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
在我的想象中,通往天堂之门的是一条金光大道,路两旁全是喝水的、食言的、像彼拉多那样洗手的、像某教皇那样掉了钥匙的。他们有的僵立,有的枯坐,有的徘徊,有的无休无止地重复操演某一动作,都不能进入天堂之门。天堂的门并不窄,窄门多半易进,牢门最窄,也只是难以出来。窄门矮户一旦发财做官,定要改换门庭,光大门楣,门加宽加高之后,进去的人就少了。天堂是金阶玉门,高大堂皇,岂能人人进出自如?
告诉你一个故事。有一个画家,他和一般画家不同:别人画苹果,苹果在画中;他画苹果,真正的苹果就出现在桌子上。也就是说,他请客不必去馆子,也不必下厨房,只要画一桌菜。皇帝听到他的名声,亲自去拜访他,管他叫老师,邀请他出来建设国家。他为皇帝创造了许多东西,他画房屋,皇帝就有了宫殿;他画武士,皇帝就有了陆军;他画美女,皇帝就有了三宫六院;他画监狱,皇帝就有了天罗地网。他又为皇帝画了学校、医院、公园、水坝和粮仓。
皇帝对他十分敬重,可是——这一类型的故事必定有个“可是”,否则中国就不会出现庄子了——有一天,他画出来的那个美女向皇帝进谗言,皇帝就派遣他画出来的武士去捉拿他,打算把他关进他画出来的那座监狱中。幸而画家事先听到风声,就连忙画了一条河,河里有一条小船,他驾着小船顺流而下,逃走了。
人,为了不虚此生,要创造,但是他必须能忍受所造之果。我进不了天堂,要忍受;你进得了天堂,也要忍受。
在我的住宅附近本来有一片树林,建筑商看中那块地方,来了一次斩草除根的大手术。终于,树林变成房子,变成新建的社区。
当树林还是树林的时候,有一对情侣常常来林间散步,女郎的大衣上有时沾着带雨的红叶。当树林变房屋之后,女郎不见了,男孩来做泥瓦匠。房屋终于有了门锁,门锁的钥匙终于有了主人,男孩也不见了。
几年以后,男孩又来了,带着半脸胡子碴儿,以依恋的眼神注视着这个社区,他把窗棂当作林叶的空隙,把灯光当作星光。
他在这新建的社区里兜了几个圈子。他说,他这几年到处盖房子,盖了许多新房子。在建造期间,他穿房越户,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可是,一旦房屋落成,他就再也不能跨入墙里一步了。
这是一个建筑工人讲的话吗?这像是一个失恋的人讲的话。
但是,尘埃已经落地了,工期已经结束了,工程已经完成了,你还想怎样呢?你盖的房子越多,你能散步的地方越少,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他只能望着窗子里面柔和的灯光,祝福每一个家庭安居乐业。
这也是你我该追求的境界。
(林冬冬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左心房漩涡》一书,李 旻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