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达
一
乔治·华盛顿是美国第一任总统。1789年4月30日，华盛顿在纽约宣誓就职，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共和制大国的总统。在宣誓就职的时候，他身穿缀有银纽扣的棕色羊毛上装、白色裤子。华盛顿是一个很注意细节的人，这一天，他挑选这一套制服别有一番深意：他的制服料子都是美国北方康涅狄格州纺织厂出产的粗布料子。
两百多年前，不要说美国不会织质地精细的布料，就是在全世界，除了英国，他国也都不会织。尽管人类织布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历史，织法却少有变化，都是用小梭子的窄幅手工织机。1733年，英国的约翰·凯依发明了飞梭，先结合水力，后来结合了瓦特发明的蒸汽机，纺织技术有了突破，英国工业革命由此开始。纺织工业是当时的龙头产业，带动了各行各业的突飞猛进，英国国力大增，成为世界第一强国。而这第一强国的基础就是纺织工业，那是当时的高技术产业。
英国当然想保持自己在这个高技术产业的垄断地位，于是，英国纺织工业的技术成为国王最珍贵的机密，下令严加保护。英国所有纺织厂的技术人员都被海关登记在册，一律严禁出国。至于技术资料，更是一片纸也不许出口。
英国生产的布料行销全球。北美盛产棉花、羊毛，却不能织成好布，只能卖给英国。华盛顿知道，这个局面必须改变。他身穿美国自己织出来的粗布料制服出席总统就职典礼，就是想告诉国人：美国必须自己制造！
可是，高技术的赶超谈何容易。大部分美国人都是农夫，很多是文盲，用机器织布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最好的办法是从英国挖技术人才，于是美国人几年前就在英国的纺织厂里传播消息，说有技术的人在美国将有更多的发展机会。可是英国海关却看得死死的，英国技工有此心也无此可能。终于，有一个叫斯莱特的年轻人听进去了。他在纺织厂当学徒，用心地把所有技术细节记在心里，却不动声色。就在华盛顿宣誓就职的这一年年底，斯莱特学徒期满，他悄悄地登上了去美国的轮船，连自己的母亲都没有告诉。
海关登记的时候，他说自己是农夫。华盛顿总统并不知道他的到来，他却和所有美国人一样，知道华盛顿身穿粗布制服宣誓就职的含义。美国立即向他提供了机会：罗得岛州一个叫布朗的商人对斯莱特说，听说你会造织布机，那么我出钱你来造，成功了利润全部归你。
斯莱特就凭着脑子里默记的资料，用一年的时间，造出了美国第一台能够运转的织布机。从此，美国生产的棉花和羊毛可以自己加工了，美国掌握了高超的技术。
1833年，美国的第七任总统杰克逊专门拜访了斯莱特。这位戎马生涯的总统恭恭敬敬地称斯莱特为“美国制造业之父”。从华盛顿到杰克逊，美国总统们都明白，在世界各国纷纷走上工业革命之路的时候，竞争规则非常简单——谁制造谁强大。制造业是衡量国力的标准。
可是，那一代美国人还知道，竞争规则并非永远不变。等到有朝一日全世界都会制造的时候，谁最强大由什么来决定呢？
二
世界上第一台手提电脑属于谁？要是有人说是两百多年前美国《独立宣言》的起草者托马斯·杰弗逊，人们一定会说这是无稽之谈。两百多年前，连电灯都还没有被发明出来，哪谈得上电脑。不过，这样说是有道理的。
托马斯·杰弗逊因起草《独立宣言》而闻名，后来被选为美国的第三任总统，以提倡平等和民主而被载入史册。他在弗吉尼亚州的家，现在成为游客旅游参观的景点。到这个地方参观过的人，都会对这位大政治家发明的小玩意儿留下深刻印象。这位一辈子从政的人，是一个兴趣广泛、喜欢新鲜玩意儿的人。他家客厅是双开大门，两扇门会同步转动开闭，是因为他自己在地板下安装了连动两个门轴的装置；地下室厨房里做好的饭菜，通过升降梯送到楼上餐厅，这个装置我们在饭店里司空见惯，却是杰弗逊第一个做出来的；他改造了墙上的钟，装上了一个垂直移动的指针，用来指示星期几，可以说是世界上第一个日历钟；他一辈子写下大量书信、文稿，那个时候还没有发明复写纸，他使用了一个特殊的复写装置，能够一次得到两份一模一样的书写稿，所以他写的信，都有一份底稿。
他大半辈子的时间都在搞政治，曾经出使法国，后来还当了8年总统。因为要经常出门，他发明了一个手提式的写字台，提在手里是个手提箱，放下一架就是一个写字台，翻开来就是他自己喜欢的纸，小抽屉里有墨水瓶、鹅毛笔，还有削鹅毛笔的小刀。侧面的抽屉里有他日常用的小用品，还有一个政治家必用的封蜡和封印。总之，箱子虽小，却样样俱全，不管到了什么地方，他都能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这样一个小箱子，在两百年前就相当于今日的手提电脑。
这些小玩意儿，现在我们看来都很简单，不值得一提。但它们的意义在于，美国先贤们对创新之重要性的认识。
华盛顿和杰弗逊总统，是对创新发明非常重视的第一代开国者。在美国革命的动荡岁月里，两个人都没忘记抽空向英国和欧洲大陆订购花种、菜籽，写信给家里，关照不要错过了播种新品种作物的季节。两个人对于新品种都有异乎寻常的热情，退休以后回到家，都一头扎到田间草地，侍弄花草。杰弗逊还改良了一种犁铧，得到过国际组织的嘉奖。
当华盛顿担任美国第一任总统的时候，他请杰弗逊担任国务卿。那个时候，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是英国，制造业中心在英国和欧洲大陆，美国只是偏远落后的农林产品输出地，向欧洲出口棉花、木材、烟草、大米、羊毛，而美国几乎所有工业制品都从欧洲进口。第一代美国领袖知道，虽然美国有资源，但是如果它不懂制造，就永远不是一个强国。谁制造谁强大，是工业革命时代的铁律。为此，美国必须广罗技术人才，有人才才会有自己的制造业。从此开创了美国特别优待技术人才的传统。迄今为止，美国人有一个不成文的共识：美国必须是全世界给人才提供最好条件的地方。
1790年，华盛顿命令杰弗逊，尽快确立专利保护制度。就在华盛顿总统任内，由杰弗逊一手操办，美国通过了保护创新和发明的《专利法》，从此美国成为世界上保护创新成果最完善的地方。这就是美国为人才提供的最好的条件。
两百年多后，从20世纪末开始，我们看到了经济全球化，制造业在全球范围内大规模移动。30年前，我们还在说，哪个国家钢产量最高，哪个国家就最强大。不知不觉间，美国的很多钢铁厂搬到了第三世界国家，而中国已经成为世界钢铁大国，还成为世界首屈一指的制造业大国。但同时，美国制造业大为缩水，这是因为在经济全球化的时代，各国竞争的规律，不再仅仅是谁制造谁强大，更重要的是，谁创新谁强大；谁具备最新最好的技术，谁就最强大。
（夕梦若林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扫起落叶好过冬》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