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临时女友

 
攻略临时女友
2016-12-21 12:47:12 /故事大全

1

2月14日,小雪初晴。

阳光从落地窗射入,将客厅照得通亮,仁杰调查事务所内静悄悄。我埋头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操作键鼠,与队友们一道,向敌方基地展开第三波猛攻。

说起来,以这样的方式度过甜蜜的情人节,真是可耻啊。

我把怨气发泄在寒霜剑上,砍砍砍,杀杀杀!为了部落!敌人大本营的血条眼看要清空,待本战士血怒·飞龙傲天再放一记大招——

叮咚,叮咚,门铃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我关掉音箱,经过客厅去开门。情理之外意料之中,门口站着的当然是一位少见的美女。

说“少见”并不是形容她美的程度,而是指美的种类。这是一位天然系美女,不施脂粉,连口红都没抹,与二次元网络上遍布的浓妆锥子怪迥然相异。

尽管长着一张清新宜人的脸,她的身材却大相径庭,牛仔裤包裹的双腿笔直修长,胸部在薄呢外套中鼓囊囊,呼之欲出。因为是冬天,无从判断真假,暂且抱着美好的希冀相信是实打实。

可能大冷天赶路急了点儿,女孩微微喘息着,脸颊泛起红晕:“请问是仁杰调查事务所吗?”

“是的,我叫范建,小姐请进。请坐,嘿嘿。”我赶忙热情招呼,尽力不让笑容泄露出猥琐。

保利大厦在一楼设有访客登记处,接待小姐叫张小念,我曾塞过红包,让她提前通报来事务所办事的客户身份,以便忽悠。想想看,当来人一踏进事务所,我就说出“X先生你好,最近生意顺利吧”、“Y小姐,您来东海市几天了,玩得开心吗”……诸如此类,岂不是大大展现出名侦探的风采?

可惜那个小姑娘不大着调,经常在上班时偷偷与男朋友微信调情,忘记办正事。所以此刻,我对面前的美女一无所知。

还好本侦探也不是吃干饭的,多年的福尔摩斯没白看:“小姐,请问贵姓?你是不是想调查男友?”

今天情人节兼周末,如此抢手的美女不去约会,跑到事务所来,除了抓包劈腿男不会有第二个原因。

美女抿嘴一笑:“不是。”

很不幸,遭遇到小小的挫折,我只好打哈哈掩饰:“开个小玩笑,别介意。放心,不管你有什么麻烦,仁杰事务所都能够解决。”

“我叫桑棉棉,桑树的桑,棉花的棉。我想请你当我的男朋友。”

啊?我的下巴差点儿掉地上。

“我老家在南山市,马上要回去过年,家里一直催我找男朋友结婚,你懂的……”桑棉棉自嘲地摇摇头,露出无奈的神色。

原来如此。可是,这种事跟侦探事务所似乎不搭界。

“为什么找我,淘宝上买一个就行了。一天一百,便宜实惠。”我笑着说道。

“我想要一个信得过的,不敢在网上乱找。晚报上刊登过你们事务所的广告,工商证件营业执照什么的都齐全,还有实体办公地点——”桑棉棉说着,转头打量四周的摆设,“在保利大厦租一套房子不便宜吧?”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已经欠了好几个月房租,相反,挺起胸假装不在意地吹嘘道:“房子是事务所买下来的,不是租的,我们的实力和信誉在行内有口皆碑。”

桑棉棉十分满意,继续说道:“演技也很重要,干私人侦探这一行见多识广,经验丰富能应付各种场面。所以,我想从你们事务所请一位临时男友。”

最近生意清淡,难得有人找上门,按说该接下这笔活儿。只是那样一来,春节要到外地过了。

桑棉棉看出了我的迟疑,开出大价钱:“我给三万块,从三十干到初五。如果收到红包,一人一半平分。”

六天挣三万块,平均一天五千,简直是国企老总的薪资水平。更何况还有红包拿。第一眼看见桑棉棉,我就注意到她衣着的细腻质地和沉稳大方的式样,以及手袋上的爱马仕logo。如果女孩不是被包养的话,家里一定非常有钱,红包少不了,说不定比酬金还多。

“你的要求超出了事务所的业务范围,而且春节期间员工都放假了,缺人手……”我装出为难的样子,沉吟着说,“可大过年的,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趟,我亲自上阵——桑小姐,平时一般小案子我不接的,都是手下干。”

桑棉棉再次嫣然一笑,意味深长的目光令我一阵心虚,这家伙该不会了解仁杰调查事务所的底细吧。

接下来,我们讨论了一些技术细节,比如桑家父母叫什么名字,爱好什么忌讳什么,需要买什么礼物,在他们面前应如何表现。

“桑小姐,我一定扮演好男朋友角色,大方得体温柔体贴,让您在亲友面前有面子。对了,我可以赠送亲吻和拥抱服务哦,不额外收费。”

扑哧,桑棉棉被逗乐,板起脸佯怒:“油嘴滑舌,现在我有点儿信不过你了,也许该另找一家。”

“别,别,我改还不行吗?”

“我的父母很保守,你不用跟我太亲热,温和有礼最好。”

桑棉棉本人在东海市一家广告公司干设计师,今年二十三岁,属羊,喜欢泰迪熊和樱桃小丸子,爱运动,中学时得过市羽毛球比赛第三名,不吃韭菜和洋葱,最爱麻辣火锅,鱼香肉丝,酸菜炖粉条。

“年夜饭上记得帮我夹菜,但也不要肉麻过头,掌握好分寸,”桑棉棉细心叮嘱,然后笑盈盈说,“说到火锅,肚子好像咕咕叫了,马路对面那家‘大胖牛’挺不错,我请客。咱们先假装成情侣,演练演练,从现在起你就叫我‘棉棉’吧。”

我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不吃白不吃,况且,这勉强能充作情人节约会呢。

我们乘电梯下到底楼,访客登记处空荡荡,才十一点四十五分还没到下班点儿,接待员张小念已经溜走了。保利大厦的物业管理非常松懈,经常有乱七八糟的人混进来,好多公司被偷过东西。

在门厅处挂有一块公告牌,用来发布物业的告示。也有一些公司在这里贴广告,其中就有仁杰调查事务所。因为生意不好,两个月前我咬牙拿出好几千块,在《东海晚报》上登了四分之一版的广告。后来跟物业的常经理死皮赖脸,将晚报一直贴在公告牌上,当作宣传。

不得不说,桑棉棉的吸引力十足厉害,当我俩走进“大胖牛火锅店”时,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客人从热腾腾锅子上抬起头注目观望。桑棉棉挽着我的胳膊,像小鸟依人,在外人看来完全是一对般配的情侣——不是自吹,本侦探的模样也是拿得出手的。

巧的是,张小念和她的男朋友也在,那哥们儿直勾勾盯着桑棉棉看傻了眼,甚至没留意到小念姑娘已发出强烈杀气。可怜的家伙,今晚的房怕是开不成了。

很不错的情人节嘛,我洋洋得意,全然没料到几天后即将发生的悲剧。

2

在出发之前,我先回了趟家,告诉父母春节期间要去外地。一开始老妈很不高兴,说安排的相亲怎么办,三表姐四姨夫六大娘那边都跟姑娘约好了。其实她老人家不晓得,我之所以接这个活儿,有一小半原因就是为了躲开相亲。真是受不了那些热心的亲戚们。

后来,老妈听说此行的任务是充当临时男友,顿时又来了兴趣:“那个姑娘脾气性格怎么样,在哪儿上班一个月挣多少钱,长相好看么?”

“妈,你想多了,这是工作。”

“工作也不妨碍谈恋爱呀,她找到你头上就是缘分。唔,能拿出三万块来,应该挺有钱的……小建,你要抓住机会,争取把临时变成正式。过年嘛,气氛温馨喜庆,很适合……那个,进一步发展,哈哈哈……”

老妈两眼放光,支支吾吾地暗示。总算碍于身份,她没好意思直接说出“找机会把她办了”之类的话。没错,我老妈就是这么没品。我觉得她有点儿生不逢时,要是搁在乱世,指不定能当个女土匪穆桂英什么的。

老爸一如既往地不发表意见——发表了也没用,只在最后送我出门时悄悄叮嘱:“别听你妈瞎扯,做人要讲职业道德,要诚信,兔子不吃窝边草。”

老头子在国企干了大半辈子,从小钳工好不容易混到车间主任,靠的就是兢兢业业,老实苦干。岂不知时代不同了,他那一套在社会上根本吃不开。讲老实话,这次我想听老妈的,把有钱大胸美女桑棉棉攻下!

离开父母家后,我去租车行预定了一辆丰田锐志。桑棉棉“男友”的身份是远洋公司业务经理,需要配差不多的座驾,不能太寒酸。车子的押金要一万,可那天签合同时桑棉棉只给了五千块定金,剩下的钱要等完事后结算。按说应该打电话让她再转一笔钱,但为了给美女留下好印象,我充大头自己先垫付上。

想必你们已猜到,我很快会为自己的色迷心窍付出代价。

大年三十上午,我开车在约定地点接到桑棉棉,向南山市进发。

马路上堵得要命,光从市区到高速公路就花了一个多小时,还好今天免费通行,不需要排队领卡。上了高速后,车子跑得飞快,手感特别顺溜,比我那辆小面包车至少好五倍。等将来有了钱,一定要不忘初心实现人生理想——香车美女。

“桑小姐你看,后面有一辆黑色起亚一直跟着我们,会不会是坏人?你别担心,有危险我会保护你的,我是空手道黑带。”

桑棉棉扭身趴在椅子背上观望一会儿,嗤笑说:“废话,上了高速又没别的路走,不跟着还能去哪儿。还有一辆桑塔纳和两辆奥迪也跟在后面老半天了。”

其实我是在没话找话,活跃气氛套近乎。可并不是每个女孩子都喜欢开玩笑,很多人更欣赏稳重的男生。对桑棉棉的个性我还拿不准,因此不敢过于贫嘴,闲聊几句后便打住,专心致志开车。

车内安静下来,桑棉棉从包中拿出一本台版书,信手翻阅。书名叫《五十度灰》,我听说过,是市面上流行的那个啥小说,描写非常大胆。

这不明摆着在勾引人吗?我不禁心痒痒。

下午两点多,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南山市郊区的碧水山庄。这是一所高档小区,清一色的联排别墅,绿化相当漂亮。南山市是著名的苹果之乡,桑棉棉曾简略介绍过,父亲做果品经销。现在看起来,生意应该不小。

“棉棉,你可回来了!宝贝,亲爱的,我想死你了!”

大门拉开,一个花枝招展的胖阿姨带着一股劲风直扑而来,将桑棉棉紧紧搂在怀里,痛声嚎叫起来。桑棉棉也热情回应,么,么,在胖阿姨的左右脸颊各亲一口。

我一阵犯晕。表演太夸张了吧,简直像欧美电影,咱中国人不带这么玩的。看中年妇女的长相,明明是同胞嘛,桑棉棉也显然不是混血儿。

紧跟着,一位壮汉出现。他身穿灰西装,嘴咬粗大雪茄,上唇留着两撇浓密的八字胡。简而言之,仿佛是上世纪七十年代老电影中南洋华侨的形象。

“你们娘俩先别忙着唠嗑,进屋再说。”壮汉威严而慈祥地说道。

这一对男女,当然就是桑棉棉的父母,桑家明和余霞。

随后便是准女婿拜见岳父岳母的标准程序,我送上礼品,礼貌致意,一本正经地坐下。丈母娘余霞开始盘问,从年龄到工作到收入,甚至旁敲侧击问到了家族寿命史。我按照事先背熟的答案,一一抵挡。知母莫若女,虽然余霞的问题非常刁钻,但全在桑棉棉预料中。我严重怀疑去年她曾领过另一位假冒男友回家,经历过同样的考核面试。

桑家明比较随和,很少主动发问,只是配合谈话氛围,不时发出爽朗的大笑。但我更提防他,凡是能成功的生意人都不简单。

在聊天之余,我也没闲着,偷偷打量四周的环境,对桑家的财力进行评估。这是一家典型暴发户,房子中堆砌着各种华丽摆设,凌乱而毫无章法,品味庸俗。不过话说回来,土包子有钱人好打交道,如果是高大上贵族之家,我也就没戏了。

会见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宾主双方愉快地回顾了历史,展望了未来,最后共进晚餐。

今年的春晚简直惨不忍睹,但桑家明和余霞夫妇看得津津有味,嘻哈傻笑不止。桑棉棉悄悄冲我挤了挤眼,做出嘲笑和无奈的鬼脸。这个亲密小举动令我更飘飘然起来。

直到十二点多,难忘今宵唱完,余霞意犹未尽地从沙发上撑起肥胖的身躯,说,不早了休息吧。桑家明拿出一个红包递过来:“初次见面,一点小心意,别嫌少。”

我假惺惺推辞两句后接下:“谢谢叔叔阿姨。”

凭手感,红包中好像是一张银行卡,不是现金。赚了夫人又得兵,我兴冲冲跟随桑棉棉往卧室走。

“范建你去哪里?你的房间在这边。”余霞从旁瞪起眼,严厉喝道。

“哦,走错了,酒喝多了头有点晕,哈哈哈。”

真是的,刚才你们不是说想尽快抱外孙吗,不睡在一起怎么抱啊。

客房相当不错,自带卫生间,我先洗了个澡,然后舒服地躺在真皮大床上,打开红包。里面是一张某连锁超市的购物金卡,价值一万元,全省通用。大概桑家明觉得给钱过于直接,所以换成了购物卡,这位八字胡大叔外表粗豪,心思却细腻周到。

我有择床的毛病,到了陌生的新环境,往往会睡不好觉。尤其今晚鞭炮轰鸣,吵得人心烦意乱。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儿,干脆拿出手机上网玩。

打开朋友圈,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马尾巴女孩的一连串动态,她穿着各种衣服,摆出各种pose,与各种帅哥合影。不消解释,你们都有数,这就是我的房东兼搭档兼捣蛋鬼,许林。

以前说过,许林父母双亡,一个人在东海市打拼。但老家有不少亲戚,对她很关心,张罗着找对象,催促她早点儿结婚,以安慰父母的在天之灵。许林被逼不过,于是今年回老家过春节了。

这丫头挺能装的,照片上,她略显出局促,稍带些羞涩,宛如清纯的邻家女孩,竟有几分楚楚动人之意。而身边的男生,凭良心说也属于优质品种。

我气不打一处来,马上点开照片,逐一加以点评。

“这个男的好帅哟,像尹相杰的双胞胎弟弟,你可以考虑进一步发展。”

“你这张照得漂亮,跟整了容似的,我都认不出来啦,哈哈哈。”

评论完所有的消息,我也有点儿累了,困倦渐渐滋生,沉睡过去。我做了一个梦,开着敞篷兰博基尼奔驰在圣弗朗西斯科海湾的夕阳公路上,左手搂着桑棉棉,右手搂着许林,不亦乐乎。

3

第二天睁开眼时,一张白皙漂亮的脸蛋正从上方俯视,若有所思注视着我。

“你在做什么梦,笑得好猥琐,口水都流出来了。”桑棉棉说道。

“不好意思,睡过头了,叔叔阿姨起床了吗?”我赶忙道歉,询问说,“今天是不是要去亲戚家拜年?一共几家?”

我惦记着红包,满心想大捞一笔。

桑棉棉翻了个白眼,娇嗔道:“走亲戚改天再说,等会儿出门逛街。你长点儿眼色,帮我的父母付账,这张卡拿着用,密码177177。”

她将一张信用卡放在床头柜上,转身出门。

我火速起床,三下五除二洗漱完毕,到客厅问候桑氏夫妇,一起吃早饭。以前从没听说过大年初一逛商场购物的,不知是南山市的风俗还是桑家独有的规矩,总之入乡随俗,没必要多嘴。

出门后,桑棉棉吩咐,范建,开你的车。本来我想见识一下老丈人的豪车,但美女有令,只好作罢。

佳悦商厦是南山市的高级货云集地,我们先上二楼女装部晃悠,余霞相中一条裙子,要两千多。既然桑棉棉给了信用卡,我乐得大方,抢先付账。丈母娘大人表示满意。

接着,桑家明又领头去到儿童专卖店,买了一个老大的泰迪熊,送给女儿。桑棉棉惊喜尖叫,将脸贴在玩偶上,摆出剪刀手嘟嘟嘴让我拍照。桑家明和余霞在一旁观看,露出溺爱的笑容,后者甚至感慨得眼角闪烁泪花。

我却想起了那本《五十度灰》,忍不住暗暗鄙视,小色女的演技不要太好!

在父母眼中,女儿永远是长不大的洋娃娃,岂不知她们早已经到了幻想与霸道总裁玩SM的年纪。

重头戏终于拉开帷幕,在一楼某金店门前,桑棉棉停下脚步,冲我微微摆头。我心领神会,认为她想让我给岳父岳母买礼物,装准女婿装得像一些。于是上前推开玻璃门,对桑家明和余霞说:“叔叔,阿姨,进去看看首饰?”

去年黄金价格直线下跌,对金店的生意大有影响。看见有顾客进门,一名店员隔着大老远跑过来,抢在更近的另一名店员前面,把我们三人截住。后者明显报以不满的表情,撇了撇嘴。

“你们想买什么?春节搞活动,我们店里所有首饰打88折,翡翠再打九折。只要消费够五千块,就可以免费办VIP会员,享受终身质保服务。”店员熟练地一口气背诵,努力招揽生意。

“随便看看。”我淡淡应道,摆起有钱人的谱。

出乎意料,桑棉棉将父母抛在一边,给自己挑起首饰来。她提着泰迪熊围柜台转,一样样仔细看过去。

“这个戒指能试戴吗?”

桑棉棉指向一枚戒指,那上面镶嵌的钻石硕大耀眼,标价七万多。

店员愣了愣,十分惊讶,可能是没想到大年初一刚开张就有大生意上门。

“啊,好的……”

店员激动地打开柜子,取出戒指盒,带领我们一行人到桌椅边坐下。我不禁犯嘀咕,难道要买这么贵的家伙,戏太逼真了吧。

桑棉棉将钻戒戴在无名指上,左右端详。配着她修长青葱的玉手,确实相得益彰非常漂亮,只是尺寸稍微显大。店员说没关系,可以叫师傅改,并喋喋不休吹嘘钻石的成色做工产地。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突然之间,桑棉棉的包中手机铃声振响。她摸出来放在耳边:“喂,你好……喂,喂,能听见吗……”

对面好像没有反应,桑棉棉撤回手机看了看屏幕,皱眉说:“没信号。”

她拿着手机往金店门口走,想去外面接听。刚走出两步,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她又返身折回,将手指上的戒指撸下,放回盒子。并朝店员抱歉一笑:“对不起,忘记了。”

店员斜眼瞅着戒指,赔笑回应说,没事没事,您先接电话。

桑棉棉走出金店,我和桑家明、余霞坐在沙发上等。好几分钟过去,桑棉棉没有回来。

桑家明和余霞互相对视,脸上同时浮现起怪异神色。

“这孩子真能磨叽,一打起电话就没完没了。家明,去把她叫回来。”

余霞一边埋怨,一边站起身,桑家明也离开座椅。

电光火石间,名侦探的第六感被触发,一道寒流窜过脊背,我的心沉了下去。

大事不好,可能上当了。

“我去找吧,叔叔阿姨,你们坐着歇会儿。”

我一个箭步冲向门口。桑家明和余霞岂肯落后,也拔腿飞跑。金店的大门只开启了一扇,通道狭窄,我们三个人争先恐后,挤作一堆。

“你们全都别走!”身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金店的值班经理出现,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身穿深灰色西装套裙,一脸冷冰冰。

“为什么我们不能走?”余霞色厉内荏地质问。

女经理不加理睬,径直走到桌子边拿起钻戒。她只瞟了一眼,就高声叫道:“戒指是假的,被调包了!”

我、桑家明、余霞,三个人面面相觑。

旋即,余霞大叫:“我不认识刚才那个女孩,这是她的男朋友,你们找他算账!”

我当即反击:“胡说,你们两个是她的父母。我跟她才认识两天,根本不熟。”

转眼之间,一群保安围了上来,他们手持橡胶棍,如凶神恶煞,跃跃欲试。我和余霞乖乖闭上嘴。

女经理打电话报警,不出片刻,110警车拉着响笛呼啸而来。

4

桑家明并不叫桑家明,他姓刘,叫刘家明。余霞确实叫余霞,也确实是前者的老婆。他俩在南山市开了一家夫妻档侦探事务所,算我的同行。

四天前,一个自称桑棉棉的女孩找上门,请求刘氏夫妇帮忙。她说,正在交往的男朋友求婚,想拜见岳父岳母。可刚认识时出于虚荣心,她假称自己是富家女,后来时间拖久了,没办法改口。如果带男友回家,事情将穿帮。

因此,桑棉棉想请刘家明和余霞扮演父母,暂时蒙混过关,等以后有机会再慢慢向男朋友解释。

刘氏夫妇答应,通过干房屋中介的朋友在碧水山庄短租了一套房,迎接我和桑棉棉的到来。

然而没想到,女孩竟是个骗子。她的目的,是让我和刘氏夫妇当人质,降低金店的警惕性。

那个钻戒比较宽松,冬天穿的衣服又大又长,桑棉棉转身背对大家后,将手缩在袖子里褪下戒指,另换上一枚假的。接着她回来,当着店员的面摘下假戒指放回盒子中。

有我、刘家明和余霞留在店中,店员不虞有诈。另一方面,戒指不仔细看难辨真假,店员自然不敢当着客户的面去检验,那不成了侮辱人,买卖还怎么做。

桑棉棉两头撒谎,拿我当幌子去骗刘氏夫妇,拿刘氏夫妇当幌子来骗我,把我们三个人全绕在圈套中。不得不承认,这一手耍得相当精彩。

以上事情是一天一夜后才弄明白的。经过轮番审讯恫吓,并与户籍所在地取得联系,南阳市警方终于相信了我和刘氏夫妇的清白,将人释放。我们三个站在派出所大门口,撑着黑眼圈和满身疲惫,交流彼此的经历,探讨真相。

“他妈的,骗到老子头上,要不弄死这个小婊子,老子不姓刘!”刘家明破口大骂,活像街头老混混,南洋华侨的派头不翼而飞。

余霞反而变得沉稳起来,沉着脸一言不发,怀里抱着大泰迪熊。

“大叔大婶,我先走一步,以后有机会来东海市的话找我玩,电话你们知道。”我潇洒地挥挥手,转身离开。

“等等,你去哪儿?”刘家明叫住。

“回家。”

“这事儿就完了?你不想抓住女骗子?”

“……”

面对八字胡大叔认真的表情,我无言以对。

抓桑棉棉干吗,我又不是警察。做生意难免失利,关键要懂得止损,别再继续深陷。何况我也没损失多少,五千块定金折掉租车等杂费后还略有盈余,被骗的只是时间和精力,以及自尊心。自尊心最不值钱,在社会上混过几年的我已经不是冲动小毛头。大过年的,赶紧打道回府方为上策。

“南山市我不熟,施展不开,有您出马就不用我瞎掺和啦。加油,大叔,你能行的!”

我笑眯眯地与刘氏夫妇道别,然后去佳悦商厦取那辆租赁的车。这次出门没怎么带行李,紧要物件都在随身包中,碧水山庄只留着一些换洗衣物,我懒得再要,打算直接开车回东海市。

不料,更倒霉的事情随之降临。来到佳悦商厦停车场,我转悠好几圈,没发现车子。明明停在这里的……我伸手摸口袋,想用车钥匙遥控寻找,但翻遍全身上下,钥匙包不见踪影。

难道说,车被偷走了?

啊,想起来了,昨天在商场中闲逛时,桑棉棉挽着我的胳膊装亲热,还把手插进我的口袋撒娇卖萌。一定是那时候,她偷走了车钥匙;随后调换钻戒,开车扬长而去。

我一阵晕眩,丰田锐志市面价二十多万,卖屁股也赔不起。

非找回来不可。

5

我重新走进不久前刚走出来的派出所,报警。警察例行公事录完口供,说回去等消息吧。我心中有数,指望他们破案渺茫如中双色球大奖,还得靠自己。

这时候将近中午,折腾了大半天,肚子空荡荡发出进食要求。我走进一家快餐店,点了一份糖醋里脊一份香菇油菜一碗米饭,待付钱时,却发现钱包空了。两千多块现金和所有银行卡,全部消失。

不用说,肯定也是桑棉棉干的。这个碧池,下手真他妈狠,斩尽杀绝寸草不留。

“先生,一共十七块五。”收银小姐重复道。

“呃,我的现金用光了……”

“出门往右走几十米有自助银行,可以提钱。”收银小姐扫一眼空瘪钱包,鄙夷地说道。

我只好放下香喷喷的饭菜,沮丧走出快餐店。一溜街大部分是中高档饭馆,春节期间依然开业,空气中弥漫着诱人气味,使肚子更加饥饿。我不甘心地再次翻寻口袋和皮包,边边角角,试图发现漏网之鱼。

咦,摸到一张卡!

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刘家明送的红包,超市购物卡。

大叔说过,卡是桑棉棉给的,让他当作见面礼送给我。恍惚间,我的脑子中闪过一个念头,好像有哪里不对。

尽管料想是一张空卡,里面没钱,但眼下实在是走投无路,姑且死马当活马医试一试。众所周知,此类购物卡是单位违规发福利或者行贿送礼用的,买的人不用用的人不买。所以,在商场附近往往有收购贩子,可以找他们将卡折换成现金,解决燃眉之急。

我向路人打听距离最近的XX连锁超市,怀抱一线希望,来到收银台查询购物卡余额。

“剩五毛。”收银员回答。

旁边恰好有一家三口结完账出来,听见对话后不住打量我,发出扑哧嘲笑声。

“妈妈,那个人好脏,像要饭的耶。”

“购物卡是在门口垃圾桶捡的吧,别人用完后随手丢掉的。”

“小红,你要好好学习,不然长大后只能像他一样捡人家用剩的垃圾、捡可乐瓶。”

“嗯!”小萝莉重重点头,蹦蹦跳跳走远了。

我差点儿气晕过去。

不过,他们倒没污蔑我,在派出所被警察们蹂躏了一整夜,我的形象可想而知,比叫花子好不到哪去。

桑棉棉,等着瞧!我一定要把你揪出来,生吞活剥,先奸后杀!我在心中咬牙切齿。

目前看起来,只能向刘家明求助。我拿出电话,从通讯录中找到他。

“刘先生您好,我是范建。”

对面居然装起了糊涂:“哪个范建?”

“小范,桑棉棉的男朋友。刚才的事儿不记得了?”

“噢,是你啊。有啥事?”

“我的车和钱被桑棉棉偷走了。”

手机中一片沉默。可以想象,胡子大叔肯定正捂住话筒,与他的胖老婆幸灾乐祸捧腹大笑。

半分钟之后,刘家明传来回音:“我在碧水山庄,你过来,咱们一起商量。”

6

“兄弟,咋弄成这样了?”

刘家明憋着笑上下打量我,装出同情的样子。他刚吃饱喝足,还洗了个热水澡,穿着吊带裤挺胸叠肚红光满面,恢复了华侨风采。

倒是余霞有几分同情心:“你吃饭了吗,冰箱里有熟食,我去热一热。”

我赶忙道谢,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跟他们说了车被偷的事。

“这小娘们确实过分。放心,兄弟,有咱们柯南和狄仁杰两大神探联手,双剑合璧,保证能手到擒来。”刘家明拍胸脯叫嚣。

大叔武侠小说看多了,拽起文来,双剑合璧,呵呵,别“双贱合璧”就好。对了,刚才忘记说,这家伙开的公司叫做“柯南事务社”。

“全靠刘叔了,我年纪轻没经验,而且人生地不熟,只能给您打下手。”我厚起脸皮大拍马屁。

刘家明当仁不让,立刻摆出名侦探的架势:“破案第一步,是要查找出桑棉棉的真实身份。”

“怎么找?”

“前晚吃年夜饭时不是互相拍了很多照片吗,打印出来,找一家可靠的私人调查公司,请他们找。”

我有点傻眼,不知该如何回答……大叔,你就是私人侦探好不好?

“哈哈哈,我开玩笑的,当然不能找其他私家侦探帮忙,那多没面子,”刘家明发出中气十足的洪亮笑声,“小范,你跟桑棉棉打交道的时候,有没有看出些名堂?”

我仔细回忆几天来与桑棉棉相处的细节,却一无所获,她的言行举止中,不曾泄露过任何可以推断身份的信息。

“我没头绪,桑棉棉很聪明,身份隐藏得非常好。她自称是广告设计师,肯定是假的,查都不用查。”

“兄弟你有失水准啊,推理小说中是怎么说的?”刘家明洋洋得意,手夹雪茄在空中挥舞,如同波洛先生教训黑斯廷斯上尉,“只要犯人作案,就一定会在某处留下痕迹,完美犯罪不存在。”

“是吗,请大叔指教,桑棉棉留下了什么痕迹?”

“戒指。那个假戒指一开始没被店员认出来,说明伪造得很像。这可不容易做到。”

我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桑棉棉有制作首饰的经验?也许她撒了半真半假的谎,不是广告设计师,是珠宝设计师。”

“不仅仅是制作的工艺水平,还有原料。假钻石也不是随便能弄到的。路边摊或小饰品店铺中虽然有假钻戒卖,但很难保证尺寸外观与那个真钻石一样。如果相差稍微大一些,店员不用细看,马上就能发觉有问题。”

“还有,”余霞补充道,“要伪造钻戒,只隔着柜台玻璃看几眼恐怕搞不清细节样式,必须把样品放在手边,随时对照才行。桑棉棉哪有机会长时间接触真钻戒?”

“金店中有内鬼?”

“我觉得那个值班女经理特别可疑。按说,没有十足把握的话店家不愿意得罪客人,可她在鉴定之前就凶巴巴的,好像已确定我们是贼。”余霞愤愤然说道。

分析非常有道理,我开始对这夫妇俩刮目相看了。有水平,脑子清楚,不简单。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虚心地请教。

“咱们分头行动,我和老婆去调查金店女经理,你去打听桑棉棉的身份。”

刘家明介绍说,南山市东郊有一家首饰加工厂,专门生产镀金、水钻、人造宝石等廉价玩意儿,既有原料,又有懂行的工人。桑棉棉或许与那里有关系,可以去找找看。

“春节工厂应该放假了吧,找不到人打听,”我犹豫着说道,“再说我对南山市不熟,调查起来不方便。干脆大家一起行动,别分头了。先去首饰厂,再去金店。”

“嗯,一起行动也好,有利有弊……”刘家明皱着眉头思考,手抄在裤兜中来回踱步。

忽然,余霞的手机来电,打断了讨论。

“是赵大爷呀,您老过年好……啊,对不起,瞧我这脑子!上午遇到些麻烦事,给忘了。您稍等,我和老刘马上过去!”

余霞挂断电话,对刘家明说:“今天该去赵大爷家干活儿,都忙忘了。”然后,她又转向我:“事务所的一个客户,叫我们去打扫卫生,做饭做菜。”

我大惑不解:“你们还管这些事儿?”

“侦探生意不大好,所以兼职干干家政、修理水电什么的,”刘家明的红脸膛更红,呈现出羞赧,“本来春节休息不接活,但赵大爷是孤寡老人,没人照顾,约好了初二去帮他收拾家务。”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刘大叔你真行,简直是私人侦探界的楷模。给您提个小建议,公司别再叫柯南事务社,改名“爱心大姐服务社”得了。

“那个……小范,你自己去首饰厂调查吧。没事儿,厂门口肯定有门卫值班,你去套套近乎。我看你挺能侃的,哈哈哈。”刘家明很快恢复了老脸皮,豪放大笑。

“好,听你的。我身上没钱,借两千块当活动经费。”我毫不客气地提出要求

“两千……用得了那么多?我手头也不宽裕,给你八百先用着。”刘家明也同样无耻,直接砍掉一半再打八折。

7

其实,私人侦探这一行并不像电影中那样惊险刺激,睿智推理啦,激烈搏斗啦,火爆追车啦,基本上不会有。最常见也最困难的,是与普通人打交道,向他们探听情报。设身处地想一下,如果有陌生人突然找上门,询问一些乱七八糟、甚至很敏感的隐私,你肯痛快告诉他们吗?

金城首饰厂位于工业园,附近全是工厂,在这里工作的,大部分是外来务工人员。春节期间,他们都回了老家,园区内空荡荡,宽阔大马路上只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

以及一两辆车。

是的,你们的预感没错,高速路上的黑色起亚车又一次出现。当时我是同桑棉棉开玩笑,并没有当回事,只不过身为名侦探,记忆力超强,顺便记住了车牌号。

眼下这辆车的牌照完全一致,它尾随我乘坐的出租车来到工业园。马路上空旷,黑色起亚车十分显眼。跟踪者有几分顾忌,没敢停留,见我在金城首饰厂对面下车,便继续向前开走了。

在首饰厂传达室中值班的,是一位将近七十岁的老大爷。他眨巴着小眼睛,高深莫测地盯着趴在窗台上的、形迹可疑的我。

“大爷,过年好。”

“呵呵,好,好。”

“我想打听个人,名字叫桑棉棉,在你们厂里上班,女的,二十多岁。您认识吗?”

这是谈话小技巧,不问是否有这么个人,先一口咬定就在厂子里。这样,可以假装是桑棉棉的朋友,同她很熟,以降低老大爷的警惕。假如对方没听说过“桑棉棉”,那也不要紧,再另想借口打探。

老大爷的脸色明显一变,不客气反问道:“你是谁,找她干吗?”

我喜出望外,竟如此顺利找到目标,原本以为“桑棉棉”是假名字,要费一番手脚。

“我们是同学,很久没见面,听说她在这里上班,过来看看。”

“春节都放假,厂子哪有上班的,你不知道?”老大爷明显不相信。

“我不是特意来的,刚才去镇子上亲戚家拜年,顺路问问。你们过完节哪天开工?到时候我再来找她。”

老大爷沉默片刻,带着某种奇怪的表情,问:“你真是桑棉棉的同学?”

“是的。”

“瞎扯,她是外地人。”

“我们是大学同学,”我赶紧圆谎,并拿出除夕夜在碧水山庄拍摄的双人合影当证明,“你看,毕业聚餐时拍的。”

谁知道,越发弄巧成拙,老大爷一看之后,立即翻脸。

“这不是桑棉棉。你想干什么?走走走,别在这儿站着,不然我报警了!”

我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眼见老大爷神情严厉,绝非虚言恫吓,只得灰溜溜离开首饰厂大门。

欺骗我和刘家明夫妇的女人真名不叫桑棉棉,倒在情理之中;但真的有“桑棉棉”这个人,就比较奇怪了。女骗子完全可以编一个不存在的假身份,为什么要冒充现实中存在的真人?

是巧合吗?

应该不是。制作假钻戒需要专业技能和原材料,被假冒的人恰恰在首饰厂工作,哪有这种巧事。

而且,那个未知的真桑棉棉似乎也有问题,否则老大爷不会如此提防。

我怀揣满腹疑问,不甘心就此放手。在距离首饰厂一百多米的地方有一家便利店,我进去要了一杯热奶茶,坐下来苦苦思索。

之前有一件事我没对刘家明和余霞讲——假桑棉棉的动机有疑问。

钻戒卖七万多,乍看不便宜,但那只是标价,有很大水分。如果当作赃物出手,还要再打折扣,能收到一万块钱算不错。

同样,二手丰田锐志销赃的话,也是一两万的价格。

我的钱包中只有两千多现金,银行卡的钱外人取不出来。

这显然不是一桩合算的买卖,花老大力气做局,最多骗到三万块钱,还要跟金店的同伙分。

其中必定有蹊跷。假桑棉棉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此外还有一个猜不大透的问题,假桑棉棉给我刷的信用卡到底是谁的?虽然收银员通常不会仔细核对签名,但毕竟结算时要写“桑棉棉”三个字,假桑棉棉就不怕露馅吗?

我有强烈的预感,那张信用卡属于真桑棉棉,不知为何落到了假桑棉棉手中,包括密码在内。

“小哥,过年没回老家?你在哪个厂子上班,看着面生。”

便利店老板大概闲得无聊,主动找我搭腔。她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婶,胖胖的,慈眉善目,凭本侦探多年来走南闯北的识人经验,多半是个喜欢家长里短的碎嘴子。

我心头燃起了希望,回报以友善笑容:“我不在这里工作,刚从外地过来。”

“出差吗?现在都放假了。”

我欲言又止,咬紧牙关,流露出一丝痛苦表情。然后沉默着,盯视桌面发呆。过了好一会儿,估计大婶的胃口被吊足,我才拿起奶茶,走到柜台边。

“我来找女朋友。”我用低沉的、悲伤的声音说道。

大婶兴趣盎然:“她叫什么名字,在哪里打工?说不定我认识,好多人经常来店里买东西。”

“桑棉棉,金城首饰厂。”

大婶惊讶地张大嘴:“她……她……”

“她去世了。”

大婶直愣愣看着我,有些不相信:“你是她的男朋友?前些天她父母来厂里办后事,没见着你……”

“桑棉棉的父母不同意我俩处对象,所以我不能跟着来。我在广东打工,突然跟她联系不上,后来回家过年,才知道死讯。我去桑家问,他们不肯说,还把我大骂一顿。我想来想去在家里呆不住,连春节也顾不上过,赶来南山市。我总觉得棉棉没有死,还活着……阿姨,您知道是她是怎么死的吗,能不能跟我说说?”

我的手紧按在柜台上,眼角湿润语声哽咽,以四十五度角俯视大婶,脸上写满了明媚的忧伤。

8

桑棉棉是金城首饰厂的技术员,负责电镀车间的工艺流程,每天检查质量,化验电镀液浓度,添加原料。她是老员工,在厂里干了三年多,技术过硬,性格稳重,颇受领导器重,与同事相处融洽。

尽管谈不上大美女,桑棉棉的容貌也算耐看,不乏追求者。要知道,工业园里充满了饥渴的青年男女,平时工作累没什么娱乐,除了上网就是瞎胡搞。然而桑棉棉与众不同,始终独来独往,令人费解。有被拒绝的追求者在背后酸溜溜吐槽,说她眼眶太高。

起先桑棉棉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直到一年多前,突然搬到园区外的小镇租房子。有免费的住处不要,每个月额外付出一笔不小的开销,而且上下班要坐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如此怪异的举动,答案只能有一个——与男人同居。至于是正经谈恋爱还是被有钱大款包养,不得而知。鉴于桑棉棉对同龄男生的一贯高冷,人们都相信是后者。

两个多月前连续三天,桑棉棉没到工厂上班,打电话也始终不接。工厂方面不放心,找到当地派出所和房东,一起打开出租房的门,进去查看。结果发现,桑棉棉死在床上。

据公安技术部门鉴定,女孩是氰化物中毒身亡,毒药下在一锅羊肉汤中。现场未发现外人闯入的迹象,尸体上也没有任何外伤,因此判定为自杀。

另一个支持自杀的理由是,致死毒药氰化金钾,是首饰厂生产用的电镀液,桑棉棉作为技术员可轻易拿取。相反,行业外的普通人很难搞到手。而工厂内部有机会接触氰化金钾溶液的同事,经查证,当桑棉棉中毒时都在上班,没有作案的机会。

桑棉棉的父母接到消息后从老家赶来,对警方的调查结论提出异议。他们说,女儿一向乐观,对未来充满希望,不可能自杀;死前几天,她还打电话问家里过年需要些什么,好从南山市买了带回去。桑棉棉的同事和朋友也证实,女孩平时话不多,但性格和善可亲,大方开朗,不像会自杀的。

另外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疑点,桑家父母拿到女儿的遗物后,发现手机恢复了出厂设置,所有信息被清空。警方解释说,许多人自杀前会销毁记载有个人隐私的资料,比如信件日记之类,属于正常现象。

这个解释难以服人,因为桑棉棉的父亲曾拿着手机到电脑城做数据恢复,技术人员表示,存储卡被多次覆写和格式化,已无法读出原先的内容。且不说一个女孩子是否懂技术,身为临死之人,恐怕也没闲心一遍遍清理手机吧。

桑家父母不依不饶,要求首饰厂和园区派出所给说法,那段日子,工业园的工人们每天都能看到他们在厂门口举着“还我女儿,血债血偿”的牌子。

为了平息事端,金城首饰厂软硬兼施,一方面拿出十万块钱赔偿,另一方面请黑社会出马吓唬。桑棉棉的父母身在异乡,胳膊拗不过大腿,只得忍气吞声,收下钱离开南山市。

这就是整件事经过,在工业园内广为流传,人人都知道。便利店大婶讲得眉飞色舞,宛如亲身经历一般。而事实上她与桑棉棉并不熟,只是些道听途说、经过无数次加工的故事。

我想了想,发现其中遗漏了一个关键点:“那个与桑棉棉同居的男人,公安局查到没有?”

大婶觑看我的脸色,含糊答道:“不清楚……”

“没关系,您实话实说。人已经死了,就算桑棉棉做过错事,我也不会记恨。我只想弄明白真相,求个心安。”

“警察说没这个人。桑棉棉租的是平房,独门独院,左右邻居说她平时一个人出入,没见有男人来。不过,听人讲,法医检查桑棉棉的尸体,她死前干过那事儿……呵呵,我觉着是瞎编的,你别信。公安查案子肯定要保密,哪会告诉不相干的人。有些人很无聊,专门嚼舌根子,对这种事特别来劲,特下作。”

大婶是个明白人,的确,刑警有严格的纪律,不可能泄露调查线索。她讲的涉案细节中,只有手机被有意消除数据这一件事可信,因为那是桑棉棉父亲的亲身经历,他在工厂门口闹事,可能向围观者诉说了冤情,从而传播出去。

此外,毒药下在羊肉汤中有八分可信。既然认定是自杀,那么当死者家属询问细节时,警方应该告知。

其余都是瞎扯淡。

“还有一种说法,桑棉棉是同性恋。有人在市区中心广场撞见,她与一个女人手拉手,很亲热。所以她从不谈恋爱,搬到镇上住,那个同居的神秘人实际上是女的。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大婶摇摇头,感慨世风日下。

女人?

我心中一动。会是女骗子假桑棉棉吗?莫非是她杀了真桑棉棉?可如果她是凶手,没理由继续以桑棉棉的身份行骗,惹祸上身,应当避之唯恐不及才对。

正思索时,便利店的门吱呀推开,伴随着扑面寒风,一名高大魁梧、穿保安制服的男青年走进店内。

9

“老板,来一盒泰山烟。”男青年说。

大婶与他很熟,一边从柜子中拿烟,一边笑着问:“今天值班?过年也不歇歇。”

“是啊,有一批年前做好的首饰没发出去,老板不放心,叫看着。”

“你们那些首饰也就值个三十五十的,谁偷啊。”

“这一批很贵,是镀金镶钻的链子,每条成本要一百二十块。”

青年付完钱离去,大婶努努嘴,小声说:“他是金城首饰厂的。”

我会意,感激地向她点头致谢,然后追出便利店。

男青年没去远,站在路边一根路灯杆旁,抄着手吸烟。我走近前打招呼:“大哥,你在首饰厂上班吗?想跟你打听个人。”

“谁?”

“桑棉棉。”

“你打听她做啥?”

“我是她老家的未婚夫。”

“未婚夫?”男青年目露凶光,恶狠狠瞪视我,“放屁!”

他骤然暴怒,甩掉烟冲过来,揪住我的衣领:“刚才是你在大门口捣乱?你他妈想干什么?”

看样子,那个门卫老大爷已经跟他说了发生过的事,谎撒不下去。这家伙身高一米八五以上,体重至少一百八十斤,我明智地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

“有话好说,别动手。大哥,你听我慢慢解释。”

我一五一十讲述几天来的经历,从头到尾。起初男青年脸带戒备,后来逐渐听入神,相信了我的话。因为,短时间内很难把谎话编得如此逼真详尽。

“我现在身无分文,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必须找到女骗子。喏,就是这个人。”

我再次取出手机,点开相册,一张张滑动照片,让男青年观看假桑棉棉。他盯着屏幕,缓缓摇头:“没见过。”

“那桑棉棉呢?”

男青年脸颊抽动一下,沉默片刻,回答说:“很熟。我是她的男朋友。”

真是戏剧性的一幕,我假冒桑棉棉的男朋友,却意外撞到了她的真男友。

“桑棉棉租房子和你一起住?警察有没有找到你?”

我顾不上礼貌,直截询问。男青年倒也不避讳,痛快告诉了其中细节。

他叫王文浩,在首饰厂干保安,与桑棉棉结识,相恋。然而,桑棉棉在老家已经说定一个未婚夫,是村长的儿子,她不愿意,才出来打工,拖延结婚。有好几个老乡也在工业园中上班,桑棉棉怕恋爱的消息传回老家,所以不敢公开,只能与王文浩偷偷摸摸交往。他们商定,攒下一笔钱后,就私奔去南方开一家小饰品店。

可没想到,桑棉棉竟服毒自尽了。

“她绝对不是自杀,我们原打算,开春后一起辞职去南方。”王文浩坚决说道。

我心生疑惑:“桑棉棉断掉联系三天,厂里面才派人去找。你是她的男朋友,也一直等到第三天?”

“是的。桑棉棉从来不准我去出租房找她。我急得要命,但不敢不听她的话。”

“你从没去过出租房?你们不是在那里约会吗?”

“不是,她很保守,不愿意婚前发生关系,我也尊重她。”

“那她租房子做什么?”

王文浩垂下头,不吭声。老半天,他反问道:“你怎么看,桑棉棉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

“百分之九十九是他杀。别的搁一边,单单她的手机被清空就是最大的破绽,说明凶手是熟人。那家伙小说电影看多了,实际上没必要覆写格式化,只要删除与他自己有关的信息就妥。像这种小案子,警察才懒得管,不会去仔细研究存储卡、做数据恢复的。”

“你挺懂行,私人侦探是不是经常跟警察打交道?”王文浩好奇地问。

“没错,在东海市我很有名,帮警察破过好几个大案。他们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经常来请教我。”我一脸严肃地吹牛。

“哦,”王文浩点点头,若有所思,“听说私人侦探要为客户保守秘密,就算违法的事也不会告诉警察,是这样吗?”

“理论上是的。但接案子前会在合同中声明,不做违法犯罪的勾当。”

“那好,我委托你,找出杀害桑棉棉的凶手。”王文浩蹦出一句令人意外的话。

我不知该怎样接口,有客户委托是好事,该接,而且正好我在查假桑棉棉的下落,可以两案并作一案。只不过,总觉得事情的演变有些诡异,超乎常理。

“我和桑棉棉有一个小秘密,不能随便让人知道,”王文浩见我犹豫不决,便又补充说,“如果你肯接委托,答应保密,我就告诉你。”

我稍作权衡后,同意了:“行,只要不是杀人之类的重案,普通刑事罪我可以装糊涂。”

王文浩的每月工资扣掉社保公积金等杂费,拿到手只有两千多,桑棉棉高一些,也不过四千,两人要攒够私奔的资本,漫漫无期。而她的未婚夫家屡屡催促,要求尽快成婚。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桑棉棉认识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骗子,专门在金店施展调包计。在她的鼓动下,桑棉棉决定铤而走险,帮忙制造假首饰。

桑棉棉先去金店踩点,寻找合适的目标,一是要求工艺简单容易伪造,二是要求金城首饰厂内有类似的原料。等找到目标后,桑棉棉就利用业余时间,在出租房内制作赝品——租房子的目的正在于此。

完工后,女骗子带着假首饰去金店调包,再卖掉赃物分钱。

王文浩曾表示反对,但桑棉棉坚持要干;并为安全起见,不让他去出租房。桑棉棉爱护男友,生怕万一出事,牵连到他。王文浩甚至没见过女骗子的面,只知道绰号叫“张姐”。

作案一年多,桑棉棉挣下不少钱,打算金盆洗手,离开南山市。但女骗子不同意,与她发生激烈争吵,并威胁说要找人弄死她。桑棉棉十分害怕,向王文浩倾诉。两人商量,过完春节后就不告而别,但晚了一步,桑棉棉中毒而死。

十有八九,是女骗子下的手。

“都怪我没本事,只能干保安,挣不到钱……”王文浩的眼圈红了。

看得出,他对桑棉棉是真心爱恋,应该不是凶手。另一方面,警察都没调查出来两个人的关系,只要王文浩不说,没人会怀疑到他头上。既然肯主动承认,想必问心无愧。

“大哥,别难过,我一定帮你找到凶手。”我许诺安慰。

“谢谢,范先生。你要怎么查?我能跟你一起吗,我想要为棉棉出力。”

查案子最好是两人搭档,互相照应。以前经常有许林帮忙,尽管这家伙又刻薄又贪财,但小聪明多多,此刻不在身边,还真有点儿不适应。她相亲不知怎样了,估计没人会看上,身材跟搓衣板似的。

至于刘家明和余霞夫妇,办事明显不靠谱,再说我也支使不动他们。我需要一个熟悉南山市,并且听从指挥的人。王文浩正符合条件。

“你不用上班?”

“我就今天值班,然后到初八都歇假。现在还差两小时换岗,我去跟领导请个假,问题不大。”

10

我和王文浩乘公交车,前往小镇上,桑棉棉租过的房子。

运气非常好,那座平房院门上挂着锁,里面静悄悄空无一人。我刚想翻墙,王文浩制止,说有钥匙。桑棉棉死后,他怀疑是谋杀,曾偷偷找锁匠开锁,进去查看过。

于是我们打开大门,大模大样走进去。

屋子内干净空旷,没几样日常生活用品,床垫上也没有被褥,显示出无人居住。可能公安局调查结束后,房东彻底打扫过,还没有往外出租。刚死人的房子不吉利,房东想放一放去晦气,是人之常情。

事隔几个月,要想寻找到有价值的线索是很难了。但本着职业精神,我仍可有可无地拉开一扇扇橱门、一个个抽屉,进行检查。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绝大多数柜子是空的,唯独在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中,有一叠超市购物小票。

我仔细观看,小票上打印的购物项目大部分是食品,蔬菜、肉食、水果、零食等,时间从去年二月到十月都有,地址是甘肃路天天超市。

“甘肃路在哪里?”

王文浩想了一会儿,回答说:“在杨岗区。”

“离这里多远?”

“很远,七八公里。”

这未免叫人纳闷,小票的日期隔三差五排列,表明桑棉棉去过许多次,并不是偶尔路过。她为什么经常到七八公里外的超市去买东西?另外,更重要的疑问是,小票从何而来?

公安局取过证,房东收拾过屋子,杂物应该已经被清理掉。最可能的答案是,有人早就拿到了小票,于近几天才放进抽屉。

谁干的?

这个人是预料到我会来出租屋调查,特意放给我看的吗?

“你说,甘肃路会不会是那个女骗子的住址?这里是做假首饰的地方,不好暴露,所以桑棉棉与她经常在那边会面。”王文浩问。

英雄所见略同,这也差不多是本侦探的猜测。我正要答话,却瞥见大门外有一个秃顶中年男在探头探脑,鬼鬼祟祟。

我走了过去,问道:“你住这儿?”

“不,我是邻居,住那边,”秃头男手指斜对面,猥琐地打量我和王文浩,“你们是……”

“公安局的。”

我拿出警官证晃了晃,那是在火车站附近买的假货,方便调查询问用。秃顶男见状顿时兴趣高涨,春节的酒桌要有谈资了。

“小姑娘的事儿还没结案?”

“嗯,再查查,”我表情冷漠,拉起官腔,“平时有谁常来找她?”

“没有人,一个都没有。出事后邻居们议论,都说这小姑娘怪脾气,不跟人打交道。”

秃顶男对王文浩毫无反应,可见,后者没撒谎,确实没来过这里。

“死者在这儿住的时候,房子里有没有出现过反常的事情?”

“没啥反常的……只是小姑娘睡得很晚,大半夜经常亮灯,这不奇怪,现在的年轻人喜欢熬夜上网。再就是有一次我凌晨回家,闻到一股怪味,好像是从她的屋子冒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那么,对于眼前的悬案,我已大半在握,真凶也呼之欲出。

这时候,满可以把手机中假桑棉棉的照片出示给秃头男辨认,我相信,他八成见到过。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死骗子,敢跟我斗,非给你点苦头吃吃不可。

我还可以把刘家明和余霞的照片拿出来,也一定能得到满意答案。

离开出租屋来到大街上,王文浩提出建议:“接着去哪里,要不然去甘肃路,打听女骗子‘张姐’?”

“怎么打听,名字和长相都不知道。”

“有照片,我怀疑她就是骗你的那个女人,假桑棉棉。”

对此我心存疑虑,“张姐”杀了伪造首饰的同伙桑棉棉,然后冒充她找我,去金店再次作案,目的何在?万一出事,岂不是数罪并发,连老底都泄个精光。她不该这么蠢。

“你有没有想过,桑棉棉的同伙可能是行内人,就在金店工作?”我突发奇想。

王文浩大吃一惊,满脸问号看向我。

“首饰的定价包含设计做工品牌,单纯换算成黄金白金卖不合算,尤其是宝石翡翠钻石之类,根本要不上价。‘张姐’肯定有销赃的渠道,或者自己或者同伙,是做这一行的。”

王文浩回过味来,思忖着点头:“你说的有道理……那我们要怎么查?”

“初一那天在佳悦商厦的金店,我听见店员管值班女经理叫‘张经理’,搞不好她就是‘张姐’。走,去会一会她。”

“现在就去?”

“对。我已经跟她照过面,所以,这次需要你假装警察。”

11

我和王文浩走进金店,上一次负责接待的店员不在,可能是休假。另一名店员认出我,迟疑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文浩走上前,取出假警官证,用手指挡住名字和大半张照片(因为照片是我的),在店员面前飞快晃一晃,说:“我是刑警队的,找你们张经理。”

店员赶忙答应,跑到后面的小办公室敲门,一个三十岁出头性感少妇应声而出。

她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张颖”。

张颖误会了,以为我在偷窥她的胸,不高兴地拉下脸。

“你来干什么?”

王文浩抢先回答:“你好,张经理,我叫王文浩,是刑警。经过我们调查,这位范先生与调包钻戒的骗子无关。”

张颖冷淡地回应:“哦。反正已经撤案,这事儿不用跟我说了。”

已经撤案了?为什么?我大感意外。

糟糕,没办法往下接了,我们正冒充警察,却不知道撤案的原因,岂不是要露馅儿。

没想到,王文浩这小子反应相当快:“这是刑事案,不是你们想撤就能撤的。”按法律规定,民事案是自诉,民不告官不究;刑事案属于公诉,即便受害人放弃追责,警察也得抓罪犯。

“可派出所的王所长答应了……”张颖迷惑地说。

派出所自然欢迎撤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立了案破不了,将影响政绩。他们巴不得一个报案的都没有,表明辖区内治安良好,破案率百分百。

“我是分局的,”王文浩说道,“案子已经报上来了,撤销需要履行手续,找当事人再落实一次事情经过。”

这是在胡扯,可张颖不清楚公安局的内部程序,信以为真。她又简单讲了一遍桑棉棉调包的过程,最后说道:“那个女人留下的戒指与拿走的戒指明显不同,我刚看见时以为是假货,于是报了警。后来用仪器检查,显示是真钻石。总店的鉴定师也过来看了,说绝对是真的,品质很好,与原先的钻戒价值相近。既然没什么损失,老板说干脆撤案算了,省得麻烦。”

比起撤案本身,这个原因更令人莫名其妙,假桑棉棉竟然用价值相同的钻戒调包,她发神经吗?

况且其中还有不清不楚的地方,我质疑道:“钻石要配备证书,虽然价值相同,但新戒指没有证书,你们怎么卖?”

“鉴定师认出来,留下的钻戒也是我们店里的货,半年前卖出去的。进货记录等手续都有,可以申请重新鉴定或补发证书。”

张颖说着,苦笑摇摇头,显然也是对假桑棉棉的行为感到费解。而我恰相反,从中得到了最有用的信息。

假桑棉棉不仅等价交换做无用功,而且使用同一家金店的商品,似乎是匪夷所思,却完美解释了前面的所有疑点。

我用眼神向王文浩示意,他领会,起身告辞。

“这是怎么回事儿?”一出店门,王文浩就迫不及待地发问。

“等会儿再说,”我悄声提醒,“你动作不要大,用眼睛余光看。停车场东边第三辆车,黑色起亚,就是它,一直在跟踪我。”

黑色起亚车宛如缠人的幽灵,从东海市跟到了南山市,从工业园跟到佳悦商厦。它一点儿不怕引起注意,肆无忌惮。

王文浩瞥了一眼,紧张起来。“车里面是谁?”

“我怀疑是刘家明和余霞。他俩与假桑棉棉其实是一伙的,玩了个双重诡计,假装被骗,留在我身边监视事情的发展。“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和整件事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妈的,直接过去跟他们撕破脸对质算了。”

我怒气冲冲,掉头准备往起亚车走。王文浩一把拉住,劝说道:“别急,事儿还没搞明白,先不要打草惊蛇。再说天快黑了,容易出事。”

此刻已五点多钟,天色暗淡下来。我说也好,先找一家宾馆住下,明天再互相碰头。王文浩说,他的父母家在附近,可以过夜,不用住宾馆。我婉言推却,说过年不好意思打搅。但王文浩坚持,脸红脖子粗生拉硬拽,说不去就是看不起人。最后却之不恭,我只好跟随他回家。

王文浩的父母是典型北方人,豪爽大方,对不速之客丝毫不怠慢,盛情款待。在酒桌上,王家爷俩轮番敬酒,喝得我晕乎乎。晚饭后,大家围坐在一起看电视,我一边应付聊天,一边琢磨起下一步行动计划。

当务之急,是要弄到一笔钱,现在身上只有刘家明给的几百块,不够开销。

银行卡已经报了临时挂失,补办的话要回东海市的开户行;如果请父母从邮局电汇,又怕惹他们担心我出事,过不安稳年。

想来想去,只能请许林帮忙,让她寄一笔钱来,先用着。

我拿出手机,给许林发短信:“在老家玩得开心吗?”

她很快回复:“凑付。相亲的帅哥太多,应付不过来,哈哈哈。”

真气人,本侦探在南山市焦头烂额,还进局子捡了肥皂,这丫头居然忙着跟一大排帅哥约会,挑情发骚。

“帅哥虽多,也要有看上你的才行。”我酸溜溜地讽刺。

“是啊,我不敢跟你比,有天然系大胸美女相伴。”

咦,她什么意思,在说假桑棉棉吗?她从哪里知道的?

“你乱说些啥,我不懂。”

“切,别装啦,你们不都手拉手,睡一块儿了。”

手拉手……我明白了,是张小念这个小八婆,在火锅店遇见我和假桑棉棉,然后跑去向许林告密。她俩是同事兼闺蜜,常在一起家长里短,说三道四。

但睡一块儿从何说起,完全没影的事。

“你别听张小念胡说,她一向神神叨叨的,脑子有病。那是委托人,我正在南山市办案子,春节都没捞着过。”

“你这几天一直没在家?”

“是的。”

“又撒谎。张小念说,你初一晚上跟大胸妹睡了,在事务所。”

胡说八道,年初一晚上我明明关在派出所的铁笼子里,被警察叔叔折磨得死去活来,怎可能回东海市的仁杰调查事务所……等等,好像不对劲,发现大问题了!

刹那间,我仿佛醍醐灌顶,想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

“你怎么了?”旁边的王文浩看出我脸色不对,关切询问。

我暂时不想讲没证实的事情,找了个借口敷衍:“有些头晕,可能刚才酒喝急了。”

王文浩的母亲说:“你先上床躺着,等会儿洗个澡睡觉。热水正烧着,马上就好。”

她和王文浩带我走进安排好的卧室,我感激道谢。待他们离开后,我立刻给张小念发短信。

“小念,你把情人节中午我同美女吃火锅的事情对许林说了?”

小念姑娘的脾气很中二,理直气壮回应:“怎么,你能做我不能说?”

“可你不能瞎编啊,我什么时候跟美女睡觉了?”

“还抵赖,初一晚上我值夜班,那个美女来物业办公室找过。她知道我的名字,难道不是你告诉的?”

“她找你有什么事?”

“不是说你家里卫生间的进水阀漏水吗,她来拿钥匙关掉走廊上的总阀。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在洗鸳鸯浴啊,有没有自拍?嘿嘿嘿。”

对于如今女孩子的脸皮,我十分钦佩,什么话都敢说,毫无节操。“后来呢?她啥时候离开保利大厦的?”

“十多分钟后她还回了钥匙,然后再也没见过人。我在物业办公室玩电脑,不在楼下。”

到了晚上,大厦底层的接待处就没人值守,只有本楼住户能用钥匙或门卡开大门。我的所有钥匙都放在钥匙包中,之前被假桑棉棉偷走。我只当作她为了偷车,万万没料到,这家伙还有更厉害的后招。

“情人节那天,美女来找我时登记了吗?”我又问。

“没有。我给男朋友打电话的时候,好像有几个人进门,没留心。”

“你是不是跟男朋友讲中午吃饭和过节值班的事?”

“诶,你怎么知道,是那个美女偷听到告诉你的吗?我说你尽扯这些无聊的事干吗,我要去打麻将,不跟你聊了。”

“等等,再问最后一件事,非常重要。情人节有没有住户报修水管,打开了走廊上的管道室?”

王文浩说,从没见过与桑棉棉一起伪造首饰的女同伙的相貌,更属于扯淡。我不相信有哪个女孩子能对男朋友守口如瓶,不是我有偏见,恋爱中的女人真的很难保守住秘密。何况按他的讲法,后来桑棉棉还被女同伙威胁性命,在那种情形下,仍不肯说出她的身份?

王文浩把我当成白痴,钻石并不是说伪造就能伪造的。将假原料切割成与真钻石相同的大小和形状,一方面需要非常精湛的技术,另一方面需要专业设备,他们这伙小毛贼不可能有那个实力。相反,另一样贵重东西,对首饰厂工人来说倒是容易搞到手。

黄金。

稍有化学知识的人都知道,将更活跃的金属放入氰化金钾电镀液,就可以置换出黄金。此外,工业上也常用树脂等材料回收含金溶液。桑棉棉是技术员,干这个轻车熟路。她每天检查车间时,将自制的“吸金包”放进电镀液,等吸够一定分量,再拿出来。下班后回到出租屋,她用王水融化偷来的细金屑,再用喷枪烧干,便得到高纯度黄金。秃头邻居凌晨闻到的怪味,即来源于强酸的挥发。

工厂对电镀液中的金含量和总使用量有监控,但桑棉棉本身是技术员,可以在化验中做手脚,并控制好吸取的数量,不影响镀金首饰的外观。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厂方没发现问题。

后来出了什么事,导致桑棉棉中毒身亡,假桑棉棉为何找到仁杰调查事务所,把我这个局外人牵扯进来,我有一些不完全的猜测。但最好,还是请当事人来解释。

“你的真名是什么,该告诉我了。”我问道。

“我叫桑棉棉,是柯南事务社的老板兼唯一职员,”女孩咯咯笑起来,“桑家明夫妻想找私人侦探调查女儿的死因,在网上搜索发现了相同的名字,认为有缘,于是请我出马。”

不会吧,居然是重名。“老板兼唯一职员”,呵呵,看着胸大腿长的,其实和我一样也是小吊丝一枚。

桑棉棉2号继续说道:“我从超市的购物小票,查到桑棉棉常去甘肃路的一所房子,在那里,她与王文浩幽会,买菜做饭过二人世界。小票是桑家明整理遗物时发现的,我们推测,可能桑棉棉购物后,经常把小票顺手装进钱包,带回了出租屋。她比较细心,保存起来没扔掉。前两天,我又把小票放进出租屋,提示你。”

“嗯,这我已猜到,你往下说。”

“我偷偷溜进房子,发现了金条——你也看出来了吧,成色不纯,明显是土法提炼的。我一下子明白,桑棉棉和王文浩在偷工厂的黄金。为了证实,我带着黄金到东海市检验,是否包含电镀液的微量元素,我有一个朋友在东海大学的分析实验室工作。”

“那怎么跑到我的事务所去了?”

“可能我从甘肃路的房子出来时,被王文浩或他的同伙撞见。我在半路上,发现王文浩在跟踪,他的体格很吓人,我一慌,就跑进了保利大厦。从安全通道上到二楼,正好旁边的管道室敞着门,我赶忙把金条藏进去,打算等甩掉王文浩后再取出来。可没想到,紧接着维修工人过来,把门锁上。”

“于是你找到我,想办法欺骗张小念,拿回黄金。”

“进门时,我听见那个小姑娘唠叨,要去火锅店吃午饭,还抱怨大年初一值夜班什么的。在公告牌上,我看到物业初一值班的人叫张小念,而且,还瞧见仁杰事务所在晚报上做的广告。马上,我想出了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你挽着我的胳膊去火锅店,在张小念面前晃悠,埋下伏笔。初一晚上,你假称与我同在事务所,向张小念要到钥匙,打开管道室取走黄金。为了便于维修,大厦内管道间、电缆箱的钥匙是通用的,一把能开全部门锁。另一方面,因为你已经暴露,不方便也不敢直接与王文浩打交道,所以请我当临时男友,出面诱敌。怕死鬼,算什么私人侦探。”

“嘻嘻,不要说那么难听,人家是女孩子,斗智不斗力。让你帮忙的主要原因是,除了王文浩之外还有另一个人隐藏在暗处,必须把她挖出来。”

在出租房中,桑棉棉2号还找到一个钻戒,估计是王文浩送给桑棉棉1号的。发票上显示,戒指在佳悦商厦的某金店购买,打了六五折。这个折扣打得有点凶,桑棉棉狐疑起来——该不会是通过内部员工买的吧?同时,将偷来的黄金熔制成好几百克重的金条,表明销赃对象是大主顾,而非零散出手。

两者联系在一起,桑棉棉2号认为,王文浩和桑棉棉1号有一个同伙在佳悦商厦的金店内工作,负责寻找黄金的买家。她决定打草惊蛇,拿着假钻戒去试探。

结果很明显,聪明的读者想必已猜出,同伙就是那个接待我和桑家明、余霞的女店员。她认识后两人,不知道他们来金店有什么用意,于是抢在其他店员的前面跑过来招呼,进行试探。不料弄巧成拙,反而被桑棉棉试探出底细。

对调包的两枚戒指,经理张颖一眼即辨认出来,而女店员却不吱声。

难道她没看出问题?当然不是。之前刘家明对我说两枚戒指很像分不出真假,是瞎扯,以忽悠我去金城首饰厂调查。实际上,戒指的差异或许能瞒过普通人,但在内行眼中再明显不过。

由于用来调包的戒指是女店员帮王文浩用优惠价买的,如果有同事记得这件事,很可能拔出萝卜带出泥,发现她与桑棉棉1号的关系。她当时慌了神,不知该如何应对。

之后,她将经过告诉了王文浩,包括撤案的事情。王文浩跟随我去金店前已有所准备,因此才能在张颖面前表现得机敏急智。

我也洞悉了他们的阴谋,昨晚在王文浩家洗澡前,删掉了与张小念来往短信中关于桑棉棉第二次去保利大厦的内容,只留下情人节维修暖气和对许林说将要发大财的信息。王文浩没辜负我的期望,趁我洗澡时溜进房间偷看了手机,以为黄金还在大厦内存放着,我要赶回东海市拿。他打了一辆出租车,抢在长途汽车前面,先一步到保利大厦的安全通道中埋伏。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桑棉棉与我已张开罗网。

“其实我并不打算骗你,让桑家明把柯南事务社的真名说出来,就是在暗示你。另外,我还把自己的信用卡给你刷。谁知道你会想歪,认为网站是伪造的,信用卡是另一个桑棉棉的遗物。真是笨到家。我说,你们东海市的私人侦探界水平不行呀;或者,你是其中最差的一个,哈哈。”桑棉棉洋洋得意,尽情地嘲笑我。

我气愤填膺:“还敢提卡的事,你偷我的钥匙包情有可原,但为什么连银行卡和现金也全部拿走?我差点儿没饿死在街头。”

“那是为了逼你留在南山市,找桑家明和余霞帮忙,一起调查这案子。他们一直在暗中保护,免得你遭王文浩毒手。那辆黑色起亚车留意到了么?”

我不由得笑了,那叫暗中保护?简直是明火执仗。“他俩呢,这会儿在哪儿?”

“留在南山市,监视女店员,同时也故意被女店员监视。这样,王文浩才能放心来东海市截击你。”

13

说话间,110警车赶到保利大厦,在我与王文浩搏斗时,桑棉棉报了警。警察将我们三个人团团围住,我恋恋不舍地把十二根价值一百多万的金条交了出去。唉,拿在手里多暖和一会儿也好啊。

王文浩恨恨地看着我。

我耸了耸肩,笑着说:“你请我抓杀害桑棉棉的凶手,很荣幸,我顺利完成了委托。不过,估计你铁定是不打算付委托费了。”

王文浩无话可说,被带上警车。

一旁,桑棉棉2号纳闷问:“是他杀的桑棉棉?为什么,想独吞黄金?”

我终于得到了一个报复的机会,可以少少找回些面子:“不告诉你,慢慢猜吧。哼。”

其实我并不知道答案。直到两个多月后,案子的侦查工作结束,进入司法程序,我作为协助破案的好市民受到南山市公安局的嘉奖,才顺便向警察打听到详情。

桑棉棉的死是一场悲剧性的误会,源于无心之失。

女店员叫王文洁,是王文浩的妹妹,在金店工作时结识了不少有钱的客户。桑棉棉和王文浩决定偷窃首饰厂的黄金后,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请她帮忙销赃。王文洁也早不甘心过穷日子,一拍即合。

合作非常顺利,三个人是一家人,互相信任。王文浩真心爱桑棉棉,妹妹也与未来的嫂子言语投机。有时候,王文洁会去甘肃路的房子,与哥哥嫂子一起吃饭休闲。

事发当天,王文洁下班早,买了些食物来到甘肃路。她炖上羊肉,然后炒菜做饭。忙到一半时,想起调料没加,于是四处寻找。手忙脚乱间,她瞧见上面吊柜中有两个小纱布袋,像是煮肉用的“十三香”,便拿了一个放进汤中。

岂不知,那并非调味料,而是浸泡过电镀液的“吸金包”。

桑棉棉是个勤学好钻研的姑娘,为了提高吸金效率,经常改良工具。前两天,她做了几个新式吸金包,放在电镀液中做实验。结果不理想,没吸附到金子。当晚她与王文浩有约会,没回小镇上的出租房,把吸金包带到了甘肃路,随手放在吊柜中。以前王文洁曾见过吸金包,但这两个是新做的,样式大不相同,所以造成误会。

电镀液是氰化物,剧毒。晚上,桑棉棉和王文浩下班回来,三人一起吃饭。桑棉棉喝下羊肉汤,立即毒发身亡。

兄妹俩惊慌失措,匆匆清除掉手机中的信息,趁半夜里无人之际,将尸体和羊肉汤送回小镇上的出租屋。

那天在南山市公安局领奖状时,柯南事务社的大胸长腿女侦探,桑棉棉2号也去了。时维四月,序属季春,南山市刑警队的大院中阳光明媚,樱花盛开,春意撩人。我凝视着美女的双眸,深沉,专注,冷硬中带有一丝历经沧桑的忧郁。

“关于案子,其实我还有一个疑问,上次分手太急没来得及说。这个问题非常、非常的重要,希望你能认真考虑,给予慎重的诚实的答案。”

“什么问题?”

“姐姐,约吗?”

“不约!”桑棉棉2号迅速地、响亮地、斩钉截铁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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