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的时候,我家门前有一棵高大的老杏树。
那时,村里仅此一棵杏树。
那时,村里仅我一个坏蛋。
当花儿凋谢,青杏冒尖的时候,我家门前总是围满一群孩子,他们皆与我年岁相仿。
我知道这些毛孩子来是想偷杏吃的,不过好在我家养了两条狗,再加上我这个坏蛋,他们一个也偷不了。除非他们给我钱,要么拿鸡蛋跟我换。
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就我家会有杏树,他们家为什么不种。现在回味一下,青杏真的不好吃,又酸又涩,不过那时农村里小孩们并没有许多可吃的东西,虽然成熟的黄杏儿很甜,可是孩子们却只对青杏有感觉。我想这就是农村娃的童年滋味吧,虽然酸涩,可是依旧觉得甜蜜。
九十年代初,我们这边农村家庭条件都不好,小孩身上从来不带钱的,然而有些孩子胆子比较大,敢偷家里的钱或者鸡蛋,这要是被家长发现了,可是要一顿死揍的。
为什么有这么大胆子?还不是为了一张嘴!哪个孩子不嘴馋?只是有些人能想到解馋的方法。
其实所有这些解馋的方法都是我一个人替他们想出来的,譬如给我一块钱,我就允许你上树摘十个杏,三个鸡蛋也是十个杏,我承认我很无耻,喊价喊得太高了。当时我可并不这么想,当时眼里只有钱,虽然我从小就是个生意精,但是到现在我也没发财,可能是因为我太缺德了,可能是因为我对不起那个人那棵树。
黑娃是我们村的智障孩子,我们当时都叫他“黑孬”。黑孬长我三岁,若是按智商算,我该长他十岁。
黑孬一向是受欺负的,黑孬也一向是最馋的。可是他没资本去馋。偷家里的钱?甭提了,他老爹是个赌鬼,老娘早就跑了,哪来的钱给他偷!没饿死就算好的了。家里没养鸡,鸡蛋就别指望了。因此他只有看别人吃的份,然而我还算照顾他,每天都会像皇帝赏奴才一样赏他两个。时间一长,别的小孩就不乐意了,说这样不公平,他们拿钱买,而黑孬却白拿。当时听他们一讲我也觉得自己做的太过分了,我倒不是因为他们讲公平不公平,我是想一天赏两个,一个月就是六十个,能换十八个鸡蛋了,我觉得我太亏了。
有天下午我跟他说:你可以去别人家鸡窝里偷鸡蛋,人家都知道你爸不争气,你妈又跑了,大人们都觉得你可怜,所以就算你偷鸡蛋被抓了,人家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你以后拿鸡蛋跟我换杏,我可以多给你一个。
在我的“开导”下,黑孬点点头,他似乎顿悟了。
正如我所料,他偷鸡蛋就算被人抓了也没事,顶多说他两句,还不是骂,因为他毕竟是个没娘的孩子,大人们都很同情他。然而同情也是有限度的,偷一两次就算了,可是隔三差五就去偷也未免太不像话了,大人们开始骂他了,开始跟他爸说了,虽然他爸干别的不争气,但他教育孩子很争气,他觉得自己丢脸就算了,儿子绝对不能丢脸。他教育黑孬无非就一种万古不变的方法:打!他能用皮带抽黑孬一整晚,也能用板凳砸黑孬的头,我想黑孬可能就是被他爸教育成傻子的,用板凳砸头还不废了啊!
关于黑孬的种种不幸遭遇,我当时并不同情,只是觉得他活该,偷鸡蛋一直被抓的人要么是笨蛋,要么是黑孬,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之后,黑孬总是老伤没好就又挂了新伤,我听说他不只是在本村偷鸡蛋,还去邻村偷了。但是不管被打的如何惨,他还是能拿出三个鸡蛋跟我换十一个青杏,我记得他说过一句话:谢谢你能让我多吃一个。
两年之后,桃花都开始结果的时候,我家杏树还没开花。于是我知道我家杏树老了,再也不结果了。
从那年春天起,我家门前开始冷清,小孩们再也不来了,除了黑孬。
“你……你、你家杏花几……几时开?”好久不见的黑孬竟然变得口吃了,我开始有些同情他。
“再也不开花了,树老了,快死啦,你以后也不用每天都来了!”其实那几天我无时无刻不盼望老树再次开花结果,我想如果老树再开花,就算不收鸡蛋我也乐意。然而树就像人一样,老了就是老了,再也不能年轻了,就像黑孬一样,孬了就孬了,再也不能正常了。
黑孬根本不信我的话,一如既往每天都来,他还是每天都揣三个鸡蛋放兜里。黄昏的余晖透过枯叶缝隙照耀在黑孬青紫的脸上,他开始长胡子了,胡子越长越长,从葱绿的春天一直长到白雪皑皑的冬天。终于有一天我再也没见到胡子拉扎的黑孬,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被他妈接走了,我竟然还听到有人说黑孬进山里种杏树去了。
就在黑孬消失的第二年春天,我家老杏树连叶子都不发芽了,我想它是真的死了,可是这么多年我还没吃过黄杏呢,青杏来不及变黄就都被我给卖了,不知道老树怎么想,它是不是因为看不见果实成熟以致抑郁而死?不得而知,不得而知……
然而终于有一天,闪电劈开了老杏树的树干,我看见里面全是黑色,这时我又想起了黑孬,这时我好像又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