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娟顺着小道来到岭上。岭的东南侧是那条长长的山沟,岭的西北侧是我们的村子睡岭。月光洒落在岭上,成熟的山野一片朦胧。那岭蜿蜒到睡岭后面,划过一个低低的弧,形成一个山坳,山坳里有大片的平地,平地上坐落着我们的村子。太阳每天从东岭徐徐升起,斜过南岭向西移动,我们村子在阳光中安宁自在。岭在睡岭后面向西北方向伸展,逐渐升高,在很远很远的高处遇到另外一道山崖。那山崖在晴朗的天气中清晰可见,但远不可及。据说山涯的另侧是原始森林,森林中有当年抗联的密营。
假期的那天夜里,我和大娟同样站在这里,但那时我们陶醉在幸福快乐中。我们不愿回家,我们愿两个人在一起。
此时,我和她陷入从未有过的困境中。我为未来感到害怕。
我说,怎么办,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大娟沉默着。
我说,我爸我妈不想要孩子,你爸你妈想要孩子……
她打断我,他们怎么想我不管。我想要孩子。
可是我们……
你是说我们还小?还要念高中、上大学?现在我不这么想了——这是天意,孩子来了,就让孩子生下来,这比什么都重要。我想的只有这个。
我支吾着,你应该读书,我、我们都应该读书——我们还不是养孩子的时候。
她又沉默。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说,孩子选择了我们,这是天意,也是缘分。你不要,我自己养,我珍惜这个缘分。我不埋怨你,我一个人养还是我们两个人养,都是天意,就跟孩子来了一样。
第二天大娟消失了。随后接连四天,她家竟然没有动静。我爸妈猜测,是不是大娟到哪儿偷偷做人流去了。如果是这样,咱家得给大娟一笔钱。我不信这种猜测,但我又想象不出大娟去了哪里,她家又为什么会这样安静。国庆节过后,大娟妈隔着篱笆告诉我妈,他们家把我告到公安那儿了。我妈一时没听明白,问告什么。大娟妈说她家大娟向公安说出实话,是我硬逼的。大娟不到17,这罪不小。
当时我正在家里准备回学校的东西。我从屋跑出来,冲那院说,大娟呢?我想见她。她妈冷冰冰地说,我家大娟不想见你。
你在说谎——大娟根本不会,她不会那么说,也不会不见我。
她妈骂起我,你小子有尿性,就敢作敢当!想赖账?没看看你眼前是谁,告诉你,错翻眼皮!
我妈推我回屋,嘱咐不许出去,然后一个人上街去了。她和我爸一起回来,神色都很紧张。他们害怕了,怕大娟真的一口咬定是强迫的,那就等于我犯了强奸罪,而且大娟还没成年,更是罪加一等。
我爸对我说,你是我们的儿子,你说实话,当时是什么个隋况?
我反问,哪个“当时”?
我妈脸色涨红,你整人家大娟时!
尽管这个时候,我仍然不想在别人面前说起我和大娟之间的那个事,它只属于我们两个人。对于我和大娟,那事是圣洁的,别人包括我们的父母知道一点细节都是一种玷污。我沉默不答。我妈也软下来,几乎是哀求我,说现在不是怕寒碜的时候,你总得告诉你爸你妈当时你怎么的她怎么的,好让你爸你妈心里有数。我还是沉默。我妈气得恨不得动手打我,说你不说就去蹲大牢吧。
我爸我妈打电报让我二叔从市军分区回来,让他到大娟家说和。三年前大娟的哥哥当兵是我二叔帮的忙。二叔和领兵的说了情,她哥哥才没被挤下来。可是大娟的爸妈根本不给二叔面子,不还他的人情。他们不软不硬地回绝道,不行了,派出所已经立案,公社党委也开会专门研究过,让派出所立刻抓人。二叔说,这家人家不可交,他们是铁了心要把孩子送进去。我爸让二叔到公社去疏通,二叔觉得这事太寒碜,和那些不熟的人没法张口。二叔走后,我爸就给我收拾起行李,准备去公社派出所自首,并做好回不来的打算。这是二叔出的主意,说这样争取主动,自首坦白也多少能减轻些罪责。到这时我才感到恐惧,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我不怀疑大娟,但她的消失却让我的心变得空洞,无助和恐慌使我的两腿发软。那条长长的山沟变得异常漫长,我爸扛着行李走在前头,我拎着脸盆跟在后面。他一路上没说一句话。我左右张望,盼着大娟从草丛中走出来。路过那棵大梨树时我停下来,觉得大娟应该站在树下。我远远看去,那梨树在南面的山脚下,孤零零地只有它一棵,满树都是成熟的黄叶,那树是一团黄色。那是一棵不结梨的树。
不见大娟,我一路失望。
我们见了派出所的杨所长。他高高的个子,腰有点弯,大热的天也习惯把手抄在袖筒里。全镇的人都传着他的故事,有次他穿着便衣下乡,路遇歹徒劫道。他从腰间拔出手枪大喝一声“我是杨所长”,歹徒顿时瘫软。
站在他面前,我爸的腿也软了。我低着头不敢看他。我爸说我们是睡岭的,我的儿子犯罪了。他把人家大娟给……他说不下去,有些支吾。杨所长没有吃惊,显然他知道了我的事情。他让我爸到走廊里等着,并用脚踢了一下放在我爸脚边的行李和脸盆,示意拿出去。我爸乖乖地拿着行李和脸盆退到屋外,那可怜的样子就好像是他犯了罪。杨所长推开他屋的过道门,那边还有一间办公室,对我说你到那屋站在墙角。我过去了,站在他指的墙角。他又说面墙站着。我转过身,闻到墙皮的白灰味道。他把门关上,我听到他划门的声音。他坐在那屋,我站在这屋,他不再理我。不知过了多久,进来一个人。我听到他拉抽屉的声音,然后是翻本子的哗啦声。他说你转过身。坐在桌前的是个年轻的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