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她潜进了一个村子。
她在村边一户人家的柴草垛与院墙之间的空隙中蹲伏下来。其实她已筋疲力尽,肚子咕咕响着,胳膊上的伤口灼灼地痛着。但她深吸了一口气,用以支撑自己,眼睛警惕地盯着四周。
这户人家的院门吱呀一响,一个大闺女迈出门槛,向柴草垛走来。这闺女,一根乌黑的大辫子垂到腚下,留着长长的辫梢,红头绳系了有三指宽。她屏住呼吸,看着这根长辫子。她也曾有这样一根长辫子,绸缎一样亮光光油滑滑的,村里的姐妹们羡慕,她自己也暗自得意。两年前,两支共产党的队伍来到她的家乡,她一下子羡慕起那些女兵来了,她们个个都梳着齐耳短发,又新潮又神气,村里人把那叫革命头。女兵们把村里的女子组织起来唱歌:“人人来宣传,妇女听一番,宣传的话儿好好听,放足闹革命,打败鬼子兵,保家保和平!”于是,会唱民歌的她瞒着娘,跳下火炕,冲出家门,去了区政府,也成了一名“女宣传”,辫子咔嚓一声落了地,她也有一个革命头了。没想到,只一年,日本鬼子被打跑了,又开始打国民党。最近的一仗打得不顺,她和战友们被打散了。
怕吓着这闺女,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闺女抱了一抱柴,扭身离去,辫子晃悠着。她刚想叫住闺女,一个绾着发髻的中年妇女,挎着篮子从柴垛边的小路经过,她只得又缩了回去。看着妇女的发髻,她想起了母亲,两年没见,不知母亲怎么样了。她发现这个村子和她的家乡一样,女人们的发型就两种,没出嫁的就是一根大辫子,出嫁的,上了年纪的,就是一个发髻。
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敲这户人家的大门,那闺女又出来了,又朝柴垛走过来。她四周瞅了一圈儿,没有人,便轻咳一声,站了起来。闺女吃了一惊,一看她的发型和衣服,认得是共产党的女兵,脸上的表情松下来,眼睛倏地放出光芒。闺女也四周看了看,朝她招招手,扭身往家走,她跟了进去。
闺女的娘正在做饭,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和蔼地说:“你不用怕,我儿子也在外面打国民党呢。”闺女把她领进自己的屋,让她洗了脸,替她包好胳膊上的伤口,又找出自己的一套衣服让她换上。这时饭也差不多好了,闺女把一碗菜汤和两个红薯摆在她面前,让她趁热快吃,自己又出去了。
一会儿工夫,闺女带回一个也是绾着发髻的女人,对她说,这是村里妇救会的会长。妇救会会长上来拉着她的手,问明一些情况,说,让你受苦了,你放心,俺一定要保护好你。她像见到组织和亲人一样,心里踏实了许多,虽然吃了点儿东西,有了点儿力气,但是沉重的困倦又黏上来了。她摇晃了一下,会长和闺女连忙扶她躺下,让她放心好好休息。
她躺在闺女的炕上,迷迷糊糊听到会长和闺女去了外屋,加上大娘,几个人在商量事呢。会长说,怕是国民党的人又要来搜查了。大娘说,家里是没地方藏,要不到山洞里躲躲?会长说,天冷了,洞里更冷,谁受得了?再说你知道山上有洞藏,那些人就不知道到洞里去找?闺女说,要不还是老办法,再找个假发髻给她戴上?就说她是俺姐,回娘家来了。会长说,哄不住那些人,你忘了去年,有两个共产党的女兵藏在咱村,我给弄了两个假发髻戴着,还不是叫那些人一把揪下来,露了馅儿,把人给抓走了?闺女说,兴许来的不是那伙人呢?会长坚定地说,不行,还得想别的招儿……
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听到的话越来越遥远,慢慢就睡过去了。
天亮后,她醒来,见那闺女正站在炕下对着镜子梳头,辫子没了,是齐耳短发,和她一模一样。闺女对她笑笑,她愣了一下,也笑笑。
果然,那些人来了,挨家挨户搜,把村里四十岁以下的女人赶到破庙里集合。她也随着闺女去了。她愣在那里,一夜之间,村里的姑娘媳妇们,发髻和辫子都变成了清一色的齐耳短发。那些人更是愣着神,眨巴着眼睛,不知从何处下手。
革命胜利后,她在文艺单位任职,有机会梳长发,也有机会烫头发,但她一直留着齐耳短发,直到老,病故。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