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半,太阳像一只慵懒的母猫早都爬上树梢了。
我正在工地一趟一趟地搬砖,手机响了,掏出一瞧,是老婆的电话,心里像怒放的花蕊弥漫着芬芳。我想,注定这一天能有好心情。我想象着她打电话阻拦我的样子,叉着腰,像观赏星星似的转着圈地朝着空中一通说教。她说我四六不靠不着边际的搜食狗似的没正调,还有我腥里腥外泥汤子般的汗臭味会把室主人的居室弄脏了。她对我说主人黄总可不是个一般人物,是个气质美如兰干净得要命的女人,地上有根头发丝都可能让她吃不下一顿饭,都可能要到厕所里哇哇地呕吐一番。更嫌她狼性多疑,弄不好被她发现,奚落批评一顿不说,到头来可能还要饭碗不保被扫地出门。我一听,心就像被严霜洗过,很快就凉一半了。我开始耍上臭脾气,颇有些不耐烦,不但不服气,而且是相当不服气,气哄哄地说,这人恐怕有病,可能还病得不轻。不是有洁癖症吧,让她到我们工棚瞧瞧,难道呆上一天她还不活了?还得找根绳挂在树杈上吊死不成?老婆就说,你这个张大胜子兔子嘴黑熊心,那嘴怎么比臭鸡蛋还馊,怎么说话跟咒人差不多?
我的计划如期进行。
我下车的地方是凉城的拐子街,是这座城市最著名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号称十里长街,有一段胳膊肘似的弯路,故而得名。街心有个与凉城的建城史差不多同龄的地标式建筑,便是醉芙蓉四星级大酒店,它的法人就是我老婆赵老幺的雇主黄总。这个黄总挺有意思,有点死心眼,一根筋,她曾自驾车满大街四处转悠找赵老幺。
这还得回到一年前的一天黄昏,大街上都灯明瓦亮的了。黄总一个人慢腾腾地步行过街,在一个车来车往的岔路口不幸被一辆小轿车刮倒。小轿车逃逸,倒在地上的黄总满脸是血。事故发生后,她的身边立马聚上不少人,但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她,都站在那看着她呻吟不绝,叽叽咕咕看热闹,不着边际瞎议论。赵老幺这人蹬着三轮车打那里路过,忽地一下跳下车,搡开众人,瞅了瞅,不能把人放在这里不管哪。说完,两只胳膊一抄,一较劲,愣头愣脑地就把黄总从地上抱起来,轻轻地放在三轮车上,晃着膀子蹬起车向医院狂奔。黄总无大碍,腿碰伤了,脸擦破点皮,一只胳膊骨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赵老幺倒是满脸汗水,一直守护到她单位来人才离开。这人从皮包里掏出三万块钱表达谢意,好人有好报,这点钱不算什么,回家买件衣服穿或给孩子交学费吧。赵老幺一看这么多钱,一下子愣住了,腿肚子都转筋了,哆哆嗦嗦硬是没敢接。末了,只揣走了一百块钱,权当脚费,算是心意领了。几天后,我把这件事美滋滋地当着我的那些工友哥们儿说了,本以为这帮家伙会夸我老婆一顿,哪曾想,他们鼻子都气歪了,几乎是一起喷着唾沫星子开骂。一致认为我老婆赵老幺纯粹是小猫倒上树傻气朝天,脑袋让熊瞎子给舔了,让狐狸精弄迷糊了,让驴踢了,再不就是灌水了。给钱不要,那要什么?那是三万块钱呢,够你干三年了,不是傻是什么?我也连带着让这帮穷哥们儿瞪着眼珠子给臭训了一通,说我教育老婆不得法,天生就是受穷的命,这钱没偷没抢、蹬三轮车淌汗珠子救人挣来的辛苦钱,是见义勇为、是高尚行为的回报,凭啥不要,该要,这钱比大风刮来的都容易,就是该要。
一年过后,那天,天太热,夕阳正红,小蠓虫像小米糁子直往脸上扑。我们都看见了,一辆奔驰轿车嘎地一声停在我老婆那帮人身旁,一位女士从车上下来,直奔我老婆赵老幺。只有一步之遥,她从背后轻舒长臂,葱段般嫩白的手指轻轻地拍了一下我老婆的左肩,像一股暖风吹上去。她吐出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的欢歌般的细语。她头发盘紧,戴着黑黑的大框金边墨镜,透着粉红的脸上多出一对喜盈盈的笑靥,一对柔软娇媚催人入眠的芳唇,一袭米色的连衣裙,溜直颀长的一双鹭鸶般的美腿。
你怎么还骑三轮车?
老婆赵老幺手里拎着刮大白通下水的广告牌,瞪起村姑眼,上上下下扫了她几眼,明亮亮的目光从上往下照变了她的全身。
姐们儿,不,领导同志,你有什么活儿要找我?通下水刮大白是我的本行,蹬车扛沙袋子都行,也会洗油烟机发传单,擦屎刮尿洗洗涮涮伺候人也没问题。这么说吧,只要给钱,除了抢劫诈骗做小偷这些违法的勾当外,出力气的活儿我都能干。保证合格,包您满意,不打一百分,也能打九十二,绝对没问题。
她被我老婆粗糟糟的实在话逗乐了,抿着嘴笑,两颊汪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很漂亮,很好看!
我没有什么活儿要找你,是我不想让你再骑三轮车满大街地揽活儿出苦大力了,那太辛苦了。我的下属都快把凉城翻遍了,就是找不到你,他们真没用,还不如我,一出来没几天就碰见你了,真是缘分。看来我是真的离不开你了,我还真相信这句话: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
她的话搅得残阳的影子乱窜,鲜活了周围死闷潮热的空气。
她又笑了,牙齿齐刷刷地白,像一排珍珠,只是中间的门牙稍显大些,这不妨碍她是个美人。她的一句话不要紧,像闪着金属光泽的磁铁,这帮人的目光刷地一下被吸了过去。
嗬!有这样的好事?忽悠人吧?我们不约而同地向她围拢过去。
她把墨镜从鼻梁上推了上去,卡在额头的上方,笑眯眯地说道,老幺,这回认识我了吧?
妈呀!我的天老爷,不,我的姑奶奶,黄总,这是几级大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没风,我自己就来了。老幺,一年多了,我一直在寻你,我发现,找人也是一件苦差事,不过,倒是如愿了,总算找到你了,我说嘛,你不会离开我很远,因为你住在我心里。
黑色金邊大墨镜又卡在高鼻梁上,黄总伸出纤纤左手,拉住我老婆带着汗臭满是茧花的大手,不由分说,硬是把她拽上座驾。
姐妹们,还有你,张大胜子,帮着我看住车,黄总不会绑架我,我去去就来。老婆回头嘻哈了数句,怕她的三轮车被人骑跑了。
这黄昏的一幕后来就演变成我老婆赵老幺成了黄总的贴身保姆,打扫居室卫生是主要任务,陪她说话唠嗑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项。
老婆赵老幺站在骄阳下,在车流如水的拐子街巷口东张西望找我。瞧见这一幕,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还真不是滋味,一阵阵泛酸又苦滋滋地咸。想想,已经有将近半年的时间没有见到她了。感觉上倒是觉得她有了城里人气质和韵味,起码在穿戴上要比在家里强上许多,干净利落。我的眼力差,不识货,揣测她的衣服都是黄总给她买的上档次的品牌服装。
我悄悄地绕到她的身后,毫不顾忌街上的行人,像小孩子似的张开两臂猛地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腰,把脑袋顶在她的后背上,转了好几个圈圈,闭着眼睛,陶醉地哼哼呀呀叨咕着,想死我了,可想死我了!
我们二人手与手勾连着穿过两趟街向黄总的别墅走去。
这么多天不见想疯了吧?我嬉皮笑脸。
谁想你,你张大胜子别自作多情!
哎,这么多天,我是古庙里的旗杆,光棍一条啊。哥们儿,我大老远来到这里不该给个奖赏?
还喂你吃饭?几岁小孩?
嘻嘻,我是野猫进宅,无事不来,这回撵我也不走了。
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醉芙蓉大酒店黄总的超豪华别墅。
你这个人,几个月不见就想成这样?
那还有假?能挺住就不来了,傻老婆。我备感委屈地说,心里忽地漾出一股酸涩。
我老婆变化很大,比原来还白,皮肤细腻光滑,就是说话还是有一股粗糟糟味,但明显减弱不少,这恐怕是黄总的作用。
我听赵老幺说过,黄总不在家是常事,一个月能在家里住上三天五天算是往多里说。这么大的一个房子全部交到了老婆手里,可见,她对我老婆不是一般的信任。我想,这信任就像赞美,温暖如春。但是,赵老幺是小媳妇拿钥匙,当家做不了主。这很正常。
我说我要视察一下这个七百多平米的豪宅。
真能装,你是哪根垄上的洋葱,装什么大瓣蒜?领导啊?还视察,这牛皮吹的瓷实,腮帮子要鼓碎了吧?老婆扑哧一声笑了。
但她还是做导游领着我参观了一圈。我看了个够,这摸摸,那坐坐,馋得直吧嗒嘴:这下算是开了眼。我还拿着乒乓球拍子模仿张怡宁的动作在案子上瞎比画两下,弄得老婆咯咯大笑,说我扛沙袋子搬砖还行,玩乒乓球就像两只公鸡在草地上不要命地掐架。
这里有澡池,何不在这里好好泡一次,想想,都有好几个月没进澡堂子了。我故意商量赵老幺给行个方便。
赵大管家,我想在这里洗个澡,好好搓搓汗泥,半年多没洗了,那泥可能都半指厚了,你给我擦擦后背。
回工地洗去。老婆把脖子一梗,村姑眼狠劲瞪了我一下。
工地不能洗澡,洗完澡我要与你共枕眠呢。
胡言乱语,你张大胜子胆子也忒肥了。真是不知砢碜好看,不知哪头炕热,办完事赶紧回去。老婆用话热乎乎地腻我。
办啥事?把你办了是最大的一件事。就像猫头鹰抓耗子,这是我分内的事。我是三天不练手生,今天是就热锅省柴火。我嘻嘻笑道。
老实人蛊动心,混沁,你这家伙张嘴就是烂蛆一窝。老婆孩子似的嘎嘎大笑。
我也嘿嘿笑了。别管是不是混沁,能洗上澡与老婆在一起就没白来一趟。
我钻进游泳池里做狗刨,洗澡,弄得稀里哗啦地响。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好奇地问老婆。
黃总没男人?
谁知道。老婆摇摇头。
长得俊还有钱,没人看上她?光是那对小酒窝,后面的男人就能排成队。
张大胜子,我严重警告你,你以为你是谁啊?派出所查户口的警察?操心过头了。赵老幺剜了我一眼。
赵老幺穿着一条白色的薄如蝉翼的睡衣平躺在那里,两只胳膊枕在脑下,不错眼珠地看着我。我则痴呆呆地看着她犯傻。在我们目光相撞的那一刻,我发现老婆的眼眸里有一种异样的亮光,透着清爽和温暖,像一束光线逼向我,迷离中带着渴望。她的脸泛起红润,轻轻摸上一把温乎乎地柔软。真的,我和老婆这么多年从没有这么对视过。我的心里开始痒酥酥地难受,周身的血液开始一点一点地奔突弥漫。我贴近她,过滤一般从她的头上一直看到脚下,又从脚下看到她的脸上,像警犬一样嗅来嗅去,就差没数数她的身上又长出几根汗毛了。我摸摸她的头发,又拍拍她的肥脚,扭扭她的胳膊,又掐掐她的粗腰,亲亲她的白脸,又吻吻她的嘴巴。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翻来覆去地看,不放过任何一个部位。我忽然有了一种感觉,这如此熟悉的一切重新摆放在我的身边,像发现了什么诱人的东西一般,让我兴奋不已。是的,是老婆身上的点点滴滴激发了我,包括她身上的气味,这让我又回到了她曾经每晚给我制造的情调与氛围里。我的心一阵阵像过电一样开始战栗。我惊异地发现,老婆赵老幺原来黑黑的浓发已生出了几根白发,这一下使她显得苍老了一些,但她的皮肤却光滑细腻了,这可能与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有很大关系。别看我们在同城劳作,但差不多有半年多没有见面了。我鼻子突然酸了一下,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自己,都是自己昨天的无能,今天才像个狗熊。
我的心像过电一样一阵阵麻酥酥地战栗。
赵老幺忽地翻了一下身,把我放倒,我们脸贴着脸,她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揉着我的耳垂。她每次都说我的耳垂肥厚,是一种福相,能长命百岁。实际上,从我们结婚的那天起,她就有这个连自己都解释不清的习惯,如一个特别的符号,又像吸食了什么东西一样,让她上瘾,让她迷恋,我则浑身通透般地舒爽。
你知道,黄总不在家,屋里就我一个人,闷得慌,一闷就更想你了。你不会在外面惹事到按摩房找小姐吧?我就放心做好保姆了,也就能给你买一台摩托车了,你不是就喜欢这个玩意儿嘛?我说,老婆,我宁可想死你,也不会对不起你,工地里有夫妻房就好了,你就能到我那里团聚了。一句誓言,像我那结实的胸腱一样硬邦邦地有力。老婆把脸热乎乎地贴向我,肉嘟嘟的大嘴巴糊住我的嘴巴,吧嗒吧嗒猛劲地嘬我,像坚实的鱼吻。亮晶晶的泪水洇向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