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Patric Modiano)至今已出版27部小说,最近的一部作品是2012年10月由珈里玛出版社出版的《夜草》(L'herbe des nuits)。《暗店街》是莫迪亚诺1978年的作品,该小说获得当年的龚古尔文学奖,它继承了莫迪亚诺自1968年第一部小说《星形广场》以来的“寻找”主题。《暗店街》讲述一个失忆的私家侦探不停地寻找过去。“我”在了结最后一桩案子之后开始调查自己的身份之谜,过往生命交错的片段随着对电话簿、年鉴的追踪逐渐在小说中浮现,曾经可能是网球手的私家侦探于特,来自美国最后在巴黎寓所自杀的舞女嘉利娜,移民法国的美国钢琴师瓦尔多·布兰特,跳芭蕾舞受伤后远离欧洲的小女孩,失踪的女友戴尼丝,曾在美国做约翰·吉尔伯特跟班最终不知所踪的弗雷迪。“我”最终发现自己曾在多米尼加共和国公使馆工作,在十年前越境时丢失了女友也失去了记忆。莫迪亚诺的小说充分利用了二战法国“占领时期”这个时代背景,太多的人在这场战争中失去身份,失去与与过去的联系。与《星形广场》、《夜巡》等作品类似,《暗店街》也指向“占领时期”人的生存境遇,不安、恐惧的气息不时弥漫在小说中,“这种恐惧感,我每次走到米拉博街时都要产生,怕有人注意我,怕有人挡住我,检查我的证件。还有几十米就到达了,吓成这样子实在遗憾。千万沉住气,脚步平稳,坚持到底。” 但除了现实意义之外,他更借用了这个时代的象征意义。莫迪亚诺将这种现实中的迷失延伸至普遍的个体生命体验中,早期他对这种叙事方式如此痴迷甚至会修改自己的出生日期。我们在他的后期作品中可以看到这种时代印迹逐渐淡出,无时性的个体记忆成为小说的重点,《暗店街》可以说是一个转折点。
一、博物馆——不动声色的叙事者
莫迪亚诺的作品如同一个博物馆,那些记录着个人经历和身份的物品——照片、信件、电话簿、简报、明信片、年鉴,还有别人模糊的记忆中流露的只言片语充当着不动声色的叙事者。
现代小说一方面极力创造文本的含混状态,另一方面又着重对物的精确描摹,佩雷克在《物》中通过对物的细致描写表现了法国六十年代的物质世界和人们的精神状况,《生活使用说明》中公寓楼里的一幅画、一本未打开的乐谱也不会被遗漏。在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中,芙颂的一生被永远收藏在纯真博物馆里,她的头发、手帕、发夹、鞋子、打火机、照片成为对纯真的祭奠和当时社会的嘲讽。而莫迪亚诺的博物馆散落在巴黎的大街上,所有人成为它的所有者和参观者,它不断更新又不停遗失,《暗店街》中“我”搜集了越来越多的信件、照片、出生证明、记事本,获得散落各处的地址、电话号码,“我”的身份却依然消散在迷雾中。这些地址、照片代替故事人物出场,同时担当无声的叙事者。这中叙事方式与莫迪亚诺的创作习惯密不可分,“我喜欢搜集旧报纸、旧档案、城市交通图,这都是为了创作。如同一个演员,我要了解确切的细节,以便进入角色。环境比情节更使我感兴趣,我不喜欢勉强结束一次调查。” 当然存在于莫迪亚诺的博物馆中的,还有他作品中常出现的狗、常春藤、南方十字、乙醚、小旅馆、警察局、雨天咖啡馆外面为一对情人遮雨的伞。这些物品的反复出现构成了莫迪亚诺作品的互文性。
莫迪亚诺的作品都不太长,《暗店街》也是,字数不多却分有四十七章,最短的不过是一个地址,如第四十一章:“Auteuil 54-73:巴黎第十六区福科勒斯5号,彗星停车场。” 这是一个知情人的地址和电话。这些电话、住址成为“我”梦游的道具、行为指向,不然还能依赖什么追寻过去呢,这是私家侦探的工作方式,最后他以此来寻找自己的过去。这就是莫迪亚诺的故事讲述方式,正如小说中的人物于特所说:“这些年鉴和电话通讯簿,是人所能得到的最珍贵、最生动的图书资料,因为那一页一页汇编了许多人和事,以及唯余这点佐证的消失的世界。” 然而即使是实在的电话簿、照片、信件也始终透露着不可知、不可靠,德·吕伊扎中学的档案在一场大火中灰飞烟灭,它所记载的所有人和这个学校的历史从此永远消失了。这些材料为“我”打开一条条道路,却可能越走越远,最终指向未知,由此,人被永远地抛入了寻找的迷宫。这恰恰体现了“我”对现实的态度:“生活重在过去,而非未来。”寻找本身成为对生命的执着。
二、梦游——虚构存在的一种方式
博尔赫斯在谈文学与梦的关系时曾借用奥地利诗人瓦尔特的诗句:“是我梦见人生,还是人生是一场梦?” 从1968年第一部作品《星形广场》开始,莫迪亚诺的小说人物始终在回忆和寻找,寻找父亲,寻找丢失的情人,寻找自我……他的小说主人公常常在数年之后重新发现年轻时的一段岁月。“我”如同夜晚潜入记忆的幽灵,“我们过了花园,踏上了纽约林荫大道。我产生了做梦的不快之感,就好像我已去世,现在只是个幽灵,在周末夜晚的温和空气中飘荡。为什么还要重新接上已经断了的关系呢?为什么还要寻觅早已隔绝的踪迹呢?我也难以相信,走在我身边的这个留小胡子的胖男人是个真人实体。” 这个幽灵飘荡在巴黎的夜里,把每个人抓回过去,试图搜寻一点点过去的痕迹。
莫迪亚诺不断模拟这种梦游的状态,《暗店街》中到处充满不确定的时间,“也许”、“可能”、“大约”之类模棱两可的用词,他试图营造一种不真实的幻觉,恰如梦游。梦游状态的人身份永远是未知的,他在梦中可以成为任何人,身份迅速变换。“我”最初是居伊·罗朗,后来变成了奥瓦尓·德·吕兹,当“我”开始以奥瓦尔的身份回忆时发现它只是“我”儿时同伴的名字,“我”可能叫彼得罗。故事人物在上一秒忆起自己的身份,在下一秒却怀疑整个存在,“也许我根本就不是那个彼得罗·麦克沃伊,也许我什么也不是,仅仅时弱时强的声波透过我的躯体,漂浮空间,渐渐凝聚,这便是我。”
另一方面,莫迪亚诺借助昏暗氤氲的环境营造这一梦游场景:空荡荡的街道、氤氲的空气、濛濛的雨雾、昏黄的灯光、漫天的大雪、分不清的四季。如果说莫迪亚诺在叙事上对地址、电话、证件等物追求极为精确的话,那么他在情境叙事中对环境的描写却极为暧昧。小说人物的声音消失在隆隆的地铁声中,隐隐约约的楼房和人的身影消散在巴黎夜晚的薄雾里。在这种氛围中,人的身份也变得模糊不清。
从叙事方法上看,叙事时间的错乱是造成梦游效果的极好方式。莫迪亚诺在《暗店街》中不断打破叙事时间的一致性。莫迪亚诺故意将这些记忆混淆在一起,试图去模拟回忆本身的真实路程。他在谈自己的写作时指出,“很少能够当场讲述这些东西,因为总得有一定的时间间隔,感觉流逝了的时光。促使我写作,是又寻找到了记忆里留下的痕迹。不要以直接的方式叙述事情,并且但愿这些事情有点儿神秘。与其重新寻找到事物的本身,倒不如重新寻找到这些事情的痕迹。当人们正面接触这些事情时,更能引起人们的联想。就好像一尊被破坏的雕像……人们总想要把它恢复原样。暗示更加重要。”他恰恰以这种梦游的形式去模拟人的存在方式。同时,叙事人称的变换同样加强了这种虚构性,如同《追寻逝去的时光》中《斯万的爱情》一章的叙事违规,《暗店街》也并非一直使用第一人称叙事,倒卖首饰的男人(二十六章)、跳芭蕾舞的少女(三十二章)、维希市(三十四章)和阿莱克斯·马基时装店的模特(四十三章)四章则采用第三人称叙事,对故事的重复讲述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叙事者的视角限制,而这种交错的时间设置也强化了叙事的虚幻效果,个体的存在只成为他人记忆中一些零散的片段。这种叙述方式在莫迪亚诺后来的小说《青春咖啡馆》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小说一共四章,分别通过四个人物讲述露姬的故事,其中包括露姬本人,多重叙事视角使故事更加扑朔迷离。
三、碎片——对自我丧失(遗忘)的确认
因频繁出现的“追寻”模式,许多人都认为莫迪亚诺的小说表现了自我反省,然而如莫迪亚诺自己所说,“我的写作方法既不是为了试图认识自我,也不是为了进行自我反省。确切地说,是用具有偶然性的平凡的素材:我的父母亲,我出生在战后……去从这些本身并无重要意义的素材中寻找到一点魅力,通过一种想象使这些素材产生折射。” 莫迪亚诺的小说人物失去了确定的身份主体,越来越趋向于模糊化和碎片化,由此,他对小说中的人物身份更多的是呈现和辨认,而非寻找。
莫迪亚诺的作品既有西默农式侦探小说的意味,更效仿了普鲁斯特的追忆主题。然而普鲁斯特努力通过记忆使过去清晰化,他倾向于表现记忆所记起的,那些还留存在记忆里的事物,而莫迪亚诺更倾向于呈现记忆所遗忘的。普鲁斯特一次又一次的重返回忆并试图战胜那些飘忽不定、转瞬即逝的东西,他对记忆如此自信,“也许是由于这些被抛出记忆如此之久的回忆,全都没能幸存,一并烟消云散了。物体的形状——糕点铺里那尽管褶子规规整整,却依然那么丰腴性感的贝壳状小点心——会变得无迹可循,会由于沉溺日久,失去迎接意识的活力。但是,即使物毁人亡,即使往日的岁月了无痕迹,气息和味道(唯有它们)却在,它们更柔弱,却更有生气,更形而上,更恒久,更忠诚,它们就像那些灵魂,有待我们在残存的废墟上去想念,去等候,去盼望,以它们那不可触知的氤氲,不折不挠地支撑起记忆的巨厦。” 普鲁斯特如此确信玛德莱娜小蛋糕可以战胜时间、征服永恒,相反,莫迪亚诺恰恰完成了对永恒的拆解。马塞尔最终变成了作家,而莫迪亚诺的“我”依然在不停的寻找,这或许是普鲁斯特的《追寻逝去的时光》可以长达七卷,浩浩荡荡追寻了一个时代,而莫迪亚诺的小说总是零碎短小的原因之一。莫迪亚诺在提到当代作家与前代的差别时,指出前代作家更可以集中精力写作,因此像普鲁斯特可以写出如此完整的作品,而当代作家的作品是支离破碎的,莫迪亚诺用支离破碎这个词形容自己的作品。莫迪亚诺的小说模拟了我们回忆过去的方式,这种碎片化的方式还伴随着时间永远逝去和生命支离破碎的忧郁气息,而这种气息可能弥漫在每个人的记忆里,普鲁斯特将这种记忆与一个奢靡的时代联系在一起,莫迪亚诺则是通过小说本身呈现了这种逆向追忆方式,并将着眼点放在模糊的个体身上,以此触动现代人的心灵。
传统的侦探小说通过找到凶手完成小说叙事,自传小说的人物最终成长为叙述者,而莫迪亚诺的小说从身份不明的叙述者回到身份不明的人物,小说除了对已有的历史记忆更加碎片化之外没有任何进展。在此意义上,莫迪亚诺的小说与侦探小说和自传小说区别开来,他通过寻找最终达到对自我丧失这一事件的确认,这种确认本身成为莫迪亚诺呈现自我的一种方式。
在《暗店街》里,主人公最近十年叫居伊·罗朗,之前的名字似乎谁也不知道,可能是约翰·吉尔伯特的跟班弗雷迪·奥瓦尓·德·吕兹,后来发现可能是在多米尼加公使馆工作的彼得罗·麦克沃伊,或者吉米·彼得罗·斯泰恩,可彼得罗·麦克沃伊也只是在假护照上的名字。而给了“我”身份的于特是私家侦探还是波罗的海的网球手呢?个人的历史消散了,它们只存在于照片、信件、电话簿、简报、明信片、年鉴,或者别人模糊的记忆里流露的只言片语中。这种历史没有深度,只是一些碎片。即使是这些碎片也有可能轻易的被一阵风吹走,那么人居住在哪里?莫迪亚诺在《暗店街》中创造了“海滩人”的形象,“此公在海滩上,游泳池边度过了四十个春秋,他笑容可掬,同避暑的游客和无所事事阔佬搭讪闲聊。在成千上万张暑假照片的一角或衬景里,总能看到他穿着游泳裤,混迹在换了的人群中,但是谁也叫不上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呆在那里。有朝一日,他又从照片上消失了,同样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个体生命像在“沙子上的脚印,只能保留几秒钟” ,最终消散在世界中,没有身份,没有历史,被时间吞没。
福柯在《词与物》中定义了自18世纪末的现代认识型,人在语言秩序和知识中被建构“人”的历史不过是近代以来的产物,“难道我们不应该承认,由于语言重新在那儿了,人就将重又回到这样一个宁静的非存在,即人在从前世由大写的话语的专横的统一性维持在这个宁静的非存在,即人在从前是由大写的话语的专横的统一性维持在这个宁静的非存在之中的?人曾经是语言的两种存在方式之间的一个形象;或确切地说,语言在被置于表象的内部并似乎在表象中消解之后,只有当语言通过把自己分成小块,才能摆脱表象时,人才能被建构起来:人在一种成片段的语言的空隙中构成了自己的形象。” 人的形象被凸现出来,而当语言重新聚合时,人可能就会被驱散,在此意义上,福柯预言人的消失,“人将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地上的一张脸。” 莫迪亚诺用文学的方式表现了这种个体身份的丧失。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以极端暴力的形式促使人类重新思考自身的存在。人的历史在年鉴、电话簿和出生证明中被建构出来,而当这些碎片化的不可靠的物和他人的零散记忆消失时,人无处可寻。这种思考方式在莫迪亚诺之后的作品中被更深入地展现,在《八月的星期天》中他创造出“中立地带”,在《青春咖啡馆》中他借用德勒兹的“逃逸线”,在《地平线》中他在引用天文学的“暗物质”理论,他不断开辟过去的时空并创造出那些可以返回的地带,由此更深刻反思在过去消失的时间和当下作为人的存在可以安放于何处。
最终,我们对主人公的认识和他对自己的了解一样多,更多的过去仍然消失在迷雾中,莫迪亚诺小说中的所有人物都患上失忆症,个体存在无法验证,个人身份无处追寻。莫迪亚诺只是呈现出了人的这种碎片化的生存处境,他没有像萨特那样选择一种积极对抗的方式,或者如加缪去追寻永远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但或许回望过去的姿态以及对这种碎片主体的验证就是莫迪亚诺选择的存在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