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颈部有明显的交叉勒痕,这说明死者并不是自缢身亡。
这是一处老房,常天接到纵火报案,带着几个警士来勘探现场,却意外发现了一具尸体。他把视线从尸体身上移到院子的左侧厢房,一个衣着寒酸的老妇人瘫坐在把旧式藤椅上,那是死者的母亲,她目光呆滞地瞪着地面,没有哭。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自然没有眼泪可流。
据常天了解,这老妇人和儿子黄顺是一起到上海讨生活的,背井离乡,以为在异乡会有条更好的路,谁知道落了个这样的下场。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这件案子多半又是无头公案。
常天怀疑黄顺很可能是被灭口的。这屋子被清理得很干净,被伪造成自杀的样子,明显是为了混淆警方视线。黄顺可能无意间得罪了地头蛇,或不小心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被人灭了口。如果不是这户人家刚巧失了火,主人认定是仇家所为报了警,警察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发现这具挂在柴房里的尸体,纯属意外。
“走了!走了!有消息会告诉你们的。”几个警士懒懒散散地跟着常天往外走。
死者的母亲忽然大笑着冲出了屋子,她捉住常天的胳膊叫嚷着:“我儿子要发财了!我要享福去了!他说要给我做两套新衣服,买两套新棉被,打一对金耳环,买个新院子,前边开酒铺,后边住人,再娶一个新媳妇孝敬我……他说,要让我过得像以前一样……”
“老人家,您节哀……”常天小心翼翼地劝说着,看她这样子,估计是疯了。
“我儿子很孝顺的,他很孝顺的……”
“他孝顺,我们知道,”常天的两个属下走上来为上司解围,他们把老妇人往一边拖,“他就要回来了,您老在那边等着吧。”
“要回来啦?!”老妇人的视线从尸体上越过去,看着远处,却把常天抓得更紧了,“哪儿呢?我咋没看见呢?”
“你来,你来!”老妇把常天往东厢房里拽,那是她和黄顺临时租住的地方,“你找到我儿子了,我要打赏你!”
常天哭笑不得:“老太太,不必了,我这儿还有事,马上得走。”
“您得叫我老夫人,我外祖父是南丹的县令,”老妇人忽然挺了挺胸,“我祖父做过正四品都司,打过长毛,立过战功,我们大户人家是讲规矩的!”
“得得,那我就谢老夫人赏了!”常天忽然觉察出异样,这老妇人的眼神并不是疯狂的,除了那浓郁得让人心中发怵的悲伤外,还有更多复杂和难以名状的东西,但毫无疑问,它们都来自一颗绝对清醒的大脑。
常天感到恐惧,后来常天这样形容那一刻:“就跟中了邪似的,脑子手脚全不听使唤了……”
他被老妇人带进屋里,老妇人从包袱卷儿里拿出一个锦盒,从里面捧出一张白绢,再从夹袄口袋里掏出五枚大洋,用这绢布包裹了,她颤抖着手把它放在常天的手里:“我全部家当都在这儿了!我儿子就拜托你了,他眼睛不好,认不清道,看不清人,您是好人,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我,对不对?”
没等常天回过神,她已经跪了下来。
常天连忙去扶:“老太太,这钱我不能要,您别这样,我受不起。”
他比她强壮得多,但是使出全力也没办法阻止她,咚咚的磕头声让常天的脚有些发软。
“愣着干吗?!”常天咬了牙转身朝外走,几个手下进去将老太太合力架起来。
“晕过去了。”手下向他报告。
常天不敢回头去看那张脸。
“过来,”常天挥手把房东程贵叫了来,将绢布里包着的大洋悉数给了他,“给她找个大夫看,可别让我知道你落井下石。”
一连几天,常天都梦见黄顺的母亲,她站在他的床前,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也不说话,只是安静沉默地看着他。这不是噩梦,但每次他醒过来都是一身冷汗,被她抓过的胳膊隐隐作痛。
常天很恼火,他没答应她什么,也没收她的钱,他不欠她——为什么要记着她?常天偷偷地去看了她两次,黄顺已经下葬了,据说是有好心人见这家人可怜,便捐了口薄棺材,让人抬到郊外埋了,整个过程黄母都没参与,在外人眼里她依旧是疯子,只不过是那种不扰民的疯,终日痴痴呆呆地坐在屋子里,给什么吃什么,让喝药便喝药,让睡觉便睡觉。
常天隐约觉得这老妇人在装疯卖傻,她可能知道了什么,但因为有所顾忌,无法说出来。
黄顺的尸体被解下来的时候,关节已经不能屈曲了,证明死了至少两小时以上。火灾是在一小时后发生的,常天甚至怀疑,那把火是老妇人放的。只是为了引来警察。
黄顺身材高大、体格强壮,勒杀他需要极大的臂力,要想不弄出动静,除非黄顺当时处于无知觉状态。常天在黄顺的头部并没有发现伤口,第一种可能:凶徒先用掌击晕了他,且必须一击即中,不给对方张口叫救命的机会,然后绳勒;第二种可能:药物。不管哪种可能,对方都是高明的杀手,专业级别的。
黄母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此危险,她只装疯却不逃走,分明是在等常天的信儿,因为她相信常天会帮她为儿子伸冤报仇,她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常天身上,这分量太重了。
常天有些懊丧,他拉开抽屉,鬼使神差地从里面取出那条黄母用来包钱的白娟。
仅从质地上来说,它的确普通,绢布右下角绣着一只正挠着背的猴子,手工也一般般,算不得精品,应该是从手绢上裁下来的一截,若把它摊放在一条完整的手绢上,差不多占去三分之一。
应该把它还回去。常天心烦意乱地想,这东西一天在这儿,他就会心神不宁。常天犹豫着,又把白绢扔回到抽屉里,“啪”地把抽屉关上了。
鲍大丰的遗像挂在灵堂正中,他长了一张野心勃勃的脸,那双总是浮肿的眼里的焦躁仿佛更浓烈了。
常天叹了口气,低头把香敬上、鞠躬。
鲍大丰是他在司法科的同事,比他小五岁,自家、妻家都没背景,工作拼命,探案能力相当不错,上个月刚升了司法科的侦探分队长。
鲍大丰的老婆孙琴没让来祭奠的人太过难受,她肿着眼睛默默地还礼,常天想她可能早就预料着这一天了。鲍大丰是个穿着警服的亡命之徒,常天一直劝他收敛些,他却仗着自己一身好武艺,左耳进右耳出。
毫无疑问,鲍大丰的死与他最近在查的那一起案子有关。
半个月之前,闸北区水警队队长罗中夏被人在家中割喉,常天知道这罗中夏不太检点,私下和几个帮会都有牵连,常天估摸着鲍大丰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于是惹来了血光之灾。
鲍大丰也是死于割喉,和罗中夏一样,都是被高手一招致命。他的尸体是在一条死胡同里被发现的,满地的骚臭气。常天在墙壁上发现了两个脚印,可以想象出凶手以极为灵巧的动作翻墙离开案发现场,这样的人物并不多见。
尸体上的伤口已经被缝好了,孙琴用一条蓝色的羊毛格子围巾把鲍大丰的脖子小心翼翼裹了起来,于是闭着眼睛苍白着脸的鲍大丰,露出了一种令常天感到陌生的文秀和脆弱,这脆弱让常天有些心慌。
他向遗体鞠躬。
走的时候他不敢再看孙琴的眼睛。
他能做什么呢?
科长骆杨没有给出指示。
如果骆杨真心要查一个案子,他会拍着桌子叫出一个限期,而没有指示的意思就是什么也不要做。常天把自己扔进小酒馆里,借酒浇愁。
常天把鲍大丰留在办公室的遗物打了包,亲自送到他家里。
“他有没有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比如剪报、日记什么的?”常天问着孙琴,但他并不抱太大希望,因为在鲍大丰死的当天晚上,鲍家便遭了贼,屋子被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值钱的物件之外,鲍大丰用来放文件的公文包也不见了。
孙琴很诧异地摇着头:“连张纸片也没留下。”
孙琴很幸运,那一段时间她都住在娘家,据说是鲍大丰要求的。鲍大丰很清楚自己在与虎谋皮,所以提前差开了妻子。
“你知不知道他最近常去的什么地方?”
“不太清楚,”孙琴犹犹豫豫地说,“不过,我有个好姐妹说有好几天都在华德路那边看见老鲍。”
“说他做什么了吗?”
“就说他在那儿晃悠。”
常天拿出一袋大洋放到桌面上:“这是兄弟们的一点心意。弟妹你拿着去做点小生意吧,上海是个是非之地,不适合你这样的女人家。刚才你跟我说的话,千万别再跟第二个人说。”
常天清楚地记得罗中夏与鲍大丰脖子上的伤口,角度非常别扭,他肯定凶手是个左撇子,他脑子里对这样的手法有了预判,一个名字闪现出来:狂刀方南。
狂刀方南在十年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惯用割喉手法,手段极为残忍,常天之所以将他排除出嫌疑名单,是因为此人在五年前已经落网,而他目前服刑的监狱正是位于公共租界的华德路监狱!
方南是在一家小旅馆里被捕的,抓捕他的租界巡捕四残四伤,原本,按照方南所犯的罪行,他是应该被判处死刑的,但为他辩护的律师王若森使出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奇葩招数,他要求起诉方证明方南的身份——但方南是个化名,他的本名为方成坤,由于他行凶时永远戴着面罩和手套,所以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自然也就无从证明方南就是方成坤,法庭最后只能以袭警及严重伤人罪名判处其十五年监禁,这个判决结果在五年前曾轰动一时,引起极大争议,原本默默无闻的王若森更因此名声大噪,如今已经是上海滩上最昂贵最抢手的律师之一。
常天拿出鼻烟壶,挑了一点抹在鼻下,带着药味儿的刺激冲进脑子,好歹清醒了些,一连几天被密密麻麻的文字轰炸,对于他这个文化不高的老粗来说十分头疼。
不过收获却是令人震撼的。
他查了最近五年的报纸和卷宗,上海、江苏、南京和北平一共发生了十二起手法相似的割喉案件和枪杀案件。死者都不是普通人,不是江湖大佬便是身居要职,都是小心谨慎的人,前呼后拥一大帮子保镖,家宅被折腾得像是铜墙铁壁的堡垒,至于最后被查出的凶手——要么在被捕时被击毙、要么已经畏罪自杀、要么是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小虾米——且入狱不久便蹊跷暴病身亡……总之都是无法继续追查后续线索的。
除此之外,与方南案类似的案子还有一起。地点在广东,一个叫黑同的男子由死刑被改判无期徒刑,他曾任警士训练所枪械教官,是出了名的神枪手,其未婚妻被当地一恶霸刘雄侮辱后自杀,黑同为其复仇杀死了刘雄。现在,这个黑同和方南一样,都住在旁人绝不能接近的单人牢房里……
鲍大丰出现在华德路绝不是巧合,很多人都知道他在查罗中夏的案子,而鲍大丰有个习惯,在专注于一个案子的时候绝不会去管其他的闲事,更何况那个地方是租界,华界的警察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插手租界事务。所以,鲍大丰在那的唯一原因就是,那个地方与罗中夏被杀一案有关,而他和罗中夏如出一辙的死状也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这一点。
肯定有人一直在监视鲍大丰,当他们感觉受到威胁的时候,便给鲍大丰设了个圈套。
常天闭上眼睛想象那场景:鲍大丰躲在暗处窥视着监狱的大门。深夜,一个没穿警服的男子走出监狱大门,鲍大丰悄悄地跟踪他……那个男人越走越快,很快失去了踪影,鲍大丰跟丢他了,正在寻找的时候,一个人影从鲍大丰的身后出现,刀举起,割断了鲍大丰的颈动脉……那个人的脸出现在路灯下。
方南。
一个可以自由来往于监狱的杀人犯。
这就是鲍大丰发现的可怕的秘密——有人在利用监狱里的死囚实施谋杀!
谁能够做到这一点?即控制监狱,又控制罪犯?
这实在是太可怕的势力。
常天打了个寒战。
死人、活人,一个巨大的棋盘。
这只是他看见的,在这故纸堆外,还有多少个罗中夏?多少个方南?多少个鲍大丰?
常天隐约地看到了一条真相的尾巴,但他有点发毛,真相的背后是一个巨大的怪兽,它不是一个个体,而是一群,巨大的手掌们伸出来可以拍掉半边天,可是鲍大丰却妄想用他那小小的拳头把它抓出来。
螳臂挡车。
常天突然想到这个成语。
罗中胜站在窗帘后,小心翼翼地撩开一道缝隙,空无一人的小巷,看不见的跟踪者藏在他视野的盲区,他很确定这一点。
“小心,很快就要轮到你了。”
这句话从罗中胜的脑子里闪出来,令得他脊背阵阵痉挛。它来自于一封匿名信。他想起了堂弟罗中夏那被割开的喉咙。罗中夏的职位虽称不上是高职,但却是一个很要紧的职位,尤其对于那些走私贩子来说,若水警队队长是自己人,那就意味着源源不断的高额利润。罗中胜了解自己的堂弟,罗中夏是个老油子,他不止和一个帮会合作走私,也算得上是八面玲珑,可是资源始终是有限的,一碗水无论如何端不平。再说了,上海滩这些帮会,哪一个不想一家独大?他们杀了罗中夏,便可以安插一个完完全全的自己人,这便是原因!
罗中胜捏了捏拳头,即便不提亲情,就这么失去罗中夏这样一个能帮得上忙的自己人,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更何况,作为血亲,他不做点什么,也会失去威信。
“这只是开始,他们下次想要的,是你的位置。”那封信上还说。
他们,这是全文中最可怕的词,因为没有数量,他们便可以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他们可以是任何人——卫生署督查这个职位有太多人觊觎,这是一个可以控制药品源头和分配的职位,而在乱世,药品几乎和军火的地位相同,有多少利益便有多少人眼红。
可是,他们到底是谁呢?他总不能草木皆兵,监视全上海滩所有的帮会组织吧?
“老爷,信又来了。这次是一个小叫花子送过来的,那孩子说那人留着大胡子。”
管家送来了一个用蜡印封好的牛皮信封,蜡印仍然是一朵荷花——这也是对方在信中特别强调的暗号。
第一封匿名信是直接放在他书房的桌上的,竟没有任何人察觉——对方用这种方式展示自己的本事和诚意:如果他怀着恶意,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罗中胜。罗中胜被吓坏了,立刻增加了四倍的人手负责保安。
罗中胜拆开第二封信。
“上次给您的消息只是个见面礼,您现在应该知道我的本事了,但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我的消息也不是白给的,劳驾您把下面的事儿先给办了,事成之后,我会告诉您更多。”
信里交代要办的事,简单得出乎罗中胜的意料,写信人要求他派人以结义兄弟的名义,把一个名叫黄顺的外乡人尸骨送回老家安葬,并给黄顺的母亲在当地找一个养老容身之地,保证其一日三餐,温饱不愁。
常天一面将花生米捻进嘴里,一面用斜眼瞅着,坐在他右上方的一个戴着瓜皮帽的年轻男子,他比常天要早进来几分钟,男子相貌清秀,可惜被一双倒八字眉破了贵气,虽穿着质地上好的毛呢黑风衣,仍然显得寒酸异常。
男子独坐着喝了两杯酒,便结账走人,他前脚刚出门,另一名食客便移了盘碟过来,占住了那位子——也是一名年轻男子,鹰钩鼻、薄嘴唇,眼珠子乱转,常天看见他将手悄悄伸到桌下,将前一位卡在木缝里的纸条取走,揣进了怀里。
鹰钩鼻吃饱喝足后才离开饭馆,常天不动声色地跟出去,那人叫了辆黄包车,径直奔向蔡公馆。
蔡公馆的主人叫蔡东来,在上海市公安局外事股任第二科科长,外事股的主要职责就是管理来华外国人,对其进行出入境管理、内地游历管理、在华拘留管理,严防外国人在华的非法活动,取缔间谍、汉奸及密卖武器、毒品等犯罪活动——势力极大的一个警察部门。
千猜万猜,常天怎么都没猜到,派人监视黄母和跟踪黄顺灵柩回乡的幕后大老板竟然是蔡东来!
常天大致了解了一下这蔡东来的背景,发现他和黄顺一样,竟都是广西南丹人!蔡东来在十八年前来上海,投奔其父的生死之交顾延龙,顾延龙是军阀出生,虽然已无兵权,但不少老部下都在上海警局任要职,顾延龙收了蔡东来为义子,这些年来蔡东来在警局一直顺风顺水,一路高升。
常天在脑海中简单画出了蔡东来的样貌:额头宽高,下颌方正,耳垂如珠,一副聪明福相,这样一个地位背景与黄顺天差地别的高官,为什么要派人偷偷监视黄母呢?为什么要找人去调查护送黄顺遗柩回乡的背后人呢?若不相识,不会如此大费周章,若有同乡情义,黄顺暴毙,他却从未露面,连一个大子也没接济过黄母。他如此紧张黄家的动静,实在太不寻常!以蔡东来的权势,找个杀手自然易如反掌,而黄母装疯多半因仇家位高权重,蔡东来也是符合这一特征的,可关键是为什么?这黄顺一介屁民,来上海不足一个月,怎么就惹上了这么一对头,处心积虑要置之死地,连死后都还如临大敌?难道黄顺握着蔡东来的某个要害把柄,蔡东来杀人灭口,连黄母也一并提防着?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常天在纸上写下了“南丹”二字,蔡东来今年三十四岁,黄顺也是三十四五岁的年纪,同乡且同龄,黄顺母亲的娘家是大户人家,按理不会嫁得太粗糙……
“长官,查到了!”
“……船一出事,两家人就一起破产了,这黄顺的父亲当天就上吊死了,黄顺就跟着他娘回娘家去了,那蔡家三口来上海投奔顾延龙,没想到在路上染了瘟疫,两个老的病死了,只剩下了蔡东来一个人……
“这小子是个狠角色,他有个表叔听说他在上海混得不错,专门来投奔他,本以为这蔡东来能念旧情,让他能够沾点光,没想到这家伙不但连面都不见,还写了封信把对方损了一顿,说他家破产的时候,南丹没人帮他们,他这表叔也没伸过援手,所以他早发了誓,就当没他们这些亲戚,这辈子也不打算回南丹了……差点儿没把他表叔给气死……后来也算是气死了,喝酒喝多了掉湖里淹死了。
“这么一来,南丹的老乡都知道这家伙不讲人情,也都死了心,再没人去找他了。黄顺和蔡东来当年在一个私塾读书,听说两人曾一起被土匪绑过票,逃走的时候黄顺脚受了伤,是蔡东来从老林子把人背出来的,算是换命的交情……
“一起拜把子的还有个叫刘大贵的,南丹的老乡说这人是个混混,没爹没娘,他哥哥把他养大,后来哥哥跟人出海失踪了,他就在街面上瞎混,经常帮蔡东来打架玩命,后来蔡家出事,听说和蔡家一起去了上海,可现在蔡东来的朋友圈子里没这人,怎么都查不到。
“黄顺这些年一直没离开过南丹,去年因为跟人争地得罪了南丹的保长,被整得呆不下去了,这才来了上海,估计也想着要投奔蔡东来,可这蔡东来连他也不见了,可能就因为这个,黄顺一时想不开就自杀了……这个黄顺我查过了,性格有点怪,还有点呆,在南丹没什么朋友,他的结义兄弟就只有蔡东来和刘大贵。”
罗中胜冷笑,富在深山有远亲,他也有很多远道而来来攀亲的“故人”,要花掉他许多时间去应付,如果不是在乎名声,他倒更欣赏蔡东来的做法——但六亲不认的人都是危险的。
不管怎样,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蔡东来之所以跟踪护送灵柩的人,是因为黄顺,而不是冲着自己,这黄顺的死怕是不简单。这写匿名信的家伙,居心十分可疑。他是想把自己牵连进蔡黄二人的恩怨之中吗?想让他和蔡东来互相生疑二虎相争?这也未免太小看他罗中胜了。或者,那家伙只是不敢露面,所以借了自己做幌子?他为什么那么害怕被蔡东来发现?如果只是借自己做挡箭牌,那家伙未免也花了太大的功夫了,而且他所冒之险,并不见得比与蔡东来交锋更小。嗯,不对,那家伙肯定对自己有所图谋,想要一箭双雕!想得倒美!我罗中胜难不成是吃素的?看我不把你们连根掘起来!
罗中胜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去好好查查这蔡东来,他的那些脏底子,有多少收多少。还有,继续查那个写信人,还有刘大贵,又不是鬼,还能隐了形不成?”
蔡东来坐进包厢,戏台子上的青衣正唱得欢:“……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茶官送了茶,蔡东来揭开盖子正要喝,却发现茶碗里泡着的并不止茶叶,还有一块绢布条——布条上赫然绣着一只挠背的猴子。
蔡东来脸色惨白地将茶碗砸到地上。
茶官被他的手下摁到地上,汗如雨下地磕着头。
“长官,我冤枉啊!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这么干啊!我明明记得泡的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变成这个了……哦,哦,对了,我端茶上来的时候有个男的撞了我一下,差点把茶洒了……”
蔡东来相信茶官的话,蚁民是不敢跟他做对的。
“搜,一定搜得出来!”蔡东来的手下提议。
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穿着青色长衫的男人?蔡东来望着戏园子里密密麻麻的人头,一眼望过去符合特征的便有七八人,更何况对方很可能是乔装而来。
“继续看戏。”蔡东来说。
顾延龙在桌上铺开一张宣纸,用吸饱了墨汁的笔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
七个字一气呵成,气势磅礴,顾延龙很满意地看着它们,对于一个行伍出身的人来说,这字也确实算写得不错了。
他端起茶杯,狠喝了一口,又端详了一会儿,把站在门口的保镖阿豹叫了进来。
“找人送出去裱。”
阿豹捧了这墨宝往外走。
“啊——”顾延龙忽然叫了一声。
阿豹回过头,发现顾延龙蹲到了地上,脸色铁青。
“老爷,老爷,你怎么了?”
“肚子痛,医院……”顾延龙气喘吁吁地说。
常天把茶叶罐里的茶叶倒在白纸上,闻上去它们依然是上好的西湖龙井,用毒药炮制过的茶叶也是龙井,混在里面要非常仔细才能看出颜色上的不同。正常的茶叶是深绿色,而带毒的茶叶要更深一点,是墨绿色。常天捻了一些放进杯子,用开水泡开,茶香味没受到影响,也没有闻出异味,这说明制毒者是个高手,但凡这样的毒药,都会价值不菲,绝不是贫苦小民所能消费得起的。
茶叶是顾延龙的老部下何华成送的,此人现年三十七岁,是两家百货公司的老板,顾延龙是股东,两人交情匪浅,利益共享,何华成还指着顾延龙在上海的影响力照拂,实在没有合理的杀人动机。这茶叶顾延龙已经吃了有两个月,说明最初是没有问题的,毒茶叶应该是后来被放进去的。
顾延龙的发家史并不清白,光是仇人名字就可编织出一张大网,所以顾家之戒备森严不下于总统府,外门有雇佣来的驻卫警察,内门有一日三班的巡夜,贴身保镖都是武林高手,能混过他们的耳目进入顾府下毒,那简直就是通天的本事。按说出内鬼的可能性最大,但顾家的仆人保镖和别处不同,顾延龙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是受过他大恩的人是不会招进宅子里当差的,所以屋子里的仆人保镖个个忠心耿耿,而且几乎都跟了顾延龙十年以上,常天在调查之后已经完全排除了内部作案的可能性。退一万步,就算有心思卖主求荣——他们又到哪里去找比顾延龙更荣更仗义的主子呢?
那么换掉茶叶的人便很可能是访客了,能成为顾延龙座上宾的人并不多,常天查到,最近十天里顾府只有三个访客,第一个是何华成,时间是在顾延龙死前七天;第二个是顾延龙老家来的一个远房侄子顾大同,求顾延龙给他找了份做税警的差事,时间是在五天前;第三个便是蔡东来,拜访时间是在顾延龙死前头天中午,两人下了几盘围棋,蔡东来赢了顾延龙。
“老爷最喜欢和蔡科长下棋,因为蔡科长该赢棋的时候就会赢,从来不像别人要装着输。老爷说他最喜欢蔡科长的实在。”老管家董成新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回答常天的问话。
“之后他喝过茶吗?”
“老爷过了中午就不喝茶了,喝了就睡不着觉。”
“这习惯有多久了?”
“有七八年了。”
从时间和地点上来说蔡东来是最有嫌疑的,因为他深受顾延龙信任,有诸多机会将毒茶叶放进茶叶罐,而且他知道顾延龙不会在晚上喝茶,所以他不必担心当场被捉,唯独欠缺的便是杀人动机。
且不说他这十几年深受顾延龙提携照顾之恩,就算是现在,他也是仗着顾延龙的关系网如鱼得水,顾延龙一死,对他的仕途影响极大,许多政敌都会蠢蠢欲动,对于一个野心家来说,他实在没有任何理由杀死顾延龙。
常天走出顾宅,外面早已围了一大群的记者,顾延龙之死震动了整个上海滩——这是骆杨拍着桌子要限期侦破的要案,全科人的全部工作重心。
罗中胜的桌面上堆满了各种资料和剪报,王若森的档案赫然放在最上面。
正如匿名信中所说,这个王若森的背景不可小觑。
当年那让他一战成名的方南案,并不是全靠个人实力就能成功的,从取证到审判,几乎各个环节都有疏通关系的痕迹,但当时的王若森只是个一穷二白的小律师,压根就没有这样的实力,分明是有一个势力极大的后台在暗中相助。最近的几桩案子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罗中胜在纸上写下一连串名字,从混混瘪三到流氓大亨,从基层巡警到法官,从律师到狱卒,从中国人到外国人,他们是如此庞大。
匿名信中说,方南就是杀死自己堂弟罗中夏的凶手,这非常荒谬。
但是罗中胜相信这荒谬,这荒谬很真实,事实上整个上海滩遍地都是荒谬的存在,像方南这样的高手是罕见的,谁能想到杀手来自监狱呢?谁又能到监狱里去抓人呢?尤其还是租界的监狱!
如此强大的势力!罗中胜现在完全明白写信人的目的,那家伙是没有力量与这股势力相斗的,所以把烫手山芋扔给了自己,那家伙看准了自己不会袖手旁观,即便未必如那封信上所说的,他会是那帮人的下一个目标。
是的,他们竟然如此毫无顾忌地卸了自己的臂膀!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我义父为人仗义是出了名的,我还真想不出来有什么人会害他。”蔡东来与常天对视着,这是一双久炼成石的眼睛,常天无法从里面看出任何情绪,“但是,人心难测,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呢?”
“倒也是。”常天敷衍着,他本也没打算从蔡东来这里能套出些什么。他好奇地看着蔡东来脸上的刀疤,这是一条很长的刀疤,从左眼角拉到左嘴角,左眼有些变形,脸有点歪,但整体看上去却并不可怕,反倒添了几分令人肃然起敬的威严,据说是蔡东来在十五年前为了抓捕一个劫匪而落下的纪念,而那之后蔡东来便有了一个响当当的外号——“拼命三郎刀疤蔡”。
常天心中一动,这蔡东来是精明人,又肯拼命,他之所以有今天,也并不完全靠裙带关系,此人年轻时腿脚功夫在好手里也是有口皆碑的,据说曾一脚踢死过人。
顾延龙及其关系网里的也都是精明人,不出利也要出力,即便有顾延龙的提携,也不会有人去扶持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蔡东来亲自将常天送出外事股。
“公归公,私归私。只要能抓到杀死我义父的凶手,我在西藏路的那套房子就是你的了。这是我私人的奖励。”
常天吃了一惊,他料到蔡东来会出手,但是没想到他出手如此大方。
“要死的,还是要活的?”常天问。
“死活不论。”蔡东来对常天的问题明显很满意,“只要你能拿出证据。”
“近来上海滩不太平,不知从哪儿来了个高手,”常天说道,“前段时间我一同事被杀了,我这个同事自小习武,平常十几个练家子也未必能近他身,却被人一刀就割了喉,我在现场查过,只怕那人还有飞檐走壁的功夫。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种人,有人出得起价钱,便没有不能做的事。”
“这事儿我也有听说,那水警队的队长罗中夏就是在家里出的事。”蔡东来眼中一亮,“只怕在我义父家里捣鬼的人也是这样的高手了,你只管去查,有消息及时通知我,只要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来找我,要钱要人要关系都没问题。”
“大律师知法犯法,贿买证人锒铛入狱”
罗中胜满意地将报纸摊放在桌面上。
王若森又一次成了上海滩的红人——几乎所有的报纸头条都刊登了他阴沟里翻船的故事:水警队在木材商李继文的货船里查到一批鸦片,李继文矢口否认与此有关,并雇了王若森为他辩护,后者准备收买李继文的手下邓长顺为其顶包,却没想被人偷拍下了交易时的照片投到了报社……王若森和李继文双双锒铛入狱。
“到聚福堂订一桌酒席,”罗中胜把秘书王德叫了进来,“晚上,我要请几个朋友吃饭。”
罗中胜的座上宾都不会是泛泛之辈,三个局长,两个科长,四个督查,还有一个在公共租界任职的英国检察官汤姆森,个个身居要职。
酒过三巡,大家都开始红光满面,一直在包间外徘徊的秘书王德终于找了个时机小心翼翼地走到罗中胜的跟前,附耳了几句,罗中胜皱了皱眉头,站起身随着王德疾步走进了另一个包间。
才一进门,一个穿着宝蓝色滚金边旗袍的窈窕女子便扑到了罗中胜的怀里。
“可把我给吓死了!”
“没事,没事,到底怎么回事,”罗中胜一面询问,一面拍着女子的脊背安抚瑟瑟发抖的她,“你慢慢说……”
“我回了房间,想躺会儿,看见床上有个红色的纸盒子,我就打开了,里面、里面全是死耗子……还有一只没死的……”女人眼里全是恐惧,“它冲着我叫呢……满盒子都是血……用血写的字:你就是下一个……”
罗中胜阴下脸,把王德叫了过来:“今儿晚上给丽丽另找个地方住,多派些人在外面守着。”
“哎——”女人扭着身子,“我不管,今天你得陪着我,人家怕!”
“好,好,我陪着你。”罗中胜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秘书王德识趣地走出去关上了门,包间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砰砰!
窗外忽然传来连续三声枪响,紧接着楼下一片尖叫声,罗中胜推开窗户朝外看:只见楼下的地面上赫然躺着一个男子,路人正朝着他聚拢。
已经花容失色的女人死死抓住罗中胜的胳膊,几乎要晕厥过去。
罗中胜挣开她,一路奔到楼下。
血泊中的男子三十来岁,穿着黑色的长衫,身体左侧横着一个公文包——公文包的开口处隐约露出半截刀刃。
致命的子弹穿过了他的太阳穴。
“嘶——这人,好面熟!——好像当年的方成坤!”
一起围观的检察官汤姆森·潘皱起了眉头,据罗中胜所知,当他还是个小角色时曾因为对此案提出异议而被排挤和压制。
“怎么可能?他不是应该在监狱吗?”罗中胜面带微笑朝四周打量,巡警正在赶来,枪手们应该都已经顺利撤离了,这是他早就安排好的瓮中捉鳖。自他设计了王若森便知道对方一定会出手,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更没想到那帮人会再次让方南亲自出手,而且还利用他的外宅女人来找自己的行踪。如果他不是先下了后手,搞不好还真会着了他们的道。不管怎么样,耗子遇上了猫。急是急了点,不过也好,至少不用在汤姆森的身上多花费精力了,这是个睚眦必报的家伙,一直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他很有可能沿着这条线将那帮人在公共租界的势力连根拔起,即便不能,至少也能重创对方。
“我突然想到有些事情要处理,告辞了。”汤姆森急匆匆地离开了。
“中毒不算太严重,幸好来得及时。”
常天打量着躺在病床上的蔡东来,他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呼吸微弱。
蔡东来在喝了一碗粤香居的外卖肉粥之后出事,所中之毒已证实与顾延龙相同,蔡东来因吃了冷食而有些腹泻呕吐——这反而帮了他大忙,毒粥吃得不多,上吐下泻倒出去了不少,目前已无性命之忧。
据被打晕的粤香居伙计吴小四回忆,袭击者身材魁梧,灰色布衣布裤,草帽压得很低,因此看不清脸,只能隐约看见对方的络腮胡子。但根据蔡东来的管家描述,送粥来的冒牌货非但没有长着络腮胡子,且十分秀气,身材瘦削,皮肤白皙……
“要么是合伙作案,要么就是那吴小四说了谎,”常天的手下韩华峰分析道,“把袭击者说得壮实点,这样他就不丢脸了。”
吴小四遇袭的小巷本不算偏僻,只是因为刚巧下大雨,所以才没有目击者。
常天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对他来讲,这些一点都不重要。
“上面要求我们弄出点儿动静来,”常天说道,“你说该怎么个弄法?”
韩华峰立刻卖乖:“老大说怎么弄就怎么弄!”
“这一次,小鱼儿是堵不了人的口了,大鱼咱又拖不动,”常天掏出鼻烟来吸上一点儿,“不大不小的……这么着吧,你去找几个做中间人的,撒几个钩子出去。”
韩华峰有些纳闷:“这,不知道哪个中间人做的这笔生意,那些人牙口紧得很,宁可把舌头咬断了也不会招的,吃这行饭的人有这规矩,不好破吧?”
“没关系,”常天摆了摆手,“关键是要弄出响声来,我们对上头有交代,上头对外头有交代,懂不懂?”
老胡面无表情地关上店门,走回到后院,院子里摆着几口还没完全漆好的棺材,估计还要再等个半年才能出手。
老胡棺材铺在上海滩颇有名气,很多人都知道他做的棺材用料精致,手艺考究,就是时间太长——至少得提前一年预定,且价格比别家高出三倍,若死得仓促,这钱便白花了。即便如此,老胡的棺材仍然供不应求。
很少有人知道,老胡的生意并不止卖棺材,他还附带买人命。死亡的利润比棺材要高得多,有时候一单生意的佣金抵得过十副棺材,遇到这样的生意老胡便会将棺材作为赠品送出,不少杀手都得到过老胡亲手制作的棺材,他们不觉得这是不吉利的礼物。
最近一个月,老胡没有安排任何刺杀生意,近一周,已经有四个中间人进了局子,还有三个失踪的,三个死了的,从尸体可以看出都曾受过酷刑。他是个怕痛的人,也是个谨慎的人,早在风还没开始吹的时候他就能听见风声,这也是杀手愿意跟他合作的原因之一。
老胡系上围裙,开始做饭,他一个人住,也不打算娶妻生子,他已经很有钱,他是真的喜欢死亡的味道,它们纯粹而神秘,不像生活那样复杂又乏味,而且他常常会觉得自己像是隐居在人世的死神。
有人在敲门,用的是一个过了期的暗号。
老胡决定不理睬,他哼着小曲,把两个鸡蛋打进一个碗里。
敲门声消失了,门闩落到地上。
老胡诧异地看着那道缓缓打开来的大门,但并没有人从外面走进来,也没有脚步声。
“谁?!”老胡把烧火棒握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门口空空如也。
门外也没有人,视野里只有窸窸窣窣的在风里互相撞击着的树叶。
他的棺材铺开在僻处,附近只有寥寥几户居民,离他的铺子也差不多有一里路——没有人喜欢与棺材为邻。
老胡有些发慌,这种慌乱在他的人生里是极为罕见的。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想转过头来,这个念头成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念头,而且未遂,一支强有力的胳膊忽然勒住了他的脖子,然后咔擦一声拧断了他的脖子。
何华成拿着一束鲜花走进了病房。
蔡东来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老子又不是女人,你送花做什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华成说道,“跟吃的沾边的,老子从今往后一概不送。”
“谁都知道你和义父的感情,你绝不会让人伤义父一根汗毛的。那是有人存心陷害。”蔡东来叹了口气,“大家都明白的,真相迟早会水落石出。听说你最近抓了好几个做那种营生的中间人,有消息没?”
“风都吹到你耳朵里去了?那我可得小心些。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已经抓到那王八蛋了。”何华成突然大笑起来。
“谁?”蔡东来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早说?!”
“查中间人还真是条捷径,还真被我找到一个最有可能的嫌疑人,是个用毒的高手,叫吴赐南,这家伙还会易容术,我琢磨着,要在顾老家里下毒,不是熟面孔绝不可能,又会易容又会下毒的人凤毛麟角,偏巧他这段时间又在上海,只是这家伙嘴硬,打死都不招……”何华成阴笑着,“算是个汉子,扛了三天了,但他一定会招的,我相信没人能受得住我那一招‘披麻戴孝’。”
披麻戴孝是一种极为残酷的酷刑:将人鞭打到体无完肤之后裹上纱布,待纱布与血肉长在一起后又撕开纱布——无异于剥皮。
“这种人在刀尖上混饭吃,”蔡东来说,“要他说出雇主,就等于砸了他的牌子,出去也是个死。”
“蝼蚁尚且偷生呢。”何华成说道,“我就不信这世上有不怕死的人!”
“不如这样,”蔡东来微微一笑,“索性杀了他,打草惊蛇,看看会惊出一条什么蛇!也省得浪费时间了。”
“你来动手吧。”何华成沉吟片刻后同意了蔡东来的提议,“顾老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由你来动手再合适不过。”
“谢谢。”蔡东来掀开被子下了床,“我现在就去。”
和上海滩许多商业大佬一样,何华成有着自己的帮会势力,甚至有着归他完全控制的“私人监狱”——这监狱位于上海的南郊,在一座漂亮的欧式别墅的地下室里。
蔡东来随着何华成走进地下室。
何华成将一把手枪递给蔡东来:“用这个省力。”
地下室里有七八间牢房,何华成领着蔡东来走进第一间,一个全身都被纱布缠裹着只露出眼睛和嘴的男子被绑在椅子上,血不断从纱布里渗出来,看上去甚是骇人。
“喂!”何华成对男子吼道,“马上就要给你个痛快了!你有什么话说?你现在要是招还来得及!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男子怔怔地望着站在何华成旁边的蔡东来,突然开了口,那声音是嘶哑的。
“大贵,你是大贵吗?我是你哥哥啊,我是刘大福啊!”
蔡东来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他瞪着面前的人,脚底踉跄了一下,又望望何华成,何华成的嘴角露着一丝诡异的笑容,与他对视着。
“你认错人了吧?我是蔡东来!”
“你是大贵!是我把你养大的,你化成灰我也认得!大贵,快救我!”纱布人开始在椅子上挣扎,“他们要杀我!”
蔡东来红着眼朝椅子上的人扣动了扳机,但是枪没有响。
何华成掏出枪来,朝着蔡东来的腿上开了一枪,他惨叫着倒在地上。
“果然如此。”何华成说道,“刘大贵,这出戏该收场了!”
蔡东来捂住流血的伤口:“你疯了吗?那家伙胡说八道,你跟着疯什么?!”
何华成从衣袋里摸出一条绢布条,上面绣着一只猴子,他把这绢布条抖动着。
“还记得这是什么吗?”
蔡东来的眼里流露出恐惧:“你,你,你……”
“这是你,蔡东来还有黄顺三人的结义信物,一条手绢撕成三份,每人拿着一条,生死与共,祸福共享。”何华成接着说道,“真正的蔡东来早就死了,他爹他娘也根本不是得瘟疫死的,他们都是被你杀的,你杀了他们,然后冒充蔡东来投奔顾老,骗了他的信任,收了你做义子。你害怕被人家认出你的样子,故意找机会让自己毁了容,后来蔡家人来寻亲,你还是怕,根本不敢去见,所以做出一副要和亲戚老乡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蔡东来的表叔不是自杀,他也是你派人把他推下湖去的!还有黄顺,他来投奔你,别人你可以不见,但你没有理由不见他,你就找人杀了他……可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事儿还是有人知道了,你明白,顾老最恨人骗他,他要是知道真相,你只有死路一条,虽然失去顾老你会少了靠山,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于是你先下手为强,在我送给顾老的茶叶里下了毒,先弄出一堆迷魂把戏,接着又来了这么一出自己下毒毒自己的苦肉计想要脱身。你找了老胡做中间人,给了他毒药,要他帮你找个人来暗杀你自己,你没想到警察局那边居然会对中间人开刀,你觉得老胡不保险,所以就亲自动手杀了他……我说的可有错的漏的?”
蔡东来绷紧的脸忽然松开了,同时他放开了自己的腿,他缓缓地躺到地上,摊开双手。
“如果我不赌,这十八年我就是街上的一个瘪三,一辈子看人家的脸色,我还是赚了十八年。”
他闭上眼,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这么多年兄弟,一起出生入死。”何华成哽咽着,“我真希望这是别人给我设的圈套,希望那封信上写的都是假的!可是你……你开枪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次没办法给你机会了。”
何华成朝着蔡东来的头上补了一枪。
“他畏罪自杀了。”他对手下们说。
常天把刚写完的一篇字点燃了,扔进火盆里。
他在练习用左手写字。
之前的几封匿名信都是用左手写的,他现在要学会写另一种字体,做了多年警察,他深知所有的细节都是重要的,他不能掉以轻心——罗中胜在查写匿名信的人,何华成也在查,他可不想被他们找到,他并不想卷进这个大漩涡里去。
他和鲍大丰一样,只是一只小螳螂,他没有办法挡车。所以他只好使出这招借刀杀人。
鲍大丰没有后台,上司不肯出头,他身边没有人有能力为他讨个公道,可罗中夏却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堂兄,所以罗中胜是最好的人选。身居高位者最害怕的就是失去那把椅子,所以常天很确信,即便罗中胜不顾血缘亲情,也会有自危心理,所以他故意危言耸听,果然,罗中胜采取了一系列的行动……
方南的案子已经成了公共租界的一大丑闻,好几个名流都被牵连其中,起初他只是想借罗中胜的手,去对付操控方南的那帮人,为鲍大丰讨个公道,却并没有料到会掀起这么大的风浪来。还有蔡东来,他本意只是用那绢布条去试探他,却没想到那家伙竟铤而走险,杀了顾延龙。
常天因此这才确认蔡东来是个冒牌货,抓捕中间人本身就是一个钩子,蔡东来心虚,所以再次上当,常天一直跟踪他,蔡东来杀死老胡的时候他就在巷口,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写了信把他的推论告诉了何华成。
幸而那顾延龙并不是善男信女,他的发家史很不干净,手上也有无辜者的人命债,这叫常天的心里好受了一点,不管怎么样,他在良心上可以给那个老母亲一个交代了。
蔡东来的死讯应该已经传回南丹了。
常天站起身,走到窗边,天上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