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去大海边,见过了大海,再不想去了,海水多得头晕,浪花从远处滚滚而来,喧嚣着,拍打着,一点都不含蓄啊,无所顾忌,不知羞耻,喧哗着自己的欲望,只由着一股莽撞直白本能的力量奔跑,撒欢,近了,近了,哗,扑打上她的腿腕,啊,惊吓之余,其实很舒服,海水冲上脚来的瞬间,亲切,调皮,温柔,舒畅,如果浪再大些,会不会淹没她的头顶,会不会掠她而去,给她慈悲的新生,海下面有另一个世界吗?那里的美丑有着另一种标准和解释,她突然想起自己身体里的大海,常常在狭窄的心渠内波涛滚滚,时时有冲破堤岸的危险。
每个休息日,她都一个人出门,风雨无阻,默默游走在喧嚣的城市里,她一整天都不发出一点声音,买简单吃食的时候也尽量不说话。她知道这个城市排斥她的语言,这个华丽之城让她的家乡话蒙羞,她吃到好吃的就想起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想他们什么时候也能吃上这些东西,想着自己再不能回去见她们,泪水从她的大眼睛里涌出来。她站在路边,面向墙壁,背对着路人,捧着那好吃的,和着泪水,细脖子伸得好长,大口吞咽下去。
一个身材矮小的女孩子,并着双脚站在路边,高跟鞋就像是特异装置,又像是一座小型建筑,庞然地烘托起她纤小的身子。遗憾的是小雪在车上,一闪而过,没有看到那女孩走路的样子。真让人担心她小小的身子如何带动得起脚下沉重的设备,莫不是那鞋下有着小轮子,带着她滚动向前?那女孩子个头差不多跟她一样高吧,可人家身板还算直溜,脸也长得平顺,也就是说,基本算是正常人。啊,正常人,这是多可贵的标准,对于小雪来说,可望而不可及,不管长得美与丑,肢体是正常的,身体是健康的,干活是有力量的,融入人群中不容易被大众的目光挑拣出来。
那些商店堂皇,璀璨,富丽,照出她的贫病和枯萎,真让人羞愧,不敢走进去,她口袋里的钱买不起任何东西,她的出现会吓住人家,从而使自己成为一个笑话。她从电视里听到过一个词,自取其辱。啊,我活着是否就是自取其辱,我出来让别人看到我是否就是自取其辱,我原本应该自生自灭,像无名的小草长在角落,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就枯萎了,我应该躲在角落,不要走出来见人,也不看这世上的美好与阳光,我不配。
无论你走到哪里,贫穷如影随形,不弃不离,她和你肩并肩一起面对这个世界,随着行走的幅度,假装不经意地碰撞你一下。你累了想坐下来喘息一会儿,自卑来到你对面,占取你面前的空位,不留情面地直视你的眼睛,让你无法面对。视觉是那样残酷,人的美和丑,一眼定乾坤,结论明确,立等可取,没有道理可讲,谁也不会听你苦口婆心地说,我的内心多么柔弱多么纯洁。美女的纯洁,那才叫纯洁,可歌可泣,可圈可点,内容丰富,大书特书,丑女孩的纯洁,一钱不值。
走进大商场是要鼓起勇气的,各种商品,贵得吓人,那些漂亮的衣服,动不动就上千,那些化妆品,怎么那么小的一瓶,里面有一两勺的东西吧,就几百上千。拿啥做的,那么金贵?在老家时,妈和他一起用的红梅奶液,烈芳姑姑给买的,两块钱一瓶,抹到脸上基本没有滋润效果,还起干皮,都知道是劣质产品,可大家都在用,好东西谁都知道好,得拿大价钱买来。小雪一直想,这么贵的东西谁会买得起呢?她站在一边,偷偷地看,试的人不断,买的人也不少。一些很年轻的女孩子,从哪里来那么多钱呢?刷地掏出来,哗哗哗几张十几张一数,不痛不痒就交给人家了,或者把个卡片在机子上一过,崩崩崩按几下,小香说那叫刷卡,把衣服轻轻松松地提在袋子里走了,商场里进进出出的女孩子,手里提好多纸袋子。听说这里有二奶村,村里住着年轻的女孩子,专等着香港人有时间了过来相会,平时没事她们就逛街,吃喝。唉,不管二奶三奶,总得长得好才行。小雪的心又被刺了一下,这世界上一切都为折磨她而生,都为衬托她的病萎她的丑弱,一切话题最终都归结到人的长相上,身体上。路过一个镜子,看了里面一眼,立即转开眼睛,惭愧得不行,觉得对不住商店里的人,对不住这些香喷喷光彩彩明晃晃的所有商品所有行人,她极力把大大的眼睛垂着,长眼睫毛像帘子样放下,匆匆逃离。
在小一些、次一些的商店,那些标价不太高的衣服,她也曾斗胆上去摸了,看了。她发现,所有衣服,最小的码是155的,也就是说,给身高一米五左右的人穿的,那么,再低些的人,到哪里去买衣服呢?长统袜上标着,适合150厘米到170厘米身高,卖鞋子的,最小号是34这个世界时时处处,件件样样,把她杨小雪排除在外了。在老家的时候,她曾经在字典上查过“侏儒”这个词,“指个子矮小的人”。多矮小呢,有没有个标准,界限,为什么不说明,低于多少的人算是侏儒,我算不算,有没有人给我发个鉴定书保证书,告诉我杨小雪,告诉世上的人,我的身高还算在正常人之列,我不是侏儒。谁发明这个词,如此恶毒这些问题她又不能跟谁讨论,自己在心里纠结着,炸裂着,波浪翻滚,泡沫堆涌,时时将她淹没,快要透不过气来。
白天睡觉常会魇住。倒班休假的女孩子闲不住,都出去玩了,她一个人躺在架子上的上铺,电风扇无望地转着,送来密集的热风。似乎醒来了,却睁不开眼睛,各种各样声音在身边喧闹,一会儿是妈在说一会儿是奶奶在说,一会儿是烈芳姑一纵身跳到她的上铺来,拍着她的胳膊给她哼歌。她使劲睁眼睛,睫毛像小鸟翅膀一样,忽闪忽闪,看到天花板,看到电棒,看到热浪压向她,几番徒劳,又沉重地合上,各种声音继续呈现,像羽毛样在屋里飘飞。一个披着白纱的女人,床前来回走,脚下哧啦哧拉地响,吵得人睡不着。小雪再次奋力睁眼,那女人灵巧地猫下身子,躲在床边,像和她捉迷藏。眼眼又挣扎着合上,那女人复又起身,在她床边走,探起身子,近距离注视着她沉睡的脸,看了一会儿,认为时机已到,她的手伸出来,向着小雪的胸口而来,啊,不好,她是要捂我的心脏,小雪伸出手,抓住那女人的手,两人的手床的上方会合,紧紧相握,奋力搏弈,她使劲向下压,小雪奋力朝外掰。小雪终于睁开眼睛,自己的手握成拳头,颤抖着举在空中。
全身浸在汗水中。
小雪长久躺在床上,等待飘散的魂魄回到体内。她想起在老家时人们所说,体弱的人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么刚才魇中所见,是不是存在,亲人的牵挂,是否曾光顾过这里,探视我的生活,那个白纱女人,又是谁,她为什么想要挤压我的心脏?
四
小雪真正出入的,是工厂几十米外的一个小型超市,在那里买一些基本用品,牙膏,肥皂,洗发精,卫生巾。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也许年轻些,也许更老,谁知道呢,反正她看起来是完全放弃自己了,她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老女人的作派,也许她从未年轻过。嗯,有的人,就好像从来不曾年轻过,而有的人,一生都那么娇嫩青翠,内心和外表都风清云淡,奶奶那样的人,老到走不动,你也相信她曾经年轻过,美丽过,好像她内心有一个芬芳四溢的花园,地久天长地生长着,盛开着,她内心里定是有一些东西,生生不息地葳蕤,她身上有一种气息,云蒸霞蔚。而眼前这女人,让人觉得她从不曾年轻,也从来与美丽无缘,她的年轻美丽得到失去,或许只是一团糟,一本糊涂账,她如此健壮,可你觉得她那么空虚和贫乏,像个糠了的大个萝卜。让她衰老松驰的,不只是时光的反复撕扯和揉洗,还有种种恶毒的心计,以及她反扑式的对策,常年的僵持冷漠,和她习惯性的戒备,天长日久的操劳孤单,粗陋生活,炼就她坚强的抵抗和忍耐。也许她很少有过喜悦,不曾有过爱情的浇灌,不会有安逸轻松的生活,不,这些美好的丰沛的安宁的事物商量好了统统绕着她走,而熟门熟路来到她身边的,只是各种苦恼窘迫操劳,粗砾的磨擦和撞击,这些恼人的东西痴心不改地爱着她追着她恋着她,永不止息,合力夹击进攻于她。现在还有手中这没完没了进出却不属于她的携带各种气息的破烂小钞,阴险的假币。生活的堆砌磨砺和完全没有新意的简单复制的光阴,铁定的规律,无情的世事,缓慢而坚定,不留情面,像吹气球般将她的身躯吹成了这般无法收拢的宽泛局面,脸上五官及身体器官均呈下坠状态,胸前全部是乳房的领地,格局浩大,坐下来时抵达腹部,盘踞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