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

 
香雪
2016-07-04 11:36:35 /故事大全

楔子
 
2004年深秋,寒冷像无数的牛毛细针,藏在灰色的空气中,冷不防就扎人一下,扎得人皮肤生痛。

由于寒冷,夜里2点多钟,街上便已经冷冷清清,不见行人。

我沿着长长的人行道独自走着,穿过路旁的樟树在路灯下投下的一道又一道的影子,路边店内传来的歌曲声热闹地响着。不远处有个小小的夜市,通常人们都喜欢在那里吃火锅,但是今天太冷了,没有人,火锅的香气氤氲了整条街道,只吸引来几条流浪狗。

我一向同情流浪狗,同情它们被人类背叛的忠诚。看见它们哀怨地低鸣,在地面上搜寻残羹冷炙,嘴里发出失望的呜咽声,我总是为之动容。我的手里正好提着一袋熟食,便掏出几块扔给它们。

它们开始争夺食物。其中一只狗大约年纪太大,腿有点跛,踉跄中撞翻了放火锅的桌子,一大锅滚水都扣到了它的身上,火锅中放的一把尖利的铁叉,也不偏不倚地插入它的左眼。

我和夜市老板同时惊叫起来。

狗在一瞬间发出凄厉的哀鸣,在原地倒下、滚动,四肢不断抽搐,同时不断地哀鸣着,眼睛里开始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泪,血像花朵般点点洒落在地面上,染红了它雪白的爪子。

我走过去,想看看它的伤势。它看见我,立刻挣扎着站立起来,哆哆嗦嗦地跑开了,那把铁叉依然插在它眼睛里。其他的狗站成一排,警惕地看着我。

我只得站住了——流浪狗不相信人类,我也没有办法。

那只受伤的狗跑到远处,一拐弯便不见了。其他几只狗等了一阵,也都跑散。我和夜市老板议论叹息了几句,便继续朝前走。

走了一阵,面前颠颠地又跑来一只狗,它的腿有点跛。我心中一动:这不会就是刚才那只受伤的狗吧?等它跑得近一点,我仔细看了看它,果然是那只狗,它那雪白的爪子上还留着未干的血迹,左眼周围也留着大团的血迹,毛皮被血粘成一团一团的。但是那把铁叉不见了,它的左眼依旧是明亮的,仿佛没有受过一点伤。它的身上也没有烫伤的痕迹,很轻松地跑着,看见我,也不避开,反而在我的熟食袋上嗅了嗅,示意要吃。

我掏出一块熟食递给它,趁它低头吃的时候,又注意察看它的全身——一点伤痕也没有。凑近它嘴边时,我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从它嘴角散发出来。

我迷惑不解,正要仔细再看,它已经吃完熟食,跑开了,一缕异香随着它张嘴喘气,飘洒在深秋冷峭的空气中。


血尽而亡
 
一连几天都非常寒冷,滴水成冰的日子,人们只想在家里享受火炉的温暖,白天除非要上班,通常没有人愿意出来,而一到夜里,街道上就更加冷落。

这天夜里,我又是很晚才回来,依旧是我一个人,走在空空的街道上,路旁的路灯寂寞地亮着,店面门口的霓虹灯也在职业性地微笑,像一朵朵顾影自怜的花。

忽然一阵异香伴随着寒风侵入鼻中,淡淡的,仔细一闻,又仿佛没有。这种香气,正是几天前那个夜晚,我在那只受伤的野狗身上闻到的那种味道,像麝香,又比麝香要清淡。

越往前走,香味越浓,走到夜市附近时,香味已经浓得不需呼吸也可感知到。

夜市仍旧无人光顾,店前摆着的椅子,冷冷落落,被冻得起了一层白霜。似乎连夜市的老板,也耐不住长夜的寒冷与寂寞,缩在屋内没有出来。

只有风,低低地拂过地上的不知什么布料,微微飘扬成一面旗帜。

咦?

走得更近些,我忽然发现,那被风吹起的布料,是一方上好的丝巾,酱色格子花纹,缠绕在桌子腿上,赫然是夜市老板平时常戴的那一方丝巾。据说这是他老婆给他买的,被他爱逾珍宝,今天不小心丢在这里,他一定要心疼死了。

我跟老板有颇长一段日子的主顾之谊,便走过去,想拾起那方丝巾。

这一走过去,绕过重重遮挡着视线的桌椅,让我看见了夜市老板。

他穿着惯常的那件深色工作服,两臂戴着厚厚的袖套,躺在地上,身体呈现一种奇异的僵直状态,背朝着我。

我急忙走过去,叫着他的名字“郭德昌”,同时将他的身子扳过来。他的身体被冻得很硬,像一条冰箱里的冻鱼,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将他完全反转过来。

一看到他的容貌,我不由惊呼一声,手一松,坐倒在地上,连连后退几步。

他的面孔,一看就知道已经死去:面上毫无血色,白得像蜡,皮肤因为僵硬而绷紧,眼睛瞪得极大,张大的瞳孔里,似乎仍旧残留着恐惧的神色;嘴大张着,仿佛临死前仍旧在大声呼喊着什么,整个面部都扭曲变形;在这种死亡的惨白之中,他的脸上,分布着一大团一大团的淤青,每一团都有拳头大小,盖着他没有生气的脸,平添了几分诡异和恐怖,仿佛一朵朵死亡之花盛开,让这张寻常的死脸,变得如鬼魅般莫测。如果不是和他十分熟悉,我简直无法相信这就是他本人。

而那种奇特的芬芳,正从他身上源源散发出来。

我坐在地上,喘了两口气,这才想起要报警。

报警之后,知道警察很快就会到,心里有了安慰,我稍稍放松了一点,开始大着胆子打量他的尸体。

冷静下来,才看出原先没有看出的一些东西。

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他的衣服是很厚的,现在却被撕破了许多地方,衣料翻开来,露出里面的羽绒,风将破损处的衣料掀开又合上,白色的羽绒在深色的衣服上时隐时现。

当风又一次掀开那些衣料,连羽绒都被风吹散,我蓦然看见在衣服下隐藏着一些东西。

我的心再次剧烈跳动起来。

我慢慢朝尸体移过去,用一根落在地上的一次性木筷,轻轻挑起他身上一片被撕开的衣服。

郭德昌年纪五十有余,已经接近老年,在这么冷的天气里,穿着好几层衣服,除了外面深色的羽绒服之外,里面还套着两件厚毛衣和一件保暖内衣。

但是这些厚厚的衣服,都无一例外地被撕开了。

我挑开所有这些被撕破的衣服,他的皮肤裸露出来。

惨白的肌肤上,赫然是一团大大的淤青,青得近乎发黑,仿佛一朵黑色的花,开放在他惨白的肌肤上。那团青色边缘布满一些细小的痕迹,仿佛是一些浅浅的凹痕,仔细一看,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那样深的颜色,对我的视力造成了强烈的刺激,我忽然有窒息的感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逐一挑开那些被撕破的地方,在他全身,甚至连脚踝处,这样的地方,总共有上百处。

每一处破损的衣服下,都隐藏着一团这样的淤青。

郭德昌,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淤血布满全身?这样看起来,仿佛是有许多重拳打在他的全身,如此密集的重击,他被活活打死,一点也不奇怪。

只是不知道,什么样的重击会让他的衣服产生撕裂的破口?

香气冰冷地缭绕在鼻间,我忽然没来由地一阵胆寒,打了个寒战,朝四周看了一眼,忽然觉得,黑暗中,那些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看。

风吹到脸上,是透骨的冷。

远远的,传来一声仿佛狼嚎的长啸——这个城市里的狗,经常会这样长啸,可是今夜听来,却令我心头格外战栗。

有一阵更加响亮的长鸣传来,令我心头一哆嗦,继而心中一宽——那是警车的鸣笛,他们很快就要到了。

我再看一眼郭德昌的尸体,却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些青色的痕迹,突然都迅速地变淡、缩小,一处处,像阳光下的花瓣一样萎缩、凋零,最终消失。他脸上那些淤青收缩的时候,牵动他面部的肌肤,做出许多古怪的表情,甚至对我眨了眨眼。我全身寒毛倒竖,冷汗早已湿透了几重衣服,如果不是警察已经来了,我真的再没有一丝勇气留在这里。

这些淤青消失得如此迅速,当警察到了跟前时,已经一点痕迹都不剩。

警察向我问情况,我将自己看到的都如实说了,只除了淤青的事情——没有人会相信它们会这样快地自动消失。

警察没有看见那些淤青,在现场作着勘测,并且放我走了。

我知道,他们永远也查不出真相,因为他们看到的,根本不是事实。

我独自走在这样的夜晚,鼻间萦绕着那种特异的芳香,冷汗一直在不断地冒出来,直到回家,直到用被子捂住全身,经过无穷的冷战之后,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当阳光的温度将我唤醒时,我习惯性地坐了起来,有好一阵头脑眩晕,觉得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我忘记了。过了一会,才记起昨晚的事情,郭德昌冰冷僵硬的尸体、他面上恐怖的表情、还有那些奇怪消失的淤青,一一从眼前掠过,我仿佛又闻到了那种特异的芬芳,不由打了个寒战。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从这里可以远远望见郭德昌的火锅店,早晨七点,街道上还没有多少人,火锅店仍旧维持着昨夜的原状。

不知道警察在现场发现了什么?

我忽然想起郭德昌的老婆,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几年前因为车祸而瘫痪,一直是郭德昌在照顾她。今后,那个可怜的女人,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我迅速穿好衣服——郭德昌有几次曾带我到他家里吃家乡菜,我和他老婆见过几次面,是个柔弱而和善的女人,现在郭德昌出了事,她恐怕还不知道。郭德昌一向是个好丈夫,通常会在凌晨5点的时候准时回家,现在他老婆一定等急了。他们两人都是外地来的,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熟人,恐怕也就是我了。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到他家里去一趟。

郭德昌的家,在离我居住的小区不远的一个巷子里,那里是一片破旧的楼房,专门出租给没钱买房的打工者。我绕过堆满各种纸箱的狭小通道,转了几个弯,最里面那栋三层楼的一楼,种着太阳花的那间,就是郭德昌的家。

我敲了敲门——出乎意料,门很快就打开了。

开门的人,和我一个照面,我们两人都同时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

“东方!”他一个拳头砸到我肩膀上,我也老实不客气地回给他一拳。

这个人,名叫江阔天,是我初中到大学的死党,毕业后和我同一个城市当警察,只是由于工作忙,很久才能联系一次,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郭德昌的案子是你负责?”我问他。

他点点头:“正要去找你,你怎么也卷进来了?”

我苦笑一下:“待会再告诉你——郭德昌的老婆怎么样了?”

江阔天叹了口气,摇摇头:“很伤心,一直在哭,我们什么也问不出来。”

我跟他走进屋子。

郭德昌租来的房子很小,一室一厅,而且潮湿阴暗,即使在白天,也必须开灯才能看清屋内的东西。他老婆正坐在客厅里的一张椅子上,埋头痛哭,旁边一个束手无策的女警察正在笨拙地安慰她。

“秀娥姐。”我叫着她的名字。她抬起头来,在蓬乱的头发中,原本就很瘦削的脸显得更瘦,面上湿漉漉的,望着我,叫了一声“东方”,便一阵哽咽,说不出话来。我在她身边默默坐下,拍着她的后背。她哭了一阵,擦擦眼泪,勉强说道:“是你发现他的?”

我点点头。江阔天和那个女警察很体谅的没有问她什么,在一旁安静地坐着。

秀娥叹了一口长气,站起来,慢慢地走到客厅里一个简陋的柜子边,打开柜门,找着什么东西。

我起先不觉什么,只觉得她何以走得如此之慢,过了一会,才发觉事情有点奇怪。

秀娥,她原本是一个瘫痪的病人,在床上躺了5年,一个多星期前,我见到她时,她连坐起来的能力都没有,现在怎么却能够走路了?

“秀娥姐,你的腿好了?”我疑惑地问。

秀娥点点头,眼泪又流了出来:“是德昌从乡下给我抓了一个土方子,吃了才一个星期,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这话令我有点兴趣,不知道是什么药方,竟然如此神奇?依照往日的脾气,我一定会就这件事追问下去,可是她现在如此悲伤,我也就没有多问。

她慢慢走回我身边,手里拿着一本相簿,给我说郭德昌的一些往事。那些生活中的琐屑,与郭德昌的死没有半点关系,可是我们谁也不忍心打断她。她断断续续地说了许久,终于又长叹一声,有点羞涩地道:“你们要问什么,就问吧,我知道,德昌死得古怪,不然警察也不会来。”她瞟一眼江阔天,眼神中带着所有这种飘摇的小人物对警察的天然畏惧。

江阔天问了她很多问题,从他脸上,看不出这些问题的答案是否令他满意。

问完之后,他对秀娥道:“恐怕还要麻烦你跟我们到局里去认认尸。”

秀娥点点头,泪眼婆娑地道:“我可以将他领出来吗?”

江阔天摇摇头,歉意地道:“案件没破之前,暂时不能领出来。”

因为我是秀娥在这座城市唯一认识的人,因此陪她去看郭德昌的尸体,也成为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由于天冷,尸体没有放进冰柜,仍旧躺在解剖台上,蒙着薄薄的一层白布。我和江阔天陪着秀娥走到尸体旁边,那种奇特的芳香仍旧似有若无地从死去的郭德昌身上散发出来。

秀娥慢慢揭开白布,郭德昌那张恐惧的脸露了出来,让她惊呼一声,身子一软,就要倒下,我赶紧将她扶住。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地道,“你到底是怎么死的?”她伸出手,慢慢地抚摩着郭德昌的脸,仔细端详着他,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看了一阵,她面色一变,露出疑惑的神情。

“有什么不对?”我和江阔天同时问道。

她没有回答,用手拨弄着郭德昌的头发,一阵阵翻弄,露出里面白色的头皮。翻弄了半天,又将白布继续掀开,被江阔天阻止了:“我们已经对他进行了解剖,你还是不要看为好……”

秀娥看看他,将他的手轻轻拨开,仍旧将白布全部掀开,郭德昌赤裸的尸体完全暴露在我们面前。在强烈的灯光下,这具僵硬的尸体白里透青,让我也不敢多看。但是秀娥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却仿佛一点也不害怕,她急切地朝郭德昌腹部看去,那里有一道长长的缝合痕迹,是解剖后缝合的,缝合得非常粗糙,因此也使他的尸体更加难看。我觉得让秀娥看见被解剖后爱人的尸体实在太残忍了些,正要劝她出去,却见她直直地盯着郭德昌的右下腹,眼睛露出一种奇特的神情,竟然似乎十分高兴。

我和江阔天都觉得很奇怪,正要开口,她已经说话了,她说的话,让我们两人都吃了一惊。

“这不是德昌。”她说。

她这样一说,我心中一紧,第一个反应是她受刺激过度,神志有些不清楚了。

我和郭德昌之间由熟食结下的交情,比一般熟客与他的交情要深得多,这大概是因为我常常在凌晨光顾他的小店,而他在那个时候总是特别寂寞吧?对这样一个熟悉的人,我绝不可能认错。面前这具尸体,虽然面部由于恐惧而扭曲,但是仍旧可以看出,他的的确确就是郭德昌,那副小眼睛大鼻子的五官,和那张圆圆胖胖的脸,连同两边一双大大的耳朵,都是属于郭德昌的。

“为什么这么说?”江阔天问道。他似乎没觉得特别惊讶,这让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微微一笑。

“这不是德昌。”秀娥又重复一遍。她翻开郭德昌的头发,露出发根:“德昌年纪大了,白头发不少,我们又没有钱总是上理发店染头发,昨天他出门前我还帮他理了理头,有一大半是白的,但是现在……”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不必说我们也看得出来,郭德昌的头发,从发梢到发根,全都黑亮如漆,一根白头发也没有。

我和江阔天互相望望,他立即掏出笔记本记下,然后问:“还有吗?”

“还有,”秀娥的声音微微打战,指着尸体右下腹部,“德昌做过盲肠切除手术,这里应该有一道疤痕。”

那个地方,现在光滑无比,不要说手术疤痕,连一道小小的擦伤也没有。

不仅如此,根据秀娥接下来所说,郭德昌小时候曾经被狗追咬,全身留下了大大小小十多处伤痕,现在却踪迹全无。除了解剖留下的伤痕,整具尸体完美无瑕,找不到一处伤痕。

如果秀娥说的是真的,那么这具尸体,当然不是郭德昌。

秀娥似乎没有必要说谎,她一向是个那么老实本分的女人,我仔细看看她,她的悲伤绝对不是装出来的,眼角那种抹不尽的湿意,显示出她内心的焦虑,虽然她认为这不是郭德昌,却只略微放松了一会,又紧张起来。

“这不是德昌,又会是谁呢?”她喃喃地道,“德昌又到哪里去了呢?”

是啊,郭德昌到哪里去了呢?如果这个人不是郭德昌,那么他又会是谁?

江阔天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一起普通的谋杀案,似乎变得复杂了。

送走秀娥,江阔天邀我到附近的茶馆喝茶。

我们坐在临街的窗口,江阔天一向直爽,不废话,立即进入主题:“你那天看见了什么?”

“我已经都跟警察说了。”我不动声色。

他笑了笑,身子往后一靠:“真的就只有那些?”

“当然不止。”我喝了一口茶,笑道。那天警察笔录时,我没有说真话,是因为我说的话,没有人会相信。但是江阔天不一样,他以前和我一起探险时,经历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我将自己所见到的告诉了他,他听得又是惊讶又是兴奋,靠过来,低声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

“我说的当然是真的。”我不悦道。

他笑了笑,犹豫一下,咬了咬两腮的牙齿,仿佛下定决心,从随身所带的那个硕大的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纸:“这是这件案件的资料,”他深吸一口气,“按理是不应该给警察以外的人知道,不过,根据你的说法,这件案子,似乎非常古怪,”他对我眨眨眼,“你恰好又是一个古怪的人,所以,你帮着参谋参谋,也许会有所帮助。”

古怪的人?我露出一个苦笑。我决不是个古怪的人,只是不幸有过几次古怪的经历而已。

那些资料,有现场记录、尸检报告、谈话记录等等。根据这些资料来看,郭德昌死之前没有什么异常举动,和平常一样,没有反常的地方,夜里12点之前,都有人作证可以看见他。我发现他的尸体是在凌晨两点,在12点到两点之间,没有人看见过他——这并不表示他那段时间到了别的地方,而是在那段时间,警察找不到在夜市附近出现过的人,因为天太冷,人们通常都不会逗留到那么晚。而尸检报告显示,郭德昌的死亡时间,就在12点到两点之间。

郭德昌的尸检报告写得很详细,从这里可以看出,郭德昌的死亡,确实非常古怪。他的死因,是因为血液流失——他全身的血都完全消失了,仿佛被抽得干干净净,但是他全身,却连一个伤口也没有,甚至连一个小小的针孔都没有。因此那些血是如何失去的,成为一个最大的谜团,也使整个案件显得非同寻常。并且,尸检的结果,这具尸体全身的器官都非常年轻,大约30岁,而郭德昌已经50多岁,这又是一个不吻合的地方。怪不得当秀娥说这不是郭德昌时,江阔天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我猛然记起当时江阔天向秀娥问话时,曾经问过她,郭德昌是否有过往病史,当时秀娥回答说郭德昌有糖尿病。

但是尸检报告却显示,死者身体非常健康,没有任何疾病。

难道这真的不是郭德昌?

“有什么想法?”江阔天问道。

“你呢?难道你没有别的想法?”我反问道。我们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一笑。这么多年的好朋友,我们已经有了默契,有些话不必说出来,也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郭德昌的死,是因为血液完全流失,法医找不到伤口,所以觉得不可解释,但是在法医和警察检验之前,我已经见过郭德昌的尸体,他身上那些青色的痕迹,至今回想起来,仍旧令我有触目惊心之感。

既然郭德昌的血液流失暂时找不到别的解释,似乎就只能归结于这些痕迹——但是什么样的重击会这样厉害,击打他之后,还使他的血消失得干干净净?

更何况,那些淤青,还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还有他的身份,他到底是不是郭德昌,又或者,是一个和郭德昌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如果是这样,郭德昌本人,又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里,我再也想不明白,摇摇头:“能不能想办法证实死者的身份?”

江阔天点点头:“已经在做了,我们已经有同事到他家里采集样本,而且,”他看了看我,又道,“现场附近有许多凌乱的脚印,我们已经一一采样,大部分脚印都已经找到了主人,并且排除了作案的可能,只剩下两双脚印,一双男人的和一双女人的。”

“哦?”我挑起了眉头,“我的脚印,应该也留在现场?”

“当然,”他又仔细看了看我,似乎有点尴尬,“你的脚印,刚才在警局已经采集过了。”

已经采集过了?但是我却完全不知道。我愤怒地看着他,他尴尬地笑笑:“这是办案的手法,你要体谅——秀娥的脚印也采集了。”

秀娥?我皱起眉头——我不认为她这样一个女人会和凶杀案有关。

“你帮我参谋参谋,”江阔天收拾好资料,“这件案子看来不寻常,我虽然逻辑思维很强,但是碰到不符合逻辑的事情,还是得你帮忙。”

这家伙,分明在绕着弯子骂我思维没有逻辑性。我捶了他一拳,接下来我们便不再讨论案情,转而闲聊一些旧事,一壶茶冲了好几道,越冲越香,令人流连忘返。


连环
 
和江阔天分手之后,已经将近中午,我回到家里,收了几封邮件,睡了个午觉,正准备做事,却又接到了江阔天的电话。

一听到他的声音,我本能地认为,是案件有了新的进展,但是他的话却让我很失望。原来他只是又接了一桩新案子,现在正在医院询问伤者。

“那关我什么事?”我有点不高兴地问。

“这个伤者的身上,”江阔天慢悠悠地说,“也有那种特殊的香味。”

哦?

我鼻间仿佛又出现了那种独一无二的芬芳,淡淡的,如麝香,又比麝香更清淡。

“我马上过来!”说完我便挂了电话,江阔天狡猾的笑声被我不客气地阻挡在电话线的另一端。

赶到医院,江阔天和两个小警察正守在急救室外面,伤者还在里面抢救。

伤者名叫沈浩,是小学教师。据送他来医院的人解释,当时沈浩突然从一条小巷子里歪歪斜斜地冲出来,腹部插着一把匕首,神志也不是很清楚,旁边的人见了,便连忙打了急救电话,将他送到医院里来。有几个人跑到他冲出来的巷子里看了看,那巷子四通八达,凶手早已不见人影,除了地上的一摊血,什么也没有。

“整条街道都充满了一种很特别的香味。”那个人在向我叙述的时候,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同时耸起鼻子向空中闻了闻,“你闻到没有?就是这种香味。”

医院是个气味很重的地方,但是浓重的消毒水味道,仍旧无法掩盖那种奇特的芬芳,若有若无的从急救室里传出来。

“那把匕首,已经送回局里进行化验了。”江阔天道。

我皱了皱眉头:“其实你不应该让我牵扯进来……”

“本来是不应该,”江阔天打断我的话,“不过根据你所见到的,这起案子肯定不一般,最后还是会要找你,不如现在就让你跟进,省得我从头给你解释案情。”

他这话让我忍不住笑了。他这样说,是因为以前也发生过几起怪异的案件,公安局碍于身份,不能直接以灵异事件来对待,便找到我的叔叔协助调查。我叔叔是一个很有名的术士,是否真有法术我不知道,但是那几起案件,都是通过我的推理和他的灵异常识侦破的。后来叔叔不在了,碰到这类案件,警察就直接来找我了。

但是,实际上,我并不具备任何灵异常识,胆子也只有中等大小,只是好奇心特别强烈。

“你们领导同意了吗?”我叹了一口气问道。

“他们迟早会同意的。”江阔天笑道,显然他没有请示领导就擅自做主将我拉了过来。我无可奈何地翻了翻白眼。

说话间,手术室的灯灭了,沈浩被包围在一大堆的塑胶管和玻璃器皿中推了出来。他很年轻,看来不过二十三四岁,脸色惨白,没有知觉地躺着。

“他怎么样?”江阔天问道。

医生摇摇头:“希望不大,伤口太深了。”

沈浩是个孤儿,没有亲人,警察只得通知了他们单位的领导,但是领导现在还没有来。眼看着他孤零零地被推进加护病房,我有点难过。

在沈浩的病床后,长长地拖曳着一线若断若续的芳香。

“护士小姐,”我拦住一个护士,“请对他注意点,他没有家人。”

那名护士点点头,口罩上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好似镀了油一般光亮,看得我心中微微一颤。

我忽然想知道她的名字。还没来得及问,她已经一笑,进了病房。

她笑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形,睫毛抖动一下,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进去呀,还待着干什么。”江阔天用手肘撞了我一下,带头走进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那名大眼睛的女护士和病人,其他的医护人员都已经离开了。病人正在昏迷中,我们进来仿佛毫无含义。江阔天待了两分钟,便有些不耐烦,想要走。

但是这里有了那名护士,对我来说,有了别的含义。

“你们先走吧,我在这里等他醒来。”我说。江阔天也不反对,便顾自走了。

这样,除了那个昏迷的沈浩,病房里就只剩下我和护士小姐了。我偷偷地瞟了瞟她胸前的工作牌,上面是她一张清丽的小照,出于紧张,面容没有看清楚,但是她的名字,我却记住了——庄弱貂,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庄小姐,”我咳嗽一声,“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她诧异地看我一眼:“这个很难确定,他伤势很严重,不一定能够醒过来。”说完她看了看我,好奇地问:“你也是警察?”

我摇摇头。

我努力想找话题来跟她搭讪,不过她好像很忙,有些心不在焉。到后来,我发觉自己实在没有任何理由再待下去,只得起身离开了。她礼貌地对我点点头,又忙她自己的事情去了。

我离开病房,沮丧地叹了口气——我甚至没有见到她的脸,除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她的整个面部都被雪白的口罩遮住了。

医院里看病的人很多,走在白色的走道里,不时和迎面来的人相撞,我微微觉得奇怪——这家医院规模不是很大,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这里看病?是不是最近生病的人特别多?

在医院挂号大厅里,我被一个人叫住了。

是秀娥。

她手里拿着一本病历,分开密集的人群,慢慢朝我走来,脸上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她的腿还没好利索,仍旧有点跛。

“秀娥姐,你怎么在这里?生病了吗?”我迎上去问。她单薄的身子,看起来就不是很健康,何况以前郭德昌也说过,她总是生病。

秀娥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病历在我眼前晃了晃,无力地道:“今天上午从公安局回去后,就开始拉黑色的大便——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医生说是胃出血——以前都是德昌背我来的,我也不知道医院的规矩。”说着她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捂在眼睛上,无声地哭泣起来。那条手绢已经湿漉漉了,看来她已经掉了很多眼泪。

我也叹了一口气:“你挂号了没有?”

她摇摇头,为难地看着挂号处汹涌的人头。因为人多,那里的队伍已经变形,靠近窗口的地方挤成一锅粥。秀娥大约已经很多年没有单独出过门,面对这样的阵势,怪不得她到现在还没有挂上号。我接过她手里的病历,努力挤进人群给她挂了号。

“奇怪,这个小医院怎么生意这么好?”

“不知道,以前德昌带我来的时候,这里很冷清的。”

我看她一眼,带着她到门诊处。那里也排了长长一溜人,我将她的病历和挂号单交给护士,陪着她在走道里的长椅上坐下。

“其实德昌出事,已经有过预兆了。”她沉默了一阵,忽然冒出一句话。

“哦?”

“今天早晨,我起床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牙龈出了很多血,连下巴上都沾满了,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牙龈出血,是要死亲人的。”她幽幽地说,又哭了起来。

“你不是说那不是郭德昌吗?”

听我这样说,她立即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如果不是德昌,为什么会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我……”她说不下去了,看得出她心里很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终于等到医生叫秀娥的名字,她对我点点头,便进去了,手里紧紧地握着那个装着她粪便的小玻璃瓶子。

我坐在走道里等她的时候,给江阔天打了个电话,问他有什么新的线索没有。

“有。”江阔天说。

我等了一阵,可是他一直在沉默,这让我有点恼火:“你是不是不想告诉我?”

“不是,”他终于说话了,“最后两双脚印的检验结果出来了。”

“哦?”

“男的是你,女的,”他停顿一下,“是秀娥。”

秀娥?

我惊讶不已,旋即又释然:“也许是她去探望郭德昌的时候留下的?”

那边的声音仿佛有点抑郁:“不是,根据现场分析,秀娥的脚印,应该是在凌晨一到两点之间留下的,但是她的口供却说,她当夜10点多钟就已经睡了。”

我的心骤然沉重起来:“没有弄错?”

“没有。”

我看看走道尽头的诊室,那里站满了等待看病的人,病恹恹的秀娥,正在里面接受医生的检查。

难道这样一个秀娥,竟然会和郭德昌的死有关?

“还有其他情况吗?”我问。

“没有了。哦,对了,那把匕首的主人已经找出来了,是个惯偷,我们的人已经去找他了。”他说,“沈浩没事吧?”

“没事。”我挂了电话。

我将身子往后一靠,顾不得墙壁多么肮脏。

我多么希望,秀娥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我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或者说任何迹象,可以把秀娥与郭德昌的死联系起来。如果要给她下一个定义,那么最好的词应该是——卑怯。是的,秀娥就是这么一个人,她的眼光总是怯生生的。

“东方。”又是那个怯生生的声音,秀娥不安地站在我眼前,将我从沉思中唤醒。我仔细地看着她,她的表情也怯生生的,现在被我这样一看,更加增添了惶恐和不安——这是不是她心虚的表现?但是她平常也是这样一副表情,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东方,”她紧张地看看我,我的审视被她察觉了,她眼光闪动,慌乱地道,“医生要我去化验,如果你没空,不用陪我了。”

我赶紧收起目光,仍旧陪着她做完了化验。

化验的结果,她的腹部大量出血,必须住院治疗,并且要输血。我没想到她病得这么严重,她也吓了一跳,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帮她办理好住院手续,安顿好后,我才离开。

急诊病房里,仍旧只有庄弱貂和沈浩两个人,沈浩没有知觉。我进去的时候,庄弱貂正在看病历,我咳嗽一声,她这才发觉我来了,抬起头来,从口罩后露出一个微笑。

我本来想要和她说的话,被她的微笑融化了,吐出来变的不太连贯:“庄——庄——庄小姐!”说完这一句,我已经满头大汗,再也不敢说话了。

我这是怎么了?我在心里暗暗甩了自己一个耳光——真是没出息。

但是庄弱貂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她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又害怕靠近。自成年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这样吸引我。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庄弱貂被我的窘态逗笑了,眼角弯得像一弯月牙,盈盈发亮地看着我,光线在那双眼睛里,仿佛会跳舞,具有别样的生命力。

她的笑声让我不那么紧张,终于可以正常说话了。

“你什么时候下班?”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哪有这么直接问人家的?看她的气质,是那种很乖的女孩,多半不会接受一个陌生人的邀请。

她的眼睛仍旧是弯弯的:“还有半个小时,你呢?”

“我随时——我是自由职业者。”

“哦,那我们可以一起走。”她说得非常坦然,一点也不扭捏,让我刮目相看。

“好,我在外面等你。”我喜出望外。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半个小时很快过去了,庄弱貂出现在医院门口时,已经换了一副装扮。她终于摘下口罩,露出了面容。

我果然没有猜错,她的确很漂亮,但不是都市中那种流行的美。她的皮肤非常细腻健康,带点微微的黑色,有点像山地人的肌肤。脸是天然的,没有任何化妆品的痕迹,也没有任何一点瑕疵,五官精巧而细致,凑在一起,整个脸盘就像银币一般,闪着异样的光彩。那身绿色的裙子,给她带来一丝山野气息,加上她富有弹性的步调和柔韧的腰肢,使她看起来简直像个来自山林的小妖女。

“你身体很好啊。”我不由自主地说。

她奇怪地看我一眼:“你怎么知道?”

我微笑一下,没有回答。

我怎么不知道?你这样青春健美、朝气蓬勃,一看就充满了活力。

“庄小姐,你家住哪里?”

“叫我貂儿吧,他们都这样叫我。”

“貂儿?貂儿,貂儿,很好听的名字——为什么取这样的名字?”

“貂是一种很仁慈的动物,当它在雪地里看见有人快冻僵时,便会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将人温暖过来。很多猎人就利用貂的仁慈,来捕捉貂。貂虽然知道那个倒下的人有可能是猎人,但是还是无法抗拒自己仁慈的天性,依旧跑过去救人。”她说着,望着我,“你说貂是不是很傻?”

我摇摇头,她的故事让我动容:“不是貂傻,是人太残忍。”

她抿嘴一笑:“妈妈希望我像貂一样仁慈,所以给我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原来如此。

我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她,我就觉得心情愉快。

夜幕微垂,貂儿在我身边,话渐渐多了起来,呱呱叽叽说个不休,我用心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

我们都走得很慢,刻意放慢脚步,慢慢地走。

从来没有一个黄昏,有这么美好。


又死了一个
 
原来貂儿就住在我家附近的那片小区里,我暗暗欣喜——近水楼台,以后要找她就更方便了。

貂儿就像孩子一样单纯,比现在很多中学生都要单纯,她仍旧遵循着很久以前那种古老的道德,仿佛没有被这个世界污染过,一路走来,所有的乞丐都被她施舍了个遍。

“他们也许是骗子。”我说。

她笑了笑:“也许不是。”

她仍旧继续在施舍她的钱财,我没有阻止她。我想起她所说的貂的故事,到底是她太傻、还是别人都太冷漠?

我喜欢这样的貂儿。

在她施舍硬币的过程中,我发现一个不寻常的现象。

我们走的这条路,靠近城市中心,属于繁华地带,平常都有很多乞丐在这一带行乞,他们身体的不同部位有着残疾,肮脏不堪,有时候人们会为了结束他们的纠缠而扔给他们一两枚硬币。那些乞丐,残疾程度都非常严重,基本上都是坐在地上,仰视着来往的众人。

但是今天,我和貂儿走了这么久,却只见五六个健康的乞丐出现,那些残疾的,仿佛都罢工了一般,消失在他们平常的地盘上。

“怎么了?”貂儿注意到了我的疑惑。我说了出来,她笑了笑:“那不是很好吗?也许他们的病都好了。”

我苦笑一下,没有再说。她太单纯,总是希望事情能够有美好的结局,可是我知道,那样严重的残疾,一个乞丐,是绝没有钱来治疗的。

我叹了一口气。

手机铃声响起,是江阔天打来的。

“什么事。”

“发现了一点线索,你能来吗?”他在那边报了一个地址名,那是在我住的小区附近的一条巷子。

“好。”

挂了电话,我歉意地正要对貂儿说什么,她已经顽皮地笑了笑:“你要工作去了?我自己回去好了。”

说完她对我摇摇手表示告别,迈着她特有的弹性步伐,朝前走去。

我看了她一小会,便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没有堵车,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在那条小巷门口,我才一下车,便嗅到了那种芳香。香味很淡,一丝丝漂浮在空气中。巷子口停着几辆警车,一些警察正在紧张地忙碌着,几只雄壮的狼犬兴奋地跳跃着,不时发出雄壮的叫声。江阔天远远看见我,朝我招了招手。

“发现了什么?”我走过去,一只警犬在我身边擦身而过。

“暂时没有,”他摇摇头,“指纹库里没有凶手的指纹,我们先调几头警犬来试试。”

用警犬是个好主意,这起案子最重要的线索就是这种独特的芬芳,这种芳香,连我这样嗅觉不灵敏的人,闻过一次也无法忘记,何况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警犬?这几只警犬毛色油亮,身材高大威猛,据说是经验丰富的功勋犬。它们在附近走来走去,鼻子不断朝空中翕动,时不时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一阵阵的呜咽,同时猛然朝上一蹿,似乎要捕捉高空中的什么东西。它们的脖子上套着结实的皮项圈,每当它们朝上蹿动,项圈便自动收紧,将它们勒了回来,这让它们愈发烦躁不安。

“它们的表现很奇怪。”训导员一边使劲拉着它们,一边告诉我们。

功勋犬都是警犬中的精英分子,身经百战,早就锻炼了一副钢铁神经,遇事冷静沉着,从来不会因为任何情况而惊慌失措。而这几只功勋犬的表现,十分反常,让训导员感到很奇怪。

我注意地看了看警犬们,不知道它们这样反常的举止,是不是和空气中的香味有关?

正思索间,一头警犬突然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宛如狼嚎,穿越城市中浮满灰尘的黄昏,传到很远的地方。其他几头警犬被它这么一叫,也跟着叫了起来。

月亮已经出来了,夜色渐深,野性渐露的警犬们,将铁链拉得铮铮作响,仿佛随时要脱缰而去。训导员们用两只手全力以赴,也无法控制这些狼的后代,被它们拖着,朝夜色苍茫的小巷深处狂奔而去。我和江阔天互相看了看,也放腿追了上去。小巷十分狭窄,警车无法进入,除了几名司机留守原地外,一起来的警员全都跑了起来。月色下,人和狗发出不同的喊声,惊扰了这个黄昏的安宁。

跑了不知多远,警犬们在一栋楼房前停了下来,原地跳跃着,向训导员们呜呜示意。

我们跟在他们身后,远远的,还没有靠近这栋楼房,便感觉香味突然变得浓烈起来。越靠近楼房,香味便越是浓烈。

我心中忽然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随着香味的愈来愈烈,这种预感也越发强烈,但是我无法说出那是什么。

我们默默上楼,停留在三楼的一户人家前,香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这户人家房门打开,没有开灯,屋内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只依稀望见一些家具的影子。

“有人吗?”江阔天叫了两声,无人应答。警犬门对着屋内狂吠,再也不肯移开半步。江阔天和我疑惑地对望一眼,我想他一定和我产生了同样的预感,我们都模糊地感觉到恐惧,却又无法捕捉,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江阔天的身份和我不同,我习惯于看清形势再决定行动,而警察有时候是不能等待的,比如现在。他看了看我,没有犹豫多久,便走进屋内,按了电灯开关,一线光华从屋顶照射下来,刹那间便驱走了所有的黑暗,整个房间暴露在我们面前。

一个人静静地俯卧在客厅的地板上,那种姿态,十分熟悉。我默默回想这种熟悉的感觉来自何方,而江阔天已经走上去,轻轻扳着那人的肩膀,将他的身子翻转过来,让他正面朝上——随着那人身体的翻动,空气中氤氲的香气微微荡漾,冰冷地粘到我们的身上。

仍旧是这种奇特的芬芳!

郭德昌死的时候,沈浩受伤的时候,都曾经出现这种香味,在我与这香味相遇的每一次过程,都是一场生命的浩劫。

就算那两次是巧合,那么,同样的巧合,绝不会出现第三次。

这个人现在正面朝上,他的脸才一露出,便引起众人一阵惊呼。

我也忍不住惊呼出声——虽然这样的表情我不是第一次看见,但是仍旧无法不感到震撼。这个人的面孔,和郭德昌死时的面孔一样,充满无比惊恐的表情,满面的肌肉都扭曲成一团,嘴张得大大的,仿佛在呼喊着什么。

我终于知道他为何给我那样熟悉的感觉,因为他倒卧在地上的姿态,和郭德昌卧在地上时一样,那么僵直,毫无活力。

因为他和郭德昌一样,已经是个死人。

警察们纷纷忙碌起来,警犬暂时被牵走,因为它们实在过于狂躁。满屋子都是黑色制服的人影穿梭来去,将空气中的香味冲得支离破碎。专业的调查取证我插不上手,只好在屋内走来走去观察。客厅里到处都是人,我走两步便会和一个警察撞到一起,再看看尸体周围,除了江阔天,还围了四五个人,看来我就算过去也挤不进去。

这套房子是三室两厅,尸体倒在外间的大厅里,人们也集中于这几处地方,我便信步朝内走去。房子的结构很普通,大厅后面紧跟一个小厅,小厅左侧是厨房和卫生间,右侧有一个小小的过道,过道两边是三间房间。整个房间里布置十分高雅时尚,看得出主人的品味不俗,经济条件还算殷实。整个屋子虽然有人走来走去,显得眼花缭乱,其实仔细一看,就可以看出,房内十分整洁,物件各归其位,没有一丝凌乱。从我站着的小客厅可以望见外间大厅的情况,那里除了那具尸体之外,也没有什么乱扔乱放的东西,只有门口的一个瓷花瓶倒在地上,缺了一个口,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打斗的痕迹。

穿过小厅,经过过道,我走入其中一间房间。一个警察正在房内提取物证,见我进来,点点头笑笑,继续工作。那种浓郁的芬芳流到这间房时,已经淡了许多,但是依旧刺激着我的神经。

这是一间小卧室,看起来是个年轻男人的睡房,床上和地上都扔满了脏衣服和杂志,靠墙的一个小矮柜子上,烟灰缸里已经被无数的烟蒂装满。衣柜的门是打开的,走过去看,却见衣柜中已经空了一小半,只剩空空的衣架留在里面,衣柜附近的地下散落着几件来不及收拾的衣服,看来仿佛有人匆匆从这里取走了衣服,且万分匆忙,来不及整理便离去了。

床头的墙上有一块浅浅的白色,是原先挂过画或者照片的痕迹,现在那画或者照片不见了,或许是被匆匆离去的人带走了。

也许这个如此匆忙离开的人,就是凶手。

另一间卧室则相当整洁,也是男性的卧室,不同的是房内的摆设和一切物件都表明,这里住的是一个老年男人。靠窗那边的书桌上有一个小小的相框,里面是两个男人并肩而立,一个50来岁,另外一个则只有20出头,虽然年岁悬殊,但是从那极其近似的眉眼上,不难看出这是两父子。

这户人家好像没有女主人,找遍了房子,也没有发现女性生活的痕迹。

等到我检查完屋子,江阔天也已经忙完了,正叫了几个邻居盘问。那些人都是普通的民众,没有见过尸体,死活不肯在死过人的房间里待着,江阔天只得带他们去楼下僻静处详细询问。其他警察们依旧在忙碌,法医也来了,正跪在地上对尸体进行检查。我凑到尸体旁边,看了看他,认出他来。

刚进门时,虽然一眼看到了尸体的面孔,但是他的脸扭曲变形,急切间无从辨认,何况那时候我并没有见过照片,因此对死者的脸只觉得陌生。现在再看,虽然那张脸已经改变了许多,但是还是可以看出,他正是照片上那个年轻人。一样高高的眉骨,细长的眼睛虽然瞪得快要爆出来,却还是可以看出原本的轮廓。

我不由深感惋惜。

惋惜之余,我也感到奇怪。

从年轻主人房间里的情况来看,他应该是为出走作了准备,有一部分衣服已经从衣柜里取了出来,且行色十分匆忙。

而一个行色匆忙整理衣物准备离开的人,为什么会穿着睡衣?

这一点十分让我不解。

如果说那衣柜里的衣服是被凶手取走,什么样的凶手居然会在杀人之后取走衣服呢?

或者,是一个小偷?

然而依旧解释不通。

在年轻人的卧室床上,分明散落着一大叠人民币,看来总有几千元,如果是小偷,怎么可能任由那些钱放在那里而不拿走?

如果说小偷是因为杀了人而慌乱逃走,忘记了取走那些钱,那么,衣服呢?为什么衣服又不见了?我找遍了房子,始终没找到那些本应在衣柜里的衣服。

我这样胡思乱想一阵,又不觉好笑:现在情况未明,我这样瞎猜又有什么用?

“他是怎么死的?”发现自己是在瞎猜后,我终止了神驰,转而向法医问一些实际的问题。

法医老王四十多岁,有过多年的现场经验,有好几次都当场提出极其有用的线索,让案件顺利解决,是警界的一名专家。老王手底下徒子徒孙一大堆,寻常案件都不劳他出马,这次他亲自出现,显然是因为现场弥漫的特异芳香,这种芳香关系到两条人命和一名伤者,而且案情离奇,算得上大案了。郭德昌的尸体是他的得意门生解剖的,最后的结论还未出来,报告已经交到了他手里,我正准备找时间问问他,不料这起案子倒让他自动出现了。以前与警察几次合作中,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彼此颇谈得来,跟他说话也就不客气了。

老王一边在尸体上弄来弄去,一边摇头:“不知道。”他用戴着白头套的手指指点着尸体给我看:“全身找不到一处伤口,”他笑了笑,“和郭德昌的情况一样。”

我全身一震。

弥漫在空气中的芳香从我面前缓缓流过,仿佛一种诱惑。在闻到这种芳香时,我就应该猜到,这个人的死,必然和郭德昌的死有某种联系,可是为什么我却还作了那样一通推测,居然认为有可能是小偷无意中杀人?

我为什么会作出这样可笑的推测?

是不是因为,在我的心底,一直保留着那个冰冷的夜晚的印象?那印象里,有尸体,有死亡,有芳香,而最深最深的,却是莫名的恐惧。

我在害怕什么?

我心里阵阵发热,身上却一阵又一阵的冷,冰凉的汗水沿着背心湿透了内衣,让我打了个寒噤。我为这种没来由的恐惧而感到慌乱——这样的恐惧,仿佛随着那芳香的漂浮而从每个毛孔渗入,是以前从来不曾出现过的情景。我虽然不是胆大之人,但也并不胆小,与尸体和死亡遭遇也并不是第一次,这次却格外不同。

我害怕旁边的人看出我的恐惧,悄悄用衣袖揩干了额头上的汗珠,同时竭力将注意力转到老王身上,借此忘记自己心里那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老王正用白大褂的袖子在抹额头,那饱满而白皙的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注意到我在看他,他抬头望我一眼,眼镜后的眼睛里,竟然有一些惶惑。他看了看我,又看看周围——其他人都在忙碌,没人注意我们,他略微犹豫一下,凑近我耳边,低声道:“奶奶的,不晓得为什么,忽然觉得心慌。”他一向是个斯文人,只有在特别高兴或者害怕时,才偶尔说一句粗话,因此他这话一出口。我便听出,他心里已经慌乱到了极点。

我用汗湿的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想要安慰他。他却通过肩膀感觉到了我手的颤抖,敏感地看我一眼,和我交换了一个苦笑的眼神。

是什么让我们如此害怕?

我注意观察四周的人们,那些警察们正在有条不紊地工作,仔细地看却可以看出,他们每个人额头上都有汗珠渗出。

难道每个人都在害怕?

这种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啪!”一只手拍上我的肩膀,我浑身一哆嗦,回头一看,原来是江阔天,他已经问完话回来了。

“怎么这么紧张?”他跟我开玩笑,我牵了牵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老王神情严肃地看着我们,看得江阔天不自在,低头审视自己一番,愕然道:“有什么事吗?”

我摇摇头,问他询问的结果如何。他将笔记本递到我面前,要我自己看,自己和老王交流尸检心得去了。

江阔天问话的那几个人,都是这栋楼里住了十几年的人,和死者家相当熟悉,提供了一些关于死者身份的情况。

这套房子是属于一名退休老医生的,老医生名叫梁纳言,原来是启德医院的胸外科医生——启德医院这几个字让我心里微微一动,貂儿就在这家医院里工作——梁老医生医术精湛,是启德医院外科著名的一把刀,两年前因风湿症从医院退了下来,却又被返聘回去,每周在医院进行两次专家门诊,收入不菲。老医生平时为人和蔼,没什么野心,也没有太多嗜好,只喜欢看看书,散散步。他老伴去世多年,现在只剩下儿子梁波和他住在一起。梁波大约二十四五岁,现在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总监,是个热情的小伙子。他们父子俩和邻居关系相当融洽,喜欢帮忙,大家都对他们印象很好。父子俩生活很有规律,梁波虽然是年轻人,却不喜欢夜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社会关系仿佛也很简单,平时不见有多少亲友往来——如果说有什么奇怪,这大概是他们唯一奇怪的地方,像他们这种性格和社会背景的人,认识的人应该很多,但是却很少看见有人登门拜访,他们自己也从来不出去拜访别人。每个夜晚,这间屋的灯光一定是亮的,如果有人去敲门,一定是两个人都在家。

正因为他们的生活很有规律,稍微反常的一点就很容易被人注意到。据住在他们对面的邻居说,今天下午的时候,梁波和他爸爸两人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平常这个时候他们应当正在上班的。邻居和他们打招呼,他们却理也不理,仿佛没有听见,径自开了自己的门,一进门便将门关上了,让邻居好一阵尴尬。

就在他们进门的那一刹那,邻居注意到,梁波的袖口被血染的通红。

邻居吃了一惊。在这同时,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就是现在正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的这种味道,只是很淡很淡,风一吹,就消失了。

据另一个邻居介绍,在我们来这里之前大约两个小时左右,他曾看见一个人影从梁家门口蹿出去,因为已经是黄昏,那人又戴着帽子,将领口竖起,那邻居没有看清是梁波还是梁纳言——他们父子俩的身材惊人的相似,从背后看简直就是一个人。那人影手里似乎提着一个很大的包裹,慌慌张张地冲出门去,很快就不见了。

而就在那个时候,他闻到一股浓得令人窒息的香味从楼上传来。他出于好奇上了楼,走到梁家门口,发现房门打开着,便在门口叫了两声,没人答应,他想了想,觉得不便打扰,就离开了。

于是在这个冬夜里黑暗的黄昏,梁家第一次没有亮灯。


恐惧
 
现场被封锁,尸体由不断擦汗的老王带回去解剖,江阔天用车载着我在公路上飞驰,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这个城市却依旧处于亢奋状态,车流如织,两旁的人行道上,人们或急或缓地行走着。我摇下车窗,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虽然比前几天暖和了许多,却依旧寒冷,但只是这略微增高的温度,就足以让人们从蛰居的房间里走出来,走到大街上来。或许是因为现代人太寂寞?或许,只有在街上,在人流中,他们才会觉得不那么孤独,尽管那些热闹其实都是属于别人的。

如果昨天的温度也有这么高,深夜的人也有现在这么多,郭德昌是不是就不会死?

我摇了摇头——今天的人很多,沈浩却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了重伤,而梁波也在一个并不偏僻的角落里死去了。

凶手是梁纳言吗?不可思议,我很难想象他会杀死自己的儿子。

郭德昌、沈浩和梁波这三件案子,几乎是接连发生,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联系,但是在现场都有那种神秘的香气,那香气——想到那种香气,我不由又冒出了冷汗,那是一种多么奇特的芳香,仿佛带着魔力,一种近乎妖异的魅惑——它要魅惑谁?我意念中的那种香气,在远离了梁波家的公路上,突然强烈起来,强烈得近乎真实,我赶紧将头伸出窗外,大口大口地吸进几口冷得发痛的空气,这才强行驱走了那种芳香的袭扰。

“怎么了?晕车?”江阔天奇怪地看我一眼,同时抬手抹了抹额头。他这个动作让我心中微微一动,朝他额头看去,在迎面而来的车灯照射下,他一向冷如岩石的额头,居然也密布着一层汗珠。

莫非他也感到害怕?

“你看我干什么?”我长久的凝视让他不自在,他不满地瞥了我一眼。

我缓缓收回目光,朝靠背上一靠,闭上眼睛:“你很害怕?”

他没有回答,但是车子却猛然一拐,又立即恢复了正常。

“是的。”他沉默一阵后回答。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

当恐惧成为所有人共同的感受之后,很难说这种恐惧是被放大还是缩小了。

我们默默地行驶了一大段路,看着两旁人们轻松的神情,不由十分羡慕。如果生活中永远,没有波澜,就这样平缓地过一辈子,是不是也是一种幸福?

车子在立交桥上绕了一圈之后,在流光溢彩的灯光里飞驰,很快便离开主干道,走上一条岔路。才一上路,灯光便明显一暗。这是一条通往郊区的路,周围的标志性建筑比繁华地带少了很多,城市的亮化工程显然还来不及顾到这里,只在某些高层建筑的顶楼上有几盏施工用的灯,除此而外,就是黑暗。路灯的光线也比市中心减弱了许多,铺在地上,是昏黄的一小圈。

喧嚣远去了,耳畔安静下来,江阔天降低车速缓缓滑行。

“你开到这里来干什么?”我问他。

他将车子停在路边,抓起挡风玻璃前的一瓶水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这才开口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在人群中我觉得害怕。”

他这样一说,我也有了同感。的确,远离人群之后,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突然消失了,即使是黑暗,也比热闹处的辉煌更令我觉得安全。

为什么我们会有同样的感觉?

“老王也感觉到了害怕。”我说。

他掏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吐出来,淡蓝色的烟雾像一条蛇袅袅盘旋,车内腾起烟草的芳香。

“每个人都感到害怕。”他说。

他这话并没有让我觉得惊讶,我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从郭德昌的死开始,我们就害怕了。”他继续说,“我们不是没见过死人,我的胆量有多大,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说得很对,在我们读书的时候,经常夜里一起出去在坟墓堆中喝酒,虽然没什么意义,倒也体现了胆量),但是从郭德昌的尸体进入局里的那一刻起,有些微妙的变化就发生了。面对那具尸体,每个人都害怕了,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大家的脸色都很难看,直到实习的小刘实在忍不住哭了出来,我们才知道,害怕的不止是自己,而是所有见过这具尸体的人。”他皱紧眉头,将脸正对着我,认真地看着我,等着我的回应。我却心绪纷乱,只觉得这一切都如一团乱麻,纠缠难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惧,就这样感染了每一个人?

我细细回味自己心头的感觉——郭德昌死的时候、在医院见到沈浩的时候、在梁家的房里,这种恐惧都渗入了我的骨髓,那是一种与一般的害怕不同的感觉,仿佛害怕的不仅仅是外界的东西,而是自己。

仿佛自己身体里有什么正在悄悄萌生,而这种萌生恰恰又是我所不愿意的、甚至是厌恶和恐惧的。

这只不过是一种朦胧的感觉,我无法将其组织成有条理的语言,就这样乱纷纷地说给江阔天听。他一边听,一边不断点头,完全没有不明白的表现,反而以一副了然的神情看着我,等我说完,他又大力地点点头:“正是这种感觉。”

我们又仔细讨论了一番,却始终无法找出这种感觉的根源——除了那种香气,但是我们都下意识地避免谈论那香气,仿佛那是一个禁忌。

停留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渐渐心情平复,我们便驱车返回。天已经很晚,我们都觉得疲倦,便没有再回公安局,江阔天直接开车送我回家。

到了家门口,我和江阔天道过别,这才缓缓上楼。电梯的灯亮在11楼,我等了一会儿,觉得不耐烦,索性一步一步朝上走去。我的住房在六楼,这么点高度,爬起来不是特别累。只是楼梯间的灯坏了,一路摸黑上去,摸了一手掌的灰。

到了四楼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轻轻飘过我鼻间。

冷!

我打了个寒噤。

伴随着冷而来的,还有一种淡淡的芳香,熟悉的、具有魔力的芳香。

我立即站住了。

一团热气从我身边掠过,那种香气骤然一浓,我本能地伸手朝那团热气探过去,摸到一个毛茸茸的身体,仿佛是只猫,也可能是只别的什么动物。那动物飞速地从我手掌下掠过,带着那种特异的芳香,消失在楼梯转弯处。

而那种香,被风一吹,也很快消散了。

我手里残留着动物身体上的柔和与温暖,手指间攥着几根不知道是什么的毛发,在原地待了几秒钟,立刻转身追了出去。

在黑暗中,依稀看见一双亮得令人心颤的眼睛闪了一下,便很快不见了。等我追出去,追到有灯光的地方,却只看见满眼繁灯,满眼都是都市的气息,那只奇怪的动物,已经不见了。而我手里握住的它的毛发,也在追的过程中,飘落在什么地方,找不到了。

我怅然立在楼下的灯光里。

让我感到不解的是,这次的芳香,和前几次的是同样味道,然而这一次,我却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仿佛是一个熟悉的朋友,又仿佛是一个美好的梦想。

这真是种奇怪的感觉。

发生了这件事,我忽然想到楼下走走。

在社区里慢慢走着,两边的树木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将衣服裹紧,还是觉得冷。冬天,是不适宜于散步的季节。

我低着头,想要思考一些问题,却始终无法集中思想,脑子里掠过很多影子,却都无法捕捉,就这样慢慢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对我笑起来,我才停下脚步。

“是你?”我又惊又喜。

那个女孩笑呵呵地看着我,一双眼睛水一般闪烁,晶莹流动,望着我,让我觉得无比愉悦。

是貂儿!

“你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我们同时问出这句话,然后相视一笑。

夜晚突然变得温暖了。

我们在满地青霜中并肩而行,不用说话,默默走着,呼吸着一样的空气,就觉得很幸福。

我要珍藏这个夜晚,多年以后,后人会知道,在那么一个夜晚,那么一个我,第一次握住了一个姑娘的手。

那是格外柔软的手,仿佛一匹上好的丝绸,在我手心里可爱地微微颤抖,柔顺,却又有自己的意志,淡淡地辐射着微热,暖和,却不灼人。


尸变
 
早晨是被阳光吵醒的。

寒冷肆虐了十多天,阳光一直暧昧不明,今晨却异常明亮,在空气中抖动着微尘,撩拨得我不能继续闭眼。

我坐起来,被棉被捂了一夜的皮肤乍然接触到从窗隙中透入的丝丝凉风,不由惬意地连打了几个寒战,头脑骤然清醒了。昨夜的散步,余味悠长地荡漾在记忆里,仿佛眼前这透明的阳光,让我满心欢乐。

正要细细回味一番,电话却刺耳地响起来。

“喂?”我不情愿地提起话筒。

“东方?醒了吗?快来!”是江阔天的声音。我精神一振,答应一声,赶紧穿衣起床。

昨天夜里,江阔天送我回家的路上,曾经告诉我一点小细节。

他们原本不是要去梁家的,也不是要去那条他约我前往的小巷。他们带着警犬,是想去沈浩出事的地方查看有什么线索,因为那种芳香让每个警察都感到紧张,或许其中隐藏着关键的秘密。到了沈浩的出事地点,却发现什么香气也没有——那时候距离沈浩出事不过两个小时,按照郭德昌死后香味残余的时间来看,香气应该不会这么快消失。这让他们觉得有些奇怪。在现场地面上留下的一小摊血迹,除了正常的血腥味,再没有其他味道。他们带去的痕迹专家通过辨认足迹,带着大家慢慢走过好几条街道,大约过了两个小时,转了差不多大半个城市,众人忽然都闻到了那种芳香。

一丝丝,漂浮过来,让人心中一紧。

警犬们都狂吠起来,铁链被拉得不断作响,人们都有些紧张,江阔天感到恐惧在心里慢慢滋生,然而他表面却不动声色——他是警察,是队长——他这种表面的冷静让其他人稍稍安心了。

在江阔天对我讲述当时的情形时,他的额头又再次冒汗了。我若不曾体会过那种恐惧,就不会理解他当时的心情。正因为我也被那种恐惧所缠绕,所以接下来的话,他不必说,我也知道了。

他虽然表面上很冷静,心里却很惶恐,甚至有些无助的感觉。这让他立即想到了我,只有在我面前,他才不用掩饰他的恐惧。因此他便打了我的手机,而我也没让他失望,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谢谢你。”他在车里真心诚意地说,倒让我忍不住笑了——我帮他的次数多了,他几时对我这么客气过?

也只有那样的环境、那样的遭遇之后,他才会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对我心存感激。这才只过了一个夜晚,他便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本性,对我毫不客气。我穿衣洗漱总共不过十分钟,弄完之后立即出门,才到电梯口,他又打我的手机,连声催我要快。我刚刚答应,电梯到了,走进电梯,信息也随之中断,这使我没来得及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语气仿佛和平常不太一样,我从来没听见过他那样的……我搜索着词句来形容他的语调,一个词蓦然蹦了出来,让我心头一惊。

那是——“惊恐!”

江阔天并没有在公安局等我,当他给我打第二个电话时,他已经到了法医检验处的停尸房里。我赶到那里时,他和老王两个人正站在门口喝酒,一人一小瓶烧酒往嘴里灌,刀子般的烧酒灌下去,他们的脸色还是惨白,仿佛在停尸房被冷冻得过头了。

“出什么事了?”我直觉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江阔天看到我,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打我,却听见他激动地说:“你总算来了——快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晚了就看不到了!”边说边揪着我的衣领将我朝停尸房内推。他身形高大,将我推得踉踉跄跄。我跟他正要进去,老王一把拉住我,将烧酒递到我嘴边:“喝两口!”他的声音和江阔天的声音一样紧张得有些颤抖。

我空腹出来,尚未吃早餐,不宜饮酒,正要推辞,江阔天已经举着那扁酒瓶朝我嘴里一灌,我不得不连吞几口那烈火般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心里,滋味实在不好受,我赶紧推开他:“够了!”

“不够!”他白着脸道,又要朝我灌,我见势不对,一闪身溜进了停尸房。

一股干燥的寒气迎面扑来,带着福尔马林的味道。灯已经被打开,明亮的灯光下,解剖台上的尸体和白布显得有几分刺眼。

江阔天和老王也跟了进来,两人站在我身边,不断喝酒,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具尸体。

虽然相隔有十米左右的距离,我还是看出,那具尸体,是郭德昌。

走到尸体边,我感到有几分惊讶。他死了这么久,脸部的恐怖表情依旧,其他部位也没有任何改变,肌肉仍旧十分有弹性——尸体保存得这么好,着实出人意料。

然而我没看到任何特别的地方。

我困惑地看看老王,他额头已经汗得如同才被水浇过,伸出一只白得眩目的手掌,轻轻掀起了覆盖着尸体的白布。

郭德昌的身体整个暴露在我的面前。

黄色人种的尸体其实是很奇怪的,有的人死后皮肤是蜡黄色,黄得像用颜料染过;而有的人死后,却是惨白一片,白得像个白种人;还有一些尸体,则分明地变成绿色,当然不是植物那样的绿,那种绿是一种漂浮在皮肤之上的绿意,不很明确——我一直对这种现象感到困惑。但郭德昌的尸体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情况。他的皮肤原本就是白里透红,只微微有点黄,现在,除了那点红不再透出来,依旧是黄白混杂,看上去很自然,甚至比我刚刚发现他尸体的时候都更加自然,不像一具尸体,倒像是个活人睡着了。如果不是他腹部那条解剖的伤痕依旧醒目,我简直会怀疑他根本就没有死。

等等!

我的眼睛掠过他身体上什么地方,忽然产生了一丝不安的感觉。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我仔细地查看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却再也不知道那种感觉从何而来。

“你还没看出来?”老王颤声道,他和江阔天看一眼尸体又看看我,那眼光让我心里发毛,要不是熟悉他们俩人,我一定会认为自己面前的这两个人精神不正常。我转开眼睛继续研究尸体——相比他们的目光,倒是这具尸体比较不令人胆寒。

“你们想要我看出什么?”看了许久,什么也没发现,我不由有些恼怒——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江阔天带着酒气的嘴凑在我耳边,低声说出两个字:“伤疤。”

他这么一说,我的心不由一沉。

正是伤疤——正是郭德昌身上那道解剖的伤疤让我感觉不对劲!

那道伤疤,就在他的腹部,从肚脐延伸到腹股沟附近,细小的一道黑色印迹,仿佛一条蚯蚓蜿蜒在他的身体上。

如果我不是昨天见过他的尸体,我绝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从表面上看来,他的尸体和其他普通尸体没什么两样,一点怪异之处也没有。

但是我分明记得,昨天的时候,这道伤疤是从胸口一直延伸下去,伤痕又粗又大,足有我的拇指那么粗,现在却只出现在肚脐以下,胸口光滑无比,不要说缝合后的伤疤,连一道小小的痕迹也没有。不止如此,现在这道伤疤,细得像筷子,完全不像昨天那么醒目。

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自己记错了,虽然我的记忆力一向不错,可是在这种情况下,除了说我记错了,又有什么别的解释?

但是,当我仔细看着那道伤疤大约两分钟时,我情不自禁地用一只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从江阔天手里将那瓶只剩小半瓶的烧酒抢了过来,咕嘟咕嘟连喝了几大口。

酒在腹内产生的热量,并不足以驱散我心底产生的寒意。我吞下最后一口酒,望着江阔天和老王:“我是不是眼花了。”

他们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紧紧捏住那只冰冷坚硬的酒瓶——我不知为什么要捏住它,可是总得捏住点什么东西,我的手才不至于发抖。再次朝那道伤疤望去,先前所看到的事情仍旧在发生,我没有眼花,江阔天和老王也没有,这怪事真的发生了。

那道黑色的伤疤,在微微地蠕动,蠕动得非常缓慢,不仔细看,仿佛是静止的。那种蠕动,不是改变位置的运动,而是自身的一种变化。随着伤疤的蠕动,它慢慢地缩小、变短,每次只收缩很小很小的一点距离,但是却在不断进行着。我看了一阵,一滴冷汗从额头滑落到眼睛里,涩得我的眼睛一痛。抹去眼中的汗水和泪水,我咬了咬牙,将手指凑到尸体上——冰冷,僵硬,这的确是一具尸体无疑——在接触到他皮肤的那一刹那,我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一阵触电般强烈的恐惧感从手指尖传遍我的全身。我勉强控制着自己,将手指轻轻点在伤疤靠近肚脐的一端。我们三个人屏住呼吸,六只眼睛紧紧盯着那道伤疤和我的手指。

我的手指就点在端点之上,黑色的端点下,伤疤正有条不紊地蠕动着。过了几分钟,我一条手臂都因为紧张而发麻了——我的手指一动也没有动,绝对没有动,它紧紧地按在尸体上,微微凹下去一个窝。

我的手指一动也没有动,但是它现在不在伤疤的端点处了。伤疤又缩短了一小部分,现在它的端点距离我的手指有两厘米左右的距离。而我的手指落下的地方,现在没有任何痕迹,变得光滑异常。

伤疤果然是缩短了。

“它又缩短了,”老王喃喃地道,“现在只有15厘米左右了。”我真佩服老王,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职业习惯仍旧没有丢失,居然坚持用一根尺量了量伤疤的长度。

“刚才我们量的时候,还有25厘米。”江阔天对我说。

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怪不得他们的表现这样反常,怪不得江阔天对我说“晚了就看不到了”,原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也怪不得他们不肯先告诉我,这样的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

“你比我们强,我们第一眼看到这种情况,都逃了出去。”江阔天苦笑着道。

我暗叫一声惭愧。

我何尝不想逃?只是双腿已经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了,要不是偷偷用小腿靠着解剖台支撑着自己,我怕我已经倒下去了。

老王将尺留在尸体的肚皮上,我们走了出去——我的脚步有点摇晃,江阔天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笑话我,想来他和老王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时,大概也是摇晃着出去的吧。

出了门,我立即反身将门紧紧关上,又连喝了几口酒,却一点也没有压住心底的恐惧。那种恐惧,反而随着房门的关上而翻江倒海,更加厉害。

在这扇关上的门后,一具那样变化的尸体,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会不会一开门,他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关于尸体和鬼怪,中国和外国的小说、电影、传说都不缺乏,现在都集中在我脑海里翻腾,让我越想越觉可怕。

对于不在眼前的郭德昌的尸体,我有无穷想象,而每一种想象,都比伤疤的收缩要更加可怕。

我擦了一把又一把冷汗,低声道:“他会变成什么样?”

“不知道,”老王也抹了一把汗,“我没见过这样的尸体——我甚至不敢断定他是不是真的死了。”他的话又让我吓了一跳,我瞪大眼睛望着他:“他应该是死了吧?”

如果郭德昌其实没有死,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我无法想象一个活人被解剖的滋味,忍不住又打了个寒战。

老王苦笑道:“根据常规来说,一个血液流光、被解剖了一天两夜、并且没有任何呼吸心跳的人,应该是死了。”

“但是人死了,他的伤痕又怎么可能恢复?”

江阔天叹了一口长气:“你又见过哪个活人的伤痕恢复得这么快?”

我们忽然都不再说话。

关上了停尸房的铁门,我们还是不敢在门口待得太久。这间停尸房所在的地方,是整个检验所最偏僻阴暗的角落,矮矮的一间房,蜷缩在四周高大建筑物的阴影下,终年不见阳光,也没有什么人来,显得格外凄清。

绕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阳光照在身上,我们三人互相望了望,都是死人般的一张脸。在那个停尸房里,除了尸体本身的变化,还有一件事也令我非常不安,可是我无法说出那是什么,那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无法言说。

酒已经喝完,江阔天从口袋里掏出烟,一人叼了一支,大口吞吸,总算镇定了一点。

“你们怎么看?”江阔天问。

老王沉默着摇了摇头:“我检验这么多年,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他吐出一口烟,回头望望停尸房,“我不放心。”

江阔天也道:“我也不放心。”

“我也是。”我说。

除了担心和害怕,我们似乎也不能再做什么了,守在这里,没有多大意义。江阔天打电话叫了一小队警察守在这里,说要严防人进出,弄得那些警察莫名其妙,不知道有谁会进去,更不明白会有谁从里面出来。我们当然不能说里面有一具尸体可能会突然活过来,随便找了个理由胡乱解释一番,就离开了。

老王去化验室查看分析结果,我和江阔天也在半道分手,他回局里,我到医院去看看沈浩,当然,还有貂儿。


在医院
 
我赶到医院时,没看到貂儿,沈浩的病房里陪护的是个老护士,慈眉善目,看到我进来,知道我的身份后,不等我问,便将沈浩的情况告诉了我。

昨天被送进医院时,沈浩的情况是很危险的,医生一度认为他已经没有希望了,但是到了凌晨的时候,他却突然醒了过来。医生以为是回光返照,赶紧给他做检查,却发现他各项指标都恢复了正常,如果不是伤口还没长拢,简直就可以出院了。

“奇迹,这真是奇迹!”老护士兴奋地对我说。

我们说话的时候,沈浩一直安静地睡在病床上,脸色很好,还有点微微的红润。整个病房里都弥漫着那种淡淡的特异香气,让人觉得心里舒服。或许是护士说话的声音太大了,沈浩突然醒了过来。

看到他醒了,护士开始给他测量体温和血压,而他则怔怔地望着我,疑惑地正要问什么,我已经先做了自我介绍。他对我的身份表示认同,却不明白我为什么出现在他的病房里。这让我有些惊讶,既而便认为他是刚刚醒过来,头脑还没清醒。

“不,我很清醒,”他急忙说,“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昨天夜里一醒过来,我就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只是我太累了,没来得及问清楚就又睡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那种茫然的神情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回我是真的感到惊讶了。

“他的头也受伤了吗?”我问护士。护士也慌了,摇摇头:“没发现头上有伤口啊……”她仔细检查了沈浩的头部后,转身出去了:“我去找医生来。”

剩下我和沈浩独自待着,我感觉有些尴尬。作为一名受害者,我原指望他能提供多一点线索,现在看来,他知道的情况比我还少。

“你记得一些什么?”我问他。

他想了想,眉头慢慢皱起来:“我只记得自己是要回家的,走在巷子里,突然闻到一种很特别的香气……”他翕动鼻子朝空气中闻了闻,显出兴奋的样子,“你闻到没有,就是这种香气!”

“后来呢?”

“后来……”他努力回想,终于沮丧地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我正要再问,医生进来了,满屋子很快便挤满穿白大褂的身影,我只得退到门外。看起来检查还需要一段时间,我便在走廊里走来走去,走廊顶端悬挂的红色电子钟,上面显示着“12月10日,9:45分”的字样,当我重走到走廊尽头时,电子钟就跳到了9:46分。我觉得自己很无聊。医院里的气味让我想起停尸房的味道。

当我第三次走到走廊尽头时,一个人影从电梯里走了出来,远远地让我觉得有点面熟,我本能地朝他看过去,他却一转身,只留下一个背影。

那是一个陌生的背影,经过沈浩门口,径直朝楼上走去。看来我是认错人了,我在这医院里,除了貂儿,再不认识别人了。

不,在这个医院,还有一个我认识的人——秀娥。她昨天说她身体不舒服,也在这家医院检查,因为后来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我把她给忘了。现在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想到这里,我便下楼,到了肠道科,打听她的名字,才发现她住进了抢救室,这让我很担心。飞步赶到抢救室时,秀娥还没有醒,一个人躺在宽大的病房里,显得瘦小可怜。据值班的护士说,她是因为输血出了问题,刚刚抢救过来。我站在她床边看了一阵,她虽然容颜憔悴,呼吸却还平稳,看来没多大问题。

“她不要紧吧?”

“不要紧,只是输错了血型,”护士说,“是化验室的人将血弄错了,幸好她体质好,没什么大问题。”

护士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得心里一惊。郭德昌刚刚出事,秀娥又遇见这种事情,输错血型的事故,现在已经几乎不会发生,却偏偏让她遇上了,命运为什么总要捉弄弱小者?想到这个,我不免有点走神,直到护士快要出门,才想起问另外一件事:“您刚才说她体质好?”

“是的。”

这又让我不解。秀娥的体弱多病我是知道的,郭德昌经常因为她生病而关门不做生意,她的体质又怎么会好?

最近奇怪的事情太多,我摇摇头,见她一时半会还醒不了,便离开了。到了走廊里,红色的电子钟好像一只只方形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我在一个通风的地方站定,给江阔天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沈浩的情况,他也跟我说了一些新的情况,其中有些事情让我感到震惊。我们在电话里探讨起来。

从郭德昌到梁波,中间一个沈浩,这三起案子,表面上没有什么联系,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在现场留有的那种特殊的香气,独一无二。气味专家对这种香味鉴定之后,却无法作出结论,在他们的资料库里,还没有这种气味的资料,这引起了专家们的兴趣。现在,一些气味专家们已经从全国各地赶到了这座城市,对一般人而言,一种未曾见识的味道,仅仅只是一种味道;对专家而言,则是一个新的课题,甚至可能是新的发现。

除了那种香气,目前掌握的线索不多。

而关于秀娥的消息,却让我有些惊讶。

在我的印象里,秀娥是个不会撒谎的人,这是她朴实的本质决定的,也是她有限的见识所限定的。然而在关于郭德昌的事情上,她却撒了一个谎。根据警方的鉴定,在郭德昌死的那天夜里,现场分明留有秀娥的脚印,并且那脚印恰好是在案发的那段时间留下的。昨天我和秀娥分手后,警察很快找到了她,向她询问那天夜里的去向,她丝毫不否认自己曾经去见过郭德昌,却不承认自己曾在那段时间出现在那里。

“我是在夜里11点左右给德昌送饭,然后就回家了,到家的时候大概是11点半左右。我回家就睡了,再也没有出门。”这是她的原话,江阔天在电话里一一读给我听了。

“你们不会弄错了?”沉默一小会,我问。

“你认为呢?”江阔天反问道。

“我们并不是仅凭脚印鉴定便认为她在说谎,我们还有证人。”

在秀娥否认了自己曾经在案发时段到过现场之后,警察又走访了她的邻居。象秀娥和郭德昌他们居住的那种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对于警察的问话,愿意配合的人不多,只有一个10岁左右做小偷的女孩证实,那天夜里12点左右,她曾经看见秀娥出门。据她说,当时天很黑,他们住的地方又没有路灯,她是借着从秀娥房间里透出的灯光才隐约认出秀娥的身影,当时她走得很快,甚至是小步在跑,仿佛是在追着前面的什么人,连门也忘了关。既然没有关门,以这个女孩的身份和习惯,她很自然地就跑到秀娥房里翻了起来,却没有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在地上发现一小摊血。

“那摊血发出很特别的香气。”江阔天告诉我,其实在他没有说之前,我就已经隐隐预感到,那血必然有不同寻常的地方。

“你们化验了那摊血没有?”

“没有,我们派去的警察,根据那女孩的指点,在屋内想找到那摊血,却什么也找不到。经过鉴定,那里根本没有留过任何血迹。所以,也不排除那女孩说谎的可能。但是她死死咬定她说的是真的,还拿出了那天在秀娥家里偷的一把梳子做证据。”

如果那女孩说的是真的,秀娥在深夜再次出门是为了什么?她要追赶什么人?也许这就是案情的关键,可惜秀娥现在昏迷不醒,不然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关于郭德昌的案子,江阔天目前只查出这些,而在梁波的案子中,有一些情况是他早晨就想告诉我,却被尸体的变化吓得忘记了。

老王之所以清晨赶去检查郭德昌的尸体,是因为梁波的尸体检验结果,和郭德昌一模一样,都是全身失血而死,都是一点伤痕也没有,都散发着令人胆寒的芳香。这让老王很自然地将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作为一名尸检权威,他将梁波的尸体送到停尸房的时候,很自然地便取出郭德昌的实体,重新审视一番,这才发现了尸体的变化。在无人的凌晨,独自一人与一具发生如此变化的尸体相伴,老王所受到的刺激是可想而知的。也幸亏是他,如果换做了别人,很有可能已经疯狂了。见到那种情况,他忍不住狂叫着冲出门去,再也没有勇气进去看看;而在没有再次证实之前,他也不能将他所看到的事情告诉其他人——那种事情,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万一看错了,对他的事业将是毁灭性的打击——在这种情况下,他想到了江阔天和我,于是打了电话给江阔天。

“所以我才会那么早出现在检验所。”说起那件事,我和江阔天都还是觉得全身发冷。

“关于梁波的案件,还有什么其他情况?”我实在不愿意回想停尸房中的那一幕,仿佛每一回想,都会促使郭德昌的尸体加速愈合,赶紧岔开了话题。

“有一件事情,让我很感兴趣。”江阔天笑道。

“什么?”

“我们检验了梁波和梁纳言的指纹,你猜发现了什么?”

指纹?有什么与指纹有关?我仔细回想,终于想起,在沈浩的案件中,他们一直都查不到凶手的指纹,莫非,这梁姓父子的指纹,竟然和沈浩腹部匕首上的指纹一致?

听了我的猜想,江阔天赞许的一笑:“你猜得不错,看来还没有被吓得失常——的确,沈浩案件中凶手的指纹,和梁纳言的指纹是一致的。”

“难道杀沈浩的就是梁纳言?”这个发现让我觉得很兴奋,至少可以将沈浩和梁波的案子联系起来。

“目前不能确定。”一到关键时刻,江阔天便习惯性地摆出面对记者时的官方语气,他很快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不对,在电话那边爆发出一串大笑,“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原因尚不清楚。”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情况也值得注意。

梁家的邻居曾经看见梁波的一只袖子被血染红,但是警察找遍整间屋,也没找到那件染血的衣服。在梁波的房间里,一些衣服被带走了,而失踪的梁纳言的衣柜,却完好未动。从衣柜里衣服的款式来判断,梁波死的时候穿的那件睡衣,其实是梁纳言的。这也许说明不了什么,但是他不穿自己的衣服,总是一个比较反常的地方,通常反常的地方,就是案件中的突破口。

“梁纳言的下落有什么线索没有?”目前与案件相关的几个人,不是死了,就是住在医院里,唯一一个可能是健康的梁纳言,又下落不明,实在让人头疼。

“没有。”他无奈地道。

我们又闲聊了两句,他十分关心貂儿的事,这让我产生了警惕——莫非这家伙对貂儿有想法?我的语气让他察觉到了什么,他又大笑起来。

“行了,别紧张,我对小姑娘没兴趣,挂了。”电话在他的一阵大笑中转为忙音,我忍不住也是一笑。

抬头看看电子钟,10:30分,我足足和他通了半小时电话,秀娥也该醒了吧?

走进秀娥的病房,她依然睡得很熟,看来一时半会还不会醒,我只得上楼去了。

沈浩的检查已经结束,他正精神十足地半坐在床上打点滴,旁边一名护士在为他清理面部。白色的护士裙,苗条而柔韧的腰身,一双亮光闪烁的大眼睛,看见我,那双大眼睛弯成月牙状,对我微笑。

“貂儿!”我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她微微笑着,继续做着手里的事,然后用托盘托着棉签药瓶等物,经过我身边,将头略微一低,又是一笑,走出去了。我不便打扰她的工作,只得站在原地望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另一间病房里,才转过头来。一转身,迎面撞上沈浩饶有意味的眼光。他定定地看着我,似笑非笑,让我尴尬起来。

“看什么?”我说。

“不错不错,”他笑道,“工作生活两不误啊,不错不错。”

“医生怎么说?”我岔开话题。

“医生说,我的脑袋没一点问题。”

“哦?那你想起什么没有?”

“没有。”他回答得非常快,一点犹豫也没有,这反而让我起了疑心。

“哦?”我怀疑地看着他。


香气有也无
 
他眼光和我稍一对视,又立即低下头去:“真的没有,我只记得闻到那种香气,其他的都想不起来了。”

我又盯着他看了一阵,他索性闭上眼假寐,不与我对视,这让我很恼火。他一定想起了什么,但是为什么不说?

对于沈浩这样的人,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不是犯人,所以不能用法律来逼他说话;他是病人,也就失去了用武力强迫他说话的余地;偏偏他又是男人,否则我或许还可以考虑使用美男计——瞧我想了些什么?想着想着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貂儿恰在此时进来了,沈浩听到她的声音,立即睁开了眼睛。

美女计!我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这个词,赶紧摇摇脑袋驱散这个念头——我可舍不得让貂儿多和这个家伙说话。

沈浩面对貂儿,话突然多了起来,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故意说给我听的。貂儿是个很尽责的护士,对病人沈浩的一切问题都给予解答,当沈浩问出“棉签在手背上擦一擦是不是消毒”这样的弱智问题后,我实在受不了了,转身离开了病房,身后是沈浩得意的笑声。

这小子,算你狠!

出门之后,无事可做,我只得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等貂儿出来,可是她很久都没出来,一定是沈浩闷得慌,故意缠着她说话。走到第五个来回时,经过电梯房,电梯恰好到了,我百无聊赖,也没有考虑电梯是上是下,便坐了上去。

电梯里塞满了人,红灯指向一楼,所有的人脸上都是绝望与希望混合在一起,身边一对看来是夫妻的人在低声说话,那男的光着头,看来病得不轻,瘦得已经近乎一具骷髅了。女的在拼命安慰他:“别怕,这家医院治疗癌症很有名的,你别怕。”她絮絮叨叨列出一长串在这医院里康复的癌症病人的名字,电梯就在那些毫不相干的姓名中徐徐上升,很快到了一楼。

这架电梯原来是员工专用电梯,直通CT室。那对夫妻走出电梯,径直朝CT室走去。CT室外密密麻麻都是等待检查的患者,这让我有些意外——启德医院是民营医院,无论规模还是医疗水平都是一般,收费不高不低,生意也是不温不火,几时变得这么热闹了?

漫无目的地出了楼,在楼下小花园的木椅上坐下,脑子里慢慢想着发生的这些事情。

想的最多的,当然还是停尸房那具尸体,不知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是不是已经站了起来,甚至,已经走了出来?

这么想想又让我出了一身冷汗,头忽然有点疼,我朝椅子后背上一靠,闭上眼睛假寐。

警察们在停尸房外闲聊着,抽着烟,停尸房的门紧闭着,谁也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夜色已经很深了,这个冬夜没有月光,只有走廊里一小盏黄色的灯惨淡地照着,倍增凄惶之意。法医检验所这个偏僻的角落里,除了那几个警察,绝无人迹。

沙沙沙。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是在走廊。人们停止闲聊,朝走廊里看过去,长长一道走廊,被照得半明半暗,远处只见黝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这几个警察都很年轻,天不怕地不怕,虽然是在停尸房,也没让他们觉得多么紧张。他们张望一阵,不见人来,脚步声却始终在响,又仿佛不在走廊上,而是来自身后。一个警察回头看看,却看见身后是高高的围墙。

“哦,是墙外的脚步声。”他笑道。其他人见他如此说,便不再理会,大家继续闲聊。

聊了一阵,那脚步声依旧不紧不慢地响着,似乎是一双拖沓的脚在无力地挪动。

“什么人在外面走了这么久啊?讨厌。”一个小个子警察走到围墙边,皱着眉头,朝外面大吼:“谁啊?没事在这里走来走去干吗?这是停尸房,小心诈尸!”他说的话让同伴们一阵哄笑,那脚步声果然停住了。

“看来还是得吓吓他们。”小个子得意地道。

他话音才落,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下他真有点生气了,走到墙边,就要大声喝骂,却怔住了。

“怎么了?”其他同伴走到他身边,也跟他一样怔住了。

他们走到墙边,才发现,那脚步声并不是来自墙外。

脚步声,似乎就在他们身边,很近很近,很低很低。

他们仔细辨认一番,发现那声音,似乎是来自停尸房里面。

“是老鼠吧?”一个年纪大点的警察说。

大家都对此表示怀疑:停尸房温度极低,有什么老鼠会跑到那里面去散步?

如果不是老鼠,那又是什么?

几个人互相看看,忽然都觉得心里发虚,冷风吹来,几个人都不由朝一起靠了靠,不知是谁小声说了句:“不会是真的诈尸了吧?”这话一挑明,让大家都变了脸色。虽然平时不相信鬼怪之说,但是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气氛,加上停尸房里传来的脚步声,让这些在中国鬼神故事里长大的年轻警察们,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停尸房里没有活人,就算有活人,这么低的温度关了一天,多半也变成了死人。在这样一间房里,突然传来脚步声,除了诈尸,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

脚步声渐渐响了起来,原本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慢慢的仿佛是很多人在移动,还有明显的开关柜门、器具移动的声音。警察们越来越害怕,慌忙拨打电话和总部联系,可是手机无一例外的没有任何信号,这让他们越发惊慌。

“咚!咚!咚!”停尸房的铁门突然被从内部敲响了,声音响亮地回荡在飘着寒气的夜空,让所有的人都忍不住一颤。

警察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咚!咚!咚!”敲门声仍旧在继续。很多脚步声,缓慢地朝门口涌来。

一个警察慢慢走过去,掏出钥匙,准备将门打开。

而我知道,门是开不得的,因为,在门后……可是我不能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门被打开……

一阵悦耳的铃声响起,是谁的手机响了?这里不是没有信号吗?我大惑不解,四面寻找,就在迷惑中蓦然醒来。

原来是一个梦!

我坐在医院小花园的木椅上,居然就这样睡着了。一个人正从我身边匆匆走过,边走边掏着包里的手机。我长吁一口气,觉得身上凉凉的,原来后背都已经让冷汗湿透了。

好可怕的一个梦!我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现在虽然已经知道那不过是梦,四周人来人往,有点阳光淡淡地照着,回想起梦中情形,我却还是感到害怕。

但这依然不是最可怕的。

我想起梦中停尸房里密集的脚步声,一声声,仿佛一个小小的军队正在集合,想着想着,冷汗又冒了出来。

最可怕的事情,是在那间停尸房里,并不止是两具尸体。我所生活的这座城市,并不是一个太平的地方,每天都有命案在发生,几乎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有人死亡,而这些死亡原因不明的尸体,无一例外地都停放在这个全城最大的法医检验所的停尸房里,那里停了不下100具尸体。

如果这100具尸体,都和郭德昌一样发生了变化,那会是什么情形?虽然那些尸体与郭德昌的案子无关,但是谁知道发生在郭德昌尸体上的变化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如果这种变化是可以传染的,那么,我梦中所听到的那种密集的脚步声,或许真的会在停尸房外响起。

也或许,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看看手表——11:45分,我睡了一个多钟头。从我离开停尸房到现在,差不多三个小时过去了,以郭德昌尸体上伤疤恢复的速度来看,三个小时,足够发生更加可怕的事情了。

我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虽然从理智上不愿意相信尸体复活的事情,但是亲眼见过那条蠕动的伤疤之后,我的信心已经动摇了,无论那是什么,一具那样变化的尸体和一大群尸体放在一起,就好比一根燃烧的火柴放在汽油桶中间,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我立即给江阔天打电话。

“停尸房那边怎么样?”我劈头一问,让他愣了半天,在我的连连追问下,才回答道:“很好啊。”

“他们打电话回来了?”

“没有。”

“那你打电话过去了。”

“也没有啊,好好的干吗打电话……”

“赶紧打个电话过去!”我厉声打断他的话,把他吓了一跳,不等他回答我就挂了电话。在原地走来走去地等了两分钟,估计他的电话打得差不多了,正要再打过去,手机响了,这小子还不算太笨,知道自己主动打过来。

“怎么样?”

“打不通,那里信号不好。”

和梦里一样!我呆住了。

“喂?喂?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江阔天不明所以,焦急地大声吼着。我回过神来,将我所想到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在那边长长地吸了一口凉气:“啊!”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这件事如果没想到也就罢了,想到了,就没有理由放任不管。最让我们放心的做法,是派人在里面时刻盯着,随时报告情况,只是这种事情显然没有人愿意做,何况目前也还不到公开的时候。如果老王不是被吓破了胆,我们原本是可以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捏个借口让他在里面逗留的,反正他对尸体有天然的爱好,可惜现在这一招也行不通了。江阔天只得打了几个电话,拉下一向高傲的脸,求了领导求同事,求来了不轻易动用的监视设备,命人火速送到停尸房,里面安放了三个摄像头,而监视器就放在老王办公室。在江阔天打电话联系这一切的时候,我已经预先跟老王联系好了,他听了我说的话也是一惊,然后便是连声答应配合。监视设备的安装过程,老王全程跟踪,据他打电话来,其他的尸体都还安静地躺着,没有谁突然活过来,梁波的尸体的确已经开始变化,解剖的伤疤也收缩了不少,而郭德昌的伤疤则已经快没有了。

“可能下一步他就要睁开眼睛了。”老王在电话里开了个玩笑,然后我们都不说话了——这个玩笑开得太可怕了。

“行行,你就先看着吧,有什么变化赶紧通知我们。”我说。其实我本来是想说“他一醒来就通知我们”,话到嘴边一个转弯改口了,那样的话,还是不说为好,尤其是在老王独自面对监视器的时候。我只是再三叮嘱他不可大意,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他唯唯诺诺,听声音,仿佛又在冒冷汗了。

交代完这件事,我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想去看貂儿,但是她一整天都很忙,几乎没空跟我说话,而沈浩那小子又实在可气,我不愿意再去理他——看他刚才的样子,似乎是铁了心不告诉我他记起了什么——套人口供这种粗活,还是留给江阔天那种狠人去做比较合适。

沉思之间,肚子突然叫了起来,这才发觉自己饿了,四周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饭菜的香味,医院的餐车已经纷纷出动,就餐的人们从各个大楼口子里涌出,好似在共赴一场盛宴,原来已经到了中午。一想到肚子的活计,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秀娥,她在这个城市这么孤单,现在不知醒了没有?谁来给她张罗午饭呢?原本想邀请貂儿共进午餐,现在也只好打消念头,我径直到了肠道科。

秀娥已经醒了,正在护士的帮助下坐起来,看见我进来,她很高兴,对我点了点头。

“怎么样?现在没事了?”

“嗯,没事了。”

“可以出院吗?”

“医生说还要继续观察。”

“到底是怎么回事?”

秀娥口拙,说了很久,我也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好自己跑到医生办公室,问了她的主治医生,才知道她的病情。

回到病房,陪秀娥吃了午饭,我顺便问她那天夜里是否曾经出门。

“没有。”她的口气没有一丝迟疑,看起来也不像是骗人的。

“哦?”我不知该不该相信她。

“不过,那天夜里,有些事情的确奇怪。”她犹豫着说。

“是什么?”

“那天,我记得自己是梳洗了上床睡的,明明是脱了衣服;可是第二天醒来,衣服却好好地穿在身上,连鞋子也没脱。”

“哦?这个情况你跟江警官说了没有?”

她摇摇头:“我一看到他就紧张,什么都不敢说了。”

她这样一说,我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设想:“你梦游吗?”

“从来没有。”

她虽然这么说,可是我已经认定那夜她一定是出去过,那个做小偷的女孩看来没有说谎。秀娥也没有说谎,虽然她以前从来没有过梦游,并不是表示那夜她也没有,否则如何解释她身上的衣服与鞋子?只是什么事情刺激了她梦游、她梦游后是否的确去过火锅店、以及那个女孩所见的她所追踪的人影又是谁,这些都要调查才能知道了。

又跟她闲聊了一些别的,无非是郭德昌的往事,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女人原本就是絮叨的,何况是沉浸在悲伤中的女人,她的话细细碎碎,仿佛没个终了。我好几次想要离开,都被她的另一番话头给留下了——不可否认,我留下听她叙说,不仅仅是出于同情,也带着打探情况的目的——我总觉得郭德昌的死并没有就此停止,仿佛有些什么仍在延续。

她全然不觉察我的企图,在回忆中显出悠然神往之态。她回忆起郭德昌死前一个星期,特地从乡下给他带来了药,治好了她多年的瘫痪。

“那是一种特别的药,很香很香。”她说。

听到一个“香”字,我全部敏感的神经都被调动了:“那是什么香?”

她被我兴奋的语调吓了一跳,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我也说不上来,很特别的香味,以前从来没有闻到过。”

“是不是就是郭德昌尸体上的香味?”我大声问,说不上是为什么,我直觉两者间似乎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什么?”她呆了呆,眼睛一亮,“对,正是那种香气——你怎么知道?”

我没有回答她。

说到香气,我忽然觉得脑子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秀娥哭过之后,又要开始说话,被我阻止了。

我想到了什么?

我竭力回想,由香气一路想去,终于想起那让我心中一直不安的一件事——今天早晨,在停尸房,郭德昌的尸体上,的确没有任何香气。

的确没有。

为了验证,我打了个电话给江阔天和老王,他们证实,今天早晨的确没有闻到任何香气。

也就是说,今天早晨,那种曾让我和警察们如此恐惧的芳香,已经从郭德昌的尸体上消失了。

那是如何消失的?

想了想,又打了个电话给老王,要他看看梁波的尸体上是否有这种香气,老王很快又回过话来:“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郭德昌尸体上的香气什么时候消失了?

在我苦苦思考的时候,秀娥一直在紧张地看着我,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说话:“东方,你是不是想到德昌是怎么死的了?”

她这么一问,我才回过神来,不觉有些歉疚——对她来说,郭德昌的死因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却不知道,郭德昌的尸体又发生了那样的变化,隐瞒这件事,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但也没有办法。

“那种药是什么样子?”我问她。

“红色,”她说,“一种红色的水,很好喝,喝下去以后肚子里很暖和。”

“那种药的气味到底是怎么样的?”这是我最关心的,虽然已经知道和尸体的香气一样,但还是想得到更详细的描述。

她翻起眼睛回忆了一小会,努力搜索着形容词:“很怪,以前从来没闻过,闻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但是又有点,有点说不上来的难受。”

关于香气,我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没想起来,那仿佛是整件事的关键,可惜我完全找不到头绪,那只是一些思维的影子,在脑子里漂浮,让我捕捉不住。

“其实我们的日子本来就要好过了,我的病也好了,他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可是偏偏……”秀娥的话在耳边幽幽响起,我没有听全,只听见“他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这几个字,猛然触动,忍不住叫了一声:“啊!”

“什么?”秀娥被我吓了一大跳。

我顾不得安慰她,连忙问她:“郭德昌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了?怎么说?”

她凝视我半晌,叹了口气:“这有什么关系吗?”然后她的眼光转为迷离,语气也愈加平缓,带着哀伤与追思:“德昌身体一向是不太好的,你也知道,他那个年纪了,平时总是这疼那疼,心脏也不好,血压也高,风湿也总犯,一有个变天,就是感冒发烧……”她说得非常不简洁,拖拖拉拉说了一大通,好歹说出了我要听的话。

郭德昌在出事前一周左右的时间,身体突然变得好了,各处毛病一天天消除,走路走得飞快,饭量渐渐恢复到了三碗,一大罐液化气,寻常瘦弱点的小伙子都扛不动,他都能随便往肩上一扛,从气站走回家中途不用换肩。除了身体机能逐渐恢复,他的夜间视物能力也逐渐增强。有一天停电,家里恰好没有蜡烛,秀娥待在原地不敢动,他却在屋里走来走去,要什么就能拿到什么,秀娥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他看得一清二楚。

在秀娥说出这些情况之前,其实郭德昌的尸体也显示了这些变化,他身体上原有的疤痕都消失了。那原本是十分重要的线索,只是后来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我们来不及细细思考,要不是秀娥提到他的身体突然变好,恐怕我也不会这么快就想起他尸体上一些早有的迹象。

“他的身体变得年轻了。”我喃喃道。

“什么?”秀娥疑惑地问。

“他的身体变得年轻了,是不是?”

“年轻了?”秀娥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半晌,摇了摇头,“我没注意到,天天在一起,他一直是个老样子——不过,昨天,在警察局,他的头发的确是变黑了。”说到这里,她蓦然睁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郭德昌的变化,其实并不是从死后才开始的,他早就在变了。只是我们没有想到而已。我们只注意到他尸体的奇怪变化,却没有想到,这只不过是生前变化的继续,这种变化如此顽强,不因死亡而终止。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

这种变化,要变到什么程度才会停止?

如果郭德昌还活着,我可以说他就是变化的主体,但是现在主体已经死亡了,变化还在继续,那么,变化的显然不是郭德昌,至少不是作为正常人类的郭德昌——这个想法让我不由暗暗心惊——变化的主体如果不是正常人类,又是什么呢?

我只希望,这种变化不会传染。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安慰了秀娥几句,便起身准备离开。

走出来,才发觉已经是下午5点,冬天的黄昏来得很早,窗外已经有些朦胧的暮色了。

我忽然觉得心里很慌,从未有过的慌。


香气袭人
 
我一直认为,女人是天生的母亲,即使她仍旧是少女,那种光辉的母性依旧让人觉得温暖。只可惜现代的女子,因为生存竞争,温柔的天性逐渐萎缩,代之以铿锵决断,行动之间隐然有金属之声,俨然是堂堂女丈夫。那样的女子,固然有其独特的魅力,却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的女子,必须是一个温柔的小母亲,身上时刻散发着淡淡的阳光香。

我没想到我会这样早碰到这个可爱的小女子,我未来孩子的母亲,当我在这个心慌意乱的下午,匆匆上楼寻找她时,在那间白色的办公室里,我看见一幅画:一个温柔恬静的女子,嘴角挂着神秘的笑容,靠在黄昏的窗边,眼睛望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岁月在她的身边悄悄流淌。而我知道,她会在那里,无论岁月流到哪里,她永远会在那里。

她听到我的脚步声,乍然回头,动作自然而流畅,却又透着说不出的温柔,我的心忽然定了。

“东方,你到哪里去了?”貂儿看见我,整个安静的面孔像花朵般开放了。

我微笑着看着她。每次看见她,所有的恐慌和疲倦都没有了,我觉得语言都是多余的,仿佛不用说话,她也能明白我的心思。

“出什么事了?”她果然心细,察觉到我心神不定,走到我面前仔细地看着我。

我笑着摇头。

我不愿意那些可怕的故事干扰她的生活,便随口跟她说起一些琐事。她被我一带,话题也跑开了,又开始快活地说一些有趣的小事,那些事都是我从没留意、也从不关心的,被她一说,变得有滋有味。

她的那些病人,忽然都变得安静了,仿佛冥冥中知道我们相处的时光很珍贵,没有一个人来打扰我们,一直到她交班,都没有人来打扰。

我本来想问她沈浩有没有说什么,可是一听她说她的小故事,就忘记了自己要问的什么。

天色,就这样黑了。

我们一边聊,一边吃过了饭。

“原来医院里的饭味道还不错。”我有些惊讶地咽下一口菜,中午和秀娥一起吃的那顿饭,为什么一点也不好吃?

貂儿是个多话的孩子,即使是吃饭时,也是说个不休,但是一点也不啰唆,溅珠泻玉般的声音,就算不听内容,也是享受。

我完全忘记了江阔天,也完全忘记了我要调查的事情,如果不是貂儿提醒我,我不会想到要在临走前去看看沈浩。

我们这顿饭吃的时间很长,到沈浩病房时,已经是夜里9点多了,其间当然还有一些别的节目,那是我和貂儿的秘密。

沈浩已经从抢救室换到了普通病房,9点多钟,外面还正热闹,医院里的病人却大部分已经就寝了。沈浩的病房黑沉沉的,灯已经熄了,貂儿帮我按了灯,便转身去护士办公室,将我们路上买的好吃的送给她的姐妹们吃。

这间病房一共有四张床,沈浩睡在靠门的床上,其他三张床上也睡了病人,几个人都在熟睡。

一股浓郁的香,漂浮在空气中。

我感到奇怪,这种香味怎么好像比下午时要浓了许多?正犹疑间,沈浩睁开了眼睛,看见我,怔了怔,又飞快地闭上眼:“我其实没有醒,我是在睡觉。”

他这样说,让我哭笑不得。原本不欲打扰他的睡眠,可是气不过,便走过去将他棉被掀开,也只是出于恶作剧的目的,掀开之后,他蓦地坐起来,我故意夸张地对他笑笑,转身欲走,却听他叫了一声“哎哟”,回头一看,他的手腕上,细细地淌下一条血丝,大约是刚才起身太快,在桌子上刮了一下。

我正要嘲笑他,却突然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了,将我锁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血,艳红,黏稠,迷离。

浓郁的香气充塞了我的整个胸腔,让我无法呼吸,眼前忽然模糊起来,除了那一抹近乎妖异的血红,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得可怕的念头,仿佛一只巨大的手,要从我的身体里拽出什么,我站立不稳,在原地浑身颤抖,感到极度的孤独与恐惧。

“你怎么了?”似乎是隔了许多重阻隔,传来沈浩沉闷的声音。

我继续颤抖着,不敢动,隐隐有个感觉,似乎只要一动,我就不再是自己了。周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我像个黑暗中的孤儿,摇摆着站在那里,冰冷的汗一股一股地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流下来。

香,多可怕的香,我觉得应该要逃走,香气中藏着一只野兽,要吞噬这个世界。

但是如何逃呢?

我一逃,就会被香气捕捉;我不逃,就会被它毁灭。

一只柔软温热的小手穿越了香气的屏障,捉住了我,似乎有人在急切地说着什么,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仿佛这只小手,是危险汪洋中的岛屿,我紧紧握住,头痛欲裂。

我觉得很渴。

四周仿佛有灼热的火焰在燃烧,让我身体里的水分尽皆蒸发,我渴得几乎无法自抑。

那只小手哪里去了?

无数的人声在耳边嘈杂,让我愈加烦闷,可是却一动也不能动,不知是怎么了。

……

过了不知多久,那些火焰终于熄灭了。我疲倦地睁开眼睛,发现四周一片雪白——我怎么睡到了病床上?

这是一间独立的病房,除了我,没有其他病人,貂儿和江阔天坐在床边,见我醒来,两个人都同时松了一口气。

“你感觉怎么样?”貂儿问。

我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看着她。她眼皮下微微一圈青色,看来仿佛没有睡好。

她摸了摸我的额头,吁了口气:“终于退烧了。”

她的手指竹子样凉,让我觉得额头一轻,清凉了许多。

“你昨天吓坏我了。”她一边喂我喝水一边说,我靠在她肩膀上喝水,心里暗暗得意,一转眼瞥到江阔天嘲笑的眼神,暗地里对他挥了挥拳头,不许他煞风景。

原来,昨天我竟然在沈浩的房间里突然昏迷过去,一个晚上都在发高烧说胡话,江阔天早晨打我电话,得知此事,立即赶来。我醒来之前,他刚到不过5分钟。

我喝了一大杯水,心中一松,那种焦渴的感觉忽然消失了,除了有点疲乏,似乎没什么不对。

貂儿说医生也查不出我生了什么病,她执意要我住院检查,我却心知肚明,这根本不是什么病,都是那种芳香引起的。昨夜沈浩病房里的香气浓烈得过分,我想起那种感觉,再也躺不住,翻身下床,拉上江阔天,立意要从沈浩嘴里套出点什么来。貂儿原本想要阻拦,见我精神炯炯,也就罢了,不放心地叮嘱两句,便去交班去了。

在走廊里,江阔天听我简要说了昨夜的事情,也觉得蹊跷。

此时已经是早晨7点多种,住院的人们醒得早,走廊里来来往往都是洗脸刷牙的病人和陪护,每间病房门都大开着,护士们开始给病人量体温。

“你打电话给我干什么?”我问江阔天。他正要说话,却被一阵喧嚣杂乱之声打断了。

声音从前方传来,江阔天不明所以,我却心头一沉——沈浩的病房正在那个方向。

走廊仿佛河道般热闹起来,原先离散的人们纷纷如流水般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涌去,几个白衣的人影匆匆朝那边奔跑,有个医生边走边扣着上衣的扣子,看来情况颇为紧急。

我和江阔天迈开长腿,分开人群,几步便走到了沈浩的病房前,里面早已白花花一屋子的医务人员,我们想要进去,却被护士拦在门外。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有的人看见护士进去后马上急匆匆地出来,神色十分惊慌,连推车都没有推出来,随后就叫了医生来了。还有的人说里面的病人一夜间全部死光了。又有的说里面的人全都消失不见了。我们两人心中焦急,江阔天翻出工作证,想要强行进去,那小护士却毫不通融,只说医生在抢救病人,谁也不许打扰。

过不多久,医生们纷纷出来,其中一名医生看见江阔天,仿佛看见了救星,赶紧迎上来:“江队长,你来了正好,我们正要通知你。”

“什么?”我们都预感到不妙。

“沈浩死了。”

这话让我们大吃一惊。

沈浩果然是死了,其他的病人都已经被带出去,他们惊慌不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沈浩的死状,和梁波他们一样,面部同样是惊恐而扭曲的表情。空气中的香气依旧很浓,让我们感到极不舒服,但是和昨夜相比,已经淡了很多。我看着沈浩的尸体,很难将这个苍白僵硬的死者与昨夜那个有些调皮的青年联系起来。昨夜我进来时,他还是生龙活虎,在床上坐起来时动作那么迅速……呃?

我再次在脑海里回想他从床上霍然翻身坐起的情形,觉得有些不对劲。

是哪里不对?

病房外好奇的人群不断探头探脑,江阔天索性将门关上,只剩我们两人和那名医生。他问了医生一些情况,那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说沈浩原本是伤重要死的,却莫名其妙地活了;原本身体已经恢复了,却又莫名其妙地死了。

“我实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超出了我的经验范围。”他喃喃道。

江阔天将医生请了出去,我却脑海蓦然一亮,仿佛一道电光闪过。

那医生的话提醒了我。

沈浩昨天的状态太好了,好得我忘记了他本来就是一个病人,他的伤委实恢复得太快。我也说不上心里是怎么想的,种种事情闪电般掠过心头,促使我做出一个举动。

我掀开了他的被子和衣服。

果然!

我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了?”江阔天凑上来问。他的目光在沈浩身上转了几圈,没有看出什么来。

“伤口消失了。”我说。

他先是一愣,继而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沈浩的肚子上,原先被匕首刺伤的地方,皮肤非常完整,不但没有伤口,连曾经受过伤的痕迹也没有。就好像他从来没受过伤。

香气丝丝入鼻,我有点头晕,正要退出去,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我提起他的手腕看了看——昨夜他的手腕曾经被桌子磕破流血,那虽然不是什么大伤,总该有点痕迹吧?

没有痕迹,他的手腕光得像刚出生的婴儿,什么伤痕也没有。

他的手在我手里软软垂下,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只死人的手,不由心中一阵发毛,将手放开,那只没有生命的手重重地落在床上。

我和江阔天呆了几秒钟。

到现在为止,这一系列案件的当事人全部死了,而在他们的尸体上,所有的伤痕全都消失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阔天给老王打了个电话,他一听要验尸就很兴奋,可是再一听又是这种香气扑鼻的尸体,就发出了叹息声。

“好,我马上来,”他在电话那边不情愿地说,“你们不要在现场多待,那种味道,对人不好。”他所指的不好,不是指尸臭,而是说那种香气对人的情绪产生的影响。我和江阔天在里面待了一小会,已经有点抵受不住,慌忙退了出去。江阔天调来两个警察守在门口。

我们退到外面,江阔天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和我一起研究。那是一个拇指大小的瓶子,是在沈浩的床底下找到的,现在被装在一个透明的小塑料袋里。瓶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看起来很干净,深棕色的玻璃瓶壁上,一点污渍也没有。引起我们注意的是瓶子外壁上一张小小的标签,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原标本——12月1日,梁”。

这个梁字,让我们想到了另外一个死者梁波——这个“梁”,会不会就是梁波的“梁”?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我站起身正要说话,不料才一动,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心里一阵烦闷,恨不得要找个人打一顿出气才好。江阔天赶紧扶着我让我坐下:“怎么?又不舒服了?你还是检查检查比较好,怎么突然变虚了?”

我没有说话,只觉得憋闷。大概我的脸色实在不好看,他也有点担心了,不再开玩笑,就要去叫医生来。我抬手拉住他,摇摇头。

“这不是病。”我说。

“哦?”他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掌抹着额头,我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他的额头上已经密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那张黝黑的脸,也变得有些苍白了。而他的手掌,在空中竟然有些微微颤抖。

我叹了一口气:“又来了!”

他先是一愣,继而苦笑道:“原来如此,我都忘记了。”

我们都没有病,只不过又一次被那种香气袭击了。

整个走廊里都弥漫着那种淡而炽烈的香气,走廊里来往的人们,还在议论着刚刚死去的人,他们自己的脸色,却都已经变得苍白了,每个人都不由露出恐惧的表情。我们坐的这个大堂,有好几拨人围成一堆,大家都有些瑟缩的样子,有个老人低声说:“我很怕,很怕……”他的表情和声音,都传达出无名的恐惧,让周围的人也缩了起来。在这个寒冬朦胧的晨光里,人们在医院十四楼里,体会到了共同的恐惧。他们都以为是刚刚死了人让他们心悸,而我和江阔天知道,是那种香,那种带着野兽般气息的香,带来了死亡和恐惧的气息。

江阔天身体健壮,仅仅只是感到恐惧而已,而有些虚弱的病人,竟然当场晕倒了。我昨夜刚刚发过高烧,现在也已经禁受不住,不像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我真的很害怕。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我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可是恐惧像泉水般从心中源源涌出。

“东方,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江阔天见我如此情形,不由分说搀起我,带着我进了电梯,“先离开这里。”

电梯门合拢之后,残香犹在,恍如游丝,渐渐消散了。我松了一口气,仿佛胸口压着的一块大石被搬走了,背靠在电梯壁上,抹着额头上的冷汗。江阔天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在楼下站了一阵,冷风阵阵吹来,驱散了胸中的郁闷之气。江阔天不能离开现场太久,匆匆叮嘱我几句,便上楼去了。

“你不要再上去了,上面已经很乱了,我没工夫再照顾你,”临进电梯前他大声说,“你怎么就变成一个病人了呢?”电梯门很快关上了,没给我留下反驳的时间。

我怎么就变成一个病人了呢?这简直有些莫名其妙。都是那种香气在捣鬼。依照我的脾气,恨不得立即上去将事情查个一清二楚,然而上去真的能够立即查出真相吗?何况,还有那种香,一想到那种香,我的满腔胆气,竟然都怯了。

真相到底是什么?


内脏
 
整整一个上午,江阔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两天三夜的时间里连续死了三个人,在这座城市尚属首例,引起省厅的注意,压力下到局长的头上,进而重重地压到江阔天的头上。记者们听得风声,纷纷出动,公安局前是镜头和摄影机的阵营,几名警察满头大汗地阻止记者入内。江阔天像蚂蚁一样穿梭在公安局漂亮大楼的各个办公室,而我和老王则坐在楼下的职工餐厅里喝茶。

几天来被尸体和香气包围,只觉得头昏脑涨,偶尔这么坐下来放松一下,感觉十分舒服。我们透过巨大的玻璃墙朝外望去,只见车流如织,人潮汹涌——公安大楼坐落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带,在这里,集中了市政府以及其下属的绝大多数部门,闪闪发亮的楼房和宽阔的花园,将人群衬托得越发渺小。在大楼对面,正对着大马路的,是一溜商业门面,装修得高档豪华,时尚气息逼人而来。那里进出的人不少,消费的却不多,毕竟能适应市中心商铺高价的消费者,在我们城市里还是凤毛麟角。多数人无非是闲来逛一逛,过一过干瘾,赞叹两声,让商品标价上越来越长的“0”来刺激自己赚钱的欲望,化为无穷动力。整座城市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无比热烈,欲望在燃烧,人群的脚步如此迅速,浮生恨短,太多愿望来不及实现,连刚刚学步的小孩子,也是匆匆而行,否则他们就赶不上父母辈的脚步,也就赶不上这条五彩斑斓的人类河流。

我们面对外面变幻的世界感叹了几句,喝一口茶,一股暖流顺食管而下,十分舒坦。我瞟一眼老王——早晨从尸体检验所匆匆赶来时,他眼睛里带着血丝,满面疲惫之色,现在休息了一阵,恢复了些精神,面色也红润起来。捧着那杯茶慢悠悠地品着,我觉得有趣,正要和他说话,却见他面色一变,猛然站起来,滚烫的茶水荡漾出来,洒在他的手背上,他也浑然不觉,瞪大眼睛望着外面,张大嘴,似乎看见了什么让他吃惊的东西。我疑惑地朝他看的方向望去,却只看见人群密密地蠕动着,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看见什么了?”我话音未落,他已经跑出了大厅,我莫名其妙,跟在他身后一路狂奔。他一路拨开挡住去路的人们,招来无数的喝骂声,终于跑到公路对面,那里是一家“夜歌”服装店,简约主义风格的装修,里面几名销售小姐来回走动,间或走入一些女顾客。他在店门口转来转去,四处张望,看了许久,终于失望地停下来:“走了。”

“什么?”

“也许我看错了。”他若有所思,低着头,不再理会我,默默地朝公安大楼走去。我满腹疑问,可是无论我怎么问,他都不再说话,只是不断摇头,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说给我听:“我一定是看错了。”

“你看见什么了?”我们在餐桌旁重新坐下,我直视着他,大声问道。

他喝了一口茶。那茶水在冰冷的空气中放了一小会,已经不再滚烫,只略微有些温度。

“我看见梁波了。”他说。说完这句话,一粒粒鸡皮疙瘩从他的脸上冒了出来。

我感到自己的脸上也冒出了鸡皮疙瘩。

他看见梁波了?

梁波不是死了吗?

我正要说他看错了,却忽然想到了我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人,那张远看仿佛有些熟悉的脸,我当时并未放在心上,现在被老王这么一说,我才蓦然想到,那张脸,的确和梁波的十分相似。

我将这事一说出来,老王和我互相对望了一阵,不约而同地又倒了一杯热茶猛喝下去。

热茶浇到胃里,烫得我一哆嗦,可是身体还是觉得冷。如果我们看到的那个人的确是梁波,那表示什么?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梁波赤身的尸体,苍白冰冷地躺在灯光下,一道长长的疤痕,正在腹部蠕虫样收缩……想到这里,我才发现,我其实并没有见过梁波死后的尸体。

那么梁波的尸体,究竟是不是真的在停尸房内呢?

或者说,我们所看到的梁波,究竟是看到的复活后的尸体,还是根本就没有死去?

我想起昨天我看到梁波——姑且认为那是梁波——我看到他之后,不久就做了那个尸体复活的梦,也就是在那以后,江阔天才命人在停尸房安放了监视设备。

啊?

我不由直起了身子。

梁波的尸体的确是在停尸房!

因为在监视器安放好之后,我分明记得,江阔天在和我通话时,告诉我梁波的尸体也发生了变化。这说明,当时通过监视器可以看到梁波的尸体。

我将这一点告诉老王,他的脸色却变得更加可怕:“不是这样的。”他摘下被雾气氤氲得模糊一片的眼睛,用衣襟使劲擦拭着:“不是这样,我们都弄错了。”

我们弄错什么了?我疑惑地望着他,等待着下文。

他咽了口唾沫:“他们的尸体都放在停尸房里,我从那里出来的时候,他们的尸体还是好好的,一点变化也没有——当然我做了点小实验——我在郭德昌的尸体上又划了一道十公分长的刀口……”

“什么?”他的话让我十分吃惊。

“我只是想看看,那种伤口恢复的能力是否会一直保留在尸体上——如果一具尸体始终保持自我修复的能力,他还是一具尸体吗?”他望着我,困惑不解。

他说得对,那样的尸体,是否依然归于死亡,将成为一个大问题,也许,那是另一种存在形式?

那是多么可怕的存在形式!我不敢再想下去:“那么实验的结果如何?”

“我是昨天中午做的实验,到今天早晨,通过监视器观察,那道伤口没有任何变化。看来尸体的恢复能力有限,新的伤口已经不能恢复了。但是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们的尸体虽然停放在停尸间里,但是实际上,还有一部分,并不在那里。”

“什么?但是我分明看到的是完整的尸体,没有任何分割。”

“你说得不错,表面上看上去是这样;不在停尸房的那一部分,是尸体的内脏。”

我呆住了,张大嘴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你也跟我们合作过几次,应该知道,对于这种存有疑点的非正常死亡,我们是要进行彻底解剖的。他们两人的尸体,通过物理解剖没有发现他杀痕迹,所以我们取下了他们的内脏,进行进一步的分析。那些内脏在化验科,化验是一个周期较长的过程,要到今天晚上才能出全部结果,在这期间内,我一直没有去看过那些内脏,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有没有发生变化。”

他的话说得我冷汗直冒:“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他们的尸体能够发生变化,那么内脏也能发生同样的变化?”

他的额头也是亮晶晶的一片汗光:“是的。我是在想,在没有冰冻的情况下,这些内脏的变化,会达到什么程度……”

“别说了!”我赶紧阻止他。

他的想法太可怕了,但是又不能不说,他想得的确很有道理。谁都知道,一般运动在高温下都比在低温下运动要活跃得多,如果冰冻下的尸体能够发生那样的变化,那么在室温下的内脏,又当如何呢?虽然是泡在药水里,但是,谁知道会怎么样?

而在这个设想基础上引发的推论,则不仅仅是恐惧可以形容的,简直就是——毛骨悚然。假如那些内脏具有顽强的再生能力,会不会,在原有的内脏上,渐渐地长出一个完整的人来?例如我们看到的梁波——这个人,会不会就是那些内脏生出来的?

如果内脏的确能恢复成一个完整的人,这样一个梁波,是否还保留他原来的记忆和性格?这样的人,是否还能归入寻常的“人”的概念?

我越想越觉得恐惧,不知不觉间,紧紧地攥住了老王的手。我们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说道——“走!”

我和老王迅速赶到了法医检验所。

如果不是因为那种设想太过吓人,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回到这里。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公安大楼那样漂亮辉煌,法医检验所却这样陈旧破落,用的还是建国初期的旧房子,红土砖砌的墙壁,外墙虽然经过粉刷和修补,但是白色上仍旧透出红色的模糊字迹,是文化大革命的残余。据老王的解释,是因为这里的地下尸库构建得非常完美坚固,用了这么多年,依旧十分好使,弃之可惜,索性一直沿用下去。何况政府的其他机关是政府门脸,法医检验所却是个一般人都不愿意来参观的地方,美观与否,也就没有纳入市政府的形象计划。

我跟在老王身后,沿着弯曲的走廊一步步朝内走,心中忐忑不安。我不是特别胆大的人,但也决不胆小,法医检验所也来过几回,尸体更不是第一次见到。然而这次碰到的事情,实在超出常规太远,何况冬天惨淡的白昼,一点也不能给人任何倚仗,侵骨透髓的寒意,只有更增一丝阴森之气。老王每天出入这里,此时却也有点紧张,我很怀疑,如果这件事情不查个水落石出,他以后还有没有勇气独自面对尸体。

我们并没有直接去停尸房,而是去了安放监视器的老王的办公室,那里可以直接看到整个停尸房里的情况,停尸房里放着好一百多具尸体,都是死亡不久没有查出原因的。而在这整栋楼房下面,是一个全省最大的尸体库,陈放着很久以前的死刑犯、命案受害者等人的尸体,总共有好几百具——光是这一点,就足以吓退许多胆小的人。我们走在冰凉的地板上,皮鞋与地板砖扣击出清脆的声音,我不禁想,如果地下的尸体有知,听到这样的声音,会不会以为是阳间的人在敲门唤他们起来?

我打了个寒噤。

老王瞟了我一眼:“没事不要多想。”

我点点头——他说得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已经够我们头疼的了,那些想象还是暂且压住的好。

走进老王办公室,打开空调,热乎乎的风吹在身上,总算驱散了点凉意。监视器已经关上了。得知沈浩的死讯,老王迅速赶往现场,又怕别人从窗口看见监视器里尸体的变化——在没有查清楚之前,这样的变化如果让太多人知道,难免会引起恐慌——他关了监视器,将门锁好,这才出门。

打开监视器之后,停尸房里的情景清楚地出现在屏幕上。如果事先不知道这是监视器,我会以为是哪个电视台正在播放恐怖片。停尸房里的灯光分明很明亮,两名死者安详地睡在镜头的正中央,一动也不动,然而他们狰狞的表情和四周自然而然透出的冰冷阴寒之气,赋予这明亮的画面以最佳恐怖色彩。我凝视屏幕良久,忽然明白那些鬼片都拍错了,真正的恐怖不在于缥缈,而在于真实——如此清晰可辨、触手可及的真实,叫人如何不害怕?

从屏幕上可以清楚地看出,郭德昌腹部的伤痕已经消失得毫无痕迹,黄白色的肚皮圆滑得如同被打磨过,但是在他的胸部,如老王所言,的确有一道十公分左右的伤口,鲜红地翻开着,那是老王做实验的结果,现在那伤口毫无动静,看来已经失去了恢复的能力。在另一张台上,是梁波的尸体,这具尸体应当比郭德昌要年轻,但是由于郭德昌本身已经变得年轻了,看起来,两者之间并没有多大差别,仿佛是同一年龄的人。梁波的尸体非常安静,伤口也早已消失,一副完整健壮的躯体横陈在我们眼前。

“他在这里!”我说。

老王点点头。

然而我又说了一句:“他在屏幕上。”这句话说出来之前,我的思想十分混乱,感到自己想到什么重要的疑点,却又无法集中归纳,随口一说,自己说的话,让我豁然一醒——他在屏幕上?难道这就是我发现的疑点?

正在思索之间,老王已经拉着我朝门外匆匆而走:“你说得没错,他在屏幕上,并不代表他一定在停尸房里——谁知道这样古怪的尸体身上会发生什么违背常理的事情?”他的话让我又是一惊,不错,他说得很对,谁知道屏幕上显示的是不是停尸房里真正的情形?也许那里已经……我缩了缩脖子,不允许自己再继续想下去,心头的那点疑惑,如同火苗一闪,在门外的冷风中自动熄灭了。

无论多么不情愿,我们还是必须再次来到停尸房。

停尸房门口站着三四个警察,他们人手一根烟、一杯热茶,在那里闲聊。这情景和我梦中所见极为相近,让我心中紧了一下。他们看见我和老王来,都热情地打招呼。我和老王干笑两声,叫他们先去烤烤火、休息休息,这里有我们照看着。几个小伙子在冷风中吹了一早晨,巴不得轻松一把,假意推辞了两下,便笑嘻嘻地跑到传达室烤火去了。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忽然有些后悔——也许应该叫他们留下来?少了四个年轻力壮的人,这里陡然冷清了许多,只剩下我和老王陪着一屋子的尸体,万一真有什么情况,只怕接应都来不及。

老王倒是比我要镇定,毕竟是和死尸打交道的,没有过多犹豫,便掏出钥匙“咔嗒”开了锁,这开锁的声音又让我回忆起那个梦。我暗暗祈祷,希望什么也没有发生。

门开了。

停尸房特有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除此之外,就是寂静。

我松了一口气——至少没有任何一具尸体站起来欢迎我们。

一进门就可以看见郭德昌和梁波的尸体,和屏幕上看见的一模一样,看来他们的确一直在这里。

如果他们一直在这里,那么,我们看见的那个梁波,要么是眼花,要么,就是和内脏有关。

我希望是眼花。

老王也是如此希望。

为了让我们的希望得到证实,我们退出停尸房,将守卫的警察们叫回来。他们刚刚在传达室坐下,还没来得及让冻得发麻的双腿解冻,又被叫了来,不由个个露出苦脸。我和老王眼见他们在停尸房门口站好,这才放心地上楼,去化验科看内脏。

化验室在三楼,相对于一楼的阴冷清寒,这里倒是光线充足,只是人依旧不多,偶尔有两个人匆匆走过,带起一阵白风。老王带着我走到最里间的办公室,推开门进去,和里面坐着的穿白大褂的青年打了个招呼,互相介绍了一下,便提出要看内脏。

“看内脏?”那叫小李的青年笑了笑,“现在恐怕看不到。”

“怎么了?”老王和我一惊。

“你们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小李一边笑一边带我们走进里间。那是一个宽大的实验室,充满着实验室特有的味道,到处都是试管和玻璃瓶,在正对着门口的位置,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台,上面放着两个托盘,用白布盖着两团东西。

“你们看。”小李走到实验台前,眼睛里露出兴奋的神情,紧紧盯着我们,笑着掀开那两块白布,仿佛掀开一道盛大的帷幕,好戏就要上演,而他是导演,正等着看我们这两个观众的反应。

两个奇怪的东西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是两团圆乎乎的肉球,表面布满不规则的肉瘤。我第一个想法是,这是从谁肚子里切割出来的肿瘤,但是立即发现不对。

没有任何肿瘤的表面能如此光滑、如此干净,那些肉瘤也十分干净光滑,从表面上,看不到任何粗大的神经或血管。但是在富有弹性的皮肤——我用了皮肤这个词,是因为这两个肉球表面的状态,的确和人的皮肤无异——在皮肤下,隐约可以看见丰富的血管,如淡蓝色的树枝,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

小李神秘地笑了笑,转头问老王:“王老师,你猜这是什么?”

老王脸色苍白、神情凝重,有好半天没有做声,过了一会,才慢慢道:“肉瘤?”

小李大笑起来:“当然不是,怎么会有这样的肉瘤?”

老王的神色越发凝重。我看看他,再看看那两个肉球,猛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难道是内脏?”

小李的笑声骤然止住:“你怎么猜到的?”

“真的是内脏?”我和老王同时道。

如果这是内脏,那么……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我从他眼睛里看出,他和我想到了同一件事。

没错,我们的推断是正确的,内脏的确也具有尸体的愈合功能,只不过内脏的愈合表现和尸体不同,尸体要修复的是伤口受损的细胞,那种小范围的损伤,很快就愈合了;而内脏则是要从一堆心肝脾肺之中修复出一个完整的躯体,这种修复规模太大,因此表现得也就不那么明显,现在还只是修复出一个肉球。

接下来呢?肉球会发展成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掠过我的脑海,我仿佛被那种想法击中了,蓦然叫了起来——“尸体!”

“什么?”小李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老王也有些奇怪,正要问,却见他脸色一变,也叫了一声:“尸体!”

我知道他一定也想到了。

我们想到的问题是,既然内脏上可以重新长出一个身体,那么,在楼下停尸房里的尸体,他们空空的体腔内,是不是也正在悄悄地滋生一套新的内脏?

老王在尸体上划的那道伤口,没有恢复,究竟是尸体的修复能力达到了尽头,还是那种恢复的能量,全部转移到了内脏的恢复上?

这种想法让我全身冰凉,恨不得立即冲到停尸房内,剖开尸体看个究竟。

老王比我略微镇定一点,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注意力转到肉球之上,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李看来毕业不久,初生牛犊,对这种怪异状态,不仅不害怕,反而觉得喜悦,一直带着兴奋的心情等待和我们探讨。现在见我们如此表现,知道事情并不简单,也感染了我们的紧张,不自觉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别问东问西!”老王蓦然提高的音调吓了我和小李一跳,没想到平时温文尔雅的法医也有发脾气的时候,看来他是真急了。

小李不敢再弄玄虚,老老实实将事情说了出来:“这个肉球,是郭德昌的内脏,是在两天前送过来的。送来之后,我立即进行常规处理,对部分脏器进行病理分析。”他指了指左边那个稍微大一点的肉球,侃侃而谈,“剩余的脏器,依照正常程序进行保存。过了大约半天,我发现那些内脏被切片的伤口已经完全长拢,仿佛从来没有被切过一样。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但是切片样本分明在那里,只是那些样本仿佛比我当初切的时候要大了一些,已经溢到盖玻片外面来了。我觉得有些奇怪,便将那些样本扔掉,重新切片。第二天再去看时,内脏上的切口又恢复了,并且长出了乳黄色的肉膜。肉膜长得很快,渐渐将内脏包围起来,形成一个肉球。到了昨天下午,玻璃瓶被这个肉球挤碎了,我便将它拿出来放到这个平台上。梁波的内脏也发生了一样的变化。”他说到这里,转身自柜子中取出几片薄薄的黄色物体,递给我们。

我们满怀疑惑地接过那些薄片,只觉得触手柔软而有硬度,仿佛人的皮肤,长方形的一条,按上去,隐隐有些弹性,似乎有些微小的脉动。

“这是那些脏器的病理切片,等我发现时,它们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小李人小胆大,说得轻描淡写,我和老王却大吃一惊,手一抖,将这些小薄片掉到了地下。我将手用力在裤子上蹭了又蹭,却始终摩挲不去那东西在手指间留下的奇异感觉,仿佛一个诡异的生命,正在那里微弱的、顽强地生长,带着无法消灭的韧性。

“这些切片当初都是玻璃质的。”小李真是个傻大胆,他俯身拾起那些小薄片,想要再递到我手中,被我连连拒绝。老王倒是接过去仔细地看,不愧是法医,我暗暗钦佩他,站在他身边,自他手里看着那些小东西。

“当我发现它们时,”小李继续说,“它们已经被这种膜给包围了,我曾经从肉球和这种薄片上采取了一小段纤维观察,发现和人的皮肤组织十分类似,只是还是有点不同。”

“什么不同?”

“不知道,一些形态上的差异,也许是因为物理外形的不同,导致了皮肤组织的差异,还要进一步观察。”

“不要再观察了,”老王脸色铁青,“烧掉,全部烧掉!”

小李惊鄂地望着他:“烧掉?为什么?这是多奇特的现象啊,也许是科学上一个重大的发现……”

“烧掉!”老王暴躁地道。

小李不敢再说什么,低着头,面有不忿之色。老王却不再理会他,将桌上的肉球连同那几片小薄片一起抄起,顺手扯下挂在墙上的一件白大褂,将这些东西包成一团,便要提着往外走。

“等等,”我说,“老王,这些是证物。”

老王听了这话,怔了证,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提着的白色包裹,心有不甘地放到桌上,苦笑道:“我忘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

面对这些东西,我心里的震骇,不亚于老王。如果这些东西不烧掉,谁也无法预料接下来它们会发展成什么样。然而,在法律上,我们的确不能随意处置它们。

小李在旁边看着我们,仍旧是一副倔犟的神情。其实我很欣赏他的这种精神,尤其是他的大胆,既然他已经见到了内脏的异变,那么整件事情也没有隐瞒他的必要,倒不如坦诚以告,获得他的帮助。我用眼神征得老王同意,便缓缓将我们这几天遇到的事情告诉了他。他起先还有点不以为然,然而随着我的讲述,他的神情越来越严肃,身体也站得笔直。等到我说完,他舒了一口长气:“原来如此,怪不得王老师坚持要烧掉这些东西。”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一个白布包裹,包裹放在桌上,已经自己散开,两个肉球慢慢地滚了出来。我们三个人沉默地望着它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有个疑问,”小李又道,“这些内脏虽然生长速度惊人,但是在两天内它们也只是变成这个样子,你们说那个新的梁波是由内脏生出来的,似乎不大可能。”

他说的话让我和老王一惊——的确,我们一见到这些内脏,就几乎在心里认定了那个梁波是由内脏生长而成,却忽略了生长的速度。

依照生长的速度来看,区区一点内脏,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长成一个人的。

“除非,”我喃喃道,“除非是一具完整的尸体……”

天仿佛更冷了,我说完这句话,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似乎有点凉飕飕的风,不断地通过衣服的敞口灌入体内。

“不可能,”老王被我和小李的话惊呆了,“不可能是尸体,我们都看见了,尸体明明在下面……”他忽然停下来,眼睛大瞪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你想到了什么?”我推了推他。他回过神来,望着我,迟疑道:“你说,会不会是那具尸体欺骗了我们?”

“什么?”他的意思我大致明白,然而这似乎不太可能,那具尸体一直被监视器监视着……啊?难道是那样?我蓦然盯住老王。

“你想到了?”老王问。

我点点头。

我想到了,老王说得对,说不定真的是尸体骗过了我们。

“不是有监视器吗?”小李听我这样说,疑惑地问,“你在医院里就已经看到了梁波,而在那之后,监视器也显示尸体并没有离开停尸房啊?”

小李的这个问题,我和老王之前在公安大楼里就已经想到了,也正是因为这个,才让我们认为,绝对不可能是尸体离开了停尸房,由此才想到了内脏之上。但是小李对内脏生长速度的疑问,又让我们否决了这种可能。

经过一个循环,我们的思考焦点,仍旧回到了尸体之上。

不错,我在医院里看到梁波之后,后来安装的监视器里仍旧显示了梁波的尸体;老王看到梁波的之前和之后,监视器里的尸体也没有什么超出我们想象的变化。

但是,我们两人都忽略了一点——就在我们两人看到梁波的当时,就在那个时候,监视器并没有监视尸体。

我看到梁波时,监视器还未安装;老王看到梁波时,监视器已经关了。

也就是说,在我们看到梁波的时候,“恰好”是尸体没有被监视器监视的时候。

那具尸体,其实并不是一直都被监视器监视着的。

在监视器不起作用的那段时间里,谁也不知道,在那段时间里,尸体做了些什么。

一具尸体能做什么?

我们互相看了看,不自觉地靠拢一点。小李心有不甘地道:“门口不是有人守着吗?”不等我们回答,他又苦笑着自言自语:“不过,如果尸体能够活动,谁知道它还有什么其他特异功能?”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老王说。

我们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他静静地看着我们:“他们的尸体,都是在死亡后一段时间内被发现的,既然尸体有自我愈合的能力,那么,”他看着我们,似乎透过我们,看到了其他的地方,也许是过去的某个时候,也许是将来,目光忽然变得有些迷惘了,“也许那些尸体,原本就不是完整的,也许我们所看到的尸体,是它们恢复之后的样子。”

老王说得有些语焉不详,但我和小李都听懂了。既然尸体具有愈合的能力,那么,如果在我们发现之前,尸体并不是完整的,也许在人死后和被我们发现的这段时间里,残缺的尸体又恢复成完整的了。

依照这个思路,如果尸体原本是断为两截,那么,世界上就会出现两个梁波;如果是断为四截,就是四个梁波;如果是八个……我实在不敢再往下想去,一时之间,仿佛整个天地间,都充斥满了无数个梁波,他们从半具尸体、一根指头或者一片内脏上,像植物一样生长,渐渐成为人形,混迹于人类世界。

那是种什么情形?

真的会有这样恐怖的事情发生吗?我渐渐产生了怀疑——事情太过离奇,已经让我无法接受了。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个喘气的声音。

事情忽然具有了无穷多的可能性。

也许是尸体复活了,也许是尸体的其他部分复活了,也或许,我和老王看到的梁波,并不是同一部分的尸体生成的……

我被这无穷的组合弄得头晕目眩,叹了一口气。老王和小李也显然被弄得十分迷惑,我们互相望望,决定不再多想。

事情似乎脱离了正常的轨道,我原本是要查一宗人命案,但是进行到这里,谁是凶手似乎已经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死者将会如何?

我们还会遇到什么?

“这些内脏怎么办?”小李望着不久前还被他引为重大发现的东西,既恐惧又犯愁。

“你注意看着,”老王道,又叹了口气,“其实看着大概也没多大意义。”

“怎么说?”我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消极。

他苦笑一下:“你想啊,如果这些东西真的能长出人来,如果那个梁波的确是这种东西长出来的,或者说他就是尸体复活的,他随便砍下一根手指头就能重新长个人出来,我们守着一堆内脏、一具尸体,有什么含义?”

小李听了他的话,略微思索一阵,仍旧将那些东西好好地保存:“我尽力吧,守得住多少是多少。”他看看我,“如果能将你们说的那个梁波找到,就更好了。”

“你说得对,”我叹了一口气,“问题是我们到哪里去找他呢?”


梁家
 
寻找那个“梁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老王和小李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忙,这个任务就落到了我的头上。离开冰冷的法医检验所,已经是上午11点钟。我将手插在口袋里,像个流浪汉一样在人群中行走。中国的人和蚂蚁一样多,我到哪里去找一个……尸体人?老王他们为新生的梁波取的名字真是过于贴切了,每当我想到这三个字,总仿佛有一阵冷风从背后掠过。

就算找到他,我又该如何做呢?对方是尸体变成的人,具有惊人的愈合能力,我既无法将他抓住带回来,也无法消灭他,除非是和他进行谈判——这种想法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可笑。

然而小李那句话说得对:“尽力吧。”

尽了力,才不会后悔。

到哪里去找……尸体人?

无数的人匆匆从我身边走过,他们的脚步如此匆忙,仿佛每个人都有要务在身,而我这个真正有急事的人,倒看起来游手好闲了。

对那个尸体人,我们唯一知道的线索,就是他和梁波长得一模一样,有可能是梁波的尸体自身复活过来了,也有可能是梁波的尸体的一部分生长而成——具体的原因我们暂时无法明确,找到他乃是当务之急。无论这个尸体人是如何形成的,他既然具有梁波的身体一部分,那么我们也就推论,他同时也具有梁波的某一部分情感——这种推论是在相当乐观的情况下才可能成立,而如果它不成立,我们要寻找尸体人,就真的是大海捞针了。我们假设这个尸体人具有和梁波相似的情感,因此对尸体人的寻找,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就是对梁波的寻找。这种感觉很怪异,我分明知道梁波仍旧躺在停尸房里,却又要出来寻找梁波,想想都觉得冷。

如果是梁波,他会到什么地方去?

我站在大街上的人群中,想象自己是梁波,莫名其妙的死了,忽然发现自己复活过来,我会到什么地方去?

我闭上眼睛,再蓦然睁开——无穷的色彩与缤纷的图案潮水般涌入我的眼睛,四周到处是人和建筑,汽车在鸣叫,沸腾的声音在四处开花——从黑暗到光明,从沉静到嘈杂,几秒钟改变一个世界——如果我是一个经历了死亡的人,蓦然看到眼前这乱哄哄而富有生机的一切,我会感到多么孤独和害怕。那么我会想要到哪里去呢?

我仿佛看见新生的尸体人在陌生的世界里蹒跚而行,想要弄清楚自己的来历,他不明白自己是生是死,于是跑去医院,希望得到医生的帮助,然而谁也不知道他在医院里遇见了什么、做过些什么,沈浩的死是否与他有关呢?从医院里出来,尸体人游荡在街上,也许是沈浩尸体上熟悉的香气,引导他来到了公安大楼——沈浩的尸体没有进入法医检验所,而是留在公安大楼,等待省级专家鉴定——在公安大楼外,尸体人在法医老王的眼里成为最可怕的风景,然后,寂寞的尸体人又走了……我发现自己在揣测他的心思时,似乎能体会到他心里的伤感。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尸体人做过什么坏事——也许现在的尸体人,就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什么也不懂。

尸体人伤感而寂寞地走在不属于死人的世界上,哪里才是他的归宿呢?

我细细感受着他的内心世界,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但是当我心里浮起这样的伤感时,一间泛着柔和的灯光的小屋出现在我心底,我蓦然一惊——啊,那是我的家。每当我感到孤独时,家总是最好的去处。

对于彷徨中的尸体人来说,家,是不是也是最好的去处?

这样想来,我感觉自己找到了答案,立即兴奋地跟老王通电话,将我的发现告诉他。

“你这么认为?”他问。

他问得我一怔:“你认为不对?”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经过电波传输,带着点机械的感觉:“你是以人类正常的感情来揣测他,但你别忘了,他是尸体人,不是人。”

“你说的对。”老王的话让我冷静下来,仔细想想,的确很有道理,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方式来对待尸体人,“我先去梁家看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嗯,小心点。”

如果老王最后不叮嘱这么一句,我或许就无牵无挂地直接去了梁家;然而他的叮嘱,让我意识到,也许我会与尸体人狭路相逢,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不可预料。或许是刚才要体会尸体人的心情,不知为何,忽然有了几分伤感,先打了个电话给家里,问了父母安好,接着,便给貂儿打了个电话。

世界上有这么一种人,不强壮,不高大,却好似一眼温泉,每当与之相处,便仿佛周身沐浴在温暖的水里,看似柔弱,却有着深邃的力量。我越与貂儿交往,越是能感觉到她身体深处温暖柔韧的美,水一样荡漾,将我无穷包围,即使没有见到她,只是听到她的声音,那种温暖依旧会弥漫在我周身,消融了寒冷荡起的白雾。我和貂儿的对话,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我甚至没告诉她我遇到了什么,然而她依然安慰了我,用她的声音和温暖,轻轻地抚慰我。

放下电话,我轻轻叹了口气,打个电话给江阔天,他于百忙中找了个人,将梁家的钥匙给我送来,我叫了辆车,直接去了梁家。

再次来到这栋小楼,当时的芳香已经消失殆尽,正是午饭时分,家家窗口的抽油烟机呼呼鼓动,小区内萦绕着人间烟火味道,楼道口不时有下班的人进入,比上次来要热闹了许多。

梁家门口却依旧冷火秋烟,只几天工夫,门上已经积了一层灰尘。我掏出钥匙,开门进屋。四面的窗帘都没有拉上,阳光通透地射进来,照得屋内十分明亮,纤毫毕现。

屋内和我们离去时一样,没有什么变化,一切物件各归其位——实际上,我们当初来的时候,这里也十分整洁,门口倒下的那只陶瓷花瓶早被警察顺手扶好,不见凌乱痕迹。梁波死后,梁纳言也失踪了,这套房子,也就这么寂寞地过了这么多天。我走进梁波的房间,略微扫了一眼,立即发现不对。这房间里原本十分凌乱,到处都扔着东西,现在却被收拾得十分整洁,不见丝毫脏乱。

我的心怦怦跳起来——是谁回来过?是梁纳言还是尸体人?

我匆匆审视一番屋内的东西,打开衣柜的门看看。我记得上次打开这衣柜时,曾经发现这里的衣服被取走了许多,但是仍旧有大半柜的衣服在内。现在情况又发生了变化,衣柜里已经空空如也,一件衣服也不存。

衣服都到哪里去了?我满怀疑惑。如果回来的是梁纳言,他为什么要拿梁波的衣服?从上次看到情形来看,这衣柜里的衣服,应当都是梁波那种年轻人穿的才是——难道回来的是尸体人?

我忽然觉得全身一寒,仿佛身后有个人。我深深吸了口气,猛然一回头,却只看见门的影子静静地铺陈在地板上,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是我太紧张了。

在这个房子里,究竟是谁曾经回来过?

即便回来的是尸体人,他怎么可能一次性带走那么多衣服?我觉得这事很奇怪,直到我在房间里审视许久,这才看出来,地面和床上扔的衣服,比我上次看到的多了不少,和凌乱的被子揉在一起,一时之间我竟然没有看出来。

没有人能在不为邻居察觉的情况下一次带走这么多衣服,那些衣服并没有出这个房间,它们只不过是被人从衣柜里清理出来了。

为什么要清理衣柜?

我心中一动,将衣柜门大敞开,在柜内仔细搜索起来。

然而我什么也没有看到——这是很自然的,就算本来有什么,现在也一定被人拿走了。

我像猎狗一样将眼睛和鼻子凑近衣柜的每一层,仔细查看,当我搜到衣柜最底下一层时,蓦然闻到一阵极其熟悉的芳香。

是那种香!

此时此地,闻到这种香,我全身一乍,无数鸡皮疙瘩在厚厚的衣服下蹦了出来——这香味极淡极淡,如果不是我的鼻子几乎贴到柜板上,几乎要忽略过去。或许是香味太淡的缘故,这香气里没有以前每次闻到时的那种恐惧信息,反而弥漫着淡淡的无奈与悲伤,让我的心愈加没有着落。实在无法忍受这种诡异的感觉,我从衣柜内抽身出来,冲到窗前,哗地一声将窗户打开,闻到从窗外飘来的人间气息,听着人们高声的谈笑,感觉到一点人气,这才有勇气再次来查看衣柜。

这次查得比较仔细,终于在我闻到香气的地方,看到一个小小的痕迹。那是一个4寸来长、一寸来宽的痕迹,仿佛是放过什么东西,那东西现在不在了,但是因为放的时间长,痕迹便留下了。

这里放的是什么?

我又在这间房里仔细搜索一遍,再没发现什么新的线索,便退了出去。

我仍旧无法确定回来的是谁。梁纳言在这件案子里扮演了一个奇怪的角色,所有的证据都显示案发时他不在现场,然而他却失踪了。有些警察认为,他可能是去旅游去了,据邻居说他有这样的癖好,经常一时兴起便出门旅行,并且每次旅游的去向都十分神秘,连他儿子事先都不知道。作出旅游推断的依据,就是衣柜里丢失的衣服,他们认为是梁纳言带着这些衣服去旅游了,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一直没有露面。但是江阔天却始终对他表示怀疑,只是苦于找不到证据,也找不到本人。从掌握的梁纳言的情况来看,这次回来的应该不是他,无论梁波是不是他杀的,他都一定会有所反应,以他的智慧,一定知道,对此事毫无反应,反而会引起更大的怀疑。也因为这个道理,我对江阔天的怀疑很不以为然,如果不是回到这间屋子,我几乎要忘记了梁纳言这么个人。

既然回来的不是梁纳言,那么,就只能是尸体人了。想明白这件事后,我忽然觉得屋子仿佛变得阴凉了——无论如何,一间曾经走动过尸体的房子,已经算不得正常的房子了。

梁纳言的房间,就在梁波的隔壁,很干净清爽,与梁波的房间是截然不同的风格。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烟味,桌上的烟灰缸里,留着几个烟蒂。我四处看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不妥,正要出门,不经意间瞥见一样东西,蓦然站住了。

我的心又猛烈地跳动起来。

我看到的东西,是一只根雕的烟斗,桌上还有上好的木头做的烟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半盒烟丝。

没错,的确是尸体人回来了。梁纳言房间里既然有烟斗和烟丝,又怎么会留下烟蒂?

除非,回来的这个人,并不是房间的主人。

在看到这些东西之前,我仅仅是凭猜测断定回来的是尸体人,而现在,有了确凿的证据,忽然觉得这间房里的一切,都散发出腐朽的霉味。我甚至不敢触碰屋内的东西,一想到曾经有一具尸体在上面接触过,我觉得既恶心又可怕。

在那个装着烟蒂的烟灰缸旁边,有一本黄页,黄页翻开摊在桌上,而在翻开的那一页,我发现一些细小的烟灰,还有一枚鲜红的指纹。

这是尸体人的指纹,还是梁家父子以前留下的?我微微凑上前去,鼻间闻到一缕淡淡的甜香,是糖与水果混合的味道。我迟疑一下,伸出手指,轻轻沾了沾那枚鲜红的指纹——指间传来黏糊糊的感觉,手指尖被染成了红色。没错,这是尸体人的指纹。老王曾经告诉我,他看见尸体人时,尸体人手里提着一串糖葫芦。

我掏出一张纸巾,用力擦干净手,低头去看那页黄页。黄页上的字密密麻麻,没有看出什么来。

尸体人想从黄页上看出什么?

我想了想,不经意间看到桌上的电话,心中一动,拿起话筒,按了按重拨键,一个甜美的女声机械地道:“您好,这里是南城长途客运服务中心……”

话筒上一种黏稠的东西粘在我的手掌上,翻转来看,话筒内侧也粘着这种糖葫芦的糖液——看来这个电话是他打的。他打电话到客运服务中心干什么?难道他想离开南城?我睁大眼睛,想象一个尸体人坐在汽车上,前往遥远的地方,混迹于人群,没有人知道他是一具尸体——这是不是太可怕了?

一定要知道他去了哪里!

客运服务中心那边,无法说出这个电话号码曾经咨询过什么信息,他们叫我打值班室的电话,我苦笑一声——那有什么用?

“请您记录。”那个甜美的女声礼貌地说。我虽然不需要什么值班室的号码,但是因为正沉浸于思考中,不自觉地接受了她的指挥,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正要记录,却蓦然一呆。

铅笔上也是那种黏稠的糖浆。

这尸体人曾经握过铅笔。

他要铅笔干什么?

我兴奋地挂断电话,坐直了身体。

尸体人翻过黄页、打过电话、用过铅笔,如果我还猜不出他干过什么,未免太愚笨了些。如果我没猜错,他应当是和我一样,通过电话查询什么信息,然后,用铅笔记录下来。

他会记录在哪里呢?

桌上有一叠便笺纸,已经被用去了一大半。

如果是要做记录,这叠便笺纸,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我小心地拈起最上一张便笺纸,果然看出,上面有一些浅浅的凹痕,应当是书写留下的痕迹。我用铅笔在凹痕上轻轻涂抹,那纸上渐渐显出许多凌乱的字迹,大部分字迹都很模糊,大概是前面几张纸上的字留下的,只有一行字,格外清晰,应当就是尸体人撕去的那张纸上写的内容——

“11:30分,南城——歧县,途经三石村。”

三石村这个地方,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看来尸体人是要去三石村。这让我十分疑惑——他要去三石村干什么呢?那个地方,对他而言有什么特殊之处?

不管怎么样,这是唯一的线索。尸体人必须追回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打了个电话给江阔天,想要告诉他这件事,他却极其忙碌,说了一声“回头再聊”,就挂了。我只得又打了个电话给老王,但是他的电话却打不通,信号不好。

没有人可以商量,我想了想,这事太严重,必须趁着尸体人还没有离开三石村之前找到他。再和别人商量也来不及了,我决定立即赶去三石村。

临走之前,我再看了一眼梁家父子的照片——挺精神的两个人,笑眯眯地在平面上望着我,仿佛不知道世界上有生死和离别。我叹了口气,正要离开,却发现在照片上有一行小小的白字:1999年,摄于三石村。

我明白了。

怪不得三石村这个名字听起来那么耳熟,原来以前江阔天便告诉过我,梁纳言出生于歧县一个极其偏僻的小山村,村子的名字就是三石村。据说那里距离南城大约100多公里,靠近邻省边界,四面全是莽莽大山,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外界,十分闭塞。梁纳言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走出三石村的人,其他的村民就在那里生老病死,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尸体人为什么要回三石村?难道在他心目中,这里仍旧不是真正的家,只有那个人烟稀少的乡村,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这么一想,我更不敢迟疑,赶紧离开梁家,到我兼职的报社开了一张介绍信,回家略微收拾了一下,匆匆坐上了前往三石村的长途汽车。


三石村
 
汽车颠簸了4个小时,早已离开了柏油路,拐上了乡村宽阔而崎岖的黄泥道,天气正干燥,黄泥变成了黄色尘土,汽车开过,尘土飞扬如雾,透过紧闭的窗玻璃缝隙飘洒进来,扑得人灰头土脸。一路上我数次打电话给江阔天和老王,信号都不通畅,始终没有和他们联系上。手机的电只剩一格了,而我出来得匆忙,忘记了带充电器,只得暗道晦气。

“三石村到了,三石村有没有下的?”售票员大声冲着车内喊道,我提起包,下了车。刚落地站定,车子便扬起一阵黄雾,绝尘而去。我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尘,四处打量着。毕竟是乡村,城市的钢铁巨爪还来不及侵蚀到这里,到处都是树,远方的青山如一抹青石,凝固在天边。因为是冬天,四面的稻田都收割完毕,只剩下短短的稻茬,田里已经干涸了,龟裂的土地上有一些家养的鸡在散步。除此之外,就是无边寂寥,连人影也不见一个。正踌躇间,前边山脚下转出一个人来,我连忙挥手大叫,那人听见我叫,迟疑了一会,期期艾艾地走过来,望着我,满脸疑惑。

“请问这里是三石村吗?”我问道。

那人穿着一身破烂的工作服,肩上挑着一担柴,听我这样问,上下打量我一番,笑了笑:“三石村?你是外地来的吧?三石村离这里还有好几十里地呢。”他遥摇指着山那边一个地方。

我被他说得愣了愣,问了详细地址,道声谢,只得继续上路。

“喂!”我才走得几步,那人在身后又叫住了我。

“什么?”我转身问他。

他凝视我一阵,脸上显出犹豫的神情:“你去那里做什么?”

“走亲戚。”

“哦?”他脸色立刻变得十分冷漠,转身要走,望了望我,扔下一句话:“天色不早了,自己小心。”

我望着他的背影,不明白他这种奇怪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冬天的天黑得早,下午4点多钟,已经有些冥色了,还有十多里地要赶,我只得迈开腿大步前进。

三石村果然偏僻,我走了许久,没有遇见一个人。路越走越窄,两边的山夹着一条羊肠小道,山上的树木恣意生长,不时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树枝横空而出,拦住去路,人只能矮身从树枝下钻过。除了山,依旧是山,仰头望去,周围的山围出巴掌大一片晴天,碧青如水,青中隐约透着冬日的森冷。

天色又黑了几分,远处的景物有些模糊了。风穿山越林而来,呜咽低回,让人心中戚戚。我原本不怕走山路,但是这次却有些心虚。毕竟之前遇见过那么多诡异可怖的事情,而我现在所走的这条路,也许不久前正行走着尸体人。那个指路的人态度也颇为奇怪,不知道这个偏僻的三石村,究竟隐藏着什么?是什么吸引着尸体人来到这里?我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四望,然而只望见林影憧憧,一片模糊的黑夜,似乎潜伏着无数生灵。山林间不时传来树枝断裂、草木刮擦之声,仿佛有什么在里面移动。偶尔一只小动物在我面前倏忽闪过,惊出我一身冷汗。

天全黑了,一团厚云遮住了白色的月亮,只有几枚暗弱的星星,象征性地投下一点光来,幽蓝的光下,黑色的山林越发神秘莫测。

这十几里路,实在漫长。

不知埋头走了多久,终于眼前豁然一亮,两边的山蓦然拉开距离,显出一条宽阔得多的路来,路边有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几个大字,凑近一看,果然就是三石村。我松了一口气,加快脚步朝前走。

走出山的夹道,两旁尽是稻田,零落的草堆在田地里立着,远望如同一个个臃肿的人形。望见稻田,就知道人烟不远,心定了许多。前方传来拖拉机的声音,噗噗噗的叫得起劲,渐渐就到了跟前,露出一个慢腾腾移动的身影来。我大喜,连忙迎上去,挥手对着驾驶拖拉机的人大声吆喝。那人戴着一顶帽子,低低地压在眉眼之上,黑暗中不辨形容。或许是拖拉机的声音太大,他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就这么开过去了。交错而过之间,只瞥见拖拉机上似乎堆着一些黑糊糊的东西。我叫他也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是终于看见了人,心里高兴而已。他不理我,我并不在意。

拖拉机继续朝前开,眼见就要拐入山间夹道,我笑了笑,正转身要走,忽然一阵寒风吹来,我不自禁裹紧衣服。天上风吹云散,月亮豁然而出,雪白耀眼地炫耀出来,一瞬间将地面上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那阵吹开乌云的风,同时也掀开了拖拉机上盖着的布,在月光下,原先被布遮盖着的东西,露出了一小部分。

我的心骤然揪紧了。

那是一张人脸,在月光下反射着白光,清晰地照出一个极度惊恐的表情,嘴张得极大,似乎在大声叫唤,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一双大而无光的眼睛,仰望着天空。我怀疑自己看错了,正要细看时,拖拉机一个拐弯,转入山间不见了。

而月亮又再次躲进了乌云中。

我在暗淡的星光中,呆立良久,不知道自己刚才看见的是真是假,然而那副表情,那样的惨白,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张脸,和我最近所见到的那几个死人的脸,何其相似——莫非那也是一个死人?我激灵灵发了个抖,迈步追了上去。

拖拉机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只这么点时间,已经走了很远,当我追到夹道口时,只看见茫茫夜色,夜色中一个模糊的黑影迅速远去。

我望了几秒钟,一丝细小的凉风掠过我的脸,撩拨起我心中全部的恐惧,我不再多想,朝着三石村的方向,发足狂奔——越是奔跑,恐惧越是从毛孔中渗透出来,原先被理智压抑的纷乱思绪,在此时都如杂草般丛生。

似乎跑了很久,终于望见一处人家,二层高的楼房,黄色的灯光从窗口里射出来,隐隐听得有人在说话。我用力敲了敲门,门内谈话声戛然而止,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谁呀?”

“我是南城来的记者——请问这里是三石村吗?”我报出早已编好的身份——说我是记者,也不能完全算是撒谎,我的确曾经给报纸写过专栏。

里面沉默了一小会,接着回答道:“记者跟我们没关系。”说完这句,灯便熄灭了,再没有一点声音传出来。我愕然望着骤然变黑的楼房,隔着门大声问道:“请问村长家在哪里?”

等了将近一分钟,屋内才又传出一句:“朝前走,白房子就是。”

“谢谢!”我对着门道声谢,继续朝前走。

走了不多一段路,果然远远地隐约看见一座白房子,隔着几道田垄,与我遥摇相对,一条弯曲的小路逶迤至彼处。我懒得绕弯路,直接走进龟裂的稻田,稻茬被冻得硬邦邦,结着一层霜,在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乡村里房屋隔得远,走了许久,除了先前那座房子和远方的白房子,再没看见其他农舍。四面仿佛过于空旷,一无所屏,风从各个方向吹来,激起一阵阵寒意。我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恐怕黑暗中突然显现出梁波——应该说是尸体人——的笑脸。

三石村,我已经来了,不知道尸体人现在在哪里?

我加快脚步,匆匆穿过田地,转过一片种着菜的洼地,到了白房子跟前。

“村长在吗?”我边敲门边问。

“谁啊?”一个男人开了门,疑惑地望着我。

我赶紧掏出记者证和介绍信递了上去,简单地介绍了自己。

“东方?”他看看记者证又看看我,神情严肃,“我就是村长——你到我们村来查什么?”

我说出一个早已捏造好的借口,他仍旧是充满怀疑,望了半晌才道:“哦。”他始终堵在门口,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这和我以前采访过的农村不同,以前采访的地方,无论村民还是村长,都对记者十分热情,采访时也很配合,这种冷漠的态度,还是第一次遇到。顾不得想这么多,最重要的是尸体人的下落。我向村长打听最近是否有人来过这里。他生冷地答道:“没有!”

他回答得太快,让我对他的答案起了疑心,念头一转,又问道:“请问梁纳言家住在哪里?”

这个问题让他猛然一震,他更加怀疑地看着我:“他早不在村子里了,你找他干什么?”

我不明白他为何有着这样强的抵触情绪,但是仍旧耐心地问他,梁家是否还有其他人在村子里。我想假若尸体人回来,或许会回家去也说不定。

村长极不耐烦:“他家里只有一个堂兄,现在这么晚了,你不用去打扰他了。”顿了顿,他又道:“我们村也没有你要调查的事情,没什么好查的,你还是快走吧。”

这种态度,我显然是没有办法再和他谈下去了,只得借口天色太晚,无法出村,要他给我安排个住的地方。他极不情愿地站了一阵,哼了一声,返身回屋,将我晾在门口,好在门没有关,让我知道他并不是拒绝我。从门内隐约听见一个女人问他:“这么晚你上哪去?”他回答的声音很低,只听那女人又道:“小心点,不要多说话……”

不多时,他从屋内出来,身体陡然臃肿了一倍,穿着一件鼓鼓囊囊的衣服,戴着一副大黑皮手套,手里一个大电筒,对我道:“走吧,你住村里招待所,20块钱一晚。”不等我说话,他便自己迈步朝前走。我快步跟上他,一路上引他跟我说话,他始终不发一言。

渐渐地走到村庄深处,四面都可以看见一些房屋,人声笑语漂浮在空气中,寂寞的寒夜这才有了些活气。

“村里有多少人啊?”我不死心,继续问道。

“不知道。”他冷冰冰地道。

我始终认为他的态度太奇怪,然而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尸体人是否真的没有回来?如果他没有回来,又会去哪里呢?茫茫世界,要寻找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真的没有人来过吗?”我说,“我要找的那个人叫梁波,是梁纳言的儿子,他……”话还没说完,村长蓦然止步,回头望着我,大声喝道:“告诉你他没来过!梁纳言现在是城里人,跟我们没一点关系,你要查他到南城去查,我们村里都是老实人,什么也没做过!”他激动地喘着气,一团白色雾气在他面前呵成一朵白云。

太奇怪了。

我默默望着他,不说话。他望了我一阵,哼了一身,转身继续带路。

真的太奇怪了——他好像很害怕我调查梁纳言的事情,莫非他知道些什么?

我们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截路,上了一条小道,右边是大片的田地,左边是山,山上密密地生着枞树,毛茸茸的树干不时伸到路上来,针状的叶子刺得脸发痛。枞树林深处,仿佛有什么动物的呼吸声。我停下脚步,侧着耳朵听。

什么也没有。

“你干什么?快走!”村长不耐烦地道,大电筒雪亮地照了我一下。我正要继续赶路,却听见一声微弱的呻吟。

有人!

村长见我仍旧不动,生气地走过来,正要说话,那呻吟又响了起来,这次声音非常大,村长也听见了。他骤然住口,望了望,脸上显出惊慌的神情。

“有人。”我指着枞树林,要他朝里照。他慌乱地看着我道:“没有,是风,一定是风!”

呻吟声更大了,可以清楚地听出是一个人在喊“哎哟”。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是个人,你听!”我说,同时去夺他手里的电筒。村长朝后一缩:“我来!”他挥动手里的电筒,一束明光在枞树林里晃了晃,我还未来得及看清什么,他便收回电筒道:“没什么,可能是猫。”

我愤怒了——这里分明有个人,他却故意敷衍忽略过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理会他说的话,我劈手夺过电筒,朝山上走去。

“你回来!”村长急得大叫,紧跟在我身后上来了。

“哎哟、哎哟!”我追随着呻吟声,辨认着方向。村长的态度令我不解,而我心里所想的,村长也不会明白,他不会知道,这里呻吟的人,也许是被尸体人伤害的人,也许,就是尸体人自己——这是我最急于知道的。

电筒在林间照来照去,村长在我身边与我一起仔细地搜寻,我感觉到他十分紧张,脸色十分怪异,那种神情,不是关心,不是好奇,而是恐惧,一种罪犯害怕暴露罪行的恐惧——这种感觉很奇怪,他虽然态度不好,但是看起来实在是个憨厚老实的人,这副表情不应当出现在这张脸上。

“在那里!”村长一个虎跳朝一片树丛跳过去,那是一个小斜坡,三棵小枞树交叉生长,树根部挂着一个人的身体。村长跳到那人跟前,我的电筒光也跟了过去,却被他的身体挡住了,只照见他的背影。我走过去,发现那地方十分陡峭,村长占据了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我只能远远看着。他俯身在那人身上看了一阵,似乎还用手摸了摸,过不多时,便扶着那人过来了。他一边走来,一边微笑,在电筒照射下,他的脸上明显地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是赵春山。”村长对我说,仿佛赵春山是个名人,我一定会知道他是谁似的,再没有更多的介绍。名叫赵春山的是个20来岁的年轻人,穿着一件肮脏的羽绒服,头上一大片血淌下来,半个脸都变成了红色,一双眼睛半睁不睁,不断地呻吟着。村长在他脸上拍了许多下,又从口袋里掏出风油精涂在他的太阳穴上,他终于慢慢清醒过来,坐了起来。

“李哥。”赵春山跟村长打招呼,我这才知道他姓李。李村长蹲在他身边,问他是怎么搞的。他捂着头,大声咒骂了,一边咒骂一边将事情说了出来。

赵春山是县城屠宰大队的,专门负责到各村收购猪、羊等牲畜定点宰杀。今天,他跟往常一样,接了一单任务路过三石村去运猪,路上遇到一个年轻人,说是也要到三石村去,便顺便捎带上了。

到了村里,赵春山让那年轻人下车,那年轻人倒是很有礼貌,笑眯眯地站起来,先说声谢谢,赵春山说不谢;接着那年轻人又说对不起,赵春山顺口道没关系,说完他觉得奇怪,正要问年轻人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头上猛然一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贼!臭强盗!这年头好人做不得了,连我的拖拉机也抢走了,没了拖拉机我怎么运猪啊!”赵春山骂着骂着便哭了起来,先是哭拖拉机,后来便直接哭起他的猪来。

听到他说有人顺路搭车,我便有些怀疑,再听他说被抢的是拖拉机,我更加有了种强烈的感觉,顾不得安慰他,急忙问他:“那年轻人长的什么样?”

赵春山抹了一把眼泪:“长得很老实,像个学生,高高瘦瘦的,说普通话。”他又骂起来。我听得心中吓一大跳:根据他的形容,这人的容貌,和梁波差不多,莫非这个搭车的年轻人,就是尸体人?再想到刚才进村之前遇到的那辆拖拉机,我几乎确定了这个想法。

“那是几点钟?”我问他。

他迟疑一下,略一回想:“大概4点多钟。”

4点多钟?现在已经7点多了,我遇到那辆拖拉机的时候,大概是7点左右,时间上似乎不太吻合。

“你的拖拉机上装了什么?”

“空的,什么都还来不及装啊,就被这龟孙子抢走了!”

不对,不对啊,我看到那辆拖拉机的车斗里,分明装得满满的……我想起月光下那张苍白的死脸,打了个寒噤。难道,尸体人抢这辆拖拉机,就是为了装运尸体?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然而越想越觉得可能。

如果真是如我所想,尸体人所装运的尸体,是从何而来呢?这中间三个小时的时间差,他又在干什么?依照时间来看,这段时间,不足以让他离开三石村再回来,然后再出去让我遇上——三个小时,他做不到这么多事——这就是说,这三个小时内,他一直都留在三石村。

啊?

我蓦然望着村长,他被我看得一怔:“怎么?”

我望着他,脑子在飞速转动着。如果尸体人在这三个小时内一直停留在三石村,而他的拖拉机上的确如我所见,装的都是尸体,那么,这些尸体,只能来自三石村。联想到村长对我的排斥态度,以及刚才发现赵春山之前他的紧张神情、之后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越来越感到,村长一定知道些什么。

但是村长会知道什么呢?他难道会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尸体人?

还有尸体人要那些尸体做什么呢?

那些尸体,究竟是早已死了,还是被尸体人杀死的?

想到这些,我暗暗恨自己当时太胆小,也太粗心,如果见到拖拉机上有尸体,立即赶上去看看,或许一切都明了了。

“你这样看着我发什么呆?”村长大声喝道。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笑了笑,摇摇头:“没什么。”

“你要不要去医院?”村长狠狠地瞪我一眼,皱着眉头问赵春山,“要去医院也只能等明天了,现在天黑了,村里没人送你。”

“不能送我出去?”赵春山忽然显出恐惧的神情,“有没有摩托车?我自己开出去,李哥,我明天保证还回来,李哥,你还不相信我吗?我赵春山什么时候说过谎,你给我弄辆车,让我回去吧……”他惶急地道。

“不行!”李村长断然道,“你在这里住一晚吧,正好跟东方记者做个伴。”他看看我们俩,拉着脸又添上一句:“你以为我想留你们住下来?麻烦!”

赵春山虽然受了伤,但是显然伤势不重,脸色一直保持着黑红色,听了他这话,却蓦然变得惨白,看看村长,又看看我,眼里脸上都是恐惧,忽然走到我身边,小心地道:“你是记者?你也是刚来的?”

我点点头。他想了想,认命地道:“那就只好住一晚了——我们住哪里?”

“招待所。”村长冷冷道。

赵春山仿佛松了口气,神情略微放松:“要得。”

三石村的招待所,是原先一户大户人家的祠堂改造的,公社运动时改成了集体宿舍,后来又改成了招待所,所以房屋的结构相当古老,墙壁倒是粉刷得干净,只是在雪白的墙壁上有一行粗大的红字:计划生育,人人有责!门口一间小屋内亮着灯,村长敲了敲屋门,一个腰板结实的老人走了出来,眯起眼睛望着我们。

“金叔,这是南城来的东方记者,今晚要在这里住一晚;赵春山也要住一晚,他的拖拉机被抢了。”村长告诉他。金叔看了看我,点点头,对着赵春山笑了起来:“你的拖拉机被抢了,怎么抢的?谁抢的?我早告诉你,总有一天会被抢……”他还想说下去,村长打断了他的话:“金叔,不要多说,你带他们去睡吧,我回了。”

“你回吧。”金叔冲他挥挥手。村长跟我们打了个招呼,便转身走了。

“进来。”金叔招呼我和赵春山,将我们带到他的小屋里,里面有一个大瓦盆,一大盆炭火烧得正旺,屋子里被烤得暖融融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几个烤得金黄的馒头,散发出一股焦香味。我这才记起自己还没吃饭,肚子不免叫了几声,赵春山4点钟即被打昏,也是空肚子到现在,好似跟我比赛一般,肚子也叫了起来。我们三人听见这叫声,都笑了起来。

“没吃饭?”金叔将那一盘热烘烘的馒头端到火盆前,我们也不客气,一人一只馒头一杯水,大吃起来。金叔笑眯眯地端来一盆热水,赵春山吃了馒头,用热水将头上的血洗净。他的伤本就不重,伤口已经凝固,洗干净以后,眉眼也清秀了许多。金叔等我们吃饱喝足,便好奇地问起赵春山拖拉机被抢的经过,赵春山原本就说得不痛快,现在有了这么好的听众,立即唾沫横飞地说起来。

趁他说话的时候,我掏出手机想再给江阔天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没电了。看来是没法和他们联系了,不过现在知道了尸体人已经离开三石村,我留下来意义也不大。我决定明天一早就走。

有几件事必须弄清楚,那就是:尸体人回来到底是干什么?村长在这件事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尸体人拖拉机上装的尸体,从何而来?为什么村长排斥我调查梁纳言家里的情况?这些问题都不简单,这个三石村,也不简单,要不是需要追踪尸体人,我真恨不得在这里多留几天,将事情调查清楚——但是在眼前,追踪尸体人是当务之急,调查的事,可以留到以后慢慢再做。

“那个年轻人说没说他要去什么地方?”我打断赵春山滔滔不绝的描述,他愣了一下,想了想,摇摇头:“他没说。”

这可就麻烦了,我暗暗叹了口气,窗外,乌夜泼墨,远山绵绵,这天大地大,人海茫茫,要再找到他就难了。

金叔听完故事,见我们也吃得差不多了,便提着电筒带我们进祠堂里休息。祠堂原本颇为宽敞,现在已经被新建的墙隔成许多小间,每一间门上都锁着一把大锁,落满灰尘,看来已久未开启过了。金叔打开其中一间房,从壁橱里取出被褥铺在钢丝床上,这就是我们的床了。我用手摸了摸,被子倒还干净,散发出洗衣粉的香味。

“你们睡吧,我也要睡了,今天多喝了点。”金叔说着就退了出去。

我和赵春山相视笑笑,他掏出手表看看,才8点多钟,怎么睡得着?我提议去外面走走,他却连连摇手,脸上又露出恐惧的神情:“不行不行,这是三石村呀,天黑了还敢出门?你不要命了?”

“哦?怎么回事?”我一听这话有文章,急忙追问。其实也不用我追问,他已经开始说了。

“你晓得吗?运猪的都不愿意到这里来,”他说着,声音忽然压低了,左右看看,从他的床上移到我这张床,将脚塞进我的被子里,带着神秘的表情道,“三石村,是个古怪的地方……”他刚说到这里,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尖厉的长嚎——我发誓,我从来没听见过这样的号声,分不清是男是女,透过耳膜直接作用于我的神经,凄惨而绝望。而更让人吃惊的是,这叫声只叫得一半,便蓦然止住,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一片死寂。黑暗浓重地压在窗上,让人透不过气来。我立即跳下床,想去看个究竟,却被赵春山一把拉住,他全身瑟瑟发抖,脸色死白,用被子包着自己,结结巴巴道:“不要去看,不要去看,快点过了这一晚走人,这里的事,看不得!”他的神情让我心头一紧,背上一寒,略一犹豫,仍旧跑了出去。

但愿这声惨叫与尸体人没关系,我边跑边想,同时又暗暗问自己:你真的希望和他没关系吗?如果和他有关系,这至少是条线索……这种想法让我心中一惊,觉得自己也有些可怕了,赶紧停止思考。

赵春山不敢下地拦我,缩在床上大声喊:“别出去啊,别出去啊……”撕裂般的声音叫得我心里一颤一颤的,要不是急于跑出去看,我真恨不得拿袜子堵住他的嘴。

眼看跑到祠堂门口,却蓦然撞上一个人,定睛一看,金叔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到哪里去啊?”

“外面……”我疑惑地正要告诉他,他又笑眯眯地道:“听见杀猪了?城里人没听过杀猪,怕不怕?”

那是杀猪声吗?我满怀疑惑,然而他站在那里,微笑着,却毫不退让,我只得嘀咕一声回到了房间。

那真的是杀猪吗?

赵春山见我回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光着脚跳下床,一把将我拉进门,关好房门,一边抖一边低声道:“你怎么这么大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跟着他又坐到床上,一人倒了一杯热水捧在手里,问他,“你刚才说三石村很古怪,是不是指的这个?金叔说这是杀猪,是不是啊?”

他拼命摇手要我放低声音:“不是,当然不是杀猪。”他朝窗外看了看,声音更低,低得几乎听不清:“三石村本来不古怪,但是,两个月前,这里发生了火灾……”

风在紧闭的窗外号叫,仿佛一个女人在长声哭泣,树枝的沙沙声,不断引起人的错觉,似乎是谁在那里走来走去,赵春山的讲述,不时被这些声音打断,他常常会蓦然停下,侧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如同一只受惊的狗。他紧张的神情感染了我,让我也不由自主地变得神经质了。

“那天是个艳阳天,”他语气低沉而迟缓,如果不是他自己也很害怕,我会认为他是故意在说鬼故事吓人,“三石村有喜事,村子里的收成很好,男女老少都到老祠堂里去喝酒吃饭,公家出钱。我们村也派了代表去了。”

赵春山他们村里的代表,一大早就出门,可是不到晌午就回来了,而且是让人抬着回来的。

“他全身都烧烂了,”赵春山道,“可是神智还比较清醒,抬他回来的是几个三石村的汉子,放下担架就走了。三娃——就是那个代表,一直在发抖,我走到他身边,他就猛一把攥住我的手,”他眼睛陡然瞪大,发了一小会儿呆,“他猛然攥住我,手上的烂肉一块块粘在我手上,我吓坏了!”他喝了一大口热水,摇摇头,继续说下去。

三娃当时的情况很危险,几乎没有一处好皮肤,村里赶紧叫了车送他到医院。在去医院的途中,三娃一直紧握着赵春山的手,不停地抖,不停地说:“死了,全村的人,都死了,都死了……”

“谁死了?你是怎么烧伤的?”赵春山看他情况不好,大声问道。

三娃的脸虽然烧得稀烂,但是却还是流露出恐惧的表情。

“你知道一张烧烂的脸上露出那样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吗?”赵春山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他的表情变得非常古怪,仿佛是要竭力做出一个形状来,但是又做不出,眼睛拼命朝外鼓,嘴巴张得老大,面部的线条全部朝脑后涌去。

我看着他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害怕,忙推了推他的肩膀:“你干什么?”

他被我推得一愣,脸上恢复了正常,叹了口气,摇摇头:“学不出来,记者,我一直想学出那个表情,可是学不出来,太古怪了,那张脸,烂得太厉害了……”

三娃那张烂脸,当时就正对着赵春山,他的眼神有些涣散,除了恐惧,几乎再没有别的内容了。刚开始他有些迷糊,只知道反复说那几句话,过了一小会,他仿佛才看见赵春山,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然坐了起来,大声道:“我在哪?”不等回答,他又瞪大眼睛道:“他们全死了,救火,快救火!”说着便全身痉挛起来。赵春山他们几个人努力安抚他,终于让他平静了些。

“他们都死了,”三娃躺下去,慢慢地、小声地说,“好大的火,全村的人都烧死了,全村的人,没几个活人,都死了……”他说完这句话,一口气没上来,又是一阵痉挛,便咽气了。

在他们送三娃去医院的同时,县消防队的三辆消防车全部出动了,呼啸着穿过田地和山林,前往三石村。

三石村的大祠堂已经不存在了,一片焦土,瓦砾堆中,横陈着几具烧焦的尸体,发出一股难闻的焦臭味,同时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异香。在场的三石村的村民看见消防官兵来了,连忙迎上来,大致说了起火的情况,是食用油打翻在干草垛上,被烟头点燃引起了火灾。消防官兵在现场搜出了8具尸体,全部都是外村的死者,在场的三石村人没有任何伤亡。那些消防员有些就是附近村子里的,据他们后来的议论,这事相当奇怪。根据现场火灾的情况和三石村村民说的情形,当时所有的人都在祠堂内吃饭,火灾突然发生,那个祠堂是木质结构,一旦燃烧起来,火势见风而长,难以遏制,不可能有那么多人逃得出去。

他们说,在场的三石村的村民不但没有一个死的,连一点伤也没有,但是他们的衣服却全都烧得破烂不堪,依照衣服烧坏的样子来看,穿衣服的人不死也得重伤。

而更让他们不解的是,他们路过几间房子时,分明从屋内传来呻吟声。

一个消防员出于职业的敏感,趴到一间屋子的窗口朝内看,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典型的烧伤症状,全身大面积溃烂,正在辗转呻吟,屋内散发着一种浓郁的香气。那消防员当即便要进屋将人带去医院,却被其他村民阻拦了。

“不用送医院,”村长说,“他过两天就没事了。”

“胡说!”消防员为他们的无知而愤怒了,“烧伤得这么严重,再不送医院就晚了!”

然而无论消防员如何劝说,村民们都不为所动,甚至那伤员的老母亲,也冷冷地劝消防员不要多管闲事。

消防员们没有办法,只得抬着尸体离开了三石村,一路上不断听到附近房子里传来的惨叫和呻吟声,他们很想去看个究竟,但是村民们警惕地拦着他们,要他们不要多管闲事。

“这是怎么回事?”我感到非常奇怪。

“你这就奇怪了?”赵春山冷笑一声,“更奇怪的还在后头呢。”

这些消防员中有的人,暗暗记下了有伤员的房屋,最后一统计,居然有30多名伤员。根据当时的情况一推测,伤员的名单也出来了。他们向上级一汇报,县里感到事情严重,连忙派了一个医疗大队下乡,出动了6辆救护车。

“6辆车啊,”赵春山啧啧叹道,“县医院一共才两辆救护车,其他几辆都是卡车临时改装成了救护车。可是你猜怎么样?”

我被他神秘的眼神所吸引,不觉靠得更近一些,好听清楚他说的话。

赵春山眯起眼睛,一边回忆,一边继续说下去。

那个医疗大队半天后到了三石村,并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欢迎,相反的,所有的村民都对他们的到来显示出排斥状态。这些医疗人员常年在乡下工作,倒也知道有些农村的确有这种古怪情况。多半是因为农村经济条件限制,使得人们不愿意花钱上医院看病。他们并没放在心上,依照消防员们提供的名单和地址,一一上门寻找伤员。

但是他们没有见到一个伤员。

名单上的人,一个个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冷漠而排斥地看着他们。

整个村子里,没有一个伤员。

“名单上的人都很健康,每家每户敞开门让他们进去,没找到一个伤员,”赵春山说,“他们只闻到一种古怪的香气,特别浓的香气。”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这种香气了。

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那种香气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他摇摇头,“谁也说不上来,只是闻了让人心里很难过,仿佛很想哭,”他望着我,又加了一句,“有的医生莫名其妙地就哭了,问她为什么哭,却又说不上来。”

“后来呢?”我急于知道下文,“三娃不是说三石村的人都已经死了吗?”

“是啊,”赵春山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三娃是这么说的,那么多消防员也都听见和看见了受伤的人,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

医疗大队无功而返,带回来的消息让每个人都觉得奇怪。消防员后来又去三石村调查事故原因,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仿佛一切都如三石村村民们所说的那样,真的只是意外,真的没有任何三石村村民受伤,至少表面上看来是如此。但是流言也就渐渐多起来了,附近村庄的人对三石村的事件都感到奇怪,有些人出于好奇,便有事没事地跑到这村里来,想打探出一些什么事。三石村和附近的村子都是通婚的,这些人以走亲戚的名义而来,自然是充足的理由。三石村的人到外头办事上学,旁人也努力想打探出一点消息来,但是他们的嘴很紧,什么也不肯说。不仅不肯说,三石村的人,渐渐地举止怪异起来,似乎不大欢迎旁人到他们村里来。

“嗯,这倒是。”我对他们不欢迎旁人这点,倒是印象深刻。

“不光是不欢迎旁人,”赵春山道,“他们自己也变得很怪。”

火灾过后没多久,三石村里3个女孩突然失踪了,警察找遍了整个县城,也没找到人。村里的其他人也渐渐地变得古怪起来。他们村不算富裕,一向都比较节省,然而自从火灾以后,仿佛突然都有了很多钱,各种平常农村人不舍得轻易购买的高档电器、衣服和其他商品,通过村里几台拖拉机,络绎不绝地运进村中。赵春山曾亲眼见过,有个40多岁、面皮粗糙、一向勤俭持家的女人,居然买了近千元的化妆品。不仅如此,村里的人还隔三岔五便到县城里最大的游乐城游玩,一趟下来,几百元便流了出去。这种不顾将来的消费方式让邻近村里的人连连啧舌。有的好心人便劝他们不要如此,多为将来考虑,然而他们一律都是苦笑着说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定,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

“你看这村里房子都很新是不?”赵春山笑笑道,“两个月前他们还舍不得把钱花在房子上,孩子要读书,要娶媳妇,老人要看病,用钱的地方多,进钱的地方少,谁敢乱花那几个钱?现在可好,好像不晓得从哪里抢劫了银行还是宝库,花钱大方得吓人,家家户户都抢着装修房子——这也罢了,怪的还不止这一点。”他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水,继续道,“你晓得,我们农村人,过日子是扎实着过的,三石村的人,本来也是很扎实的,一些汉子农闲时到县城里打工,再苦再累也是不推辞的。但是那几个女孩失踪以后,他们就不安分了,班也不好好上,成天醉醺醺的,说些胡话,一会说要埋在山里,一会说要火化,说得大家很不自在。不光是他们,他们村的学生娃,也不肯好好听课,没事就瞎捣蛋,老师骂也不怕,找家长,家长也说没关系,由得他们去,快活一天是一天。”

“本来我们也没特别在意,但是他们更古怪的举动又出来了。不晓得哪根筋不对,忽然砍了一座山的树,树是农家宝啊,那都是些上好的木材,寻常舍不得动一动,叫他们一下子砍光了,放在后山上不晓得做些什么东西,有人偷偷去看,发现满满一山都是棺材!”他说到这里,浑身一抖,“三石村三百多人,那里就有三百多口棺材,你说,他们做这么多棺材做什么?”

我听得也是身上发冷,不知道该如何猜测,只得催促他继续说。

“那些棺材做好以后,就再没看见了,不晓得运到哪里去了。三石村又有两个人失踪,谁也不晓得他们去了哪里。村里的人,一个个醉生梦死,过马路时,也不看车,就这么笔直地走过去,好像不怕死,倒经常吓得司机出一身冷汗。司机骂他们,他们也不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看着,冷冷地笑,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我们渐渐地害怕了,想到三娃他们说过,三石村的人全部都死了,再想到那些棺材,你说,我们还能想到什么?”他眼睛翻起来四处转,望了望屋子内部,“这三石村,只怕已经没有活人了。”说完这句,他仿佛泄露了天机,自己的脸上先露出了极度恐惧的表情,“这话我们也只是私下议论,可不敢随便说出来啊。但是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真不是人能做出来的。”

“什么事?”我见他只顾着用被子将自己围住,连忙推推他,催他继续往下说。

“你晓得,农村里哪家不养狗哇?狗看家护院,馋了就打了吃肉,实在是好牲畜。可是你到这里来,听到过一声狗叫没有?”他问我。

他这么一问,我细细想来,的确,一路走来,到现在为止,整个村庄沉寂如死,没有寻常乡村的犬吠之声。

这又和三石村的怪异有什么关系?

“哼哼,”他斜斜地瞟我一眼,“你以为三石村没有狗?三石村也有狗,而且是家家都有,有的人家不止养一条,可是现在全没了。”

“怎么了呢?”我深感奇怪。

“死了。”他说,望着墙壁上一处暗黄的霉迹,目光变得有些呆滞,“一村子的狗,一下子,全死光了。”

三石村十分闭塞,虽然比梁纳言小时候要开通了许多,但身处群山中的村庄,与外界的沟通途径依旧十分有限。从三石村通往公路只有一条路,就是我来时走的那条山间夹道。在村子与村子之间,还有许多小路,互相交通往来。火灾发生后的某天,附近村里的人,突然听到三石村里传来狗叫声。在农村,狗叫不是稀奇的事,但是这里村与村之间都被山屏蔽开来,是天然的隔音墙,鸡犬之声不相闻,突然听到从三石村方向传来的狗叫声,邻村的人感到非常奇怪。那狗叫声越来越大,不是一只狗,倒仿佛是一大群狗一起狂叫,叫声凄厉恐惧,越来越近。村里的人渐渐聚拢来,朝叫声发出的方向走去,想看个究竟。

狗的叫声,来自这个村子与三石村相通的那条小路,仿佛就在跟前,却始终没有看见一条狗从那里出来。

人们走近那条小路,渐渐从狗叫的叫声间隙里,听到人的呵斥声、叫骂声,还有棍棒敲击在肉体上的声音。他们沿着小路,拐了一个弯,看见一幕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景象。

小路的拐弯处是一处浅浅的洼地,长着一些灌木与野草,寻常除了动物,人从来不曾涉足。在那片洼地里,人们看见无数的狗在哀号翻滚,密密麻麻,如同粪缸里的蛆,互相践踏奔跑,发出令人心悸的惨叫声。洼地的周围,围着一圈三石村的壮汉,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胳膊粗的木棍,朝狗们身上没头没脑地乱打,血热腾腾地溅出来,溅得那些汉子一头一脸,面容可怖。

“我当时正好在那个村子收猪,也跟着看到了,”赵春山说起来,眼睛湿润了,神情十分激动,“农村人吃狗,这没错,但是不能这么杀啊,作孽啊,”他擦了擦眼睛,“那些狗被打得号啕大哭,真的是哭啊,记者,你听过狗哭吗?它们哭得惨啊,眼睛里流出的眼泪和血水混合到一起,我们都看不下去了。有些狗还一个劲地对着它的主人爬过去,结果当头就是一闷棍,倒在地下直抽筋,抽了好久还没死啊。不光是三石村的汉子,连女人和小孩也出来了,女人和小孩没有打狗,但是他们拿着一大桶的饭朝洼地里泼,那是拌了肉汤的饭,有些狗就去吃了,吃了没两口,就吐起了白沫子,在地上打滚,他们这些人,在饭里下了毒啊。”他说到这里,沉默了许久。我听得心头一颤一颤的,狗,为什么要这么杀狗?我对狗一向有同情心,听到这样的事情,也觉得异常愤怒,催促他说后来的事情。

邻村的人实在看不过去了,便上前劝阻,说不要作孽。但是三石村的人仿佛铁了心,叫他们不要多管闲事。他们没有办法,只得默默看着那些狗在洼地里滚动,大片大片的草和灌木被染得通红,狗们被打得尖声惨叫,一些小狗看见这种情形,吓得全身发抖,大小便都失禁了。

没有一只狗离开洼地,所有企图离开的狗都被三石村的人打死了,随着狗一只只倒下,他们渐渐缩小包围圈,将那些忠诚的生灵围起来,在它们绝望的眼神里,挥棒杀戮。

最后一只狗也倒下了,它不是被打死的。它是一只小狗,当同伴们纷纷倒下时,它一直夹着尾巴将头藏在母狗的肚子下。但是母狗也死了,它突然发现四周都是可怕的人类,突然停止了颤抖,身子猛然一挺,长叫一声,僵直地倒下了。

三石村的最后一只狗,是被活活吓死的。

狗的尸体烧了三天才烧完,那些灰烟飘到邻近的村子,仿佛是死狗不能瞑目的冤魂。

“人做不出这种事,”赵春山颤抖着道,“从那以后,我们都怕这个村里的人,悄悄地说他们说不定早就死了——这话当然政府是不信的,可是记者,世界上有没有鬼,真的难说呢——不是万不得已,我们是不会到这里来的,妈的,我就偏这么倒霉,今天只路过一下,就遭一闷棍,真邪门。”他摸摸自己额头上的伤,骂了几句,又继续说,“不光是外面的人不进来,三石村的人自己也不大出村了,连在外上学做工的,也都回了村子,退学的退学,辞职的辞职,一村子的人,成天窝在山里,不晓得他们在做什么。偶尔不得已要出去,他们也是很古怪。你知道,天气变冷,也就是这半个月的事,半个月前,还是小热天,穿两件衣服,动一动就嫌热,但是这个村里的人,”他摇摇头,撇撇嘴,“他们但凡出村,必定是穿得像个包子,大太阳天,穿着厚棉衣,捂得热汗直流,硬是不肯脱衣服。有一次一个大姑娘到我们村里来看她生病的亲戚,穿得那个厚啊,脸上还涂了粉,汗一出,粉被洗得扑扑往下掉,乍一看,跟脸开裂了似的。我们看不过,便劝她脱衣,她死活不肯。她外婆是我们村的,拉着她非动手扒她的衣服,结果她吓得尖叫,甩手就跑,一篮子鸡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你说这怪不怪?更玄的是,就是那一阵,三石村每隔几天就有人失踪,任警察翻遍了县城也找不到失踪的人,那些人的家里人哭得呼天抢地,只晓得说他们找不回来了,警察要他们说一下情况,他们却又不肯,只说人是肯定没了。开始大家还没觉得什么,失踪的人多了,也就奇怪了。有些人到三石村去,经常会听见杀猪的声音,”他望着我,指了指窗外,“就是刚才那种声音。可是这里的猪都是定点宰杀的,村民们自己杀猪,除非是有什么喜事,否则是不会杀的,何况这村里的猪,”他顿了顿,凑近了我,神色越发诡异,“这村里的猪,早就一头也没了。”

“哦?”我奇怪地看着他。他愕然望着我:“我没说吗?哦,忘记说了,就在打狗的那天,他们将全村的猪也杀了,我们经过村里,听见全村的猪都在嚎叫,满村子一股热烘烘的杀猪的骚味——他们真的不是人,是人不会这样杀猪杀狗,而且杀了又不吃,全都堆在一起烧了。”

“所以,三石村没有一头猪了,”他说,“你说,没有猪,那又是什么在叫唤呢?”

我没有说话。我仿佛又听见了那声凄厉的长嚎,绝望、尖锐、直插天穹,却又在叫到一半时戛然而止,仿佛一只怪鸟飞到半空,突然一个趔趄栽了下来。

金叔说那是猪叫,如果赵春山说的是真的,金叔就是在撒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那不是猪叫,又是什么呢?

赵春山仍旧在继续着他的故事,他被自己说的内容弄得十分紧张,身子全部用被子包了起来:“我们害怕三石村,都不往村里来,平常实在没办法要路过,也是走得飞快。没想到这样还是会出事。县里有个在南方打工的后生,喜欢村里的一个姑娘,本来说好两人今年结婚,没想到出了这些事后,那姑娘家里就退了亲——说来真是奇怪,村里的小青年和毛丫头,本来订了亲的,都退了亲;对方人家不喜欢这个村子,退亲正合意,倒也没多说什么——偏偏这后生跟那姑娘感情不晓得怎么恁的深,听了这事,也不管家人劝阻,连夜就跑到村里来,要问个明白。”他叹了口气,“这娃是该死啊,三石村都那样了,偏不听劝,唉。”

那个年轻人到村里来找他的心上人,谁也不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事。凌晨的时候,他一路号叫着冲出了村子,在路上没头没脑地狂奔,口里大叫着一些话,疯言疯语,听不清楚。歧县原本就不大,县城里的人有一大半是互相认识的,见了他,一些熟人便连忙将他拉住,他个子不高,文文弱弱的,力气却变得奇大,见人来拉他,疯狂地反抗,将那些人的身体弄出许多伤来,才勉强将他绑住,带回了家中。到了家中,他谁也不认识,喃喃地独自念叨着“鬼,有鬼”,常常害怕得全身发抖,将自己缩在床底下、衣柜里。

“好好的一个伢子,就这么完了,”赵春山啧啧有声,“他不晓得是出了什么事,一见有人靠近,就疯了似的打,到后来,没人敢靠近他了。大家都说他是在三石村中了邪,问他,他什么也不讲,只晓得翻来覆去说个‘鬼’字。记者,看来是真的有鬼啊。后来他们请了法师来给他驱邪,哪知法师一来,他立即跳了起来,大声道‘我不是,我不是’,一溜烟跑了出去,一个没留神,让车给撞死了。从那以后,三石村完全拒绝外人来村里,我们当然也不愿意过来,偶尔来一趟,也是不得以,绝对不在村里多呆,只路过一下就走,这鬼地方,谁呆久了谁惹晦气。”

“哦?这么说,村子里后来发生些什么,就没人知道了?”我问。

他点点头:“他们就算杀人,外头的人也不晓得——这还真说不准呢,他们这一村的怪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啊?”

赵春山的故事说完了,屋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我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思绪纷繁,不知这一切该从何想起。

三石村的奇特怪异之处,的确令人大感兴趣,倘若不是要急着追踪尸体人,依照我的性格,一定要留下来一探究竟。然而目前来说,毕竟尸体人的下落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说来三石村之前还只是猜测,现在我几乎可以确定,在南城发生的事情,一定与三石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可能,一切事情的根源,就在这个古怪的小村庄里。遗憾的是我无法与江阔天他们取得联系,否则便可以将追踪尸体人的事情交给他们去办,我便能抽身出来专心调查三石村的古怪之处了。从梁家出来以后就与他们失去了联系,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不许我们互相沟通。这种想法像火花般一闪,联想到自己身在一个让周围的人们都恐惧的山村里,我心中也莫名地恐慌起来。

“睡吧,明天早点起身,早点离开这鬼地方。”赵春山躺下,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翻身向内,很快便响起了鼾声。

不知现在是几点了?手机没有电,我连时间也不知道。

听着赵春山香甜的呼吸,一丝倦意蹿了上来,我正掀开被子准备睡觉,却蓦然发现窗外有个人影闪过。

我直起腰朝外望去,只见暗夜沉沉,什么人也没有。

也许是眼花了。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窗外又是一闪——的确是有个人从我眼前掠过,只是他的速度太快,我还来不及看清,便不见了踪影。

“谁?”我推开窗子,对着外头低声喝道。

没有人回答。

然而我分明感觉到,在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

冷风从窗口灌进来,赵春山嘟囔一句,将身体蜷缩起来。我想了想,从他枕边拿起电筒,将窗户关好,悄悄地出了门。

门外已经没有灯光,金叔的小屋一片漆黑,看来他也已经睡了。

我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冷气让我身体猛然一抖,扑面而来的是无穷黑暗,一方深蓝的天空神秘地笼罩在头顶。除了电筒射出来的光,四面什么亮光也没有,家家户户都关门熄灯,无一丝声息,无一丝光亮。我犹豫着走向祠堂背后,地势渐渐陡峭起来,原来背后是一座山。祠堂傍山而立,我所住的那间房子,正对着山中。我沿着山前一条颇为崎岖的小道走了几步,看看四周黑糊糊的树影,忽然后悔起来——谁知道这里有什么?

这么一想,我转身便往回走。刚刚转身,便听见身后的树丛发出一阵沙沙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我敏感地回过头,大喝一声:“谁?”

一个人影从树丛中跃出,猛然朝山上跑去。

我来不及多想,跟了上去。事后回想起来,我当时的举动过于莽撞,在这样的黑夜里,这样做是相当危险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明显有着古怪之处的村庄里。然而当时,或许是一种本能,我紧紧地跟了上去,心里甚至涌起一种兴奋的感觉。我一边跑,一边努力用电筒照他,可惜因为山路弯曲,灯光晃动得厉害,总也看不清楚,只知道是个男人。

那身影跑得飞快,幸好我的速度也不差,他左拐右弯,总也甩不脱我,便尽往树林中钻。我也跟着朝内钻,树枝划过脸颊,毛刺刺的有点痛。但是树枝在阻碍我的同时也阻碍了他。这些枞树的生长,有时候会体现一种让人烦恼的集群倾向,一大堆树长在一起,树枝与树干交织成一张严密的网,人兽皆无法通行。现在,那人在树林里蹿了一阵,便被这样一张网给卡住了,前进不得。

他站住了。

而我还在继续前进,只是速度放慢了,这让我有充分的时间来观察那个人,一束雪亮的光直射在他身上,他被这光照得身子一缩,似乎是想躲起来,又似乎是想逃走——但这只不过是很短的一个瞬间,很快,他便恢复平静,慢慢地转过身来。

他的脸暴露在灯光中。

甫一看清他的容貌,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额头冒出了汗珠——那人,在灯光里,定定地望着我,赫然竟是梁波!

我完全没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他狭路相逢,一时居然不知如何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他也默默地看着我。我们对望了许久,他忽然朝我走过来,树枝在他脚下咔嚓咔嚓地断裂开来。我紧张万分地看着他,他每走一步,我的心跳便加速一分。

“你其实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这世界上?”我说出了一句连自己也没料到的话。此言一出,他全身一震,蓦然站住了,在一个短暂的停顿后,忽然朝我冲过来,似乎想夺路而逃。我好不容易找到他,当然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一挺身迎上去,猛然揪住他的衣领,大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可以感觉到自己语音里的颤抖,不由暗自惭愧——然而我无法不胆怯,面前的这个,就是尸体人,从一具尸体残缺的部分长成的特殊种族。想到这个,我忽然一阵恶心,只觉得手底下这具温热的躯体,仿佛布满了蛆虫。

虽然恐惧而厌恶,我一直没有松手。正要进一步将他拿下,他却已经有所动作。从被我揪住衣领的一刹那,他的脸上便明显地露出极度恐惧的神情,仿佛是被我的行为吓坏了,所以在接下来的几秒钟内,他一直没有反应。不过这段时间持续得不长,很快,他便从那种震惊状态中清醒过来,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我还未听得清,便只见他一弯腰,一股大力传来,带得我的身体也朝前倾去——他蓦然立直身子,望着我,眼神有一刹那的犹豫,似乎是想对我说什么,然而我正全力想要抓住他,顾不得去听他说的话。他这种表达的欲望一闪而逝,表情渐渐变了。当我发现他眼睛里闪烁一种奇特的光彩时,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呢?

我正想弄明白,忽然一股劲风从脑后袭来,头上猛地着了一下,只觉轰的一响,尸体人那种混合着恐惧与其他说不清表情的面孔,在我面前清晰无比地定格了一小会,很快,一切都沉入了黑暗,电筒的光也消失不见了。

多年以后,回忆起这一幕,所有的恐惧和慌乱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种感觉,无比清晰地印在脑海里,以至于所有听我复述这一经历的人都得出这样的结论——冬天的夜晚,睡在山里的地上,是很容易感冒的。

这看起来很滑稽,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当时我被尸体人砸了一闷块,当场昏倒,中间醒来过一次,睁眼望了望四周,翻个身,居然又睡着了——的确是很冷。我没有冻死是个奇迹,或者也可以说是人为,因为在那之后不久,村长就带着人来将我抬了回去。据说当时村长皱着眉头看着我,眼睛里丝毫没有流露出任何同情,冷冷地将我朝床上一扔,仿佛扔一件包裹或者其他物品——这些都是赵春山后来告诉我的。当时我半昏迷半沉睡,一动也不动,将赵春山吓了个半死。

“希望他明天能够自己走出去,真是麻烦。”赵春山告诉我村长临走的时候扔下这么一句话。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才只6点多钟,我头疼欲裂,全身都酸痛无力。赵春山强行将我摇醒,将以上内容转告我之后,便要我跟他一起出村。我试着坐起来,却一点力气也没有。赵春山皱着眉头探了探我的额头,确定我在发高烧。

“能走吗?”他问。

我正要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

村长是如何知道我在那里的?

这件事相当可疑,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而且尸体人昨夜突然出现,是不是表示,他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三石村?

一想问题就头疼。我摸了摸头,上面缠着一圈绷带。

“是你帮我包好的吗?谢谢你。”我对赵春山说。

他摇摇头:“昨天你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包好了,可把我吓了一跳。”他已经穿好衣服,一点简单的东西都提在手里:“走吧?”

我虽然发着烧,身体也不是很舒服,但要走还是没有问题的,然而刚才想到的那些,让我决心留下来——这个三石村,已经越来越让我怀疑了,与其盲目追踪尸体人,倒不如在这里寻找线索——昨天尸体人之所以袭击我,或许正是因为我的到来威胁到了他以及三石村的安全……我不自觉地陷入了沉思,直到赵春山不耐烦地连连推我,我才回过神来。

“我没力气走路。”我故意作出很虚弱的样子,这并不困难,头疼乏力是客观存在的。

赵春山这个质朴的汉子为难地看着我,连连搓手:“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他显然是想尽快离开这个让他恐惧的地方,然而以他憨厚的个性,又不好意思扔下我独自在这里。

“没关系,你先走吧,我身上有符。”我瞎诌了一通关于福气运气五行之类自己也不太明白的鬼话,他听得一愣一愣,不过好歹是明白我留在这里绝对没有危险,他也就顺水推舟地跟我告辞了。临走时不忘叮嘱我一声“小心”,我一笑。

赵春山走后,我将被子卷好,准备再睡一觉。刚刚睡着,又被人摇醒,睁眼一看,村长虎着脸站在我面前。

“你自己能走吗?要不我找辆拖拉机送送你?”他问。

我越发的“虚弱”起来,声音微弱地道:“起不了床,头晕。”他怀疑地盯着我,似乎是要从我脸上看出破绽来,我索性闭上眼睛,让他独自观察去。从眼皮缝里可以看见他的表情十分为难,又似乎有几分担心,不知道是担心我死在这里不好交代,还是担心我会发现他们的秘密——恐怕是后者居多。

他独自站了一阵,终于叹了口气:“要不,我送你上医院?”

我呻吟着摇了摇头:“只是发烧,躺躺就好了。”

他再也没有办法,正准备离开,我又叫住了他:“村长,谢谢你昨天送我回来——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他。他怔了怔,笑道:“不用谢,我哪里会晓得你出事了,只是恰好经过那里。”

“哦,那你来得真及时啊。”我“不清醒”地嘟囔一句,翻身“睡着了”,村长又站了一小会,便离开了。我闷在被窝里暗自好笑,但是头却真的晕起来,不多时,便真的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作,一线微白从窗口投射进来。我起了床,精神振奋许多,只是还有一点头晕。不知道是几点钟了?我慢慢踱出房间,穿过重重的房屋,到了金叔的小房子里。他正俯身在火炉上烤红薯,见我起来,热情地问我是否要吃点。我肚子正饿,便不客气地吃了起来。看看他床头的闹钟,竟然已经九点多,这一觉睡得颇为沉实。

在我吃的时候,金叔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并且关切地问:“怎么样?好点没有?”我正要说没事,却忽然想起昨夜的事情,想到他拦阻我出门查看,又想到赵春山告诉我的那些事情,暗暗多了个心眼,摇摇头:“头疼,全身都疼,走不得几步,胸口就发闷。”

“那就在房子里歇着,别到处乱走,外头冷。”金叔好像是相信了我的话,叮嘱道。

我没有做声。

他越是叫我不要到处乱走,我越是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恨不得立即出门查个水落石出。然而我表面上仍旧是不露声色,慢慢地啃着红薯,时不时皱皱眉头显示我的“痛苦”,甚至厚着脸皮央求他帮我倒一杯热水,身体也可笑地缩起来——惭愧,幸好这副窝囊的样子没被江阔天那厮看到,不然他一定要笑掉大牙。想到江阔天,我赶忙向金叔打听附近什么地方有电话可打,他摇摇头,表示这村里都没有电话。

“怎么会呢?”我感到奇怪。

“电话线坏了,政府一直没来修。”他闷闷地说。说完就靠在门边晒太阳,不时瞟我一眼,我装作没看见,只埋头对付红薯。他以为我真没发现,那眼神变得相当犀利,且充满敌意,但是我一和他对视,他便立即换上一副和蔼的笑容,笑眯眯地看着我。

这让我暗暗心惊。

吃完红薯,我“艰难”地站起身来,扶着墙壁,朝外面挪去。金叔霍然站起来,身子挡在门口,有意无意地拦着我:“外面风大,你到哪去?”

“我想晒晒太阳。”我有气无力地道。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双瞳孔直直地盯着我:“屋里有火烤,比太阳暖和。”

“我想晒太阳。”我坚持说,不停脚步地朝外走。他没有办法,只得让开来。

阳光瞬间落在身上,我叹了口气。貂儿曾经告诉我,无论有多么伤心难过,看见阳光依旧灿烂,就觉得这世界上还有希望。我其实并无任何伤心难过的事情,只是莫名地感到,有一团冰冷的黑色,笼罩在整个村庄,连头顶这光辉灿烂的太阳,也无法穿透。

我忽然感到很孤独。昨夜有赵春山与我共同面对这个古怪的地方,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只剩我一个人,金叔虽然离我很近,但他离我越近,我越孤单。我真想快点回南城,快点见到貂儿,见到江阔天,见到那些我熟悉的人们,那个正常的世界。

我又叹了一口气。

走出了祠堂,第一次看清了三石村的全貌。这是一个非常清秀宁静的山村,四面环山,山间一块不大不小的土地,分布着田地和房屋。祠堂位于一座小山的脚下,几级水泥台阶铺出一个独立的地带,一排重重叠叠的土砖房子被粉刷一新。面前是一大块空地,几块农田从空地四周延伸开去,与山接壤。一些村民在靠山的小道和田地之间行走着,有的挑着柴,有的拿着菜,看上去颇为宁静。

我朝其中一个村民走过去。刚走下台阶,一直注意着我的金叔便走过来,问我要到哪里去。

“随便走走。”我说。

“你不是病着吗?好好休息,不要劳神了。”他笑着说。

“我忽然觉得好了。”我也笑着说。我虽然身体仍旧有些不适,但是称不上是病,高烧的额头被屋外的凉风一吹,似乎清醒了许多。

金叔见我如此说,有些慌乱,似乎不知如何是好,伸出一条穿得肥厚的胳膊拦住我。我笑了笑,轻轻推开他的手臂——之前因为听了赵春山的话,我对这个村子也产生了些微恐惧,故而不敢直接与他们对抗,现在看了村里的情景,也无非是普通的农村,谅他们也不至于强行将我赶出去,装病反而显得可笑了。推开了金叔,不顾他的阻拦,我径直朝靠我最近的那个村民走去。金叔见拦我不住,便飞也似的走开了。我知道他是去叫村长,笑了笑,不去管他。

那个村民正专心在他的菜地里用菜刀砍白菜,那些菜长得十分水灵,齐根被砍下来,放在篮子里,白的与绿的交叠在一起,十分好看。我走近他,打声招呼。他听得有人说话,蓦然一惊,抬起头来,看见我,神色惊疑不定:“你是什么人?”

“我是记者……”我话音未落,他已经连连摇头,飞快地收拾好地上的东西,匆匆走开了。我困惑不已,在后面跟了几步,倒似乎吓到了他,他走得越发快,不觉就撞上了迎面来的一个年轻人。两人撞在一起,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然后他们匆忙分开,互相看一眼,各自不发一言,错开身,继续各走各的。

这情景让我深感困惑。据我对农村的了解,同一个村子里的人,互相之间都是烂熟的,见面了开个玩笑、打个招呼是很平常的,若是毫不交谈,那必然是有意见了。何况两人撞在一起,依照人的脾性,不说吵架,说两句是一定有的,哪有这样轻易就分开的道理?

更让我不解的是,那个村民看见我,怎么好像看见了鬼一般,那样慌张?

我想要弄清楚这件事情。与先前那村民相撞的年轻人匆匆朝这边走来,正好路过我身边。我一把拦住他,还未开口问,他已经先自一惊,神色越发惊恐,转身便跑。幸好有那村民的先例,我已经防着他这一招,一把抄住他。其实这么做的时候,我心里毫无把握,这年轻人个头虽然不高,但是矮矮壮壮,浑身肌肉十分结实,真要发怒,我未必是他对手。但是他仿佛被吓慌了,我一抓他,他立即站住,小声哀求道:“你别碰我,你放手,你要干什么?”

我被他那种惶恐的神情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想要放手,又怕他跑了,手底下略微松了松,笑道:“你别慌,我只不过是问你点事,跑什么?”

“问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羔羊般地望着我,让我感到自己似乎十分凶恶。

我苦笑一下:“我不是坏人,我是南城来的记者。”

“记者?”这个名词似乎让他更加慌张,在我手底下努力地挣扎着,“记者来我们村干什么?我们村又没发生什么事情。”

他看起来很壮实,挣扎的时候却十分小心,似乎是怕弄伤我,几乎没有使什么力气,这又是个奇怪的地方。赵春山说得对,这个村子,的确是有点奇怪。


火灾
 
“你们村前段不是发生火灾了吗?”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道。

看起来“火灾”两个字让他慌张到极点,他猛然发力,挣脱了我的手,朝远处跑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去追他。眼见他一溜烟跑没了踪影,我心里的疑惑,如同雪球越滚越大。

沿着山脚的小路,我在村里随意地走动着,不时有些村民慌张地从我身边闪过,瞟我的眼光里都充满了惶惑。我只觉得郁闷难当。

早晨的太阳是淡淡的,照在田间未消尽的白霜上,那霜便抹上了淡金,一簇簇短小的稻茬,被冻得如针般耸立,尖端处毫光闪耀。山上的枞树依旧是郁郁青青,针状的叶子油油地亮着,在延绵柔和的山中涂抹出无限生机。那山如同一条长长的绿带,随意挽在村庄周围,上方围出一片碧青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天下笼着一窝格子似的田地,绿边黄里,中间一些小人在活动,倘若从高空俯瞰,俨然一个巨大的象棋盘。这种农村景象一向令我心旷神怡,如果不是这村子如此怪异,我一定要好好欣赏欣赏这里的景色。然而此时,我却满心烦乱。在村子里行走了一阵,很想找个人问些情况,却始终没有机会,没有人肯让我靠近,似乎我身上带着可怕的病菌,看见我,他们就远远地绕弯子躲开了。比较起来,金叔的笑容实在可贵。

正郁闷时,一个高大的青年人朝我走过来。实际上,他已经远远地看了我好一阵。我望着他,不知他是只经过我身边,还是的确来找我的。

他笔直地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这让我有了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在三石村,这是第一个主动来到我面前的人。

“你是外地人?”他问我。

我点点头,将我告诉村长的那番话又告诉了他一遍,他边听边点头,等我说完,笑了笑道:“你还是回去吧,我们村没什么事可以让你写的。”

我看着他:“我不能回去,我必须完成采访任务,不然会被辞退的,我家里很穷。”说这些话时我觉得自己有些卑鄙,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村子的人,都仿佛被看不见的铁幕遮得严严实实,不轻易将他们的内心展示给人看,如果我不这样说,恐怕连一点机会也没有。

不知是不是我这番话起到了作用,那汉子眯缝了一下眼睛,望了望周围的其他村民。那些人装作不在意地在我们四周走动,但是我注意到他们警惕的眼神,不时从远处瞟过来,仿佛是在监视着我们。

汉子犹豫一下,正要开口说什么,一个人忽然大声到:“大林,你不去淋菜,在这里说什么空话?懒骨头!”说着便迈步过来,要将大林拉走。

“爹爹,他是记者,不相干的。”大林站得笔直,望着我,焦急地跟那人解释。

我听得他叫“爹爹”,不由诧异地看了那人几眼——大林看来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那人也顶多三十五六岁,怎么竟然是他爹爹?看来这人保养得倒是不错。

那人一听我是记者,眼睛里越发溢出敌意来,死命地拉着大林,发着倔脾气,一张黑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露,几巴掌扇在大林身上,大声咒骂着他。大林不情不愿地被他拖出好远,只听得他们在不断低声争执,两个人用乡下方言飞快地说着,虽然这种方言我大致听得懂,但是速度一快、声音一低,在我听来,就无异于鸟语了。两人叽里咕噜一阵,那人终于被大林说服,放开了他。

“记者,我带你看你要看的东西。”大林朝我走过来,犹豫一下,“你看完就走是吧?”

我点点头。目前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我跟他说的采访目的,是要针对消防写一些事实报道,正好他们村里的祠堂大火是个极好的例子。这个借口,跟昨天对村长说的不一样,不过现在村长不在这里,也就由得我胡说了。至于看过祠堂以后我是不是立刻就走,那就到时候再说了。

大林带着我沿着山路绕行,其间我几次找他说话,他都不理我,有时候山路狭窄,我朝他身边靠近一点,他都似乎受惊了一般,立即跳得老远,让我分外诧异。

似乎这村里的人都不喜欢被人碰触。

一路上遇见不少人,见了我,都是警惕的表情,让我感觉自己是个特务,而大林则是汉奸。这种感觉真是让人又气又笑,大林也是一脸无奈,只是反复对那些人说:“你去问我爹爹去,你去问我爹爹去……”

绕过了半座山,一片空地豁然出现在面前,让人眼前一惊。

这是一片焦土。

当年祠堂的地基上,还残留着半片土砖的墙,上面支棱着几根烧焦的梁,墙被烧得漆黑,四周一地都是稻草和木头的残余,一片黑色狼藉,风吹过时,偶尔还会荡起一些黑色的灰尘。在那些烧成炭的长木头中间,有一些深黑潮湿的印记格外醒目。那是一些人形的痕迹,一个个,有大有小,横七竖八,布满了地面,看得我背上一凉——我想起赵春山说过,当时全村的人都在祠堂里吃饭,突然火就起来了,那样大的火,谁也逃不出去;据三娃临死前的说法,全村的人都被烧死了——现在看到这满地的人体痕迹,我仿佛见到了当时的惨状,看来赵春山说得没错,这样大的火,不说全村人都烧死,至少是要死上几十个人才是。我在遍地残迹中小心地迈步,不时要避开一些支在一起的木头。随着深入火场,地上人体的痕迹越来越多,我大致数了数,已经数出了100多人,这个数字让我十分吃惊。根据政府的调查,村里一个人也没有死,甚至连受伤的人也没有,但是地上这些分明的烧焦的人形,又是如何来的呢?根据我有限的消防常识,人如果被烧得能在地上留下这样的痕迹,大约这条命也就差不多了。

这100多条人命,居然全部都丝毫未损?

我摇摇头,这绝对不可能。

没来由的,忽然一阵心悸,我打了个寒噤。望望身边一言不发的大林,不知他当时是否也在火场里?

不知这些烧焦的人形中,是否就有大林?

这种想法让我又打了个寒噤。我不自觉地离他远一点,四面看看,这里背靠着山,远处有几个人在那里,都是三石村的村民,太阳虽然照着,光线却并不强烈。

假如真如赵春山所说,这村里的人,实际上都已经死了,那么,我所见到的这些人,就都不是人?!

如果是这样,我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地?

一阵微风拂过我的脸,我感到自己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看完了?”大林突然出声,吓了我一大跳。

“没有,还要再看看。”我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在火场里慢慢踱步。

从现场的痕迹可以看出祠堂的大致构造,这祠堂占地面积十分大,却似乎只有一个门,并且门还不大,这从烧得只剩中间一小块的门扇可以看得出来。这种结构有点不合常理。这里农村的房子,讲究通达豁朗,通常房子正面就是两道大门,一道门朝堂屋,一道门朝灶屋,两道门都有两米高,比城市里的大门要宽一倍,侧面还有通往猪舍、茅房的小门,屋子后面有后门,侧面有侧门,总之一句话,整栋房子到处都是门。如今虽然学着城里的样式建造了许多楼房,对门的偏爱略微减低,但是也至少是有前门和后门的,何况这祠堂自建国前造好之后,就一直不曾动过,依旧维持着旧时的结构,无论如何不应该只有一扇门。

“怎么这祠堂只有一道门?”我问大林。

“啊?还不是要改建成实验室,将其他的门都封了。”大林随口答道,刚说完,仿佛意识到什么,立即住口,尴尬地看看我,将眼光移到别处。

“实验室?什么实验室?”我追问道。

他脸红了,低着头,用脚踢着一块石头,不肯说。

我又再问了一遍,他摇摇头:“什么实验室?我没说啊。”他是个老实人,说这一句话已经让他脸涨得通红。我有些不忍,然而这件事一定有古怪,便继续追问。我站到他面前,直盯着他。

江阔天以前曾经告诉过我,他审犯人的时候,最厉害的一招就是“鹰眼”。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能够长时间盯着一个人的眼睛一动不动,再厉害的犯人在他的眼睛面前都难免心虚。我曾经尝试和他对视,结果我盯得双目流泪,他却依旧是目光炯炯。他告诉我,眼睛最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内心,如果一个人不敢和你对视,那么那人一定有问题。

现在,我就将这招用在了大林身上。我虽然没有江阔天的“鹰眼”,但是大林也不是狡猾的罪犯,在我这样的逼视下,很快就受不了了,大声道:“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所以说人老实有时候并不一定会吃亏。大林如果跟我斗心眼、耍花招,说不定我还能套出点话来,然而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反而让我无从下手了。我只得放弃这个问题,继续在火场里转,脑子却一刻没停。

大林说的实验室,指的是什么?这么一个偏僻的乡村,会需要什么实验室?

如果真有一个实验室,那个实验室中进行的是什么实验?那种实验,是否跟发生的这些事情有关?

我仿佛又闻到那种奇异芬芳的香气,那种从来不曾见识过的香气,莫非就是一种实验的产物?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之前始终将香气与死亡联系在一起,是不是可以说,实际上与死亡相联系的,并不是香气,而是产生这种香气的实验?

那会是怎样的实验呢?

“那种香气是怎么来的?”我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大林是个朴实的人,看来脑子也比其他人要慢半拍,他一听我问,下意识地便答道:“是血……”说出这个字,他立即反应过来,用大巴掌捂着自己的嘴,吃惊地望着我。

我没有再追问,既然他已经意识到,我再追问也是没用的。

血!

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血,在这一系列案件中,一直都是一个奇怪的角色。通常的凶杀案中,血是必然会出现的角色,而在郭德昌他们的死亡事件中,一切凶杀的元素都具备了,独独缺了血。不但没有那种鲜血流溢的可怕场面,甚至连死者身体里的血,也全都流失了。

大林所说的那个“血”字,是不是也有着同样的含义?但是这含义又是从何而来呢?

我疑惑地看看大林,他扭头避开我的眼光,催促道:“好了吧?好了就走吧。”

现场已经一片焦土,再也看不出什么来,但是我却不能就这么走了。看大林的意思,如果我在这里调查完,他恐怕就要送我出村子了。到那时候,整个村子的人只怕都会站在他那一边,我想不出去也不行了。

而我却不想这么快就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还要调查些什么,只是隐隐感到这个村子有些古怪的地方,除了赵春山跟我说过的那些,似乎还有古怪的地方。

是什么呢?

我装作搜索火场里的东西,在地面上走来走去,大林盯着我看了一阵,便不耐烦的靠在一株树下睡了起来。这让我有机会思索一下遇到的事情。

这个村子,每个人都似乎排斥我的到来,这我早就知道了,赵春山也早告诉我了,让我感到奇怪的不是这个,而是一些别的什么。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你知道它就在那里,但是却无法立刻捕捉,一丝一缕在脑海里飘来荡去,捉不住,放不开,煞是苦恼。

茫然思考中,我的目光越过面前黑色的火场,朝远处看去。三石村的人果然不少,来来往往的,一些忙碌的身影,像蜜蜂一样匆忙。这种情形,在其他村庄也曾见到过,但又似乎有些不同。

是哪里不同?

我苦苦思索着。

没错,赵春山说的那些都没错,村子里的人,的确都穿得鼓鼓的,现在是冬天,穿得鼓一点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里的人一个个武装到牙齿,不仅是衣服鞋子又厚又结实,每个人都还戴着一顶大大的帽子,帽子底下一副皮耳套——这在南方的农村,是绝对没有见过的。这里气候并不十分严寒,那种大皮帽子和耳套,通常只有赶时髦的学生们才戴来游戏,平常人是不戴的。除此之外,这里的村民,手上都戴着厚厚的皮手套——除了一张脸还露在外头,几乎再没露出一寸肌肤,这点和赵春山说的十分符合,也的确十分古怪。

而狗也的确不见一只。

整个村庄都极其安静,没有狗的吠叫,农村仿佛失去了生机。

不对!

想到这里,我蓦然睁大眼睛。

正是这点不对!

怎么会如此安静?

不应该如此安静!

农村里的人,一向喜欢高声谈笑,有谁见过这样安静的农村?

我终于发现,从我离开金叔的祠堂到现在,我甚至没有听见一声村民们之间互相说话的声音。

莫非他们互相都不说话?

这不可能。

我认为这个想法太荒谬了——住在一个村子里的人,怎么可能互相不说话呢?

为了证实这个想法,我刻意地观察那些在金色土地上走来走去的人们,想知道我的猜测是否错了。

那些勤劳朴实的人们,依照千百年来的传统,早早地起了床,即使地里没什么事,也忍不住出来转转,这里望望,那里看看,有的人在挑水浇菜,有的人在田地里烧稻草肥田,而有的人则呆呆地站在田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风景,我看了许久,竟然没有发现任何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在一起的场面。

每一个人都是独自行动,与周边的人至少相距两米,互相之间没有协作,更不用说言语的交流了。

不仅如此,当他们在狭窄的田垄或山路上相逢时,都是小心地互相让开,依旧是无声无息,而眼光,却在一刹那亮了一下。

那眼光,和他们看我时的眼光一样,闪亮,警惕,怀疑,胆怯!

我看到那种眼光,心中疑云荡起:这里的村民之间,为什么也互相戒备?

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似乎在村民之间,产生了互相排斥的磁场,每当他们距离不小心靠近一点,总有一方会自觉地朝旁边闪一闪,以保持“安全距离”——安全距离到底是多长?我苦笑一下,莫非整个村子的人都疯了?

怪不得我心里总有些古怪的感觉,原来如此。原来这村里的人,不仅仅是排斥外人,连他们自己,也互相排斥。

想到这里,似乎一阵寒流涌过心底——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下,该是怎样的痛苦?

我看看大林,他靠着树,睡得十分香甜,一缕晶亮的口水沿着嘴角淌下来,打湿了他的厚棉袄。这个淳朴的青年,心地似乎十分单纯,但是对人的戒备之深,我也是见识过的。到现在为止,他一直小心地不让我们之间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望望天色,估计大约是十点多了。我想再去其他地方看看,犹豫了一下,决心不叫醒大林,免得节外生枝。他虽然单纯,但是单纯的人倔起来,比那些心机深沉的人还难对付。

我蹑手蹑脚地离开了火场,大林依旧在酣睡。

我怕被大林的父亲发现——如果没估计错,他一定在原来我遇见大林的地方警惕地守的候——我转朝另一边走去。

这回走的是一条只有一人宽的小道,在两座山间一转,田地与村庄便消失了,只余山野茫茫。越走越深,满目都是枞树的针状叶子。山上看来久无人去,满山都长着半人高的柴草,密密层层,阻隔着人的脚步。我走了一段,发现不对路,正转身要走了,眼角一闪,似乎瞥见山上有一个什么东西。

我站住了。

那东西是一个小小的土包,掩盖在柴草丛中,轻易看不见,只是偶尔风吹开柴草,才能勉强看见土包一闪。那种土包,我也十分熟悉,在乡下,这种馒头一样的黄土堆,就是坟墓。这种小坟在乡下是很常见的,所以我看了一眼,便打算继续朝回走。

一个声音传入我的耳朵:“你冷不冷?”

那声音远远的、低低的,似乎是从那座坟的方向传来的。我一时有些怀疑,那到底是人的声音,还是风吹过树林发出的呜咽。

仿佛是为了解答我的疑惑,那声音又道:“还不醒呀?好几天了啊。”

这回听得真切,那是个孩子的声音,借着风势飞到我耳朵里,我仔细一听,那孩子似乎还在说着些什么,只是呢呢喃喃,听不清楚。不知道为什么,那孩子的声音,竟然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不知自己这种古怪的反应因何而起,只得暗自嘲笑自己被最近发生的事情弄得有些神经质了。

我现在站的地方,只有一条小路通往村里,且四面是山,看不见人影,看来平常也是不大有人来的,显得分外寂静。我虽然胆子不小,但也不大,既然心里有了怯意,不如早走为妙。这种寂静的山岭,就算没事也能让人想出许多可怕的事来。

我朝回走时,那孩子的呢喃之声,仿佛魔咒,忽强忽弱,总在耳边萦绕,让我心里越发地空起来,不觉有些后悔,不该自己独自跑到这里来,三石村里的人虽然古怪,好歹总算是活人;现在在这里,冷气森森,来时短短的小路,忽然变得漫长了。

走了几步,我停了下来。

到三石村这么久,昨天晚上到现在,在村子里转悠了半天,我竟然没有看见一个孩子!这在农村,绝对是一件不正常的事。农村里的壮年男人,通常是不带孩子的,但是那些女人们,她们无论走到哪里,总是怀里抱着一个,或者手里牵着一个学龄前的孩子,这是农村特殊的风景。乡下通常都没有幼儿园,孩子们不上幼儿园,母亲或者祖父母就承担了幼儿学前教育的责任。所以,在农村里,孩子和妇女老人,几乎是捆绑在一起的风景。

而三石村却一个孩子也没有。

不仅仅是没有孩子,也没有老人。

刚才在火场时我曾经仔细观察过,我所见到的人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壮年男女,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村民之间那种互相排斥的神情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让我并未多想这件事。现在听到这个山里孩子的声音,我才发觉,原来这也是不正常的,一个乡村里,没有老人和孩子,是绝对不正常的。

莫非那些老人和孩子们,都留在家里?事实上,现在在这山上就有一个孩子,虽然我没有看到他或者她的脸,但是听声音,是个孩子无疑。

留在家里吗?我摇摇头,谁曾见过乡村里的老人如城市里老人一般颐养天年?除非是老得不能动了,这些勤劳了一辈子的人,始终会坚持他们的劳动习惯。何况,待在家里,他们也耐不得寂寞。

这件事情,越想就越觉得古怪,倘若只是单纯的一件事,或许还不会让我多么感兴趣,但是三石村,已经有太多古怪的事,何况还与尸体人有关!

我沉吟至此,咬咬牙,回转身,先抬头望望天,阳光依旧灿烂,这让我心里有了些安慰。沿着那条少有人行的山路,一路行至那座传来孩子声音的山前,现在,那声音已经消失不见了,而草丛里的坟堆,在高低起伏的茂盛柴草间,如同波浪间的小船,时隐时现。我四面查看了一番,没有发现上山的路,但是有几处坡面上,灌木纷纷折断,形成一片倒伏的凹面,看来是有人曾经从这里走过。我拨开及腰的灌木,对准了那坟堆的方向,蜿蜒向上,不时有树枝横空而来,沾了我一头一脸满身的树皮碎屑。深柴中望不见的藤蔓纠缠着腿足,半天拔不出来。幸好是冬天,否则这样深的柴草丛,真怕会有蛇。那些灌木经历过繁盛的夏秋季节之后,终于在冬天失去了活力,轻轻一碰,就是一片噼啪的脆响,颓然倒向两边。偶尔有些干枯的荆棘沾在衣服上,只得停下来,用手指小心地拈去,稍一大意,便在皮肤上刺出一个痒痛的红点。枞树苍翠的枝叶交叠在头顶,阳光被割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眼前一片阴暗,而从树与草中间传来的冷湿之气,沿着裤管与袖管一路攀升,辐射到全身,让人阵阵发冷。虽然山不高,但这样障碍重重,仿佛走了许久,抬头一看,头顶依旧是重重叠翠,顶端似乎遥不可及。

而那孩子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你死了比活着还漂亮。”说完这句,那孩子便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心。这笑声滚过我的心头,让我的心一跳一跳,赶紧加快脚步。

你死了比活着还漂亮?这是什么意思?他在对谁说话?我不敢多想这个问题,想太多,会让我失去勇气。我只有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迈步,再迈步……而那孩子欢快的笑声,始终跟随着我,终于让我发现,那笑声,赫然竟是来自我的身边。

仿佛就在我的身边!

一发现这点,我头顶一炸,立即转头,左顾右盼,却只见山深林密,满山的树木在风中点头,不见一个人影。我怀疑那孩子身量矮小,被层层灌木遮掩,便留神细看。然而无论怎样仔细,山中依旧是只有我一个人。

笑声渐渐低了,那孩子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似乎就在我耳边。我只觉得脖子一凉,猛然一缩头,仰头望去,一点枞叶从我头上弹开。

刚才那一点幽凉,究竟是枞叶在我脖子里扇的风,还是……我不愿再想下去,心中虽然毛毛的发虚,却又有几分兴奋——从另一方面来说,事情越是离奇古怪,就越是有线索可寻,倘若再不发生古怪的事情,那反而令人头疼了。我加快脚步,灌木的噼啪声更加清脆频繁,一路上无数的荆棘挂在我身上,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你一个人,不害怕吗?”那孩子幽幽地道。如果说他先前说的话还是对另一个人说的,这句话却是分明针对了我。

我蓦然停下脚步,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我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只兽,在警惕地打量着危机四伏的四周。所谓物极必反,或许是过于紧张,我反而笑了起来。

我定了定神,对着山顶的方向,大声道:“谁在这里啊?”声音在林中蓦然响起,倒有几分吓人。我等了一阵,没有得到回音,便不再多问,继续朝前走。

先前在山下看时,那座小坟隐藏在山顶中,现在离山顶还有一半距离,看来还有颇长的路要走。我心中焦躁,又想到大林或许已经醒来,而金叔和村长或许也正在到处找我,我却在这里耽误时间,或许这座坟和这个孩子,跟整件事并无瓜葛。

刚一这样想,一阵风适时而来,我这才发现,那座小坟,就在我左边不到两米的地方。原来它并不在山顶之上,而是被重重灌木遮掩着,到了近旁,我才发觉。

发现了坟墓。我赶紧走了过去。

走近一瞧,这似乎是个孩子的坟。坟堆很小,只有寻常土堆的一半大,土还是新的,看来掩埋没多久,坟堆上的土新鲜而潮湿,隐藏在灌木丛中,的确很难让人发现。这座坟并不是孤立的,朝四周一看,有几十座同样大小的坟墓被起伏的灌木遮盖着,如果不是离的如此之近,谁也看不出这里有一个坟墓群。这些坟墓看起来都很新,而且都非常小。这让我感到十分疑惑,在短时间内这样大批的死人,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似乎隐隐想到了什么,脑海里仿佛有雷声滚动,许多事情联系起来,让我思绪纷繁。只觉得似乎这一切都有了明确的解释,却因为线索太多,反而无从捉摸,需要好好整理,才能理得清头绪。我暂时先将那些抛开一边,专心地查看起这些坟墓来。

这些显然都是孩子的坟墓,如此之小,又如此之多,似乎全村子的孩子都埋葬在这里了。这个想法让我心中颇为不安——刚才在村子里没有看见一个孩子,若是说全村的孩子都死光了,倒也并非不可能。只是刚才那个说话的孩子哪去了?他好像忽然消失了,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偌大一个山林,只有我一个人在灌木间艰难行走,穿梭于一个又一个坟头。那些坟墓看起来一模一样,并且都没有墓碑。这让我很疑惑,没有墓碑,死者的家属如何来辨识不同的坟墓呢?

一阵风吹来,灌木在风中高低起伏,恍惚间那些坟墓似乎都活动起来。我虽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却仍旧头皮发麻。举目望去,新坟遍地,为了让自己狂跳的心安静下来,我开始点数坟墓的数量。这项工作枯燥乏味,但是正好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联想。

没想到这么一数,居然又数出古怪来。

乍一看来,这些坟墓散落在灌木丛中,似乎无规律可循,然而仔细一瞧,就发现它们呈现出一种有序状态,依照这个内在的顺序点下去,便不会出现重复点数的问题。无论什么地方,坟墓多了,墓群都会有一定的排列规律,公墓尤其整齐。因此这些坟墓排列呈现有序状态,一开始并没有让我觉得突兀,反倒让我十分高兴,自觉可以省时省力,然而数了一阵,猛然发觉这种顺序的形态,不由寒从脚起,全身冰凉,恐惧如毛发在心头悄悄滋长起来。

这些坟墓的排列,是一环一环的圆形,中间以一座坟墓为中心,第一层圆环上是两座坟,第二层四座,第三层八座,第四层尚未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形,目前只有十一座坟,依照规律来看自然应当是十六座才对——这种形状我曾经在叔父的一本书里看到过,是一种根据五行八卦原理衍生而成的阵法,名唤“八卦破煞阵”。这种阵法,一般坟墓群很少用到。叔父曾经告诉我,这种阵法,对寻常孤魂野鬼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对僵尸却有拘束作用,可以使僵尸起立后,困于阵中,不能出阵伤人,坟墓越多,阵势越强。根据叔父的说法,这种阵法,其实毫无根据,完全是二三流的道士编造出的玩意,纯粹用来糊弄无知的人,不要说世界上本没有僵尸,就算真有僵尸,这种阵法也是中看不中用的,所以一般道士虽然知道,却很少使用,即使使用,也没有这么大规模的墓地来排布阵列,顶多弄些石头充数罢了。

让我感到恐惧的,正是这种阵法的独特作用。这里不单有足够多的坟墓形成一个阵,并且这些坟墓都如此新鲜,让我想起叔父跟我说过的一个故事。


僵尸
 
叔父曾经告诉我,民国时期,南方某村曾经盛传出现僵尸,当时人们无法可想,出于对僵尸的恐惧,杀了15对童男童女,以这些无辜孩子的坟墓,形成一个八卦破煞阵,以遏止僵尸行动。结果如何不得而知,叔父也只是当故事来说,我当时也只是当故事来听。

现在,看到这些孩子的坟墓以八卦破煞阵的形式排列,不能不让我想到,也许这些孩子,就如传说中一般,也是为了布阵而被杀死的。虽然现在科学昌明,但是在三石村这样偏僻的山村里,人们对于鬼神依旧十分迷信,道士的这套骗术,依旧可以十分吃香。

这种想法十分可怕,比真正的僵尸更令人胆寒——僵尸还可以用阵法控制,人心的愚昧和残忍,又有什么办法可以遏制?

满山灌木起伏,冷风呜咽,在我心里撩拨起无名的悲伤和愤怒。我望着这些尖尖的小坟,仿佛望见无数柔嫩鲜美的小生命。

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那些被三石村村民残忍杀害的狗,那些狗我从来没有见过,现在却无比鲜活地出现在我脑海里。

由那些无辜的狗,我又想到了当初在郭德昌的火锅店前看见的那只狗,就是在那只狗身上,我第一次闻到了那种香气。奇怪的是,我到现在才想起它,似乎是我把它忘记了,又或许是我从来不相信,一只狗会和杀人案件有关。现在看来,我当初有意或无意地忽略那只狗,显然是错了。

如果继续这样想下去,我或许会联想到很多东西,然而,一个低低的声音打断了我思路。

“你的棺材很漂亮,比我的漂亮。”

是刚才那个孩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低低地传进我的耳朵里,分明近在身旁,四面一看,却是杳无人迹。

我再一次被从内心升起的寒冷所包围。

那个孩子,仿佛幽灵,我感觉到他就在身边,甚至就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却看不见他。

“谁?”我大叫起来。

我听见一声轻微的窸窣声,仿佛一个人正匆忙地将自己的身体藏起来。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声音,这声音,分明来自地下,来自我面前不远处的一座坟墓!

只略微怔了怔,我便朝发出声音的那座坟墓跑过去。

那座坟看上去和其他坟并没什么区别,尖尖的一堆土,潮湿的新土上翻着些草根树皮,并无奇特之处。

只是在坟堆之上有个洞。

那是一个圆形的小洞,靠近坟堆底座,大约一尺来宽,洞口堆着一小堆土,似乎是才挖出来的。我蹲下身,俯身朝洞内观望,却只见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一股幽凉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

洞内又传来窸窣之声,仿佛还可听见有谁在重浊地呼吸。

我的衣服被冷汗湿透了,刹那间产生了无穷的想象——坟墓里突然发出了人的声音,这种事情,可以有无数的解释,但是任何一种解释,都肯定是不寻常的。获得真相最直接的途径,就是进入这座坟墓,看个究竟。我望了望这座新坟,想了想,到底不敢从洞里钻进去,那么就只有挖坟了。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望着那堆潮湿的泥土,我踌躇半晌,还是没有动手。

似乎也不需要我动手。在我踌躇的这片刻之间,坟内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似乎是什么重物在移动,又似乎是有人在叩击木板,声音持续不断地响着,渐渐的响声朝洞口移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警惕地望着洞口。

一双小手扒在洞口上,红泥与白手相映照,越发显出手的白与泥的红。

我感觉到自己胸腔在瞬间变得冰凉,不自禁又后退了一步。

那双小手显然是在使劲攀登,不一会,一个孩子的头露出来朝四周探看,看见我,他蓦然呆住了,停止了攀登的动作。他宛如一只被捕兽套套住的小兽,一半身体在洞外,一半身体在洞内,保持着这样古怪的姿势,震惊地看着我,苍白的小脸上一派惊恐。

如果当时有第三个人在场,他一定会发现我和那孩子的表情惊人的相似。我感到自己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摆出惊恐的形态,而嘴角的一小团肌肉,不知是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开始微微地抽搐起来。

我们圆瞪着双眼互相对望了许久,谁也没有动。

在冷风中维持静止的姿势是件很不舒服的事情,很快,我就感到自己的关节要被冻僵了。这样下去显然是不行的。那孩子看来也有些维持不住,犹豫地看看我,看看四周,又回头看看洞内,看来是在考虑是否缩回去。

这是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孩子,脸上被风吹得十分粗糙,有的地方表皮已经破裂了,脸色十分苍白,没有普通孩子正常的红,一双眼睛却黝黑异常,定定地望着我,乌光闪烁。他长得既不漂亮也不难看,如果不是从坟墓里爬出来,这样的孩子丝毫不会引起我的注意。

但是他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在我与他相对视的这段时间里,我始终在想,这孩子究竟是不是坟墓里的尸体复活过来了?

从他身上的衣着来看,虽然不新,倒也不破旧,而且也不是死人穿的衣服,这倒没什么可怀疑的。然而刚才我分明听见他在跟别人说话,这就意味着,在那坟墓里,应该至少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又是谁呢?

我看着眼前卡在洞口的孩子,越来越感觉到三石村的古怪。

冷风吹得我禁不住颤抖起来,看那孩子也似乎不禁寒冷,小脸上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我蓦然醒悟,面前这个孩子,倘若他的确不是死人复活,那么,这么冷的天,以这样的姿势,待得太久,显然是对身体极为有害的。

“你怎么从坟墓里钻出来了?”我尽量显得轻松地问他。

他听见我说话,似乎松了一口气,略一迟疑,双手发力,从洞口钻了出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一边畏缩地道:“我在里面玩呢。”

这话说得我又是心寒又是好笑:在坟墓里玩?真是恶趣味。

“你不害怕吗?”我问。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你究竟是死是活,只是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毕竟对方只是个孩子而已。

那孩子摇摇头,望着我的眼神有些微的警惕,又似乎有些惆怅:“不怕啊。”他带着农村孩子常有的那种拘谨而羞怯的神情,脖子缩在棉衣的厚领子里,惆怅地看看我,又看看那座坟,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

“玩什么呢?”我问。

他迟疑了一下:“跟我弟弟玩。”说完他使劲吸了一下被风吹出来的清鼻涕,又道,“你不会进去吧?”他不放心地回头看看坟墓,“别告诉我爹,不然我会挨打的。”

“你告诉我你弟弟跟你玩什么,我就不告诉你爹。”

“没玩什么啊,我就是告诉他家里吃些什么,看他冷不冷。”

“你弟弟不跟你们住在一起吗?你们为什么要在坟墓里玩?不怕吗?”

“他当然不跟我们住在一起,他死了啊,怎么能住在家里?”

这孩子的话让我吃了一惊,虽然坟墓里住着死人是很正常的,但是我万万料不到这孩子居然会和一个死人玩耍,看他的表情不像是说假话。先前他刚钻出来时,我还曾经怀疑是诈尸了,现在看来,或许事情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也许更加匪夷所思。

“这个洞是你挖的?”我问他。

他摇摇头:“本来就有,我没干坏事啊,我没跟别人玩,也没靠近别人。”他紧张地看着我,似乎是害怕我告诉他爹。

“本来就有?”我怀疑地看着他,再看看那座坟墓。那个洞黑糊糊的对着我,仿佛一只不曾瞑目的眼睛。

孩子见我不相信他的话,着急起来,似乎想要说什么,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丝狡黠的神情:“你不是我们村里的。”

“我是记者。”我说。

“你晓得我住在什么地方?”他突然这样问。这个问题与眼前的场景完全搭不上关系,让我愣住了。

他看出我不知道他家在什么地方,很放心地笑了,突然转身跑开。他身体轻小,这一跑,仿佛一只被棉布包裹的小球,在灌木丛中弹跳。我慌忙追去,却只见他在林中一拐一闪,灌木在他身边分开又合上,很快便将他小小的身体淹没在植物的海洋中,再也找不到了。眼前一片草木摇动,那个孩子倏忽来去,让我一时无法分辨,他究竟是否真的存在过。

太阳依旧灿烂,而林中却越发阴暗了。

那孩子的行为和言语,无一处不让人心惊。我一边回想他所说过的每一句话,一边缓缓走到那座坟墓前。

这个洞,是真的本来就有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又是为什么?为什么本应是密封的坟墓上,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洞?

我看了好一阵,依旧无法理清混乱的思绪。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从洞里下去,弄清楚里面到底有些什么。然而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有这样的勇气。

那个阴冷而黑暗的洞,仿佛坟墓的一只眼睛,幽幽地看着我。

勇气往往是逼出来的,在这个孤立无援的古怪村庄,要想知道真相,只有我自己去查找,没有江阔天的警察部队可以依赖。因此,即使那真相是在一座坟墓里,我也别无选择。

只有从洞口钻进去了。

我蹲在洞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探手试了试洞口的大小,还不足以让我这么长大的身躯通过。用手略一扒拉,洞周围的泥土纷纷下落,洞口便扩大了不少。原来这座坟上的土竟然极为松软,散散地覆盖一层,拂开那些松散的泥土,渐渐地露出泥土下的东西。那是一片崭新的木材,微微凸起的表面,就隐藏在坟堆表面的泥土之下。若不是为了要扩大这个洞,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现坟堆之下还藏着这样的东西。我用手沿着那木块探索,试图将它从泥土中挖出来,然而手已经完全被冰凉的泥土埋住了,却还没有找到那木块的边缘,看来它的体积不小。我停下来,捡了一大片扁平的石块,继续挖起来。这项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那些泥土好像就是等着我来挖似的,松散地堆积着,石块所到之处,泥土纷纷落下,里面崭新的木材一寸寸裸露出来。渐渐地整个洞都露了出来,居然有一尺的直径,木材的边缘,光滑无比,似乎被打磨过。我停下手,喘了口气。

探头朝洞中望去,依旧是漆黑一片,隐约看见洞口下方是一个小小的空室,内中似乎放着些什么东西。我摸了摸口袋,还好带着打火机,便点亮了火,小心地伸到洞中去,仔细察看。

原来这座坟墓内部是空的,一口棺材停放在其中,恰好将坟墓填满,只略微多出一点空间。这样子相当古怪,通常棺材往土里一埋,都是几铲土填个严实,一点缝隙也不留,只有这座坟墓,有点类似古代富人的冢了。只是那些古代的坟冢,即便墓室是空的,外面也一定封死,而这座坟却偏偏还有个洞,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望得入神,不小心一抬头,砰地撞到了墓室的顶部,感觉十分坚硬,不像泥土那般绵软。诧异间抬头一望,却发现这墓室的顶部,也就是我刚才看到的坟包内侧,赫然是一片木质结构。

头朝内伸久了,脖子有些酸,我退出来,一边活动脖子,一边四处打量,思索着刚才看到的一切。

既然这洞内是空的,那孩子从洞中钻进钻出,也就算不得怪事了。看来这里埋的是那孩子的弟弟,棺材小小短短,正是个孩子的身量。

世界上许多可怕的事情都是人想出来的,当我停止动作,空闲下来时,头脑也开始发酵般衍生出无数可怕的联想,自从事情发生以来的桩桩件件,如同旋涡在我脑海里旋转,一片翻江倒海。而随着这些事件产生的想象,则比事件本身更加可怕。我在阳光底下沉溺于那种可怕的思考,冷汗涔涔,却又无法抑制,如同抽鸦片的人,明知有毒,却不能自拔。

过了不知多久,我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从洞口跳了下去。

这一跳下来,脚底下发出“咚”的一声脆响,在寂静之中我心中一颤——原来我竟然是落在了木板上。这个墓穴,不独顶部是木质,整个四壁和地板,也都是木材构成,只是内壁涂了泥土色的漆,在上面的时候我没有看出来。

而在靠近洞口的壁上,有一列小小的阶梯,从洞口一直伸到地板上,似乎是为了方便人进出——只是在坟墓之中,要这样的阶梯有什么用呢?

坟墓十分窄小,我在里面无法站直身子,只得曲膝站立。

那孩子就是在这个墓穴里和人谈话许久,然而这里除了一副棺材,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更不用说聊天的对象了。想到这里,我望着那棺材,只觉得冰冷的地气透过木板直达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难道那孩子真的是在和死人说话?

从那孩子的话中看来,他似乎是在这里面看见了那死人的容颜,但是现在,棺材盖封得好好的,又怎么会看见呢?

除非……他看见的是鬼!

这个念头让我几乎忍不住逃了上去,总算我还不是胆小如鼠之人,勉强站住了,后背上冰冷粘湿一片汗水,冰凉彻骨,让人身体阵阵发寒。

在这个窄小的墓穴中,摆放了一具棺材之后,便只有勉强可容一双脚的地方可以立足。因此那棺材就在我的身边,坚硬的木材时刻压迫着我腿部的肌肉。我望了望,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又四下看了看,再没发现什么,便准备上去。

要上去,首先得将腰弯得更低,才能腾出足够的空间来走动。这一弯腰,不经意间瞥见棺材的底部,赫然有一排七个龙眼大小的洞。

我蓦然呆住了。

从整个墓群的排列,到坟墓上人工的洞口,再到坟墓本身的木质结构,加上壁上的阶梯,这一切都让我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只是我认为这种想法,未免太过于神奇,并且只是一种臆测,虽然有尸体人的先例在前,我却还是不愿意往这方面过多考虑。也或许是我天性中的软弱在作祟,害怕那种猜想,会变成真实。即使那个孩子说话的内容为我的猜想添砖加瓦,使得那个想法更加接近于真实,我依旧没有继续朝下想去。

直到看到这一排小洞,我的心彻底沉到谷底。

没有人会在棺材上打这么一排小洞,因为谁都知道,棺材埋在地下,密封性能直接决定尸体腐烂的速度,人们为了让自己的肉体在世界上尽可能地多留存些时间,不但将棺材密封,而且在密封之前,还要朝内灌上石灰,棺材的缝隙也用树胶抹过,让棺材里几乎不留一丝空气。这一排小洞的出现,与先前的线索相结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棺材里的死人还有可能复活。

从坟墓的排列来看,这个形状古怪的墓群,整体构成一座围困僵尸的阵法,由此可以大致猜测出,三石村的村民,既害怕死人复活过来憋死在棺材内,又害怕他们会对活人造成危害,这才造了这样的坟墓。

然而,是什么使得人们确定死人必然会复活呢?

而那个孩子,为什么竟然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对死者和坟墓毫无畏惧?

我一边仔细观察那些小洞,一边飞快地运转着头脑。只是这一切如同一团乱麻,总也理不清楚,想不明白,异常清晰的只有一件事——

恐惧。

是的,只有恐惧,始终伴随着我,自从参与这些案件以来,恐惧是我接触频率最高的词,所有与案件有关的人,江阔天、老王、尸体人、三石村村民……每个人都表现出不可遏制的恐惧。那恐惧如同那香气一般,咝咝渗透人的五脏六腑。就是这种恐惧,让我在这个阴冷的墓穴里,不住地发抖。

我感到万分后悔,当初应当带一瓶烧酒来才是——我已经冷得有些无法忍受了。

我点亮打火机,火光虽然微弱,好歹也有些微热,给人一点安慰。

借着火光,我注意到,棺盖似乎曾经被人移动过,与下面的棺身之间,并不是严密结合,而是露出一道极其微小的缝隙,如果不是有打火机,恐怕难以看出那道缝隙的。

我咬咬牙——反正已经下来了,索性做到底,不容自己多想,一伸手将棺盖推开了,同时自己下意识地朝后闪开,心怦怦狂跳,不知道会不会有个怪物突然跳出来。

棺盖推开后,安静地斜在一边,除了我自己的喘气声,没有其他声音,也没有什么怪物。

棺材里躺着个小小的孩子,大约五六岁年纪,穿着簇新的童装,面色苍白,神态安详,身子底下垫着厚厚的红色被褥。如果他不是躺在棺材里,加上脸庞的确白得毫无血色,我会以为他睡着了。壮着胆子探了探他的鼻息,一片冰冷,没有呼吸的气流,看来的确是个死人。

他这种宛若生人的死态,我在郭德昌他们身上早已见识过。那些可怕的场面如同电流般迅速在我脑海里飞蹿,在那一刹那,恐惧如同一张网,将我牢牢网住。我怪叫一声,手忙脚乱地爬出墓穴。

从洞口爬出来时,手脚都软了,我只得坐倒在地上,大口地喘气,一双眼睛,却死盯着洞口,不敢稍有懈怠,生怕有个什么东西忽然从那里爬出来。休息了一阵,觉得有了点力气,便站起身,准备离去。密密麻麻的坟堆在眼前形成一座迷阵,我只想快点走出去,不料慌不择路,一不留神,便一脚踩到一座坟头上,脚下蓦然一空,竟然陷入了泥土之中,一条腿直落下去,我朝前一倒,横在了地上。费了半天力气将腿抽出来,发现刚才腿陷进去的坟头上,被我踩出了一个黑糊糊的圆洞。我试探着用手在洞周围扒拉几下,那些松散的泥土落下,洞口露了出来,圆而规整,和先前那个洞一样,显然是人工所为。

这个洞,也是木质的边缘。

如果我有足够的兴趣挖开表面的泥土,或者从这个洞中跳进去,想必会看见在前一个洞中看见的同样情景。

我摇晃着站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掀起一座又一座坟墓表面松散虚浮的新土,果然露出泥下的木材,或者洞口。

一连掀了五六座坟,全都如此,一阵风穿山越林而来,吹透我汗湿的身体,我缩了缩脖子,忽然觉得眼前暗了许多。

抬眼一看,一团浅灰色的云正慢慢将太阳遮盖起来,天阴了。

我呆了几秒,脑子仿佛忽然响起一阵雷声,我在这雷声中惊醒过来,望望遍野的新坟,头皮发麻,顾不得选择路径,赶紧朝山下冲去,其间不断踩在坟堆之上,也没有心思再停下来细看了。

不知道没有太阳的约束,这些坟里的人,会不会从洞里钻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只觉得身体的裸露部位被树枝和荆棘划了无数的口子,却没有感觉到痛。下山的速度比上山快了何止一倍,腾云驾雾般在满山绵软的柴草中一路跑下来,很快便到了山脚。山脚下有几条小路,蜿蜒伸入周围的几座山,却显然不是我来时的地方了。

莫非我到了其他的村子里?

我一边张望,一边沿着一条路前行。那条路曲曲折折,在山间高低左右,最后不知怎么一转,显出一栋房子来。

这是一栋新建的二层楼房,我从山上下来,正好到了楼房后部。从开着的窗口里隐约透出人说话的声音。

“姆妈,我想吃鸡。”

“哼,没有鸡!”

“上次不是杀了那么多?还没吃完呢。”

“哪个要你不听话到外面乱跑?不给你吃,跪好,莫乱动!”

……

听声音是我在山上看到的那个孩子,似乎正被他妈妈罚跪。听到他说到“鸡”字,倒提醒了我。四处望望,这户农家,打扫得十分干净,没有看见鸡鸭等家禽,连鸡粪也没有看见。他们将狗和猪都杀死了,难道连鸡鸭也杀死了?

虽然说偷窥是不礼貌的,但是这村子里处处透着古怪,几乎快要将我憋死,明问又是什么也问不出来,无法可想之下,我便抛弃了寻常的规则,直接从窗口朝内望去。

天已经阴了下来,屋内十分昏暗,我看了好一会,才适应了那种光线。

这似乎是个卧房,面积不大,屋内也没多少家具,那孩子正跪在地上,弯着腰在玩着什么东西,却没有看见他妈妈,然而又分明听到妇人呵斥孩子的声音不断从这间屋子里传出来,这让我感到十分奇怪。

正诧异间,那孩子一转头朝窗口望来,我赶紧一闪,却还是被他看见了。

“姆妈,窗外有个人!”

“吵死,你莫瞎吵,我要睡了,你莫讲话了。”妇人恶声恶气地道。

孩子不做声了,却又听见另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另一间房传来:“你莫骂他呀,不晓得还能做几天母子,成天骂他做什么?唉!”

我沿着墙跟正要悄悄离开,才走到墙转弯处,眼前忽然闪出一个人来。

是那个孩子,他不知何时从屋内溜了出来,十分紧张地看着我,压低声音道:“你是来告状的吗?”

我一怔,继而恍然大悟,他以为我是来向他爹娘说他在坟地里的事情。我正想摇头否认,不知怎么心念一动,点点头。

他吓慌了,回头看看,又转头来望着我:“爹会打我的。”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不告诉你爹。”我笑道。

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一听这话,如遇大赦,连连点头。我正要问,他却“嘘”了一声,拉着我,低声道:“到我房里去讲,这里姆妈会听见。”他的小手冰凉而粗糙,紧紧拉着我,一路沿着墙根低头行走,走进无人的大厅,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做这一切时我总觉得十分荒唐,也有几分心慌,毕竟这孩子是从坟墓里钻出来的,让人不太放心。然而目前为止,除了赵春山,似乎也只有这孩子肯对我说话了。

二楼一间木屋紧锁,孩子打开房门,我跟了进去,大致打量一下,房间和普通农村的房间一样,床,衣柜,书桌,简单的几样家具。

但是在左边靠墙的一侧,却放着一件我无论如何想不到的东西,让我朝里迈进的脚步停了下来。

那是一口棺材。

棺材没有上漆,摆在角落里,乍一看仿佛是新做的柜子,并没有阴森之气,相反,在窗外阴云的衬托下,反而透出一股浓厚的悲凉。

见我停步不前,那孩子奇怪地回头望着我:“进来呀。”

他那种天真的语气,清冷的童音,不知为何让我心里仿佛被细铁丝抽了一把般,又辣又麻。

“那是什么?”我问。

“我的棺材呀。”孩子依旧天真地微笑着,似乎不知道棺材意味着什么。

阴云渐渐地从天边聚集过来,天光又阴暗了几分。我压制住心中的澎湃,低声问:“你又没死,要什么棺材?”

笑容从孩子的脸上褪去了,他叹了一口气:“现在没死,不晓得什么时候就死了。”

“啊?”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只略微忧郁了一小会,又笑了起来:“不过也没什么,反正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活了。”说着便赶过来,又要拉我的手,小手在半空中抬了抬,忽然想到了什么,“啊”的惊呼一声,又将手垂了下去,朝后缩了缩。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我若有所思,顾不得去问其他,我伸出大手便要去拉他,他更加惊慌地朝后退,连连摇头:“不要碰我。”

“怎么了?”我假装不解,“你刚才不是也拉着我的手吗?”

“不行的,不行的,”他的头不停摇来摇去,“刚才我不记得了,你不要告诉我爹。”

“你爹不准你拉别人的手?”

“嗯!”他撅着嘴点了点头。

“好,那我不碰你,也不告诉你爹,不过,你现在要回答我的问题了。”我说,看了看那棺材,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棺材里没人吧?”

孩子无声地大笑起来,点点头又摇摇头:“你问吧——棺材里当然没人了,我又没躺进去,怎么会有人?”

我心里有许多问题,想了想,问道:“你刚才在山上干什么?”

他有点不耐烦:“在陪我弟弟玩啊。”

“但是他已经死了。”

“对。不过说不定又会活过来。”

“为什么死人会活过来?”

“不知道,爹说的。”

“你见过有死人活过来吗?”

“没见过。”

“你弟弟什么时候死的?”

“前天。”

“怎么死的?”

“不知道。”

“为什么你会有棺材?你生病了?”

“没有。每个人都有棺材。”

“你是说村子里每个人都有棺材?每个活人?”

“是啊。”

“为什么你爹不准你拉别人的手?”

“因为会死的。”

“为什么会死?”

“不知道。”

“但是我们刚才拉了手,你并没有死。”

“不一定会死,不一定拉了别人的手就会死,不过很可能会死。”

“村子里怎么没有狗和猪,也没有鸡?”

“都被杀死了。”

“为什么杀死它们?”

“它们是魔鬼?”

“什么意思?”

“不知道。”

“我在村子里没看见老人家和小孩,他们哪去了?”

“小孩都在家里,不让出门;老人家当然没有了。”孩子说着笑了起来。

“为什么?”

“这不能说。”

“你不说?那我告诉你爹去!”

他犹豫一下,叹了口气:“那些老人家都变成年轻人了?”

“为什么他们会变?”我心中一动,紧盯着他问。

“因为梁爷爷。”

“哪个梁爷爷?是不是在南城当医生的那个?”

“是他。”

“他做了什么事让人变年轻?”

“他带了一个小妹妹来,那天村里正好起了大火……”他说到这里,我明白是紧要关头,一切问题的根本就在这里出现了。然而,他话没有说完,便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那脚步声轰隆隆滚上楼来,杂乱纷繁,显然不止一人。孩子闭上嘴,看着楼梯,大惊失色。我回头望望,却看见一群人大跨步跑上楼来,其中就有村长、金叔和大林。

他们来得好快!

人群中一个妇人恶狠狠地瞪我一眼,将那孩子拖到身边,扬起巴掌作势要打,却没有落下手去,只是不停喝骂,将那孩子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声明自己什么也没说。

“你不是生病了吗?怎么到处乱走?”村长沉着脸看着我。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看看屋子里其他地方,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棺材上,眼中闪烁一下,望着地面,缓缓道:“你在村子里乱走,现在又走到别人屋子里来了,大概也不是记者吧?”他抬起头,望着我,“最近村子里遭贼,你还是快走吧。”

“我不是贼。”我说。

“你快走吧,”村长皱着眉头道,“我们有拖拉机送你出去。”他朝一个年轻小伙子努了努嘴,示意他带我出去。

“但是我的任务……”

“我不管你的任务,三石村忙得很,没空招呼外人!”村长大声打断了我的话。其他人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全都是三十上下的结实汉子,形成一道逼人的肉墙,带着体温树立在我面前。

我又一次为自己不到两米的身高而懊恼了。

看来这次是不得不走了。

我笑了笑,朝前走去,准备跟他们下楼。

不料我这一走,竟然让所有人后退一步,他们的脸上掠过恐惧的痉挛,睁大眼睛望着我。

我进一步,他们就退一步。

只有村长站在原地没动,他觉察到身后那些人的动作,回过头去呵斥几声,又望着我。

“你们怕死,”我说,既然已经不可能继续探察,我决心将话挑明,心头连转了几个念头,又道,“因为你们在祠堂火灾中,要不是有梁纳言和那个小姑娘,早就死了。”我这番话说得十分混乱,如果是一个不知情的旁观者,必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实际上,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含义,但是刚才那孩子说了,梁纳言在火灾发生时的确在场,并且还带了一个小女孩来,凭直觉,我感到那小女孩一定和整件事情有关系,再加上他们害怕和人接触这一点,串联起来,说出这番话。果然,他们都大吃一惊。

“他都知道了,怎么办?”大林惊慌地抹着汗,问其他人。其他人也很慌乱,不知所措地摇撼着村长的肩膀,“怎么办?李哥,他都知道了。”

村长死死盯着我,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他才开腔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笑了笑,不做声。其实我是什么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说话反而显得比较深沉,一说话就露馅了。

“你知道些什么?你究竟是什么人?”村长的语气越来越严厉,他身后那些人,在最初的慌乱过去之后,忽然都镇定下来,互相看了看,都一致盯住了我,形成一个扇形,将我包围在中央。

他们的目光让我想起了狼。

村长看看他们,皱起了眉头:“我估计他不知道什么,也就是虚张声势。是不是?”他最后一句话是问我的,同时对我挑了挑眉头。这是个很细微的动作,其他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没有注意到,如果我不是一直和他对视,恐怕也会忽略过去。

我心中一动,望着他。

“你就是想套话,对不对?”村长望着我,一字一句地道,他的眼神十分奇怪,让我感到迷惑。我望了他一小会,看看周围虎视眈眈的人,点了点头:“对。”

所有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走吧。”村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知道自己不走不行了,便不再多说,跟着金叔到招待所取了随身带来的东西,坐上拖拉机离开了三石村。


并非谜底
 
一阵尘土飞扬,汽车启动了。车内弥漫着一股热烘烘的气味,我打开窗,探出头去,透过遮天的黄土,三石村和歧县,渐渐地远去了。送我的那个三石村后生,连同那片悬挂在天边的青山,终于模糊成一片淡黑色的云,而当汽车一个拐弯,就连那一片云也消失了。

我关上窗户,舒了口气。仿佛随着三石村的远去,那些离奇的故事也消失了。车上的人大半都在打盹,车子颠簸得很厉害,我在颠簸中有点想睡,便闭上眼,慢慢地想一些事情。

关于尸体人,一直有一个很大的疑问悬在我心中——所有发生变化的尸体,包括内脏,无论它们怎么变化,依旧是尸体,没有产生生命,无论它们的外形变得多么完整,内在的活力依旧是缺失的。只有这具尸体人,这具有着梁波外形的尸体,是活着的,可以移动、思考、甚至说话,从表面看来,和普通人并无分别。我一直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直到刚才,那个孩子的话,才蓦然点醒了我。

原来我一直陷入了误区。

我和老王,在面对尸体的异常变化时,无法用正常逻辑解释眼前见到的现象,因此产生了关于“尸体人”的联想,这是因为,除此之外,我们再也找不出别的说法来解释梁波的死而复生。

但实际上,有一种说法还可以解释这种现象。

那就是,梁波根本就没有死。

我们之所以认为死者就是梁波,是因为死者的年纪和梁波相仿,容貌也符合照片中梁波的模样。但是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郭德昌的尸体,明显地变得比他本人要年轻许多。秀娥曾经说过,这种变化在他生前就已经开始了;三石村的那个孩子也告诉过我,全村的老人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变得年轻了——既然同一系列案件的其他人可以变得年轻,那么,梁家的死者,也应当有可能变得年轻了。

也就是说,我们有可能将一名变年轻的老年死者误认为是梁波。

这有个前提,如果死者是一名老人,那么,这名老人年轻时的容貌必定和梁波非常近似,否则我们不至于将两个不同的人误认为是同一个人——如果不存在这样一个老人,那就只能认定死者就是梁波。

而梁家恰恰就有这样一位老人。

我在梁家的卧室里看过梁家父子的照片,父亲梁纳言的容貌,如果再年轻20岁,几乎就是梁波的翻版。

如果死者是梁纳言,许多事情都可以得到解释,这件案件中一些不合常理的地方,也就变得正常了。

死者身上穿的老年睡衣、梁波房间里匆忙的出逃痕迹、我们看见的那个“死而复生”的梁波……这些原本让我们感到疑惑的事情,现在都可以得到解释。

存在的是梁波,而不是尸体人。

这个结论让我松了一口气。

然而新的问题出来了:

三石村的村民伤势是如何恢复的?

香气在这里为何有不同意味?

老人为何变年轻?

动物为何都被消灭?

梁纳言父子在这些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在村里听到的惨叫声是怎么回事?

……

我陷入了沉思。

车子沿路溅出的灰尘均匀分布在玻璃窗上,外面灰蒙蒙一片,浩荡的人流朝我们涌来,路面豁然开朗。

南城到了。

已经是下午4点多钟,我在公共电话亭给江阔天打电话,手机一直在忙;打给貂儿,无人接听;打给老王,信号不通。

我心下有些茫然,将冻僵的手指放到嘴边呵了几下,一些小温暖,让我格外地思念貂儿——那双柔滑温暖的小手!

这种思念一旦产生,便不可遏止。大致推算一下貂儿值班的时序,这个时候,她应该没有上班。我叫了辆车,直奔我们居住的那个社区而去。

正是下班的时候,社区门口人来人往,有些熟人跟我打招呼,我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有件重要的事情我忘记了——虽然知道貂儿住在这个小区,我却不知道她具体的地址。这小区内有几十栋房子,茫茫楼海,要找到那个医院里的白袍子小护士,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望楼兴叹一声,只得先回家去。

首先给手机充电,才一充上电,便收到数十条信息,一条条翻开来看,大部分都是老王和江阔天他们发来的,也有其他一些熟人发的无意义的信息:

“情况怎么样?——王”

“你手机怎么关机了?——王”

“你小子干吗呢?什么事也不招呼一声?——江”

“你没死吧?死了也跟我说一声啊!——江”

“你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记得给我打个电话。——王”

“怎么不回信息?你又不是警察,没事一个人去追什么尸体人?记得给我打电话。——江”

“你这家伙实在让人操心,到底是怎么了?快回电话!——江”

“担心你的安危,速回电话!——王”

“速回电话!——江”

……

看来老王和江阔天他们十分担心,而且是越来越担心,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条接一条的发信息,要不是我的信息存储箱爆满,想必还可以看到更多信息。这让我十分感动,这两个朋友,总算没有白交。

感动之余,心中也有几分失落——有几许感动,就有多少失落。

在这么多条信息中,只有一条是貂儿发出来的,是昨天下午我上车后不久的信息——

“今天一起吃晚餐好吗?——貂”

错过和她一起晚餐的机会,颇为惋惜,不知道她当时没有接到我的回音,心里是作何感想。除惋惜之外,更多的是惆怅。

除了这条信息,手机里再没有她关心我的痕迹。

再纯洁天真的女孩,她们的心也像海水一样,清澈见底,深不可测,变化万端。

我叹了口气——现在没这么多时间儿女情长,找江阔天他们讨论要紧。

电话依旧打不通。

身上不知何时沾惹了稻草的味道,并不难闻,但总归是异味,未免有点失礼。我原本想洗个澡再出门去找他们,但是看信息里他们如此着急,倘若我回到南城而不第一时间让他们知道,似乎很不仗义。手机充了10分钟电,大概可以维持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时间,足够我将事情跟他们交代清楚,然后再来洗澡睡觉也不迟。

一辆的士,15分钟,便赶到了公安局。

见到江阔天时,他正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抽烟,面前的烟灰缸里塞满烟蒂,一团灰云笼罩在他头上,他眼睛直直地凝视着空中某处,正愣愣地出神。

“想什么呢?”我问。

他蓦然回过头来,看见我,霍然起立,一个大巴掌用力拍在我肩上,眉眼齐飞,笑道:“你这一整天到什么地方去了?”说着摇了摇我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快招供,干什么去了?”

“呵呵,别急,”我笑道,“知道你要逼供,我先来自首了。”

在我讲述之前,江阔天先命人火速去叫老王来。在等老王的时间里,他倒不忙听我说话,喋喋不休一番批评教育甚至怒骂,痛陈单独行动的危险。其痛心疾首之状,让我感到自己能够活着回来乃是莫大幸运,不可能中之可能。不多时老王来了,两个人对我又是一番责备,听得我肃然起敬,没想到这两位冷面男儿也能如此婆妈的作长篇大论,让我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寒暄完毕,各人一支烟,一杯茶,关门坐好,听我慢慢讲述。

在三石村虽然只待了一天一夜,但经历却不少,道出其中曲折与蹊跷,颇费了我一番口舌。等到我说完,早已茶过三道,一地烟蒂。在我讲述的过程中,他们二人的表情也是瞬息万变,并不时提出各种问题,等到说完,他们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大家对三石村的种种怪异做了一番讨论,却得不出什么结论,反而更多了些疑惑。

“要不是因为那个莫须有的‘尸体人’,谁会想到三石村跟这些案件有关呢?”老王叹道,“没想到一个错误的判断,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我们相视一笑:世界上的事,原本就是这么无理可讲,或许这也就是所谓天意?

“你们这边有什么进展吗?”讨论和感叹完毕,我问道。

“你没在的这一天一夜,我们也没闲着。”江阔天道。

“哦?”我等待下文。

我当然知道他们也没闲着,只是没料到,他们不仅很忙,而且忙的是我完全料想不到的事情。


突变
 
虽然只离开南城一天一夜,但是事情已经有了相当的变化,也可以说是进展,江阔天的神色虽然平静,但是从他说话的语气,仍旧可以听得出,当时他的心情是如何波澜起伏。

“沈浩死后没多久,省厅的专家就对尸体进行了解剖,解剖的结果你当然可以想到,跟郭德昌他们一样。那些专家感到十分困惑,围着尸体不肯离去,非要研究出个结果不可。很快,像以前几具尸体一样,沈浩尸体上被解剖的伤痕开始慢慢恢复,虽然我们已经预先告诉他们这一情况,专家们还是感到很震惊。老王带他们去看了那些内脏——当然那已经不是内脏了,已经长出了头和四肢,虽然十分古怪,但是看得出来是人的雏形。”江阔天冷静地说着,老王不时补充一两句:“那些专家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形,既恐惧又好奇,向我们询问了案情之后,便将尸体集中放置在法医检验所,他们驻守在那里进行研究。到现在也研究了有一天了,倒的确让他们发现了一点问题。”

省厅来的专家倒也的确没有辜负“专家”这个称号,通过对尸体的检验和分析,他们首先对立案过程提出了质疑,认为这种死状,人为的可能性接近于零。但是江阔天他们坚持认为,即使死亡方式古怪,但是死亡背景和现场情况,符合立案规定。双方展开了一场辩论之后,依旧维持原状。专家们见争论未果,倒也没有过多纠缠,很快便开始了研究分析。他们认为,像这种大量失血的现象,是非常罕见的,即使用针抽血,也不可能抽得如此干净,仿佛身体里从来就没有过血液一般;加上尸体居然具有如此惊人的恢复能力,这促使他们决心从尸体内部寻找原因,想要找出导致这种现象的生物学依据。通过细胞培养和基因分析,专家们发现,尸体伤口处的细胞裂变速度,是正常细胞的100倍以上,而远离伤口的地方,细胞已经停止裂变。通过进一步研究发现,尸体的基因已经发生了细微的改变,控制生殖和细胞分化的基因链上,多出了一个羟基。让人不解的不仅是这个多余羟基的出现,而且这个羟基并不是随时存在的,通常情况下,这个羟基并不出现,但是一旦尸体受到伤害,细胞被破坏或者遇到强烈的刺激,羟基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引导出一场速度惊人的分裂活动,使伤口迅速愈合。

“基因突变?”我听了感到十分吃惊,“是什么导致基因发生这种变化?”

江阔天摇摇头:“只有一天时间,他们不可能发现这么多,原因暂时还不清楚。他们现在做的事情,就是想弄清楚,这种突变,究竟是发生在生前还是死后。郭德昌生前虽然出现年轻化的现象,但是并不能根据这个就推断他活着时基因就已经发生了变化。遗憾的是现在我们知道的涉案人员都已经死了,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可以来提供细胞进行分析。”

“不,还有一个人。”我打断了他的话,“还有一个人,你忘记了。”

江阔天看我一眼:“你是说秀娥?”

我点点头,同时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看江阔天的神情,他显然早已想到秀娥身上也曾出现那种年轻化和健康化的变化,为什么现在却说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够提供细胞?

“秀娥死了。”他说这话时尽量显得平静,望着我。

我手一颤,茶杯差点落下地来:“死了?”

“是的。”他点点头。

“怎么死的?”

“专家发现这种基因突变之后,立即想到了这种突变有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谁也不知道,这种突变是否具有传染性,会不会从尸体感染到人的身上。为了防止万一,对所有接触过尸体的人都进行了检查,幸好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说到这里,和老王两人挽起衣袖,手腕上露出一个豌豆大小的伤疤。那伤疤还没有愈合,看来是被刀割了一下,非常鲜嫩,“看,这就是采细胞的地方,每个人都做了检查,”他凝视着我,“待会你也要去做个检查。”

我忽然感到一张恐惧的网,正轻柔地朝我扑下来。

事情似乎演变得越发严重了。

“由于需要涉案人员的活体细胞做检查,我首先便想到了秀娥,她也是我们唯一能够找到的人,目前还没发现其他人有年轻化的迹象。”他将身子朝椅子里沉一点,坐得更加舒适一些,神情依旧是平静从容,甚至有几分淡漠,“秀娥还没有出院,我们去找她的时候,她虽然神情憔悴,但是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医生对她恢复得这么快感到很惊讶。医生始终没有查出她的病因,而她的脸色却反而红润了几分,连眼光都变明亮了,有时候从背后望去,会以为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看起来年轻了不少。她听说我们要找人检查,倒是十分配合,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跟着我们走。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是在路上,忽然遇到一伙抢劫犯,我和同事下车配合追捕,秀娥留在车上。等我们回到车里时,秀娥已经不见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老王接着他的话,继续说。“今天上午,他们在公园的树林里发现了秀娥的尸体,距离当时发生抢劫案的地点不到200米。”

她身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丢失,除了血。

她的血也和她丈夫一样,丢失得一干二净。

当然,也跟她丈夫的死亡现场一样,公园附近的人们很长时间都沉浸在香气的噩梦中,那种香向每个人传达着恐惧和愤怒,如同当初感染我们一样,感染了无数的人。

我虽然早猜到这个结局,但还是觉得很难过。

秀娥死了之后,唯一的活细胞来源也失去了,谁也无从判断,究竟活人的基因是否发生了变化。

“所以你这趟三石村之行,意义十分重大。”老王说。

这倒是真的。

从三石村发生的事情来看,那个小村庄和南城发生的事情有着密切的联系。在那里,有着一群恢复了青春的老人——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能够提供这种活体细胞。

“还有什么其他情况?”我问。

“有,”江阔天说,“除了秀娥之外,从昨天到今天,还有5个人死亡。”

5个人?加上先前死去的几个,现在这案子中已经有九人死亡,在短短几天之内,死亡人数怎么会如此之多?我惊讶地盯住他。那5个人的死讯,将秀娥之死带来的一点伤感冲得几近于无——那句话是对的,太多的人死亡,死亡就成了统计数字。

更令人感到震惊的是,那5个人,是一大家子,一个晚上下来,全都死了,只剩一只家养的猫,坐在敞开的客厅里,发出哀号,四周是弥漫的香气,和横陈的尸体。

江阔天说起那一幕时不动声色,我却心头一颤,尤其是那只猫,不知为何,想到这案件中穿插进了猫,我心里就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让我想到了三石村的那群狗。

关于动物的感叹只是一闪念,很快,另外一个想法飞快地占据了我的脑海——为什么死的是一家人?

似乎死者之间总有某种联系,这里的一家5口,秀娥和郭德昌,沈浩和梁纳言,三石村的村民……死亡总不会孤立地出现,仿佛在互有联系的人之间蔓延开来。

这意味着什么?

三石村村民那种小心翼翼避免和人接触的情形,不知为何突然蹿到了我眼前,我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孩子的声音——接触有可能会带来死亡……

为什么接触有可能带来死亡?

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可怕的想法浮现出来。

“三石村,在短时间内死了好几十个人,”我慢慢地说。那些坟墓,新鲜的、潮湿的土壤,枞树林间的气息,浮云般飘来,停留在这个闷热的房间里,“死亡似乎总是在亲密接触的人之间传播——这有没有让你们想到什么?”

“你刚才说到三石村的情况时,我就在想,”老王说,“我一直在想,是什么原因会让互相接触成为死亡的原因……

“短时间内大量的死亡,封闭的大量人群聚集场所,接触传染,”江阔天叹了口气,“看来你们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我们互相看了看,同时吐出那个词:“瘟疫。”

三石村的情况,用瘟疫来解释,就变得很容易理解了,甚至他们避免与外界接触的古怪举动,也成为情理中事。

除了瘟疫,我想不出有什么会导致这样迅速、大量的死亡。

如果是瘟疫,那就得分秒必争,坐在这里的每一秒钟都是浪费时间。虽然三石村村民自己将自己与外界隔绝,但是死亡仍在继续,更何况,死者的棺材并未烧毁,如果真是一种瘟疫,尸体就是最大的毒源。

我们再也坐不住了。老王立即打电话给专家组,将情况大致说明,并且将我们关于瘟疫的设想说了出来。这个消息让专家们很紧张,虽然之前他们已经考虑过这种突变可能具有传染性,但是传染和瘟疫相比,危险性明显要低得多。

“好的,你们先留在原地不要动,我们马上过来。”那边回答道。

留在原地不要动的含义,我很清楚。如果真是瘟疫,那么第一个要隔离的,就是我这个刚从三石村回来的人,还有与我接触的江阔天和老王。我们呆了一会,又缓缓坐下了。

至少有一点值得庆幸: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做过测试,证明接触过尸体的人不会被尸体感染而导致突变——或者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现突变。

在专家没来的这段时间里,江阔天继续给我讲他在这一天一夜所做的事情。他和老王的这份镇定,倒让我十分钦佩。

虽然连续死了6个人,江阔天还是抽空去调查了梁家的事情。他们通过对梁波所在公司办公室的搜查,发现了一些东西。

“那是一些小玩具,芭比娃娃、卡通人偶之类的,小女孩喜欢玩的东西。”江阔天笑道,“本来我也没想到这些东西有什么奇怪,但是你刚才说,三石村的那个孩子曾经告诉你,梁纳言身边曾有一个小女孩,而那个小女孩和梁纳言出现的时候,正是火灾发生的时候,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一个小女孩,如果不是江阔天说起,我几乎要把她忘记了。毕竟,在这些事情里,很多事情都太重要了,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小女孩,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是,很多时候,一个看起来毫无意义的线索,往往是破案的关键。”江阔天说。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响起了敲门声。

专家组的人到了,看看时间,从我们打电话到敲门声响起,不过7分钟,效率倒是颇高。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将我们带到法医检验所,那里现在变成了临时的专家驻地。

车子一路滑行,我们三个人沉默不语,车窗外仍旧是没有变化的平常人群、建筑、车子,一些熟悉的风景。

不知道在这个精彩的世界里,有多少人悄然离去,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没有感叹太久,检验所便到了。

专家们在我的手腕上剔出豌豆大小的一块肉,虽然不是什么重伤,但是也上了点麻药。

在那些专家忙碌的时候,江阔天和老王神情严肃地站在我身边,低着头,一言不发。这种凝重的气氛让我有些伤感。

为了打破这种气氛,我决定找点话来说。

“你跟貂儿联系了吗?”我问江阔天。

他点点头:“她很好。”

“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时之间,又再次陷入了沉默。

从我手腕上剔下的样品被送到另外一个房间进行检查,专家组的头,也就是专家中的专家,名为“俞华之”的老教授,一身白大褂,雪白的头发,忙碌到现在,才在我面前坐下,双手交叉握在一起,温和地看着我。

“对不起,刚才电话里我没听清楚,能不能麻烦你说得再详细点?”他说。

我又将三石村的事情说了一遍。

在我说的过程中,俞教授始终不发一言,只是不时露出思索的表情,有时候会轻轻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等到全部说完,他紧皱的眉头略微一松,对我点点头:“多谢你,辛苦了。”他露出思索的神情:“你刚才说三石村曾经有个实验室?知道那是个什么实验室吗?”

我摇摇头。

“实验室……”老教授沉吟不已,头微微上倾,目光仿佛穿越天花板,望到了其他的地方,“最近人类的实验,似乎都开始朝着自我毁灭的方向发展了——希望这个实验室,和这次基因突变没有什么关系。”

我们面面相觑。

希望如此。

俞教授又低头沉思了一阵,缓缓摇头:“不是瘟疫。”

“什么?”老王道,“三石村发生的事情,完全符合瘟疫的特征……”

“正是因为三石村所发生的事情,完全符合瘟疫的特征,我才肯定这绝不是瘟疫。”教授微笑道。他的话让我们感到十分迷茫,这也太相互矛盾,几个人都茫然地看着他,等待他的解释。

“你说过,三石村与周围的村庄之间有小路相通,是不是?”他看着我道。

我点点头,心头如同一团迷雾笼罩,不知他问这个有什么含义。

“并且三石村的人曾经大规模地出村采购?而且,三石村是通往其他村庄的必经之路?”他继续问我。

我不断地点头,隐约猜到他想要说什么。

“既然是这样,”教授的目光始终在探寻着什么,即使他望着我们时,那眼光仿佛也穿透我们的身体,投射到远处的什么地方。现在,他就这样“穿透”地望着我们,缓缓道,“如果真的是瘟疫,为什么邻近村庄的人都没有被感染?为什么只有三石村的人被感染?”他顿了顿,给我们一点时间消化他的话,又接下去道,“既然南城和三石村发生的事情有如此多相似之处,几乎可以确定它们同宗同源,那么,如果三石村发生的是瘟疫,南城也决不可能幸免。”说到这里,他的语调变得更加缓慢,带着一种近似抒情的意味,悠扬地飘荡在我们耳边,“但是南城没有瘟疫,连那样大面积集中的古怪现象也没有出现——至少目前没有出现。”

“您是想说,因为南城和三石村周边地区的人没有出现异常反应,就可以排除瘟疫的可能性?”老王怀疑地道。

俞华之肯定地点点头:“如果三石村的确是发生了瘟疫,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这种瘟疫绝对早已扩散至歧县,甚至是整个省区——这不是危言耸听,瘟疫从来都是行动迅速而狠毒的,它决不会如此温情脉脉地滞留在一个小小的山村而不对外扩张。”

我们仔细想想他的话,果然十分有道理。然而除了瘟疫,又能用什么来解释三石村的事情呢?

“不知道,那真是非常奇怪的,”俞华之似乎是在跟我们说话,又仿佛是在喃喃自语,“最奇怪的是那些动物,这事情连动物也牵扯进来了……”他精神一振,望着江阔天,“如果能够弄到一具三石村动物的尸体就好了!”

江阔天询问地望着我。

我摇摇头:“我在三石村没有看见任何动物,连动物尸体也没看见。”

俞华之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教授,那种基因突变……有什么进展吗?”江阔天问道,“这跟动物有什么关系?”

教授漫不经心地瞟他一眼,思维仿佛又飞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喃喃地回答道:“基因吗,最奇怪的是,那种突变总是不够稳定,必须给细胞伤害性的刺激,突变才会产生,这太奇怪了……动物吗?”他沉思一阵,摇摇头,仿佛否定了内心的某种想法,“动物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真是太古怪了。”说完他一个人走到角落里,静静地出神,不再理睬我们。我们不便打搅他,便在一边小声讨论着。

无论是我们的低声讨论,还是俞教授的独自沉思,显然都没有什么收获,过了一个多小时,我的基因测试结果出来了,让我们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我的基因没有任何问题。江阔天和老王十分高兴,一人给了我一拳头,俞教授也微笑着看着我们,那微笑背后,隐隐有着一丝失望。

“恭喜你,”他叹着气道,“可惜我们又断了线索。”他苦恼不已,抓了抓头发,“我们应该去一趟三石村。”他说做就做,立即打电话叫来一个看上去很精干的年轻人,将情况大致给他交代一声,便命令他去三石村进行调查。

交代完事情,俞华之转身和他那些助手忙碌起来,似乎忘记了我们的存在。我们跟他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已是黄昏,毛毛的暮色柔嫩地铺开在城市上空,南城的空气仿佛一杯放了许久的清水,慢慢地变得浑浊起来。冷风从高大的建筑物间穿过,吹到我们身上,在室内被空调吹得滚烫的身体一瞬间便凉透了。

“一起去吃饭吧。”江阔天对着空中呼出一口白气。

我正要答应,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喂?”

没有声音,电话忽然挂了。看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大概是谁打错了。我正要将手机收好,手机又响了起来,仍旧是那个号码,我再次大声地问:“喂?”

对方含糊地说了一声什么,却听不太清楚,似乎是个女人,又似乎是个孩子。

“喂?是谁?大点声好吗,听不清楚!”我说。

“……东街3……”对方的声音依旧很小,听起来说话的人离话筒有一段距离,周围仿佛有车子隆隆开过,将她(他)说话的内容淹没了。但是我已经听出来,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而且是个很小的孩子的声音。

“什么?”我追问道。

江阔天和老王关注地看着我,用唇语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对他们挥挥手,叫他们不要打岔。

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一个孩子大声哭泣着,同时不断地说:“我害怕,我害怕……”我正要问他怕什么,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惨叫从话筒里传出。

几乎将我的耳膜刺破!

我被那叫声震住,呆在原地。

那叫声,那叫声,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在三石村,那个夜晚,金叔说是杀猪的声音,那种凄厉绝望的声音,和现在话筒里传来的声音,非常相似。

那叫声连站在一旁的江阔天和老王都听到了,他们的表情瞬间改变,急切地凑到我身边,连声问:“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大声问那边。

没有人回答,只有一阵粗重的呼吸声传来。我不断地问着,但是再也没有人说话。我们三个人将耳朵凑在一起,听见那边传来“啪”的一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呼吸声更加粗重而浑浊,仿佛无数的野兽凑到了话筒前,其中还混杂着厮斗声、翻滚声,还有另外一种让人心里极不舒服、却又无从分辨的古怪声音,大约持续了5分钟左右,在这5分钟里,我不断地大声喝问,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5分钟过后,那些声音慢慢消失了,又一阵凌乱而仓皇的脚步声远去,话筒里一片沉寂。我们等了一阵,再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许是有人恶作剧?”老王疑惑地问。

谁知道呢?

东街离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地理距离并不算远,交通距离却相当遥远。当初城市规划时,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只有一条主干道经过东街,那条公路从法医检验所所在的街道尽头出发,并不直通东街,而是斜刺里朝南方冲出去很远,朝西绕一个大半圆,然后以一个突兀的锐角猛然一折,这才回头折向东街的方向。经过这一番折腾,原本10多分钟距离的路程,延长到了40分钟左右。即使有人愿意不吝辛劳走路前往东街,却又因为附近市容工程的阻断,耗费的时间反而更长。

由于东街的交通实在不方便,我们想了想,认为没必要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特地去一趟。已经到了吃饭的时候,西风吹来,送来阵阵饭菜的香味,勾动腹内的饥饿,我们议论了几句,便走进了路边的一家餐厅。

每个人叫了一个煲仔饭,大口地吃起来。老王是法医,习惯了边吃边讨论尸体,正要开口,被我和江阔天同时堵了回去。他先是一怔,继而微微一笑,摇头嘲笑我们太过敏感。我们不理会他,只顾埋头大吃。

风从窗外吹过,风力似乎猛然大了许多,吹得橱窗嗡嗡震动。

不知怎的,我仿佛闻到一股异香。

是那种香!

仔细一闻,又似乎没有。我望望店内其他人,大家吃的吃,聊的聊,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是我多心了吗?

正不知如何间,江阔天忽然皱起眉头,耸耸鼻子:“你们闻到没

有?”

“香气!”老王放下调羹,望着我们,“我闻到了。”

他们都望向我,我没有说话,只缓缓点了点头。

香气越来越浓,随着风扑进店内,仿佛一道浓厚的云,遮盖在人们的头顶上,带着愤怒和恐惧,渐渐地攫住了人们的嗅觉。人们骚动起来,纷纷仰头耸鼻,寻找香气的来源。

窗外的风,卷起许多白色的小塑料袋,一路飞行。

我们几个静静地望着那些白色的小飞行物,叹了口气,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风向变了。”

风向变了,风从东方吹来。


孩子
 
东方,是东街的方向。在接到那个奇怪的电话短短10多分钟后,从东街吹来的风,便带了那种特殊的香气。发生了这种事情,我们再也无心吃饭,钻进江阔天的警车,朝着东街飞速行驶。

车子在城市的南端和西端见识了无数的霓虹与车灯,朝东一拐,灯光和繁华骤然减去,仿佛刹那间褪尽华服的女子,东街,静悄悄、黑糊糊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条街是南城最老的街道,两边的房子依旧维持着建国后不久的原始风貌,斑驳的地面和围墙,路灯只剩下一盏,孤零零地亮着,仿佛一只随时会失明的眼睛。一些小小的杂货铺和修车店、小烟摊从街道两边透出黄色的灯光,路面中央几乎没有车子经过,一群流浪狗从我们身边蹿过去,被车子的喇叭一叫,惊得咆哮几声,前呼后拥地逃走了。

街道很窄,勉强能容两辆汽车通过。江阔天小心地缓慢行驶着,香气浮动在四周,越来越浓,浓得令人窒息。

在东街行进了大约200米,车灯照见前方的地面上躺着一个人。

江阔天将车子缓缓驶近,我们下了车,朝那个人靠去。

那人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香气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不断从他四周升腾起来。我们强行抑制住心头的恐惧,走到他身边。

这是个孩子。他仰面朝上躺着,面孔恐怖地扭曲着,被灯光照得惨白,一头漆黑的长发拖在地面上,形成一团模糊不清的形状。他全身都僵硬了,而那泛着青白色光芒的裸露皮肤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毫无疑问,他的血液也流失尽了。而周围的地面上,却一滴血也没有。

他的棉衣上有无数破损的小洞,裸露出苍白的肌肤,肌肤之上,一朵朵青莲花般的痕迹正慢慢消失,如同花瓣萎谢。

这跟郭德昌尸体上的痕迹何其相似!

这孩子的身边,扔着一只小小的手机,看来是从他手里落下的。我心中一动,掏出自己的手机,回拨刚才那个陌生的号码——果然,地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刚才那个电话是这孩子打来的。

我凝视这死去的孩子的面容——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他想对我说什么?

也许,如果我们早来一步,他就不会死?

我出神地想着这些问题,直到江阔天连连推我,才回过神来:“什么?”

“你看他的手。”他指给我看。

那孩子的右手,捏成一个拳头形状,似乎捏着什么东西。老王早已戴上白手套检查起来,他将那孩子的右手用力掰开,里面露出一小团纸。我们凑过头去,将那团纸慢慢打开——“东方,13*********,地址,南城花园小区三栋602。”

这是我的电话和地址,这孩子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我们都感到十分疑惑。

我仔细看着这孩子,望着他穿的格外厚实的衣服,还有挂在耳边的耳罩,总感到有些什么事情是我应该想到的。

是什么呢?

老王将孩子的身体仔细搜检一番,在他的棉衣口袋里又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东西。

那是一张小小的借书证,内页中帖着孩子的照片。虽然他死后的容颜如此狰狞,但是活着的时候,壮实而圆润,微笑的脸上带着两个小酒窝。

这个孩子名叫李华,总算知道了他的名字。

而借书证上的另外一行字,却让我心中一紧——歧县第一小学图书馆。

歧县!

从歧县而来、穿得如此厚实、戴着耳罩、手里又有我的地址和电话——这一切都让我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显然是三石村的孩子。

三石村的孩子,怎么会跑到南城来?既然他手里握着我的资料,应该是在我离开三石村以后过来的。这样看来,他似乎就是专程来找我的。

他找我有什么事?

我望着已经不会微笑的孩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临死前的那个电话,究竟想跟我说什么?那些哭泣,那声惨叫,表示什么?

临死前让他害怕的,是什么?

我们沉默在黑色冷清的东街,远方,警笛声呼啸而来,江阔天早已通知他的兄弟们前来处理。

几只狗胆怯地从我们身边跑过,耸起鼻子嗅嗅空气中的香气,忽然露出害怕的神情,咻咻地悲鸣着,低头夹尾地沿着墙根一溜小跑逃走了。

东街的狗,似乎特别多。

过了没多久,警车的车灯将这一片照得雪亮,一床白布裹住孩子短小的身体,江阔天和老王跟着车子一起赶回法医检验所,我正要上车,却接到了一个电话。

“东方!”是貂儿的声音,她说她在离我们小区不远的巷子里等我。

我看看江阔天他们,有些犹豫,现在发生了这种事情,我独自去见女孩子,似乎不太仗义。

“有人跟踪我,你快点来。”貂儿的声音有几丝慌张。

“啊?我立刻就来。”这样的夜晚,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孩子,被人跟踪,实在不是好事。我再也顾不得许多,跟江阔天他们打声招呼,便自己招了辆车赶往貂儿说的那个地方。

“小心点。”江阔天从车窗里探头叮嘱我,我朝他挥挥手,便各自出发了。

开到那个巷子里时,已经是30多分钟以后了。

那条巷子我很熟悉,周边的街坊有一大半是认识的,看见我来,纷纷跟我打招呼。我向他们打听貂儿是否来过,他们都说是,只是被一个男人带到巷子深处去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来不及多问,朝着他们指的方向跑去,边跑边打貂儿的手机。手机嘟嘟地响了许久,却始终没有人接听,这让我越发担心,脚步也加快了。到后来我狂奔起来,冰冻的风呼呼从我耳边刷过去,身体的每个毛孔都朝外散发着热气。

手机铃声还在响着,渐渐地变得大了起来,大约过了两秒钟,我才意识到,铃声不仅仅来自我手机的话筒,还来自我面前一个拐角处黑暗的巷子里。

那条巷子是一条死巷,平时堆满了垃圾和一些废弃的电器,是乞丐和流浪汉的住所,没有安路灯,也没有多少人来。

在黑暗中,一点红光一闪一闪的,伴随着手机铃声的响动。借着那点红光,我看见一个朦胧的玲珑人影,背靠着墙,手机就拿在那人手里。

那个如此美丽的身影,即使在那样漆黑的深处,也掩盖不住那种柔和的光彩,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是貂儿,除了她,再没有别人的身体能够这样生动而柔和。

“貂儿!”我叫了起来。

那个安静的身影慌乱地动了起来,一点红光如同萤火乱飞,这让我发现,在她的对面,还有另外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男人的身影。

莫非就是那个跟踪貂儿的男人?

我加快步子,纵身一跃,便跳到了貂儿面前。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那点红光瞬间消失了,貂儿叫着我的名字,手掌抓住了我。一道凌厉的风从我身边掠过,那个男人带着一股独特的气息飞快地跑了出去,我想要挣脱貂儿的手去抓他,却被她抓得紧紧的,紧紧的,毫不放松。

那男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子之外。

我安静下来,大口喘着气,貂儿也在喘着气,我们在黑暗中紧握着手,谁也不说话。

过了几分钟,呼吸渐渐地匀称了,我依旧沉默着。

“东方,多亏你来了。”貂儿说。

我叹了一口气:“为什么关机?”

“什么?”她惊慌地问。虽然在黑暗中,我也能感觉到她那双月亮般的眼睛,睁得那么大地望着我。

“刚才你为什么要关机?”我又叹了一口气。

就在我刚才扑进这巷子的时候,我听见貂儿关掉了她的手机——我绝没有听错,因为她关机的铃声,是我帮她设定的。

在那样紧急的关头,她却忙着去关手机,让我在刹那间只有一个想法——她想要关掉的,不是手机,而是手机上的那点红光。

她的手机,只要处于开机状态,就会不停地闪烁红光,主要是为了美观而设计的,但是在刚才的情况下,无疑是很好的照明工具。

那么,她关机,就只有一个理由——她不想让我看见那个男人是谁。

更何况,她抓我抓得那么紧,完全是不给我机会去追那个男人。这让我怀疑,她究竟是真的害怕,还是给那个男人制造逃跑的机会?

“我……”她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我带着她走出那条黑巷子,望着她惶惑的脸,不知该说什么好。

最近是怎么回事呢?一连串的案件,如同水泡般冒出,现在,连貂儿似乎也隐藏着许多秘密——究竟在这个繁华城市的下面,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牵着她的手默默朝前走着,第一次,和貂儿在一起感到了尴尬和隔阂。

貂儿好几次想跟我说话,张口欲言,却又止住了。

这条回家的路,忽然显得格外漫长,长得让我冒汗了。

又一阵风呜咽而过,一些蜘蛛丝般的湿意粘到了我们的脸上,渐渐的那湿意有了重量,打在脸上冷而且痛。我仰头朝上望去,只见黑沉沉的夜空中,无数细小的雨点落下来,在周围的灯光里闪烁着点点银光,仿佛古代的暗器。

我和貂儿一起望着雨落下来,落在我们的头上,落在眼睛里,四周的景色渐渐被水色润开,地面上油油地闪着黄光。

我们同时叹了口气。

“会下雪吗?”她说。

“不知道。”

天空那么黑,只会下雨,不会下雪。我脱下衣服罩在貂儿头上,拉着她的手继续朝前走。她的手冰凉。

“刚才那个人,我以为是坏人,其实不是。”她说。

“哦。”

“他说他叫梁波。”

“哦?!”这个名字让我吃了一惊,“他找你干什么?”

她略微沉默一下,才回答:“我不知道。他还什么都来不及说,你就来了。”

我的脑子又飞速地运转起来——我们果然没猜错,梁波果然没死,但是他来找貂儿做什么?难道是因为我?无论如何,这件事跟貂儿实在一点关系也没有。

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由一阵歉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好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希望她明白。

我感到那只小手在瞬间恢复了柔软和温暖,她透过挂满小雨珠的睫毛望着我,眼睛里烟波浩荡。

“你昨天为什么关机?”她问,“是不是忘记充电了?”

我听她这样说,心头蓦然一轻,不由笑出了声。

原来是这样,我以为她不关心我,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一连串案件,一直被警察捂得很严,除了少数几个知情人,外界群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情。貂儿当然也不知道,她又怎么会想到我正在做什么呢?像我这样一个大男人,一天手机不开机,的确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不由暗笑自己太小心眼。貂儿见我笑得古怪,连声追问我笑什么,被我一顿胡说搪塞过去了。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几只小狗小猫在门口的花坛里寻觅食物。貂儿看见它们,到小卖部买了几个面包扔了过去,那些小动物立即叼起食物一溜烟跑了。她的这个性格倒是像我。

“最近的野猫野狗好像特别多。”我说。

“它们不是野猫野狗。”貂儿摇摇头。

“哦?”我感到奇怪。

貂儿叹了口气:“城市里没有野猫野狗,它们是被人类驯养的动物,只是又被人类抛弃了。”她停顿一下,认真地补充一句:“城市里没有野生动物,只有流浪动物,就像城市里没有野人,只有流浪的人类,道理是一样的。”

她说得我一怔。

没想到这个小小的脑瓜,也会想这样的问题。

“你说得对。”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将她送进她住的那栋楼。本来我是很想去她家里看看的,认识这些天来,都不知道她家里是什么样子。但是当我提出这个要求时,她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我不喜欢勉强她,毕竟我们认识才不过几天,等时间长了再说吧,也许这孩子害羞。

眼看着她消失在楼梯拐弯处,我才转身离开。

回到自己的家里,疲倦骤然袭来。我匆忙洗了个澡,便将自己朝床上一扔,很快睡着了。


实验室
 
一些红色的光点在南城上空聚集,人们仰头望着这些光,想要捕捉,手指从空气中穿过,只留下些红色的印记,什么也捉不住。

我朝其中一个飘得飞快的光点追过去,那光点嘲笑也似的在我眼前,不让我捉住,却也不离不弃,穿山越岭,飞到了一处极黑极暗的地方。

在黑暗中,光点显得格外明亮,我这才发现这里早已聚集了上百点红光,仿佛魔鬼的眼睛似的,在黑暗中荧荧地望着我。而在红色的光点群中,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一切的红点都从那里飞出,估计便是红光的老巢了。然而当我一脚踹去想将老巢踹破时,足下一凉,一片冰凉透骨蚀魂,赫然是一大汪水,几乎将我整个人陷了进去。

好不容易扶住身边的一堵墙站定,再朝那所谓老巢的地方望去,却只见水波荡漾,黑色的巢穴在水波中变成点点黑色的碎片,时隐时现。

我忽然明白了,抬头望去,却见南城悬在头顶,一个巨大的巢穴就在南城中央,而我面前的这个巢穴,只不过是南城在此投下的倒影罢了。

正当我要朝南城跑去时,一只狗忽然从黑暗中蹿了出来,直朝我冲过来,我大吃一惊——

“啊!”

这个梦就这样结束了,我蓦然坐起,一打量,已经是早晨9点了。

梦中的情形记得异常清楚,让我心中想到了一些事情。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可以肯定,那件事非常重要,非想起来不可。

人的大脑就是这么奇怪,你越是努力地去思考一些东西,反而就离得越远。现在就是这样,我在床上呆呆地枯坐了20多分钟,将最近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却始终不知道,有哪件事情和我那个梦有关。

正在冥思苦想之际,江阔天的电话响起了。

“又死人了,这次是5个。”

“啊?”

“尸体已经运到检验所了,你休息好了没有?”

“我马上过来。”

我顾不得再想那个梦,匆匆出门,打车直奔公安局。

车子一路开得飞快,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猛然一个急刹车,我跟司机两人的身子都朝前蓦地一倾。

“怎么回事?”

“红灯。”

我下意识地朝红灯望去,那闪烁的红光又让我记起了那个梦。

一丝寒风从没有关严的窗口泄露进来,擦过我的额头,我打了个激灵,刹那间灵光一闪,不由大叫一声:“原来是这样!”

司机吓了一跳,慌忙回头:“什么?”

我朝他摆摆手,叫他不要说话。

我终于明白那个梦为何让我如此费尽神思了。

在刚才,我一直在想,这一系列案件发生的根源是什么,起初我以为是三石村的那个实验室,然而那个实验室还未建成便已经毁了,似乎不大可能;但从已经发生的情况来看,这些事情又的确很像是实验的产物。就在我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十字路口的红灯让我再次回忆起那个梦境,而这次首先进入我脑海的,是梦境里的那汪水波。那水波荡漾,倒映出一个位于南城的巢穴——在梦里,我只看见巢穴在眼前,却没想到它其实是南城的倒影。

也许是那丝寒风带来了灵感,不知从何而起,实验室和那个黑色的巢穴,有一个短暂的瞬间在我脑海里重叠了,在那个瞬间,实验室看起来也非常像是水波里的一个倒影。

于是我明白了。

没错,三石村的实验室还未建立便已经毁灭,而南城和三石村的一系列案件,是在三石村的实验室并不存在的情况下就已经发生的,表面上看来,这些事情的确和实验室没什么关系。

但是这个梦提醒了我。在梦里,那个巢穴可以是南城真实巢穴的倒影,那么,在三石村的那个实验室,为什么不可以是南城实验室的倒影呢?这里所谓的倒影,当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倒影,而只是一个比喻,也就是说,虽然三石村的实验室并不存在,但是这个还未建立就已经消失的实验室,给我提供了一种思路——一个实体可以有不止一个倒影,关于这个案件,也许有并不止一个实验室。

既然许多迹象表明,这些事情很可能是实验的后果,那么证明这个实验室的存在,也就成为一种必要了。

这种证明也并不是毫无头绪的。在南城和三石村案件中,有个关键人物都出现过,那就是梁纳言。

以梁纳言为线索进行调查,一定可以发现更多的事情。

当我理清这些思路时,公安局已经到了。

那5名死者是今天早晨被人发现的,当时他们倒在公园里的一片小树林里。这5个人相互认识,据公园守卫的人说,最近经常看见他们一起晨练,现在突然一起死了,让人感到非常奇怪。

“他们的死状也就不用说了,还是那样,现场的香气也是一样的浓。”江阔天道。

“哦?有什么线索没有”

他疲倦地摇摇头。案件一宗接一宗,却始终没有线索,这让人感到十分焦躁。从案件发生以来,我们一直被案件拖着鼻子走,完全摸不清方向,一身力气不知该往何处使。我倒罢了,这对江阔天来说,尤其是个沉重的打击。他干巴巴地给我讲述了现场和死者的一些情况,没有多少能够提示我们的东西,甚至连死者的身份,暂时都没有确定。

“已经交代人去确认他们的身份了,应该不用多久。”他说着皱了皱眉头,“我总感觉那5个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是什么?”我赶紧追问。

他苦笑着摇摇头:“不知道,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的确不认识,真是奇怪。”他抬头望着我,“警察局里几个兄弟都有这种感觉。”

“有这种事?”我喃喃地道,“越来越古怪了……”

“是啊。”他递给我一支烟,我们又讨论了几句,话题便从眼前的案子转移到整个系列案件上来。我将关于梁纳言和实验室的想法告诉了他,让他多少振奋了一点。

“你说的对,我们应该沿着这条线索查下去。”他叹了一口气,“最近光顾着处理案发现场,实际的调查工作几乎没有开展。”

“这也不是你的错,”我安慰他,“案件来得太猛了。”

他笑了笑,吩咐一名警察将梁纳言的资料送进来。

警方搜集的关于梁纳言的资料,我大部分已经从江阔天那里知道了大概情况,却没有亲眼见过。一堆东西堆在面前,倒也颇为丰富。

最显眼的是十多面锦旗,都是患者送的,写着“妙手仁心”“悬壶济世”等等溢美之词。

“这人是个怪人,也或许是个圣人,”江阔天翻着这一堆锦旗道,“寻常的医生收到这些东西都要挂出来,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倒好,反而小心地藏在抽屉里,生怕人知道似的。”

“是吗?那倒真是古怪,”我将那堆东西推到一边,顺便嘲笑一句,“你们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他讪讪一笑:“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嘛。”

我大笑起来——他虽然不说,我可也知道,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一定是那个新来的实习生搜罗来的。那是个挺清秀的小姑娘,一天到晚极为神气,江阔天对她的态度有些特别,我只笑他,却不点破。

这一据堆中,有一堆病人记录是以前不曾见到的。

那是一堆装订得十分整齐的记录,大致翻了翻,约有五六十名患者,我没耐心一个一个地查下去,正要问江阔天,却看见他目光发直,盯着这叠病人记录,似乎在想着什么。

“怎么?”我推了推他。

他回过神来,并不回答,将我推到一边,自己站到桌前,飞快地翻着那叠记录。翻了大约五六页,他轻轻叫了一声“啊”,略微顿了顿,抬头望着我。

“发现什么了?”我问。

他摇摇头,在翻开的那一页上夹入一张纸片,继续快速地翻动着,一直翻到最后一页,一共夹入五张纸片。

“你看,”他指点着那几张记录上的头像,“这5名患者,就是今天早晨发现的那些死者。”

“啊?”这个发现让我也吃了一惊,连忙凑过去看。

这些患者的资料相当详细,除了名称、职业、住址之外,对患者的治疗和疾病也记录得非常完整。5名患者均患有多年的腿疾,经过治疗,很快痊愈。他们痊愈的时间都是在两个月之前,据说是采用了一种新的治疗方法,从开始治疗到恢复健康,大概只用了一周的时间。这个数字让我产生了某种联想,但因为不确定,便暂时隐忍不说。在翻看这几名患者的记录时,不经意查看了其他一些患者的资料,让我又发现一件事。

这些记录,有的时间非常久,从刚开始记录到现在,大概已经有好几年时间,然而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梁纳言的医术虽然高明,但是因为前来求医的患者多为陈年顽疾列,因此痊愈者并不多,至多只是减轻了症状而已。应该说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十分了不起了,毕竟现代医学并未发展到百病全医的地步。

然而所有的记录中,到了两个月前,就开始产生了迅速的变化。

两个月前,梁纳言开始采用一种新的治疗方法为病人治疗,自从引入这种治疗方法以来,所有的病人都飞快痊愈了。记录上对病人的一切、包括以前治疗的细节,都记录得非常详细,但是关于这种新的治疗方法,却只简单地提了一句。

江阔天早已吩咐人依照记录上的记载联系死者家属,等他回到桌边,我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他,他仔细翻看了一遍,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两个月,怎么这么巧?”

“是啊,真是太巧了。”

两个月前,正是三石村火灾发生的日子,这个时间实在是太巧了。

两个月前,三石村的村民在本应大规模的死亡中安然无恙;同样是在两个月前,梁纳言的患者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痊愈。

无论是在三石村还是在梁纳言自己的诊所,这位老医生似乎都具备了妙手回春的能力。

我和江阔天对望一眼——我们同时想到一件事。

“实验室!”我们说。

没错,关键就是实验室。

照已经发生的情况来看,梁纳言显然采用了一种医学界所未知的方法进行治疗,否则不会出现那样的奇迹。这种方法既然是医学界所未知的,我们当然有理由怀疑实验室实验的内容。

几乎可以肯定有一个实验室存在,而那叠医疗记录显示,从两个月前,甚至更久以前,好几年前,梁纳言就很少离开过南城——记录显示,几乎每天都有患者在他手里接受治疗,他没有离开南城的时间——也因此可以推断出,那个所谓的实验室,一定就在南城内。

“不过,也许实验者并不是梁纳言?如果他仅仅是临床使用了这种实验结果,实验室就有可能不在南城!”江阔天道。

这种可能当然不能排除,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合情理的,梁纳言毕竟是个医生,而不是什么科学家,若说他独自作出了这样了不起的发现,确实难以令人信服。

倘若真的存在另外一个实验者,那么那名实验者一定要与梁纳言产生接触,这种接触即使不是十分频繁,也绝不会太过冷淡。然而据江阔天他们以前调查的记录来看,梁纳言无论在家里还是在诊所,几乎都没有和陌生人相接触,连熟人也甚少来往,这就不免令人感到疑惑。

我们商量了一阵,决定分头行动。我去寻找那个或许存在的实验室,而江阔天则负责询问死者家属的相关情况,并且调查梁纳言生前接触的人群,以查明是否有另外一个实验者的存在。

在那叠资料里,我们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实验室或者另一个实验者的线索。这些记录原来都是放在启德医院梁纳言的专家门诊部里,我决定先去那里找找看,或许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临走之前,我提醒江阔天:“问问家属,看死者生前有没有服用过一种红色的药水。”刚才查看那些记录是,这些患者的情况让我想到了秀娥——她也是瘫痪,却被那种红色的药水治疗好了,这两者之间或许有着什么联系。

“怎么这么说?”他疑惑地问。

“秀娥原来也是瘫痪,”我说,“据她所说,她是在服用一种红色药水后的一星期内迅速痊愈的,跟这些记录上的患者情况一样,或许其中有什么联系。”我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秀娥告诉过我,那种药水有一种特别的香气。”

“啊?香气?”江阔天若有所思。

当初秀娥跟我说起那种药时,我只是微微地疑惑,并没有深想,现在看来,也许那种药,就是整件事的源头,也就是那种香气的源头。

倘若我早点重视这种药的存在,也许早已查明真相,甚至秀娥和后来的人,都本可以不必死的。

我懊恼了一小会儿,便将这些情绪都抛到了脑后——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忏悔,我跟江阔天道个别,直奔启德医院。

启德医院照例是异常的繁忙,进进出出的医务人员在汹涌的患者人群中,仿佛一叶叶白色的帆船飘在黑海之上。我在住院部门前稍微停留了一小会儿,打消了去看貂儿的念头,向一名医务人员打听到梁纳言专家门诊的地址,匆匆赶去了。

医院对梁纳言不薄,专家门诊地方不大,却门脸辉煌,白底红字的大招牌,当街悬挂,若不是刚才我心里有事,一定不会忽略这个地方。正对街道是两扇紧闭的玻璃门,推了推,已经被锁上了。我找来管理人员,出示了江阔天给我开的证明,打开门,我走了进去,管理员跟在我身后。

门诊部内有两个房间,外间负责接待患者,内间是梁纳言的办公室。我在外间粗粗打量一番,直接进了内间。

办公室里布置得相当豪华,简单的一桌一椅,从外观和质量看来却显然都价格不菲。江阔天他们之前已经将此处仔细搜索了一遍,我团团转了一圈,没有发现遗漏的线索,不由深感失望。正要转身离开之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地毯上的足迹,停了下来。

“这里平时都有些什么人?”我问管理员。

“梁医生和两个护士。”

“女护士?”

“是的。”

“病人会进办公室吗?”

“从不,梁医生有洁癖,不允许病人进来。”

“诊所是什么时候封锁的?”

“梁医生出事后当天夜里,公安局通知了我们,我们就封锁了这里。”

“打扫过吗?”

“没有。”

“梁医生最后一次上班是什么时候?”

“出事当天中午他从诊所离开,就再没回来过。”

“后来还有谁进过办公室吗?”

“没有,这是梁医生的专家门诊,他一下班,诊所就关门了。”

问完这些话,我微微点头,示意管理员出去。他满面好奇之色,一步一回头地出去了。

地毯上的足迹并不明显,但是还是可以看得出是男子足迹,布遍整个办公室,尤其在办公桌前留下的痕迹最深。根据管理员的回答,这应当就是梁纳言的足迹。使我注意到这些足迹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足迹内部有一些微微闪亮的银色。这些闪光十分明显,人在屋内走动,引起光线的变化时,银色便闪烁不定。依照江阔天一贯的细致,如果是在案发现场出现这样的足迹,他绝对不会忽略,然而这并非案发现场,只是被害人——当时我们错认的凶手——工作的场所,江阔天只顾着调查梁纳言的个人资料,反而忽略了对办公室环境的检查,也在情理之中。

而我这次来的目的完全不一样,办公室的每一样东西,只要有可能告诉我实验室在什么地方的,我都不会放过。我蹲下身,用手指拈起一团银光,在指间搓了搓,又掏出放大镜仔细看了看——这种银色小东西,是玻璃粉。

我继续在室内寻找证据,很快,在那张黑色的老板椅上,也发现了同样的玻璃粉;在挂在门后的白大褂口袋内,发现一个淡淡的指印。

那是一个油漆的指印。

而在墙角的字纸篓里,我发现了一个塑料袋,袋上印着的字,显示这是北街一个超市里的购物袋。

油漆、玻璃粉加上这个购物袋,全都指向一个地方——北街。

北街是离我所住的地方不远的一处街道,那里集中了全市的建材,是本市最大的建材批发市场。穿过北街,有一大片空置的写字楼,由于盲目开发,那些写字楼建成数年后仍旧无法卖出去,闲在那里,成为民间的自由贸易市场,并且经常被流浪汉借宿。如果是在那个地方有一个实验室,确实不会引人注目。


死亡
 
去北街之前,我先给江阔天打了个电话,想叫他与我一道前去。

“不行。”他的声音听来十分疲倦。

“怎么了?”

“又死人了。”

“啊?怎么回事?”

“回头再说,对了,那些死者的家属证实,死者生前的确都曾服用过一种红色的药水,那种药水的香气,和死者尸体上的香气非常接近。”

“非常接近?难道不是一样吗?”我感到疑惑。

“不一样,他们说感觉不一样。”

“感觉?”我喃喃咀嚼着这两个字。

“还有,”江阔天的声音变小了,似乎是在吩咐旁边的警察做什么事情,我等了几十秒钟,他才重新凑近话筒道,“死者的家属都经过专家检测,没有发现基因突变现象。”

“是这样——这样看来,似乎那种基因突变并不会大规模扩散?”

“不知道,”他似乎很忙碌的样子道,“你先去北街吧,有什么事先打电话给我,不要莽撞。”

“好。”

挂了电话,直奔北街。

北街,不同于东街的宽阔冷漠,也不同于南街的繁华,这里是热闹的,但这种热闹中透出的是穷人的快活,脏,乱,无秩序,草根阶层在这里如鱼得水,霓虹灯似乎也不肯照亮这里,偶尔在某家黑糊糊的理发店前有一溜花花绿绿的霓虹灯,白天也在惨淡地闪烁着。朝街的一溜门面专卖各种建材,或许是天冷的缘故,虽然人来人往,生意却很冷清。路面上满是玻璃渣和建材碎片,油漆、汽油的气味充斥鼻腔。我穿过这条长长的街道,转了一个弯,眼前出现一片连绵的写字楼。在前几年的开发狂潮中,这些写字楼被炒得火热,宣传攻势做足,销量却不尽人意,大部分房间都空着,仿佛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在阴森的天空下冷静地窥探着这个世界。一些零散卖出去的房子装修一新,窗口透出点灯光,影影绰绰晃动着一些忙碌的人影,这才给这片地区增添了一些人气。相对于北街的热闹,这里似乎过于萧索了。

我该到哪里去寻找梁纳言的实验室呢?虽然范围已经缩小到这片地区,然而粗粗一数,光是超过20层的楼就有5栋,其他的小楼房更是林立充塞,不知从何找起。

一只狗从我身边经过,轻快地小步跑着。

又一只狗从身边经过。

一群流浪狗从我身边呼啸而过,互相追赶撕咬着,一些肮脏的猫蜷缩在避风的地方,眼光幽幽地望着我,那目光是倦怠而警惕的。

我心中感到一丝疑惑——最近的流浪猫狗的确是太多了。

我小心地避开那些毛发纠结的动物,它们温顺而冷漠,胆怯而警惕,同样小心地避开我。

仰头望望,在高楼的环抱中,天空被切割成一小块灰色,让人有了坐井观天的感觉。

正在感叹之际,忽然感到四周有些异动。

一只狗慢悠悠地从北街那边跑来,身体有些歪斜。这是一只壮年的狗,虽然皮毛肮脏,但是十分壮硕,粗大的肌肉在皮肤下滑动着,有两个地方受了伤,露出血淋淋的口子,一路淌着血,血的热气在空中飘散成白雾,随风荡来浓厚的腥味。几个淘气的孩子拿着石头和大棍子在后头追赶,看见我望着他们,迟疑一下,便一哄而散了。

这狗伤得不轻,跑的速度很慢,见我站在前面,它似乎有些畏缩,考虑了几秒钟,仍旧朝我奔过来,从我身边跑过去,甚至还回头望了我一眼,便消失在一栋楼的楼道里。

那栋楼在这些楼房里是相对来说最为陈旧的一栋,一共六层高,除了一二层有零星的几个装修好的房间,三层以上全都是一个接一个黑洞洞的窗口,裸露着水泥望着我。

这些本应是给人居住的房子,成为动物的乐园了。

而那些流浪的猫狗,在那只狗走进楼中没多久,也都陆续进去了。这让我感到几分好奇,便也尾随而去——我无法说明自己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就这样跟随在一群被人类抛弃的动物身后,想要走进那栋楼。

那些猫狗大约有三十来只,一个接一个,步态匆忙,熟练地上了楼梯,上到二楼,钻进一处敞开的房门。

让我感到惊奇的是,那房间竟然装修得颇为豪华,地面上铺着白色的地板砖,从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许多肮脏的猫和狗舒适地躺在地上,地面上为他们铺了一张张厚厚的棉垫,白色的地板已经印上了无数的梅花脚印。

是谁这么有爱心,竟然收留这样多的流浪猫狗?

才刚走到门口,那些懒洋洋地卧在地板上的动物都警惕地抬起身子,从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几只狗对我龇出了它们的牙齿。

“有人吗?”我只得高声喊叫,身体朝后稍微退一点,以免惹怒那些激动的动物。

没有人回答我,但是我分明听见室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是人的脚步声,急促而细碎。

虽然没有进门,但是从门口看去,也可以看到整个客厅和几个敞开的房门。客厅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大沙发,什么也没有,沙发上已经卧满猫狗。屋内没有开灯,在幽暗的天色下,看不清其他房间内的情况,只隐约望见一片白色,鼻间除了猫狗毛发的腥臭,似乎还有酒精和苯酚的味道。一行鲜红的血迹留在地板上,朝某个房间延伸过去。

住在这里的会是谁呢?

“有人吗?”我又喊了一声。

依旧没有人回答。

我静静地等了几分钟,只得转身离开,正打算下楼请求江阔天支援,忽然闻到一种芳香。

我全身一震,停了下来。

是那种芳香,特异的香,却又似乎略有不同,并不令人恐惧,反而让人觉得安宁和舒适。

这种香,伴随着从楼外吹来的丝丝冷风,穿透了动物热烘烘的臭气,从那个房间里传到我的鼻子里。

我蓦然转身。

那些狗被我的动作惊吓,发出一连串惊人的咆哮声,纷纷站立起来,十几双眼睛瞪着我,让我心中发寒。我不敢乱动,只得一步步倒退到楼梯口,准备沿楼梯而下。

香味在空气中飘拂着,温和而宁静。

同一层楼的另外两间房间,始终将门紧闭着,仿佛没有听到外面的狗叫,仿佛房间里没有人,但是从那两扇房门背后,我分明听见一些不安的骚动声。

我等了几分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索性离开了这栋房子,远远地走了,然后拐个弯,确定从那间有狗的房间里看不见我时,又悄悄地借着楼房的遮掩,折了回来。在这趟返回的路上,幸运地发现一只废弃的油漆桶,桶内残余着小半桶油漆。我将这些油漆一路洒在我走过的路上,这种强烈的气味,想来应当能避过那些嗅觉灵敏的狗了。我躲藏在那栋楼对面的楼上,选择了一个正对那间房子的位置,悄悄地观察。那间房子的窗上挂着墨绿色的窗帘,完全看不见窗帘后的动静,所以我所说的观察,其实也无非是等待。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左右,猫和狗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那栋楼的楼梯口涌出,动物的身影奔向四面八方,很快就消失了。几只健壮的大狗在楼前追逐嬉戏着,看来我仍旧没有什么机会靠近那间房子。

机会很快就来了。

几只狗慌慌张张地从北街方向跑来,嘴里发出低声的呜咽,看起来十分焦急。它们跑进那栋楼,几分钟后,又跑了出来。

狗群中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鲜红的裙子,微微卷曲的短发,因为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是个女孩,也许是六七岁,也许是八九岁,说不准。她的衣服虽然很漂亮,却有很多污痕,仿佛很久没有换洗过了。她跟着那几只狗跑出来,门口的狗看见她,全都围上去,热烈的摇摆着尾巴,用鼻子在她的腿上蹭着,她一边低声安慰它们,一边急急地跑着。

阴冷的风紧贴着地面吹过去,将那女孩的裙子吹得如同一面火红的旗帜,狗的毛发气味也被这阵风吹散了,一点味道也传不上来。

我猛然想起那个三石村孩子说过的话——在火灾的时候,与梁纳言一起出现的,是一个小女孩。

红衣小女孩。

不知为什么,穿红衣服的小女孩总是让人感到有几分毛骨悚然。我将头探出一点,想更清楚地看清她的容貌。她似乎是察觉到了,蓦然停下脚步,仰头朝我隐身的位置看来。这下我的确看清她的容貌了,那是一张清秀的脸,异样的苍白,毫无血色,嘴唇只有一抹微微的淡红。

白色与红色相映,愈显得白色更白,红色更红。

她静静地望着我,眼神也不像一般的孩子那样灵动,一双乌黑的眼珠仿佛不会转动一般,落在我脸上,牢牢定住。这种眼神让我觉得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朝后缩了缩。这么一动,角度略微一变,看清她原本隐藏在阴影中的下巴,又吃了一惊。

她的下巴上一片鲜红,我原本以为那是衣服的颜色,现在看来,那点鲜红淋漓不断地朝下滴落,有一些还落在她的胸前,形成一片湿润的痕迹。这孩子受伤了。我赶紧冲下楼,跑到她跟前,她仍旧是僵直地站在那里,除了被风吹动的衣服和头发,身体的其他部分都一动不动,就那么定定地望着我。在四周阴沉灰暗的背景下,这么一个鲜艳而僵硬的小女孩,形成一副颇为怪异的图画。

血一滴一滴从她下巴上滴下,落在地面上,滴出一个深色的圆点,在她脚边,一盆不知被谁抛弃的仙人球被血滴得斑斑点点。

女孩身边的狗看见我,立即围成一圈,将女孩包围在中央,对着我发出威胁的吼叫声。我只得站住脚步:“小妹妹,你受伤了吗?”

女孩僵直地望着我,终于有了一丝反应。她的眼珠开始快速地转动,朝左右看看,脸上显出极度惊恐的神情,仿佛看见了什么让她害怕的东西,全身也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种颤抖让她站立不稳,她蹲了下去,眼睛却还是死死地望着我。从她蹲着的那个角度那样费力地看我,低着头,眼睛却是仰视,这使得她那双原本十分漂亮的眼睛变得像死鱼般的翻白了。

我心中又增添了一丝诡异的感觉。

与我平行的风忽然打了一个旋,改变了方向。那风从远方疾弛而来,带着刀锋般的呼啸声,穿过小女孩的身体,满满当当地扑入我的怀中。

那种香气也在一瞬间充塞了我的呼吸系统,温柔宁静的异香,丝棉般缠绕着,让我无法恐惧,却又不能不恐惧。

随着香气扑来,那女孩忽然尖厉地叫了起来,她张大嘴,下巴上滴答着鲜血,一边对着我的脸大声的惨叫,一边极其缓慢而笨拙地后退。

她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手指着我身后,一边不间断地尖叫。我感到毛骨悚然,忍不住回头望去。

身后是安静的楼房,风从地上带起肮脏的白色塑胶袋,没有其他的人。

是什么东西让这孩子如此害怕?

“别害怕,小妹妹……”我试图安慰她,话还没有说完,几条狗一齐朝我扑过来,我见势不妙,转身就跑。

这些流浪的动物,骨子里不知积蓄了多少对人类的仇恨,它们跑得飞快,一直追着我绕过好几栋楼,最后,我蹿到了北街繁华的街道上,人们看见我被狗追得紧,纷纷拿着棍棒过来帮忙。那些狗看势头不对,悻悻地怒吼了几声,便迅速离去了。

我吁了一口长气,这才发觉背后已经被热汗湿透了。当我打电话给江阔天时,手指还在忍不住颤抖,在手机键盘上留下许多湿漉漉的指印。

简短地将事情一说,江阔天给北街派出所打了个电话,很快来了两个民警,带着粗大的棍子,和我一起再次走到刚才的那个小区。

当我们回到刚才那个女孩站的地方时,女孩和狗都不见了。在那栋我监视过的楼房前,那几条壮大的狗也不见了。

似乎所有的流浪动物,无论是猫还是狗,都从这个小区消失了,只有老鼠,还在地洞里不时探出头来,毫不畏惧地凝视着我们。

他们去哪里了?

我茫然地四望,小区四通八达,任何一个方向都可以逃跑,无法确定那小女孩去了什么地方。

见我十分懊恼,一个民警好心地问:“是这里吗?她逃走了?”

我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指了指楼前的地面:“这里还有血迹,是那女孩留下的。”

两个民警在地上找寻一阵,笑道:“哪里有血迹。”

“这里。”我指着地面,话却噎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血迹呢?

面前的地上尘土飞扬,什么样肮脏的痕迹都有,就是没有血迹。

难道我找错地方了?

然而那盆仙人球还在原地,仍旧歪斜地倒在我脚下,只是仙人球上没有任何血点。我抬头看看,没错,的确就是这里,那女孩下巴上淌着血,带着惊恐的神情,一步步后退。

但是血呢?

香气也消失了,风吹得十分猛烈,空气被风带起的灰尘搅得浑浊一片。

我茫然地站了许久,直到民警咳嗽一声,我才回过神来,定定神,指着刚才我所监视的那栋房子:“上去看看!”

再次来到那间房前,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甚至连声音也放轻了。两个民警也被我感染,采取了同样的姿态,三个人蹑手蹑脚朝房间靠拢,仿佛三个小贼。房间的门是虚掩的,没有锁上,微微露着一道缝隙,里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我轻轻敲了敲门,等了一小会儿,没有人回答,便自己推开了门。

房间内依旧弥漫着那种淡淡的馨香,在灰蒙蒙的空气中飘荡。灯亮起来后,骤然来临的光明将室内照得通透,一切都清清楚楚。

这套房子面积不小,除了客厅、厨房、卫生间之外,尚有五个房间,客厅里的情况先前我已经看见,那些猫狗虽然不在了,它们的毛发和气味却还留在房间里,地板上梅花爪印斑斑点点,形成一张古怪的图画。

屋内没有人,房间门都是敞开的。

我走进了其中一间房间。

这是一间白色的房间,不仅墙壁和天花板、地板是白色的,连房内的摆设也是一色雪白——雪白的平板桌,放着一些玻璃器皿,这种场景,倒十分像老王在法医检验所的实验室。

莫非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实验室?我心中微微有些兴奋,在房内仔细搜寻了一番,除了试管、玻璃瓶之类的实验器具,没有发现其他的东西。

紧邻着这间房的,是一个同样大小的房间,走进去,满满的好几个木头架,架上摆放了许多浅棕色的小玻璃瓶。这种小玻璃瓶,我曾经在沈浩死的时候见过,当时那玻璃瓶就掉在案发现场。看来我没有找错地方,这地方的确跟我们正在调查的事情有关。

沈浩的玻璃瓶上贴着标签,标明了日期和编号,但是我面前的这些玻璃瓶,什么记号也没有,瓶内也是空荡荡的,并无它物。

这个问题很快在另一个房间里得到了解决。

那看来是一间办公室,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上了锁的铁柜。最重要的是,在书桌上我发现了一叠便笺纸,上面的笔迹和梁纳言的那叠病人记录显然是同一笔迹。纸上凌乱地写着一些药品的名称,我翻过上面一页,底下几张纸上,都是一些简单的线条画,笨拙地画着一些人像和动物,看来是小孩子的手笔。

我尝试着打开那个铁柜,凭直觉,我感到那里面藏着一些我们想要的东西。铁柜上的锁十分结实,急切间打不开,我正想更进一步努力,两个民警之一犹豫着开口了:“江队长没说要撬柜子。”

“是啊,”另一个民警接腔道,“这不行,要是被这房子的主人反咬一口,我们只怕要脱掉这身警服了。”

他们有他们的难处,我不想为难他们,便要他们给江阔天打个电话,将情况告诉他:“如果他同意撬锁,就麻烦你们帮忙撬开。”这个提议他们不反对,立即就打起了电话。我趁这个空档,进入了第四间房。

这是一间儿童的卧室,房间内一张小床上铺着粉红的被褥,窗帘也是粉红色的,床上放着好几个布娃娃,椅子上搭着几件女孩子的外套,衣柜里也全是小女孩的衣服——如果我没猜错,这应当是那个红衣小女孩的卧室。略微扫了一眼,没有发现更多的东西,只在床底下发现一个小木箱,拖出来一看,全是孩子的小玩意,乱七八糟满满地塞了一箱子,我笑了笑,将木箱原样放好,退了出去。

那两个民警已经获得江阔天的命令,现在正在卖力地撬着办公室里的铁柜子,书桌几个上锁的小抽屉也被撬开。我等了一阵,铁柜上的锁依旧是纹丝不动,两个民警似乎觉得很没面子,将外套也脱了,衣袖卷到手肘处,露出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的胳膊,鼓起肌肉努力撬着,那势头是非撬开不可。

见铁柜撬开还需要一段时间,我跟他们招呼一声,走进最后一间房。

那是屋内最大的一间房,四面墙壁和窗户上都蒙着厚厚的帘子,一走进去,眼前便蓦然一暗,什么也看不清,鼻间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有点像消毒水,又似乎是防腐剂。房间里有一些影影绰绰的影子,似乎是什么人坐在那里低头沉思,又似乎在缓慢地变形翻卷,间或一点光芒一闪,依稀望见几个巨大的玻璃瓶,可是有时候望去,又仿佛并不是玻璃瓶,而是一个活着的什么东西,在那里安静地望着我。

虽然没有风,寒气还是慢慢地沿着小腿朝上爬,隔壁房间里传来砰砰的吵闹声,那是两个民警正在对付那个顽固的铁柜。可是这间房却如此寂静,连光线也那样安静,我自己的血液莫名地快速流动起来,一波一波冲击着我的血管,在耳边发出擂鼓般的巨响。

我沿着墙慢慢摸索,脚下不时碰到一些硬邦邦的障碍物,无法分辨出那是什么,只觉得冰冷而坚硬,只得抬脚跨过去。在墙壁上摸索了好一阵子,总算隔着厚帘子摸到了电灯开关,将电灯打开。一盏幽暗的光亮起来,在房间中央投下一点黄色的光亮。

看清楚房内的东西之后,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股一直在沿着腿部攀爬的寒气,蓦然窜到了头顶,我几乎感觉到自己的头发一根根竖立起来。

房间中央放着几个半人高的玻璃瓶,瓶内装着满满的浑浊的液体,而在这液体中,漂浮着一只只猫和狗的尸体。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猫和狗的尸体这样漂浮,仿佛是木头雕刻而成,僵硬地悬在液体中间,毛发似乎还在缓缓地随着液体的波动而漂浮——而实际上,那玻璃瓶是密封的,那些液体也是静止的。

每只玻璃瓶里至少有三具动物的尸体,它们圆瞪双眼,死不瞑目。因为喜欢动物,我熟悉这些生灵的表情,从它们张大的嘴和面部肌肉的形状,可以看出,临死前的那一刻,它们经历了极度的恐惧和愤怒。

整个房间里都放满了动物的尸体,一具具尸体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横陈在地板上,穷形尽相,保持着临死的恐惧。地板上被这样无生命的物体堆满,有的地方是好几具尸体堆积成一座小丘。

不仅仅是尸体,还有许多动物的残肢,古怪地横在地上,断口处延伸出一些形状可疑的纤维质,粘稠地黏在地板上。我试着将一截狗或者猫的尾巴从地面上拾起,但那尾巴却被纤维物质牢牢地粘在地板上,仿佛生了根一般,半点拉扯不动。在我的右侧,有一团形状古怪的东西,看起来像一棵矮小的树,但是又分明是动物的某个部分,在那东西的底部,是一只猫和一只老鼠的头,都大张着嘴、圆瞪着眼,恐惧万分地瞪着我,而在这头的上面,由一些肉质的东西连接着许多的前肢和后肢,那些肉质的东西上不均匀地分布着一些细小的黑毛。

到处都是这样的东西!

这个昏黄灯光中的房间,仿佛忽然变成了地狱!

我强忍住一阵一阵涌上来的恶心感觉,小心地绕开脚下的尸体,在房间里绕行着。这些连接在一起的肢体部分,让我联想到在法医实验室里看到的那两个内脏形成的肉球。既然内脏可以生长成那个样子,那么肢体具有再生的功能,也不会让我特别吃惊。只是这些肢体似乎没有那两团内脏那么幸运,它们没有被人为隔离开来,而是凌乱地堆积在一起。我猜想,当肢体再生时,这种导致它们再生的特殊物质,将这些残缺的肢体联系在一起,成为一个古怪的整体。幸好它们是没有生命的,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给这些东西来下定义。譬如那个拥有一个猫头和一个老鼠头的家伙,究竟是猫还是老鼠?或者两个头都保留自己原本的特点,互相撕咬?越想越是可怕,胃里忍不住一阵强烈的翻腾。我慌忙冲出房门,连连呼吸了好几口冷空气,这才觉得舒服一点。

隔壁房间里忽然传来两个民警的欢呼声,那个铁柜的锁终于被他们打开了。当我冲进那个房间时,铁柜门已经被他们敞开,柜中的内容暴露在我们三个人面前。

那是一柜的玻璃瓶。

这种玻璃瓶,和第二个房间里的一样,同样的棕色小瓶,同样的透明,只是和第二间房间里不同的是,这些玻璃小瓶上有小标签和编号——跟沈浩死的时候发现的那个小玻璃瓶一样——然而铁柜里的玻璃小瓶还有一样东西是前两处都没有的,那就是,在这些玻璃小瓶里,都装着小半瓶红色的液体。

一共大约有100多个小玻璃瓶,汇集在一处,深红色的液体在瓶内闪烁着艳丽的光芒,一长条红色的玻璃阵列,宛若一道鲜艳的虹。

我的心莫名地一颤。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秀娥对我说过的话——她喝的那种药,是一种红色的液体,散发着奇异的芳香……

这些小瓶都用木塞塞住瓶口,同时用树胶密封,急切间竟然打不开,团团一阵乱转,终于在书桌抽屉里发现一小片砂轮,沿着瓶口轻轻一划,将树胶的封口切开,拔出木塞。

一缕幽香从瓶口飘出,我又是心头一颤——是这种香,没错,就是这种香,如此奇特,如此浓郁,独一无二,飘忽不定的芳香,就来自我手中这瓶红色的液体。

同样的香气,给人不同的感觉,在案发现场,这种香气伴随着死亡与恐惧;在那些狗的中间,这种香气充满温情与安抚;而现在,我却从这种已经十分熟悉的气味里感觉到了悲伤和无奈。这是一种多么特别的香,它源源不绝地散发出来,很快便充斥了整个房间。

我将木塞塞好,将小瓶小心收好,准备带回去化验一下瓶内的液体是什么东西。铁柜内的玻璃瓶很多,无法一次带回,我正在考虑该如何办,门外突然传来剧烈的呕吐声。是那两个民警,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去,现在又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面色惨白,指着门外,说不出话来。见他们如此情形,我先是一怔,随即问道:“你们看到那些尸体了?”

他们点点头,又发出几声干呕声。

“打个电话给江阔天,他知道该怎么处理这里的东西。”

在他们打电话和呕吐的时候,我大致数了数铁柜里的小瓶。一共96个,每个小瓶上都有标签标明日期和编号。最早的日期是在10月23日,而最后一天的日期,则是12月9日。

这两个日期十分值得玩味——10月23日,正是差不多两个月之前,三石村的事情,以及梁纳言医术突然精进,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而12月9日,则是梁纳言死的日子。

这表示什么?

我将一个小玻璃瓶拿在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坐在椅子上沉思起来。

到现在为止,除了那死去的5口之家,其他的死者,都跟梁纳言有关,郭德昌和秀娥虽然没有和梁纳言发生直接关系,但是那种令秀娥突然康复的神奇药物,有极大的可能就是眼前这种红色的液体。

而这种红色的液体,显然正是香气的根源。

每次香气出现的时候,都意味着死亡或者痊愈——伴随着死亡和痊愈的,往往又是一系列古怪的事件。

在和江阔天他们讨论时,大家都认为,这些事情,很像是实验的产物,在那个时候,因为三石村的实验室还未建立,所以这种讨论,并未继续深入。但是现在,眼前的这个房间,有场地,有仪器,还有一些或许是实验对象的动物尸体,这就证明了关于实验的推测是正确的。

现在我想知道的是,梁纳言究竟在做一种什么实验呢?

显然,这种实验能够让人的基因发生改变,根据已经发生的情况来看,这种实验还能让活着的人疾病得到痊愈,但是对于死人,则只是保留痊愈的功能,而不是得到生命。

也许从活人身上可以发现一些从尸体上发现不了的东西。

但是到哪里去找那样的活人?

这个问题刚一冒出来,我便忍不住笑了——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到,我岂不是太笨了?

既然梁纳言两个月前医术猛然精进被推断为与这种红色液体有关,那么他的那些神奇痊愈的患者,必然是喝过这种液体的——而目前我们所知道的死者中,他的患者只有5名,尚有大部分患者还健在,只要找到他们,也就找到了我所需要的人。

等江阔天派来的警察们检查、封锁完实验室,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大家相视一笑,一起找了个小饭馆解决了午餐,回到公安局,已经差不多四点半了。

江阔天并不在公安局,给他打了电话联系,他叫我赶紧到法医检验所去,据说正在做重要的测试。等我匆匆赶到法医检验所时,那场测试还没开场。

“要测试什么?”在一大群穿着白大褂忙碌的人群中,我找到江阔天,他满面疲倦之色,坐在一把椅子上仰头望着我。

“我今天收了七具尸体。”他说,“七具尸体都发生了突变。”

“啊?”

“死者之间互不认识,都是早晨醒来被家人发现死在自己家里的,浑身没有任何伤痕,屋内也没有打斗痕迹。”他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当然,他们的血全都流失了。”

“啊?”我原本想将自己的发现跟他讨论一番,可是关于死亡的最新消息将我震撼住了,似乎除了惊叹,我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了。

“唯一有点不同的是,死者家属反映,他们曾经在家门口看见过狗。”

“狗?”这种动物又出现了,它出现在死者家门口,会与案件有关联吗?

“据说那狗是一路跟着死者从北街回来,在门外坐了一夜,直到早晨开门时才离开。”

“那是什么样的狗?”

“什么狗都有,不过都是流浪狗。”

流浪狗?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红衣女孩周围的那群狗来。

“现在在做测试的就是死者的家属,一共18个人,”江阔天继续道,“要给他们做基因测试。”

“还测试什么?”我不解道,“先前梁纳言那5名患者的家属不是已经测试过了吗?事实证明家属并没有发生基因突变,基本已经可以排除这种突变的传染性了吧?”

他摇摇头:“有一个新情况。”

“什么?”

“据这些死者家属反映,死者生前都曾经给他们带回一种红色的液体。”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不说。

红色的液体?

“是不是这个?”我掏出从实验室带出来的一个小玻璃瓶问他。

“你从哪里弄到的这个玻璃瓶?”他疑惑地接过去,放在手里仔细端详。

“你先别问那么多,先告诉我是不是这种红色液体……”话没说完,我忽然愣住了。

那个小玻璃瓶,我清楚地记得,当初在实验室将它放到口袋里时,它的确装着大半瓶红色的液体,那液体散发出奇特的幽香。然而现在,玻璃瓶内空空如也,红色的液体不见了,香气也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喃喃地道。

“怎么了?”现在轮到江阔天问我了。实验室的情况,我只在电话里大致跟他说了说,具体细节他并不知道。我定了定神,用最快的速度将我在那里发现的事情告诉他,他听得面色沉肃,不断叹气。

“你刚才说死者曾经带回一种红色的液体,是怎么回事?”我匆匆说完,仍旧接上先前的话头。

“死者在昨天夜里,曾经带回一种红色的液体,”他说,“据死者家属的描述,那种红色的液体,有着奇特的芳香,而更奇特的是,”他停了停,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死者说这种液体对身体有极大好处,因此死者的家属也都喝了这种东西。”

“18名家属都喝了?”

“都喝了。”

“我明白了。”

“哦?”

是的,我明白了。

死者的家属都喝了这种液体,死者当然也喝了这种东西,就在喝了这种东西之后的第二天,死者就被发现死在家中,这就是说,很有可能是这种液体导致了死者的死亡。

而每名死者的尸体都发生了基因突变。

因此也就可以推测,很有可能是那种液体导致了基因突变。

专家们要对死者家属进行测试,实际上并不是要测试这种突变的传染性,而是要确定这种突变是否与红色液体有关——如果每名喝过那种液体的人都发生了突变,这个结论就可以确定了。

这倒真是巧,我先前刚想到要去寻找喝过那种红色药水的人,没想到这种人这么快就出现了。

见我不断点头,江阔天笑了起来:“你现在知道了?”

我又点点头。

“他们已经进去了。”江阔天说,“为了节省时间,18个人一起做测试。”

我这才注意到原本雪片般在身畔穿梭的白大褂们不知何时都已经不见了,在法医检验所里,有几个密封的房间,检测就在那里进行。据说那种房间的密封效果极好,哪怕是一丝气体都不会透出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做个基因检测要在那样密封的场所进行,江阔天见我疑惑地看着他,笑了起来。

“他们不仅仅是做基因检测,”他说,“专家们还想对他们来一次仔细的全身检查,”他促狭地对我眨眨眼,“那种事情是很隐私的,当然不会让你我之类的闲杂人等来观赏了,是不是?”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法医检验所最隐秘的地方,当然莫过于那几个密封的房间了,尊重被测试人的隐私,这也算是一桩好事。

测试的房间里传来一些古怪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打架,不知道是什么特殊的仪器在运转。看来做测试还需要一段时间,江阔天抓住这机会,更加仔细地询问起那个实验室的情况来。说到那个红衣女孩,他跟我一样,认为那女孩也是整件事情的关键。

“她年纪那么小,即使走了,估计也走不多远。”他说着便立即给手下的警察打了电话,要他们去北街一带寻找那个小女孩。

“那些动物的尸体和小玻璃瓶带回来没有?”他在电话里问。

对方的回答是否定的,实际上当时他们什么也没往外搬,只是封锁了现场——要搬的东西实在太多,而且我也认为,也许这些东西的排列位置,也包含着我们所不知道的信息,蓄意破坏反为不美,便阻止了他们朝外搬运的举动。江阔天知道了这点,对着我皱了皱眉头,又吩咐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他俯头仔细端详着手里的小玻璃瓶,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又拔开瓶塞朝内嗅嗅,问道:“这里面真的曾经装着那种红色的液体?”

我点点头。

这件事情的确是很奇怪,瓶塞塞得好好的,我的衣服口袋里也没有任何被液体浸湿的痕迹,显然那种液体不会从瓶塞处渗漏出来,怎么会突然就不见了呢?我们两人对那小瓶研究了许久,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又讨论了一阵,话题回到了眼前刚刚发生的几起案件之上。在这几起案件当中,有一件事情让我感到疑惑——这几名死者,互相之间并不认识,怎么会突然在同一天夜里、带回同样的一种液体呢?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也许这个可以解释。”江阔天说着从身后的工作台上拿起两个小密封袋,一个袋内装着一个小小的玩具,另一个袋内装着一个一次性的注射器。

“这是什么?”我拿起那个小玩具问道。

“这两件东西,都是这7名死者昨天夜里带回家的。”他说,“死者手里都握着这样一件玩具。”

“哦?”

那件玩具,是一种很粗糙的不锈钢制品,一柄大约半尺长的长矛,是许多小男孩经常玩的东西,看不出有什么特别。而那个一次性注射器,内中什么也没有,更是看不出什么。我看了许久,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倒是那小玩具锋利的尖端,有好几次都戳破密封袋,差点戳到了我的手。

死者手里拿着这样一件玩具,有什么特殊含义?如果是用来自卫,这样一件东西,稍微用力便可以折断,毫无自卫的可能——然而为什么每名死者手里都拿着这样一件东西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别看了,”江阔天叹了口气,“我跟你一样,什么也没发现。”他说完又笑了笑,“但是有件事情我已经查清楚了。”

“什么事?”

“这个小玩具,是在北街的一家小型超市里买的,”他放慢语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这个注射器,也是在北街的一个小诊所内买的。”

“北街?”这个词现在相当敏感。

“北街。”江阔天肯定地说。

这个问题还没想明白,另一个问题又冒出来了:“这几个死者是不是梁纳言的患者?”

“不是。”江阔天有些奇怪地望着我,“你怎么这么问?”

我将自己关于梁纳言和实验的推测说了出来,他的面色变了,望着我,半天没有说话。这下轮到我奇怪了:“怎么了?”

“你的意思是,梁纳言的患者,都有可能喝下了那种红色液体?”他神色凝重。

我点点头。

“那就糟了。”他说。

我正要问糟在何处,话未出口,便已经想明白了。

果然是糟了。

如果死亡事故真的是因为那种红色液体引起的,那么那些喝了红色液体的人,都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死者。

梁纳言记录在案的患者就有五六十人,也就是说,就我们所知道的情况来看,目前至少有五六十人随时存在死亡的威胁。

而这中间,还不包括那些我们所不知道的接触过那种液体的人。

“现在的这7名死者,就没有记录在梁纳言的档案里。”江阔天铁青着脸道。这意味着,获得那种红色液体的途径,并不止是梁纳言一条渠道。

“别太担心,”我见他脸色实在难看,安慰道,“也许关于红色液体的推测是错误的,也许所有的事情实际上跟红色液体毫无关系。”话虽然如此说,但是我自己也知道,这种说法安慰不了任何人。

一切迹象都表明,红色液体就是香气的源头,是死亡的根源。

“他们怎么还不出来?”江阔天忽然焦躁地站起来,望着那几个密封的房间,皱紧了眉头。

他这样一说,我才意识到,他们的确进去很久了,看看手机,已经是夜里8点多钟,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无论做什么检测,这么长的时间也该够了。

窗外,已经沉入了五彩缤纷的城市夜晚,远方喧嚣的霓虹灯射出艳丽的光芒,即使在法医检验所这样偏僻的地方,也能感觉到一个城市的勃勃生机。

“怎么需要这么长时间?”由于急于知道答案,我也十分焦躁。

没有人回答我,江阔天也不知道答案,知道答案的是那些穿白大褂的专家,可是他们全都进了那几个密封的房间——要同时为18个人进行测试,专家的数量不够,法医们也都纷纷上场。整个法医检验所,没有进入密封房间的,除了我和江阔天,只有他带来的几个警察了。

我们忽然感到极其安静。


心里发毛
 
太安静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几乎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我和江阔天对望一眼,我从他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疑问——看来他跟我一样,感觉到了有什么事不对劲。

是什么地方不对?

“你昨天做检查用了多久?”他忽然问我。

“一个多小时,”我说,“具体说来,从我手上取样大约用了一分种,其余的时间都是他们化验用的时间。”

“一个小时?”他喃喃地道,“你看见过有什么身体检查需要三个小时吗?”

我摇摇头。

通常的身体检查,需要被检查者在场的检查时间,都不会超过一个小时,有时候要等好几天才出结果,那也只是检查机构的管理机制以及做化验所需要的时间,但是没有什么检查需要被检查者在场三个小时以上。

因此现在在法医检验所里的这场检查就显得非常反常。

一丝不安悄悄地爬上心头,我又看了江阔天一眼,他也正不安地看着我。我们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快步走到那几个密封的房间门口,大力拍打着房门:“怎么这么久?你们没事吧?”铁皮的房门被拍得擂鼓般嘭嘭作响,里面却是毫无动静,倒是在外面等候的几个警察走了进来,愕然望着我们,不知所以。

拍了好一阵,毫无回音。

“算了,”我阻止继续拍门的江阔天,“既然这房间是密封的,看来门也是隔音的。”

江阔天颓然放下了举起的手掌。

“不是隔音的,”旁边一个警察忽然插嘴道,“今天上午我来送文件,他们在里面做事,谈话的声音外面听得一清二楚。”

“真的?你确定是这几间房?”我和江阔天同时问。

他点点头表示肯定。

这个警察这么一说,我也记起来,在他们刚进去的那阵,的确曾听见他们低声说话和器皿碰撞的声音,甚至还发出了一些类似打架的古怪声音,但是现在,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

什么声音也没有,是不是表示,里面的那一大群人,都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忽然感到全身发寒,好似有几滴冷水沿着后背一路滑下。

江阔天看来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他面色变得煞白,望着我,低声道:“你听见里面有什么声音没有?”

“刚进去的时候有,现在,没有。”我说。

他点点头:“我也是。”

说完这句话,大家都有点不知所措,惊慌地互相看来看去。大约过了一分钟左右,江阔天猛然省悟过来,对我们大吼一声:“快撞门!”

这声吼让我们全身一震,几个人挤在门口一顿乱撞,用脚踢,用肩膀顶,用能找到的结实的桌子椅子撞,然而除了在门上留下许多凹痕之外,大门依旧纹丝不动。

“妈的,做得挺结实!”一个警察啐了口唾沫道。

过了几分钟,从那几扇封闭的门内,突然传出一些声音。这声音打破了寂静,骤然传入耳朵,仿佛凭空而生的怪物,让我们都哆嗦了一下。

“有声音!”一个警察突然说。这句话虽然多余,但是没有人责怪他,每个人都慢慢地挪动着身子,朝门口靠去。

每个门里都发出那种可疑的声音,仿佛是有人在走动,又仿佛是在拖动着什么沉重的东西,我们互相看了看,同时靠近了最近的一扇门,将耳朵贴了上去。

耳朵还未触及门上,门内传来几声“咔咔”的声音,有人拧动门锁,那门朝内一闪,无声地开了。

浓郁的芳香几乎是以一种攻击性的姿态潮水般涌出,将我们呛得朝后连退了好几步。那种香气乌云般包围着我们,几乎将氧气也排挤了出去,让我们呼吸十分困难。除此之外,伴随香气而来的恐惧,也让人几乎无法忍受,我和江阔天久经锻炼,略微好一点,那几个警察,早已面无人色,全身不住颤抖。但是谁也顾不上安慰他们,门内的情形,让我和江阔天吃了一惊。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站在房间门口,脸色苍白,神情迷惘,透过他们身体之间的间隙望进去,可以看见身后的房间,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屋子的人。

其中一个躺在地上的人,面孔朝向门口。从这种惨白的面孔可以清楚地看出,那人已经死了,死状如同我们早已熟悉的那样,扭曲而恐惧的神情,张大的嘴角仿佛正发出惊呼。

除此之外,让我感到惊奇的是,那些尸体的衣服,全都破了许多洞,破口处的布料翻开,仿佛一只只瘫软的翅膀,露出底下惨白的肌肤来。

这种破洞,让我想起了郭德昌,在他死的那个夜晚,他的衣服,也有这样许多的破口,那些破口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如同眼前这些尸体上的一样。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他们正梦游般从房间内走出,而江阔天早已推开他们,冲进了房间。

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那些白衣服的专家和法医们,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走出来后仍旧继续朝前走,直到碰到了墙壁,才呆呆地站住。而房间内的情形,没有他们的遮挡,便一览无遗了。

耳旁似乎有谁惊叫了一声,我顾不得去追究那声音是谁传出来的,一个箭步跃到房间,看着满地的尸体,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所有的被测试者全都死了,一共7个人,僵硬而惊恐的神情残留在他们脸上,有的人仰面朝上,虽然已经死去,却还伸直双手朝向天空,仿佛是想要推开什么东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我们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

在我们进入这个房间的同时,其他密封的房间门也被打开了,穿白大褂的人们带着幽灵般恍惚的神情从内走出,一直走到撞上了墙壁,才停下来。

我和江阔天走到一个穿白大褂的人面前,用力摇晃他几下,大声地对他吼叫,他白色的身体在我们眼前晃动得如同一片落叶,然而无论是摇晃还是吼叫,都无法将他从那种梦幻的状态中唤醒,他的瞳孔没有焦点,眼睛虽然瞪得很大,却毫无神采,仿佛他的灵魂已经飘移到不可知的另外的空间。

所有的专家和法医都是如此,每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半昏迷状态。

这种情形,让我们有些不知所措,那几个警察早已被香气逼得无法忍受,逃到了屋外。我和江阔天一人用一条湿毛巾遮住口鼻,勉强透过香气呼吸着。

“场面太大了,人手不够,得向局里请求多调派些人来。”江阔天的声音透过毛巾传出来,变得含糊不清。他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时,胳膊肘不小心碰了一个人一下,那人被他碰得原地一个转身,原本贴在墙壁上的脸朝向走廊一边,我正要叫江阔天注意,却见那人在转身之后,晃悠悠地走动起来。

窗口吹来阴冷的风,撩起白大褂的下摆,这人悠然前进,竟仿佛御风而行,一直朝前走,毫不理会我和江阔天惊异的目光。

“跟着他,看他要走到哪里去。”江阔天在我耳边低声道。

我点点头。

那人似乎并不知道我们跟在他身后,仿佛全世界都只有他一个人一般,带着梦幻般的微笑,缓慢前行,老练地绕过一些拐角和障碍物,进入一间房间,倒头便睡。

那是给专家们准备的休息室。

等他倒下以后,我和江阔天又站了几分钟,却见他渐渐合上双眼,不一会便呼声大作,倒真是睡着了。我们面面相觑,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试着想将他弄醒,他却睡得仿佛死过去了一般,怎么也醒不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望着江阔天。他摇摇头,眉头紧锁。

想到其他的专家们还和那些尸体站在一起,我们不放心,回身去看,尸体依旧老实地躺在地上,而专家们依旧老实地面朝墙壁站立着。

我和江阔天将那些站立的专家们一个一个转过身子,他们便也和先前那人一样,沿着走廊行动起来,长长的一队白色僵硬的队伍,在身后拖下一道漆黑的影子。这种情形,让我想起了湘西的赶尸,不由打了个寒噤。这一群人一路行走,也是走到了休息室,各自倒头睡下,再也没有动静。

江阔天打电话向局里求援,在大批警察到来之前,我们又去那几间躺满尸体的房间里看了看。现场看起来很正常,白色的工作台上,摆满了测试用的仪器。死者一共18人,全都是本次要测试的对象,让我们庆幸的是,专家和法医并没有一个死亡,虽然他们的状态很古怪,但至少还活着。

现场唯一有点奇怪的地方,就是在靠近工作台的地面上,我们发现了一小团怪异的物体。那看起来仿佛是个圆球,大约豌豆大小,肉色,表面十分光滑,看起来像某种生物。

“这是什么?”江阔天一边说一边拈起那团小东西,疑惑地凑近眼睛,仔细端详,“是不是蜗牛?”

凑近了看,那小东西果然很像是剥了壳的蜗牛,它似乎将身体蜷缩得很紧,我们仔细寻找,也找不到一丝缝隙,整个外部浑圆一团,我用手碰了碰它,感觉绵软冰凉,富有弹性。

在碰到它的那瞬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顺着指尖一路钻进了我的心里,让我心头直发毛。江阔天见我神色不对,连声追问我想到了什么,然而我皱紧眉头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这种感觉的由来,只得摇摇头。

这种小圆东西在每个房间里都发现了,江阔天不知如何处置它们,我灵机一动,掏出那个在实验室带回来的小瓶给他,将这些小东西尽数装了进去。

“希望这东西和他们的死无关。”他叹了口气,望着那些安静地停在瓶子内的小东西道。

“希望如此。”我也道。

棕色的瓶子在灯光下闪烁着光芒,乍一看去,竟仿佛是那种小圆球睁开了眼睛。

我心里的不安又骚动起来。

伴随着警笛的长鸣,警察们大批地赶来,一时之间,法医检验所黑压压一片都是警察,到处都是闪光灯扑哧扑哧地闪烁,江阔天对带队的警察交代了之后,便拉着我到专家休息室,不料那里也挤满了人,几个医生正忙着为那些昏迷的专家们检查身体。我们只得走出来,站到院子里,一人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着。

“看来的确是那种红色液体在起作用,”他沉默了一阵之后说,“死的人全都是喝过那种液体的人。”

“是啊。”我说。

“必须赶紧找到梁纳言的其他患者。”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我说。

“对。”我说。

清冷的夜空中隐约飘来几个女孩子的笑声,我们望着远方繁华的都市,心情都有些沉重。

远方不知是谁在放烟花,一道火光长龙般蹿上半空,忽然一声爆裂,如星光四射,黑夜中绽开了一朵绚丽的花,点点火星灿烂地落下,不知落向了何方。

我心头一动,猛然想到一件事,忽然有了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不好!”我说,或许是过于激动,烟头猛然烫到了我的手指,我一甩手,将烟头扔了出去,只见一点红光一闪便不见了。

“什么?”江阔天蓦然挺直身子,疑惑地望着我。

我拉着他蹲下身,随手从地上拾起一截树枝,借着院子里的路灯,在花坛的泥土上画了起来,“这里是北街,”我画了一个圈,他点点头,“这里是郭德昌死的地方,这里是梁纳言住的地方,这里是那7名死者买注射器和玩具的地方,这里是三石村,这里是梁纳言的那几名患者住的地方,这里是先前一家5口住的地方。”

“你想说什么?”他疑惑地问,“这些地方并不集中,尤其是三石村,更在百里之外。”

“对。”我说,“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一个源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焦躁起来。

“你看,”我指着图上的那些地点,“三石村和梁纳言的患者都住得十分分散,但是梁纳言是他们的源头;而郭德昌和那一家5口出事的地方离北街不远,那7名死者买那些东西的地方更是在北街,这说明,北街是另一个源头。”

“哦?”

“北街为什么会成为源头?梁纳言又为什么会成为源头?将梁纳言和北街联系起来的,是那间实验室,在那间实验室里,有三样我们不清楚的东西。”

“哪三样?”

“你说呢?”

他略一沉思便明白过来:“是那个红衣女孩、红色液体和动物尸体。”

“对。”我说,“但是实际上只有两样。”

“哦?”他皱起眉头,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那些动物尸体,实际上只是现象,也许会提供一些线索,虽然我们目前不明白,但是那跟我们所见到的人的尸体,是一样的,”我放慢语速道,“实际上,真正关键的问题,应当是出在那红衣女孩和那红色液体上。”

“对。”他不耐烦道,“这个我们早就讨论过了,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说明这个?”

“不是。”我指着图,叫他看图,“现在我们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那种红色液体就是死亡的原因,对不对?”

点点头。

我感到自己说得太慢,而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便加快了速度:“三石村的人、梁纳言的患者以及梁纳言自己,都是因为红色液体而死——我们可以确定,这种红色液体来自梁纳言,至于他是怎么得到的,暂且不去理论。”

从江阔天的表情来看,他越听越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只是迷惑地望着我。

“那些人的红色液体来源已经知道了,”我继续说,“但是,他们,”我在图上指点着其他的地方,“郭德昌、那一家5口和今天死的这7户人家,他们的红色液体,从何而来?”

“啊?”江阔天低呼一声,“我的确没有考虑这个。”他才一说完,又发出一声惊呼,这声惊呼的意味与方才不同,似乎带着些兴奋,又有些焦虑。

“你知道了?”我问。

他点点头,飞快地道:“如果那个实验室是一切事情的源头,而那种红色液体产生于实验室的话,”他望着我,突然压低声音,“与那个实验室有关的人,目前除了梁纳言,就只有那个红衣小女孩。”

我点点头。

这就是问题关键。

既然梁纳言可以将红色液体散播到百里之外的三石村,那么红衣小女孩当然也可以同样将那红色液体散播出去;既然红色液体是死亡的原因,那么,散播这种液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等同于散播死亡。我们不知道梁纳言和那女孩散播红色液体的初衷是什么,但是结果必然是死亡。

而现在最让我们担心的是,那小女孩只有8岁,一个8岁的孩子,随身携带着那样危险的东西,不知飘荡在这个城市的什么地方,会产生什么后果?

我本来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只是刚才的烟花散落,让我蓦然想起这一切,我仿佛看见那个红衣服的美貌小姑娘,随身带着一些小玻璃瓶,里面装的是那种芳香无比的红色液体,她将这种液体四处分发,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这情形虽然只是想象,也让我出了一身冷汗。

目前我们发现的死者已经不少,但是真正喝下那种红色液体的人,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如果说梁纳言散播那种红色液体有规律可循,那么那个红衣小女孩,她的行动完全出于小孩子的随机行动,让人无法控制,无法预料,也就无法阻止。

“必须赶快找到她!”江阔天说。这是他第二次决心要找到这个小女孩,他打电话联系先前被派出去寻找那小女孩的警员,得到的回答是令人失望的,警察们找遍了北街,也没有看见那女孩的身影,她似乎也没有再回到实验室。

“继续找!”江阔天对着电话严厉地道,“一定要找到那孩子!”

“注意狗,”我在旁边补充到,“那孩子身边有很多狗!”

他挂了电话,看着我,叹了口长气。

“别叹气,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说。

“我知道,”他笑了笑,看着天空中一朵又一朵烟花。

在这所有的事情中,死亡是结局,也是案件的起点,如果没有死亡,就构不成案件了。然而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还有其他人喝过那种红色液体,但是却无法找出那些潜在的死者。

我们都知道,要找出那些人,只有一种办法。

“要找到他们很难,但是他们找我们,就很容易。”江阔天轻轻地说。

“是啊。”他说的也正是我所想的。

如果那些喝过那种液体的人知道他们会有生命危险,也许就会主动来与我们联系。但是要让他们知道有这种危险,首先要让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就意味着,必须向这一特定群体公开这一系列案件——由于不知道这一特定的群体在哪里,这种公开面向的对象,必然是全体市民——在这之前,由于案件恶劣,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影响,媒体被上层弹压,只是轻描淡写地报道说是凶杀,在这个城市,凶杀早已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然而如果是要引起特定群体的注意,势必要说出真相。

这样的真相,政府会同意公开吗?

即使政府愿意公开,南城的市民,是否具备承受能力?是否会引起一次全城的恐慌?

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任何事情,牵涉到人心,就变得复杂了。

“还有一个问题。”江阔天吐出最后一口烟,缓缓道,“如果那种红色液体真的是那个小女孩散播出去的,为什么死者家里没有发现那种小玻璃瓶呢?”

是啊,为什么呢?

“我也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的衣服,全都破成那个样子?”我说。

我们同时叹了口气——线索越来越多,我们反而越不明白,疑团如同空气中的芬芳,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却又无法捕捉。

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他到里面看了看,检查仍未结束,专家们继续昏迷,在这里我什么也做不了,便告辞离开。车子开出一段距离回头望时,法医检验所灯火通明,这些人看来是要夜战了,不由叹息一声。

这个夜晚注定无法平静。

我刚刚回到家,正要换身衣服洗澡,手机铃声适时响了起来。

是江阔天。

一看是他的号码,我知道,这个夜晚又泡汤了,那些尸体和案件,一下子全盘涌进我的脑海,满脑子都挤满了关于这几起案件的思考与回忆,那种香气又开始在我意念中飘荡。我叹了口气:“喂?”

“又死了人。”江阔天不啰唆,直奔主题。

“在哪里?”我觉得死人的速度和数量都有点超越常规,越来越不对劲了。他说了一个地址,叫我赶紧过去。

“事情不对劲。”他说,口气十分沉重。

“怎么了?”

“你来了就知道了,看起来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我放下电话,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打了个车到那里,这才知道江阔天所说的严重是什么意思。

他所说的地方是一处建筑工地,位于城市最繁华的中心地带,大约两三千平方米的土地全被翻得露出了泥土,几辆施工用的车停在工地上,雪白的大功率灯泡照得工地亮如白昼。当我赶到时,那里已经围了一两百人,负着手围成一大堆在议论着什么。我分开人群挤进中心,才发现他们围住的,是一溜小小的平房,位于建筑工地外沿,是专门给临时请来的民工等外来人员住宿的。这些平房是用木头支架和油毡布搭建而成,微弱的光从里面透出来。外面围着的这些人都是住在平房内的民工,因为出了事,他们惊慌而好奇,纷纷出来看热闹。几辆警车停在旁边。我给江阔天打了个电话,他从那一排平房中的一间里探出头来,对我招了招手。走进那间房子,脑袋几乎可以碰到屋顶,一股汗馊味和浓郁的芳香混杂在一起,迎面扑来。闻到这种芳香,我的心就是一跳。

这房内卫生条件极差,没有自来水和厕所,狭小的一间斗室里,排满七八个床铺,床上的被褥都极简陋,有的甚至没有被套和床单,黑糊糊的棉絮裸露在外,床铺与床铺之间的过道十分狭窄,三四个警察在里面走动,必须侧着身子一个一个顺次通行。

死者躺在最里的床上。等那些警察从过道里退出身来,我和江阔天小心地进去,这才看清他的容貌。

屋内灯光十分昏暗,乍一看并没有看清,只觉得那并不是一个死人,似乎他的面部仍旧含笑,甚至他的嘴里还在发着含糊的声音。

“他还是活的吧?”我疑惑地回头问江阔天。

“你再仔细看看。”他抿着嘴唇,十分严肃。

我再靠近一点,膝盖几乎要碰到他的床了,仍旧是觉得他在笑,那笑容并不是凝固的,而是在不断的、动态的微笑。这里灯光实在太暗,大约15瓦的灯泡,悬挂在门口的横梁上,昏惨惨一点微光,传到这个床铺时,已经近乎于无,只大致看得清一点轮廓。我弯下腰,想要看清江阔天所谓的“死者”的面容。

强烈的芳香直入脑门,幸好我早有预防,预先在口内含了驱除气味的中药,人中和太阳穴抹了味道浓烈的风油精——这都是老王塞给江阔天的,他自己也浑身装备齐全,站在床边,望着我。

看见老王我感到很高兴,在那么多白大褂全都倒下的时候,只有他一枝独秀——幸亏今夜他去了另一处现场,这才避免了法医检验所内那种集体昏迷的壮观场面。

对于我的高兴,老王始终保持严肃,这让我感到事情很不寻常,便赶忙低头看死者。

腰弯下去,与死者的脸贴近到一定距离,我终于看清,原来,他脸上不断运动的,并不是活人的微笑。

那是密布的伤口,大大小小,覆盖在他整个面布和裸露出来的皮肤上,依稀可以看见伤口内部一片鲜红。那些伤口正在迅速地收缩着,好似红色的花朵在不断萎缩。我先前以为的微笑,不过是伤口牵动死者面部肌肉造成的假象,而那些我以为是死者所发出的含糊的声音,原来是伤口收缩的响声——伤口收缩的声音,好似无数泥鳅在泥里钻动,吧唧吧唧一阵微响。

这种情形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凝视着被伤口牵得不断变幻表情的死者,眼见他眼角眉梢都在运动,而又分明已经死去,真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我在哪里见过这种情形?

死者的身体上,穿着一套建筑工地上陈旧的工作服,衣服已经十分破烂。我仔细查看衣服的破烂之处,却发现那些破口很新,显然是新弄破的,全身上百处衣服的破洞朝外翻开,每个破洞里都有一处伤口,吧唧吧唧地收缩着,如花萎谢。有一处伤口较小,收缩到后来,完全消失,只留下一团深色的淤痕,而那淤痕也在不断变淡、变小、最终趋于无形。

当伤口全部收缩成淤痕、淤痕全部消失,这具尸体看起来就是完好无损的,谁也不知道死者为何失去这么多的血。

我眼睁睁看他不断变化,半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本来以为郭德昌尸体上伤口的收缩已经十分可怕,然而现在的情形,却比那时要可怕数倍。这种超越了寻常恐惧的刺激,反而让我分外平静因为我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动作来面对这种情形,似乎什么样的表现都太显平淡,不足以表达我内心的震撼,因此我只有选择面无表情。抬眼看看江阔天和老王,他们的脸在幽暗的灯光下,黄不溜秋,看不出什么表情。从他们脸上,我仿佛看见自己。如果说尸体是恐惧的源头,那么他们两人则是恐惧的表现,因为这种表现更接近我的内心,反而令我更觉可怕,只短短地看了他们一瞬,我便赶紧低下头去,继续看那具尸体。

我终于知道这种情形在哪里看过了,在郭德昌死去的那个夜里,我亲眼看见他全身笼罩在无数青色的印记下,在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些印记之前,它们又消失了。

还有北街那个孩子,他的尸体上,也有这样逐渐消失的青色印记。

看来郭德昌和那个孩子,并不是没有受伤,而是和这名死者一样,伤口都消失了。

这是什么样的伤害?是什么力量,在一个人全身留下这样多的伤痕?

“没有人听见他的叫声吗?”我看着死者,喃喃道。

江阔天摇摇头:“没有任何人听到他的叫声。”

这实在太奇怪了,在这样严重的伤害下,有什么人能够忍住不叫?何况他住的是这种集体宿舍,人口密度很大,而且隔音效果极差,不要说是大声惨叫,只怕连低声的悄悄话,也有被隔壁听见的可能。

“你没有注意到他的伤口吗?”江阔天道。

我愕然望着他,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死者的伤口如此明显,他为什么这样问?

老王走到我身边:“你注意看,他的伤口,是怎么弄出来的?”

他这么说,倒提醒了我。我凝神细看死者的伤口,那些伤口现在已经缩得非常小,如果我不是来得这么快,只怕再晚一点,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虽然伤口已经缩小,但是仍然可以辨认出,每一处伤口的边缘都不整齐,边缘上那种锯齿状痕迹,明显是牙齿咬过!

这个发现让我暗暗心惊,难道这几起案件,并非人为,而是野兽肆虐?

是什么野兽?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回忆起不久前的那条狗,那条受伤的狗,它的伤恢复得那么快,简直令人不可思议,而从它嘴里飘出的那种香,和我们现在已经熟悉的这种香气,一模一样。实际上,我第一次闻到那种香,就是在那条狗的身上闻到的,只是后来事情太多,我将这件事忘记了。要不是看到死者身上的牙齿印,我恐怕还不会想到狗的身上。

一想到了狗,自然就会想到三石村那一百多条被集体谋杀的狗,还有北街那群流浪的动物,它们冰冷而警惕的眼神仿佛又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由打了个寒战。

何况,他的衣服上,被撕裂了这许多破口……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将关于狗的设想说出来。江阔天和老王都是目光闪烁,既震惊,又兴奋。

老王推了推眼镜:“这些伤口,明显是被什么动物咬过,可以肯定,那种动物有锋利的犬齿。”他这么一说,我们全都屏住了呼吸。

莫非凶手竟然是狗?是不是就是我在那天夜里见到的那只狗?

这种想法让我们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瞪大了。风在简易宿舍外呜呜吹过,外面,穿越了工地的灯光,是无穷的漆黑夜晚,在黑色深处,我仿佛看见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正望着我。

我打了个寒战。

江阔天带着我,去盘问住在附近的人们,老王和他的助手,继续留在房内检查。当我们走到门口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幽暗的灯光下,那具尸体的形状已经辨认不清,成为床上模糊的一个黑影,然而我知道,他在变化着,即使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仍旧会持续不断地变化。

住在附近的都是民工,密密麻麻围在屋外,大声议论着发生的事情。在寒冷的风中,他们似乎都有些瑟缩,浓烈的香气覆盖了人群。这种香气中的恐惧元素,加上他们中有的人已经见过尸体,对所见情形一番大肆渲染,使得人们都十分害怕,神情惊恐而迷惑,紧张地朝停放尸体的房子张望着,见我们出来,人群起了一阵骚动。他们朝我们靠拢,显然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然而他们也是和郭德昌夫妇一样的小人物,这样的小人物,对警察都很畏惧,所以他们靠拢到一定程度,便不再靠近,在我们与他们之间形成一小段空白地带。不知为什么,就是这半尺左右的空白,让我觉得,今夜的夜色,愈发诡异了。江阔天身穿警服,身材又高大,那些人对他的态度比对我更加恭敬,因此当他问他们话时,他们都十分老实。

死者名叫张明,是外地来的民工。事情发生的时候,简易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其他的人都在另一间宿舍里打牌,等到他们回来,发现张明已经死了,立即报了警。民工们知道的情况只有这么多了,当问及他们是否看见狗时,他们笑了起来:“这附近的狗太多了,看见狗有什么稀奇的?”

“张明,”我迟疑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有没有喝过一种红色的……药?”

民工们摇了摇头:“他壮得像头牛,哪里用得着喝什么药?”

“哦?”我和江阔天对望一眼,满怀疑惑。

许多疑问在我们心中盘旋,当老王将尸体带回检验所之后,我和江阔天就近选了一家火锅店,点了一个鱼头火锅和两盘香辣小龙虾,边吃边谈。这家火锅店位置很好,只是还不到吃夜宵的时候,人不多,除了我们俩,就只有一对夫妻带着孩子在吃香辣蟹。

在一个这样多事的夜晚,我们到此时才有了点真正的悠闲的时光。

“你怎么看?”江阔天剥开一只肥大的虾,将雪白的虾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我没有回答,也剥了一只大虾,细细品尝起来。

目前尸体解剖结果未出来,无法判断张明究竟是死于那种红色液体还是死于那种外伤,这里有一点非常奇怪——并不是所有发生那种变化的尸体都曾经受过外伤——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个问题,但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我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江阔天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其他的尸体没有受过外伤?”

我怔住了,不知他何以有此一问。他见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喝了一大口啤酒道:“既然尸体有这种奇特的恢复能力,那么我们没有见到尸体上的伤口,并不表示尸体没有受过伤。”说完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仿佛在笑我连这也想不到。

我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学着他的样子,连连嘲笑。

“你忘了法医检验所的那些尸体吗?”我问。

这回轮到他怔住了。

法医检验所那些死者,是我们亲眼看着他们活着走进密封的房间里的,那地方不要说是狗,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所以可以肯定,那些尸体绝对没有受过任何外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江阔天原本正要吃鱼,听我这样说,忽然失去了食欲,放下筷子:“我越来越糊涂了。”

“我也是越来越糊涂了。”我说。

眼前的案件没有带来新的线索,反而增加了新的疑问,我们想得头疼,终于决定撇开这件事不谈,转换话题。江阔天谈到了俞华之派到三石村去的人,那个年轻的专家到了三石村,立即就电话回来汇报情况。他汇报的情况让俞华之和江阔天吃了一惊;而江阔天转述那些情况时,又让我吃了一惊。

三石村突然发生大规模的山体滑坡,等年轻的专家到了那里时,整村的人都被埋在了泥土之下,在他打电话的时候,歧县消防队和武警队的官兵正在努力挖开山泥,想从泥土下救出一两个活人。

“救出人没有?”听到这消息,我被一口辣椒水呛得连连咳嗽。

江阔天摇摇头。


狂野之夜
 
据说那山泥堆得非常之厚,到现在还只挖出一小部分,不要说活人,连尸体也没有找到一具。令人感到不解的是,山体滑坡早有预兆,附近村里的人依据多年的经验,早看出那座山并不稳当,山上的树木均被三石村的人采伐一空来做棺材,加上夜里骤然而临的暴雨,大家都不敢靠近那座山。偏偏三石村的人不知道是为什么,都朝那座山下集中,仿佛是中了邪一般。有目击者远远地看见,拼命大声阻止,他们却仿佛没听见一般。用其他村里人的话说,纯粹是找死。

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百感交集,同时,一点疑惑在心中打旋,越转越大:“怎么会这么巧?”

“你的反应跟我们一样,”江阔天道,“我们也觉得奇怪,实在太巧了。可是现在也没有心思管那么多了,眼前的事就乱成了一堆,三石村的事,就暂且等挖开了泥土再说吧。”

也只有这样了,我又叹了一口气:“你准备从什么地方着手?”

“明天先找到梁波和那个女孩子再说,至于那些喝了红色液体的人,只有跟俞教授商量商量,看他能不能说服领导公开了。”他无奈地道。

“嗯,”我点点头,“毕竟他是专家,他说的话或许有些分量。”

“那你明天又准备做什么?”他问我。

“我吗?”我笑了笑,“既然喝了这种红色液体的人一定会死,我想查查南城的死亡记录,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你指望发现什么?”他愕然不知所以。

“我只是想看看,这种红色液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失的,”我喝了一口酒,“也许有些死者是我们至今都未发现的。”

“希望你能有所发现。”他点头赞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也饮干了杯中的酒,酒入腹中,骤然升腾起一股热气,驱散了严冬的寒意。

正回味间,江阔天望着空空的碟子,皱着眉头道:“你趁我说话,居然偷偷把龙虾吃光了?”

我笑了起来,招呼夜市老板,又上了两盘红色的小龙虾。

夜色越深越冷,店里的人渐渐多了,喧嚣四起,好一派生机,谁能想到,欢乐与灯光背后,死亡的阴影将要覆盖整座城市。

我们在店里一直坐到凌晨3点多钟,火锅店的老板趴在火炉边睡着了,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我们却依然毫无睡意。如果不是那条狗经过的话,我们或许会一直坐到第二天早晨。

那条狗出现之前,我们聊天的内容早已脱离眼前的案件,回到了我们中学时代,江阔天略微喝多了一点,整个人变得很兴奋,大声诉说着他当年在篮球队的辉煌战绩。我喝的也不少,但是因为没有类似的辉煌,便只得猛力吹嘘自己在校刊上发表了多少篇文章。两个人各说各的,谁也不听对方说话,辛辣的火锅和小龙虾香气凝固在我们中间。

正说得激烈,江阔天忽然停了下来。在这个不大的火锅店里,本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说话,现在他一停,蓦然安静了许多。这种安静让我怔了怔,也停下来,正要问他怎么不说了,鼻间忽然嗅到一缕幽香。这丝香味随着从店外吹来的风淡淡地飘过来,仿佛一根针刹那间刺中了我,将我从那种兴奋状态中刺醒了。

我紧张地站了起来。

“你也闻到了?”江阔天也站了起来。

我点点头。我们一人喝了一杯凉水使发热的头降降温,便一起走了出去。

门外是空寂无人的街道,路灯幽幽的亮着,那只狗就在路灯下缓慢地行走。那是一只非常壮硕的狗,即使隔着马路,也可以看见它那油亮的毛发在路灯下闪烁。

风从马路对面吹来,拨弄着那狗的长毛,一丝一缕的幽香源源不绝而来,虽然不甚浓郁,却带着我们所熟悉的恐惧和愤怒。

那只狗走得很慢,看它行走的姿态,似乎是喝醉了酒一般,脚步虚浮,踉跄着走着之字形,有好几次几乎摔倒。我们大声呼喝一声,它却毫无反应,头和尾巴都垂得很低,直到我们走到它跟前,它也没有抬起头来望我们一眼。到了跟前,那香气越发浓烈,我们跟着那狗的步伐,想要探个究竟。这显然是条流浪狗,而且似乎流浪的时间不长,那身长毛虽然肮脏,却依旧油亮,尚未打结。

跟着它无声地走了一小会,江阔天小心地在它面前蹲下身子,那狗恍然不觉眼前有障碍,依旧埋头朝前走,直撞到江阔天的腿上,这才停了下来。

我们等了几秒钟,那狗却始终停在那里,头垂在江阔天的脚上,仿佛是睡着了。这情形透着几分诡异,让我们不由感到心寒。江阔天看我一眼,小心地伸出手,将狗的头托起来。这一来,狗的眼睛和面部便正朝着江阔天了。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狗伸出的舌头里,有一缕鲜红的血丝,香气正是从那上面飘出。这让我们心头一震,而更让我们感到奇怪的是,那狗的眼睛半张半合,全无神采,仿佛失去了知觉。

“这让你想起什么没有?”他看了许久,忽然低声问我。

我点点头。

这种情形,让我想起了那些专家们,他们从实验里出来之后,也是这样恍惚的神情,仿佛失去了知觉,却又不断地朝前走,直到遇到障碍才停下来。

为什么这狗和那些专家们会有同样的表现?

我们两个人蹲在狗的面前沉思着。在沉思的时候,那狗的嘴始终张开着,香气源源不绝地飘出来。在这样的夜晚,面对一只失去知觉的狗嘴,不知为何总让人感到背上生寒。我们刻意将目光移开,不去看它嘴里那道形迹可疑的血丝。

“你说,这附近会不会也有尸体出现?”江阔天迟疑片刻道。

他这话先是让我愣了愣,继而很快反应过来——的确,在那些专家们出现这种情况时,正是实验室里的人大批死亡的时候。何况根据以往的经验,每当香气出现,十有八九是要死人的。现在看这狗的情形,说不定附近真的有一具那样的尸体。

那狗是从我们前方走来的,看这狗行走的速度,估计不会很远。只是有一个麻烦,如果我们离开这里去前头查看,这只狗怎么办?

这只狗显然是一条很好的线索,将它扔在这里当然是不行的,但是若要带着它走,这样庞大的体积,又实在吃力。

幸好那间火锅店尚未关门,店主见我们出来,正打着哈欠收拾,准备打烊。我们原本预备抬着这狗回到店里去,不料江阔天才一起身,那狗竟然又行走起来。我们恍然大悟——那些专家们也是如此,一旦障碍消除,又会继续朝前走。这倒省了我们不少力气,只需随时用手调整狗的方向,仿佛赶尸一般将狗赶到店内。店主虽然万分不乐意,但是江阔天掏出了证件,他也就只得答应了。

将狗安置好之后,我们赶紧迈开大步朝前走去。

越朝前走,香气越浓,我们追随着那香气跟到一条漆黑的小巷内,眼前骤然一黑——小巷内没有路灯。

一阵沉重的呼吸声从前方传来。

江阔天掏出打火机,一点微光在黑暗中也很明亮,照见前面相当一段距离——什么也没有,只有沉重的呼吸,仍旧从打火机的光照不到的更前方传来。我们小心地朝前移动,走了大约20多米,从右侧传来一线微光。原来这小巷右边有一条岔道,仅仅二尺来宽,一盏残旧的路灯照着,满地泥泞。

就在这岔道不远处,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另一个人蹲在他身旁。见到蹲着的那个人,我心头一惊,急忙对江阔天做个手势,示意他熄灭了打火机,悄悄靠过去。

蹲着的那个人,身量矮小单薄,一头长发中笼着一张雪白的容颜,虽然低着头,但是依旧可以认得出,这人正是我白天在北街见到的那红衣女孩。在灯光下,她的红衣越发刺目,风吹得衣角飞起,竟然让我产生错觉,以为是血在飞洒。她低头蹲在那躺着的人身旁,一只手伸在那人脸上,似乎在抚摩着,除了纷飞的头发和衣服,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凝然不动,显然是没有看见我们。

我们将脚步尽量放轻,慢慢靠近,风打着回旋尖叫着,附近什么地方传来狗的叫声,那女孩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微弱的路灯光很好的掩饰了我们,直到我们走到离那女孩只有两米远的地方,那女孩才惊觉地抬起头来,一张惨白的容颜完全暴露在灯光下,而下巴上依旧是鲜红一片,一滴滴黏稠的血正从那里朝下滴落。这副画面透着几许阴森,我和江阔天同时打了个寒战,一丝莫名的诡异感觉爬上了脊背。我们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她已经吓得朝后一坐,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表情瞬间被恐惧所扭曲,一双漆黑的眸子几乎要突出眼眶,定定地望着我们,红色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又是这样!

白天的时候,她乍一看见我,也是这般恐惧,这女孩如此容易受惊,让我有些怀疑,她的精神是否有什么毛病。

直到那女孩在几秒钟后突然尖声惨叫起来,我们才猛然清醒过来,同时朝她扑过去。

事后我们回忆起那时的举动,谁也说不清楚当时朝她扑过去是为了什么,似乎是为了阻止她叫喊,又似乎是为了防止她逃跑,也或许,更多的是出于本能。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当我们扑过去时,那女孩并没有任何其他反应,只是持续尖叫着,既不躲闪也不逃走,在一瞬间便被我们两条大汉抓住了。

女孩尖耸的肩胛骨还不够我手掌一握,在这短暂的接触中,我感到她的身体丝毫没有暖意,似乎比我的手还要冰凉。我还来不及对此作出任何反应,只听见四面八方传来愤怒的犬吠,黑暗中闪烁着无数荧火般的亮点——那是狗的眼睛——狗们从黑色的空气中跃出,瞬间便到了我们跟前,五六条硕大的狗扑在我们身上,嘴里发出威胁的怒吼声。我和江阔天被扑倒在地上,几张狗嘴喷着热气和腥味凑到我的脸上,我清楚地感觉到它们尖利的牙齿抵着我的咽喉,几滴口水从狗嘴里落下,沾在我的眼睛上,眼前一片模糊。我奋力挣扎,但是那几条狗力气奇大,从狗腿的缝隙里望去,江阔天也在狼狈地挣扎着,他的一条衣袖正被一只狗牢牢咬住,朝外撕扯着。

难道我们今夜要成为狗嘴里的食物?

我想起不久前见到的张明的尸体,他身体上那些明显的撕咬痕迹,如今看来,显然是出自狗的牙齿。在这种危急时刻我居然还有闲心考虑案情,连我自己也忍不住佩服自己了。

那些狗正要进一步行动,却听见那女孩又发出一声尖叫,这声叫唤比先前的叫声更大了数倍,刺得我耳膜几乎要破裂。与前次无意义的喊叫不同,我听得分明,这女孩叫的是人类的语言——“不要!”

狗似乎听从了她的话,悻悻地收回了牙齿,却还是不肯放开我们,喉咙深处发出呼呼的声音,朝我们不断龇牙。我们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那女孩望了我们几眼,抖抖地站起身,后退几步,忽然一个转身,飞快地跑了。那几条狗见她跑远,仰天长啸几声,放开我们,也跟在她身后跑去。

在那女孩身后的地面上,星星点点洒落着红色的血,那是那女孩下巴上的血,难道她的伤口还没有好吗?我们站起身来,望着她跑走的方向,那里一片黑暗,只听见一阵脚步声逐渐远去,伴随着狗的叫声。

我们不敢去追,只在原地怅然地望了许久。

“你看!”江阔天突然指着地面叫我看。

“看什么?”我迷惑不解。

“血!”

我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正逐渐变淡,渐渐地便消失了,很快,那些红色的血点在我们的注视下,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就不曾出现过。

“蒸发了?”江阔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没有说话。这些迅速消失的血,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我从实验室带回来的那个红色小瓶。原本里面装着大半瓶红色液体,但是当我在法医检验所里将它掏出来时,却什么也没有,连一点液体的残迹也没有。当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现在看了眼前发生的事情,突然豁然开朗。

见我不断点头,江阔天连连推我:“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是的。”我说,“你还记得我从实验室带回来的那个棕色小瓶吗?”

“记得。”他说完皱了皱眉头,笑了起来,“我明白了。”

“哦?”

“你当时说瓶中装满了红色液体,但是拿出来时却什么也没有,现在看来,那里面的确曾经装过红色的液体,只不过因为你破坏了瓶口的密封,所以那些液体都挥发了——就像这些血一样——或者可以说,眼前这些红色的点,根本就不是血,而是那种红色液体。”

“哦?”我有些惊讶,虽然我想到了液体挥发一节,却没有想到,连那小女孩下巴上的血,也并不是血,他这么一说,我再一回想,果然有道理。

“糟糕!”想明白了之后,我猛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高声叫了起来。

“什么?”被我的神情所感染,江阔天也紧张起来。

“那种红色液体沾在那小女孩的下巴上,是不是表示,她已经喝下了那种液体?”

“啊?有可能。”他刚刚回答完,也立即蓦然变色,“糟糕!”

我们都想到了同一件事。

既然有大量的事实可以证明,喝了那种红色液体的人必然会死,那么这小女孩的性命,也就危在旦夕了。

回想起那小女孩种种反常的表现,以及她与狗的亲密关系,似乎都不是平常人类的正常表现,莫非,这些表现,都是因为喝了那种红色液体?

那究竟是什么液体?

我们感到十分懊悔,难得在这里遇见她,竟然又让她跑掉了。不过刚才那种情形,一大群狗为她护驾,想留住她也是不可能的。

“算了。”江阔天拍拍我的肩膀,“我明天叫人继续找她。”说完他转身便准备走,我也跟着转身。

这一转身,望见身边地上,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一直躺在这里。

由于一开始便将目光集中在小女孩身上,我和江阔天两人,谁都没有留意那躺着的人。而他也就一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加上那种僵直的姿态,我和江阔天已经猜到,这人多半是死了。

他是侧着躺在地面上的,头僵直地垂在地面上,身体上绽裂开的一道道伤口正在迅速收缩消失,如同先前所见张明身体上的伤口一般。实际上我们早就应该发现他的情况,因为他的衣服也和张明一样,被撕裂得十分厉害。

如果说对张明的死因我们还持有怀疑,那么这个人的死状,加上先前出现在这里的那些凶恶的大狗,已经毫无疑问地说明了一件事——张明,以及面前这个人,即使他们不是死于狗,至少他们身体上的伤痕是狗造成的。

新的问题随之而来:如果这些伤痕是狗的牙齿造成的,那么这些狗,究竟咬的是活人,还是死人?换言之,也就是说,我们始终无法明确,这些人是在狗咬之前就死亡,还是在狗咬之后。确定这一点相当重要。

我们打电话叫了警察前来,随后便守在尸体旁,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直到第二天早晨,我们才知道,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我们的城市是如此的不平静,悲剧随处发生着,而人们一无所知。

许多年后,当那些特异的香气飘散殆尽,一点残香也不留存,关于这个夜晚所发生的一切,却还如同刀削斧刻般留在这座城市的印象里,留在人们的街谈巷议中。

这是2004年12月13日的夜晚,我们在凌晨3点发现了一只狗,一个红衣女孩,一具尸体。

在我们所不知道的角落,那些无人发现的地方,我们所看见的事情早已悄悄上演。

第二天,全城的大小媒体都报道了这起案件,那些人的死、那种奇特的芳香、以及尸体上消失了伤口,都被记者们渲染得神秘而离奇,人们争相阅读相关报纸,议论纷纷。

大清早起来,我先到楼下买了份报纸,报纸上对这些事当然是极尽渲染之能事,并且末尾有一句“本案发展情况,本报将追踪报道。”

“东方,你看了报纸了吧?今天早晨的电视新闻也报道了,太神奇了。”卖油饼的老伯兴奋地对我说。

“发生这种事,你不怕吗?”我问。

他摇摇头:“我怕什么?这种事情哪天不发生几出?我看哪,就是那些报纸在瞎编。”

他这么说我倒放心了,看来这件事虽然曝光,却还不至于引起太大恐慌,市民恐怕都以为这只是又一个噱头——在这个广告横溢的年代,有几件事经媒体之口还能保持本来面目呢?我又问了几个路人,他们对此事也只是感到好奇,却并不惊慌,城市角落里死了一个小人物,丝毫不会影响到其他人的情绪,只是茶余饭后增添了谈资,为平静中注入了波澜,而生活本身并不会改变,仍旧是这样正常地运行着。江阔天他们对前几起案子封锁消息,倒似乎有点杞人忧天了——舞台正面的人们,哪天没有一些惊天的消息抖落出来?人们的神经已经被那些新闻锻炼得坚强无比,小小的一缕香气,一具尸体,一个活人的死亡,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在我前往法医检验所的路上,不断听到人们对这件事的谈论,大多带着神秘而有趣的表情,仿佛那些死亡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我不由颇为感慨:难道我们的生活真的已经如此枯燥,需要用死亡来引发一些新奇?

法医检验所一向冷清,今天早晨更是冷清到极点,居然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人仿佛都平空消失了。我打电话给老王,电话关机,再打给江阔天,他叫我到公安局去。我只得又再次跑到公安局,局里的人也仿佛少了很多,大部分办公室都空着。

江阔天彻夜未眠,当我看见他时,他的眼圈周围笼罩着一团明显的青色,神态看起来极度疲倦——自从发生这些案件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了。

“昨夜一夜没睡?”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接过去狠狠吸了两口,叹了口气,点点头。

“发现什么没有?”我问。

他摇摇头:“没有来得及发现什么。”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很快解释道:“昨夜就忙着收尸了。”

“哦?”

他递给我一张纸,什么也没说,只是自顾自地吸烟,烟雾笼罩中,那纸上的文字让我深深震撼了。

我原本以为昨夜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没想到那只不过是一个零头。媒体只是发现了张明的死就已经如此兴奋,倘若眼前这张纸上是内容被曝光,那会是什么后果?我不敢想象——这样严重的事情,想不曝光恐怕很难。

那是一张普通的办公用纸,却承载了如此重的分量,让我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纸上是一些简单的文字,我一边看,江阔天一边给我解释。

文字的第一行是一串数字和一个名字:2004年12月14日凌晨4点,韩华。

2004年12月14日凌晨,这个时间是法医事后推断出来的,在这个时间,南街一条小巷里,一名叫韩华的普通市民正在走着。4点钟已经很晚,韩华是刚刚下了夜班朝家里赶,每次回家总要经过这么一条小巷,两边都是高墙,并不住人,一路蜿蜒进去,高墙的尽头就是他们厂区的居民小区。韩华如同往常一样走着,路灯也如同往常一样亮着,根据后来现场的情况,韩华事先没有得到任何警告就被扑倒在地上,而他倒下去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起来——他几乎就是以倒下去的姿态死去的,地面上没有留下挣扎的痕迹。

他们在韩华死去的现场发现了许多狗毛和狗的脚印,一阵浓烈的香气在附近氤氲飘荡。

第二行也是一行数字:2004年12月14日凌晨4点10分,身份不详。

也是在这早晨的4点10分,东街的人都已经入睡,只有一户窗户还亮着灯。那是一个挑灯夜战的高三学生,他已经习惯在这样的深夜继续学习。当他学习累了的时候,就站起来伸一伸懒腰,望一望窗外的风景。通常他在窗外只看见黑糊糊的一团,模糊的路灯只能照见小片的路面,路面上在这个时候通常已经空无一人。然而这个夜晚毕竟和平常不同,当他站起身来习惯性的伸着懒腰时,他看见一个人仓皇跑过来。从他住的7楼朝下看去,那个人显得非常矮小,那人不断回头看,仿佛在逃避着什么东西的追捕,这学生困惑地朝那人身后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笑了笑正要继续学习,忽然玻璃窗一震,虽然窗户是紧闭的,他还是听到了一阵怒吼声。

那是狗的怒吼声。

事后询问的时候,附近的人们都承认,他们在睡梦中曾经听到过狗叫。但是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以为只不过是野狗过路而已。

只有那个学生看见了全部过程。

他先是看见一大片黑色的影子从地面上延伸过来,将那一小片被路灯照亮的地面染得漆黑,那些黑色的影子在地上蠕动着,仿佛千军万马。紧接着,影子的主人出现了。

狗!

一大群狗,据那学生的回忆,大约有二三十条狗,在路灯下呼啸穿行,朝那个仓皇逃窜的人猛扑过去。学生从来不知道狗会这样的凶猛,在他的印象中,城市里的狗,无论是流浪狗还是宠物狗,对人都有着天然的好感,在人面前通常都十分温顺,像这样愤怒的一群骤然出现,令他当时昏昏欲睡的头脑蓦然清醒了。他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是饶有兴味地继续观看着。

接下来的一幕是他始料不及的,那群狗仿佛黑色的潮水朝那个人扑过去,在狗的躯体将那人覆盖前的一个瞬间,他看见那人绝望地回眸,惨白的脸在一瞬间朝上仰起,正好对着这学生。学生看见那人惊恐扭曲的面孔在惨淡的路灯下一闪,便被狗的身体所掩盖——狗们将人压在了身体下,起初几秒钟,从楼上可以看见那人的四肢剧烈挣扎抖动,但是只过了短暂的一个瞬间,那人便再也没有了动静。

窗户的震动也停止了,再没有任何叫声,连狗也仿佛变得很安静。

学生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预感到发生了极其可怕的事情,头脑顿时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应付,只是呆立在窗户前,睁大眼睛望着那一群狗。

大约过了3分钟,狗们从聚集的地方散开,一个个仿佛喝醉了酒一般,踉跄着离开,而那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莫非他是死了?这个想法让学生很害怕,也骤然让他清醒过来,他赶紧打开窗户,寒风在一瞬间涌了进来,他嗅到一阵浓烈得几乎让他窒息的香气。

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家人发现他时,他倒在开着的窗前,昏迷了过去,身体没有什么大碍。而街上的那个人,早已经成为一具尸体,被送到了公安局。

看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昨夜那条精神恍惚的狗,我们都把它忘了。

“那只狗怎么样了?”我问。

江阔天一脸茫然,直到我提示了他,他才记起那只狗的事,连忙叫人打电话问火锅店老板,却被告知,今天早晨时,那只狗已经不见了。

我们又丢失了一条线索。

我低头继续看资料,眼光移到第三行:2004年12月14日凌晨4点15分,李想。

在这个时候,西街一户人家忽然听到敲门声。开门的是女主人,她睡眼蒙胧地朝猫眼里看了看,门外什么人也没有。她问了句是谁,没有人回答,只有一阵粗重的喘息声伴随着敲门声传来,当她叫来丈夫——也就是李想——两人一道打开门之后,数十条庞然大狗疯狂地冲进房间,她在一瞬间被一种奇特的香气所淹没……当她再次恢复意识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狗不见了,丈夫的尸体躺在她身边的地板上,满屋子的芳香久久不散……

第四行、第五行、第六行乃至第三十七行,这样简单的数字和名字仿佛蚂蚁般整齐地排列着,冰冷无情,而每当我看到一行,江阔天便在一旁告诉我一个惨烈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无一例外是死于狗嘴中,这样的故事在2004年12月14日的凌晨到处上演,整个城市的狗仿佛都疯狂了,它们趁人们熟睡,一个个追寻着那些落单的人们,甚至敲开人们的房门,人们来不及做任何防备,便在狗的牙齿下成为亡魂。当人们在清晨发现那些尸体时,狗的齿痕已经消失了,只留下飘散不开的浓香,仿佛一种恐惧的警告,笼罩在南城上空。在那些死者中,有相当一部分人的身份不详——夜晚太短,江阔天他们几乎倾巢出动,也只来得及在天亮之前收拾好现场,关于死者的其他情况,都来不及作更多的调查。

37行文字,37名死者,加上昨夜之前我们已经知道的那些死者,一共64名死者。

一个夜晚就死了64人,这是一个足以让整个南城沸腾的数字!

看完这些东西,用了一个多小时,看完以后,我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滴了满地,抬头看看江阔天,他神色严峻地看着我。我们一起朝墙外看去,法医检验所的青色高墙之外,是一片瓦蓝的天空,空中横斜着几枝黑色的树枝,在这瓦蓝的天空之外,是我们的南城。

“现在,媒体大概已经知道了。”我喃喃地道。

“是的,”他的笑容非常疲倦,“媒体不用担心,你也知道,媒体一向是很容易控制的,尤其是如此重大的事件,没有谁敢承担责任——但是人的嘴是封不住的。”

“是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件事情还没有完,”他说着又递给我另一张纸,“这是那几个已经知道身份的死者的调查。”不等我细看,他又道:“不用看了,经过初步调查,有10名死者是属于南城海天娱乐城的员工。”

海天娱乐城?

这个名字让我暗暗心惊。

每个城市都会有一些那样的地方,表面上看是做正当生意,实际上却白道黑道通吃,在南城,每个人都知道海天娱乐城的黑色背景,只是因为其势力庞大,加上在政府部门内有着盘根错节的厉害关系,谁也奈何不了他们。所谓海天娱乐城的员工,实际上也就是黑社会的成员。这件事牵涉到海天娱乐城,仿佛是更加复杂了。我感到一个黑色的旋涡,正在南城上空盘旋,窗外风起,山雨欲来了吗?

“接下来怎么办?”我问。

他摇摇头:“头头们都开会去了,专家们也开会去了,所有的调查和研究都暂时停顿,一切都要听从下一步指示。”

“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了?”我心头一片茫然。这件事情发展得如此迅猛,是我始料不及的,案件太过庞大,就不仅仅是公安部门的问题,而成为整个政府部门、乃至整个社会的问题。无论如何,南城,一场动荡是在所难免了。

“我什么也不能做了,也不能叫你做什么了。”江阔天低着头道。

我心中一动,立即抬头看他,他却不看我。

“我知道了。”我说。江阔天公职在身,当然要服从命令,而我则是社会闲人,只要在法律允许范围内,想做什么都可以做。

我能做什么呢?

我心头感到十分茫然,事情已经超出了我们所可以控制的范围,我真的还能做什么吗?

见我神色犹疑不定,江阔天推了推我:“你不想知道那些专家如何解释昨天的事吗?”

一句话点醒了我——的确,那些专家昨天的怪异表现,不知他们会作何解释?

江阔天笑了笑,将事情简略告诉了我。

那些专家和法医们早已从前夜的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他们完全不清楚当时在那几个密封的实验室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江阔天将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们时,他们明显地吃了一惊。也许是长年的法医生涯形成的习惯,他们在吃惊之后,立即迅速地回复了冷静,很快投入了调查和研究中——那时候上级还没有下达停止调查的命令,当我赶到那里时,他们的结果也已经出来了。

研究的结果和以前一样,尸体发生了基因突变,死亡原因仍旧不清楚。但是在这次对尸体的解剖中,有一个新的情况。每一具尸体的解剖表明,死者生前曾经食用少量的动物血液,由于消化液的作用,那种血液究竟属于什么动物,已经无从分辨。与此对照的是,这18名死者,与他们的7名先一步死去的亲人,腹内都有这种血液的痕迹。这个情况令他们感到很奇怪,同时也产生一种预感——这种情况绝对不是偶然的巧合,或许正是整件事情的关键。

与此同时,另外一部分专家对北街实验室那些红色液体的化验结果也已经出来了,结果显示,那些红色液体是一种动物的血液,看起来很像人血,但是成分略有变化,或者说,更像是某种灵长类动物的腺体分泌物。

将尸体解剖的结果与对红色液体的化验结合起来,正好验证了我们先前的设想:所有的死者都曾经服食那种红色液体,而那看起来正好是致命的根源。

而我们在实验室发现的那种以为是蜗牛的小东西,经过仔细检查,发现是从死者手腕上剔下的一小块肉。是专家们为了测试而剔下来的,没想到短短的时间里它会发生那样大的变化,竟然让人无法辨认出来。

“死亡的原因弄清楚了吗?”我问。

江阔天摇摇头:“他们也感到十分奇怪,尤其不明白死者的衣服为何会发生那样大程度的破损。”

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所有的专家们在醒来后不久,全部都出现了腹泻的症状,大便呈黑色稀糖状,竟然仿佛是便血。

“他们怎么看这些狗咬人的事件?”我问。

江阔天苦笑一声:“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发表任何看法,就被塞上车开会去了,不过,”他略一沉吟,“俞教授的表情非常古怪,尤其是知道狗的事情之后,他的表情更加古怪了,仿佛在害怕什么,甚至连冷汗都冒了出来。”

“哦?”我陷入了沉思。

俞华之想到了什么?是什么让他突然如此害怕?莫非,他所想的和我想的是一回事?但是怎么可能呢?我依旧无法接受那种想法,那种想法,实在太过怪力乱神。

“你想到了什么?”江阔天问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暂时不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验证我的想法,还需要一点时间。

“死者的资料还有吗?”我问他,要验证我的想法是否正确,资料能给予很大帮助。

“没有了,所有与案件有关的资料,都被带到会议室去了,”江阔天道,“这几张纸是我偷偷给你留下来的,你自己想办法吧。”说完他便起身,我这才发现他的脚步有些蹒跚,右腿似乎受了伤。

“你受伤了?”

“一点小伤,要不是受了这点伤,我现在也在开会。”他挽起裤腿给我看脚上的一圈绷带,“被狗咬的。”也算他倒霉,早晨出去收尸时,正好看到一只狗在追咬一个少年,他跑过去帮忙,却不料被那狗狠咬了一口。

“打了疫苗没有?”

“没空。”他说着戴好帽子,将外衣扣好,“我去开会去了,去迟了领导要骂了,你再想想办法,我们保持联系。”

“等等,”我叫住他,“那个被狗追咬的少年是谁?”

“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出去。

我在他的办公室里呆坐了一会,被我自己刚才的想法弄得心烦意乱,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之间,似乎什么也做不了,千头万绪,无从查起。想了想,既然已经在公安局内,便依照前一夜的计划,去调查死亡记录。也许那里真的会告诉我一些事情。

档案科的人我都认识,我借口写文章需要死亡资料,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便调出了近几个月的死亡记录看。记录在电脑里一条条地晃过,我惊讶地发现,原来就在我所生活的这座城市里,每天都有这么多人死亡。

当死亡与自己无关时,谁也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这么多张陌生的面孔一张张在眼前闪过,也许我们曾经在路边擦肩而过,只是当时我们互不相识。

现在呢?现在我依旧不相识这些死者,重点不是他们是谁,而是他们是怎么死的。

疾病、事故、凶杀,人要死实在是太容易了,我一边看一边摇头叹息。

将所有的记录都翻完,大约花了两个多小时,没有发现异常之处,这种特殊的死亡事件,在郭德昌之前,似乎并未出现——至少是没有记录在案。

看来我是白来一趟了。

我伸了伸懒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不免有些不甘。坐在电脑前发了一阵呆,将那些记录无目的地在屏幕上飞快翻动,这样看了一小会儿,定了定神,用公安局的查询系统进行单项组合,希望能够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这种排列组合几乎花了我一上午的时间,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错了——我要调查的是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案件,调查全城的死者有什么含义呢?那些单项组合几乎没有规律可循,死者的死因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看来这种奇特的死亡,的确是从我们发现的时候才开始的。

虽然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我仍旧继续查下去——毕竟只剩几项未曾调查,就此放弃未免可惜。

一直调查到最后一项,仍旧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不由长叹一声,盯着屏幕发呆。

最后一项其实根本不能算是线索,甚至与死者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医生开的死亡证明而已。医生这个职业第一次让我重新审视起来——在人们活着的时候,医生救死扶伤,可是一旦死亡来临,医生就成为宣告死亡的权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医生也就成为死神——我为自己这个想法暗自好笑,这种念头万万不可让貂儿知道,否则……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想到貂儿,我就不免想到,自从三石村回来后,我们还没有正儿八经的约会过,这实在是有些遗憾,只怪那些人死得太密集了,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

我的目光又落回荧屏上,一边想着貂儿,一边朝下翻着记录,直到翻到最后一行,所有的记录都查完。似乎仍旧没有发现什么。

然而我心里有一种隐约的不安。

我感到自己看到了一些东西,但是将记录重新再翻一遍时,又什么也没有发现——但那种感觉依然存在,仿佛一线蜘蛛丝,偶尔在视线里闪烁,当我认真去找时,却又找不到了。

正不知所以,一名平时打过交道的警察过来,看了看屏幕,笑道:“你没事盯着死亡证明书看什么?”

他在说什么?

我看看屏幕,果然,满屏幕都是死亡证明书的记录。原来我刚才翻查记录的最后一项便是这项记录,翻了好几回,居然忘记查其他项目,来来去去也只是这个而已,怪不得什么也没有发现。我暗自嘲笑自己,正要谢谢他提醒,却蓦然一呆,望着他呆呆出神。他见我出起神来,又是一笑,便悄悄离开了。

我总算知道是什么让我觉得不安。

屏幕上的死亡证明书,是直接扫描进去的,落款处不仅仅有医生的签名,还有相关医院的公章。一应文字的资料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只有这公章,因为原本就盖得不是十分清楚完整,我并不曾十分留意。刚才那一番乱翻,因为我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公章上所以看起来有些模糊。

现在正是这些公章引起了我的疑惑,我有一种感觉,在这公章之中隐藏这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是我无法说出那究竟是什么。

重新再翻阅那些记录,将注意力集中在公章之上,仍旧是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这些公章的大小、字体和内容虽然各有不同,但并无异常的地方,不足以让我产生疑惑。可是我心中那团挥之不去的疑虑,却反而越加清晰。

我几乎可以肯定,就是这些公章有问题。

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

我将所有的公章都调出来,一一打印,拿在手里反复观察分辨。又叫来其他警察同时看,几个人看了许久,依照各种元素进行分类,依旧是发现不了什么。大家便都各自散开了。只剩我独自一人,面对桌上打印出来的文件,搔了搔头。

公章之中,到底有什么是我没有看到的呢?

也许只有在医院工作的人才能发现其中的奥秘,每个行业都有其行业规则。要找到医院的人,并不困难,至少有貂儿。

貂儿的手机铃声是一串不知从那里录下来的婴儿哭声,刚开始听的时候令人忍俊不禁,听久了却不免有些心焦。

当手机里的婴儿肝肠寸断地哭了大约半分钟后,貂儿才接通了电话。

“喂?”她声音很低,似乎有些沙哑,让我听出了一丝异样。

“你怎么了?”我问。

“没事,”她说,“有什么事吗?”

“你的心情似乎不太好?”我试探着问。

“没事。”她仍旧坚持。

我沉默了。

自从我从三石村回来,我就感到貂儿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这种微妙的变化很难描述,但是我知道,变化就在那里,我探触不到这女孩的心了。

她曾经仅仅用声音就给我传递了一种温暖,但是现在,这种温暖没有了,我们之间阻隔着一些坚硬的东西,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貂儿,你最近跟以前不一样了,”我咬了咬牙,还是说了出来,“自从前天以来,你就……”

“不是!”她的声音蓦然高起来,打断了我的话,这又是一个反常的地方,以前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会耐心地听完。

貂儿到底是怎么了?

“东方,你别多想,真的没什么,”她觉察到我的疑惑,有点慌乱地道,“我……”她迟疑一下,忽然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我问。

“东方,我想问你……”她说这话的语气,依稀恢复了往日的娇柔,我几乎可以透过这句话,看到她淡淡蹙起的眉峰,和那种天真幼稚的神情,这让我的心温柔地动起来。

“你要问什么?丫头?”

“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必须揭露真相?”

这个问题让我踌躇起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实在过于复杂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我问她。

她没有说话。我又等了一阵,她依旧没有说话,只听见从她那边穿来汽车的鸣笛声和一声悠长的钟鸣,我下意识地看看时间——已经是中午12点整。

“算了,等你想说再告诉我吧,”我退了一步,将话题转移到眼前的事情上来,“我也要问你一件事。”

“什么?”她的嗓音透出不自觉的紧张,这又让我心里一紧。我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继续提我的问题:“你知不知道医院的公章,有什么特别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我正在查一个案子。”

“哦?让我想想。”她的语气渐渐轻快活泼起来,“公章啊,我们医院的公章,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对了,我们医院的公章,好像有一个字的笔画有点古怪……”

“是吗?哪个字?”我一边问一边在那堆文件中找启德医院的公章,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

“我现在不在医院,等我回医院找到了再告诉你。”她刚说完这句话,手机的信号便混乱起来,话筒内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什么也听不清楚。我“喂喂”地叫了好几声,信号依旧不通,便只得挂了。

貂儿一定有什么心事,希望手头的这些事情能够快点忙完,我必须找她好好谈一谈,她那种心事重重的语气很让我担心。

桌上的文件早被那许多人弄得乱成一堆,我找了很久,始终没有找到启德医院的公章。既然貂儿说她们医院的公章有一个字的笔画有些古怪,那么或许问题就出在笔画上。

启德医院的公章打印文件看来是被弄丢了,我只得坐到电脑前,从那些记录里重新调出。

刚刚坐到电脑前,我脑子里仿佛有一阵电流通过,骤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让我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也许真是这样,也许这就是我一直捕捉不住的疑点。

为了证实自己刚才的那个猜测,我在屏幕上急切地搜索起来,记录一条条从眼前闪过,一直到最后一条。

果然如此!

为了防止遗漏,我又将记录查看了一遍——没错,的确是这样。

我舒了一口气,身子朝后一靠——我早该想到,一直以来,许多事情都跟这个地方联系在一起。

也正是因为这个地方对我来说相当熟悉,才会让我产生那种疑惑,尽管那种疑惑是不自觉的,但是现在看来,这点疑惑显然不是平空而来。

实际上,要找出这个疑点,应该换一个思路,倘若不是刚才貂儿提示了我,恐怕我还要过很久才会发现这点。

在确定问题出在公章上之后,我和那些警察们一直在努力寻找公章中隐藏着什么,但是实际上,让我产生那种疑惑的,却恰恰是公章中“没有”的东西。

是应当出现在那些公章中,却偏偏没有出现的一个地方。

南城是个中等城市,具备开具死亡证明书资格的医院,不超过20家。在我面前的这些死亡记录中,每一家医院都曾经开具过死亡证明书,最少的是一家只有80名医务人员的小医院,只开了10张死亡证明书。

启德医院是一家中型医院,也是以上这些医院中,唯一没有开具死亡证明书的医院。

在仔细翻查记录的过程中,我留意到,启德医院并非是完全没有开过死亡证明书,确切地说,这家医院以前和其他医院一样,经常开具死亡证明书,但是从两个月前开始,就再没有这家医院的死亡记录了。

出现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启德医院被取消了开具死亡证明书的资格。二、启德医院不需要开具死亡证明书。

第一种情况是很少见的,通常如果被取消这种资格,这家医院一定是出了重大的问题,媒体不可能保持沉默,但是最近南城并没有这方面的报道;何况,倘若一家医院连开具死亡证明书的资格也没有,几乎就已经不能称之为医院,而就我所看到的情况,启德医院虽然规模不大,业务却蒸蒸日上,毫无颓败之象。通过对主管部门的几个电话查证,这个可能已经被推翻,启德医院绝对具备开具死亡证明书的资格。

那么,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启德医院不需要开具死亡证明书。

这个想法令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

一家医院不需要开具死亡证明书,也有两种可能,最大的可能,是医院根本没有人死亡。

根据南城两个月来的死亡记录来看,既然其他医院都有相当数量的人辞世,作为中等医院的启德,似乎没有理由如此幸运,完全没有任何病人死亡。

而另一种可能,就是启德医院的死者都没有被登记在案——死亡记录的主要作用是用于政府备案,倘若一个人悄悄地死去了,谁也不知道,那么当然不需要死亡记录——譬如三石村的那些人,谁也不知道他们死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仅仅从启德医院两个月前开始停止开具死亡证明书这一点上,几乎就可以肯定,这家医院与我正调查的事件有莫大干系。

一切事情都是从两个月前开始的。

梁纳言也是启德医院的医生。

启德医院,我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在今天之前,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些事情会跟这家医院扯上关系,但是现在想来,的确也颇为可疑,实际上,目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无非是围绕着人的生与死进行,而与生死关系最大的地方,当然莫过于医院了。

在启德医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从档案科出来时,已经是中午时分,公安大楼里依然没有多少人,往常在宽阔走廊里穿梭往来的警员们仿佛都消失了,敞开的办公室内空无一人,只有几间房内留着几名后勤人员,也是行色匆匆。不过这与我无关,当前最紧要的,是到启德医院去解开我的疑惑。

一路上交通堵塞十分严重,十几分钟的路,走了大半个小时还未到达,从窗口探出头去一望,车前车后是不见首尾的浩荡车流,我乘坐的这辆的士,宛若汪洋中的一滴,牢牢地被卡在原地,动弹不得。司机等得焦躁,打开收音机接听交通频道,想找一条捷径,然而从交通频道传来的消息颇不乐观,几乎所有的道路都存在严重堵塞的情况,这并不奇怪,现在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堵车是很正常的事情。

“妈的!”司机骂了一声,大口大口吸着烟。

我心中也有些焦躁,掏出手机想给江阔天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没电了,只得叹了口气。

收音机里的堵塞消息不断传来,司机吸完烟后,车流仍不见动静,他怒气大发,索性换了另外一个台,听起来是新闻频道,正在播送着什么新闻。

“听得人心烦,不如听新闻……”司机说道。

“嗯。”我心不在焉地应着。

收音机里的新闻无非是凶杀、抢劫之类的东西,从来没有什么可听的,加上我心中着急,那些新闻虽然在耳边嘈杂,却丝毫没引起我的注意。我眼睛只管望着窗外的人和车,心里祈祷这场堵塞尽快结束。

“下面播送一则紧急通知……”新闻播报忽然中断,一个高亢响亮的男声取代了女播音员柔和悦耳的声音,将我和司机的注意力从窗外拉了回来。

“什么通知这么重要?”司机嘀咕着,将声音调得大一点。

通常午间新闻播报是雷打不动的铁桶节目,除非是发生大事,新闻播报年复一年的依照原定计划进行着,一丝也不改变,在这个日益变化的世界里维持着几分冷静与执著。因此在新闻播报里蓦然插进的通知,难免让人有些紧张,我们两人都注意地听着。

“最近一批伪劣保健品流入本市,已导致近百名市民中毒死亡,卫生防疫部门提醒广大市民高度警觉,在选用保健品时应当谨慎,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悲剧。该保健品为红色、带芳香气味液体……”

播音员还在侃侃而谈,我不必再听也知道下面的内容,心头一时五味杂陈。昨夜我向江阔天建议公开这种红色液体的危害,当时我们都认为政府不会贸然同意进行公开。不料公开的速度竟如此之快,令人欣慰的同时,却也传递了一个信号,那就是——政府部门对这种状况也暂时没有办法。

“……请所有服用或者接触过这种红色液体的市民主动与防疫部门联系,对自己和他人的生命负责,报警电话:********……”新闻中不但详细描述了这种红色液体的识别方式,甚至对死者的状态也作了小部分描述——这也在情理之中,倘若不是如此,只怕难以引起人的警惕。整条通知大约用了7分钟时间,7分钟后,新闻联播继续进行。

“怎么回事?莫非又是非典?”司机说着又叼上一根烟,显然刚才的通知并未影响他的情绪,我朝窗外看看,人们依旧如常往来,似乎没有听到什么可怕的事情。透过路边店子的橱窗,可以看见电视台也在插播这一段通知,然而人们在电视前来来去去,稍一驻足便离开,那则在我看来十分严重的消息,只不过为他们增添了一条谈资——人们总是这样,当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无论多大的事故都像是故事。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了那一系列事件,只怕我也是那些悠闲自在的人中的一个。

看来江阔天他们的会议讨论还是颇有成效,也许在目前的情况下,将那种红色液体的危害以这种方式表达出来,是一种最好的选择。除此之外,我也的确想不出有什么其他的说法来避免更多的人死亡。

新闻联播仍在继续,播报的仍旧是一些花边新闻,我所关心的关于狗的新闻,却一直没有播放出来,我看看车上的时钟,从公安局出来到现在才一个多小时,想必江阔天所说的会议还没有结束,关于这些事件的处理还没有出来。媒体表现很平静,新闻联播也没有报道昨夜的事情,看来保密工作做得很不错。在没有想出好的应对策略之前,保密是很重要的,否则如何控制惊慌的人群?只是那些目击者的嘴能封住吗?如果那些事情经过市井流传,势必会越传越走形,只怕会比事情的真相更加夸张,反而会引起不良反应。我看着那些自由快乐的人们,不知道他们这样平凡幸福的日子,还能保持多久。如果事情真的跟我想象的一样,那就不仅仅是南城的灾难,更是整个人类的灾难了。

“现在的日子没法过了,”司机一边走走停停地开车,一边跟我唠叨,“去年是‘非典’,今年是有毒的保健品,还让不让人活?哎,你听说没有,昨天晚上好多人被狗咬死了。”

“什么?”我猛然坐直了身子,暗暗心惊——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

“哪,”司机眼睛密切注视着路面,见缝插针地寻找着前进的机会,没有发现我的异样,自顾自朝下说去,“听说死了很多人,死得很惨,血都让狗吸光了,啧啧啧。”他轻飘飘地叹息着,显然并不相信这样的传闻。也许很多人都听说了这样的事情,但是通常很少有人会立即相信。让我动容的是他的那句话——“血都让狗吸光了。”这句话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我害怕的正是这个。

我希望那些尸体的血液消失,是真的因为那种红色液体的缘故,而不是被什么东西吸光了,否则实在太可怕了。

真的太可怕了。

我偷偷打了一个寒战,车子缓慢地爬行着,过了几十分钟,终于爬到了启德医院门口。

我应该先去看貂儿,还是直接去查病人的档案呢?略一犹豫,对貂儿的思念毕竟占了上风,我直奔十四楼,护士办公室里白衣如云,貂儿却不在,其他护士对我发出一阵哄笑,让我很不好意思,慌忙退了出来。我想起刚才给貂儿打电话时她手机里传来的汽车声音,分明是在外面,是我见她心切,忘记了这点。

档案室的管理员是个面相冷峻的老护士,这个人恰好是我父亲的一位故友,虽然对我依旧板起了脸,但是经我低声哀求加上一通谎话,甚至拿出了记者证来证明自己的来意,她终于同意让我查看病人的档案。档案室被封锁在一扇沉重的铁门后面,看来平常很少有人来,门上的铁锈随着开门时的震动,扑簌扑簌朝下掉。一进门,一股发霉的纸张味迎面扑来,老护士给我打开灯,便走了出去,留下我独自在内。

档案依照时间和科室存放在一个个大书柜内,我只捡近两个月的匆匆浏览,尤其是肿瘤科,因为是绝症患者,我格外留心。档案记录得并不详细,有些专业术语让我极为头疼,只能匆匆翻过。翻了几十本档案之后,发现大部分肿瘤患者,在刚进院时便被判定时日无多,但多数只过了两周左右,便痊愈出院,甚至连那些癌细胞全身扩散的危重患者,经过检查也发现癌细胞已经完全消失,原本受到重大损害的生理功能也都恢复了正常。这实在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我着重搜索医生的治疗方案,在那些密码符号般的医生字体中搜寻着,没有发现任何病人用了那种红色液体,甚至连什么特殊的治疗方案也没有提及。

然而若不是用了那种红色液体,怎么会有这么多生命的奇迹发生?

看到厚厚的病人档案,我只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这里的病人如此之多,倘若他们都喝下了那种红色的液体,又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让我翻看病历也有点心不在焉,纸张流水般在我手底下滑过,接下来的那些档案我无心细看,只匆匆扫一眼便作罢。很快便将两个月来的肿瘤科患者档案看完,正要将那厚厚一堆放回架子上去,不料动作太大,将旁边一叠档案也弄了下来。那是三个月前的档案,有几个纸袋被这一撞,破损开来,内中的文件也漏了出来,我正要收拾,却被其中一张纸上的照片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极其清秀可爱的小女孩,大约八九岁的模样,温婉的神情仿佛在哪里见过,一头绵长的黑发伏在肩上,手指翘成兰花状放在耳边,让人看着又是好笑,又是不由自主地心疼。那张档案纸是从某个袋中掉出来的,三个月前的档案原本不在我的调查范围之内,只是这女孩的某些地方触动了我——这副温和秀丽的眉眼,怎么会让我感到如此熟悉?我捡起那张纸,那上面照例密密麻麻地用医生的字体写着一长串的话,我勉强辨认出“白细胞增多”几个字,总算知道这女孩原来患的是血癌,心中不由一阵惋惜。由于是要调查关于红色液体的事情,病人的名字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在翻看档案的过程中,一直没有注意病人的姓名,现在这个女孩,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我竟然想知道她的名字。这张纸显然只是档案中的一部分,我搜遍全纸,也没有发现这女孩的姓名,于是便从地下破损的几个文件袋着手。也算是巧,那几个文件袋,患者全都是男性,女性患者只有一名,想来应当就是这个女孩了。袋中厚厚一叠的病历,抽出来一对照,果然和这女孩的资料对得上好,看来是没错了。我正要看她的名字,档案室的门被打开了,老护士走了进来,看到满地散落的文件,不由皱起了眉头:“已经四点了,我要下班了。”我连连答应着,顾不得再多看,赶紧收拾好,随她一起走了出去。

老护士将那扇厚重的铁门关上之际,我下意识地回过头,透过班驳的锈迹,我仿佛看见那个含笑的小姑娘,独自待在一堆档案之中。无来由的,我叹了一口气,忽然感叹起来:照片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啊,那个患血癌的小女孩,也许早已不在人世,可是在照片上,她却一直这么微笑着,翘着小小的兰花指,在散发着霉味的纸张间,她的笑容将渐渐泛黄,而容颜却永远不老。我抬头再次看了看这间房间,在这里,聚集着多少人类的悲欢离合,疾病的痛楚也许早已被病人自己忘记,却被这些纸张永远地固化下来。

“你还不走?”老护士朽木般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冥想,我慌忙走了出去,一边穿越长长的走廊,一边感到奇怪:今天我怎么如此多愁善感?

一些人影从走廊尽头走过,打破了光的旋律,形成一些奇怪的影子——我今天的感慨,大概是缘于那个小姑娘吧,虽然只见过她的照片,却仿佛与她血脉相连,甚至另我产生了一种父亲般怜爱的感情。这真是奇怪。

时间过得真快,我在里面似乎只待了一小会,出来却已经是下午四点,天色十分沉重,仿佛随时要塌下来。貂儿依旧不在,医院里的气氛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人们在低声谈论着什么,一些病人的家属聚集在过道里,露出诡秘的神情。我原本无意偷听他们的谈话,但是话语声还是借着风送到了我耳朵里。


杀死了4条狗
 
“……杀死了4条狗……”这句话没头没脑的传到我耳边时,我正要迈出住院部大楼,一听这话,便顿住了,凝神细听起来。

然而他们不再讨论狗的事情,转而讨论起亲人的病情来。我正要上前直接询问,身边走过一对母女的谈话,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们似乎是在低声讨论如何处置家里那只小狗,女孩看来很喜欢那狗,低声央求母亲将狗留下,而母亲的声音则十分坚决:“不行,你没看见新闻上报道的?已经有几十个人被狗咬死了,现在到处都在打狗,说不定我们家的丁丁哪天也突然发了疯……”后面的声音低了下去,两人在女儿的哀求和母亲的拒绝中渐渐去远了。我站在原地,琢磨她们说的话,听起来,似乎是关于狗的问题已经曝光了。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在档案室里与世隔绝的几个小时,情况又发生了什么变化?我飞快地走出医院,想要找个地方打电话给江阔天。

然而又何必打电话呢?医院外的情景已经说明了一切。市容监管车、警车在路面上随处可见,一些身着制服或便服的人们不时从车中走出来,拿着警棍或者其他的武器,追上前面独自行走的一条流浪狗,当头就是一闷棍,那些孤单的动物,只来得及发出一小声哀号,便倒了下去。我远远地看着,可以看见那狗在地上不断抽搐,并且持续地小声哀号着,而人们又补上几棍,于是哀号停止了,而抽搐依然继续……这样的画面往常很少看见,现在却到处发生着,不时有人打开自家的房门,强行将自己家养的狗赶出门外,那些眼泪汪汪的宠物狗们,在门外流浪不过几分钟,便被闻讯赶来的执刑人员敲一把,随之世界上又少一条狗的生命。天冷,路面上人来人往,在寒冷的天气中显出萧条的意味,而狗的红色血液涂在地面上,让这个单调的冬天有了几分艳丽的色彩。

我看了许久。

那些棍棒在狗的身上敲出的沉重的闷响,总是像打雷般让我心脏猛地一缩,许久许久都无法恢复平静。

真的必须这么做吗?

我看了很久,想了很久,依旧无法判断眼前这样的做法是否正确。没有叫车,我沿着马路边的人行道朝公安局方向走去,一路上到处都在发生这样的屠杀,偶尔有狗挣脱了逃跑,立即引起一大群围观的人们的恐慌,人们纷纷后退,生怕狗扑到自己身上,胆大些的人们便随手抄起可以拿到手的武器对狗进行追杀。在这些屠杀过程中,执行人员和旁观者都显得非常兴奋,连叫声也变得十分高亢,而受害者狗的声音,就被淹没在人们的声涛之中,几乎听不见了。

有时候那些狗会经过我的身边,它们被吓得尾巴夹成一团,经过我身边时,总会抬头,卑怯而警惕地看我一眼,人们叫我给那些狗来一下子,我摇摇头,侧身避开在一旁。

我不断劝说自己,是狗杀人在先,然而还是忍不住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感到恶心。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让人感到自己也变得肮脏了。我将棉衣的衣领竖起遮住鼻孔,快步走着,一边挥手拦车。

脚下忽然踢到一个小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雪团般的宠物狗,看起来显然是被吓坏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含泪望着我,被我踢了一脚,竟然连叫也不敢叫一声,伏在地下一动不敢动,只是瑟瑟发抖。

我一时怔住了,回头看看,几个人正挥舞着大棒赶过来,眼看一条胳膊粗的大棒朝小狗头上轮去,我下意识地拦住了。

“你干什么?”那人不满地望着我,我注意到他是从城管的执法车上下来的,看来是城管队员。

“你要干什么?”我反问他。

他哼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朝我眼前一塞:“你不知道公安局下的紧急通知吗?”我接过那纸一看,纸上赫然清楚地写明了昨夜发生的事情,同时明确指令各执法部门和市民积极行动起来,对所有流浪犬只格杀勿论,文字末尾盖着公安局的大印,我认得清楚,不是假造——实际上也没有谁会假造这样一份文件。

我暗暗叹息一声:这就是他们开会的结果?公开透明到如此地步,固然令我钦佩,却也让我明白,事情一定非常严重,说不定还有更多的人受到了狗的袭击,否则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他们就作出这样的决定。

“但是这只狗分明不是流浪狗。”我勉强辩解道。

“所有没有主人带领的狗都是流浪狗,”那城管队员邪邪地笑道,“今天这种狗被主人扔掉的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条。”他说着用手擦了擦鼻子,我注意到他的手掌上沾着几抹暗红的血,皮鞋上也溅满了血点,想必这一路执法,战果辉煌。

我默默地望着他。他等着我让开,等了一会,发现我没有让开的趋势,终于不耐烦地推开我,朝那小狗走去。

那小东西在地上伏得更紧,仿佛成为地上的一块平面的狗毛毯子。我被那人推开之后,第一个动作是想继续挡住他,但是我很快想到,我以什么名义挡住他?他以法律的名义进行的事情,我强行阻拦会有什么效果?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见大棒已经抡起,小狗就要血溅当场,只得闭上了眼睛。

预料中的惨叫和敲打声并未出现,我微感诧异,睁开眼一看,不由怔住了。

貂儿!

这孩子站在我面前,眼睛却没有看我,那双一向清澈宁静的眼睛此刻似乎沸腾起来,倔犟地瞪着那几个城管队员。而那只白色的小狗,已经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看来是打定主意不放手了。

“貂儿?你……你干什么?”我惊讶地问。

她依旧没有看我,只是用一只手轻轻抚摩着怀里的小狗,那小动物在它的抚摩下,渐渐停止了颤抖,发出撒娇的呻吟声。

城管队员似乎是被她吓了一跳,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等我问了那句话之后,他们才尴尬地搔搔头皮,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人问道:“这小狗是你的?”

貂儿还是没有说话,荧荧的目光让人不可逼视。那人等了一会,没有得到回答,越发尴尬,几个人小声咕哝几句,也不知是对我还是对貂儿说道:“既然不是流浪狗,就不要杀了。”说完便转身逃也似的飞快走了。

只剩下我和貂儿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一只小狗。

“你……”我忽然发现自己面对她竟然不知该说什么——怎么会这样呢?

“这狗是你的?”我总算找到了话题。

“不是。”她说,依然没有看我,低头望着怀里的小狗。

“你去哪了?”我凝望着她,依旧是如此秀丽温雅的容颜,柔软的额头上一丝细纹也没有,头发结成一束,光可鉴人,依旧是那个柔软地触动我心底的姑娘,但是为什么我会感到有些陌生呢?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在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那么这种奇怪的感觉是如何产生的?

莫非是我自己变了?

然而怎么可能呢?我们从相识到相知,也不过才短短几天时间,却仿佛早就认识了一般熟悉,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发生变化?

如果是以前,对我的每个问题,即使没有答案,貂儿也会给予回答,但是现在,她却沉默了。这种沉默冰冷而坚硬,不是她一向的风格。

不是我变了,是貂儿变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几天忙着调查那些案件,没顾得上理会貂儿,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让她产生这样大的改变。

“你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听到我这样问,她蓦然抬起头来,轻轻地扫了我一眼。那眼光水波样从我脸上掠过,我一时无法分辨出那眼神中的含义,只觉得重重叠叠,别有洞天,正要进一步询问,她忽然笑了一笑:“我要上班了,回头再聊。”说完不等我回答,便抱着那狗快步朝医院走去。我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等我想要再跟她说话时,她已经从我身边走过去,带过一丝柔和的风。我转身望着她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万分惆怅,还有几分心慌。

忽然间,似乎闻到那种特异的芳香,似有若无,淡淡的一缕,仿佛一个慈悲的微笑,又仿佛一个哀怨的眼神,从貂儿的身上传送过来。

我的心更慌了。

冬季的风很快便将那丝香气搅得全无踪迹,让我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我真希望自己是弄错了。

怅望良久,貂儿的身影早已被启德医院的大楼吞没,眼前只有一些陌生的人在穿梭来去,与我毫不相干。我叹了口气,晃晃头暂时不去想她,打起精神叫了辆车,赶到公安局去找江阔天,想知道会议上到底作出了什么样的决定。

江阔天不在公安局内,他给我留了口信,要我立即赶回家去,有人找我。

“谁找我?”我莫名其妙地问那个将口信给我的警察,他笑着摇摇头。我给江阔天打了个电话,电话却始终不通。

看来只有回家一趟了,幸好公安局离我家不远。

当我赶到家里所住小区时,已经快6点钟了,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仿佛一层黑色的雾,笼罩着整个城市。我向小区门口的保安询问是否有人来找过我,他茫然地摇摇头。

我一边慢慢朝家里走,一边想到一个疑问:有人在家里找我,江阔天在公安局怎么会知道?

莫非……是貂儿?

想到这个,我加快了脚步。

背后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个人在盯着我看,当我回头时,却又什么也没看见。

是我过敏了?

匆匆爬上楼——让我失望的是,门口并没有人,也没有留下字条什么的。

究竟是谁在找我呢?我更加疑惑了。

从窗口望外头,已经看不大分明,一切都被暮色遮挡了,只隐约望见一些人影在树丛和楼房间晃动,看不清他们的脸。我无目的地朝外看了好一会,也不知道是要找到那个要找我的人,还是要找到貂儿,也许他们是同一个人。

而那种被人窥探的感觉更加明显了。

我正要收回目光,不经意间看见一个人影在社区的围墙外一闪,心头猛然一动:那个身影看起来似乎在哪里见过。

会是谁呢?

我熄灭了房间内的灯仔细打量,那人却仿佛从眼前消失了,等了许久都没有再出现。

维持同一个姿势朝外看了许久,脊背有些酸痛,我伸直腰正要伸个懒腰,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门口有人!

我感觉到门口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在飘荡,也许是人,也许是别的什么生物,没有发出一点响动,只是一种危险的感觉。

鼻间仿佛有香气掠过,我下意识地肌肉一紧,仔细一闻,却又什么也没有闻到。

难道是我的鼻子出问题了?

我疑惑地朝空中嗅嗅,那种香气淡淡地飘荡着,一丝一缕地浮在空气中。门和窗都是紧闭的,这种香气从何而来呢?

我蹑手蹑脚朝门口走去,手握住门把,蓦然一开——寒风迎面扑来,与寒风同来的,还有那种芳香——那种几乎已经成为我的噩梦的芳香,伴随着黄昏的暮气骤然袭来,浓厚如云,不可抵挡——门口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没有脚步声,只有香气,浓厚得过分的香气,塞满了整个楼道。

即使已经与这种香气正面接触过多次,我还是被其中蕴藏的恐惧气息给震撼了,愣了10多秒钟,才朝电梯房走去。电梯正好停在6楼,里头已经有了几个人,都是同一栋的邻居,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我走进去,跟他们打了声招呼。他们匆匆对我点点头,关上电梯门,在这下降的短暂瞬间里,继续刚才的讨论。他们讨论的内容,不外乎是说这阵香气来得多么古怪,又是多么令人心寒。每个人的脸色都似乎有些苍白,眉眼之间都绷得紧紧的,似乎被那种芳香中传递的恐怖信息给牢牢锁住了。从电梯光滑的金属壁,我看见自己的神情跟他们一样,也是那样紧张,不由苦笑一声。

每当香气出现就会有人死亡,这回死的又会是谁?虽然说已经见惯了,但要习惯这种死亡,我还是做不到。

在通常情况下,这种香气到了开阔地带,就会变得相对淡一些。然而这次,电梯到了一楼,走出楼梯间,却觉得香气反而越加浓郁,整个小区仿佛浸泡在香气的海洋里。从各个楼梯口走出的人们,都带着同样紧张、恐惧而又迷惘的表情,仰头嗅着,转动着头寻找香气的来源,嗡嗡的低声议论弥漫在小区内。这种芳香既让人恐惧,又仿佛具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魔力,粘住了每个人的脚步,大家似乎都忘记了其他的事情,在小区内慢悠悠地晃荡着。我感觉头脑似乎有些昏沉,茫然不知所以地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不知要干什么,只觉得这种香气与前几次的有所不同,似乎有了别的意味,让我想要逃离,又想更深地沉醉其中。

几只宠物狗歪歪斜斜地从我脚边走过去,它们的步伐仿佛喝醉了酒一般,我停下来望着它们,心头隐隐觉得不对,但是思维已经变得非常迟钝,似乎懒洋洋地什么也不愿意去想,只是推动着自己的双腿,走着、走着……身边是和我同样走动的人群。

蓦然,前方传来一阵尖锐的警笛声,这声音仿佛一把利剑,劈开了混沌的香气浓雾,我只觉得耳边一炸,蓦然清醒过来。

朝四周一望,不觉吃了一惊。


吸血传说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走出了社区,在公路中间移动着,在我身边,是同样神情恍惚的人们,零零散散地走在路中央,朝不知名的方向走着,拉开几百米的一条人链。路边和路中央停着一些汽车、自行车,车门大开,司机却不见了踪影,如果我没猜错,司机也应当汇入了这茫然的游行队伍中。每个人的表情都非常迷惘,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让我看得心惊,也十分疑惑。

香气源源不断地透进脑门,让人一阵一阵发昏。一定是这香气影响了人们,这才会出现这种怪异的现状。

警笛声持续尖锐地叫着,将重重的香气雾障切割开来,气味虽然依旧侵人欲倒,却总算可以维持一丝清醒。人们在警笛的呼唤下也逐渐醒来,站在路中央,先是不知所措,接着便是困惑和惊慌,大声议论起发生的事情来。

虽然被警笛减淡了效力,香气却毫不减淡,反而越往前越浓,似乎香气的源头就在前面,而我们正朝那边走去。人们已经停下了脚步,开始后退。在这后退的人群中,一个人的身影蓦然抢入我眼中。

是貂儿!

在一群迟钝的人群中,她依旧维持着灵活与速度,灵巧地在人群里穿梭,我还没来得及叫她,她便消失在另一处街道的拐弯处了。我想要追上她,无奈头脑一片昏然,连挪动脚步都困难,只得目送她离开。

我感到十分疑惑,貂儿似乎不受这香气影响,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念头只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很快就淹没在厚重的香气里了。

警笛的声音靠得很近了,十多辆警车闪烁着红色的顶灯呼啸而来,穿过一条与我们所在公路平行的大路,朝前方开去。

看来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是出了什么事呢?我费力的思考着,香气似乎越来越浓厚了,警笛声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响起,我感到自己清醒的意志仿佛潜入了水下,水越来越深,令人窒息……强烈的恐惧感猛然将我攫住了,我感到极度可怕——周围的人,和我自己,都非常可怕,有些什么将要燃烧起来,熊熊燃烧,一切都将成为灰烬……我恐惧地绷紧肌肉,映入我眼帘的最后一幅画面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在我面前摇晃着行走,她忽然回头望了我一眼,那张煞白的小脸,又是恐惧,又是凶狠,在沉沉暮色里,她露出雪白的牙齿,忽然对我笑了笑,我的心蓦然一寒,香气攻陷了我的头脑,眼前一片漆黑……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与我无关了……

……

黑暗中我蓦然醒来,拧开台灯一看时间,已经是凌晨4点钟,我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入睡之前发生的那一幕在我脑海里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让我感到疑惑:那究竟是真的发生过,还是仅仅是个梦?梦境和现实在此时交替,我有些混乱不清。于是起床将窗户打开,冰冻的风呼啦一下刮过来,窗外的凌晨依旧是寂静的,平静的空气中没有一丝芳香,只有一股浓郁的消毒水的气味在飘荡。社区外的街道上不见行人,有几个臃肿模糊的身影在走动,朦胧中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

难道那真的只是个梦?

我迷惑不已,想了一想,头微微地抽痛起来。我正要关窗继续睡,却听见门口传来轻微的一声“咔哒”,仿佛是有人在轻轻敲门。

从房间出来,穿过黑沉沉的客厅,我没有开灯。到门口将门拉开朝外看了看,没有人。

也许是风吧。我将门关上,转身要走,却又站住了。

门是开的。

在我来开门之前,门就已经是敞开的。

我在黑暗中静悄悄地站立了一会,房间里无比寂静,连我的呼吸也变得十分明显。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而我依旧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仿佛那阵香气飘过,将我的某一段记忆完全抹杀了。

然而门为什么竟然没有锁?这个问题让我想不明白。

已经毫无睡意,索性开了灯,坐在沙发上慢慢思考。我习惯性地将双腿靠在茶几上,才将腿抬起来,一眼便瞥到了双脚。

我没有脱鞋。

通常进屋之后我都会换上一双拖鞋,更何况刚才我是直接从床上下来的,我记得分明,刚才我并没有穿上鞋子——那么脚上这双皮鞋从何而来?

除非我是穿着鞋睡觉。

在我遗失的那段记忆中,一定有些十分重要的东西,遗憾的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毫无来由的,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又来了,窗外仿佛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从窗口望出去,只看见黑沉沉的夜,在明亮的灯光下,外面的人可以看见我,而我却看不见他们。

客厅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了,我刚走到窗口,便听见楼下正对窗口的花坛里发出一声响动。我努力睁大眼睛望去,依稀望见一个黑影从花坛里一跃而出,很快消融在茫茫夜色中,再也看不见了。

那会是谁呢?

我呆了几秒钟,立即冲出房去。

从楼道里冲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不见一个人影。我直接冲到社区外的街道上,黑暗之中,雾气缓慢地飘荡着,没有人。

是不是看花眼了?

我正要回转身,从不远处的街角,忽然闪出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十分模糊,只依稀辨得出一个人形,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是在等我。

我心中一动,慢慢地朝他走过去。

那人依旧没有动。

我渐渐加快了速度,开始小步跑过去。

在这段时间里,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街道上并不十分浓重的黑暗,那个人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我甚至看得清他的动作。

他一直在重复着一个动作——招手——他一直在对我招手,缓慢地,一下又一下,在呼唤我过去。

就在我快要跑到他身边时,他的身子动了动,似乎是想换个姿势站立,这一下变动使得他的身体撞到了墙上。那并不是很重的撞击,但是我听到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同时,一股不可遏止的香气飘散过来。

我的思维迅速地模糊起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十分混乱,我似乎是抓住了那个人,又似乎是被那个人抓住了。一些狂乱的光在我周围飞舞,只听见不断有人惊叫,脚步声十分纷乱,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黑暗,连同我的大脑,也混沌一片。

迷糊之中,仿佛有很多人在拖动着我朝前走,整个地面都晃荡起来,这种晃荡无休无止,我几乎要呕吐了。我竭力想要睁开眼睛看看发生了什么,然而眼前只有一团雾,黑色的雾,一切形象和声音,在这雾中都变了形,我只能紧紧握着身边可以抓到的一件东西,让我自己摇晃得不那么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晃荡终于停了下来,脸上忽然一阵极度的冰寒,让我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我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泼了一脸的冰水,四周是白色的墙壁,我身边坐着的人是……江阔天!

“是你!”我惊讶地说,同时已经认出,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法医检验所,“我怎么会在这里?”

江阔天看了看我,似乎有些忧虑:“是兄弟们把你拖来的。”

“哦?”我困惑地望着他,“发生了什么事?”

“你一点印象也没有?”

“有一点点,不太清楚 ……”我将刚才的事情说了出来,江阔天递给我一支烟和几张纸巾,我将烟含在嘴里,用纸巾擦拭着脸上的冰水,催促他将我所不知道的情况告诉我。他看了看时间,抹了一把脸,叹气道:“看来又睡不成了!”这几天连续的熬夜,他的脸色十分难看,眼圈下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乌黑一团,看来今夜——应该是昨夜,他又没有睡。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说!”我坐直了身子。

江阔天的神态不似往常,仿佛有什么心事,他凝视我许久,目光高深莫测,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并不避开我的目光,一双眼睛仿佛刀子般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扫描”了大约一分钟,才收回目光,点燃一支烟,一边抽烟,一边慢慢地说了起来。这期间那些法医和专家们都去睡了,偌大的实验室里只剩下我跟江阔天两个人,他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听起来十分单调,而用这声音讲述的事情,我却一生都不会忘记。

实际上,终我一生,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事情,我都不会忘记。

“当时我正好和几个兄弟巡逻到那一块,”江阔天说,见我露出询问的表情,他笑了笑,“回头再告诉你我们为什么要在那一带巡逻——我们开着车沿着街道慢慢地挪动,忽然看见了你。当时你就在我们的车灯前,好像疯了一样对着前面扑过去。你脸上那种狰狞的表情让我们都感到吃惊,赶紧下车。车门一打开我们就闻到了那种香气,你一边发出怪叫一边朝一条小巷子里冲去,仿佛是要追赶什么人,可是我们用电筒照了照,那巷子里什么也没有。你怎么也不肯安静下来,我们几个人都按不住你,要不是你后来自己晕了,恐怕只能把你打晕了才抓得回来。”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别看你平时斯斯文文,动起粗来也不比我们差——怎么样?想起什么没有?”

我缓缓摇摇头:“自从闻到那阵香气之后,我仿佛就不受自己控制了。”

“那么晚了,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他问,对于香气的事情,好像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我苦笑一下,将巷子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哦?”他听了我说的话,露出疑惑的表情,“你没认出他是谁?”

我摇摇头。

我又想起了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那种感觉非常奇怪,仿佛黑暗中有双眼睛在不断地注视着你。

听我说起这种感觉,江阔天也想不出所以然,只有连连抽烟:“还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还有,下午那阵浓郁得令人窒息的香气,实在是来得太奇怪了,我慢慢地将下午的事情说了出来,江阔天在听的过程中,面上的表情不断变换,一支烟夹在手指间忘记了抽,任它自己一路燃烧,直到烧到手指才猛一哆嗦。他的表情让我觉得奇怪,说完之后,我正要问他,他却自己先开口了:“原来下午你也在。”

“怎么说?”我问他。

他朝我摆摆手,站起身来,带着我穿越走廊,走到一间小房间里,那里有一些监视设备。他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盒录像带塞进去,屏幕上开始显出画面。

画面上显示的是一处街道,跟平常的街道没什么两样,路边是一些居民小区,时不时有人从画面上走过,灰蒙蒙的天色影响了效果,人的脸有时候会显得模糊不清。

“这是什么?”我不解地问。

“这是电子警察在一处街道拍到的画面,你继续看。”江阔天高深莫测地道。

又看了两分钟,我终于认出了那条街道,那正是我所在小区附近的街道。我正要将这一发现告诉江阔天,画面忽然有了变化。从画面两端蹿出一些壮年男人,总共大概有四五十人,从那些男子的衣着神态上看,这些人都是黑道分子,他们每人手里提着一把西瓜刀,飞速朝对方跑过去,跑的速度极快,很快两团人便在画面中央融合在一起,不见什么对话便挥开了刀子。虽然是无声的画面,但是从现场的情况和人们脸上的表情来看,当时一定是喊杀之声不断。刀子落下去,血花飞溅,情况十分混乱。

“是黑社会血拼?”我刚刚问出这几个字,画面上又发生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这两拨人衣着截然分明,看得出来是属于两股不同的黑暗势力,即使是双方混战在一起,双方也是泾渭分明,刀子绝不朝自己一方的兄弟上挥,这样“有秩序”的状态持续了大约半分钟后,画面忽然大乱,所有的人在一瞬间都仿佛失去了目标,朝着中心某个人拥挤过去,很快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了一团,而外层的人还在不断朝中间挤去——刀子从人们手里滑落,似乎他们已经放下了江湖仇恨,急于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得莫名其妙,转头问江阔天。

“你继续看,待会儿再解释。”他说。

人群已经包围成紧密的一团,看不见中央的内容,而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所有的黑帮成员全都紧密的拥挤到一起后,外围陆续又有人加入进来。新加入的人并不是黑帮分子,他们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孩子,有的是穿着睡衣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家庭主妇,各式各样的人,从他们各自原本的状态中游离出来,慢慢朝这一团压迫在一起的人群靠拢。原本冷清的街道上,人仿佛忽然多了起来,敞开的房门、街道的拐弯处,不断有人出现。所有的人都带着一种如痴如醉梦游般的神情,当他们走到离中央那个人团不远的地方时,忽然加快了脚步,神色也为之一变,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变得无比贪婪,几乎是以饿虎扑食的劲头扑到了那人团之上。这种情形很不可思议,仿佛那一团拥挤在一起的人群忽然有了魔力,在召唤着附近的人前来,随着人数的不断增大多,那一个人拥挤而成的群体,越来越大,外围的人们挤不进去,互相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斗,他们仿佛丧失了理智,用自己的牙齿和手爪,仿佛动物一样互相咬着、抓着,只为了争取一个进入那个核心团体的机会。

人越来越多,人们仿佛蚂蚁涌向糖块一般迅速集中。从画面上可以看出,除了画面上看到的这一部分人,还有许多人正在朝这边赶来。不断有人进入画面,许多条人流在画面上露出一头,来势汹汹。画面中央的那块街道,很快就水泄不通,只看见无数的人头攒动,人们紧密地挤在一起,即使是最亲密的恋人之间的距离也不会比这里的陌生人之间的距离更短。陌生的肌肤与陌生的肌肤摩擦在一起,骚动着、推搡着、呐喊着——虽然是无声的画面,却让人感到震天的喧嚣——十几分钟后,画面上再没有别的内容,只有人,无数的人。再过了一小会,连人也看不见了,只见一只穿着格子裤的巨大人腿朝画面紧逼过来,很快占据了全部的屏幕——人群拥挤到这种地步,连电子警察的摄像头也被遮住了。

如果我不是经历过昨天下午的事情,对这种现象一定非常困惑,然而屏幕上那些人们梦游般的神情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昨天下午,在我周围走动的那些人流,都是同样的表情,如果当时有镜子,相信我自己也是同样的表情——我们都被同样的香气所蛊惑——我们——我、昨天下午我见到的人们、现在我在屏幕上看到的人们,都是被香气所蛊惑,我可以确定这一点。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问。

“这是昨天下午的事,就在你住的小区附近。”江阔天说,“事情发生后,防疫部门消毒就用了两个小时。”

我呆住了。

“昨天下午?”我机械地重复着。

“昨天下午。”江阔天的回答意味深长。

事情发生在昨天下午,那么说,我也是这一大群人中的一员?我干了些什么?

我又看了一眼屏幕,画面现在被另外一只腿遮住了,这是一只穿白色裤子的腿,满屏幕的白色在拥挤、移动、皱压,偶尔这白色会退开一点,其他的颜色挤进来,但画面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

江阔天开始将带子往回到,一边倒一边说:“昨天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的表情跟他们一样。”

画面上快速地掠过一些扭曲变形的面孔和肢体,录像带发出吱吱的叫声,想到自己曾经也是这些拥挤成一团的人中的一员,我忽然感到恶心——这些人已经不再像人,而是一群动物,互相撕咬的野兽。

可是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干过什么。

“我们曾经访问过当时在场的人,”江阔天透过那种尖利的“吱吱”声对我说,“他们的说法和你一样,每个人都被香气所迷惑,但是有一个现象很古怪。”吱吱声停止了,带子又从头放起。

“什么古怪?”我追问着。

“在人群最核心部分的那些人——主要是那些黑帮分子,他们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事。”

“哦?”

“你再仔细看看带子。”他将播放的速度调慢。

黑社会的人们现在开始缓慢地靠近,用了很久的时间他们才走到一起,刀子仿佛飘浮在空气中,慢慢地挥起来,在第一时间里,同时有5个人受伤,血花慢慢地飘了出来,人们有一个短暂时间的静止,仿佛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接着——在正常速度下看不清的事情出现了——人们同时朝一个受伤的小个子扑过去。离那小个子最近的一个人扑在他身上,将头朝他身上撞去——后面的人很快拥上来,小个子被人群淹没了。

“能不能再慢点?”我紧紧盯着屏幕。

“不能再慢了。”江阔天将带子稍微倒回去一点,刚才那一幕又出现了,当第一个人撞到那个小个子身上时,江阔天将画面停止了。他在录像机上一阵忙碌,屏幕中央出现一个白色的圈,白色的圈随着江阔天的控制移动着,笼罩在那个人的头与小个子身体相撞的部位,接着,画面放大了,那个部位的图片占据了整个屏幕,一些马赛克出现了,画面变得非常模糊,人的脸看不太清楚了。

但是在这模糊的一团中,有一件事却变得清楚了。

第一个人并不是在用头撞小个子,画面上显示出他张大的嘴,正凑在小个子流血的伤口边,如果这是一幅照片,我会认为是他正在喝那些流出来的血。

江阔天一帧一帧地播放着录像带,下一帧更明显了,那人的嘴完全含住了小个子的伤口,血从他嘴里流下来。

在接下来的几帧里,可以看见随后的几个人,跟第一个人一样,直接将嘴咬在了小个子身上,他们的喉头鼓动着,血从嘴角流淌下来。

是的,他们是在吸小个子的血,即使是后来画面被越来越多的人遮住,看不见局部的细节,我也可以猜测得到,他们都在吸小个子的血。

“你吓得小脸都苍白了。”江阔天嘲笑我。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当然,它一定是苍白的,甚至有一些鸡皮疙瘩冒了出来。

“别担心,你并没有喝血。”他说。

我紧张地看着他。

“这盘带子我已经看过了无数遍,”他说,“刚开始发现这个的时候,我的表现并不比你好——别急,继续看,看到后来你就放心了,你绝对没有喝什么人的血。”说完他甚至笑了一笑,这家伙,事不关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画面继续一帧一帧地跳跃着,小个子已经完全被掩盖看不见了,甚至我怀疑他是否还活着,在他周围的地面上,血流了满地,人们疯狂地在他外围扭动着,表示对他血的渴望。不断有人继续朝那里聚集,一个新的情况在这聚集过程中出现了——那些外围的人们,为了挣抢位置而撕打着,有人用牙齿朝对方咬过去,其中一个人咬向另一个人的手臂,这一咬下去,便再也没有松开,咬下去的部位鲜血汹涌而出,周围的人们愣了一愣,开始疯狂地扑向这个新的对象。

他们开始吸这个人的血!

不断地撕咬、不断有人流血、不断地被吸血,人群就是这样一层一层扩大的。

即使是隔着屏幕,我仿佛也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不由头晕目眩。

到了最后,外围的人们再也无法进入核心地带,即使他们互相撕咬,却不再对彼此的血感兴趣——具有吸引力的血似乎只来自于那些黑帮分子,外围的人们显然也充满了嗜血的欲望,却无法靠近中心地带,只好在焦躁中结束。

江阔天换了一盘带子。

画面是静止的,我只朝上面扫了一眼,便感到心头一颤——依旧是那条街道,再没有一个站立的人,所有人都倒下了,一层一层铺在街道上,是肉质的地板砖。在中心部分,整个地面都是血,中心地带的那些人看来都已经死了。江阔天将他们的死状放大,他们死的状态,和我们以前见过的那些尸体完全一样,一样僵硬惨白,一样惊恐的表情!

至此,我终于明白那些人是如何死的,那些血是如何丢失的,原来如此。

空气的温度仿佛突然降低了,我和江阔天都没有说话,只有录像带沙沙地转动着。

唯一让我感到庆幸的是,外围的大多数人都没有死,他们经过短暂的昏迷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恢复了那种梦游的状态,沿着来时的路径朝回走,终于消失了。街道重新变得空旷起来,只留下一地死尸。

“你怎么看?”沉默了许久,我问江阔天。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是不久前才发现这一切的——虽然我看了一整晚的录像带,但是直到你醒来前不久才发现他们是在吸血——你怎么看这个?”

我看着屏幕,脑海里飞速闪过这一段时间来的种种情形,许多不能解决的疑问,那些不敢确定的设想,一些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都在这个时候自动连接起来,一个想法越来越清晰,清晰得让我再也不能忽视——我叹了一口气。

“老江,你还记得我们最开始进入这个案件时,最大的疑问是什么吗?”我问他。

他点点头:“记得——我们一直不明白,血都到哪里去了,”他望着屏幕,苦笑一下,“现在当然没这个问题了。”

现在的确是没有这个问题了,那些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血,显然都是被吸走了。

“如果我没猜错,这些尸体,”我朝屏幕上指了指,“他们当然跟我们以前看到的那些尸体一样古怪?”

“对。”江阔天点点头。

“这些尸体都不会腐烂,而且能够自动恢复伤口,现在看来,他们应该都跟这些人一样,是被人将血吸光了。”我说。

“对。”

“你没什么想法?”

“我想到了三石村那些古怪的坟墓。”他说。

“哦?”

“我在想,他们为什么要将坟墓排列成那样的形状?”

“你说呢?”

他目光闪烁地望着我,笑道:“你认为呢?”

“将坟墓排列成那样一种形状,只有一个用途,就是用来困住僵尸。”我说,“僵尸,在国外被称为吸血鬼。”

“我知道。”

“关于吸血鬼,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刚刚从网上查了些资料,”他抽出一张纸,念了起来,“……吸血鬼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种族。理论上来讲,所谓吸血鬼,可以理解成为某种程度上的死尸。他们没有心跳和脉搏,也没有呼吸,没有体温,而且永生不老……”

“我们这些案件里的尸体,同样没有心跳和脉搏,也没有呼吸,没有体温,而且永生不老。”我说。

他看我一眼,继续朝下念:“……一般来说,大部分吸血鬼通常吸食人类的血液……”他又看了我一眼,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指了指屏幕——我们刚刚从那上面亲眼看到人被吸血的全过程——他点点头,继续念着:“……坟墓附近的地面上若有小洞口,也是墓里有吸血鬼的证据,因为吸血鬼会化成雾气从这些洞口里出来……”这句话让我们两人都呆了一呆,过了一小会,我挥挥手叫他继续朝下念,他手里的纸上还有好几行资料。

“……吸血鬼吸血的部位,会留下青色的痕迹……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啊”了一声,江阔天并没有被我打断,他喝了一口水继续道:“吸血鬼能够变成蝙蝠和狼等动物在夜间出没,同时他们也能够操纵这些动物作为他们的奴仆……”念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笑了笑,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我听:“狗是狼的后代。”

“狗是狼的后代。”我跟着说了一句,“而且如果有一种力量能够操纵狼,那想必也能操纵狗。”

“是啊,狗远比狼更容易操纵,”他说,看了看资料,一口气念了下去,“被吸血鬼吸食过的人可能死亡,但是并不会变成吸血鬼。如果一个吸血鬼打算令一名人类变成吸血鬼,必须将自己的血液给予对方。被吸食者接受吸食者的血液,两种血液融合才有可能变成吸血鬼。”念到这里,他沉默了。

“念完了?”我看了看那张纸,已经到了最末一行,不由皱了皱眉头,“怎么就这么点资料?”

“我也是不久前才想到要查这种资料的,”他说,“更何况,关于吸血鬼的资料实在太多,我这份资料是综合了其中大部分内容,虽然不长,却是精华所在。”

“你觉得这种想法……”我犹豫一下,“这种想法是不是太玄幻了?”

“是啊,所以我也只敢对你说,”他苦笑一下,“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这盘录像带,或者之前没有经历那么多古怪的事情,在这些事之前,要是有人告诉我世界上有吸血鬼,我一定认为他疯了。”

“在我们发疯之前,已经有很多东西发疯了,那些尸体,三石村的村民,那些狗,还有录像带里的这些人。”我说,忽然打了个寒噤,“这些人里也包括我,我也曾经疯了。”

“至少你并没有吸血,这点是可以肯定的,”江阔天拍拍我的肩膀,“你记得吗,那些尸体的衣服都破损了,我们一直不明白是什么原因,现在总算是清楚了。”

“对,还有那些专家和家属们腹内的血,原来是这么来的。”我说。这话一说出口,我们都悚然变色,同时站了起来。

“难道……”江阔天面色惨白,嘴角抽搐着,“难道他们已经全都变成了……”他嘴角颤动许久,却始终吐不出那三个字。

我全身冰凉。

我又想起那个封闭的实验室,当初那里面曾经传来打架般的声音,之后便寂静无声,门再打开时,已经是一地尸体,和一群精神恍惚的专家们,那些专家的神情,跟屏幕上这些人,一模一样。

而那些尸体,在封闭的空间里,流失了全部的血液,衣服上全都是被撕破的洞口。

莫非当初我所听到的打架般的声音,竟然是……竟然是吸血者与被吸血者之间的争斗?

我不敢继续想下去。

但是我又不能不想。

“秀娥!”江阔天忽然颤声道,“秀娥也曾经腹血,你忘记了吗?”

“啊?”他若是不说,我还真忘记了,关于秀娥和郭德昌的一切,流水般在我脑子里晃动,忽然一切有了答案,在那个夜晚,2004年12月9日的夜晚,秀娥坚称自己没有出门,但是她隔壁的小女孩却发现她在深夜12点出门了,而郭德昌,也是死于12点到两点之间……难道……我无论如何不敢相信,难道郭德昌的血竟然是秀娥吸的?

但是秀娥当初的悲伤绝对不像是装出来的,如果那是装出来的,谁又能告诉我,什么样才算是真实呢?

何况,秀娥她自己也死了。

对,秀娥她自己也死了。

这个想法让我怔住了,在我们几乎认定秀娥是个吸血鬼的时候,她的死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众所周知,在所有的传说中,吸血鬼都是长生不老的。

“但是秀娥死了。”我对江阔天说。

他也怔住了,显然这件事他也忘记了。

一个疑问出现了:究竟谁才是吸血鬼呢?那些被吸血的人,从他们的尸体状况来看,应当是变成了吸血鬼;但是根据一直流传的吸血鬼的传说,是吸血鬼吸取人类的血液,而不是反之。这让我们非常疑惑,为什么被吸血的反而成为吸血鬼呢?那么吸血者又是不是吸血鬼?

“别乱,冷静点,”过了一会,他敲了敲头,“我们先理清楚思路再说。”

“恩。”我点点头。

但是我心里早已乱成了一团,最近发生的事情,要理清思路,又谈何容易?

我们呆坐了许久,时间过得飞快,眼看天就要亮了,必须在其他人上班之前弄明白所发生的一切,否则……假如那些专家们真的变成了吸血鬼,我们还必须想出应对的方法……时间真的不多了!为了让发烫的脑子清醒下来,我们一人灌了一大杯凉水下去,打了几个大寒战,总算冷静了一点。

冷静下来之后,我们发现,事情如此复杂,要在短时间内整理清楚,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如果事情真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及时阻止事态的发展,比弄清楚事情的起因,似乎更为紧迫。

我忽然想到了那些尸体!

既然那些尸体有可能会变成吸血鬼,留着他们总是一桩祸患,最好的办法是将他们火化。

“已经火化了,”江阔天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俞华之在会议上提出,尸体的这种古怪现象,也许是无名病毒引起的,他建议将尸体火化,被通过了。”他笑了笑,“何况,我们也没有这么地方存放这么多尸体——所有的尸体,除了录像带里的那些之外,其他的尸体都已经火化了,只留了两具作调查。”

我松了一口气。

江阔天的话提醒了我,我迟疑地问到道:“老江,你说,会不会是我们弄错了,也许真的是病毒……”

“病毒?”他沉思地看着我,“那怎么解释那些事情?”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才好。

是的,吸血鬼的理论可以解释一切问题,尽管还有不少细节存在疑问,但是那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一些大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

“别再多想了,”江阔天拍拍我的肩膀,“还是快想想怎么收拾这一摊子事吧。”

是啊,这么多问题,怎么解决呢?

我感到束手无策。

假如人们在不断地变成吸血鬼,我们有什么办法阻拦?

更主要的是,我现在头脑里一片混乱,脑子里不断出现那些死者,各种各样的死状在我面前交替出现,让我无法集中精神来思考其他问题。

“我们还是应该找到梁波和那个红衣小女孩,他们可能会知道些什么……” 我随口说道,话还没有说完,江阔天就以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我,让我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他们死了,你不知道?”他说。

“什么?”我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我们昨天发现了他们的尸体。”

“啊?”一些风从门逢里透进来,吹得人全身发冷,我又喝了一大口凉水,“也是那样死的?”

“梁波的死法和他父亲一样,但是那个女孩,”他摇摇头,“她虽然也是死于失血过多,尸体却没有发生异常的变化,身体里的血也没有完全流失。”

我更加困惑了:“是怎么回事?”

他叹了口气:“我们发现那个女孩的时候已经是昨天中午了,但是法医鉴定说她是昨天凌晨4点左右死的。她全身布满针孔,没有致命外伤,法医怀疑她是被人抽取血液至死。”

“啊?不是被人吸血?”

“不是。如果是被人吸血,她的身体上应该不会留下任何伤痕,以前的死者,身体上连一个针孔也没留下——她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死亡,一点也不特别。”

我苦笑起来——在如此多的怪异死亡事件中,忽然出现一个正常死亡的人,我反而感到这件事很不正常了。

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要抽取她的血液呢?

“至于梁波,”江阔天继续道,“他的尸体和其他死者一样古怪,就躺在火车站附近,大概是中午12点左右被人发现的。”

“哦。”我正要问得更仔细一点,门忽然无声无息地开了,一大群穿白大褂的人涌了进来——原来已经到了上班的时间,我们聊得兴起,忘记了时间,竟然也忘记了关门。这些专家们谈笑风生地走进来,和我们打着招呼,我感到自己的面部肌肉有些僵硬,江阔天的笑容也非常不自然——在不久前,这些人正被我们怀疑已经变成了吸血鬼,现在要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对待他们,还真有点难办。

幸好他们并无察觉,打过招呼后便各自做事去了,俞华之教授拍拍我们的肩膀笑道:“熬了一夜?回去休息吧!”说完颇有深意的看了我们一眼。

他知道些什么?

江阔天对我使个眼色,我们走出门去,他低声对我道:“现在没有任何线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的确,与案件相关的梁波和红衣女孩都已经死了,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找其他的线索出来,心头不由一阵茫然。

等等!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由暗自骂自己愚蠢——这么重要的线索,我怎么就忘记了呢?

“还有一条线索。”我低声将启德医院的事告诉江阔天,他眼光一闪,抿嘴笑了。

满天都是浓重的乌云,一场冬雨在酝酿之中。

从法医检验所出来,没走得几步,我和江阔天都感觉到有人在跟踪我们,回头望望,街道非常寂静,法医检验所陈旧的房子孤零零地矗立着,没有一个人。

莫非是我们多心了?

我们疑惑地互相看看,继续朝前走。200米之外停着江阔天的警车,一直到上了车,那种被人跟踪的感觉依然存在。

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昨夜那个暗中偷窥的人,他会是谁呢?

“对了,昨天找我的人是谁?”我问江阔天。

“什么?”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昨天下午,你不是给局里同事留言说有人找我?”

“哦,对,”他记起来了,“是一个男的,说是你亲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你。怎么样,碰到他没有?”

我摇摇头。

亲戚?是什么亲戚?

我想起黑暗中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心里很不舒服。或许是心理作用,一回想起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又来了,背后仿佛有什么在刺着我的背——有时候,我的直觉是很准的,这种感觉刚刚来,江阔天已经低声道:“真的有人在跟踪。”他指了指后视镜。

我们已经拐上了南城的一条繁忙车道,路上的车数不胜数,从后视镜里望去,跟在身后的车比蚂蚁还多,我看不出哪辆车在跟踪我们。

“那辆黑色的车,”他指着镜子里告诉我,“从我们发动到现在,一直跟在我们身后,他很狡猾,一直躲在别的车后面,也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

果然,镜子里有一辆黑色的车,在三四辆车后不紧不慢地开着,如果不是江阔天指点,我丝毫看不出它是在跟踪我们。

这是一条多分支的道路,江阔天故意将车在一些不起眼的小岔道上拐来拐去,绕上一大圈再回到主道上来,在这个过程中,那辆黑色的车始终跟在我们身后。

它的确是在跟踪我们。

我和江阔天在法医检验所经过简单的商量,认为情况已经复杂得不容我们逐个解开疑团,我们索性将所有的迷团暂且搁置一边,直接到启德医院寻找痊愈的绝症患者的名单,按图索骥,总能有一些收获。这虽然是个笨办法,但在很多时候,那些看上去愚蠢的方法,往往反而是最有效率的。如果不是最近一直这么忙,江阔天早已找到了梁纳言的那些患者们,也许问题早就得到解决了。

我们担心的只是,这辆车一直跟在我们身后,如果车中真的坐着一个吸血鬼,发现我们的目的地,一定可以猜到我们的意图,那样我们的计划很有可能落空。

我们在中途一条小街道上停了下来。

路边有许多早餐店,我们在露天的餐桌边坐下,一人叫了一碗米粉,一边吃一边看着那辆车。

它缓缓地朝我们开过来,直到停在我们身边。

我们愣住了。

从车上下来的是俞华之,他那头漂亮的银发在漫天阴霾中显得格外明亮。

“你们好,给我来碗米粉,”他在我们身边坐下,笑道,“我一直在跟踪你们。”

“我知道。”江阔天很快从最初的惊讶中恢复了冷静。

然后我们开始聊今天的天气,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出于直觉,我们都不谈工作上的事。

米粉上桌了,我们哧溜哧溜地吃着。

“我听见了你们今天早晨的谈话。”俞华之“哧溜”几下后忽然说。

我们愣了一下,继续“哧溜”。

但是我的心开始怦怦狂跳起来,一不小心吸进一大口辣椒水,连连咳嗽。

“你们不用紧张,”俞华之继续说,“第一我已经给自己检查过了,我的基因和血液都很正常,既没有突变也没有香气——我还不是吸血鬼……”

“你自己的检查,我们怎么知道一定是准确的?”江阔天吃东西的速度很快,他用纸巾擦了擦嘴,镇定地问。虽然他语气很平静,我却看到,他放在桌子下的手,一直紧握着他腰带上的枪。

“我还没说完,”俞华之也吃完了,他喝了一口汤,笑道,“第二,我知道的比你们多。”

“你知道什么?”我问。

“你们到我车里来谈,”他说,“或者我到你们车里,这无所谓,主要是为了避开人群。”

我们朝四周看看,俞华之说得没错,四周的人的确太多了,在这里讨论这个话题不合适。

我们上了江阔天的警车。

“说吧。”江阔天说。

俞华之先掏出几块口香糖,一人一块嚼着,这才慢慢说道:“你们知道通常的基因测序需要多长时间?”

我们对他这个问题感到莫名其妙,同时摇了摇头。

“基因测序是一个长期的工作,无论多么好的运气,都不可能在几天内就找出导致突变的基因——但是我们却找了出来,你们就没觉得奇怪吗?”他笑着看着我们。

的确是奇怪。

我们无话可说,只有保持沉默,等他继续朝下说。

“我这么快就找出突变的基因,并不是因为我们真的那么厉害,而是因为,这项工作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进行过,我这次做的,只不过是验证这次事件中的尸体,与我三年前所见到的尸体,是否是由于同样的原因保持这种状态。”

这话真正让我们大吃一惊:三年前?难道三年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但是没有听到任何类似的新闻。这是怎么回事?

俞华之没有理会我们的惊讶,继续朝下说:“三年前……”他的话被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他皱着眉头接过电话,说了几句之后,对我们歉意地笑笑:“抱歉,检验所那边有点事,我得赶回去,忙完这件事我们再联络,”他叹了一口长气,拍了拍我们的肩膀,“你们很聪明,也很有勇气,难得难得。”

“什么事?”江阔天问。

“不知道,好像是要做一个实验,电话里匆匆忙忙的,没有说清楚。”

“啊?”我们只得送他上了车,“俞老,您走好。”

他在车里朝我们挥挥手,我们目送他离开。

俞华之话说了一半就走了,倒让我们心里产生了许多疑问。基因测试的时间问题,的确是被我们忽视了,他提到三年前的测试,究竟三年前发生过什么事呢?那个电话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我们一边摇头叹息,一边驱车前往启德医院。

启德医院依旧是人来人往,档案室的老护士看过江阔天的证件后,将铁门打开,我们两人走了进去,一张张抄下所有两个月内痊愈的绝症患者的名单。档案室寂静无声,只有笔在纸上游走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40多分钟后,我们抄完了,又大致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新的情况。

“走吧。”江阔天催促我离去。

“等等。”我迟疑一下,在三个月前的档案柜前停下了。

档案柜发出尘封岁月的味道,一切都被封在里面,包括那个翘着兰花指的小姑娘。

那个清秀的小姑娘,虽然只见过一张照片,却不知为何,始终萦绕在我心头,让我牵挂她的命运。她现在是生是死呢?我急切地翻找着。江阔天在旁不解地连连摇头。

大约翻了10多分钟,终于从一大堆档案里找到了那份档案。虽然只在这里放了三个月,档案表面已经积了一小层浮灰,我小心地吹去那层浮灰,翻开封面,那个小姑娘便歪着头出现在我面前了。

“她是谁?”江阔天将头凑过来问,他仔细看了看照片,“奇怪,好像很面熟。”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上次便已经觉得这小姑娘仿佛在哪里见过,这次更是如此。

这种温婉的神情和清秀的眉眼,在哪里见过呢?

毫无来由的,我忽然感到一种极大的不安,仿佛有一些珍贵的东西即将破碎。我定了定神,甩甩头抛开这种感觉,慢慢翻开封面查看这小姑娘的姓名。

那是一个很美的名字,我所见过最美的名字。

也是一个我非常熟悉的名字。

江阔天在我耳边急促地呼吸着:“怎么是她?”

是啊,怎么会是她呢?

庄弱貂。

我心里念着无数遍的名字,居然出现在这里。

由于心情激动,眼前忽然变得模糊了,我擦了擦眼睛,急切地匆匆扫了一遍档案:没错,一切情况都符合,不是重名,是貂儿,她患的是白血病,5岁得病,21岁痊愈。档案上没有说明她是如何痊愈的,但是记录显示,在痊愈前两天,医生已经宣布她只有15天的生命,她的恢复是一个奇迹。

这个奇迹是怎么发生的?

我感到脑海里仿佛有一只巨大的车轮碾过,发出震耳的轰鸣声,在这片轰鸣声中,江阔天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难道她也喝了那种红色液体?”

会吗?这个可能让我一阵战栗。

“我去问问她!”我朝门外跑去。

昏暗的走廊显得格外漫长,仿佛永远也跑不到尽头,透过走廊的窗户,我看见阴沉的天空上,乌云翻卷,快要下雨了。我头脑里同时涌起许多事情,又仿佛是一片空白,最近发生的一切不分先后次序地在脑子里挤出来,我茫然地注视着它们,却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忽然停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跑到了貂儿的办公室门口。护士们在办公室内大声谈笑着,仿佛从来没有忧愁,但是没有看见貂儿。

“貂儿呢?”我问。

“她刚刚交班,回家去了。”一个护士笑着说。

我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便往外跑去,江阔天紧紧跟在我身后,一个劲儿地劝我冷静一点。

我沿着医院门外的马路飞快地跑着,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江阔天在我身后大喊:“上车吧,上车追她!”

我没有理会他,加快脚步朝前跑下去。

有一种感觉告诉我,貂儿就在不远的地方,只要一直跑下去,就能看见她。

不知跑了多久,也许只有5分钟,江阔天忽然大声喊:“在那边,东方,她在马路对面!”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穿过马路跑过去。

我站住了。

马路对面的小店里,一个女孩正慢慢地走出来,白色的衣服一尘不染,一头长发梳成光洁的麻花辫,她疑惑地望着我们,当看见我时,面容仿佛四月的晴空,缓缓地舒展出一朵明亮的笑容,她朝我招展着手臂:“东方。”

貂儿!

我低声叹息了一声,赶紧朝她跑过去。

在这一瞬间,她的面色骤然改变,指着我左边大叫道:“不……”

江阔天已经跑到他身边,他朝我看过来,面色也是大变,对我大吼一声:“小心!”

我迷惑地看着他们,一黑一白的人影在阴郁的天空下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四周的一切仿佛都在这黑白二色面前变得喑淡了。

当我顺着他们的手指朝左边望去时,一辆货车的巨大面孔在一瞬间占据了我的全部视线。

我感到自己像鸟儿一样飞了出去。

这其实并不痛苦,只是周围的东西都仿佛消失了,天地间好像只剩下我自己,没有一点画面,却有无数的声音,很多人慌乱地走来走去,发出无意义的说话声,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这样的混乱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我很快便恢复了意识,当我睁开眼睛时,四周已经密密麻麻地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江阔天和貂儿蹲在我身边,我发现自己原来躺在马路上,便挣扎着要起来。

这一挣扎,蓦然一阵剧痛从全身各个部位传来,我忽然感到喘不过气来,即使张大嘴像鱼一样呼吸,氧气也还是不能进入鼻腔。

“他的脸色不对!”江阔天盯着我对貂儿道,他看看远方,焦急地说,“救护车怎么还不来?”

貂儿一直在盯着我看,她没有哭,脸上露出一种沉思的神情。

呼吸越来越困难,思维却异常清楚,许多事情在脑海里掠过,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很小的时候,住在乡下外婆家的事情,那一片碧青的天空,鸟飞过时不留一点痕迹。如今我躺在城市的路上,穿越围观者的肩头朝上望去,天空中乌云密布,灰蒙蒙的,沉重得几乎要压下来。

天空中的乌云果然落了下来,它们无比沉重地掉落到我的眼睛里,四周的一切都看不清了,我竭力睁大眼睛,也只望见一些模糊的影子。

“不行了,他的瞳孔扩大了!”江阔天的声音中似乎带上了哭腔。

貂儿在哪呢?我始终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忽然一阵浓郁的香气飘起,四周的人发出一阵惊呼,似乎看见了什么令人惊异的景象。

那股香气越来越浓了,渐渐靠近了我,使得我更加不能呼吸,我侧过头去想要避开,却被一只手捉住了头,一些黏稠的液体流进我的嘴里,我模糊地吞咽着,吞了两口,忽然清醒过来,猛然转头甩开那只手。

视力又恢复了,我看见貂儿跪在我面前,一只手腕上不断朝下淌着血。

我吃惊地看着她。

她在做什么?

貂儿面色惨白,麻花辫仿佛也有些凌乱了,她默默地将淌血的手腕朝我嘴边递过来,几滴鲜血落到我嘴边,幽香扑鼻。

我惊呆了,脑子里蓦然浮现出不久前江阔天从网上找到的资料——“如果一个吸血鬼打算令一名人类变成吸血鬼,必须将自己的血液给予对方,被吸食者接受吸食者的血液,两种血液融合才有可能变成吸血鬼。”

我不由剧烈地颤抖起来,想要推开那只手,却一点力气也没有,那血似乎有麻醉作用,我感到睡意袭来。

“拿走。”我费力地说,“貂儿,你别害我。”

我这话让貂儿的手猛一哆嗦,灼热的血淌到了我的脖子上。她朝后缩了缩身子,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刺伤了一般,呆了一呆,她又颤抖着将手腕递到我嘴上。

血像小溪般一路流入我的腹中,我脑海里掠过那些死者僵硬不朽的尸体,一股强烈的恐惧攫住了我。

“老江,”我沙哑着嗓子喊道,“别让我吸血!”

江阔天跪在我身边,面色急剧变化着,宽阔的胸膛激烈地起伏,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我不能眼看着你死。”

“别……”我的声音被奔流的血液所阻挡。

我愤怒地看着貂儿,她望着我,眼睛里是复杂的表情。

“我在救你,”貂儿说,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反光,“我怎么会害你呢?”

然而我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幽香的血液终于慢慢麻醉了我,只有愤怒和恐惧,像火一样在我心里熊熊燃烧。

一直到我失去知觉,依旧还在燃烧。

……

似乎是在一瞬间后我便醒过来了,但是一看表,却已经是上午10点,距离车祸发生的时间是两个小时。

“你醒了?”我刚一睁开眼睛,便看见江阔天的脸悬在上方俯视着我,四周是雪白的围墙和床位,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周围。

这是在医院里。

那阵香甜的幽香在我嘴里萦绕不去,我在第一时间回想起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呻吟一声,闭上了眼睛。

我本来应该已经死了,却没有死,那么我现在究竟算是什么呢?

貂儿又是什么呢?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江阔天焦急地问。

我朝他摆摆手,慢慢地坐了起来。

全身每一处地方都很舒服,好像从来没受过伤一样。下地走了走,一切都好,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那真是神奇的血啊。

“貂儿呢?”我问。

“她走了,”江阔天紧紧盯着我,“你恨她吗?”

“我不知道。”

“如果不是她,你在当时就已经死了。”

“我知道——你认为我应该感谢她吗?”我苦笑着问他,同时照了照挂在墙上的镜子。镜子里的那张脸看起来并不像吸血鬼的脸,面色十分红润,我张开嘴看了看,牙齿也没有变长,看起来一切正常。

可是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其他喝了那种红色液体的人,在没有变化之前看起来也是正常的。

“你当然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说。

江阔天点点头。

在貂儿给我吸血的时候,有些我们一直不明白的问题便豁然开朗了。

那种红色液体是香的,貂儿的血也是香的,两种香气完全一样,而那种红色液体,已经被证实是一种动物的血制品。

所有喝了红色液体的人都会死,他们的尸体表现和吸血鬼一样,在他们生前,一切病痛和伤痕都消失了。

而貂儿,也用她的血,在瞬间挽救了我的生命,我的身体上没有留下车祸的痕迹,我仔细检查了一番,连我原来旧有的一些伤疤,也神奇地消失了。

那么,那种红色液体还能是什么呢?

貂儿,她就是那个患了绝症的小姑娘,在三个月前,她的病突然神奇地好了,世界上没有这么神奇的药,她的痊愈,当然来自于那种红色的液体。

——“如果一个吸血鬼打算令一名人类变成吸血鬼,必须将自己的血液给予对方,被吸食者接受吸食者的血液,两种血液融合才有可能变成吸血鬼。”

一定是这样,就像貂儿救我一样,她同样吸取了其他人……应该是其他吸血鬼的血,这才活了下来,但是她自己吸了那种血以后,会变成什么呢?

她的血已经可以救活我,她是什么,当然不用怀疑了。

我吸了她的血,我又是什么呢?

不久前我还对俞华之充满警惕,仅仅因为他有可能吸了吸血鬼的血;那么,现在我的确是吸了这种血,别人又会不会害怕我呢?

心头的恐慌如潮水翻涌,我连忙走到窗前,猛力呼吸几下新鲜而冰冷的空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窗外是医院忙碌的人群,就是在这些白色的人群中,我认识了貂儿,我本来以为那会是幸福,但是现在,却感觉像一场噩梦。

自从我回到三石村后,貂儿的种种反常表现一一浮现在我眼前,让我呼吸急促,不能自已。

有一件事猛然跳了出来,让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梁波。

江阔天说梁波的尸体是在火车站附近被人发现的,死亡时间是昨天上午12点,我忽然想起,昨天上午12点左右,我给貂儿打电话时,她电话里传来的钟声……在南城,只有火车站那口大钟才能发出那样洪亮巨大的钟鸣。

这么说,梁波死的时候,貂儿也在火车站。

这又意味着什么?

我越想越是心乱,许多事情已经清晰明了,我却无力继续将它们一一揭示出来。江阔天听了我的分析之后,还想说些什么,被我粗暴地制止了。

“不要再说这件事了。”我烦乱地说。

“你怎么办?”他担心地看着我。

我怎么办?是啊,我怎么办呢?

貂儿又怎么办呢?

是不是应该用十字架将我们钉死才对?

“老王刚才打电话过来,他们已经找到一个吸过红色液体的人,正要给他做个实验,也许可以找到办法让你……”

“别说了,”我疲倦地挥挥手,“让我一个人待一会——我想回家去。”

江阔天犹豫了一下:“好吧,我送你回家。”

一路上我们再没有多说,他不时从镜子里打量我,我也没有心思跟他说话。

我脑海里反复出现那样一副图画:貂儿穿着白衣服,脸也是白色的,她憔悴可怜地望着我,将自己的血朝我嘴里送,一边喃喃地告诉我她绝对不会害我。

每当想到这个画面,我的心中就一片混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恨貂儿吗?

我不恨她吗?

我真的不知道。


三石村的故事
 
回到家才发现衣服上沾了几团血迹,闻了闻,香气扑鼻,是貂儿的血。

那种触目惊心的红色和芬芳,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猛然攫住了我的咽喉。我用力咽了咽,赶紧将这件衣服换下来,在厕所里点火烧了,将灰烬冲到下水道里,看着黑色芳香的灰烬最后消失在水中,这才吁了一口气。

其他衣服上没有发现血迹,但是我也全都换了下来,放了好几倍的洗衣粉搅动着。

屋子里弥漫着那种挥之不去的香气,我打开所有的门窗,用排风扇朝外猛力鼓风,想将这种气味赶出我的屋子。那气味却仿佛已经成为屋子的一部分,始终若有若无的飘荡着。这让我感到恐惧,我不知道这香气究竟是来自貂儿的血,还是我自己的血也已经开始变化了。

身体上仿佛到处都是那种香气,我仔细地洗了个澡,又喷了点平时很少使用的古龙水,这才勉强掩盖了那种气味。

但是我知道它还在屋子里,像一个幽灵,随时准备跳出来。

这样折腾了一番,已经到了午饭时间,我泡了一碗方便面吃着,方便面浓烈的辣味直扑脑门,暂时驱散了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的那些事情。

正吃着,电话铃声忽然响了起来,我刚拿起电话,对方便急切地道:“东方记者吗?”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熟悉。

“是我。”

“我是李长善,还记得吗?”

“啊?李村长?”我蓦然坐直了身子——三石村的村长,他找我有什么事?

“东方记者,我找你好久了。”李长善急急忙忙地说,“我得快点说,不能在外面待久了,你听我说,别打岔。”

“好。”我说,将一支录音笔打开放在话筒边,“你说。”我预感到他要说的话,跟三石村的秘密,以及所发生的一切,有着莫大的关系。

李长善说得很快,说的内容也很长,难得的是几乎没有什么重复啰唆的地方,跟我当初对他的印象一样,精明而干练。

我的预感没错,他说的的确是关于三石村的事情

三石村一直是个闭塞的小村子,几十年来没出过什么大人物,当梁纳言从那个小山村走到南城,并成为一方医学权威时,全村的人都引为骄傲。梁家在村里的地位也变得举足轻重,村里大事小事总是喜欢找梁家的人商量。

两个月前,梁纳言忽然回村了,同行的还有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大约八九岁模样,名叫宁儿,据说是他的患者。宁儿很文静,平时不喜欢说话,好像对梁纳言很畏惧。

梁纳言一回村,便向村里提出要建一个实验室,据说是为了研究一种新药,为了取信于村民,他甚至用那种药治好了村里几个长期瘫痪的病人——那种药是一种带着异香的红色液体。

那些患者吃了药之后,没几天就完全恢复了健康,村子里的人再无疑问,很快便同意将村里最大的屋子祠堂改建给他做实验室。

改建工作刚刚开始,就到了丰收庆祝的日子,全村的人都去吃喜酒。梁纳言带着宁儿也参加了,吃到一半时,忽然起了大火。从现场的情况看去,几乎全村的人都死了,只剩梁纳言、宁儿和几个村干部,他们当时正站在外面讨论实验室的事,只受了点轻伤——发现火起来之后,大家拼命救火,无奈天气干燥,火很快便将祠堂烧塌了。遍地都是重伤者,看情形是根本活不了了,有的只剩几口气吊着,随时都会断气。

在这个时候,梁纳言做出了让其他人大吃一惊的事情——他抓过宁儿,掏出一支注射器,从她的手臂上抽出一筒血,命令那些轻伤的人将这血给伤者吃。李长善也是轻伤的人之一,他和村里的人对梁纳言的行为感到不解,甚至有几分恐惧。梁纳言见人们不信任他,便先将血给自己的亲属喝了,那个眼看就快断气的人居然缓了过来,伤口慢慢收拢。这种情况让其他人不能不信。于是,梁纳言负责抽血,村干部负责给村民喂血,就这样救了全村人。梁纳言在这里作了一个奇怪的决定,他没有给那些受伤的外村人喝血,外村人全部死了。三石村的村民对这点表示不解,梁纳言的解释是,这种治疗方法如果流传出去,他有可能坐牢。这种说法虽然不令人满意,但是村民们感激他救命之恩,也没有再问。

在抽血的过程中,宁儿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不断发抖,脸上长久凝固着一种极度恐惧和绝望的表情,让李长善他们看了觉得万分羞愧,但是为了救自己的村人,他们也只得硬起心肠不看她的表情。

将村民救活后,梁纳言便匆匆走了,并且叮嘱他们千万不能说出去。村民对他感激万分,自然满口答应。

喝了那种血之后,全村的老人都慢慢地恢复了青春,身体恢复到30多岁时的状态,所有人的陈年旧患都消失了,这让他们感到十分高兴,将梁纳言视为神医。

然而高兴的日子没过多久,灾难就降临了。

村子里开始不断有人死亡,死者的情况,和我们在南城案件中看到的一样。最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即使是很多人一起聚会,也会突然有人死亡,而所有的人对这段时间内的记忆完全丢失。陆续死了几个人后,死者尸体上散发的香气让他们产生了怀疑,死者奇特的状态更让他们感到恐惧,尸体的新鲜和奇特的恢复能力让人联想到了僵尸,联想到当初从宁儿身体上抽取的血液,他们给梁纳言打了电话,询问那血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纳言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震惊,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告诉村民们的消息简直是晴天霹雳——他说,宁儿的血虽然能够救人,但是也有很强的副作用,最可怕的副作用是,服用那种药物的人,一旦身体有任何伤口,从伤口中将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气——也就是宁儿血液的香气,这种香气具有强烈的诱惑力,它能引诱四周任何生物——无论是人还是狗——任何生物闻到这种从伤口散发出的香气,都会失去理智,产生吸血的冲动,直到将伤者的血全部吸光为止。

村民们听到这个消息,第一个反应是不能相信,但是很快这个说法就被验证了。又有一个人死亡,这次死亡的地点是在深山中,人们看到好几个村民和一大群三石村的狗从山上下来,他们面色呆滞,笔直地朝家中走去,任何人跟他们说话他们也不理会,那些狗也是一样——但是在他们的胸前和嘴边,都分明带着那种香气扑鼻的血,更让村民们惊异的是,那种血慢慢地自动消失了,很快就一点痕迹也不留下,而从这些人走出来的深山里,他们发现了一个三岁女孩的尸体。等那些人醒来后,村民们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毫无印象,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吸过谁的血。

三石村的村民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将全村的牲畜都杀死了,却不可能将人也杀死——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吸人血的凶手,每个人也都有可能被人吸血——他们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来保护自己,首先想到是,既然全村的人都喝了那种血,很有可能全村的人会一个接一个死去,农村的人最注重身后事,为防止临时出事来不及准备,他们一次性给全村的人都预备好了棺材。由于死者的尸体不但非常新鲜,而且还能够自动恢复,这也让他们抱有一线希望,希望死者有一天能够再活过来,因此棺材和坟墓都留了气孔,以防止死者活过来而没有氧气(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不由暗自感到惭愧:我和江阔天以为棺材上的气孔是吸血鬼出入之用,原来是弄错了)。他们也曾经问过梁纳言,这种死者会不会变成传说中的僵尸,梁纳言也不敢肯定,村民们无计可施,只得将坟墓布置成简单的阵法,以防止僵尸的产生。

除此之外,村民们能够想到的唯一自我保护的办法,就是尽量避免和外界接触,同时尽量将衣服加厚,减少受伤流血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对生活感到绝望,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去的会不会是自己,他们开始大肆挥霍金钱,过一天算得一天。

“情况就是这样,”李长善说,“你在村子里时,我们生怕你查出真相,怕别人把我们当成怪物,所以才对你那样不客气,你莫怪。”

“不,当然不会。”我说。

李长善的话带给我强烈的震撼,我无法说清楚心里是什么一种感觉,他的话将许多不能解释、甚至是互相矛盾的疑问解释清楚了,整件案情除了少数几个疑点,可以说是完全明朗了。

前天在密封的实验室里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可以想象得到,那些专家们一定是像以往一样,从被实验者手腕上剔出了一小块肉进行测试。但是根据李长善的说法,一旦有流血现象,那种血的香气就会引起人们吸血的欲望——被测试者就是这样死去的,生命在这里变得如此脆弱,一点点表面的破损,就会造成带来致命的危机。

而昨天的录像中,那些吸血者们迷惘的神情也就得到了解释。因为吸血根本不是他们的自愿,一定是那些黑帮分子中有人服用过那种红色液体——也就是从宁儿身上抽取的血液——那些黑帮分子互相砍杀时,血流出来了,香气也来了,于是诱惑产生了——这就是原因,在这里,导致吸血现象发生的不是吸血者本人,而是那些被他们吸血的人。这一点倒是跟传说中不一样,在传说中,吸血的总是吸血鬼,而在这些事件里,吸血的是人,被吸血的才是吸血鬼。

而人类却可以被毁灭得更彻底。

照这样下去,吸血鬼将以几何级数增长,而人类将越来越少,最终完全灭绝。

我越想越可怕,不由冷汗涔涔,李长善在那边“喂”了好几下我才回过神来。

“那么你现在为什么愿意告诉我了?”我问李长善。

“其实我一直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要不是村子里人不同意,我老早就到南城来看病了,”他说,“这次你前脚刚走,我后脚就带着儿子追你来了,我想你是记者,应该可以帮忙联系好的医生,说不定可以治好这种怪病,而且我看出来了,你这人不坏,不会害我们。”

“你儿子?”我心中一动,“你儿子是不是叫李华?”

“是的,”他的声音有点哽咽,“我们刚到南城,他就被钉子刮破了手,结果……”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下面的事我都知道了,原来在东街给我打电话的那个孩子,就是他的儿子,他当时一定是想打电话找我,却没有来得及,就被人将血吸光了。

“就是你告诉别人说是我的亲戚?”我忽然想起昨天的事,连忙问他。

“是啊,昨天我来找你,没见到你,只见到你朋友,我不敢随便跟人说我是谁,只好捏了个谎,”他的声音有点惭愧,“昨天夜里你家里附近香气很浓,我隔着围巾闻都有点迷糊,只好先走开了,后来我又回来了,在外面想找你,你自己倒追出来了,不巧我的手在墙壁上划破了,要不是我跑得快,差点被你吸了血……真险哪!”

原来是这样,想到当时的情况,我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多亏他跑得快,否则……我不敢再想下去,定了定神,正要再问他一些问题,他又说话了:“希望你能帮到我,我……”话没说完,电话里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接着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对着话筒叫了许久,还是没有人回答。

我举着话筒许久没有放下。

李长善一定是凶多吉少,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瞬便消失了,这事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生命竟然是如此脆弱,尤其是在那种血液的控制下,更加不堪一击。

李长善如果被人吸血,必将变成一具不朽的尸体;这样的尸体,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将会以吸血鬼的面貌出现,那时候,不知道他还记得自己作为人类的恐惧吗?

而那个时候的我呢?我会记得吗?

我苦笑起来。

然而这时不是伤感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在我离开医院之前,江阔天曾经告诉过我,有一个自称喝过红色液体的人已经被找到,依照专家们的习惯,一定会有一场针对这个人的实验发生,他们的实验,通常是先从人的手腕上剔除一小块肉,这样势必会导致被实验者流血,如果是这样,那么……那种情形想想都觉得可怕,我赶紧打了个电话给江阔天:“喂?”

“是你?你怎么样?”江阔天问。

“别说那么多,叫他们千万别拿活人做实验,我马上就来。”

“为什么?”

我将情况大致说了,江阔天大吃一惊,连声答应,催促我尽快赶到法医检验所。


真相大白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法医检验所,却还是太迟了。

实验已经完成,被测试者已经死了,参加实验的专家们,昏迷在实验室内。

情况跟昨天做实验时一样,不同的是,他们这次在实验室安装了监视设备,实验的全过程都记录下来了,我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在看录像。

我不想再复述那个过程,其血腥和震撼,让在场的人们都已经惊呆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这难道是……”老王的汗水如雨点般落下,他惨白着脸望着我们,始终不敢说出那几个字。其他人张大嘴望着我们,说不出话来。

“这是吸血鬼。”俞华之说。

人们倒抽一口凉气,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充斥着整个检验所,连警犬也停止了吠叫,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和江阔天早有心理准备,不动声色地互相看了一眼,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们还记不记得我早晨想跟你们说的话?”俞华之转向我和江阔天,摸了摸鬓角整洁的银发,笑了笑道:“我本来只想跟你们两个人说,因为你们两个的话我全都听到了,但是现在,”他扫视了一下全场,“已经没必要瞒着其他人了,真相不会比已经发生的事情更吓人。

“对,不会更吓人了。”我喃喃地道,江阔天迅速瞟了我一眼,拍了拍我的肩膀。

“三年前,”俞华之缓缓道,“我在匈牙利参与了一次研究,那次研究的对象是匈牙利新发掘出的一具古尸,经过检测,那具古尸是18世纪的人,虽然距现在有300多年的时间,但是尸体依旧非常新鲜,看起来就仿佛在沉睡,尸体的一切表现都与我们在这次案件中见到的尸体完全一样。有证据表明,尸体生前是一名叫普罗戈约维奇的农民,这个人在匈牙利历史上是一个传奇人物,据说他死于1725年,死后变成了吸血鬼,在一个名叫基齐罗瓦的小村庄里,曾经以吸血的方式,害死了八位村民。关于这个案子,在当时有一份用德语写成的官方报告,这份手稿后来被费弗尔教授获得,现在存放在维也纳档案馆。根据费弗尔教授的研究,在这份报告中,首次出现了‘vanpir’这个字,这个字后来演化为‘vampire’,也就是‘吸血鬼’——这是‘吸血鬼’这个名词首次出现使用在文献中。”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周围人的反应。

大家都表现得非常震惊而且专注,这让老教授很满意,他继续说下去:“这个发现让我们非常感兴趣,我们并不相信吸血鬼之说,但是尸体的情况的确很奇妙。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我们用各种方法对尸体进行了研究,其中一项就包括基因研究。基因的表现与我们在此次案件中所发现的完全一样,没有任何区别。接到这起案件之后,我很快就跟匈牙利取得了联系,想获得他们最新的研究资料,但是他们告诉我,就在半年前,这具尸体已经神秘失踪了。”

“啊?”我们忍不住叫了一声。

老教授继续说着:“刚得知尸体失踪的消息时,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这样一具尸体是众多收藏家的目标,被窃贼盗去也是很有可能的。但是随着这里案件的进展,许多事情都表现出吸血鬼的迹象,这让我不得不重新考虑关于吸血鬼的传说。我查阅了许多有关吸血鬼的资料,这种怪物的很多表现符合案件中对象的表现,尤其是在前天的实验之后,我们每个人都出现了便血现象。当时我虽然没有说,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倾向于吸血鬼的说法。因此,在上次的会议上,我提出要火化所有的尸体,当时我所说的理由是病毒,实际上是因为吸血鬼。今天早晨在门外听了东方和江队长的分析之后,我更加确定了这种看法。事情发生的时机太凑巧了,匈牙利传说中的吸血鬼刚刚失踪,几个月后南城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虽然是不同的国家,但是根据事件的表现来看,这其中的联系之密切,或许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在南城发生的事情居然会和匈牙利300多年前的吸血鬼有关?”一名年轻的专家喃喃地道,“这太超出我的想象了。”

“这不仅仅超出你的想象,也超出了我们每个人的想象。”俞华之道。

大家从最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开始热烈的讨论起吸血鬼和此次案件的话题。在讨论中,我将三石村发生的事情说给他们听了,俞华之听得眼光灼灼,等我说完,他蓦的站起来:“现在事情已经非常明显了,基本上已经可以知道这些案件的来龙去脉。”

在场的每个人都有不弱的分析能力,事情进行到这一步,案件的整体脉络,大家心里都已经明白,纷纷发表着自己的看法。众人的表情颇有几分兴奋,但更多的是恐惧和紧张。

有一个情况是我所不知道的,江阔天用几分钟的时间告诉我。今天这个被实验者是海天娱乐城的一名员工,实际上也就是一名黑帮分子;今天早晨我们所看到的录像带上发生的事情,正是海天娱乐城和另外一伙黑帮的火拼;经过确认,被吸血而死的,全部都是海天娱乐城的人。这名黑帮分子供认,12月13日下午——也就是实验室18名测试者全部死亡的那一天——那天下午,他和他们一伙黑帮的兄弟在北街一带游玩,偶尔看见了一个红衣小女孩,当时有很多人正用注射器从女孩身上抽血,女孩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他们虽然是黑帮分子,却也看不下去,上前将那些人打散,并且揪住其中一人要追究责任。那个人为了逃脱,告诉他们说,他们之所以要抽取这女孩的血液,是因为他们亲眼看见这女孩用血治好了几条流浪狗的伤。他们当然不信,那人便用刀割伤自己的胳膊,吸了一点注射器里的血,果然那伤口便慢慢合拢了。他们都被看到的情况惊呆了,等他们反应过来,那女孩已经被一大群流浪狗带跑了。第二天夜里,他们终于在某个小巷附近发现了那个女孩,周围一大群狗围着她,但是他们人多,用刀子和自制的枪赶走了狗,纷纷冲上去抽取女孩的血液,并且当场就吸了起来——那女孩原本就脸色苍白,看起来很不健康,被他们这么一折腾,当场就死了——即使在她死后,还有人不断地用注射器抽取血液,直到再也抽不出来为止。在他们抽取血液的时候,那些狗虽然畏惧武器不敢靠近,但一直远远地看着。当夜,他们就有几个兄弟被狗吸光了血而死,据江阔天估计,应该是那些流浪狗为那女孩报仇,在撕咬中咬出了那些人的血,引起了吸血的冲动。而且那些人的血,并不仅仅是被狗吸光的,或许还有附近的路人,也被那血的香气所迷惑,参与到吸血的行列中来。

“这是自作孽不可活。”我说。


貂儿的房间
 
“的确,连那个人自己都说,海天娱乐城的人在第二天的火拼中都被人吸光了血而死,虽然古怪,也是咎由自取。”

至此,那些事情都已经很明白了,那18名测试者的家属,就是因为在北街抽取了宁儿的血;而且当时恰好北街的超市有一种玩具正在打折,很多人都购买了玩具——但是那种玩具有一个特点,就是有着非常尖锐的前端,很容易不小心将手指戳破。我只是随便拿在手上,手上就被戳了好几下——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戳伤导致他们的伤口出血,这才被吸血而死,而吸他们血液的,正是他们的家人。

吸血者必被人吸血,报应之说,在这里深刻体现出来。

但是有些事依旧令人疑惑——既然那种血液的香气会让人产生吸血的冲动,为什么貂儿救我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周围的人吸血的冲动呢?

还有宁儿,她被人抽取血液时,为什么没有让那些人冲动得吸她的血呢?

尽管还有疑问,但是关于吸血鬼的推断已经被确认,普罗戈约维奇的故事让大家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一切都表明吸血鬼的存在。

梁纳言究竟在研究些什么呢?究竟他是先研究出成果作用于宁儿身上,还是宁儿本身,就是他的研究对象呢?这涉及到南城吸血鬼的来历——究竟是产生于实验,还是天然生成,关于这个问题,大家讨论了许久,始终没有答案。

关于吸血鬼的推断,虽然我们已经认定,但是要上报却还缺乏条件。俞华之对此非常谨慎,坚持要经过进一步地调查再报告上去。大家没有异议,谁都知道这个结论的分量。

俞华之抽了我一筒血进行化验,有一点让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我的血液中并没有那种特殊的香气——这虽然不能让我完全摆脱吸血鬼的嫌疑,至少已经将这种可能性降低了很多。

从法医检验所出来,江阔天拍了拍我的肩膀:“能叫貂儿来一趟吗?”

我心中一震,望着他:“你想干什么?”

他沉默地望着我。

我不再看他,眼睛转而望向门外一棵树。那本来是一棵很漂亮的树,如果是在春天,它的绿色叶子想必是嫩得水水的,但是现在是冬天。

在冬天,这棵树只剩下干枯的枝丫,看起来十分丑陋。

季节不对,人们就无法正确地认识一棵树;时间不对,人们是不是也无法认清楚一个人?

我知道江阔天想要貂儿来做什么,他要问她事情的真相,然后将她交给专家组,他们将像对待试验小白鼠一样仔细研究她,抽取她的血液、在她身上割出伤痕……我打了个寒噤——最糟糕的是,我很清楚这样做是必要的。

必须这么做,死的人太多了。

我慢慢掏出手机,翻出貂儿的号码。这个号码以前对我来说如此亲切,但现在呢?它意味着什么?我苦笑一声,按了下去——“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听到这个声音,我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又莫名地紧张起来。

江阔天一直在看着我,手机内的声音他也听见了。

“还有别的办法联系吗?”他问。

我摇摇头——其实我还可以拨打她办公室的电话,可是我不愿意这么做——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愿意听到她的声音,还是不愿意江阔天找到她。也许两者都是。

江阔天看了我一眼,打了个电话,对方说了几句话,江阔天“唔”了一声,关上手机:“她也不在医院里,”他顿了一下,“她会不会在家?”

我没有说话。

我们上了江阔天的车,直奔貂儿的家。一路上总有一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从我们车边跑过,每当看到她们,我心中都会不由自主地颤动一下。

以前,貂儿也是这样无忧无虑地奔跑着。

江阔天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将车子开得飞快。很快,我所熟悉的那个小区出现了。我们走到貂儿家所在的那栋楼前,朝上看了看。那栋楼在此时显得很沉默,四周没有什么人走动,楼道里非常安静。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走了上去,江阔天跟在我身后。

这是我第一次来貂儿的家。

在三楼那间房门前,我稍微站立了一小会,头脑里一片空白——如果貂儿在家,我该对她说什么呢?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江阔天的每一下敲门声都仿佛敲在我心上,嘭嘭嘭,响得剧烈。

不过我显然不用去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了。我们敲了一分多钟的门,屋里始终没有任何反应,看来她不在家。

我转身准备离开,江阔天却站着不动。

“走吧。”我说。

江阔天看着我,沉默了一小会,缓缓掏出一张纸。我接过来看了看——那是一张搜查令。

“你要搜查这个房间?”我问他。

他点点头:“你认为该搜吗?”

如果他不顾我的意愿强行搜查,那么我和他的友谊说不定就此完结了,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将决定权交给了我,这让我十分矛盾。我犹豫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该搜,不是吗?如果貂儿与这一切事情有关,她应该接受调查,死的人已经太多了,多得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江阔天拍了拍我的肩膀,掏出一把钥匙,在锁孔内转了几圈,门就打开了。我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入这间房——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貂儿家中,我曾经设想过无数种进入她家门的情景,却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入,真是造化弄人。

貂儿家中非常整洁,一点杂乱的东西也没有,我们四处瞧了瞧,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实际上我搜索的热心也并不是很足。当江阔天像猎犬一样四处寻找线索时,我走进了貂儿的房间。

这是一间小巧的卧室,四周的墙壁贴着鹅黄色的碎花墙纸,床是粉绿色的,床头放着一只胖乎乎的泰迪熊。床边的梳妆台上摆着一些护肤用品,还有一张貂儿的照片。照片上她和一个女孩搂在一起,笑得十分开心。

那女孩看起来有点面熟。

我将照片拿起来细看,不由屏住了呼吸。

照片上那女孩看起来八九岁年纪,长得非常漂亮,穿着雪白的衣服,和貂儿脸贴着脸,看起来十分亲密。尽管她这次没有穿红衣服,我还是认出了她——这个与貂儿搂在一起的小女孩,就是那个已经多次出现在我面前的红衣小女孩宁儿。

貂儿果然和这件事有关系!

我颓然坐倒在床上,对着照片呆了很久很久,直到江阔天在另一间房里大声叫我。

“东方,你快来看。”江阔天大声道。

我攥着那帧照片走出去,江阔天正蹲在书房的书桌前,书桌遮住了他的大半个身子。直到走到他面前,我才发现,原来书房里有一个小型的保险箱。保险箱的门已经被江阔天打开了,他正在仔细地查看箱内的物品。我蹲在他身边,朝保险箱内望去,却只看见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就这些。”江阔天将手上拿着的东西递给我看,“整个保险箱里就这些东西。”

那是一堆陶瓷的碎片,陶瓷表面有一些十分精致的花纹,我们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然而若只是普通的陶瓷碎片,为什么会被如此珍而重之地放到保险柜里呢?我沉思着站起身来,慢慢打量着四周。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书房,三面墙壁都是书架,满满地塞满了书,那些书五花八门,什么方面的都有,但是最主要的是医学、文学和考古学方面的书,有相当一部分还是外文书。这让我很奇怪——这些书显然不是貂儿看的,那么这个书房一定是属于貂儿家里其他人的,会是谁呢?说来惭愧,与貂儿相识也有段时日了,我却连她家中有些什么人都不清楚。

我在书房内环视一周后,将目光落到了书桌上。书桌上堆着厚厚几堆书,随手一翻,都是一些与秦朝的历史、风俗、文化相关的书籍。在书桌的左上方,有一方砚台和一支毛笔,砚中的墨早已干涸,笔也已经凝固,显然已经许久未曾使用过。

“你看这里。”江阔天招呼我看书桌后的墙壁。那里有一大块地方明显比四周白,看来原来挂着一幅画之类的东西。我们靠近那块地方,仔细看了看,在那片空白的区域发现了四个针头大小的圆孔——这应当是用来固定那幅画的钉子留下的小孔。很快,这个猜测被证实了,我们在墙根处找到了4枚图钉,从图钉的尖端和墙壁的颜色来看,这幅画显然被取下没多久。我们猜测,这也许是貂儿刚刚取下来的。

她为什么要取下这幅画?

这是一幅什么样的画,对她有什么特殊意义呢?

在那片空白的墙壁上,我发现一些浅浅的划痕。仿佛是用钉子或者别的什么尖锐的东西在墙上划过,留下了一些河流般的印迹,在那些“河流”的端点处,有一个锐器画出的空心圆圈。我凑近看了看,在那些印迹中,偶尔可以看见一抹红色。

这让我想起了什么。

也许这并不是一幅画。

我凝视着墙壁呆呆出神,江阔天推了推我:“想到什么了?”我朝他摆摆手,脑子飞速转动着——这块空白区域的大小、图钉、划痕、空心圆圈、红色印迹——这一切融合在一起,让我终于明白了。

“我出去一下!”顾不得跟江阔天解释什么,我飞快地冲了出去,直接回到我自己家里——在我家卧室的墙壁上,同样大小的区域,用图钉钉着一张南城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地图。我一把将地图从墙上扯了下来,于是在墙上留下了与貂儿家中书房墙壁上同样的空白,在那片空白里,同样有一些浅浅的划痕,偶尔出现一些红色——那是我在读抗战史时在地图上用红色铅笔画下的日军侵略路线,因为太用力,铅笔透过地图在墙壁上留下的痕迹。

我吁了一口气。

看来我没想错,貂儿书房里那片空白,并不是一幅画,而是一张地图。我之所以这么快联想到了地图,是因为我自己的这张地图以前是挂在我的书房里,后来我发现自己更喜欢在卧室看书,便将地图移了过来。但是我书房墙壁上留下的空白,与貂儿书房里的一模一样。

我将地图卷好,迅速赶到了貂儿家。江阔天迎了上来:“你干什么去了。”

我朝他挥了挥手里的地图,他迷惑不解地看着我。实际上在回来之前我并不太确定自己要做什么,但是现在,一个主意突然从脑子里蹦了出来。我将想法大致跟江阔天说了说,他不由笑了起来:“不错,看来我找你帮忙是对的。”

我们首先找来一张透明纸裁成和地图同样大小,用图钉在墙壁上固定好——从大小来看,我们的运气很好,这块地方原来挂的地图,很有可能与我手上拿的是同样一份——透明纸丝毫不能遮蔽什么,墙壁上的划痕依旧清晰地显露出来。江阔天用铅笔沿着划痕在纸上轻轻勾画,慢慢地将墙壁上的印迹复制到了纸上。当这一切做好之后,我们将透明纸取了下来,将它盖在地图上。

纸和地图重叠之后,纸上的划痕混在地图上弯曲的线条之中,乍一看仿佛也是一条线路。我们仔细看了看,将纸略微移动一下,让它和地图重叠得更合理一些,现在,那些划痕和地图上的某些线条完全重合了,而那个空心的圆圈,明显地包围了地图上的某个地方——郦山——而那些重合的线条,则是南城与郦山之间的交通要道。

我和江阔天对视一眼,江阔天的眼神很兴奋,而我却有几分失望。

“这没什么含义,”我失望地指了指书桌上的书,“书房的主人对秦朝的历史很感兴趣,他对郦山如此重视,也不足为奇。”

“不。”江阔天笑了笑,“你有没有仔细看这些书?”

我摇摇头。

江阔天将其中一本书翻开给我看。那是一本线装书,满纸都是竖着排列的毛笔字,看得我头晕眼花,但是在江阔天翻开的那一页中,有两个毛笔字的批注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两个字是——“貂儿”。

我的心狂跳起来,连忙夺过书来。

那本书从民间角度记录了秦朝的一些历史,在那一页中,有一个段落被看书的人用毛笔标记了。那一段讲述的是当年秦军坑杀40万赵军的故事,讲述者据说是当时被坑杀赵军的后人,对于当时的惨状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即便是我不喜欢的古文,读来也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而“貂儿”那两个字,就出现在这一段文字的旁边,显然是读书者随手写下的。

貂儿的名字出现在这里,表示什么?

是不是一种偶然?

我慢慢放下书。江阔天在一旁什么也不说,只是不断翻开那些书给我看,大段被标记的文字边,不时地跳出“貂儿”“宁儿”这样的字样,有些地方更在名字之后加上了叹词“唉”,或者是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和问号。

这说明什么?

我望着江阔天,江阔天也望着我。我低头再次翻阅那些书籍,想从那些被标记的文字中看出些什么——然而那些文字涵盖的范围很广,有些是医药方面的,有些是历史方面的,有一些是秦始皇的生平……种类繁杂,它们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是与秦朝相关的文字。

“这是什么意思?”我迷惑不解地问江阔天。

江阔天摊了摊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也许貂儿是秦朝的人?”他说这话原本是开玩笑,但是说完之后,我们互相望了望,他露出悚然的神情,我的心头也是一阵乱跳——既然连国外的吸血鬼都有可能是真的,貂儿为什么不能是秦朝的人?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超越了常理,每一个推测都令人吃惊,如果说貂儿是一个从秦朝活到现在的吸血鬼,我也不会感到更吃惊。

我苦笑了一下。

我们正要进一步寻找线索,门口走进来几个人。有一些是我们认识的专家组和刑警队的人,还有一些我们不认识的,但是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江阔天迎上去,正要说话,被其中一个人制止了。

“东方,请你跟我们回去接受检查。”专家组一个认识的专家低声道。

“什么检查?”我问。

“吸血鬼检查,”他们靠近了我,满怀歉疚地看着我,“对不起,事情太严重了,我们不得不这么做。”

“你们干什么?”江阔天吃惊地想要制止他们,被我拦住了。

我笑了笑,跟着他们走了。

他们这么做是正确的,连他们对貂儿的调查我也可以接受,那么对我自己的检查,又算得了什么呢?

然而我心中还是觉得莫名的悲哀,一种无边无际的荒凉感觉,渐渐从周身弥漫开来。


庄梁
 
在某个地方,我和所有的专家,因为曾经吸取了吸血鬼的血液,都被隔离检查。我被独自关在一间房内,没有窗户,看不到外面,但是可以看电视。从电视上看,南城仿佛面临着一场战争,到处都是穿着防护服的武警。普通市民的生活还是和往常一样,除了脸上少许不安的表情,他们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几千年来,人们都是这样生活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生活一直在继续。

每天还会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来给我做例行检查。有时候是男的,有时候是女的。他们无一例外地戴着防毒面具,在两个穿防护服的武警保护下靠近我,目光紧张而恐惧,从来不和我说话,匆匆做完检查,抽取我一针管血液,便马上离开。这让我越发感到事情非比寻常,我很想知道事情的进展,但是谁也不肯告诉我。

这样关了两天之后,江阔天终于来了。两天不见,他瘦了一圈,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头发乱成一团,好像很久没洗澡了。

“这里怎么样?”他环视了一下四周问。

“很好,非常安全。”我说。

他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

首先是关于貂儿的消息。自从车祸那天以后,她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们对她这条线索很重视,在我离开后,他们继续在貂儿家中搜查,又发现了一些零碎的东西,并且可以确认,有一个男人曾长期与她生活在一起。这个男人的身份很快就确定了,通过对启德医院的调查,他们得知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原来貂儿的父亲,竟然就是启德医院的院长庄梁。

“啊?”这让我很意外。

江阔天点点头,继续朝下说。

得到了庄梁这一条线索,他们很兴奋。经过调查,他们发现,启德医院的药物管理非常严格,所有的药物都由院长亲自把关,尤其是急救类药品,更是由他亲自检验。根据医院里的人回忆,庄梁对药品的重视是从两个月前开始的,这个时间让我心中又是一动。

“两个月前?”我盯着江阔天。

“是的。”

两个月前庄梁亲自规范了药物管理制度,并且下达了一个惯例,每当急救类药品入库时,他总是要独自进行检查,任何人都不允许和他一起进去。这个习惯在医院内部颇引发了非议,甚至有人直接指责他的行为,他也不予辩驳。原本有人准备以此做文章告他一状,但是经过一个多月的观察,发现所有经过他鉴定的药物都没有任何问题。更奇怪的是,一些原本毫无希望的病人,在采用了他检验过的急救药品之后,居然奇迹般的起死回生。两个月来,启德医院无一例病患死亡——当然,沈浩是一个例外,他属于意外死亡,死亡证明书也是由法医老王签发的。

得知这个情况之后,江阔天他们很快对库存的药物进行了检查,结果很令人震惊——在那些急救类药物中,都有少量的那种红色液体的成分。这个结果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恐惧——如此多的药物,如此多的患者,每一个急救患者都有可能变成吸血鬼。

“现在所有曾经服用或者注射过这种红色液体的患者都已经被我们隔离了。”江阔天说,“检验结果要几天后才能出来。”

“和我一样。”我苦笑道。

江阔天默默看我一眼:“有一件事很奇怪。”

“什么?”

“庄梁的急救药物让每一个人都从死亡边缘被救了回来,但是他自己却在不久前去世了。”

“啊?”

“也许,”江阔天低声道,“他不愿意变成吸血鬼。”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庄梁将所有的患者变成了吸血鬼,他自己却宁可死,也不愿意变成吸血鬼!这种想法当然是合理的,问题是,他是貂儿的父亲。

有那样一个女儿的父亲,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不对,”我说,“貂儿曾经得过白血病——她的病是如何好的?”

“这也正是我要对你说的,”江阔天道,“医院里的人反映,三个月前,貂儿的病已经非常严重,大约只有几天的生命了,但是却突然奇迹般的痊愈了。”

“哦。”

貂儿当然是服用了那种红色液体,问题是,如果庄梁不打算让自己变成吸血鬼,又怎么忍心如此对待自己的女儿呢?

也许仅仅是因为他不愿意失去女儿吧——我们只能如此猜测。

我缓缓摇了摇头,江阔天看我一眼,叹了一口气,继续往下说。

俞华之他们对梁纳言的实验室仔细检查过后,发现实验室里虽然有一些实验设备,但是并不存在制造的工具。也就是说,那种红色液体,并不是在实验室里制造出来的。

将庄梁、貂儿、梁纳言,以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联系起来,他们作出了这样的分析——他们认为,这种红色液体,很有可能就是失踪的普罗戈约维奇的血液,通过某种途径,庄梁和梁纳言获得了这种血液,他们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这种血液的来源,但是有一点他们肯定是知道的——这种血液的作用。庄梁用这种东西来救人,很难说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这要看他对事情的真相了解多少——从目前我们知道的情况来看,既然他自己宁可死也不服用红色液体,多半他是知道这种液体的来历的。

否定了实验室制造红色液体的可能性之后,俞华之他们终于确定事情的确是吸血鬼引起的,便将情况报告了上去。现在,在政府内部,正在开展关于对付吸血鬼的紧急行动会议。

“但是那些碎瓷片是怎么会回事?”我问道,“还有那些书上的字?”

“别急,听我说。”江阔天道。

由于庄梁牵扯了进来,他们对在貂儿家发现的东西更加重视。通过文物专家的鉴定,在貂儿家保险柜里发现的那些碎瓷片,是秦朝时的古董,通过复原,他们看到了那些瓷片的原貌。那是一些细长、形状优美的瓷器,看起来很像美人腰花瓶,不同的是两端都是密封的,中间却是空心的,他们推测,这中间部分很可能原来藏着什么东西。然而这件瓷器是否与本次事件有关,却很难确定——通过调查他们得知,庄梁是一个考古爱好者,尤其对秦代的历史特别感兴趣,我们在貂儿家发现的那些东西,说明不了什么。他们讨论之后,决定集中精力追查吸血鬼的事件。

“哦,原来如此。”我喃喃道,眼睛盯着江阔天给我看的那些花瓶复原图形——细长优美的陶器表面,一些雄壮粗犷的花纹生动流转。

也许,这的确与事情无关。

但是直觉告诉我,事情没这么简单。

“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江阔天说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以后,我不能那个再说什么了。”

我本来还想问问宁儿的事情,既然他这么说了,我也只好不问了,毕竟我现在有吸血鬼的嫌疑。

“我明白。”我笑了笑,“如果我是吸血鬼,你们会怎么对付我?”

他苦笑一下:“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假如我们最亲近的人居然是吸血鬼,我们该如何对待?

谁也不知道这个答案。


原来如此
 
在以后的几天里,南城进入了一种紧急状态,政府没有公开关于吸血鬼的推断,但是与之相关的其他一切都公开了,新闻中反复播放那些可怕的画面。防疫部门仍旧在召唤那些吸取了红色液体的人;市民依旧认为这是一种可怕的保健药品。不断有人被新闻中播放的吸血场面所震骇,主动前来公安局招认他们吸食了那种红色液体——希望得到帮助。医生们对他们毫无办法,只能暂且将他们隔离起来。

同时,政府向市民发放一种防毒面具,提醒市民随时准备戴上面具防止香气的诱惑,但是依旧不断有人死亡,火葬场的烟灰将小半个城市的天空染成灰色。

江阔天他们戴着防毒面具奔走于各条街道,不断有人发出或真或假的报警信息,说他们看见有人在吸血。

南城对外的交通全部被封锁,公路、铁路和空运站台都被穿着防护服的武警守卫着,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南城陷入了空前的紧张状态。

市民们所不知道的是,南城案件已经开始寻求国际援助,匈牙利、奥地利、德国、英国、法国等十几个国家的相关部门,根据本国的吸血鬼传说寻求解决方案,普罗戈约维奇的尸体正在全球紧密追踪,一切都在暗中进行。

我和所有专家们,还有那些患者们,被隔离检查了一段时间后,发现我们的基因没有发生变化,血液中没有那种香气,就算在大庭广众之中流血到死也不会有人有兴趣来吸我们的血液,初步认定我们没有变成吸血鬼,便将我们放了。这使我感到很不解,根据吸血鬼传说,我应当变成吸血鬼才对,没有变化,倒是出人意外了。

“传说总是有误差的。”江阔天这么对我说。

现在他们的事情我一点也插不上手,从江阔天闪烁的言辞间,我看出他们还在追踪貂儿,宁儿死后,貂儿成为他们唯一确定的活吸血鬼,这是政府的心腹大患。我知道这个,但是不点破。

因为追踪吸血鬼是对的,我这么告诉自己。

可是我脑子里总是想起那个女孩,她笑,她转身,她侧头望着我,她的月牙般的眼睛,尤其是,那一天,她全身洁白,容颜憔悴的喂我喝血——我一刻也没停止过回想,不用费力,这些画面便自动浮现在我脑海里。

貂儿喂我喝血的时候,正好被一名记者拍下了全过程,并且在电视台放映了出来,这段录像引起的反应很奇怪,许多人认为貂儿的血可以救命,在民间开始流行寻找她的下落——每个人都渴望延长生命。

这段录像引起的连锁反应是,尽管政府公告市民,那红色液体是一种危险的东西,还是有人愿意出高价购买,他们或者是为自己,或者是为家人——当生命走投无路时,即使是绝路,他们也愿意尝试一下。

梁纳言实验室的红色液体被公安局严格保管,但是在某天早晨,人们发现所有的红色液体全都不见了,连同那些玻璃小瓶。而黑市上有人开始以奇高的价格兜售这种东西,假冒的红色液体也开始出现了,很多人花了钱买了假货,纷纷前来投诉。

情况就是这样,局面很糟糕,但是并没有失控,除了开始几天有点慌乱之外,南城很快适应了这种秩序,重新进入了一种有规律的生活当中。

表面上,我仍旧和往常一样过着自由职业的生活;暗地里,我一直在追查貂儿的下落。江阔天不时告诉我一些最新信息,他从不说是在帮我,只装作不小心泄露出来,我也心照不宣。

刚开始的时候,我想要找到貂儿只是想弄清楚她是不是吸血鬼,这个问题仿佛一根刺,时时在磨着我的心。但是到了后来,我急切地寻找她,仅仅因为别人也在找她——别人带着注射器找她,为的是她的血——我必须先一步找到她。如果不是为了我,她到现在还不会暴露,谁也不知道她的血有那种作用,她依旧可以幸福甜蜜地生活。

我一定要找到她,至于找到她该怎么办,我没有多想。

在浮满骨灰、香气和冰雪的空气中,少了一种味道——貂儿的味道。对于我来说,少了这种味道,就好像我的生活没有加盐——一切都无味之极。

现在我终于知道,我不恨她,从来就没有恨过她,就算她是吸血鬼,就算她将我变成吸血鬼,我也不会恨她。

然而她仿佛消失在了空气中。

又是一个夜晚,我习惯性地走遍某条街道,查看每一个类似貂儿的女孩,然后失望地回家。

楼梯上黑糊糊的,灯坏了好几天了,一直没人来修理,我摸黑上了楼,忽然闻到一阵香气。

我全身的毛发都耸立起来了——在这个时候,闻到香气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很清楚。

就在我手忙脚乱地掏出防毒面罩要戴上时,有个人轻轻叫了我一声:“东方。”

我全身一震。

我在黑暗中静静地矗立着,屏住呼吸——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我啊,我是貂儿。”的确是她,我朝着发声的方向摸索过去,摸到了一只柔软冰凉的小手。

“别说话。”我拖着她进了房子,首先在门口点燃几根印度香,以驱散貂儿身上的香气——最近我在家门口总是发现一些人在窥探。他们对我当然没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貂儿。自从电视里播放了貂儿救我的画面后,人们都知道了我和貂儿的关系。他们守着我,指望从我身上得到貂儿的消息,我不能不防。

关上门,按亮灯,这才看清楚貂儿的模样。

几天没见,她瘦多了,圆润的脸庞显出骨头的轮廓,眼睛下面多了一圈黑眼圈,看上去好像眼睛变大了似的。看起来她受了很多苦,依旧是那天穿的白衣服,却已经沾满了脏痕和血迹,头发散乱地披着,油乎乎的,似乎很久没洗了。

灯光下看见我,她笑了一笑,突然哭了起来。我心疼不已,轻轻抱着她,拍着她的后背,不料她忽然一哆嗦,从我怀里挣脱了出去。

“疼。”她说。

“怎么了?”

她摇摇头,微笑一下,用衣袖擦着眼泪。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手腕上缠着一块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破布,破布下依稀露出一些黑色的东西。我心头一紧,抓着她的手,将那块布轻轻解开,她起先想要挣扎,可是实在没力气了,只得坐在沙发上任我解开。

那破布下是好几道深深的伤痕,伤口已经溃烂发炎,一些黄色的脓液从伤口渗出来,那只手腕肿得透明发亮。

我凝视着这只手,低声问:“这是那天的伤口?一直没好吗?”

她点点头,又笑了笑,眼泪成串地落了下来。

我咬了咬牙,忍不住呜咽一声。

“你不是吸血鬼吗?为什么你的伤口总也不好?”我哽咽道,一边用消毒水给她清洗伤口,她痛得颤抖,摇了摇头:“我不是吸血鬼。”

“什么?”我抬头望着她。

“我就怕你这么认为,所以我一定要告诉你。”她说,“我不是吸血鬼,世界上根本没有吸血鬼。”

她一边任我给她清洗伤口,一边告诉我事情的始末。

从这些案件以来,即使是看到那盘吸血的录像,即使是最终作出关于吸血鬼的判断,我也不曾如此震撼。

震撼得几乎要倒下了。

我从来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

这起案子中的两个女孩,貂儿和宁儿,她们原本就是互相认识的。关于她们认识的过程,貂儿说了很多,归结为一句话就是,两人都是白血病患者,所以成为朋友。

三个月前的一天,那时候距离医生给貂儿判定的死亡日期只剩十来天了。那天,貂儿的父亲——也就是启德医院的院长庄梁——庄院长在自家客厅里把玩一个朋友送的古董,据说这古董是那朋友从郦山脚下偶尔挖到的,总共挖了3只,其中一只便送给了庄梁。

这件古董看起来像一只细长的美人腰花瓶,两端略粗,中间纤细,陶瓷烧制而成,表面的花纹粗犷豪放,与花瓶的形状极不相符。庄梁将其捧在手里把玩之时,从它的内部传来声音,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滚动。用手轻轻叩击,可以听出这件东西是中空的,看来里面藏着些什么。当庄梁想要打开看看时,却发现这件古董花瓶竟然是全然密封的,这让他觉得有趣。

正在研究之际,貂儿和宁儿从外面走进来,见到这个东西,也非常好奇。宁儿将它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正看得起劲,忽然一阵眩晕,手一抖,花瓶便掉到了地上。庄梁来不及接住,花瓶在地上摔成几块,里面滚出几样东西来。

几个人惋惜一阵,便转而研究起落在地上的东西了。那是一截黄色的丝帛,仿佛是从谁的衣服上撕扯下来的,上面写满文字,貂儿看了看,许多字并不认识,艰涩难懂,便扔在了一边。让她和宁儿感兴趣的是另外两件东西,那是两粒猩红的小球,荔枝大小,在地面上滚动一番便停下了,发出一股独特的幽香,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貂儿和宁儿将那东西左看右看也没看出名堂来,貂儿觉得那看起来像中药丸子,却又不敢肯定,她用指甲掐了掐,那东西表面坚硬,连个指甲印也没留下。

庄梁虽然是医生,却一向对考古很感兴趣,他认出那是丝帛上写的是秦代文字,立即钻进书房研究起来。

两个小时后,当庄梁从书房里走出来时,貂儿和宁儿都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他的表情说不上是悲是喜,眼睛发红,一把攥住貂儿的胳膊,连连大叫:“你有救了,你有救了!”

原来,在那块丝帛之上,记载了秦代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当庄梁镇定下来,将这段历史缓缓道来时,貂儿和宁儿也被这段真相所震惊。

秦始皇是中国第一位皇帝,历史上对这位皇帝褒贬不一,但是对于他是一个暴君的说法,却几乎没有异议,他所做的最残暴的事情,莫过于坑杀赵国40万人马,以及焚书坑儒,历来被各朝代引为暴政的典型。

但是根据这丝帛上所说,事实却是另外一回事。

众所周知,秦始皇一生除了统一中国之外,另外一个梦想便是长生不老,多方求访仙药未果。

丝帛上记载,秦始皇寻求仙药是事实,但是动机却并不是为了求长生,而是为了让战乱中的士兵受伤后尽快恢复,于是多方寻求灵药,而这种药,也居然被他找到了。

这种药与一般的丹药不同,服用药物的人本身并不能受益,但是药物可以令人的血液永久性地发生变化,这种血液会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气(听到这里,我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感觉到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并且具有神奇的疗效,只要是没有死的人,哪怕只剩一口气,服用了这种血也能够痊愈,甚至能够令人的身体状况达到顶峰时候的状态。

这种血液还有一个特点——一旦离开人体,便会很快挥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有一个问题,这种血液的神奇功效,会随着服药者的情绪而改变,只有在服药者自愿的情况下,服药者的血液才是救命的灵丹,否则就是催命的毒药。

“怎么个催命法?”我急切地问。

貂儿笑了笑,继续往下说。

如果强行取用服药者的血,在痛苦的状态下,血液的性状会发生改变,表面上看去,依旧是异香扑鼻,但是这种香气中含有一种痛苦的况味,与自愿给予时的温和宁静截然不同(这种说法让我心中一动,我终于明白,为何同一种香气,会给人不同的感觉),服用这种血液的人,虽然能够获得血液中的疗效,却也同时获得了血液中的毒。这种毒溶化在人们的血液中,让他们的血也散发出同样的异香气,但是这种香气,不仅不再温和宁静,其中所包含的,也不独是痛苦,更有恐惧和强烈的魅惑,只要有一点伤口,便会自动迅速挥发,并且任何人嗅到这血液的香气,都会情不自禁地扑上来吸取这人的血,直到血尽人亡,而且那种血的毒,即使在人死去之后,也还依旧保留在人的身体内,令死者身体不朽不腐——据记载,在这种状况下吸血,吸血者和被吸血者都会处于一种麻醉状态。这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那些死者只发出极少的惨叫声,而且,吸完血之后,那些被诱惑而吸血的人,会以一种神奇的本能回到他们平时休息的地方。

“等等,我有一个问题,”我打断了她,“那么那些被诱惑而吸血的人,他们的血液会不会发生变化呢?”

“丝帛上的记载说,被诱惑而吸血的人,他们吸取血液之后,既不能获得血液的疗效,也不会中血液的毒,他们的血液不会有任何变化,依旧是普通人一个;而服用他人自动贡献的血液的人,除了获得血液的疗效之外,其他地方跟普通人并无区别。”

我点点头——怪不得我和那些专家们的血液毫无异常,原来是这么回事。

而貂儿和宁儿血液的香气不会让人产生吸血的冲动,原因也很清楚了。

依照貂儿所说,一共有三种血液,分别散发出不同感觉的香气:一种是服药者自觉奉献的血液,气味温和宁静,是救命的灵药;一种是服药者被迫献出的血,气味辛酸痛苦,虽然能够救人,也能让喝血者血液中毒;第三种血,则是那些服用了第二种血——也就是没有经过服药者自己同意便强行喝血的人的血,他们的血液气味中包含了恐惧和魅惑,能引诱一切生物来吸取他们的血液。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秦朝的人应该长生不死才对。”由于有已经发生的案件作为依据,对貂儿的说法,我已经相信了九分,但是还抱有一丝疑惑:如此重大的发明,为何历史上没有任何记载?

“理论上应该是这样,秦始皇的初衷也是这样,可惜他和制药者千算万算,没有将人心算进去。”貂儿摇头叹息道。

丝帛记载,灵药发明之初,救活了许多士兵和百姓,但是,由于灵药制作复杂,且周期较长,每年只有几枚丹药问世,许多急需救命的人等不得那么长的时间,他们不等服药者身体恢复便想获得血液救命。服药者的血液虽然是救命的仙丹,自己却不能获得丝毫利益,况且一个人的血液到底有限,吸取了一定量的血液之后便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以待体内血液补充充足才能再次献血。因此对越来越多的索取血液的人,他们只有拒绝了。血液供不应求,人们终于失去理智,不顾始皇帝再三禁令,开始强行抢夺血液,导致许多服药者死亡,而抢夺血液的人也很快被吸光了血而死。嬴政大为震怒,为了制止这种现象,当时坑杀了许多人——因为不能让抢夺血液的人流血,只能采取坑杀,坑杀规模最大的一次,就是赵国的40万人马,那40万人服用的血液,全都是强行从秦国的服药者身上抢夺而去的,坑杀也不算冤枉了——历史上都将这次坑杀算到了长平之战头上,谁知道竟然是发生在长平之战40年后的秦始皇时期,历史之被歪曲之甚,由此可见一斑。

有一段时间,秦朝的百姓可以从官方的药局获得这种血液,后来始皇帝终于发现,制药的速度永远赶不上人生病受伤的速度,舍己为人的服药者越来越少,强行夺血的贪婪者越来越多,即使死亡也不能阻止他们。始皇帝开始反思这种行为,不知道他作出了何种思考,这次思考的直接后果是,他制造了历史上最大的一幕惨剧——焚书坑儒。当时几乎所有的书籍都记载着这种药的配方,而儒生、术士、巫医等人,均懂得如何制药,虽然药物所需材料很难配齐,民间还是有一部分私药流传,导致形势更难控制。始皇帝为了不让这种药继续流传下去,一怒之下,下令焚毁全国的书籍,关于这种药的一切记载,被付之一炬,只保留了部分与这种药无关的书籍。

焚书坑儒以后,这种药逐渐稀少,加上刑律严苛,搜查严密,到了秦朝末年,秦朝已经再也找不到这种药物。

始皇帝最后一次出巡时,在平原津一带一病不起。他身边有个宫女,或许是全国最后一个服用那种灵药的人。这女子忠心耿耿,伴随在始皇帝身边,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在他需要时救他一命。始皇帝病来如山倒,这女子十分焦急,不等宣诏便要入寝宫来救他,但是却被赵高拦住了。

赵高当时与胡亥勾结,异心早生,见始皇帝病重,早暗中布置好了窃国的计谋,当然不允许一个小小的宫女来破坏。他们将这宫女强行绑走,并假意要从她身上夺取血液自己食用,宫女心生怨愤,血液中产生了毒素,被他们取了一大碗血之后,便被杀死了。

赵高虽然有异心,但是始皇帝余威犹存,他不敢直接谋害皇帝,便假意献上这血液,说是这宫女自愿献出的。始皇帝早知道这宫女对自己忠心,况且人在病中,顾不得仔细琢磨,便喝下了那碗血。

结局可以预料,那碗血的主人虽然一心想要救皇帝,血中的毒素却不认得人,始皇帝很快便被人吸光了血液,尸体上的香气久久不散,李斯为防止尸体的香气散发出去,在车上放了一石鲍鱼,以掩盖这种香气,对外却宣称是为了防止尸体腐烂气味难闻——毕竟皇帝这种死法很不体面,也是为尊者讳罢了。

始皇帝生前最悔恨的事情,便是错制灵药,救的人远不及害的人多。为了弥补过失,他修建巨大的陵墓,其规模之宏大、建造时间之长,直到今天都令人叹为观止。始皇帝原计划将所有死于那种药的人都放置在地下寝宫里——因为死者的尸体栩栩如生,连药物的发明者也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会在千百年后苏醒过来——始皇帝心中抱这一线希望,不忍将他们随便葬于黄土,一心想与他们分享地下的陵墓。至于这个愿望是否实现,丝帛上没有记载,而秦始皇陵现在依旧是一个重大的谜团,这个问题,也就没有答案了。

丝帛最后说明,记下这些文字的,是当时的一名史官,始皇帝临终前不久秘密召见他,撕下自己的衣襟,命令他记下这段历史——或许始皇帝也知道,历史应该还原本来面目。

而在这密封的瓷瓶中装的,就是始皇帝赐给那史官的灵药,要他将药与真相秘密流传下去,希望人类有一天可以达到足够的文明,那时就是灵药再现之时。

听完这一段历史,我许久说不出话来,历史的真相和流传下来的记载之间,竟然有这么大的出入!没想到我和江阔天在貂儿房间里发现的秦朝的东西,居然与事情的真相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过了好一阵,我才说了一句:“人类现在还是不配拥有那种灵药。”

“你说得对,”貂儿沉默半晌道,“但是当时,我们没有考虑那么多……”

这段真相对庄梁他们的震撼过后,他们首先想到的,身边有两个重病之人,而药也恰好是两粒。貂儿与宁儿都已时日无多,不管兽皮上记载的是真是假,总算是有了一线希望。她们依照丝帛上所说,两个女孩一人服下一颗药,之后互相吸取血液,两人的病也就都好了。

病好之后,为了不让几千年之前在秦朝发生的悲剧重演,庄梁叮嘱两个女孩无论如何不能让别人知道她们血液的异状,并且烧毁了那片丝帛。

貂儿严格遵守父亲的嘱咐,从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她的秘密。作为医务人员,她和父亲不忍心看着病人死去而袖手旁观,庄梁利用院长的身份,在进药的渠道上做了些手脚,在医院内每一支强心剂中都加入了少量貂儿的血——几乎所有的病人临死前都会被注射强心剂抢救,用这个方法,启德医院两个月来再无一个病人死亡。

但是宁儿就没那么幸运了,自从那天她服用了药物之后,就仿佛失踪了一般。宁儿是个孤儿,福利院找了她几次,没有找到,也就作罢了。

如果不是遇到了梁波,貂儿也不会知道宁儿落到了梁纳言的手里。

宁儿是在从貂儿家离开后不久就落到了梁纳言手里,具体过程梁波始终不肯说,只知道,梁纳言发现宁儿的血有这种功能之后,大喜过望,不但自己服用了她的血,也让梁波喝了她的血,并且在实验室用动物进行了大量的实验,实验结果让他们感到害怕,动物的死亡和死亡原因令他们想到自己。抱着一丝侥幸,梁纳言开始将这种血给他的患者服用,他希望看到患者服用之后平安无事,这样好让自己安心,尤其在三石村,他更是给全村人都服用了这种药。

或许是由于他的患者大部分是老年人,老年人通常不爱运动,受伤的机会比较少,过了两个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是三石村的村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三石村发生的事情让梁纳言惶惶不可终日,不知是这种心态的影响还是其他原因,梁纳言对宁儿的血液产生了依赖性,每隔几天便要喝一小瓶血,否则便会恐惧得无法出门。

12月9日,沈浩无意中发现梁纳言竟然在吸食人血,这个发现让他感到震惊,立即准备报警。梁波为了保护父亲,将血的秘密说出了一部——当然是有利的那部分,并且允诺送一些血给沈浩,只要他肯保守秘密。沈浩不同意,情急之下,梁波刺伤了沈浩。

沈浩垂危入院时,医院里的强心剂恰好用完,为了救人,貂儿只得在他的输液液体中加入了一点血,果然救好了他。但是沈浩却没有将真相告诉我们,估计是他在这个过程中有了别的想法,所以他后来还是喝了宁儿的血,导致了自己的死亡。当时我也在场,倘若不是貂儿及时出现,只怕我也会吸上一肚子沈浩的血——貂儿说她因为服食了那种药,血液已经发生改变,不会受那种香气诱惑。她虽然对沈浩的死有了怀疑,但因为以前从没见过这种情形,当时并没有想到这就是宁儿的血在起作用。

梁波在刺伤沈浩之后,匆忙地逃走了。至于梁纳言如何死的,就不得而知了——毕竟喝了那种血,随时都可能会死。

梁波逃出来之后,无处可去,先到医院里看了看沈浩,又准备到公安局自首,到底没有勇气,尤其是在知道父亲已经死去之后,更是害怕,索性回到了三石村。由于在父亲的实验室里见多了实验动物死后的尸体,他也开始怀疑这些尸体有一天会活过来变成僵尸。回到三石村,发现村民都喝了这种血之后,因为害怕死者复活,他与李长善偷偷配合,抢了赵春山的拖拉机制造抢劫的假象,利用拖拉机将三石村的尸体偷偷运出去火化了。这中间我插了进来,让他们感到很不安,有几次他想对我说出真相,却又总是因为害怕而终止了。

回到南城后,梁波从宁儿口中无意中得知貂儿的存在,大喜过望,立即来找貂儿想寻求帮助,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貂儿,请求貂儿给一点血液给他,看能不能化解他身体里那种血液的毒——宁儿年纪太小,对梁家父子又极为害怕,她的血液帮不了他——貂儿虽然知道自己的血液救不了他,在他的苦苦哀求之下,还是给了他一点血。梁波喝了貂儿的血之后,大喜过望,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好了,他在火车站打电话给貂儿,说他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证实自己的血已经没有毒了,无论貂儿怎么阻止他也不听,当貂儿赶到火车站时,正好看到他被人们吸血的一幕。

“因为那种药的作用,所以我不会被那种血所诱惑,我没有吸血,”貂儿说着哭了起来,“那种情形太可怕了,我又不能对任何人说,我……”她将头埋在我肩膀上抽泣着,“爸爸在几个星期前就去世了,他不肯喝我的血,我只有一个人,你也不相信我……”

我感到万分歉疚,只有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一切都清楚了,谁能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的呢?

我忽然想起关于天堂与地狱的那个故事:

在天堂和地狱里,人们过着同样的生活,用一种铁柄很长的勺子吃饭。天堂里的人吃得很饱很幸福,地狱里的人却永远吃不到任何东西。

因为天堂里的人互相喂饭吃,而地狱里的人只顾自己,长长的勺子永远无法递到自己嘴边,只好饿肚子。

有了那种灵药,我们本应该活在长生不死的天堂,但是因为人性的贪婪和自私,我们被打入了地狱。

“我还有一个问题,”我问貂儿,“既然你喝了宁儿的血,所有的疾病都可以治好,为什么你手上的伤现在还没有痊愈呢?”

“那种血虽然疗效神奇,但是只能维持一次,血的效果不会留在病人身体里,如果再受了新伤,就只好再继续喝血——这和吃药的道理是一样的,吃一次药只能治一次病。”

“但是,”我仍旧感到奇怪,“你不是吃了那种灵药吗?为什么伤口不能自动修复?”

貂儿笑了:“你忘了吗?服药者只是血液发生变化,对他人有利,自己依旧只是个普通人,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尸体会和普通人一样腐烂。”

“原来如此。”

我再没有疑问了。

“宁儿现在怎么样了?”貂儿喃喃地道,“希望她平安无事,梁波始终不肯告诉我她被关在什么地方——我本来想告诉你这些事,可是没来得及……”

我考虑了一下, 还是将宁儿的死讯告诉了她。貂儿被这个消息惊呆了:“宁儿死了?她是个好孩子,梁波说,即使是被梁纳言抽取了那么多血液,她还是忍不住要救人,在外面看见受伤的动物和人就会忍不住咬破手指献出血来,所以那些流浪狗跟她很亲近——你还记得我们这附近的那些残疾乞丐吗?”

“记得,怎么了?”我没想到宁儿是这样一个人,现在想来,我多次看见她下巴上淌着血,看来那血既不是她自己受伤,也不是她吸别人的血,而是她咬破手指救人或狗时沾上的。

“那些乞丐不是失踪了,而是被宁儿治好了——你从没有注意过那些乞丐的容貌是吗?他们一直在这里继续乞讨,只不过是恢复健康了。”貂儿想起宁儿的好处,伤心不已。我劝慰了许久,她才渐渐平静下来。她说了许多关于宁儿的事,其中一件事,与郭德昌有关。

这件事是梁波告诉貂儿的,事情就发生在几个星期之前,实际上当时我也在场,只是我并不知道罢了。在本文开头中提到的那只狗,它的烫伤就是被宁儿治好的——梁纳言活着的时候,将宁儿看管得很牢,每天只有深夜的时候才能出来散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 她救了那只狗——这件事,当时我只感到奇怪,郭德昌却上了心,他一路跟踪那只狗,终于发现了宁儿的事,于是找梁纳言讨要了两瓶血,正是这两瓶血,让他和秀娥的身体恢复了健康,也导致了他们后来的死亡。

郭德昌一辈子忠厚老实,却因为这样的原因而死了,既是咎由自取,又不由令人感叹。

又说了一会话,貂儿终于平静下来,我开始考虑我们所面临的状况。

自从给我喝血之后,貂儿彻底暴露了她血液的功能,许多人开始找她讨要血液,软的硬的都来,这么多天,在人们的追击之下,她已经伤痕累累。

“他们真是疯狂,每个人都带着注射器,仿佛要把我的血吸光,”貂儿说着说着便颤抖起来,我听得怒火中烧,却又找不到发泄的对象,只好将她拢在怀里,听她慢慢地说,“有的人忘记了带注射器,就直接咬在我身上,你看?”她将肩头的衣服掀开——白色的毛衣已经被血水浸透,貂儿的肩膀上留着许多深紫色牙印,早已溃烂化脓,发出腐烂的味道,而在这腐烂之中,那种香气依旧温柔而悲伤地流淌出来。

“真是一群畜生!”我气得摔碎了茶杯,却又知道自己对他们毫无办法——现在这样的人太多了,法不责众,就算貂儿死在他们手里,他们也可以借口说自己是被那种血所诱惑。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这恐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我实在不知道如何保护貂儿,她在南城的人群中,如同羔羊在狼群里。

也许,我们应该换一个城市,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没人认识貂儿,或许会比较好。

我这里现在也不安全,也许已经有人知道了她的下落,很快便会有人来找她了。

我给貂儿清洗完所有伤口后,给她在浴室放好水,叫她先洗个澡。

“洗完澡我们就走。”我说。

“为什么要走?”貂儿有点不明白,“也许过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人是很可怕的,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我将她朝浴室推去。

“人是很可怕,但是,”她在关上浴室门之前说,“这也是人之常情——换作是你,如果你的亲人得了绝症,而我的血能够救他,你会不会来抢?”

我愣住了。

对啊,我会不会抢呢?我当然不用抢,貂儿会主动给我,但是如果我不认识貂儿呢?如果貂儿已经丢失了很多血,她必须休息,不能再献血了,而我的亲人必须靠这些血来救命,我会不会抢?

会的。

我知道我会的。

貂儿比我有智慧得多,那些人虽然如此害她,她却还是能够理解他们。

我现在也理解了他们。

如果是完全没有希望也就罢了,明明有希望在眼前,谁又舍得放弃呢?

也许不能怪他们,无论是几千年前那些抢夺血液的古人,还是现在这些追踪貂儿的人,谁都不能怪,只能怪生命太短促,而这短促的生命,偏偏又只有一次。


何处有香丘
 
我们出门时已经是十二点多钟了,我提了几件简单的行李,和貂儿一起匆匆地走着,貂儿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时紧张地回头望着,像一只习惯了被追捕的小动物,保持着她惯有的警惕。

“有人在我们周围。”她突然说。

我朝四周看看,无边的黑暗浸润了整条街道,路灯惨淡地亮着,没有看到什么人。我正要安慰她,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从各个方向传来,仿佛老鼠从它们四通八达的地洞里朝这边涌来。

貂儿浑身哆嗦着钻进我的怀里,低声道:“他们来了。”

许多黑影出现在远方,他们朝我们跑来。最先一个跑到我们跟前的,是个文弱的中年人,一副深度眼睛架在他抠下去的眼窝上,他软弱地哀求着:“你是庄小姐?求求你救救我的父亲,他病得很重,我只要一点点血就够了,我不贪心……庄小姐,你也有父亲……我只有一个父亲……”他语无伦次。

“喝了这种血会被人吸光血而死,你不知道吗。”我一把推开他,但是周围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知道,”他说,“但是活得一时算一时,总比立刻就死要好,求求你……求求你……”

人群开始附和他的话,他们并不强硬,只是低声哀求着,为他们的父亲、母亲、丈夫、妻子、儿子、女儿或者他们自己,他们软弱地哀求着,一步步靠近,将我们包在中间。

貂儿瑟瑟发抖:“就是这样的,他们就是这样的,每个人都很可怜,可是每个人都要吸我的血!”

我将貂儿紧紧搂在怀里,却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求求你……求求你……”这声音像咒语一样嗡嗡响动,人群包围得更紧了,他们开始掏出注射器,脸上是那样可怜的哀求甚至是愧疚的表情,而注射器却开始朝貂儿捅过来。

我赶紧掏出电话向江阔天求救,在这个时候,我再也顾不得许多,就算那些专家要把貂儿拿去进行检测和分析,也比被人抽光了血要好。

接电话的并不是江阔天,是那个女实习警察,她带着哭腔告诉我:“江队长前几天被狗咬了,现在狂犬病发了,正在医院里抢救,快不行了……”

我脑子里轰的一响,几乎站立不稳。

“怎么了?”貂儿问我。

“老江得了狂犬病。”我又一次有了想哭的冲动。

貂儿紧紧地捏着我的手。

我们只来得及为江阔天难过几秒钟,便不得不应付眼前的情况——在第一支注射器刺进貂儿的身体里之前,我拉着她狂奔起来,无数的手在我们身上划出伤痕,我不管不顾,用肩膀和胳膊护着貂儿将他们甩开。

人太多了,我们肯定跑不脱,但是必须跑!

一直跑……

貂儿原本就伤得不轻,很快便跑不动了,我将她扛起来继续跑,很快便被人追上按倒在地,我奋力挣扎,从地上随手捡起一些坚硬的东西对他们打过去,却始终无法驱散他们。无数的针头戳进了貂儿身体里,她没有叫,也没有哭,只是睁大月亮般的眼睛望着我,目光中仿佛有千言万语。

我努力朝她跑过去,但总被人们扑倒在地,有一些血从我身上喷了出来,我也丝毫不觉得痛,只想赶紧跑过去拉起貂儿,拉着她继续跑!

我们距离很近,互相可以看到对方的睫毛和泪光,却牵不到手。

当人群终于取足了血离去时,我和貂儿的血在地面上已经铺成了一张红色的地毯。

“貂儿?”我叫她,她毫无反应。

我只得朝她爬过去,将她扶起来,抱在我怀里。她的脸白得像从来就没有红过一样,眼睛微微张着,望着我。

“我送你去医院。”我打了急救电话,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滚烫的眼泪灼烧得我眼睛发痛,在风中一吹,又很快变得冰冷了。

“你喝我的血吧,你伤得很重。”貂儿说,“我反正是快死了。”

我知道她快死了,但是我不能喝她的血。

就像他父亲不能喝她的血一样,我也不会喝她的血,就算要死,我也不会喝。

她又劝了我几句,我只是摇头。

“你快点从我身上弄点血,”她急切地说,“我还有一点,拿去救江阔天——你不想救他吗?”她几乎是用哄孩子的口吻说。

“想。”我说。

“来吧,也不在乎这么点了。”

我犹豫地望着她。

如果我也来抽她的血,那么我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归根到底,他们也只不过是为了救人。

但是我不能让江阔天死。

“快点,趁我还没死,”她呼吸急促起来,“放心,这是我自愿给的血,没有毒……”

不能再犹豫了,我朝四周看看,找不到容器,只好从口袋里掏出钢笔,将墨水挤掉,从她的伤口上吸了小半管血——她的血已经差不多流光了,这小半管血搜集起来也不容易,但救江阔天应该足够了。

做这一切的时候,我仿佛整个人都麻木了,我感到自己不仅在杀她,也在杀我自己。

我真的跟那些人没有区别。

在杀死貂儿的力量中,我也是一份子。

人的本性如此,谁也不能免俗,谁也没有资格指责别人。

谁是吸血鬼?

你,我,我们都是。

在救护车来到之前,我静静地抱着貂儿的尸体,一直这么冷酷地想着。

我在医院里躺了将近一个月才恢复过来,而江阔天在喝了貂儿的血之后,第二天就完全没事了。

俞华之他们得知真相后,连连叹息,关于这件案子的调查就算结束了,他同时告诉我一个信息,普罗戈约维奇的尸体被找到了,是一个著名的私人收藏家出高价雇人将其偷走的——他依旧是一具尸体,没有复活的迹象。

“看来我们关于吸血鬼的推断是错误的,”俞华之临走的时候说,“不过也说不定,既然传说中的吸血鬼与秦朝那些抢夺血液的人有如此多相似的地方,这其中的联系也值得思考,毕竟徐福曾经带领几千名男女出海,也许就是那个时候,那种药流传到了海外,更何况,15世纪的时候,郑和作为世界上第一个航海家,航游到了西方许多国家,而西方的吸血鬼传说,也是从15世纪开始风行,这个……不能不让人产生联想……还有中国的僵尸传说,很有可能也是流传到民间的那种药起的作用……事情很有趣……”

他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我对此已经不感兴趣了,所以我只是冷冷的说:“传说中的吸血鬼,其实不过是些贪婪的人类。”

“你说得对。”俞华之还想讨论讨论关于吸血鬼与秦朝的联系,见我毫无兴趣,只得走了。

事情过后,貂儿的尸体在我坚决要求下终于被火化,没有人会再打搅她的安宁。

事态渐渐平息,但是余波犹在,仍旧有人在贩卖真真假假的香血,仍旧有人上当,即使知道后果,人们还是想尽一切办法想挽留青春和生命。

江阔天他们经常会接到报警说又发现了那样的尸体,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少了,估计那些被盗走的宁儿的血,也用的差不多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总有一天会被人忘记的。”江阔天说。

是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和他坐在茶楼里看着窗外的风景时,已经是2005年4月,阳光如此灿烂明媚,树梢上点点新绿。

事情已经过去了,而血依旧在流。

我的血管里流过一个女孩的血。

世界依然存在,也许更加美好,只是——再也不会有那样的芳香。

也再不会有那样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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