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老幺哭了,许多年后,老幺一直记得那天他老子打他后他哭了。以前是不哭的,以前打得比这次还凶,他从来都没有哭过。但这次哭了,不是因为疼,而是委屈。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老子要那么凶地打他,不就是晚上弄脏了内裤和床单么。他觉得委屈死了,一边委屈又一边后悔昨晚和他们去看电影,如果不看电影就不会梦到芳林嫂了。他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哭,泪水糊住了眼睛,隐约中看到几只鸡跑进来啄食地上的高粱籽,心里对他老子是咬牙切齿的恨。
老幺在家躺了一整天,郁郁地一声不吭。
十三岁的夏天,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露出了一些悲哀的神色。心中的委屈和孤独,像树上的知了,撕心裂肺地叫了一整个炎热的下午。老幺心中的疑问一直没有得到解答,他觉得这是件难以启齿的事。从那以后,他在家里总是感到不自在,他觉得他老子看他的眼神里有古怪。
老幺依然若无其事地和大头三炮们骑车去看电影,只是看得有些心不在焉,一看到芳林嫂就让自己想起那晚奇怪的梦,然后就觉得自己很下流,就默默低下头去,一低头就看到胯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耸立起来的小山,脸上一热连忙用手遮住不让别人看见。这样怪异的举动一直没有被发现,但是七月末的一次大头却看见了,当着一起看电影的几十号人的面,开始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老幺二话没说就骑车要回去,默默不作声,心里想着,他妈的老子当你是兄弟不想跟你计较,你他妈的要是跟过再笑,老子就不认人了。
大头终究没有跟过去,大家似乎并没有把这太当回事。过了几天还是来叫老幺一起去玩,老幺却假托自己要帮家里摘棉花没去。八月中旬天气正热,三炮来找老幺,说大头要走了,准备去广州打工。老幺和三姐正在家剥棉花,两大篮子棉花倒在大簸箕里,簸箕用两把横倒的椅子支着。老幺假装没听见,把脚下堆起的棉花壳往旁边粗暴地踢开。三炮或许已经忘记上次大头笑老幺的事了,或许根本就没在意,所以还真的以为他是没听见,又凑到老幺旁边说了一遍。又斜瞥了一眼低头专心剥棉花的三姐,然后在老幺耳边悄悄说,“晚上哥几个准备一起给大头送送行。”
“关我屁事。”老幺没好气地说着,晚上还是偷偷骑了车跑出去了。老幺又是半夜才回来,嘴巴里还哈着一些酒气,晕晕乎乎的,也没去喊门,直接躺在稻场上的稻草堆里睡了。刚收割起来的稻子打的稻草,还泛着青。夏天蚊子很多,老幺却还是睡得很好,也许是第一次喝了酒的缘故,根本就没有醒。许多年后,老幺根本不记得那晚一伙儿在一起做了什么,只记得稻场里有着涩味和没有散去的农药味。
大头在第二天就搭麻木车出了村。
大头就像是一个线头,他一抛出去,整个线团就开始散掉。没几天,四宝和五林也出村了,一起走的,去了深圳。老幺找出地图,摊在地上,在上面找到了广州和深圳两个地方。“他妈的这么远啊!”一屁股坐在地上,显得有些惊讶和茫然。现在只剩下三炮和老幺两个人了,也不再晚上骑车去远处看电影了,三炮一有空就到老幺家来帮忙剥棉花,或者两个人去水库里钓鱼,看三姐梳着两条大辫子担水洗衣服。当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三炮的话题便永远是关于三姐。老幺开始觉得这样的夏天充满了无聊,三炮就像那树上的知了,太聒噪了,常常让老幺产生想捏死他的冲动。
“你跟我说有个屁用,有本事跟我老子说去,看他愿不愿把三姐许给你啊!”
三炮默默蹲下去,头埋在膝盖里,一只满是细小伤痕的手在地上不自觉地画圈,一圈又一圈,刚刚的激情和兴致就这样一下子被浇灭。三炮是知道老幺的老子是什么个性的,记仇又固执,两家的仇恨是解不开的了。还好过了这么多年,事情渐渐淡了,偶尔回家看到三炮在屋里坐也不再骂人了。看着三炮的颓废样,老幺满是不屑,太没出息了。
八月末,三炮也要走,居然也是往南边走,具体位置还不知道。
“三炮,你不做篾匠啦?”
“篾匠有个屁用,根本挣不到钱,打一个竹篮子能挣几个钱?更何况现在村里人都很少请篾匠做竹器活儿啦,他们都直接到镇里买现成的了。村里还要篾匠干什么?”
“你爹让你跑?”
“腿长在我身上,我攒了一点路费,晚上偷偷跑出去。我要去城里挣大钱,回来了就娶三姐,嘿嘿!”
说这些话的时候,老幺斜着眼看着三炮,他坐在石磙上,对着南边的天空说得那么认真。老幺又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天,除了天还是天,屁都没有。不过,老幺觉得这个时候的三炮有那么一点牛逼,他居然敢逃跑,居然敢反抗他老子。而自己就不敢,三姐也不敢,家里人没有人敢违背老幺老子的话。事实上,在三炮走的那年冬天,老幺的老子就把三姐嫁到了四十里外的扬高村,第二年冬天就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在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老幺心里对时间充满了矛盾。希望它走慢点,因为老幺不想上学;但又希望它走快点,因为现在就只剩下老幺一个人了,一个人骑车没意思,一个人偷瓜吃没意思,一个人干什么都没意思。但时间又确实是过得太快,才一个夏天,村子里的几个玩伴就都走掉了。老幺觉得自己还没缓过神来。
下午,老幺牵牛去喝了水,给鸡把了食,便一个人骑着车上山坡了。方圆几百里很多竹林和松树林,老幺就一个人从林子中间的小路风驰电掣般穿过,太阳鲜红,远远地落在他身后。他把屁股坐着的自行车想象成了汽车,而他就是那个司机,他在自己想象的大马路上前进。他们都走了,而只有自己留下来了,老幺心里觉得不平衡,他觉得自己很逊,他开始讨厌自己的年龄。十三岁,可恶的十三岁,什么都做不了。
天幕渐合,老幺不知不觉骑到了学校。从车上跳下来,望着学校的围墙,想着自己怎么不知不觉到了这里了呢。索性支起自行车,走到墙角,撒了一泡尿。正准备走的时候,又回看了一下撒尿的那面墙,白乎乎的好像是用石灰刷的几个大字,可惜被几张崭新的计划生育的宣传单挡住了一部分。老幺走进,好奇心作祟,好想看看那是几个什么字,哗啦哗啦撕掉了宣传单。就着一点点天光,老幺看到了墙上刷的几个字:知——识——越——多——越——反——动。
“知,识,越,多,越,反,动。哦——”老幺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原来几年前刷在学校上的标语还在啊,哈哈,看吧,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啊,知识越多越反动,老子早就不想上学啦!”
再次骑车回家的时候,老幺觉得突然找到了理论,他觉得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跟他老子说,不想读书想去学开车了。他觉得毛主席的这句话就像是一把跟他老子对抗的剑,他不再是赤手空拳。老幺一向记性好,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前几年背过的好多毛主席语录,一条一条在脑海里过,也越来越得意。一得意就忍不住大声喊出来了,“忠于毛主席忠于党,党是我们的亲爹娘,谁要是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见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