈心里充满了歉疚,现在女儿一时间又不能接受她。她很想做出补偿,想把这副耳环给女儿。三背锅明白这个之后劝红叶说:“这又不是别人,你妈给的,你要收着吧。”红娟妈听到老三的劝解,这才拉起红叶的手,把那副耳环扣在红叶的手里,泪眼婆娑。 村子里的女人们有着善良的天性和八卦的天性,这两种品质放在一起使她们变成那么真实的人。如果只有善良而没有八卦,那无疑是观音菩萨;如果只有八卦没有善良,那一定是面目可憎的长舌妇。只有这两种品性结合在一起,这些村里的女人们才显得那么真实可爱。这个当口,看到三背锅的表现,大家一致认定,虽然消失了这么些年,三背锅还是认可这个嫂子的。妇女们的八卦性表现出来了。她们问,她现在回来了,你们家还要她吗? 红娟妈瞬间紧张了。这也是她一直担心的问题。她想好了最坏的结果:要是赵二喜不要她了,她就看看孩子们,然后再回去。三背锅满脸堆笑,答应着说:“当然要了,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能不要呢?”红娟妈一颗悬着的心落地了。 火红的傍晚过去了,夜幕悄悄降临了。三背锅决定先带红娟妈回去。 三背锅是村子里的赤脚医生,平时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病都来找他开点药打个针或者输个液。三背锅带红娟妈回去之后就发现红娟妈嘴唇干燥都掉皮了,牙床上都是血。三背锅知道,这是长时间劳顿导致的,没有大碍,却会使人很难受。已经是晚上了,吃了晚饭就安顿睡下了。剩下的事情明天再作打算吧。 第二天早上起来,三背锅就开始给红娟妈输点下火的药。一个上午,三背锅的小诊所人来人往,生意从来没这么好过,连流行性感冒的时候来的人都没有这天上午多。三背锅笑着接待着人们,给来看热闹的人一遍一遍地讲着红娟妈的传奇经历。 到来 事情还得从二十二年前开始说起。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起来,在市场经济的刺激下,人们的婚嫁观也正发生着剧变。过去的婚嫁唯成分论,九十年代这种唯成分论的观念已然发生了变化。市场经济之下,人们更在意一家人财富的多寡,而不是成分的好坏。赵二喜的家境并不好:父亲早亡,严苛的母亲带着三个儿子长大,家里只有三间偏房。那个时候唐子和赵二喜都已经过了结婚的年龄,都已经接近四十岁了。这个岁数,想结婚似乎就难乎其难了。但是,当时有一股不正之风,在农村地区十分盛行,那就是“买媳妇。” “买媳妇”说白了就是贩卖人口。人口贩子在贫困地区以外出打工为诱饵,引诱当地的女孩子们和她们一起出来找工作。贫困地区的女孩子们为生活所累,听到人口贩子讲述的外面的花花世界难免动心,所以人口贩子很容易得手。他们带着这些女孩来到很远的地方,把极低的价格把她们卖掉。买媳妇的人家往往是家庭比较差的,在当地找不到愿意嫁给他的人。所以,“买媳妇”对于赵二喜这样的家庭,或许是最后的选择了。 就这样,机缘巧合之下,赵二喜买回了红娟妈。当时红娟妈疯疯癫癫的,抱着不到一岁的红娟。红娟妈在所贩卖的人口之中是比较特殊的:她带着孩子。据说红娟是她和她在老家的前夫生的孩子。红娟妈被骗的时候是带着红娟的。但是带着孩子并不能说明红娟妈岁数大,她的年龄在现在看来很不可思议:当时只有十六岁,也就是说她在十五岁的时候生下了红娟。人们在后来说红娟妈疯疯癫癫是有迹可循的:当时,她刚被买回来的时候,她就扔下孩子跑出去了,跑到哪里了呢?她跑到了邻村的一个大戏台子上,但是还是被找回来了,找回来的时候换来了人贩子的一顿暴打。 现在回想起这些事情只是觉得荒唐。但是这些事又是真实发生过的。红娟妈的出现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不小的变动:红娟妈是赵二喜家的唯一一个媳妇,红娟则是他们家唯一一个孩子。婆媳关系是永恒的问题。在赵二喜的家里,婆媳关系则表现得与众不同。 红娟妈当时疯疯癫癫,并不完全懂得人情世故;赵二喜的妈又是传统的婆婆,很是苛刻。唐子和三背锅也都没有结婚,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所以红娟妈的处境很艰难:婆婆永远都在刁难她,小叔子和婆婆是一条线上的,也总是刁难和挤兑她。自己的男人又永远是一副沉默的样子——其实这并不能怪赵二喜——在当时的农村,在婆婆和儿媳妇的战争中,儿子永远会帮着自己的妈而不是自己的老婆,所以沉默是她最好的表现了。大伯子唐子很明事理,他先是以长兄的身份劝止了三背锅对红娟妈的挤兑,又试图劝解自己的妈对红娟妈好一点。 所以虽然有婆婆的压力,红娟妈还是逐渐在这个家里站住脚。后来的几年里,红娟妈先后生下了红叶和叶青。老太太虽然还是不喜欢这个儿媳妇,但是老太太毕竟年迈,红娟妈只要避开老太太矛盾也就避开了。红娟妈和邻居们也相处融洽,看起来这对红娟妈来说是最幸福和完满的了。 十五年 十五年前,红娟妈去城里赶集,而后一去不回,留下了三个女孩。村里的人纷纷猜测,怕是感激的人太多,走丢了。毕竟红娟妈在这几年里,脑子一直不太灵光,大家有这样的猜测也不足为怪。赵二喜在家里等着,红娟妈过了一晚上仍然没有回来。赵二喜着急了,于是找到本家的几个男人与他一起外出寻找。 寻找的结果可想而知。那么大的县城,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晚上回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打听到红娟妈的消息。那么大一个人,好像就这么凭空消失了,除了她留下的孩子和家里隐隐的幸福的味道,什么都没有留下。 等到风头过去,人们渐渐淡忘了这件事。赵二喜独自带着红娟妈留下的三个孩子,当爹又当妈,偶尔邻居的女人们帮着照顾一下孩子。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学,渐渐地长大了。 红娟先结婚了。再农村,二十左右的女孩子家里也该找婆家了。红娟虽然不是赵二喜亲生的,但是赵二喜对红娟的婚事一点都没有含糊,红娟嫁到了邻村,生活幸福。后来红叶和村里的一个小伙子恋爱然后结婚。叶青也上了高中。这十五年,红娟妈的三个孩子从小孩子都长成了大孩子。当年她离开的时候,三个孩子还很小,十五年过去了,三个孩子都长大了。三个孩子的成长中,都没有母亲的出席,是赵二喜,是她们的父亲,把他们带大。 现在红娟妈回来了,三个孩子心里一定不能接受。这是自己的母亲,却不是养育自己的母亲。她只是给了自己生命,却没有在孩子漫长的成长过程中教育孩子。十五年前,叶青只有一岁半,恐怕还记不得母亲的样子,红叶五岁,想来只是隐隐绰绰有母亲的形象,这形象也是模糊不清的。 十五年,能发生多少事情呢?赵二喜的耳朵聋掉了,大约是照顾三个孩子太操劳;婆婆也因为年岁过大去世了;当年只及腰高的孩子如今都结婚了。这十五年,当年和红娟妈差不多同时过门的小媳妇已经成了地道的这个村里的人,没有了当年的羞涩;当年正值中年的人们却垂垂老矣;大街上,也突然多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从来没见过的人。虽然只是十五年,但是对红娟妈来说,却是换了人间。 出走 红娟妈的出走于是成为大家关心的问题。当年她为什么狠心离开,不惜抛下自己的三个孩子?这些年,她到底又在哪里呢? 红娟妈回来之后,这些问题就解决了。 原来,当年红娟妈的离开是有许多原因的。那几天,赵二喜正和红娟妈吵架,婆婆也刚好找茬,红娟妈于是心灰意冷,想到自己被卖到这里许多年,不知道家里的亲人怎么样,于是一气之下在赶集的时候,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红娟妈本来准备回去看看家里人就回来的。但是回去之后才发现,自己离开的这些年,母亲已因为思念自己,身患重病。红娟妈留下照顾母亲。这一照顾就是十五年。前些时候,母亲去世了。红娟妈的父亲明白一个母亲离开自己孩子的苦,于是问红娟妈,你想你在山西的三个孩子吗? 红娟妈顿时泪流满面,那三个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怎么能不想呢?这十五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自己的孩子,想孩子们长高了没,做父亲的能不能照顾好她们。这些年,她在梦里无数次回到了那个山西的小村庄,回到了她的家,回到她的孩子们的身边。可是,无奈母亲病重,家里地处偏远,山西距离太远。如今母亲去世了,她的孝道也尽了,或许也该回去看看自己的孩子们了。 这边是自己的老父亲,那边是自己的亲生骨血。红娟妈一时间难以抉择。这时候父亲的一席话使她坚定了回去的想法。父亲说:“我已经是半条腿踏进棺材的人了,你就算再照顾我十年我也还是这个样子,是这样的衰败。你的孩子们不一样,她们这十几年没有母亲在身边,一定经受了许多磨难,你现在回去,趁着自己还年轻,趁着孩子们还小,补偿孩子们吧。”父亲说这番话的时候,眼泪就没有断过。这就是父爱吧,牺牲自己,也要成全孩子。哪怕这孩子已是人到中年,哪怕这孩子已经为人父母。 红娟妈踏上了回山西的列车。列车吭哧吭哧地走,一如她心里的忐忑。她在心里想,毕竟十五年过去了,这个时候回去,孩子们还认得自己吗?赵二喜有没有再娶,即使没有再娶,他还愿意要自己吗?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火车走了两天才终于到了离村子最近的火车站。那时天色已晚,已经没有去村子里的车了。红娟妈凭着记忆,不行三十多里,终于到了村子外面。正好有路过的热心的行人,才将她带进村里,带到女儿家里。 她回来的消息让村子沸腾了,外人对这件事情大约只有惊讶和喜悦。而对红娟妈来说,考验才刚刚开始,她毕竟已经离开十五年了,十五年过去了,物是人非,自己还能不能融入这里的生活? 一切都因为爱 三背锅溢满笑容的脸传达着这家人对红娟妈归来的喜悦之情。红叶的表现却让红娟妈伤心至极。她恨自己,这么多年愧对了孩子。怎么能让孩子们接受自己呢? 第二天,嫁到邻村的红娟接到母亲归来的消息,欣喜若狂,急忙赶来。红娟妈以为红娟也会像红叶那般对自己冷淡的,但是红娟回来后抱着母亲就是一阵痛哭,语言在这个时候是苍白无力的。红娟哭着说:“妈,你可回来了,这些年,我好想你。” 看到大女儿并没有责怪自己,红娟妈也哭了。这哭泣之中,既包含着自责,也包含着欣慰:自责的是,自己这么多年的缺席对不住女儿们;欣喜的是,大女儿并没有责怪自己。母女再次相见的场景感人至深。红娟听说了红叶不能接受母亲突然回来,便去劝解自己的妹妹。她对妹妹说:“这么些年,咱们都是没妈的孩子,我知道你恨妈,你恨她这么多年都没有管过你,我知道你的心。但是她现在回来了,她回来了就是为了给我们姐妹一个补偿的,你这个样子,妈妈多伤心啊。你在心里是爱妈妈的,妈也是爱你的,你为什么不能放下这点小仇恨,换来一份沉甸甸的爱呢?” 听到姐姐的话,红叶的眼角也湿润了。是啊,这些年,她对妈妈的恨,都是因为爱。因为爱得深,所以恨得深。她决定敞开心扉,拥抱这份失而复得的母爱。 这一家人的苦难结束了。新的生活在向他们招手。这一切,都是因为爱。因为爱,红娟妈不远万里回来,也因为爱,红娟姐妹们接纳了这份迟到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