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南下的火车,我刚结束了一个人在北京的旅行。火车快开动了,这时上来了一个人,拄着拐杖穿过人流,来到我对面坐下。他一边的短裤筒,是空的。我不能否认自己内心略微反感,我当然希望,坐在对面的是一位漂亮姑娘,而不是一名残疾人。
“能聚到一起就是一种缘分。”他一坐下来就闲不住了,自来熟一样跟旁人聊起来,“大伙儿聊聊天,也当作解解闷。”大家微微一笑。他继续满怀壮志地说起和驴友去西藏旅行的计划,扬扬得意地说起家里的藏獒。他眉开眼笑地说起自己订到的特价机票。他眼睛很小,贼贼的,有一股市侩气。旁边的女生白皙清秀,他用肉麻的话夸她:“你长得很好看。”她腼腆地笑。旁边翻杂志的女子有文艺范儿,他盯着她说:“你还没结婚吧。”“我不像结了婚的人吗?”“不像。”“哪里不像?”他嘿嘿笑了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哪里都不像。”
列车员推着小车过来,吆喝着卖水果。他告诉我们,这些东西想买就买,想吃就吃,别等快到站了降半价才买。火车的盒饭也一样,宁可贵点,也不去吃其他东西,就坐这么一趟。旁边家境殷实的小伙点了点头。火车经过大江大河时,他又望向窗外,告诉我们这几个年轻人,看,这是黄河。这是长江。那里有黄鹤楼。“黄鹤楼臭不要脸,1985年建成的就敢来收门票。”他指点江水。又聊到了流行音乐:“我最反感两个歌手,一个是周杰伦,一个是李宇春。”我优雅地点了点头。
好几站过去了,旁边买站票的却一直站着。一有坐票的去上厕所,他便指着那空位,让站久的人休息一下。旁边的女生打盹了,他又把自己靠窗的位置让出来。接着,他又叫我给一个人让座,“年轻人嘛,没事的”。
那人连说不用,我还是站起来了。他又指了指自己的一箱酒,告诉那个人:“嘿,那个可以坐,别放屁就好。”逗得旁人哈哈地笑。
然后就有人试探着,问他的腿怎么回事。他笑说是车祸,差点儿就没命了。“其实我还挺庆幸的,至少还有一条腿呢。”上完厕所回来,他把腿小心提起,搁到我的位旁,问我可以吗,我点了点头。“我还挺喜欢这条腿的,让它休息一下。”他拍了拍自己粗硕的大腿,自顾自地哼起曲儿来:“扫尽天下魔……”
旁边的小伙也开口了,聊起了以前打架的事,似乎劣迹斑斑。但说到有个路人向他借钱求助时,他的神情却天真烂漫,说自己半信半疑还是给了他钱。王大哥笑着摇摇头:“不用想,你肯定被骗了。”天真青年则无奈地耸耸肩。又有人提着行李来入座,王大哥便说:“你个子高,帮她一把吧。”这高个子便站起来,手长脚长的,果然利索。等他坐下,王大哥又啧啧说:“你这身板太瘦了,再胖个二十斤,女孩子都要追着你跑。”高个青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再后来,平时滴酒不沾的我,竟然喝酒了。高个帅哥跟列车员买了两听啤酒。王大哥用小刀割开饮料瓶,当作酒杯。我推辞不了,也就喝了一杯,我们仨干杯了!哈哈。旁边的女生也拿出一些牛筋零食来给我们下酒,很美味。最后,终点站到了,我们帮他提行李,等候来接送的人,终于分道扬镳。
后来,偶尔想起这番旅途,我总觉得有些虚幻,不真实。我有时在想:这个人,是真实地存在过吗?王大哥。他断了条腿,还在说他计划中的旅行,还说他坐南下的火车是来相亲,夸着未来媳妇的漂亮,说他会游泳,还说他救过人。他姓王吗?他家里真有藏獒?他真的打算去西藏。
不过,真假其实不重要。我猜,自己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旅程了。在旅程中,几个素昧平生、萍水相逢的人,能一块儿聊聊天,煞有介事地谈些不着边际的事儿,适度地放下警戒和距离感。一节车厢里的这片小空间,一点不闷,充满愉悦融洽的空气。阳光洒进来,话语也温暖了几分。对火车上的这段短暂时光,倍加珍惜,并不随意虚掷和粗糙消磨,而像对待平素日子一样认真诚挚,用力地感受着人间的味道。
这,不一定是旅行的意义,却是和王大哥愉快聊天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