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江南
2016-07-04 11:29:44 /故事大全

我终于又看见他了:他的头颅和躯体,那一身在蓝天下耀眼的白衣,和即使在阳光中也不能驱散的死亡气息。我在高岗上,我一个人。我在名义上幽会我的情人,我的手中一块绣有木棉花的罗帕闪烁着锋茫,它的锐利穿越我的掌心,穿越飞马而来的我的情人,刺中历史的某根脉络。那是我和我情人的历史,它在许多年后翻看,被血污浸满。

我在高岗上等待一个男人,和他带来的一场战役,他终将在这场战役中结束他的生命。高岗上有花,花开在春天里。我和花近在咫尺,我和我的情人相隔一个山岗的高度。

我的情人向我奔来,一脸的期盼和行遍千山万水的疲倦。我忽然被自己感动。为这样一个动人的场面,和它背后隐藏的杀戮。

从此世界将留下我的名字,还有这场战役。战役自我手中的罗帕揭开序幕,无比锋利的罗帕柔软且多情地将我的情人覆盖。

这是那个年代无数战争中的一场,我的情人慕容小天死在我的怀里。这注定是结局,不是开始。我后来在小天的墓前回忆,那时,南宫远就站在我的身边。南宫远这时当然是大英雄,他的胜利已经无可挽回地造就了他必然的辉煌。所以,当你看到他在我身后举起他的剑,你便不会再惊诧。一个英雄不会容忍他的身边存在一个阴谋,或者阴谋里的一个女人。我说这是结局。死亡当然是结局——我的、你的,或者英雄。

青梅如豆柳叶似眉

蓝衣的慕容小天带着一杆黝黑的铁枪,那天铁枪指着窝在柴草房里瑟瑟发抖的驼背老蔡。老蔡是几年前来到这个镇上的,老而且丑,他的驼背更像一座山,压得他成天耷拉着脑袋。脑袋抬不起来,眼睛只能看着地上。他来到秀水镇的当晚就冻僵在悦来客栈的柴房里,然后,福伯收留了他。福伯是悦来客栈的老板,是个好人。悦来客栈是秀水镇上唯一的客栈,但生意仍然不好,原因是秀水镇实在太小了,而且偏僻,一年里倒有十个月冰天雪地,没有旅人或者商贾愿意来。福伯和老伴年龄大了,做不动其它活了,但他们有两个很有出息的儿子。那年,两个衣衫鲜亮的年轻人来到秀水镇,很少有人能认出他们就是福伯的儿子。福伯放心了,镇上的人也替福伯高兴。大家看到福伯家原来的旧房子被扒倒了,崭新的大房子很快伫立起来了。新房子落成那天,人们听到了福伯的哭泣。福伯的儿子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人们宽慰福伯说,你现在有全镇最大最新的房子了,你的儿子是要用它替你养老哩。

福伯就开店了,不开店又能干什么呢,那么大那么新的房子。

驼背老蔡来到秀水镇的时候,福伯的房子还是那么大,但是已经不新了。福伯收留驼背老蔡时就讲明了,管吃管住但没有工钱。驼背老蔡又老又丑而且驼背,他说,我要工钱好干什么呢?

三年后,慕容小天来到秀水镇,带着他的枪。黝黑的铁枪原本装在一个蓝色的布套里,它在见到驼背老蔡后才显露它的本来面目。

秀水镇的人后来当然知道了驼背老蔡其实是个江湖人,他来到秀水镇就是为了射避一些仇家。秀水镇的人不可能知道太多的情况,他们在草草埋葬驼背老蔡后就想把这件事忘记。但是,就在这时候,福伯也死了。他没有了房子,那房子虽然已不新了,但它是他儿子留下来给他养老的。没有了房子,福伯就吊死了。和他一块儿死的,还有他的老伴。

于是,秀水镇的人开始咒骂那个带着枪的蓝衣人,如果没有他的出现,福伯和老伴就不会死。咒骂当然发生在蓝衣人离开秀水镇之后,人们如何也不会想到过了几个月,他居然会再次回到秀水镇。人们猜想一定又会有什么血腥事情发生,但没有人敢走到蓝衣人面前让他离开。血腥事件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发生,蓝衣人这次走到了一个女孩的身边。

那个女孩叫七丫,是镇东头王老蔫的第七个丫头。

王老蔫七个女儿嫁了六个,七丫也许配给了邻镇一个年轻的跌打医生。原本去年七丫就该嫁过去的,但那跌打医生死了爹,三年内不谈婚嫁,这事就给拖下了。七丫长得俊,这是王老蔫很引以为自豪的,所以,他对七丫管得也严。那个跌打医生早就看好七丫了,但爹死了,没办法,只能再憋三年。后来跌打医生晚上来过秀水镇一趟,七丫背着王老蔫跟他出去了。跌打医生原本只是想来看看七丫,但那一晚七丫的举动让他很激动,然后就像狼一样扑了上去。事后跌打医生不放心,他想这丫头也太野了,就跟王老蔫说了。王老蔫知道女儿跟他有了这一手,很不高兴,但从此以后,在看管女儿这方面不敢马虎,就连跌打医生后来想重新温习那晚的功课都没有机会。

王老蔫于是就很得意,自认为教女有方,但他不知道,他女儿在蓝衣人出现之前的那个夏天,就和一个叫子羊的青年好上了。在那整整一个夏季里,他们频繁地约会,只把王老蔫蒙在鼓里。夏天是秀水镇最美好的一个季节,所有女孩子都脱去了沉重的冬装,她们的心事也像新苗样开始发芽。秀水镇没有春天,夏天就是年轻人发情的季节,七丫和子羊在一块儿,七丫因为有了之前的经验,比子羊更加渴望。

然后就是冬天来了。冬天的约会需要抵御寒冷这个敌人,秀水镇的夜晚滴水成冰。七丫有好长时间没有和子羊出来了,子羊心里很痒,这天晚上就像以往一样带了酒到七丫家。

子羊的父亲是秀水镇上唯一的酿酒师傅,他做出来的酒对秀水镇上的所有男人绝对有吸引力。但是酿酒师傅几年前去世了,镇上的男人再也喝不到他酿的酒了。子羊带的酒当然是父亲留下来的,而且还都是上品,馋酒的王老蔫就是抗不过酒的吸引力而门户大开让子羊钻了空子。

王老蔫喝点酒,就睡了。七丫偷偷溜出来,子羊在外面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七丫握着子羊的手说你冷吗?子羊笑笑说现在不冷了,刚才冻得要死。七丫就很大声地笑,牵着子羊的手向前跑。子羊说,今晚得找个暖和点的地方,七丫想想说我知道一个地方。子羊问在哪儿,七丫说你不要问跟我走就行了。

七丫带子羊去的地方是去年冬天跌打医生带她去过的,有一个棚子,可以挡风,还有很多的柴禾,可以御寒。两个少年男女钻进柴禾堆里,子羊搂过七丫找到她的嘴,手刚把扣子解开,忽然一声巨响,柴草棚前面的房子便倒了。一个人影很迅速地窜进来,一头载倒在柴禾堆里,离七丫的头只有两三尺远。七丫和子羊的心立刻悬了起来,但他们没有来得及做任何事情,在倒蹋的房子里又飞出一个人来。

冷面、蓝衣,手执黝黑的铁枪。这是七丫第一次见到慕容小天。

慕容小天的枪后来就指向了驼背老蔡,并且枪尖还在老蔡的咽喉上画出了一朵梅花。

子羊的手捂在七丫的嘴上,阻挡了将要喷出的一些尖叫。

像传说中的江湖人一样,慕容小天从容地取出一方白帕,擦去枪尖上的血迹,转过身去,就要离开。这时,他忽然停住了,再转身,向七丫和子羊藏身的柴禾走来。七丫和子羊不知道,慕容在刺杀驼背老蔡时没有出汗,这时额头上开始有一些温热的潮湿。他在转身的刹那感觉到了柴草堆里浑浊的气息,气息是那么明显,但他刚进来时只想着刺杀老蔡而没有感觉到,这绝对是个不好的征兆。他的枪已握紧。

七丫忽然做出了决定,她推开子羊站了起来。在站起来的同时她还做了件事,就是猛地把衣服拉开,露出了雪白的胸膛。

慕容小天现在面对一片雪白了,他的脑子里疑惑了一下,透过雪白他又看见了衣衫不整的子羊。他的目光最终还是停留在了七丫的胸脯上,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慕容小天最终离去不能说不和七丫的判断正确有关。

慕容小天执着枪大踏步离开了,七丫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直到他消失在雪白的夜色里。七丫忽然觉得一切没意思透了。

那时候,七丫怎么也不会想到慕容小天会再次来到秀水镇,而且,她竟然会是慕容小天不远千里赶来要寻的人。你说一个偏僻小镇上的女孩碰上这种事会怎么办?

王老蔫问遍了秀水镇上的每一个人,你看见我那七丫头了吗?这时候,七丫正坐在一辆往江南去的车上,她没有想到王老蔫现在的焦急,她满脑子都是一个梦幻中的城市——江南。

江南会是怎样一个繁华的世界?她想。

离开秀水镇的事我只告诉了子羊,他趴在我的怀里哭了。这是他第二次为我哭,第一次是知道我要嫁给那个跌打医生。子羊是个爱哭的男人,我喜欢他也是因为他是我见过的唯一在我面前落泪的男人。离开秀水镇,我只对他一个人有些舍不得,毕竟我们自小就在一块儿,到现在也有近二十年了。这就是人们说的青梅竹马了。

子羊很喜欢我,但他这生注定得不到我。我是不同的,很久以前我就知道,离开他,是一种必然。即使我现在不离开,过一年我还是要嫁给那个跌打医生。我不太喜欢那个满身药味的男人,虽然我知道他的家是邻近那个镇子上比较富裕的,他也可能是我在这里能嫁到的最好的丈夫。我们这个小镇,实在太安份了,连一点幻想都很奢侈。偏偏我又是个爱幻想的女孩。

我的父亲王老蔫是个读书人,这是他自己说的。在我记忆里,好象没见他看过什么书,他的箱底也并不是像他对外吹嘘的那样有一箱子书。箱子里只有五本书,我看了很多遍,其中有一本就是讲的江南的事。

我知道我终有一天是要去江南的。

那一晚,蓝衣的外乡人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第一次这么近地接近一个江南的人(这当然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不同于我印象里的所有人。他英俊、冷峻,而且身上有种镇上人没有的独特的气息,我不知道那种气息是不是就是江南的气息,但是,他一出现,我就被打动了。和他一比,子羊或者那个跌打医生就是个孩子或者白痴。江南人从倒蹋的房子里飞出,像个神话中的人物,但我知道他又是真实存在的,我第一次真实面对的神话里的人。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摆脱开这个人的影子,即使和子羊在一块儿亲热,我也是竭力把子羊想成是他,我也就在这份虚幻里达到身心愉悦的最高境界。那时候,我觉得子羊其实很可怜,但是可怜是因为你不如人家。死去的驼背老蔡不可怜?自杀的福伯夫妇不可怜?如果留在秀水镇就这样终至一生,我不是比他们更可怜?

当那个蓝衣的江南人再次出现的时候,他问我去不去江南,我想了一下只问了他一句话:是跟你一块儿去吗?江南人点了点头,我于是就决定了。

我走的时候只有子羊知道,我还看见他跟着我的车子跑了好一会儿。他从头到尾没有跟我提我曾经对他的承诺。人的承诺是会随着时间环境的改变而变化的。我也对那个跌打医生有过承诺,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在车上想了一会承诺的事,就开始问蓝衣的江南人一些关于江南的事。于是江南在我心里便逐渐清晰起来。

这时候我当然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做慕容小天。这是个很奇怪的名字,我不知道还有人叫四个字的名字。这大概就是江南人的不同吧。后来慕容笑笑说,到了江南,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笑起来,很灿烂的样子。

靠近一只风铃的命运

进入那个密室之前,七丫已经在苏州城里住了四个多月。慕容小天为她安排了一所幽深的宅院,里面只有七丫和两个仆人。仆人年纪很大了,七丫有时候怀疑他们还能做什么。事实上那两个老仆每天将一切事情做得井井有条,有时七丫闲得没事想做些什么都不知道做什么好。幸而院子里有个花园,开了很多七丫叫不上名来的花,七丫每天就在这花丛中打发时间。

这里的生活当然不是秀水镇能比的,但七丫感到很闷,她开始想念子羊或者那个跌打医生。她很多次想打开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但都被老仆挡住了。

二少爷吩咐过了,你不能出去。老仆说。

你们的二少爷到哪儿去了,他带我来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不管。

这样的争执显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老仆人的耳朵有些聋了,听不清七丫在说些什么。但是,七丫就是不能走出那道门。

我开始有些后悔跟着慕容小天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我以为慕容带我来是要和我展开一段故事,但是,显然那个男人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甚至可以说,他把我忘了。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再过多久,我强迫自己去恨那个男人,我应该恨他的,但是,我恨不起来。我想我对他的感觉应该是属于幽怨的那种。

这些日子,我看了好些的书,都讲的是男欢女爱的故事。我好像成了书里的女人,遭到薄情男人的抛弃。我忽然又想到,他并不曾抛弃我,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的承诺。其实就算有承诺又算得了什么呢,就像我和那个跌打医生或者子羊之间。也许,这就是命。我是个信命的女子。

我又在梦里见到蓝衣的慕容了,他骑着马,带着他的枪,自人群里缓缓向我靠近。人群好像在向他欢呼,我在梦里都把他当成英雄。他没有到我身边梦就醒了,我感觉到我流了泪。

我知道我真的爱上了他,这爱和对子羊与跌打医生是不同的。

我每天都在等待慕容的出现,他把我带离秀水镇,给我安排了这么大的房子,他不可能不来见我一面。我现在只希望,他不要让我等得太久。我知道,我不是个很有耐性的女人。

进入江南的梅雨季节了。那是个细雨如织的黄昏,凭栏远眺的七丫偶一失神,便看到了撑一伞细雨的慕容小天。慕容站在雨中,迎上七丫的目光,脸上现出些期待许久的焦灼。七丫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那伞就被微风吹到了一边,细雨淋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他不动,蓝衫在风雨里飘。小楼上的七丫再出忍俊不住,如飞般奔下来,奔到慕容的怀中。

和慕容小天的再次相见很有些戏剧化,符合我们理想中的重逢标准。七丫没有看到哪部书里有这样的场景,但这样的重逢充满诗情画意,它绝不是秀水镇上的女孩所能抵御的。

现在七丫就在慕容的怀中。慕容抱着犹在瑟瑟发抖的女孩,心里也生出了许些的怜惜。

你去了哪里,你为什么丢下我不管,你带我来,你不能抛下我。七丫嗫嚅地说。慕容不说话,只是抱紧了她。细雨在他们身边缓缓地落,雨幕将他们的身影融在了天地间。

然后是夜来了,那样一个温馨缠绵的夜。

第二天七丫在阳光中醒来的时候,慕容就站在她身前的阳光里凝视她。七丫见到阳光忽然想到雨季已经过去了,心里就腾升出许多欢乐来。可是,阳光里的慕容为什么深锁眉头,他在阳光里能有什么心事?

七丫就跟慕容说了,慕容不语。

一个男人总会有他的秘密的。七丫是个聪慧的女孩,她学得很快,,慕容不答,她就不再问。

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她偎依着慕容柔声道。

慕容在她耳畔轻吻,一些男人的气息涌进七丫的心田,她陶醉在这幸福的感觉中了。她期待一些比气息更温柔的话语出现,那将成为她一生的归宿。

她听到了马嘶。

马就在楼下,一个戎装的汉子执着缰绳,一杆黝黑的铁枪就杠在他的肩上。七丫认出了那是慕容的枪。

慕容执着枪跨上马背的时候,七丫哭了。她知道,她又要开始那漫长的等待了。她冲着马上的慕容叫,你一定要回来。

慕容没有回答她,只是喃喃地道,战斗又开始了。

七丫听懂了他的话,战斗中的男人,生命已交给了战斗。面对心爱的女人询问他的归期,沉默就是他的答复。

慕容小天再次出现的时候,已在一个月之后。他走到床边,凝望着床上微酣的七丫,整个身子就软软地倒了下来。

这是秋夜,风凉、霜重。七丫在自梦中悸醒,看见床单上殷红一片。这是慕容的血,她伏在倒地的慕容身上呜呜地哭。慕容显然伤得不轻,七丫替他脱去外面的蓝衫,看到他的胸前横陈着两道深深的创痕。甚至创痕还没有来得及包扎,七丫当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她的心底有一些甜密生起。

慕容回来了,七丫就想不起问一下战斗的结果。因为有伤,这回慕容在七丫这里呆了一个星期。于是,七丫感到很快乐,她每天陪在慕容的身边,细必地照料他,像一个真正的小妇人。

慕容的伤好得很快,第七天的时候他已经能在庭院里舞他的铁枪了。看到铁枪,七丫的心冷下来,她走过去,说,你又要出去吗?

慕容点头,手中的枪嘎然而止。他待七丫脸上的愁云升起,又道,这次出去不是我一个人。

那么跟你同行的又是谁呢?七丫问。

你。

真的么?七丫眼睛一亮,无比温柔地走到慕容跟前,轻轻环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的背上。你这回又要还我到哪去呢?但是,不管你带我到哪儿去,我都很大有高兴,至少,我是和你在一起。

是,我这一路上都会守在你的身边。

那么,你要还我到哪里去呢?

去一个你熟悉的地方。

七丫笑了,她说,江南的地方我只熟悉这所房子。你是想给我一个惊喜么,能和你在一起我已经很满足了,你还是告诉我那是个什么地方。那会是你的家吗?

慕容眼中的愁云适时地溢出,涌进七丫的心中。

慕容的口中吐出三个字——秀水镇。

七丫眼中的泪流出来的时候,慕容更加坚定地说,我把你从秀水镇带来,我就要把你送回去。完整地送回去。

七丫于是眼前就现出秀水镇的一些飞雪,那已经离她很遥远了。她抱住慕容,泪光涟涟中表现了一个虚荣女子的所有怯弱。七丫说,我已经离开秀水镇了,我来到了江南,江南人是不会再去秀水镇那种地方的。现在我把我的所有都给了你,难道你真的就这么忍心抛弃我?

慕容凝视她,好久。慕容说,你知道留在江南你会是什么样子吗?

无论什么样子我都不在乎。

于是慕容就不再说什么了。傍晚的时候,门外来了辆马车,慕容拉着七丫上车的时候,七丫的心里充满恐惧。慕容将瑟瑟发抖的她拉进怀里,说,我只是带你去看你的将来,如果你留在江南的话。

马车就上路了,带着七丫的好奇。

那条路在七丫后来的记忆里很漫长,因为要赶着去看她的将来,所以她的心里忐忑不安。如果她留在江南的话,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七丫的将来在这个黄昏呈现在她的眼前,这无论怎么说都是件很神奇的事,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样的机会的。

车子向前走了好远。七丫和慕容在封闭的车厢里相对远语。慕容的情绪显得很低落,这让七丫的心在愈靠近目标时就愈慌乱。看着慕容的脸色阴沉似水,七丫在车停下来之前的一段时间,一个人猫在车厢的角落呜呜地哭。

慕容居然也没有再次温柔地抚慰她。然后车就停了下来。

慕容带着七丫下车,七丫看见了山和漫山的红叶。

是秋天了。

七丫不知道有种树叶在秋天里是会燃烧的。七丫当然想到了燃烧,这就是我的将来吗?燃烧是多么地美丽,让我在这世界中自然地美丽一回,然后再美丽地死去吧。她想。

慕容没有说话,甚至他好象也没有看见这漫山的红叶。慕容大踏步走在前面,七丫只好跟在后面。我的未来将会是什么样的?七丫在后面大声地叫。

风铃。慕容头也不回地说。

慕容说的风铃七丫很快就看到了,它挂在一个窗子的窗棂上。窗子开着,风铃就悬在空中,风吹来的时候,发出些我们能想象到的声音。七丫靠近风铃,就靠近了那个窗户。窗户在一间木屋子的墙壁上,七丫靠近风铃,其实就是靠近一间小木屋。小木屋在红叶间,小木屋就要被红叶燃烧了。

在风铃的下面,有一个女人。七丫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定了慕容带她来看的就是这个女人而不是什么风铃。风铃悬挂在她的头上,女人就端坐在窗子下面,好像已经坐了整整一个世纪,一些风尘的味道从她的身上飘过来,让七丫听到许多岁月渐腐渐朽的声音。看到慕容和七丫,那个女人站起来,这时,七丫又仿佛听到了她的骨胳在这瞬间发出的摩擦声。女人说,你又来告诉我他战胜了的消息吗?

七丫看到慕容重重地点头。

女人穿着一件寸尘不染的白裙,在这火的海洋里多了份出尘与着尔不凡的味道。女人的年龄不会太大,但她的眼角已有了好些皱纹,这些皱纹也掩饰不了她曾经的美丽。美丽已不属于她的现在了。她很瘦,是那种让男人消魂的瘦,看着她盈盈一握的纤腰,连七丫都忍不住有了拥住她的念头。

这个女人是有魔力的,她安静地坐在某一处,便能与那一处的环境相融。这种静止好像已渗入到她的骨髓深处,连时间在行到她身边时都跌落下来不再前进。

七丫想到了慕容和这个女人之间可能会有的关系,奇怪的是她的心底竟没有丝毫的嫉妒或者酸楚。任何人都不会嫉妒这样一个女人的。

慕容说,我这次来不仅仅是要告诉你他战胜的消息,我还要在这边上找一个地方盖一座木屋。那女人问什么样的木屋。慕容说,和这一样的木屋。那女人的脸上就现出些同情来,向着七丫。

七丫勉强笑了笑,想说什么,慕容已经站了起来。

我下个月还会来的,他说。

慕容和七丫走出好远了,七丫回头,那个女人仍然端坐在窗口。红叶在小木屋的边上疯狂地燃烧,那女人像火中的一片雪。

雪像火焰的心脏。

她是我哥哥的情人,我哥哥早已经死在敌人的刀下。慕容说,我每次来,她都不让我说出哥哥的下落,因为她想保留心中的那份希望。希望是她生活的全部,没有了希望,她也就没有了生命。

你说我的将来是风铃,但我真地看不出来那风铃和我的将来有什么关系,甚至我看过第一眼就把那风铃给忘了。七丫问,为什么你要说我的将来是一只风铃?

慕容在前面停下,并转过身来。慕容说:风铃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我仿佛重新站在了秀水镇的飞雪中,天寒地冻。我看见了我的将来,在一面叫风铃的“镜子”里。我知道慕容为什么带我来见这个女人,所以,我心底对慕容只有感激。现在我要做的就是思考,思考用自己的一生来换取江南是否值得。

当晚慕容去了另外的房间,他是要留些时间给我。我知道马车已经备好,它的终点是一个叫做秀水镇的地方。

慕容曾经跟我说,来到江南,我不懂的事情还有很多。我确实不明白,在我们的国度里并没有战争,为什么血还在流,还有人义无反顾地扑向死亡。慕容说这就是江湖人,我不知道江湖在什么地方,但我对江湖深恶痛绝。

到最后我也没有做出决定,回秀水镇是我绝对不能接受的,但是,让红叶中的一所小屋埋葬我的一生,这似乎也残酷了些。我在两难的决择中整夜不眠。

然后,在第二天的阳光里,脸色苍白的慕容来到我的身边。看到他眼里的痛苦,我知道他已经替我做出了决定。

花心雨的秘密

十八岁女孩花心雨进城那天,刚好赶上有大官巡城。那官儿听说是朝里来的,派头很大。有人从仪仗上判断来人肯定是皇亲国戚,最差也得是个大太监。花心雨赶上这个热闹场面,当然不肯错过,也挤在人群里看热闹,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要知道街上人很多,人山人海的。官儿们都喜欢这调调儿,好像招人看就跟他多么得人心一样。其实,老百姓瞧他,跟瞧一猴子也没多大区别。街上的人大部份都是看热闹的,但也有一部份人是抱着目的的,像烂红眼三皮。三皮是个小偷,碰到这种场面,当然是他干活的好时间。那官儿还没过来,他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已经扒去了五个人的钱袋。现在,他的目光又瞄上了一个穿绿衫的小姑娘。

皮三在动手之前确实犹豫了一下,他虽然是个烂红眼,但他还是一个男人,男人见到漂亮的女人总会有许多心事的,除了钱袋。烂红眼三皮只犹豫了一下就明白了自己根本不可能占到别的便宜,所以,他毫不含糊地动了手。

花心雨这时候在人群里翘起脚尖往官儿要来的方向望,他的一个小包袱就挎在左胳膊上。那官儿在视线里出现的时候,人群向前涌动,花心雨也被带动朝前去。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感觉到右边的臀上被人摸了一下。这已经是她第七次或者第八次感到被人摸了,她也并没有意,人群里什么样的人没有。但是她还是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下。皮三就在这时候轻轻抖开她的包袱,将里面沉甸甸的一个小钱袋夹在手里。

皮三的得意还没开始,一只手就搭在他的手腕上。皮三没有吃惊,那手纤小光滑,显然是个女人的手,很快他就知道了那手来自面前的绿衣女孩。花心雨瞪着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皮三这时不再犹豫,他的另一只手在绿衣女孩身上轻轻点了点,那纤秀的手就垂下了。皮三在往外挤的时候笑了笑,即使绿衣女孩发现他也不可能拿他怎么样的,他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这种事情已经见得太多了。

皮三已经离绿衣女孩十步之远了,花心雨眼睁睁看着他离去却一动也动不了,眼中就急得落下泪来。

大侠南宫远像一只大鸟飞了下来。

南宫远原本在花心雨身后那座茶楼上,皮三像条鱼在人群里动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他。皮三这样的小偷根本不可能值得他这样身份的大侠动手,但是,他在绿衣女孩被人摸一下回头的瞬间,目光一下子呆滞起来。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皮三已经离花心雨十步之遥了。

大侠南宫远再不犹豫,飞下茶楼,将烂红眼皮三拎在手里。

大侠南宫远在大庭广众之下展露轻功,着实惊煞了好些百姓,待他们看清长身而立的是大侠南宫远时,都忍不住齐齐发出一些欢呼声。

大侠是这个城市的大侠,南宫远在这个城市里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有人说,在道德沦丧的年代里,这个城市是因为有了南宫远才能保持它的繁荣安定,和达到传说中路不拾遗的地步。

南宫远拎着皮三,将他手中的钱袋送到了花心雨的面前。

花心雨已经幸福得说不出话来了。传说中的大侠竟然还如此年轻。

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大侠南宫远说。

十八岁女孩花心雨还能说什么呢?她领着南宫远向前去了。一路上,她能感觉到来自各个方向的好些妒忌的目光,她挺起了腰,她现在把这个城市所有的女人都踩在了脚下。这么些年,谁听说过大侠南宫远亲自送过一个女人呢?

花心雨带着南宫远来到了一家赌场,她进城是为了送钱给一个老头。那老头养了她十几年,所以,她管他叫继父。老头这天已经输了很多,所以,在花心雨送钱进去的时候他冲花心雨发了脾气。老头发脾气的时候还喜欢带点动作,这些动作已经伴随花心雨十几年。但这天老头的手刚抬起来就落下去了,落下去他发觉那只手好像是不属于他的一般。然后,他就看到了大侠南宫远。他一个乡下人当然不认识大侠,他连一个大人物都不认识。是他身后的另一个赌徒告诉了他,他心里绝望了。他不明白女儿如何和大侠南宫远走到一块,但他误以为是花心雨带着南宫远来向他算这十几年的帐了。他这十几年待花心雨着实不能算好,花心雨的妈妈也是给他逼死的。所以,他很害怕。

大侠南宫远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他只和花心雨说话。

我带你走,你一定不会反对。南宫远说。

花心雨不住地点头,语言这时成了表达最大的障碍。

大侠南宫远在人群里忽然笑了笑,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他们已经好多年没看见他笑了。南宫远心情不错,丢给花心雨养父的那叠银票,让那个老头在南宫远带着十八岁女孩离开后,仍跪在地上拿脑袋杵地。

一个月后,城里人目睹了大侠南宫远婚礼的热闹场面。后来,南宫远的管家,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跟人说,南宫远两次结婚,娶了一个人。南宫远当然娶的不是一个人,他的第一位夫人早在三年前就死去了,死在他的对头姑苏慕容氏的手中。说南宫远娶了一个人,是因为他第二位夫人,和死去的原配简直一模一样。

这样,谁都理解了一个乡下女孩如何会成为万人瞩目的大侠夫人。

谁都知道大侠南宫远是个用情专一的男人,他在夫人去世后曾经发誓绝不再娶。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那一段日子,花心雨好开心,但在一个人的时候,她常常会低下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在她心里,是否还有什么秘密?

有一个女人,经常出现在我关于江南的不多一些记忆里。我现在面临新的选择,让那个女人重新出现,或者,就此把她埋藏在记忆里。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而我缺少足够的勇气来面对,所以,我深居简出,自己做了一个笼子关住自己。有时候,我感觉我好像就生活在梦里,这个梦美丽而温柔,我沉迷,唯一的希望就是梦永不醒来。

梦和生活有时让你无法分辩。

梦醒的时候,我就进入了另外一个梦,那个梦也许仍然美丽,但是,我将从此背负一份罪恶,我用罪恶来换取另一个梦的美丽。我其实很卑劣,而且下贱。我和一个妓女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我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幸福了,我名义上是大侠南宫远的妻子,实际上,我的出现,一开始就让南宫远和我坠入了一个阴谋。这个阴谋最终的走向就是死亡。我现在每天的生活,其实不过是在向死亡迈进。这样的一种沉重,压跨了我的身体和心灵。对着镜中日益削瘦的面孔,我想到,已经三年了。想到三年时,我知道,我必须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已经走过了长长的一个通道,尽头就在眼前。

那一天,我在后花园里散步,院墙外面传来小贩肉棕的叫卖声。是那种方形的八角肉棕么?我知道它的家乡是江南。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把一个肉棕剥好放进南宫的碗中。我说吃吧,这是江南的肉棕。南宫笑了笑,温柔地握住我的手,说,我们也该到城郊的田野里去踏青了,你和我,我们两个人。

血腥的味道从肉棕里传出,我忍不住干呕了一下。看着我干呕,南宫就在一边幸福地笑。

我在去年冬天的时候已经怀孕了。

春天的时候,大侠南宫远的妻子花心雨站在山岗上等待她的情人慕容小天。慕容在奔向那个三年前的七丫时,战斗开始了。

慕容的铁枪划破无数敌人的咽喉,他的人如飞般掠上山岗。铁枪指着山岗上的女人,慕容怒吼——为什么!

大侠的妻子还没有说话,蓝衣的慕容就倒下了。山岗上的女人泪水涟涟中重新变回了昔日的七丫。七丫抱住慕容,将他沾血的头颅抱在胸前。难道你还以为我是秀水镇上的小女孩吗?难道我不知道你带我去江南是因为我和南宫的妻子长得一样吗?离开秀水镇的七丫成了一个阴谋,你必须为这个阴谋付出你的代价。我不用红叶深处的小木屋了,我成了大侠的妻子,这里虽然不是江南,但江南有什么好呢?

慕容嘴唇动了动,往事在眼前如风烟般消散。

七丫的耳朵靠近慕容,她听到慕容的喘息已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七丫这时看到慕容的脸上现出些安详而满足的笑容来。

我在来时就知道我将死在这山岗上了,死在这山岗上,总比在小木屋里终了一生要好。慕容看到七丫不解的目光时,连最后的云烟都消散了。我不该在你走后才爱上你,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错。

慕容终于死在七丫的怀里了。

我们看到后来七丫在慕容的墓前垂泪。这时她已决定了让名叫七丫的女人永远陪慕容长眠地下。活着的是花心雨,大侠南宫的妻子。我们看到她身后的南宫离她已经很近了,南宫的剑上还有些血迹不曾擦尽。

又一个新的故事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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