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定过娃娃亲,女方六岁就夭折了。奶奶过门前不知道,没想到,这个事成了她一辈子的心事。
我们这儿老一辈有规矩,夫妻百年之后合葬,定娃娃亲那个人,要排在她前面,甭管子孙辈上是谁熬下来的。从我记事起,奶奶就不接受这个事实,她常唠叨:死了,坚决不和那老骗子合葬,我可不给别人当小老婆,阳间阴间都一样。
爷爷病厉害那年,我刚满两岁。那天,家里炖了唯一下蛋的母鸡。那味道是一个看不见的钩子,三番五次勾着我去看,爷爷一次次把好吃的鸡肉往我的嘴里放。很快,那只鸡就被我吃得差不多了。
母亲几次把我拖住,却被奶奶的眼神制止了。她一边看着老头子,一边看着长孙子,在那里含着眼泪笑。爷爷去世时候,奶奶还不满四十岁。
我老家门前有一棵梧桐树,宽厚肥硕的叶,坚挺笔直的干,它是我出生那天奶奶亲手栽下的。当我高矮能给奶奶当拐杖时,梧桐树已有水桶粗细,有事没事我会在上面爬上爬下。更多的时候,我会猴在奶奶身边,看她做针线活,听她讲皮货子精、笤帚疙瘩和炊帚疙瘩的故事。听她一遍又一遍数落,栽下梧桐树,不愁凤凰来,你永远不愁找不到好媳妇。长大以后,千万别把我跟你爷爷葬在一起,他在阴间有老婆了,我不去当小。
我们的村子大,七百来户三千号人,奶奶的手工活儿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缝衣服做被子,纳鞋底做鞋垫,针尖跟蚊子脚似的;剪窗花过门笺,编蒲扇粘笸箩,千奇百怪的花样都会;用麦秸草编成小狗小猫小兔子更是拿手绝技,她编的蝈蝈放到地上,公鸡母鸡抢着来啄。冬闲时节,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都跟着奶奶学。她从不保守,随到随教,教会随走。
每月初二、初七,村里都有个小的集市。麦收过后,奶奶就会用麦秸草和棒子皮编成一些小玩意,拿到后街大集上去卖,换个零花钱。一个小脚女人,扶着个半大小子在那里摆摊卖货,后面有时候还跟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黄狗,成了那时的一道风景。大街上,奶奶的货总是最抢手。那时的我,也不全是为了奶奶用赚得的那点零花钱,买可口的东西塞到我嘴里,只看见奶奶的手工换成几个毛票,张着没几个牙齿的嘴笑,就是一件莫大的喜庆。
有一段时间,我最打怵深秋季节的到来。大家庭分家后,父亲常年在外面工作,一年到头几乎全是奶奶、母亲和我们兄弟姊妹在一起。傍晚的雨,斜打到宽大的梧桐树叶上,声音传得幽深长远,深深的雨幕里,总觉得有数不清的眼睛在盯着我们。每当这个时候,奶奶的眼神就越发空灵,唠叨那些生老病死的事特别多。最后,总忘不了嘱咐我们,她死了,是万万不能跟那个老骗子葬在一起。他那边已经有老婆了,她不去当小。渐渐的,那成了我最不愿意听到的一句话。
我离开家那年,梧桐树一个人已经搂不过来了,它成了村口的一大景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那年村子里集中规划宅基地,把它作了标志物。树梢上绑一杆红旗,一下子把父亲辛苦盖得八间瓦房劈成了两半。搬家的时候,奶奶坚持要下了那棵树干做了寿材。
奶奶守寡五十多年。在一百岁生日前一天,她让家人给洗了个澡,干净地躺在床上,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明事理的人说,这是修来的福分,老太太一辈子都要强,走的时候也不给家里人添麻烦,那么爽快。
那天,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我连夜从外地赶了回来,父亲轻轻把覆盖她脸庞的黄表纸揭开。我看到,奶奶的脸上真的非常洁净,耳朵上整整齐齐挂着那副娘家陪送的银耳环,貂皮做成的帽子上嵌着一块绿莹莹的蓝宝石,闪着幽幽的光,很像小时候我常常看到的,她无怨无悔的眼睛。
奶奶去世前,曾让父亲搀着,歪着小脚去看了爷爷的墓穴。爷爷的墓建在村东边一个向阳的山坡上,下面是一片洼地。她说,这头枕山、脚踩湾是好墓穴哩,保着子孙兴旺。为你们好,我就跟他葬一起了,到那边,当小就当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