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是个贫穷而孤独的年轻人。
那时,我只有二十一岁–住在东京平民区租来的房子里,整天都老老实实地画漫画而已。
要说起那时的事,我一定会想起茶太郎。
与茶太郎的邂逅,现在想来都觉得特别有意思。那大概是我搬到公寓后一个月的事情吧。
有天晚上,我正在专心致志地画漫画,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一声声凄厉的猫叫。好像是后院发生了什么打斗,那声音终于把我惹怒了。在我拉开窗户的瞬间,一团茶褐色的东西飞速掠过我胸前,蹿进了房间里。
我急忙躲开,这才看清楚是只茶褐色的野猫,它一定是见势不妙才逃窜到我房间里的。从地面到窗户外的铁栅栏足足有一米五高,真是惊人的弹跳力。
茶色小猫翻滚着落到了地板上,就势钻到桌子下面。我又往院子里看了看,一只大白猫趾高气扬地迈着猫步走远了。它身子圆鼓鼓的,又肥又壮,怎么看都是占便宜的体形。
我朝外瞧瞧,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在这时,我和院子里那只白猫的眼神撞个正着。我这才看清它的左眼球上覆盖着一层白膜一样的东西,一定是得了严重的眼疾吧。
我把手边的一张纸揉成一团,使足了劲狠狠地朝它砸过去。那白猫敏捷地翻了个身躲开了纸团儿,从墙砖的小洞里一溜烟逃跑了。
“你这小家伙没受伤吧?”我把它轻轻抱起来,心疼地问道。这就是我和茶太郎的邂逅,之后,它常常到我房间里来,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早上在我去打工之前离开,到晚上它又准时回来。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茶太郎。因为它身上的毛是茶褐色的。
茶太郎这猫儿相当机灵。我房间里堆放了好多漫画的原稿、工具,还有纸张之类的,都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它好像心知肚明一样从不往桌子上蹦,也不靠近书架那些地方。
茶太郎可以说是我在这街区的第一个朋友。
我的第二个朋友出现在我面前,是昭和四十五年农历十二月的一天夜里。
说实话,那天我在精神上受到了很大打击。我本来是去出版社谈事情的,结果却被冷嘲热讽了一番。
“算了,像你这样的,把漫画作为个人爱好随便画画也就行了。过年前,你还是收拾收拾行李,赶紧回老家吧。”
回到公寓后,我从旧书店附近的酒馆里买来瓶装威士忌,掺了自来水,大口大口喝起来。之后就酩酊大醉。
那时大概是晚上十点。
突然,从窗户外面的铁栅栏处传来了模糊不清的声音。我还以为是茶太郎回来了呢,可是跟平时的叫声相比,这声音明显要虚弱很多。
我稍微打开窗户瞧了瞧–果然不是茶太郎。
什么东西啊……这是……
映入眼帘的是个直径五厘米左右的小球,还朦胧地发出淡青色光芒。
我轻轻拿起靠在墙边的扫帚,想把它撵走。正在这时,那发光的小球静静地从铁栅栏上滑落到窗户边上。对,很明显,这不是“坠落”,而是“降落”–毫无疑问,是个有意识的动作。
是鬼魂?
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个词。瞬间,我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手掌心也慢慢渗出了汗。
难道是–茶太郎?
我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只白底茶色花纹小猫的神态。想来,这小球的动作跟猫真的有几分相似之处。
我深深吸了口气,像平日里呼唤茶太郎那样,“啧啧……”地咂起舌头。
那小球听到声音,好似欢欣雀跃一般,轻轻地左右摇晃起来,静静地飘到房间内。在榻榻米上方两厘米处悬空飘浮着,还慢悠悠地不停晃动。
最后,它落在房间角落里一个装水的小盆旁,在上面轻轻跳着,看起来就像小猫喝水时头在摆动的样子。
真的是茶太郎?
为了不惊动它,我趴在地上匍匐着靠近。正在慢慢地上下晃动的小球却突然停下来。我仔细一看,盆里的水居然荡起了轻微的涟漪。也就是说,这个球实际上是个有形物,是真实存在的!
我试着用手指头去抓榻榻米的缝隙。这是我和茶太郎经常玩的游戏。
小球在空中停了一会儿,然后,它配合着我的节奏开始晃动。接着,几秒钟后,它快速地撞到了我的手指头。这和茶太郎用前爪抓我指头的时机十分接近。
这就是茶太郎的魂魄–产生这样的想法,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茶太郎一定在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死掉了。只不过是我没有发现,所以它只能这样还魂回来告诉我吧。
茶太郎死了……想到这儿,我的心就隐隐作痛。
第二天清晨,我一觉醒来,发现发光的小猫竟消失不见了。它连续三天出现在我面前后,我对它的存在真的习以为常了。
我被那位编辑狠狠嘲弄一番后本来挺失落的,可不知不觉竟又打起了精神,也恢复了干劲儿。每当我画漫画没有灵感时,就会停下画笔坐在桌前,“啧啧……”地咂舌,不一会儿,光球小猫就会飞过来,乖乖地落在我的手心上。
那年年末的十二月三十一号晚上–正好是它出现在我房间后的第十天。
那天,光球小猫也一如既往来到我房间。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猫叫的声音。
好像是从我的窗户正下方传上来的。我觉得挺奇怪,就往窗边走去,拉开窗帘朝外望了望。
窗户下面有只猫,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地上抬头向上望着。
“茶……茶太郎!”
发光小球突然移动起来。慢慢靠近房间大门,然后整个身体瞬间变得像煎饼一样薄,从门板的缝隙之间钻了出去。
我想都没想,紧紧追出去,不知不觉,我跟着它来到了觉智寺。听说这里跟另一个世界–也就是人死后的那个世界–联系在一起。
发光小球钻入正殿下方的黑暗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我拿着手电在庙里照了一圈–然后,看到一只白猫的尸体,在柱子后面蜷缩成一团。
我记得我见过那只猫。
对了,就是以前追着茶太郎不放、患有眼疾的那只白猫。虽然具体的样子记不太清,但我肯定是那只猫。
人们都说猫不会让别人看见自己的尸骸。听说当它们意识到自己生命将息的时候,为了不被其他动物攻击,就会找个地方躲起来。看样子,这白猫真是做好了思想准备,特意选择了正殿下面,当作自己最后的栖身之所。
即使是这样,它在最后时刻也一定很寂寞,也想被别人关心吧。所以,它才只能寂寞地变成魂魄,还在街道里迷了路,最后误打误撞来到我家。和那时候的茶太郎一样,它一定很想进入温暖的房子里。
在这个世间–感到孤独的,不仅仅只有人啊!
其实,不只是小猫,人类也一样吧。就像我一个人生活会感到寂寞一样,别人一定也会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里忍受着孤独。心里的某个地方滋长着几分寂寞–没有缘由地,我突然想到了这里。“那时候,我还把你撵走了,对不起。”
我把身上穿着的夹克衫脱下来,把白猫的尸体裹起来带回了公寓。第二天白天,我把它悄悄埋在了后院的墙角,那里阳光充足,格外温暖。
每次心情郁闷,我就会想起它的轻盈。想到这里,我就给自己鼓励,希望自己能继续坚持与努力。因为只有活着,我们才能朝梦想一步步靠近。
三十多岁时,我的梦想终于开花结果。几年后,我去东京办事,顺道走访了那条令人怀念的街道。从前居住的公寓早已被商品楼代替,但觉智寺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在正殿下面,我悄悄放上了鱼块,双手合十,默默祷告。
(嘟嘟布摘自《挽歌》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日〕朱川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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