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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花已开到有些慵懒的初夏,他转学到离家稍远的一所高中读书。是第一次出门,母亲不放心,跟到站牌下,看见写有11路公交的车,远远开过来了,便用力地挥手。车还没有停下,门口便探出一个秀气的女孩子,略略腼腆地朝他的母亲喊:连姨,坐车么?母亲微笑摇头道:是来送小辰坐车的,这孩子粗心,记得到行知中学的时候,帮忙提醒他一下好么?而后母亲便转过身,一把将他拉过来说,记得听你栀美姐姐的话。他一向有些怕母亲的,那天不知怎么就鼓起了勇气,争辩道:不过大几个月罢了。母亲性子急,啪地从背后给他一掌,说,赶紧上车,记得周末在校门口等你栀美姐姐的车回来。他当时脸便红了,匆匆坐上车去,便低头假装看书,再不搭理母亲。
过了大约有20分钟吧,他的身边,忽然飘过一丝的清香,而后便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说,到了。他慌慌地起身,跳下车去。一回头,却瞥见栀美也跟着跳下来,笑道:嗨,还要不要这个?他这才瞥见自己的书包,落在了车上。他的视线,慌乱地四处游走,最后不听使唤地,竟是落在栀美的脚上。他所受的教育,向来是严肃保守的,所以当他瞥见栀美的脚上,粉色丝袜里,隐约透出的一抹蓝色的蔻丹时,脸上,竟是热辣辣地疼。他胡乱地将视线移开去,道声谢谢,便扭头向校门口走去。是听见身后车发动起来了,他才倏地定住脚,装作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去,却沮丧地发现,车早已拐过弯去,只看得到一缕面无表情的尾气,淡淡散开。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关注一个女孩。此前,他的整颗心,全都交给了功课,是到那时,他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值得他交付生命与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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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向母亲打听一切关于栀美的消息,知道她是接替了自己因公致残的父亲来做售票员的。但因为年龄太小,单位不同意,最后是母亲找人求了情,这才将她的工作安顿下来。之前他屡次听母亲谈起这个大自己半岁的栀美,从没有在意,以为不过是像父亲工厂里,那些早早退学打工的女孩子一样,因为过早地走入社会,眼睛里沾满了世俗的尘埃,只一心想着挣些钱,给自己攒够了嫁妆,而后结婚生子。但却不曾想,只是一眼,便被她纯净温暖的双眸给掳获了去。
他原本不喜欢回家的,每次回去,都要接受父母轮番的拷问,关于成绩关于生活关于思想。他们皆是商人,所以对于读书,便格外地看重,一心想着要他实现考入大学甚或出国的梦想。为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他读最好的中学,当然,也包括在没有考入大学之前,严格地规范他的思想,不允许他有丝毫贪玩或是早恋的迹象。正是叛逆的年龄,所以他宁肯在学校里埋头做题,也不愿回家听父母的聒噪。但自从遇到了栀美,一切便像那春天的山野,忽然间,花就漫山遍野地铺陈开了。
他在周一开始的时候,就倒计时,盼着那可以坐公交回去的周末,快快地到来。这样,他就能够与栀美,同乘一辆车,在最靠前的位置上,看她售票,帮行走不便的老人寻找座椅;或是听她用山泉一样甘甜的声音,报沿途的站名。这是一辆穿越整个城市的公交,因了喜欢栀美,不擅长记忆的他,竟是可以将所有经过的站名倒背如流。常常,栀美微笑着起身,略略羞涩地环顾一下四周,开始报站的时候,他也会在座位上,低低跟着栀美附和几句。有几次,栀美无意中看到他开开合合的双唇,突然就忘了下面的话,是他轻声地提醒,她才恍然如梦中惊醒,继续下去。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栀美的语气里,已然没有了先前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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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栀美之间,有了某种外人无法知晓的默契。他站在校门口等车,数到100的时候,车恰好会停在身边;上车后靠窗的第一个位置,永远都没有人会坐;栀美口渴的时候,他的书包里,总是恰好装了一瓶浸有新鲜柠檬的白水;他想起什么开心的事情,想抬头用微笑传给栀美时,她也正俏皮地歪头静静注视着他。
这样的秘密,似那沿途一闪而过的瑟瑟花草,以为会留不下痕迹,却不知,再返程的时候,它们已然成为一抹最明媚的风景。他终于写信给栀美,是在自己要去北京读大学的时候。他的信里,只有短短的两个字:等我。他知道栀美是明白的,两年的来去时光,每一次,他都在心里,细细地记下,那么栀美,又怎么能够忘记?
他在外读书的第一年,频繁地给栀美写信,将自己的一切,都讲给她听。栀美起初还按时地给他回信,小心翼翼地,将内心的思念,一点点地在字间流转;似乎那爱,是易碎的水晶,不敢触碰,只好缠来绕去地在边沿行走,试图寻找最佳的位置浸入。可这样的尝试,不足一年,便倏然止了步;常常是他三四封信过去,栀美才会回一封过来。字里的敷衍与淡漠,如贝壳上的裂痕,浅淡,却是清晰。他有些着急,请假要回去,没想母亲却打电话过来,劈头给他一句:你这一年,都做了些什么?一个不过是初中毕业的丫头,有什么可以值得留恋,让你这样一封封写信过来?况且,又是那样地朝秦暮楚,水性杨花!
他几乎是愤怒地,打断了母亲的话:栀美不是那样的女孩,你不要侮辱她!母亲冷笑着吐出一句:不相信,那你自己回来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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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车后,没有回家,就直接去找了栀美,但在她的单位,没有寻见她的踪影,却是听到人在身后指点说道:这就是那个栀美甩掉的男孩吧,听说,家里也是有钱的,但到底还是不如福商更阔绰些,否则,凭栀美的聪明,怎会无端地选择一个离过婚的?他在不远处听到这些话,很想返回身去,将那人恶狠狠打上一顿,但还是忍住了,跑到栀美上班的11路公交起点处,近乎绝望地等她。
他终于又看到他的栀美,依然是美的,在明净的车窗里,快乐地忙碌着。有那么一刻,他似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光,他们彼此互相笑看着对方,只是看着,地老天荒似的,要把对方刻进自己的心里。但这恍惚的片刻,很快就被跳下车来,却转身逃走的栀美打碎了。他大叫:栀美!但栀美在他的叫声里,愈加地跑得快,直至在一个拐角处,被突然而至的一辆自行车,啪地撞倒在地。
他要扶栀美起来,她却是决绝地一把将他推开去,而后,站起身来,无比冷静又无比漠然地说道:你母亲,已经告诉你了吧,我,年底就要嫁人了,是个有钱的男人,你该祝福我的。说完,她便拍拍身上的尘土,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他并没有去追,他想追也是无用的吧,一个人的心变了,即便是风驰电掣的速度,也是不够的。但他还是站在原地,注视着栀美瘦削的背影,像一滴水,慢慢融入喧嚣的人群,寻不见究竟哪个是她。
回校后他便把自己的心,封锁住了。他又回到那个一心读书的年少时光,为了某个并不确定的方向,拼命地学着,且不敢停下,怕那旋转的陀螺一住了脚,便会猝然倒地,再无生命。
这一转,便是三年的光阴。期间他考过了托福,几乎成为这个城市里,最早出国的人。而栀美,则再无音讯,他曾装作无意地,想要从母亲的口中打听到栀美的去向;但母亲毕竟是精明,总是在听到这个名字后,警觉地看他一眼,而后便小心翼翼地岔开去,让他无从开口再问。他以为这惟一一次的爱恋,就这样因为栀美的背叛,寂然结束,但生活,偏偏在他要离去的那个暑假,一个转身,给他一个踉跄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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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一次去母亲的单位,几个女人围在一起正聊着什么,见他来了,其中一个夸张地拍肩说道:你妈有你这样一个儿子,算是熬出来了,也不枉当年她那样辛苦将栀美调走。他即刻诧异追问过去,但对方却是欲要掩饰什么似的,慌忙地拿其他话题岔开来。他只好带上门,转身走开。但只是稍稍走了几步,便又试探着,退了回来。那段晦暗不清的过往,就这样在几个女人的窃窃私语里,一点点地,现出最初的模样。
这才明白,当年,母亲在发现他写给栀美的信后,便大骇。毕竟是自己的儿子,知道从他这里切断,定是白费力气,便想到了毫无背景的栀美。母亲硬生生地就告诉栀美,她与他之间,是没有可能的,而且,将来他要出国,她一个初中生,只会给他的前程带来障碍;何况,他们家那么大的财力,一个随时都会被辞掉的小小售票员,怎么能够配得起?栀美曾经很努力地抗拒过母亲的威逼,但不久,单位便找了理由,将她换掉。可不知为什么,几个月后,栀美又回到原来的公交上售票,而且,很快就传出,她要嫁给一个有钱人的消息。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栀美要嫁给一个有钱人之后,还像外人说的,一直在那路公交车上,工作了三年,直到他毕业那年,悄然辞掉,再无音讯。他曾经一次次地猜测过,或许栀美只是单纯地喜欢这份工作,或许她并不想百无聊赖地闲着,又或许,她找不到比这更适合自己的工作。
这样的猜测,在他无意中遇到栀美一个昔日的同事时,终于戛然而止。关于栀美,那个同事只有简单的几句话:有些奇怪,执拗地要回来,且倔强地只做11路公交的售票员,到后来都改成无人售票了,她还坚持了几个月;走时,亦是悄无声息的,与谁,都没有打招呼……
他将行前的一个星期,都交给了11路公交。他在那个曾经满载了自己年少时所有爱恋的车上,一点点找寻着栀美的影子。他看见他们曾一起向往过的高楼,看见他们趴在窗户上,惊诧过的一树繁花,看见栀美说过要与他去爬的无名小山,看见在车抛锚的间隙,栀美跑下去捡拾的火红的枫叶,看见他无数次等待栀美来临的学校站牌,看见那些不知变更了多少名字的饭馆、酒吧、店铺……
可是,这样一下下用力将他的心割着的往昔,再怎样挽留,还是像一枚硬币,丁当投进时间的河流里,便再无拿回的可能。而他所能做的,只有下车,将那枚硬币收起,不再交付给冲刷一切的时光。
而这,栀美曾经一站一站地,孤单找寻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