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我根本不相信有鬼,甚至有点恨那位挂“子”的贤人,创造了这么一种东西,拿来吓唬人。如果非说有鬼,我宁愿相信我那个病入膏肓、脸色蜡黄的老祖母就是一头鬼。
只要风吹树叶沙沙响,她就瞪大眼珠,嘘声短气地说:“听,鬼洗头呢!”
好家伙,这么大把年纪,想象力比凡高还丰富。鬼洗头的故事从祖母死后,成了留在我心上的一道疤,很深的一道疤。
直到我死之后,看着那具躯体被人抬起来,钉死在朱漆棺材里,才想:果然有鬼。我不就成了一头鬼吗?
成了鬼以后,我想把真有鬼存在的事儿,告诉一位阳世的好朋友,让他高兴一下。于是,在个风黑月高,四寂无人的夜晚,变成一只猫,在他家房顶叫道:“真有鬼,真有鬼。”
没叫几声,我那至友从屋子里跑了出来,手拎一根木棍,爬上房顶,朝我头上就是一棍,口里啐道:“你这发情的夜猫子,我家又没公猫,你跑这儿来乱叫什么?”
我挨了一棍,退开两步,跟他说:“我成鬼了,来告诉你真有鬼啊。你怎么……”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又是几记闷棍,我大叫一声:“操,什么朋友这是!”
说完就逃之夭夭,只听我那朋友嘟囔说:“怪了,使这么大劲儿,竟没把这夜猫子打死?”
从朋友那儿挨了几棍出来,电闪雷鸣,差点没把我吓尿裤子,没多会天就下雨了。
这雨下得怪,带着一股硫磺的味道,一闻到这味,鼻子都给呛歪了去。雨落到我身上,也是咝咝乱响,跟那眼睛蛇涂芯子一个声。在一片树林里,找了山洞,溜进去躲雨。心想天上那群领导没事乱发脾气,弄得底下鸡犬不宁,东躲西藏。有本事来个阳光普照,让天下山河一片红。搞什么搞?
雨下了一夜一天终于放晴,我在那洞里憋两天才出来。刚到洞口不小心脚下绊了一跤,差点没摔一跟头。
我爬起来骂道:“人走背字处碰壁,这鬼不如意走路还摔跤。”说着飞起一脚把身下那东西踢出洞去。
心气稍解,正要出去,只听洞外传来一个女子尖叫:“鬼啊鬼啊”边叫边跑出树林。
我出洞一看,被我踢出来的原是白生生的头盖骨。哪个天杀的,没事死到这山洞来啦!死得憋屈不憋屈啊!一想到这个家伙比我还不走运,闷气一下烟消云散。
出了山洞我才在知道,这场雨其实并没那么讨人厌,整个树林经雨一冲,树叶更绿了,空气更鲜了,连树梢那两只不要脸的小鸟,谈情说爱也更带劲儿啦!这俩小杂碎,别以为偷汉子,人不知、神不觉,树下可还有只鬼盯着看呢。
那位看官问了:你干吗这样啊?人家树上鸟儿成双对关你么事?诶,我就看不过去成双入对,凭什么生前我孤寡一人,现在给别人当电灯泡!什么?您说我心里不平衡,当了鬼还有什么平衡呀?
当下,没顾其他,扯开嗓子大骂:“我说你们俩杂碎,能不能收敛点,光天化日不怕对下一代影响不好啊?再则说,你们这是自由恋爱吗?白天跟这个咬嘴,晚上又陪那个回窝,伤风败德懂也不懂……”
正给他们做深刻思想教育,一株脱了皮的老根后面闪出两人来。
这二人一个穿黑、一个穿白,每人手提一根哭丧用的柴火棒子,瞅着我呵呵直笑。我琢磨着,那位白大褂大哥,您悠着点别笑过头,回头把那尺长舌头咬断了,就现在的医疗技术可没听过能给接上的。
两人走过来龇牙咧嘴的说:“你这小鬼不到阎王殿报道去,大白天跑这儿瞎嚷嚷,害得哥俩还得跑一趟。”
我赔笑道:“不是小鬼不去,实在是不知道上阎王殿的路啊!”
白无常怒道:“蠢货!不知道不会问啊?”
我说:“问不着啊,没人知道黄泉路在哪儿。只听说,没去过。”
黑无常说:“算了,我们带你回去吧!”
说着,拿出一个黑不溜秋的绳索,把我双手绑起来。
我急道:“怎么,去报道还用裤带绑上啊?”
白无常性子不太好,上来就给我一巴掌,啐道:“笨蛋,什么裤腰带,这叫‘缚鬼镣’懂吗?”
我怕又挨揍,忙哈腰说:“懂了懂了。”
两无常带着我七拐八拐,翻山越岭,来得一条铺满青石,落满黄叶的洋肠小道。不用问,就是著名的黄泉路啦!越走越觉得这路阴森,好不恐怖,脚步也越来越沉。
俩无常推推搡搡,叫我快些走,晚了孟婆汤都凉快啦!黄泉喝碗孟婆汤,前生人事尽忘光。
一想到要把过去的人和好玩的事忘个精光,甚觉可惜,便求他们:“两位无常大爷,求您二位一件事成吗?就一件。”
二鬼见我可怜,估计头一回有人请他们办什么事,满脸傲色凛然道:“说吧,什么事?”
我颤巍巍地说:“您二位能不能罔开一面,免了我喝那孟婆汤,给小鬼留点美好的回忆吧。”
黑无常怒道:“绝对不可能,凡是鬼到了这儿,必须喝一碗。这是程序,或者叫法律,懂吗?”
我忙说:“懂,懂,都懂。”
白无常用刚学的北京话说:“懂你丫还罗嗦什么,赶紧走。去晚汤凉了就不好喝啦!”
我寻思着:什么回报没有,人家凭什么帮你啊。我想,这俩无常整日闷黑噱噱的阎罗殿里,偶尔出来提个小鬼又得回去,想必那阎王也是一脸冷霜,无趣的很。
我哭丧着说:“喝碗孟婆汤事小,可生前那些有趣的事却要一并忘了,没人听。可惜啊!”。
俩无常一听原来如此,高兴的差点没把我当场释放,围着我笑着说:“有人听,怎么没人听。现在就讲一段大爷听听。”
鱼已上钩。于是,手舞足蹈、摇头晃脑、抑扬顿挫讲起二擀子骑驴杀驴娶媳妇,媳妇夜里学驴叫的庸俗之事。我讲的精彩,二鬼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孟婆汤馆外的酒旗,已在黄风中呼啦呼啦扯得直叫。那旗上殷红的大字写着:一碗颠过奈何桥。这个画面让人想起《水浒》里那个“三碗不过冈”。
无常二鬼让我留在店外,自己进去帮我跟姓孟的老婆子说情。俩鬼大步流星步入店里,我则无所事事,围着一株快掉光叶子的行道树观察起来。树干笔直,所有的树枝冲天直起,白色的树皮透着诡异的红色。捡起一片仔细看,那是一种特殊的形状,叶缘象枫叶,叶柄却如同梧桐叶一样粗壮,叶背长满密密的绒毛,叶脉则和竹叶一样平行而直。凭着我植物学的知识,怎么也想不起这是什么树种。正思虑间,黑白无常骂骂咧咧闯了出来。我将那片叶子藏在怀里,过去询问。
黑无常乌青着脸,似唱非唱的怒道:“这老孟一点面子也不讲。”
我笑了笑说:“您还会唱样板戏呢。先消消气,是不是孟婆不同意?哎,还是算了吧,孟婆这么厉害……”
白无常气得舌头发白,怒骂:“厉害个屁,要不是阎王给她老太婆撑腰,我们兄弟能把她放在眼里,长得跟个八婆似的,都好几千岁了,还不退休。奶奶个熊!”
俩无常吼骂半天后,也是一脸无奈,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说:“兄弟,没办法。走,去喝他奶奶孟婆汤去。”
我拿出一副凛然不惧的神气像,当先走进店里。不就是孟婆汤吗?总不会比尿还难喝吧。别说一碗,就是一缸,眼睛眨也不眨,一口蒙干。
一进店,就见一个头发斑白、身材佝偻的老太太正在盛汤。
我眨巴眨巴眼一瞧,头轰的发蒙,梦呓似得嘟囔:“奶奶?”
孟婆老脸一扭,啐道:“什么奶奶,叫婆婆!”
黑白无常也赶进门,说:“是孟婆。”
简直难以想象,眼前这个象极了祖母的老太婆竟会是孟婆。这可能吗?俩人就象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鼻子那脸,就连训人的口气也一个调。
这时,忽然想起祖母去世前说得一句话:“咱们秦家卖了一辈子包子,几时卖回汤呀?”
可不就是她老人家在这儿卖汤来啦!
我差点没把她常说鬼洗头的事抖搂出来,哭丧着说:“不是我奶奶是谁。仔细看看,我是您孙子,秦向兵啊!名儿还是你和我爸俩人想了一宿,金口一开给取的。”
孟婆把眉一横,手提勺子叫道:“小鬼,再乱说我削你。”
我看了看黑白无常,他俩抓耳搔腮弄不明白我搞什么名堂,白无常站在孟婆子身后,冲无吐吐舌头,这俩家伙,还以为我胡搅蛮缠呢!管他呢,胡搅蛮缠就胡搅蛮缠:“怎么乱说了,咱家卖了几百年包子您忘啦?后来您改卖汤,一卖卖到这黄泉路上来啦。”
这时白无常赶紧走过来,象拉架似的,把我拨到一边:“别吵吵,慢慢说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说你家是看风水的吗,怎么又成卖包子啦?”
这白大褂不帮忙倒也算,摸不清底乱搅局,我给他作个揖说您弄混啦,二擀子家是看风水的,我家一直卖包子后来改卖汤。
孟婆气得七窍生烟,指着我鼻子嚷嚷:“再乱讲,当心我禀告阎王爷,打你下十八层地狱。”
我想反正这亲是认下了,绝不能反悔,也不管什么十八层、十九层地狱:“您要不是我奶奶,我把脑浆磕出来给人做汤喝。”
孟婆气的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一个劲从着黑白无常喊:“反了反了,再不收拾这个赖皮小鬼,到了阎王那儿岂不是更嚣张。”
黑白无常白了我一眼,把孟婆拉到一边小声絮叨。
我担心这俩家伙死脑筋,别出什么馊主意,弄来弄去还得喝汤。
正思考,三人面带微笑一齐朝我走过来。我琢磨着完了。两个拿住掰嘴,一个灌汤,好多类似的镜头一一闪现。
孟婆突然收了笑,走到我面前,瞪着深陷眉骨苍白无神的眼睛,上下打量。好半天语气缓缓问:“我真是你奶奶?”
我怔了一下,马上拍拍胸脯:“当然是,如假包换。”
孟婆手抖嘴唇颤,激动万分:“怎么我一点也记不起来啊?”
白无常苦笑着说:“还不是喝了那鸟汤闹的,你都这样了,就别再逼你孙子喝了。”
孟婆扭过头去,抹一把鼻涕,抹一把泪说:“这么说,你知道我以前的事啦?”
咱们可是一家人了,同在一个屋檐下,怎么会不知道呢。
孟婆问:“那……那我叫什么呀?”
祖母好象姓文,至于名字从未听见,大概旧社会的女子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吧。随即回答她:“您叫秦文氏,年轻时那号称‘菜包子西施’呀。您都不记得啦?真是可惜啊!哎!”
这一叹,一下把孟婆叹得瘫坐在椅子上,苍泪横流,气喘吁吁。黑白无常使劲唤她也不见反应。过了半晌,方回过神,面情沮丧地说:“你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