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
失魂落魄的沿海大街上,有垃圾被海风吹带着移走不停。
白淑光着脚走在马路上。她穿着一件白底粉花的连衣裙,全身上下显得脏兮兮的,头发很短,也很乱。总之,像精神受了很大刺激的流浪女人。
“要是被他们找到我了,肯定会带我回去治疗的吧。”她喃喃地说着,把目光投向木栈码头以外的大海,“多美的海浪啊,跳海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呢。”
因为觉得痒,白淑挠了挠锁骨一带缠绕的绷带,那下面有斑状的小丘疹。除此之外,小腹、臂膀、后背一侧和右腿一侧都有用绷带包扎的小丘疹。
挺着这样的身躯,白淑朝木栈码头那端大大方方地步去。
四周围都没有人。
2
天气预报说今天一整天会是晴朗少云的好日子,适合出海钓鱼。
游宏明院长正在家里打点好钓鱼的装备。对于像他这样头发花白的老年人而言,钓鱼确实是一项延年益寿的健康运动呢。
正要准备趁早出门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话响了。这让他好不容易有天休假可以去钓鱼的兴致被扫得无影无踪。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早上护士长查房的时候吗?这件事关系到我们肿瘤医院的声誉……总之,你去多找几个帮手,这两天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个女孩子给我找回来。”
挂上电话之后,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按压着脑门怔怔出神。随后,目光落在渔具上的他想起了什么,于是又拿起了电话:“喂喂,藏伯啊,很抱歉。今天真不巧,医院临时有事儿让我赶紧回去一趟。不能陪你去远海钓鱼了,下次吧,等下次……”
3
藏伯挂上电话的时候,对着早晨窗外的大好天气露出一脸的失望表情,但还是带上渔具走出了家门。
走路下山到达木栈码头,藏伯打算租一艘小艇在近海一带自得其乐。假如游院长没有爽约的话,藏伯会走另一条路去小山山脚那边的滨海酒店,在那里可以登上游院长的私家快艇到远海去享受钓大鱼的乐趣,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藏伯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依然按照原定计划去钓鱼。
唔?那边水花翻涌,好像有个人落水了啊。
藏伯定睛一看,果然是有人落水了!而且是个女的!他二话不说摘掉渔夫帽脱掉钓鱼衫便一头扎进海水里,朝落水者奋力游去。
费了好大的劲头才把少女救上浅滩。
“想当年在部队那会儿,我背着坦克游泳都不成问题,想不到现在……”自言自语的藏伯喘着气拍了拍少女的脸颊。
4
白淑恢复意识后又呕出了几口咸咸的海水,咳嗽了好一会儿。
“姑娘,你没事吧?”一个老头子的声音。
白淑用手背擦着嘴角,抬起湿重的眼睫毛看了老头一眼:“……是你,救了我?”
这是一个秃顶加上络腮胡的老头,只见他露出一口烟熏牙笑着说:“嗯哪,我看你就快瞪眼珠子没气了,就鼓起腮帮子朝你肺里面灌了几口新鲜空气……”
人工呼吸?!
一心寻死不成,反倒被一糟老头占了便宜,白淑顿时觉得气血上涌,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姑娘!姑娘!!”
已经听不太清楚糟老头慌了神一样的声音……
5
被啮齿类动物的吱吱声吵醒的时候,白淑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杂乱到无以复加的狭长房间里,躺在一张折叠床上,身上盖着一条白色被单。旁边的铁笼子里养了很多可爱的天竺鼠。
“姑娘,你终于醒了。”
循声望去,隔着一道门,那个糟老头坐在一张安乐椅上,正用石楠木烟斗抽着烟。他身穿暗色格子衫搭配牛仔裤,这样的装着显得他比较年轻有活力。
在自己昏迷的过程当中,究竟有没有被占更大的便宜是白淑首先关心的事情,但是转念想想自己经历过的种种苦难,就立马觉得这个想法显得那么幼稚可笑。
“你这多管闲事的老不死的!我自杀关你X事,干吗要救我?!还占我便宜!你这个老王八蛋!老流氓!”
没有一丝感激的意思,白淑上去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
“嘿!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儿?”老头“噔”的一下子从安乐椅上站起来,看得出他完全没有腰病一类的困扰,“我明明听见你在水里拍打着呼喊‘救命!救命!’,我才跳下去救你咧。你不喊我才费不着那劲儿跳下去呐,还湿我一身子,累个够呛。”
“我喊救命?我喊……我喊了……么?”激动的声线萎蔫了下去,白淑从记忆里证实了老头的说法。
沉入海中的那一刹那,上方炫目的天空光亮被水波拌得细碎。
她着迷了。但这短暂的视觉愉悦很快便被灌入口中的大量海水所取缔,大团大团的气泡从口鼻迸出,肺部被海水无情挤压的痛苦让她本能地挣扎起来。于是,就这样浮出了海面。
“救命!救命!”
她当时确实喊了。
“真没用。”此时白淑嘟哝了一声,骂自己。
“哈哈,想自杀可惜被痛苦给吓回来了是吧?”老头一下子看穿了白淑的心理,打着哈哈调侃道,“你不怕死,但你怕痛。”
白淑白了老头一眼,扭过头看着这间房里的一切。如果说刚才睡的是杂物房,那么说这间大的是大杂物房倒也很贴切。
周围的摆设不但乱而且很奇怪,房间中央的长形木桌上摆满了各种化学器皿,中间一个大釜显得尤为注目。靠墙一边的高柜塞满了厚厚的书籍和资料纸,一旁的书架上则排满了一罐罐用福尔马林浸泡的器官和动物尸体。而另一面墙壁上,则挂满了各种老头子老太太合影照的相框。其中有一张看来应该是老头年轻时的照片,身穿海军陆战队服的他帅气逼人英姿飒爽。只可惜岁月不经,年华老去,现在的他怎么看都只是一个糟老头。
“忘了介绍了,这里是我的私人实验室,认识我的人都叫我藏伯。地藏菩萨的藏。”正当白淑看得目定口呆之时,藏伯再次开口说道。
“搞什么实验?该不会是……”像是担心自己将被做成标本装进福尔马林溶液罐里一样,白淑很是警惕地瞪着藏伯。
藏伯手持烟斗绕着长桌踱起步来:“假如世界上有这么一种药剂,配上一大杯台湾高粱酒喝下,就能让你安静地长眠,永远不需要醒来。你说该有多好?”
“等着被白马王子吻醒么?”白淑很不屑地挑起眉毛。
“这可不是睡美人。”藏伯很认真地澄清,“你有没有听说过‘临终关怀组织:天堂召唤’?”
白淑翻了翻白眼,表示不知道。
“也难怪你不知道。临终关怀组织‘天堂召唤’在全台湾仅此一家别无分号。看看这些合影照,我们这些人都是这个组织的成员。我们都不怕死,但怕痛。因此,组织的宗旨是帮助有需要的人,在特定的时候以有尊严的方式毫无苦痛地离开人世。很多人活得痛不欲生,希望了结性命但不想把这个权力交给大自然,也不想让自己身边的亲人朋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他们希望能够自己决定时间和地点。‘安宁剂’正是这种服下后可以安详宁静地死去的药剂,比起安乐死,它的作用也更方便和先进,完全无痛苦。我很荣幸,是组织开发安宁剂的首席药剂师。”
白淑听了,态度立即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那,请问你可以帮助我么?我想死,我真的很想死。”
“原则上,我是应该帮助你啦。”藏伯看了白淑一眼,用烟嘴指着橱窗里的药瓶子解释道,“只可惜‘安宁剂’还处于研发阶段,一直都只是用在那些天竺鼠身上做实验。用在人体上会有什么后果,还有待进一步研究清楚啊。”
“就是说……?”白淑看着橱窗,里面映出她脏污的脸。
“就是说,把试验品吃下去可能会让你非常非常痛苦,但又死不了。”
“什么破玩意儿。”白淑感到一阵失望,旋即又说,“那到底什么时候能够研制成功?”
藏伯搔了搔长满白胡子的下巴:“再等几天吧,等后几场实验的数据出来以后,我想应该可以配制出成功率较高的安宁剂吧。”
“那好吧,看来我只能在这里将就着住下了。”完全不征求对方意见,白淑擅自做出了这个决定。
“要不你先洗个澡吧,你看你身上的衣服都是湿的,浴室在二楼走廊尽头。”藏伯提出建议。
白淑用手扯了扯身上那件又脏又湿的连衣裙,说:“有没有可以换的衣服?”
本以为藏伯会去翻出他老伴的衣服,但他却在刚才白淑睡觉的房里搬了一只箱子出来:“这里面有贴身衣物和干净的连衣裙。浴室有全新的毛巾和牙刷。”
“这……”白淑翻看了一下箱子里面的内容后,脸都歪了。里面是一套女仆装。
“你要住下来可以,不过得工作。刚好我的用人请了产假,这段时间你就替她帮我打理家务吧。”藏伯又靠在了安乐椅上,眼带笑意。
“……好吧。”考虑到自己的自杀需要藏伯提供安宁剂,白淑只好接受。
收下箱子,白淑又问藏伯要绷带。她身上的绷带也需要更换。
此时的藏伯误以为这姑娘只是受了什么伤需要绷带而已。
6
白淑洗完澡换好绷带,穿上干净衣服便回到一楼客厅。
这间客厅装饰得很古典和欧式。有壁炉、留声机、八角挂钟等等。
藏伯在一张餐桌上准备了简单而丰富的早餐。麦片粥、牛奶、面包和蓝莓果酱。
“话又说回来,姑娘你年纪轻轻的,长得又漂亮,为什么这样想不开呢?”
用餐途中,藏伯关怀备至地问了。现在,在藏伯面前,坐着一位像上流社会的城堡庄园里才会出现的可爱女仆。
正在用汤勺喝牛奶的白淑定住了,没有回话。
“你的家在哪呢?”藏伯又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
不料想,顺着优美的弧度,白淑的脸上竟滑落了一滴泪珠。
家……我的家……
凌晨三四点从肿瘤医院偷跑出来的时候,她只想着回自己家。之所以偷跑出来,是因为想知道母亲大半个月都没有来医院看她的原因。
之前小林医生就对她说,她家里已经没有再继续支付她的医药费了,希望她能办理退院手续。
随后进来的游院长立刻训斥了小林医生一番,然后目光慈祥地对白淑作出郑重承诺,无论如何都请继续接受治疗,医药费可以先欠着,等她痊愈了工作之后再慢慢还。医院方面会做出最大的努力治愈她,所以希望她也做出最大努力活下去。
一番温柔坚定的话令白淑感动得潸然泪下。
然而比起自己的病症,她更关心自己家里的情况。父亲死得早,完全是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她拉扯大。因为家里没有电话,她在医院里联系不上家里。她对医生提出希望能回家一趟,却被以病情观察和控制为由拒绝。
无奈之下,她决定在凌晨偷跑回家。因为她实在太担心母亲的状况了。
回到她家所在的二层寓所时,迎接她的并不是慈蔼的母亲,而是一处被大火洗劫之后面目全非的焦地。晨练的老邻居认出她来了,告知她:为了治疗她的皮肤癌,她的母亲早已债台高筑,每日打三份苦工赚的钱都不够还利息。最终暴毙在了一家饭馆的洗碗台旁边。那些丧心病狂的高利贷债主劫走了她家里所有能卖钱的东西,走时还弄出了一场火灾。万幸的是,他们并不知道白淑在医院接受治疗。
当她问及母亲的后事时,老邻居回答说,不知道什么人替她家出钱办了一场很体面的丧事。
有如行尸走肉般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她没有回肿瘤医院。因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让她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了。
不知不觉地走着,白淑看到了厚重的木栈码头,还有早晨宁静的海。
7
上午阳光的斜照在地板上缓慢地游移,白淑的头发沐浴在背面的晨光里。
“我得了皮肤癌,医生说活不了多久了。”
结束早餐以后静坐了许久,白淑终于开口,眼神黯淡地交代。
她扯下领子让藏伯看自己锁骨一带的绷带,说明了自己的病症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