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一生

 
妈妈的一生
2016-12-27 16:07:42 /故事大全

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在风里转啊转,舞啊舞。如今也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我的姑娘也不会再缠着我梳可爱的羊角辫了。

打小,我就不喜欢我的母亲,在我童年里,没有和蔼的妈妈,没有讲童话故事的妈妈。没有唱摇篮曲的妈妈。印象里,妈妈特别凶,经常把哥哥们打得皮开肉绽.半夜里不睡觉,总是在煤油灯下缝些什么,补些什么,早上醒来,总是看不见妈妈,更别指望像别人的妈妈抱抱亲亲。放学后,不带一篮子给猪吃的菜回家,是没有晚饭吃的。家里一些特殊的食品,我们兄妹是不能染嘴的,只有躺在炕上只知道呻吟的爷爷吃。我就一直想,妈妈该不是老巫婆变得吧。要不我们都是抱养的。一天,大队的喇叭上不知道哇啦哇啦讲些什么,然后那天妈妈哭的天昏地暗,然后妈妈笑的很灿烂很灿烂,原来妈妈是会笑的。我躲在墙角悄悄地想。

大约,我六七岁的时候吧,从来没离开过我们的妈妈不知哪里去了,淘气的哥哥不在出去打架,出去疯逛,揪着我的羊角辫笨拙的为我梳头,梳的很疼很疼,还有湿湿的泪不时的滴在我头上,我很害怕,却不敢回头。那时二哥三哥都特别听话,大哥牵着我,二哥三哥就跟在身后,总站在村口张望。那段时间里,在大哥断断续续的记忆里,我知道了一些事。文化大革命中,姥爷被带了帽子,在一次被罚中,那时作为红卫兵的单身的爸爸,实在看不惯,扶了姥爷一把,竟然遭到被游行的待遇。后来姥爷不堪侮辱,上吊自杀了。妈妈拒绝了众多的追求者,嫁了贫下中农的爸爸,家里实在太穷了,爸爸狠狠心,把患有胃癌的爷爷和我们留给妈妈,为了那一月的20块钱,当工人去了。哥哥挨打最厉害那次,是偷了人家鸡蛋换冰糕吃。妈妈背着成分不好的帽子,可谓是坚强的活着,再后来,文化大革命结束,姥爷平反,妈妈终于笑了,可爷爷病逝,爸爸却病了。

爸爸患了甲状腺癌,到省肿瘤医院做手术,中国的现状,从来都是看病难,整整一个星期入不了院,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妈妈,竟然跟踪到人家主任家,没有红包,没有礼品,倔强的妈妈只说了句:“我们要入院”,然后不管人家的目光,自顾自的忙乎开了,打扫,洗刷,角角落落不放过,一连几天如此。主任笑着说:“质朴的大姐,我服你了”这样,特需病房为一个普通的工人开放。妈妈没日没夜的服侍着爸爸,自己每天啃点馒头,喝点自来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即将出院之际,爸爸又中风面瘫,一番折腾下来,妈妈更憔悴了。为了感谢人家主任,妈妈拆洗了他们家所有被子。临行前,把主任付的手工费悄悄地塞在拖鞋里,后来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大妈和一个三甲医院主刀的主任竟然成了朋友。

上学后,我的成绩出奇的好,老师找妈妈谈话,说我很有资质,有望考上学校,从此,猪草我不用打了,地不用下了,为了我写作业,煤油灯可以燃到很晚。我顺利的考入了县里的重点中学,三年后,我考上了晋中卫校。那时我们村子里还没有一个考上学校的,好多亲戚劝妈,一个女孩家家的,花那个冤枉钱干嘛,找个婆家嫁了,还可得点彩礼,好给儿子娶媳妇。妈妈笑着说:“要给我娃最好的前程。”

时光过得飞快,转眼间我们兄妹都成家立业了,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妈妈非常热情,邻里乡亲有点什么事,总是尽力帮忙。更别说我们兄妹的事了,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妈妈总会第一时间赶到。妈妈仍然住在老家,不愿和我们一起过。妈妈非常节俭,每次我们买新衣服给她,总会被骂。然后美滋滋的,又压在箱底,舍不得穿。妈妈唯一的奢侈品应该是电话了。唯一的嗜好就是给我们打电话,听我们报平安了。有次我们科里出了个医疗纠纷,不知道妈妈怎么就听说了,竟然跑到人家家里,给人家一再求情,闹的时候千万别伤了我,后来我还取笑妈妈,即使是纠纷,会有正常程序的,总是瞎操心。

2013年,妈妈明显的消瘦,我几次要带妈妈做个检查,妈妈总说没事。国庆节前夕,侄女结婚,吃饭时,看到妈妈明显的吞咽困难。作为一名护士的我,刹那间蒙了。果然不出所料,妈妈患了胃癌,食管癌。已经中晚期。正当我们兄妹不知如何向妈妈开口时,聪明的妈妈却说:“我会配合治疗的,我知道我得的什么病,和你爷爷的症状一模一样。”越过了否认期,愤怒期,我们直奔省肿瘤医院,检查,手术。妈妈特别的配合,没有自怨自艾,也没有恐惧。特别的安静,特别的听话。术前我牵着妈妈的手逛超市,突然觉得妈妈真的老了,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我的掌心尽然那么的眷恋,羞涩。10月16号,妈妈手术,术毕,血压居高不下,泵了好些药,半夜血压才平稳。第二天,床上活动,咳嗽咳痰,妈妈按照护士教的有板有眼的做着,像个乖孩子。正当我们欣慰之际,术后第四天晚上,妈妈开始发烧,我最担心的事来到了,术后出现了最严重的并发症:吻合口瘘。整整十五天,体温降了又升,升了又降。冰袋,湿毛巾换了又换。抗生素也用到了三联,漏出的液体多处形成包裹,B超每发现一处,就得切开引流,妈妈的身上可谓是千疮百孔。加之心脏本来不好,稍微活动,心率便会130多次,几次在生死边缘徘徊,几次抢救,终于不再发烧。可妈妈缺失了入院以来的记忆,唯一的记忆是进了黑乎乎的洞里,我提醒无济于事,于是拍了视频,讲给妈妈听,入院的日子,医院的大厅,病区的走廊,手术时经过的路,以及术后返回的监护室,再到病房,妈妈的记忆就此定格,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只知道是手术过的。

瘘口未愈合,不能进食,只能靠肠内营养。营养液没日没夜的泵。液体没日没夜的输。给的少了,不够消耗,给的多了,心脏负荷不了。我能够劝慰的话已经说得没说的了。术后两周复查造影,瘘口未愈合。术后四周复查造影,依然未愈合。我实在不知如何开口了,主任拿着片子话未说出口,妈妈微笑着说:不着急,我不着急吃饭,不是还有命在吗?瘘口未愈合,就不能经口进食。我们都变得比较沉默,吃饭时,喝水时,会有意的躲到外面。妈妈更安静,从来不像有的病人愤怒,闹腾,怨天忧人。静静地等着查房,微微的和主管医生打招呼,慈祥的和责任护士聊天。手术切口每天会渗出好多液体,基本天天要换药,那个疼,那个痛,我是感同身受,可妈妈总是默默的忍着。在医院里我见多了恶性肿瘤的病人,有的哭哭啼啼,有的大吵大闹,有的把负面情绪倾注在护士身上,百般挑剔,更多的是和家属和至亲的人生无缘无故的气。可我的妈妈,连主任都竖起大拇指:“了不起的老太太,伟大的老太太。”再后来,散散落落一直有病友来找妈妈聊天,原来是主任在其他病人面前一直赞赏妈妈的勇敢与坚强。一时,8床的老太太成了胸外科的名人。这就是我的妈妈,一个农村来的普普通通老太太,犹如狂风中的小树不屈不挠。术后10周,瘘口终于愈合了,那天我熬了清的可以见底的稀饭给妈妈喝,妈妈喝的那个香啊。我的心酸酸的,眼涩涩的。元旦终于可以出院了。三个月煎熬的日子总算是过去了。

吃饭的方式要改变,要少食多餐,要抿着嘴小口小口的吞咽。吃饭的内容要改变,要软食,易消化的。睡觉的姿势要改变,要半坐卧位。活动要改变,既要活动又不可太劳累。所有的一切妈妈都无言的承受着。乖乖的学着。每逢有亲戚,朋友来探望,无论多劳累,都会陪着。正月里的一天,突然妈妈不能进食了。水都咽不下去,我们都觉得应该是吻合口狭窄了吧。正准备带妈妈上医院之际。妈妈突然大大吃了口馒头。吞咽时,眼泪都掉下来了。可奇迹般可以进食了。再后来,没完没了的节令,没完没了的不舒服。加之妈妈不喜欢肉食,营养根本跟不上,妈妈越来越消瘦。帮妈妈洗澡时,看着瘦骨嶙峋的妈妈我好难过。2014年夏天的时候,妈妈开始间断的疼痛,只能服止痛药缓解疼痛。我们都忙着上班,经常留妈妈一个人在家。国庆节的时候,妈妈已经极度虚弱了,总是无力地躺在沙发的角落里,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一直以为自己很洒脱,可看到蜷缩在沙发角落的妈妈我心痛的流血,曾经那么自信,能干,热心的妈妈此刻像一片泛黄的落叶,我甚至不敢去触碰,只怕轻轻一碰,叶便碎了,随风而去。看着妈妈被疾病折磨的痛苦,我感到自己像一个白痴,只能默默的观望,却无能为力。不出所料,妈妈已经广泛转移,极度虚弱的体质亦不允许化疗。

10月上旬,有几天,妈妈不断的说梦到已故的姥姥,舅舅,还有我公公。再后来精神好转了好多,有时还会到外边逛逛。10月21号,有人出殡,喜欢热闹的妈妈还出去看人家。晚上妈妈就和我聊起,她的寿衣已准备齐备,只是还没有鞋子,她喜欢纯手工做的鞋,我还取笑妈妈,只要出钱,市面上什么都可以买得到。还聊到棺椁,说最喜欢桐木的,只是不好买,不喜欢松木,因为味道不好,就买柏木就好。还喜欢棺材罩。晚上妈妈睡下,我去关灯时,妈妈说:“怎么这么的难受啊,我有点受不住了,你姥姥去世时也没见这么痛苦。”我无力的安慰妈妈,咱们等过完年,一开春就会好点,一定要坚持,每个病人都会痛苦,只是别人的痛苦你感觉不到而已。10月22号,中午下班回家,妈妈坐在外面的石阶上和邻居聊天,精神很好。我笑着把妈妈拉回家,妈妈就坐在刚进门的门垫上,我逗妈妈是个不讲卫生的老太太,妈妈说:这里暖和,可以晒到太阳,特别喜欢明媚的阳光。下午下班回家,妈妈说婶子刚走,陪她聊了一下午,好累。我说不能躺着聊吗,妈妈说,那样多没礼貌,我去厨房把刚买的老豆腐倒到碗里,端出来时,妈妈已睡着。晚上10点多,妈妈刚睡下,就心脏不舒服,我和老公连忙给妈妈服下救心丸,妈妈一直不让叫哥哥们,大约半个小时就缓过来了。晚上也不让我和她睡。我就半掩着门,在沙发上看着妈妈。12点,给妈妈服下止痛的药。我躺在床上,百感交集:假如可以选择,我情愿不做护士,不了解疾病的每个阶段,不了解每种药物半衰期及副作用,可以单纯的天真的认为,奇迹会出现。可我偏偏是护士,我了解所用药物只能减轻些许痛苦,我了解病魔的可怕,癌细胞的疯狂,我很清楚将会出现的每种状况,可我阻止不了,心更痛。眼睁睁看着我那老母亲走进夹着冰雹的暴雨中,我能做的只有撑把小伞,做样子的保护一下而已。假如可以选择,我宁愿痛在自己身上,假如可以选择,我不想要这么痛苦的陪伴。可我没得选择,只能在深深的夜里,祈求上苍,让可怜的妈妈在有生之年少些痛楚。

10月23号早上,我上班走的时候妈妈坐在凳子上喝豆浆。我交代上午的饭已做好,在厨房台子上放着。妈妈说知道了,还催我快走,怕迟到。一上午的班,上的心绪不宁。10点,大哥给妈妈打电话,聊得很好。中午下班,去超市买了妈妈爱吃的馒头片。先我一步进门的侄女,大呼:“奶奶”。我三步并做两步进家,妈妈就坐在我卧房的床边,趴在放着电话的柜子上,嘴角有些粉红色的血。此时的妈妈也没了心跳、呼吸。我把妈妈放好在床上。给哥哥嫂嫂、老公打电话。见惯了生死的我却不能自抑,坐在地下嚎啕大哭。哥哥赶来,决定带妈妈回老家。还要装作妈妈没走的样子(因为老家的习俗,人走了,就不允许回村子里)。这样大哥开着车,我与三哥抱着妈妈坐后排。二哥和老公开车先走一步,安抚老爸。一路上脑子混混沌沌的,只听嫂子不断的提醒不可以哭,不可以把眼泪掉在妈妈身上。回到家里,找出妈妈的寿衣,穿衣时,爸爸几次欲扑到床前,均被不知道谁拉走,待一切准备齐备,有人放了炮(老家的习俗,放一声炮,代表宣告死亡),我才醒悟:10月23号,我成了没妈的孩子。眨眼的刹那,阴阳两相隔,泪水冲不走遗憾,悲痛不敌自责。此生不复相见,是人间最重的惩罚了吧。原来能节的就不是哀,能忍的就不算痛。所有的节哀顺变的话儿,显得那般的苍白无力。老公跑遍了县城的所有商铺,买不到妈妈说的那种纯手工的布鞋。我求了手巧的婶子,在丧房里,现做了一双给妈妈。最后洁面时,妈妈冰冷的嘴角淌着淡淡的血,我用棉花仔细的擦拭掉,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我的妈妈的脸。钉棺材的人大声的说着:时辰到了,时辰到了。我置若罔闻。姑父在旁一再催促,说已经很干净了,不知道是谁强行把我拉开。钉棺材的声音特别的大,特别的刺耳。任我们的哭声有多大,都掩盖不住。买了妈妈喜欢的柏木棺材,租了妈妈喜欢的棺材罩。过街的时候,亲戚的,不亲戚的,邻居的,年长的,年幼的全是黯然泪下。下葬的时候天已经有点蒙蒙黑了,棺材入墓地的刹那,我的心空空如也,好像整个时空都凝滞了。一钎钎的黄土攘上去,瞬间堆成了小山堆。我的妈妈自顾自的住进了里面,不要我了。

妈妈走后,我变得敏感多疑,整日沉浸在痛苦中不能自拔。家的每个角落里,都是妈的身影,心的每个细胞里,都是妈的音容,空落落的没了依靠,突然觉得自己像被遗弃的孩子,不知该如何生活。脑子始终迷迷糊糊的,做事也是颠三倒四的,常躺在妈妈走时的床上,依然能感觉到妈妈的气息与温度。不敢直视舅舅,阿姨的脸,怕他们怪我没能见上妈妈最后一面。无数个深深的夜,无眠的夜里,枕着泪水入眠。思念如空气,无处不在。一开始老公小心翼翼的陪着,后来老公厉声呵斥我,不准我在哭,说我老这样会让妈妈不安的。那天看到一段话:“突然间懂了,咖啡的苦与甜,不在于如何搅拌,而在于是否加糖,一段伤痛,不在于如何忘记,而在于是否有勇气重新开始,整正的痛苦是没有人能替你分担的,走出阴影的只有你自己。”我试着走出来,试着抬起头,试着笑一笑。努力掩盖自己的落寞与忧伤。妈妈许是累了,一辈子的操劳,想歇歇了,许是妥协了,病魔的猖狂,不愿再痛了。妈妈走了,爸爸更需要我的照顾。心脏病的哥哥更需要我的关怀。妈妈虽走了,永远在我的心中,永远在我身旁。虽然妈妈没了,全世界无可替代,可学会自我治愈,是生活的必修课。不做女强人,也要做强女人,眼泪在框里打转,抬起头,让它流回心田,溢出的泪水,告诉微风,沙儿掠过我的面庞,留下了遐想,带走了悲伤,努力的笑一笑,尽量让心情变得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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