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空,高远、深邃。
半轮惨白的残月正从死缠着它的浓墨般的云团里挣扎出来,苍凉的清辉渐映出一团孤零零地突兀在一大片空旷荒野上的建筑群--
这是连江大学在省城西郊刚刚开发的大学城率先建起来的新校区。
校园西北角,D座学生公寓楼顶的天窗盖板没盖严实,惨淡的月光从缝隙中挤洒下来,幽暗的楼道顿时变得迷幻起来……
蓦然,一个若隐若现的窈窕女郎飘然而至。
只见她长发遮面,白裙曳地,步态轻盈地登上四楼,然后往右一拐,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房门紧闭的407室……
407室黑蒙蒙的,借着微弱的光线,可以勉强分辨出室内并放着两张床铺,一张空着,一张则睡着一个裹着线毯的男青年。
他正辗转反侧,痴痴梦呓,依然沉浸在继续着的梦境中--
门后,那白裙女郎魔幻般的身影淡显出来,她似乎看到了什么,没有被长发遮严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她俯身下来,伸出纤纤玉手爱怜地朝男青年的面颊轻抚了一下,遽然消退……
男青年从睡梦中触电般地惊坐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颊,目光突然盯住床前写字台上摆放的电脑,整个人不由自主地下了床。
"啪!"--
低沉的响声中,电脑被打开,蓝幽幽的荧光顿时把男青年瘦削的脸映得铁青。
电脑屏幕迅速转换着界面,从主机中传出细微的程序运作声在寂静的室内清晰悦耳。
男青年那双干涩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屏幕。
屏幕显示QQ用户登陆窗口--
男青年在"用户口令"框内"啪啪啪"键入16位密码,然后点击登录,屏幕右上角随之弹出条形QQ操作面板--
一个彩色女性脸谱在"叽叽"的呼叫声中不断地闪动着。
脸谱下闪现出红、黄、蓝、绿四种晶莹色的网名:
顽皮野丫头
男青年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点击脸谱,弹出对话框,上写:
来了吗?
他迅速点击"回复讯息",键入并发送:
来了!
就此,双方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地网聊开了。
男青年的双手在键盘上忙个不停,可能是虎口和几个指头都带有明显疤痕的缘故,他的左手显得不太灵便。
渐渐地,他沉浸到开心的聊天意境中了,脸上不时漾起迷醉的笑容。
窗外,墨团般的流云还在毫不罢休地向光晕迷蒙的残月反扑……
"叽叽叽叽……"
--蛐蛐似的QQ呼叫声一阵紧似一阵地响起!
--QQ面板上"顽皮野丫头"的脸谱一遍紧似一遍地闪动!
--对话框一次紧似一次地弹出!
此时,男青年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神情变得紧张焦躁。
他操盘敲键的两只手越来越忙乱,特别是带着疤痕的左手更显得僵硬。
天上,黑云终于再次把残月吞噬了。
突兀的楼群重又被潮水般的黑暗淹没……
"啊--"
被淹没的似乎还有一丝男青年没有完成的惨叫和随之发出的丁冬的磕碰……
第二章
清晨,升起没几多时的朝阳映照着这片建成没几个月的校园。
D座公寓楼上上下下各个房间的门陆陆续续"乒乒乓乓"地打开,然后陆陆续续"咚咚嗵嗵"地走出穿着运动服晨练的、捧着书本晨念的、挽着胳膊晨恋的、打着手机晨联的各色人等。
惟有407室的门静静地闭着,而且一闭就是两天多……
转眼到了周末黄昏,整个D座公寓空空荡荡,撂棍打不着人。
好半天才有响动,是四楼406室一前一后出来两位打着嗝、剔着牙、夹着包的中年学员。
走在后面的是个谢顶,他锁上门,却没离步,而是伸长脖子狐疑地嗅了嗅:"嗯,哪来的怪味儿?"
走在前面的是个团脸,哂笑:"嘿嘿,就你那鼻窦炎?"
谢顶伸手拉住团脸不给走,团脸只好不情愿地回身,于是,两人像犬一样一点一点地循着味嗅到了407室门前--
俩头抬起,四目相碰,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少许,就见两人手忙脚乱地从四楼跑下楼梯。
"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嘟嘟……"团脸又改拨手机,胳膊肘一松,夹着的公文包落地,水杯、药瓶等"叮叮当当"地滚落出来。
谢顶忙弯腰替他拣,没想一个趔趄,向前栽倒,光溜溜、亮闪闪的脑袋正栽在一个圆鼓鼓、肉乎乎的肚子上--
一名憨头憨脑、横竖一般粗的胖保安叉腰挡在楼梯口。
"哈哈,哪能呢?!你们这些人当领导当惯了,就是好从那什么、战略高度考虑问题。大学生宿舍、大学生宿舍,要没怪味才怪呢,那、那袜子换了不洗、剩菜馊了不倒、方便完了不冲,套子用过了不扔,这么多味道一杂交,能好、好……"
胖保安听了眼前两位学员一惊一乍的猜测,开始还满不在乎地调笑,待他拎着一大串备用钥匙登上四楼,打开407房门,电筒往里一射,就听他嘴直"好、好",就是说不出来下面的"闻"字--
因为他从嘴到腿都开始哆嗦了!
提心吊胆地龟缩在后的谢顶和团脸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他"哇啦"一声,点着炮仗般的蹦起身,猛关门,扭着水桶腰,撒开小碎步,就跑!
20分钟后,西郊派出所主持工作的副所长、长得五大黑粗的二级警司大余,率其下属,看上去白净干练的二级警员小尤站在了407室门口。
胖保安拿着钥匙开门,手却不听使唤,迟迟插不进锁眼。
大余不耐烦地拨开他,夺过钥匙,一插一拧,然后用力"嘭嗵"一下推开407室房门--
房间圆形吸顶灯随即开亮!
地面上一具腐败发黑、面目狰狞的男尸骇然暴露在眼前!
门口的胖保安、谢顶、团脸个个反应灵敏,一齐哇哇犯呕。
小尤赶紧提醒:"离远些,离远些,保护现场!"
--掀开的被窝
--黑屏的电脑
--耷拉的耳麦
--翻倒的折叠椅
……
大余站在原地,瞪着牛蛋大的眼将室内情形扫视了一遍,然后不动声色地将门带上,一一点着问:"除你、你、你,你们仨,还有人知道吗?"
胖保安十分肯定地答:"有。"
"谁?!"
胖保安十分真诚地点着大余和小尤:"你、你,你们俩啊!"
大余睨了他一眼,四下看了看:"这栋楼住多少学生?"
胖保安搬起手指现算:"嗯,一乘以五,再乘以十四……"没等他算完,大余又问:"怎么现在一个人没有?"
团脸解释:"今天不是星期五嘛,四楼住的是我们在职研究生班的学员,大家多半都是有家室的,一到星期五个个归心似箭,现在都迫不及待回家欢度周末去了。"
胖保安还在算:"嗯……反正光大学生估摸着,没有一二百口,也有二三百口吧……"
大余没好气地打断他:"我是问这一二三百口的学生呢?!也都回家欢度周末了?!"
"没有没有,他们估摸着……喔,对了,都到校外荒地上放火玩去了……"
"啊?放火?还玩?!"
"不不,不是瞎放的,是去开那个……"
"篝火晚会。"谢顶正确补充。
一堆堆篝火熊熊。
一群群学生欢腾。
此时,在学校前面尚未整理出模样来的一片开阔地上,名为"燃放青春"的篝火晚会正开得热火朝天,近千名大学生和着热辣劲爆的乐曲,随心所欲地跳跃、扭动、旋转、吼叫,红红的火光把每一张青春的脸庞都映得光彩照人。
他们大多数是胜利挺过"黑色七月"的煎熬、正置"青春断乳期"的大一新生。刚刚摆脱了高考的苦海,如愿跨进了向往的大学校园,个个如同飞出笼的小鸟一样,无比自由,无比欢畅,哪个都想借机疯闹狂野一把,挥舞双手进入自己的天堂,摇摆身体晃动属于自己的世界,痛快淋漓地抒发翻身得解放的喜悦。
D座公寓这边空气仿佛有些凝固。
大余重重地而不是轻轻地吐了口气,抱着膀子像是在掂量着什么。
胖保安和团脸、谢顶面面相觑,心里都在嘀咕:怎么都出了人命了,我们都吓成这样了,这黑大个还在这不慌不忙地玩起深沉来了?
弄得小尤也纳闷,忍不住轻捣了他一下:"哎,余头,想什么呢?"
大余这时候想什么自然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接到报案时他心就"咯噔"了一下,暗自祷告千万别出命案。倒不是他怕死人,想当年把脑袋拴裤腰上打自卫反击战,多少死人没见过?关键现在是在节骨眼上,中秋节说到就到了,按以往心照不宣的惯例,这前后局里肯定要调整干部,自己说说就奔四十五了,快过提所长的杠子了,机会也许就这一次了,这时候要是弄个难缠的案子粘手上,弄不好再落得个错案追究什么的,有好吗?!
小尤又重捣了他一下:"是不是该向分局报告?"
大余一咬牙:"不,直接拨给刑侦队,我来跟他说。"
再看篝火晚会这边,一番劲歌狂舞的宣泄之后,满地都是或坐或躺筋疲力尽的学生。
土堆作台,主持人正在台上大声宣布下一议程:"……好,"你遂我愿"游戏现在正式开始!请各系轮流派代表上来,按游戏规则,抽到哪张纸条就依照纸条上同学所写的要求当众表演。一系!"
代表一系上来的是一个被尊称为"航母"的粗壮女生,她气定神闲地从盛矿泉水的纸箱里抽出一张纸条交给主持人。
主持人高声念道:"请装扮失恋者!"
"航母"毫不怯场,随即忸怩做态,愁眉苦脸,大嘴一撇,嘤嘤啼哭,一副伤心欲绝的可人模样。
"炫!"同学们边喝着彩边纷纷推断依她这一般男生都吃不消的块头,极有可能有这方面的多次亲身感受。
代表二系上来的是冠之以"小腰"的麻秆男生,他畏畏缩缩地向纸箱里抽取一张纸条,主持人抓过来念道:"请学狗求爱时的叫声。"
"小腰"拔腿想撤,早有安插在两旁的监督者铁面无情地拦住,被逼无奈,只好捏着鼻子认真学起来:"汪!汪汪!!"
"汪!汪汪汪!!!……"招来远处村庄的真狗们齐声吠应。
"哈哈!糗大发了!"台下笑倒一片,"小腰"仓皇逃窜,几个男生一致断定跟着叫的都是些处于发情期的母狗。
代表三系上来的是一个被封号为"正处"的腼腆男生,他接受前两位的教训,防患于未然,抽出纸条后先急忙展开自看,脸腾地红了,就像早年地下党临危保护党的机密似的,赶紧揉掉往嘴里塞,哪知负责监督的同学更比特务还狠,手疾眼快,硬是把已经快咽到扁桃体的纸团抢救下来。
主持人小心翼翼地展开湿漉漉的纸团,念:"请对着大家大喊三声你暗恋的某某同学的名字,并当众告诉她--"我爱你"。"
"哇!喊我喊我--"大家连起哄带架秧子。
"正处"鼓足勇气,但嘴几张几合,实在说不出口。
主持人煽动同学们一起倒计时:"5、4、3、2、1--"
"正处"终于憋出一句:"郭勤勤,我爱你。"
同学们故意叫着:"喔,大点声,我们没听见!"
"正处"豁出去了,索性闭眼高喊:"郭勤勤!我爱你!"
"郭--勤--勤,我--爱--你--!"全场的男生齐声附和。
人群中站起一个双颊饱满、疏眉朗目、短发斜分的女生,无疑,她就是郭勤勤!
只见郭勤勤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去,张开双臂,与腼腆男生"正处"热情相拥,更惹得全场一片沸腾。
"亲爱的学弟学妹们!你们好吗?!"郭勤勤振臂一呼,大家热烈回应:"好!"
郭勤勤登上高台,热情洋溢:"我首先要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声明一句:爱,代表的并不只有爱情之爱,比如刚才这位学弟所指的爱就是友情之爱!我知道大家这么喜爱我,也正是由于我把作为大二学姐应有的友爱主动地多一些给予了你们。因为我也是从你们这时候过来的,我切身的经历告诉我,现在的大学校园已不再是什么"白玉象牙塔"或高不可攀的圣殿了,大学生被称为"天之骄子"、"珍稀一族"的时代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要不了多久,也就是一两个月的磨合期一过,你们会发现现实中的一切并非想象的那样完美无缺,有的地方甚至与美好的想象存在着相当大的差距,你们刚入学时的新鲜感、兴奋感很快就会过去,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烦恼、纠葛、困苦、迷惘,尤其是Learn、Live、Love这"3L"压力将纷至沓来,不少同学会感到一时难以适应。而我之所以尽最大可能及时地给你们提供一些帮助和建议,愿望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的遗憾你们不再有,走好第一步,活出你们的精彩来!"
"噢!--"全场数百名同学起立欢呼。
郭勤勤习惯地捋了一下分向左额的刘海:"但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是微乎其微的,而且光靠外界的力量其效果也是有限的。既然我们已经迈进了成人的门槛,既然大学里有广阔的空间给我们张扬个性、独立思想、展示自我、施展才华,那我们为何不自发组织起来,进行自我教育、自我管理、自我服务、自我约束呢?!我想,我们不仅有这个权利,而且有这个义务,因为在我们社会主义中国,人民是国家的主人,是决定国家前途命运的根本力量,那么在新世纪新时代的大学里,我们学生也就应该是学校当仁不让的主人,就是推动学校兴旺发达和我们共同成长的主体力量!大家说,对不对?"
"对!"同学们群情激昂。
郭勤勤推波助澜:"我还要提醒学弟学妹们的是,我们更有这个本钱,那就是我们彼此都拥有正蓬勃燃烧的青春!青春,就是要靠行动去诠释!青春,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意味着背叛。让我们行动起来,共同培育我们自己绚美的青春之花吧,哪怕结出来的只是晦涩的果实,我们也会把它咽下去,因为,我们可以允许青春后的平庸,但不能允许我们的青春没有激昂过!因为,我们信奉的真理是曼摩斯特说过的--"
"年轻就是他妈的一切!"场内响起喧天的回呼。
有几个猴急的男生纷纷跳上土台嘶喊助威:
"我们要自己当家作主!说我们自己的话,干我们自己的事!"
"我们要找回自我,再也不要当只会听话的小绵羊了!再也不要做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标准件了!"
"中学时的学生会是假的,是傀儡,是聋子耳朵样子货,我们要选出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货真价实的学生会!"
"起来!新世纪生猛"愤青"们,把一切陈腐、保守、教条通通打个落花流水,用独有的智慧为我们的青春涂抹肆无忌惮的色彩吧!"
……
郭勤勤暗暗向主持人丢了个眼色,主持人心领神会,乘机大声呼吁:"请同学们安静!既然大家愿望如此一致,如此强烈,我斗胆提议:趁热打铁,当场海选学生会主席候选人!大家赞同不赞同?!"
"赞同!"全场异口同声。
"不赞同的举手!"主持人故意问。
静场片刻,还真有一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男生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我!我不赞同……"他咽了口唾沫,才接上"你当选……",玩的大喘气幽默逗得全场哄堂大笑。
"你以为我想当选啊?我们自己选的主席肯定得卖命地为大家服务,让我当选为你服务,美得你!"主持人嘴不饶人地回敬之后,将矿泉水纸箱里的游戏纸条倒出,高高举起:"现在我郑重宣布:连江大学新校区首届学生会主席候选人海选正式开始!让你们拉选票都来不及!"
"嗬!--"满场欢腾了。
与此同时,校内D座学生公寓407室现场勘察工作正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鉴于大余提出的怕吓着学生、好歹给新校领导留点面子等冠冕堂皇的理由,连西郊公安分局刑侦大队的四、五个刑警像做贼似的着便衣、乘便车悄悄潜入了校园,这会儿正默默地在407室内拍照、录像、取样,试图寻找一切有利于说明死者死因的蛛丝马迹。
胖保安一副贼头贼脑的模样,在楼下道口认真地担当望风任务。
不一会儿,两位便衣刑警抬着裹着白布的尸体从四楼下来,胖保安急忙捏着鼻子跑上前,帮着拉开停在楼前的一辆普通面包车的车门,让他俩将尸体放进去。
随后,大余陪着其他几个刑警从楼里出来,急匆匆径直上车。
胖保安见自己被忽视,赶紧凑到车窗口,殷勤地向大余请示工作。
大余这才想起来还有个跟屁虫一样的肉墩子没打发,随手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写上自己手机的号码,交给胖保安,并虎起脸叮嘱他配合蹲守的尤警员严密监视407室动向,连飞过一只蚊子都不要放过。
胖保安一脸虔诚地点完头,煞有介事地四下看看,然后郑重其事地指挥面包车驶离现场。其实,他不指挥人家面包车也照样开走。
此时,高高的楼顶上一个黄发蓬乱的头偷偷伸出,向下窥探,见胖保安转身进楼,又倏地缩回……
第三章
次日一早,大余就开着警车赶来连大新校,叫上昨晚在这蹲守的小尤,一起去校党委办公室了解情况。
党办主任姓嵇,是个吃龙肉都不添膘的瘦高挑子。由于大家普遍对"嵇"这个字既较难把握写法更较难把准读音,都图省事叫他瘦条或瘦主任,他也就图省事跟着答应了。
瘦主任这会儿正在办公室里踮起脚尖,意图从铁皮文件柜顶端堆着的混乱材料中抽取一份名册,听见"笃笃"有人敲门,便支应了一声"进来",也没顾上看是谁,因为此时柜顶上无序码放的诸多材料摇摇欲坠,大有一抽即溃之势,他正全神贯注地做既抽出名册又避免险情的尝试。
"啊哼!"背后猛不叮一声粗壮有力的咳嗽让他急缩手、惊回首,随即"哗"的一下子,柜顶一大堆材料塌方般地劈头而下,将他直接砸趴在地上。
刚才进屋的大余、小尤赶忙上前抢救,狼狈不堪的瘦主任边用纤细的手指揉着后腰,边用尖细的南方口音自我解嘲:"没事,没事,我们这些整天搞材料的,就是不被材料砸趴下喽,也早晚会被累趴下的,哪有你们警察洒脱啊,平时只要扯扯嗓门动动腿脚,辛苦是辛苦,但不用费这个脑子啊!"
小尤挑刺:"嗯?照主任这么一说,我们做警察的岂不都是一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弱智喽?"
瘦主任急予否认:"哦,不不不,我绝没这个意思,是你没领会、哦不,是我嘴拙,不会表达,让你误会了。你们听我说啊……"
大余清清嗓子:"我插一句,我们今一大早就奔这来,是听你说的,但不是听你说怎么写材料的。你说说,昨晚贵校出了这么档严重的事,怎么一个校领导都没到场?打谁手机都不通?"
"哎哟喂,你这个派出所主持工作的副所长真是官不大僚不小啊,弄半天,你连我们学校现在正副校长没一个到位的具体情况都不知道啊?!谁想过来啊,人家在市区老校条件好好的,官当得有滋有味的,到这荒郊野外的找罪受?有毛病啊?!"
"我看你没毛病,你不是来了吗?"大余自打新校启建就跟瘦主任打起交道,所以说话也不用顾忌轻重。
"我?你当我想来啊?再说我又不是校领导,我是小兵蛋子一个,领导把我驱到哪里我就滚到哪里。"
小尤道:"不是传说准备提你当副校长了吗?"
"传说总归是传说嘛,我还听传说你小尤要取代余所当副所长了呢,有用吗?一天不见红头文件,一天就是个临时替班的。小尤你年轻,你不知这里面的道道,我话说在这搁着,等学校全建好了,什么条件都齐备了,什么苦事、累事、难事、挠头揪心的事、磕头烧香得罪人的事都替他顶过去了,新的校长、书记也就上任了,我们这些被哄过来打前站的虾兵蟹将也就离兔死狗烹不远了。"瘦主任话语里夹杂着不小的怨气。
大余拍拍公文包:"哎哎,别推卸责任啊,我这2000年社会治安综合治理责任状上可签着你的大名,你躲得了吗?"
瘦主任诉苦:"咳,我哪是躲呦!省里为确保明年扩招需要,要求学院二期建设工程马上上马,从征地、设计到招标、筹资,哪个门子是好拜的?哪样事是顺顺当当能办成的?昨天我跑得腿都转筋了,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八瓣才够用。一天没捞到吃东西,下午5点多到食堂想找点剩饭打点一下,饭还没送到嘴边呢,你猜怎么着,一男一女从天而降!原来是大一两个新生躲到食堂小阁楼里谈恋爱,把天花板压塌了。我一看伤得不轻,赶紧……"
大余赶紧冲他做了个篮球比赛暂停的手势:"伤的你已经赶紧送医院了,就不说了,现在你赶紧说说这死的吧,这个死了的到底是何许人呐?!"
"哦哦。"瘦主任这才又想起那本名册,连忙从地下翻拣起来,翻到要找的一页,开始介绍:"嗯,死者姓沈名大兴,1971年2月出生。不是本省人,老家安徽楚县,是1996年的选调生……"
"哎,打住。请教一下,什么叫选调生?"大余插问。
"这具体定义我也说不完整,反正知道省委组织部每年都要从全国各高等院校,挑选一些是党员或学干的应届毕业生,也就是品学兼优的,作为后备干部有计划地加以重点培养。一般都是先放到基层锻炼,然后再逐级逐级提拔使用。这是省委站在实现新世纪发展宏伟目标的战略高度,大力培养政治过硬、素质优良,能够推进全面小康和现代化建设的各级领导人才的重要举措,也是改善干部队伍结构,以、以……"
"已经知道了。还是接着说这沈、沈大兴吧。"大余不耐烦地挥手打断。
"好好。这沈大兴起先被分配到清源县魏营乡工作。去年经国务院批准,清源县撤县建清州市,需要充实一批干部,他也就顺势调到市农林局。今年我校面向全省市级机关办了个MBA委培班,他经考试合格被录取……"
"咦,他怎么学打篮球了?"大余不解。
"是啊。不知他主攻的是休斯敦火箭呢,还是芝加哥公牛?"正在记录的小尤也佯装不知,有意打趣。
瘦主任咧嘴笑笑:"嘿嘿,我说的是MBA,不是NBA。MBA是也就是工商管理硕士的英文缩写,是目前世界各国工商界共同承认而且备受青睐的学位。"
大余抄起手中的笔记本朝小尤头上敲了一下,借以掩饰尴尬。
小尤辩解:"干吗怪我呀。这MBA和NBA确实有联系啊,你没听说吗?现在"读书发财要MBA,看球过瘾要NBA"。"
"这小伙子说的有道理。"读MBA,看NBA"现已成为城市白领的新时尚。特别是我国入世后,迫切需要一大批MBA人才,不仅企业需要,机关也需要。今后没有现代化的工商管理知识,你就不可能算是优秀的机关干部。所以我校国际工商学院从促进全省经济发展、
改善机关干部队伍素质的大局出发,决定开办这个班。"
小尤一针见血:"我看还是机关干部的学费好掏吧?反正委托培养费都是公费,羊毛出在羊身上。听说上这MBA学费可不贱那,一个人三年上完怎么的也得四五万吧?你们学校这回可大捞了一把吧?"
"哪里哪里,这可是省委的重要决策,我们是把它作为一项现实而紧迫的战略任务加以贯彻落实的。所以对这个班的学员,我们一直是严格要求,严格管理。"瘦主任话说得冠冕堂皇。
大余歪着头:"还、还严格管理?这学员没上课,死在屋里头好几天,都快烂了,怎么就没人找没人问?"
被击中要害的瘦主任眼看推搪不下去了,连忙起身将敞着的办公室门关上,回过身来凑近两个警察:"咳,我们这是关起门来说的,这干部在职学习什么样可想而知,也就那么回事。领导让我这个党办主任临时兼他们的班主任,别说我平时忙着应付各种各样事务,还有这个讲话、那个汇报,顾不上管,就是去管,谁又买你的账?这些学员大大小小都是挂衔的,有好几个还是处级、厅级干部,平时都是眼睛长在脑门上,吆五喝六惯了的,你想,有几个能坐稳屁股、好好给你上课的?"
小尤道:"怪不得听人说,干部参加学习也就是认认人、串串门、学学词、养养神。"
瘦主任一拍腿:"就这话,就这话!一点不假!他们这不到省城读研了吗,正好方便去省直机关拜门子、跑关系。要不就是"今日你做东,明日我做东。喝来又喝去,都是喝阿公",旷课是常事。"
大余拉回正题:"我们先不管他们,他们不都还健在嘛。现在问的是已经跟我们永别了的沈大兴!"
瘦主任一击掌:"也别说,还就这沈大兴表现不错!他是外省农村长大的,又刚到市里工作不久,没沾染什么官场习气,人看上去很本分,学习也比较踏实……"他突然止住话,因为他看见大余粗黑的橘子皮般的脸颊上喷了一滴自己的唾沫星子显得特别晶亮,伸手就去擦,被大余没好气地挡开。
大余用自己足有小板凳腿粗的手指将唾沫星子抹去:"接着说,快点。"
瘦主任窘迫地笑笑,继续说:"……和他同宿舍的那个许海冰可就不同了。他是我省"文革"前一个副省长的孙子,整天阴沉个脸,紧锁个眉,甩了吧叽的,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我见他与沈大兴同是清州来的,又同是选调生,就把他们分在一起住着。可人家正好家就在本城,压根儿就没在校住过一宿。"
"学校也不管?"小尤问。
"反正他住宿费已经交了,不来住也不退。"
大余把笔记本一合,霍地站起:"哎,对了!这个和沈大兴同屋的叫什么……哦,许海冰,这个人要立马找来!"
"找了。我料到你们来一定要找他,所以一大早就和他手机联系了,可他就是不接啊。要不你们试试?喏。"瘦主任把记着手机号码的一页台历撕下来,递给小尤。
小尤掏出手机,照着号码拨打,先听到"嘀嘀"的接通声,随后就是"嘟嘟"的忙音。
大余追问:"他家里呢?"
"他妈妈说他一早就出去了,可能是去会女朋友了。"
大余斩钉截铁地吩咐小尤:"立即和市局监控室联系,把那花几十万弄来的什么卫星定位系统给用上,全城搜索,锁定这个号码的位置!就是钻蚂蚁洞里也要把他揪出来。"随后用蒲扇般宽大的手掌重重地往瘦主任单薄的肩上一拍:"我们立刻动身就去找他,请你一起去指认一下。"
瘦主任经受不起,差点又趴下,咧着嘴说:"我、我当然责无旁贷,应当全力配合。只是这个、这个正巧,我们校长……"
"说透亮了不是?你不是说这学校没有校长嘛?!"
"我是说这新校里没有,老校有啊,国家不可一日无君,学校也不能一日无首啊。昨天校长他遥控指挥我赶一个急材料,明天省教育厅领导要来视察,实在脱不开身。要不这样,还是让昨晚在现场给你们帮忙的那个胖胖的见习保安跟你们一块去吧。"
"他认识这姓许的吗?"
"认识呀。我跟你说,这许海冰刚来没几天,就和我校一个副教授的女儿谈上了,前几天后半夜两人在学校荷花池边亲热,让这个胖保安逮了个正着……"
本以为下了夜班可好好睡一觉的胖保安被瘦主任从门卫值班室还没焐热的被窝里揪了出来。
瘦主任把现在就去协助警察找到许海冰的任务交给了他,又顺带把此项任务的重要性、紧迫性和艰巨性罗哩罗嗦、颠来倒去地反复强调了一通。
胖保安支着耳朵一句没听进去,唾沫星子倒被喷了满脸,但他还始终点头哈腰赔着笑脸,因为他清楚眼前这位虽然体重不及自己四分之一,却手握着能不能让自己如期转正的大权,别说喷自己点唾沫,就是兜头给自己倒桶水下来都得受着。
"嘀嘀!嘀嘀!"停在外边的警车开始催促。
胖保安这才摆脱瘦主任的雨露滋润,跑出来拉开警车门就往里钻,警车早等不及了,带着屁股尚撅在车外的胖保安一溜烟驶出校门……
第四章
警车像离弦的箭直奔市中心区驶去。
车内,大余与市公安局总监控室值班女警员敲定,他这边一拨通姓许的手机号码,她那边立即向他回报手机所处的准确方位。
昨晚回去的路上,大余跟几个刑警在车里就案情简单地碰了碰头,从现场无混乱与搏斗
迹象、尸体也无伤口或其他外力作用痕迹等方面看,死者死于凶杀的可能性不大,也就意味着与他这边的治安防控责任联系不多,这让他多少松了口气,但常规文章还是要做的,比如抓紧找到这个与死者同寝室的叫许什么的人,审出沈大兴时常犯偏头疼或心律不齐毛病什么的……
"嘀--"手机拨通了!
此时,市公安局监控室电脑显示墙上,一个橘红色显示点同步闪亮!
却不知是不是这位在岗的女警员眼神不好,反正她眯缝了半天也没调准焦距看清楚所捕捉的信号方位。
"到底在哪里?!"大余见警车已驶进了城区街道,急着冲对讲机吼。
"不超过南江区范围。"女警员底气不足地回复。
"废话!南江大着呢!"
"唔……南关西街吧!"
"再具体点!"
"差不多是幸福游乐园吧!"
"要是差多了,回来再找你算账!"大余很不爽地关掉对讲机,张口就要开骂:"这小丫头片子,老子……"
开车的小尤连忙阻止:"哎哎,口下留情!我还准备追她呢!"
"你怎么眼神也不好?!你没见她是斗鸡眼啊!"
"嘿,斗鸭眼我也情愿。她爸可是管政法这条线子的市政府副秘书长,多粗的一根柱子啊。"小尤做出垂涎欲滴的样子。
"那你就搂粗柱子睡一辈子吧!"大余噎他。
适逢周日,恰又风和日丽,幸福游乐园游人如织,显得十分欢快热闹。
让人一见就发冷的警车此时很不和谐很不知趣地闯进来,在那个老远就能望见的老高老圆转悠的摩天轮下戛然刹住。
大余、小尤跳下车,回头再看胖保安:好嘛,他非常困难地从后座上倒退出来,没有任何过渡就直接跌坐在地!
不过,看着欢快的游人尽情地玩耍着五花八门的游乐项目,疼得合不拢嘴的胖保安很快就乐得合不拢嘴。
"别眼睛不够使的,快找人啊!"大余厉声提醒。
胖保安"喔、喔"应承着,开始瞪大小眼搜寻目标,突然逮眼看去--
前边过山车上坐满了锁定护杠屏息整装待发的游客,其中一个长得小巧玲珑的女青年害怕得瑟瑟发抖,旁边的男友正不以为然地嘲弄她。
"看!那人就是许海冰!"胖保安伸手一指那男友,大余、小尤赶紧伸头看去,偏巧过山车开启,也没预兆就直接发起飚来,东翻西拧,横冲直栽。
车上顿时爆发一片鬼掐似的尖叫。
胖保安也许生怕许海冰从车上逃脱,忠实地站在底下摇头晃脑,小眼珠跟着过山车滴溜乱转。
过山车速度越来越快!
尖叫声浪越来越高!
胖保安的脑袋晃悠得越来越厉害!
待过山车疯劲过去,减速平驶,胖保安已满眼金星,天旋地转,歪扭倒地。
"嗨,嗨!醒醒,醒醒!"大余蹲下来喊。
小尤有招,仰脸猛灌一口"娃哈哈"矿泉水,一点没糟蹋,全喷在他那张肥面上,比瘦主任的唾沫星爽多了。
胖保安激凌睁开眼,被俩警察吃力地拽起。
"人呢?快去拉住啊!"大余催促。
再看从过山车上下来的游客,经过一通惊险刺激的折腾,肾上腺素都激发过剩,一个个惊魂未定,神色恍惚,像是刚从阎王爷那边绕道回来。
那位被指认为许海冰的男青年,此时也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搀扶着不住啼哭的娇小女友,跌跌撞撞地走下来。
"许、海、冰!"--
他俩身后突然爆出一声大喝!同时一双熊掌般的大肉手重重地拍在这对恋人的肩头!
两人惊回首,忽见中间夹了个凶神恶煞的大"猪头",吓得哇哇直叫。
"……哦,对不起,对不起。认错了,认错了。"胖保安左右一瞧,凶相立刻变笑脸,忽见男青年眼神异样,再一看人家已吓软了的女友正靠在自己怀里娇喘,不敢怠慢,慌忙交还,拔腿就往回跑--
跑不多远,一只扔过来的浪头皮鞋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后脑勺上……
警车悄悄地驶出游乐园。
胖保安歪在后座上,边揉着后脑勺边坦白:"……我光顾看那女的跟许海冰的女朋友一样漂亮,没注意那男的到底是谁……"
大余咬牙切齿:"活该!"
小尤倒善解人意:"情有可原嘛。托尔斯泰早就教导我们:天底下漂亮的女人都是相似的,丑陋的女人才各有各的丑样。"
胖保安深有同感:"有理有理,到底是人家当"托儿"的嘴会说。"
大余耐着性子,再次与市局监控室那个眼神不对焦的女警员重新敲定:"这次手机再拨通,你就是把眼珠子瞪掉了,也要把信号出现的准确位置看住!不然惊动了嫌犯,耽误了侦破,哼,有你好果子吃!"
手机再次拨通!
电脑显示墙上的橘红色显示点再次同时闪亮!
这回女警员虽没瞪掉眼珠,但整个人都趴上去了,高兴地对着话机喊:
"余头儿!这回可看准了,目标出现在南关游泳馆!游泳馆!咳,我今天要不临时替班也跑那儿游去了,不过目前我只会狗刨……"
游泳馆臊味有点重的男更衣厅。
那些正在穿衣、脱衣和身上无衣的泳客一个个莫名其妙、大气不喘地看着俩全副武装的
警察带着一个严重超肥的保安走进来。
大余往厅中央一站,让小尤和胖保安与自己靠成三足鼎立之式,然后拨通姓许的手机号码--
更衣厅内随即响起手机铃声!
三个人立刻循声扑向不同方向的更衣柜。
就见求功心切的胖保安一脚踩滑,肚皮贴着地面"扑哧"一下直接把自己送到更衣柜前,耳朵正好蹭在最底层一更衣柜铁皮柜门上。
他刚想咧嘴喊疼,转而眉开眼笑,趴在地下直喊:"我听到了!快来!这儿响啦!"
大余连跑带滑地过来,关掉手机又重拨--
铃声果然再次从这一更衣柜里响起。
"你就在这守着,寸步不离。"大余告诫小尤,然后拽起胖保安就往里面的游泳大厅走。哪知这厅的管理员是个犟老头,上去拦住他俩,坚持不脱不让进!
大余觉得脱衣事小,有损警察尊严事大,坚决不脱非得进!
对峙了半天,还是小尤闻声过来调和,双方才都做出妥协:不脱上衣只脱裤子、鞋。
大余带着胖保安昂着头赤着脚穿着制服和裤头,走进宽敞喧闹的游泳大厅。
满大厅除了不能裸的部位都裸着的泳者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他俩,大余顿觉这些目光怎么看怎么像是在观赏两只贸然闯入人群中的猴子,而且是光着屁股的猴子,好像浑身光溜溜的不是他们,而是衣帽整齐的自己!妈的,刚才还真不如顺了那犟老头,全脱算了。
胖保安人胖脸皮自然也厚,没感觉一点不自在,见到这么多袒胸裸腿美不胜收的苗条女郎注目自己,禁不住挥手致意,含笑献媚。
"眼睛怎么又犯规了!快找人!"大余拉长脸敦促。
胖保安慌忙答应着,边扫描边嘀咕:"这人没穿衣服怎么都一个模样啊……嗯,那人像,噢不是,小许他没剃光头……嗯,那人是,噢不像,小许他没有这么黑……"
大余不耐烦了:"哎呀,你麻利些行不行!瞧你,认个人比给猪配种还难……嗳!你看,那边那两个是不是?"
只见在碧波荡漾的游泳池一头,一男一女并立池中,看那架势像是要开赛。
胖保安定睛一看:"嘿!就是就是!余头儿,你属猫的吧,眼真神了!"
"少拍马屁。真假的?这回别再认错喽。"
"没错。你看那女的胸脯正中这儿有颗黑痣,上次我在荷花池边逮着他俩的时候,她正敞着怀呢,所以……"胖保安见大余拿眼瞪他,呼噜把话咽下去。
大余克制地咽了口气:"我说那男的!"
"绝对是,绝对是。"胖保安加倍肯定。
再看池子里,那对男女果真开始披水斩浪争先恐后地赛游起来,池面上顿时犁出两道洁白的浪花。
大余带着胖保安急忙走向池对面,准备迎候。
池中水花飞溅,那男的矫健似龙,那女的活跃如鲤,惹得池上池下一片欢腾。眼看就要到边了,那男的才将那女的甩开,奋力冲刺。
大余和胖保安稳蹲在池台上,虎视眈眈地候着。
只见那男的一猛子扎到池边,从水中钻出头来,双目紧闭,鼓腮一松,一股池水从嘴里喷射而出。这水同样一点未糟蹋,全射在胖保安那张开正欲喊话的大嘴里。
"哇!"胖保安伸脖子就吐,哪想顺带把身体整个都伸进了池中!
大余下意识地去抓,一把抓空,失去平衡,也毫不客气地陪坠入池!
大厅这下乱了,广大泳客纷纷凑拢过来,懵懂地看着这两个穿衣戴帽的人在水中扑腾。
一泳客问:"干吗呢?奋不顾身的?"
一泳客答:"看这阵势,大概是"武装泅渡"吧?"
一泳客纠正:"不会吧,这不还没打台湾嘛!"
大余个头高又会水,扑腾两下就在齐腋深的池水中站立了起来。
胖保安身材短水性差,只会胡乱扑腾加"咕咕"喝水。
大余刚将胖保安稳住,就见池上一救生员边跑来边抛来一个救生圈,梆!正砸在胖保安的脑门上!
胖保安二话没说,二入水宫。那男的见状急忙伸手将胖保安拎起,并把救生圈往他脖子上一套。
大余趁机猛地一把抓住那男的,气急败坏地问胖保安:"是他吗?!"
胖保安张嘴,不出声光出水,惟能点头。
大余牙根紧咬,拽起那男的就往池上走。
"怎么回事呀?许海冰!"被落下的那女的泫然欲泣,娇声呼喊。
那男的--许海冰回头回答:"我也莫名其妙!梦柳,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第五章
"阿……嚏!"
西郊派出所办公室,冷不丁当了回"出水芙蓉"的大余坐在桌前,还没开腔,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对面长条椅上,坐着仍愤愤不过的许海冰。他二十六七岁,身材健硕,模样健朗,棱角
分明的脸透着凛凛的傲气。
"姓名?"大余发问。
"啊?敢情你们还不知道我是谁,就把我稀里糊涂带来啦!"许海冰毫不合作。
大余点着桌面:"这是审讯程序。"
许海冰嘴都气歪了:"什么?!你这是审贼呢!到底我犯了什么法,你们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别绕弯子……"他听腰间的手机响了,掏出来通话:"喂,……梦柳啊,你到家了?……我现在在派出所呢,……我还一头雾水呢,正问他们呢……"
大余冲小尤呶呶嘴,小尤起身过去将许海冰正打着的手机一把缴下来。
许海冰噌地站起来,一步跨到桌前,用手点着大余:"我正告你,可不要执法犯法!我老大不小的,好不容易谈了个比较中意的对象,今天是第一次去见她父母,接受他们审查,没想到先被拽这儿受你们审查了。如果因为你们无缘无故地羁押我,耽误了我的好事,造成我一辈子当"钻石王老五"的恶劣后果,我立马把你们、不,你们还没这资格,我立马把你们局长告上法庭,你信不信?!"
大余冷言相讥:"我信,我信。你瞧你是谁呀?谁让你是老省长的孙子啊!"
许海冰被噎得直翻白眼:"我、我就是老乞丐的孙子,我也照样告你们!因为我是堂堂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我的人身自由和人格尊严受宪法保护!"
放在桌上的手机又响了,小尤先下手把手机关闭。
"好好,手机我也不要了,留给你们玩吧。"忍无可忍的许海冰转身就往外走。
小尤连忙起身去拉,大余拦住:"让他走,让他走……亏你还知道自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亏你还知道有部宪法,作为一个公民,有责任、有义务积极配合公安机关调查审理案件,提供自己所知的情报线索,这可也是宪法规定的……"他搔了搔头皮,转向小尤,"第几章写来着?"
小尤如实摇头。
"……哦,原话我记不清了,反正宪法有这意思。你同寝室的同学,突然间不明不白地死在屋里,两三天之后才被发现,我们不找你了解情况找谁去?找学校门口那卖冰棍的老太太?"
"什么?!沈大兴死啦?!"许海冰陡然一惊,转回身来。
"有拿活人开这玩笑的吗?!"
"什么原因死的?是自杀还是他杀?"许海冰急忙拉张椅子在桌前坐下。
"我们要是知道了还用费这么大劲把你请来?你以为我们想请你啊,大礼拜天的。"
"他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你自己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你想想,你最后一次在寝室里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许海冰想了想:"嗯……上上个星期五吧。"
大余再问:"他当时在做什么?"
许海冰仰脸回忆了一下,肯定地答:"在上网!"
大余又问:"往前推,他在干吗?"
许海冰想了下又答:"在上网。"
"再往前推呢?
"在上网。"
…………
"严肃点!"大余生气地放下手中的大茶缸,"噢,他一天到晚不吃不喝,啥事不干,就只顾上网?!"
许海冰一脸无辜:"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吃不喝?还有不拉不尿的呢!我告诉你,有的人就是穿着婴儿用的"尿不湿"去上网的,三天三夜没下网……"他转向小尤,"你说是不是?"
小尤如实点头:"嗯,不假,好像在晚报上看到过。"
大余不解:"哎,这真邪门儿了!过去蔡永祥说"一天不吃饭可以,一天不学习毛主席著作不可以",现在倒成了"一天不吃饭可以,一天不上网不可以"了。我就不信,这上网能比吸毒还来瘾?"
许海冰接茬:"这让你说对了,现在网瘾不亚于毒瘾,你知道现在人把网络叫什么吗?叫"网络鸦片",叫"电子海洛因",上惯网的人,如果一天不摸键盘,就觉得惶惶不可终日,简直就、就没法儿活了那种感觉。"
"这不是有病嘛!"
"这又让你说对了。还真有这病,这叫什么,"网络饥饿恐慌症"!不少人……"许海冰戛然闭口,怔在那里。
俩警察好奇地伸着脖子凑近他。
"啪!"许海冰一拍桌子,嚯地站起来。
俩警察条件反射,也跟着激凌站起来。
"他,是不是--在上网的时候死的?!"许海冰神秘兮兮地问。
俩警察不置可否。
许海冰继续妄加推断:"……长期连续上网,精神高度紧张,体力极度透支,体内激素水平失衡,植物神经紊乱,免疫功能陡降,头脑和心脏负荷加大,诱发一系列复杂的生理病变,导致脑溢血或心脏病突发,又没人发现,没有及时抢救……"
俩警察若有所悟。
"叮……"桌上传真电话骤响。
小尤抄起话筒:"喂喂……对对……哦哦……好好……给你信号。"他按下绿色接收键,告诉大余:"沈大兴的尸检结果出来了。"
大余惊讶:"哦,这回真快啊。"
传真机缓缓吐出两页尸检报告。大余急忙拿在手,直接看第二页最后结论,一字一顿地念道:
"因惊吓致心肌细胞破坏猝死。"
三人好半天才抬起同样布满疑云的脸……
第六章
许海冰从派出所出来就打的直奔地铁站,急着往女朋友家赶。
按说依他的自身不论软硬条件,不至于困难到都"奔三"了才开始忙乎着对象问题。但许海冰毕竟就是许海冰,他有祖辈是老革命的背景,从小又在正统、封闭的部队大院长大,形成了多少有些独立、傲慢的个性,这就决定了他不大会主动低眉顺眼地去向女孩子表达爱意,也不大会轻易地被动接受女孩子或明或暗抛来的绣球。直到大三时他才和一个同为学生会
干部的女同学有那么点意思,但一个槽子里毕竟不能拴两头叫驴,对方过早显露出来的女强人的锋芒大大挫伤了他生米做成熟饭、熟饭做成锅粑的积极性,致使他俩的进展到了临毕业还徘徊在脖子以上部位。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接下来,毕业分配志向与去向达不成一致,两人关系无果而终。胳膊拗不过大腿,毕业后他不情愿地按照家庭的意愿走进了仕途,一上来就响应党的召唤到偏远贫困的乡镇锻炼成长,一年到头不是催缴提留、督促结扎,就是逼人火化、领人扒河,有点闲空还得陪书记乡长打牌、吃喝,当时一门心思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两三年锻炼期熬过去,哪有闲情逸致考虑什么对象问题。后来所在的清源由县级市升格为地级市,他才有机遇提前进了市机关,才有机会成为在职研究生,又才有机缘与来校找她爸偏巧问到他的梦柳擦出了爱情的火花。本来梦柳考虑到成天端着知识分子臭架子的父母亲的态度,说好了要暗箱操作的,谁料那晚两人在荷花池畔擦枪走火时偏偏遇上了想邀功请赏提前转正的胖保安,毫不通融毫不留情地把他俩这点好事抖露个底儿掉,使得他今天不得不提前硬着头皮去登门接受梦柳父母的拷问。
许海冰正夹在行色匆匆的地铁客流中下着台阶,手机又响了。
"……什么?大点声。梦柳,我听不清……"许海冰边接听边在台阶拐弯处停下。
梦柳微弱的声音:"……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
"啊?!……"许海冰心一提。
此时,他身后站着一对白发苍苍、戴着墨镜、相依相偎的盲人老夫妇,正捧着钱盒,声情并茂地高唱《我的祖国》:
"……这是美丽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
"喊什么喊?!没看这正打手机了吗?!"许海冰恼羞成怒地转脸呵斥。
盲人夫妇畏瑟吞声。
许海冰进一步贴近墙角:"……什么?你爸怎么说?"
"……我爸说,我们家三亲六故中从来没有被带进过局子里的人。"
"那你妈呢?她怎么说?"
"我妈说,我们家担不起这名声……"
"那你呢?……"许海冰尚抱最后一丝希望,而回答他的是挂机后"嘟嘟"的忙音……
"唉--"许海冰像撒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地靠在墙壁巨幅广告画上。
广告画是一条高高跷起的赤裸裸、白生生的美人腿,那只极具挑逗性的大脚丫子像是正放在许海冰的头上……
旁边卖唱的那对老盲人夫妇深情的歌声又小心翼翼地响起:
"姑娘好像花儿一样,
小伙儿心胸多宽广……"
第七章
夜幕下的校园,且是坐落在荒郊野外、熄灯铃响过之后的校园,此时显得阴森森的。
以前这一大片荒野曾被一个在两岸三地有好几个小蜜的台商看中,据说前期投资开发的钱都从海峡那边打过来了,但后来经他的御用风水先生一测:此处阴气太重!便立马撤资走人。这二年连江市像正在充气的气球,迅速膨胀,就跟过去气大财粗的东家将丫鬟纳为小妾似的,把周边所属的郊县也毫不客气地吞并为辖区,由此一来,这块原上不巴市、下不巴县
的结合部顿时就成了块人人争抢的肥肉,把市政府弄得头疼,干脆谁也不给,划为"大学城",发动了一个"名校出城"运动,将省城几家大专院校陆续撵到这里建新校区。这样,胖保安赖以生存的西瓜地为此遭了殃,本人却因此受了益,作为补偿,不仅转成了城市居民户口,而且进了正规的保安公司,就在原西瓜地建起的新校里当起了见习保安员。不过现在惟一不随意的就是时常被那些正式保安员当童养媳使唤,什么重活累活都指派他干,这不,今晚原本跟他没关系的例行巡逻又推给他一个人了。
"哼,吃柿子尽拣软的捏,等小爷我转了正,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看我怎么整治你们!"
胖保安从门卫室推出自行车,边不高兴地嘟囔着,边骑上自行车,歪歪扭扭地上路。
昏黄的路灯,斑驳的树影,校园林阴道弥散着一种莫明的恐怖气息。
胖保安神色紧张,用颤抖的嗓音哼着小调为自己壮胆,不知不觉竟骑到了路的尽头,索性丢下自行车,对着墙根拉开架势,释放差一点攒不住的小便。
咯噔!他一下意识到了什么,怯生生地斜转过头--
啊?!矗立在眼前的正是D座学员公寓楼黑乎乎的后墙!
胖保安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鬼使神差地数着四楼一扇扇黑洞洞的后窗:
"……404、405、406、4、40……"
--惟独407室的后窗半开着!
--里面忽闪着幽暗的蓝光!
--隐约还有一个黑影在晃动!
"……"胖保安三魂顿时不见了两魄,吓得光张嘴喊不出声来,也顾不上正涓涓泻出的热流,扭身直扑自行车--
黑暗的夜色中甩出一道晶亮的弧线……
看来胖保安的视力要比智力强点,此时黑漆漆的407室内果然有位不速之客!
借着开启的电脑发出的荧荧蓝光,依稀可见一个黑衣黑帽的身影正佝着身子在那里操作着。
电脑屏幕显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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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登录",弹出QQ面板
鼠标箭头迅速找到"顽皮野丫头"脸谱
调出菜单,选中"从该组删除"命令
他戴着黑手套的手按下鼠标左键--
"顽皮野丫头"脸谱从QQ面板上眨眼消失……
黑衣人突然机警地转过脸--
一张戴着银灰色面罩的脸!
只听门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是窸窣的掏钥匙声。
说时迟那时快,黑衣人一把抄起桌上的台灯,飞身将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击碎,然后迅速关闭电脑主机开关,房间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嘭!"407室门从外被打开!进屋的是一个在黑暗中看不清模样的人,他显然听到了刚才室内不小的动静,上来就低声喝问:"谁?!"
他伸手去按墙上开关,破碎的吸顶灯自然毫无反应。
进屋人更加警惕起来,立即弓腰握拳,拉出一个随时准备搏击的架势,摸着黑一步一步探进室内,就听落在地上的碎玻璃灯罩在他的脚下咔咔作响。
他靠近写字台前,伸手摸到了倒在桌上的台灯座,眼睛对上去,见灯泡只剩下玻璃茬口,疑惑地丢下……猛然,他注意到半开的窗户,跨步趋近窗前,踮起脚向下察看--
楼下一片冥茫,万籁俱息。
他踮起的脚慢慢落下来,险些与地上一双回收及时的脚相碰--
这是黑衣人的脚!
来不及逃脱的黑衣人此刻正冒险躺在床铺与墙壁之间狭窄的空隙中,用落地窗帘挡着脸,只露出面具上两个黑洞洞的眼窝,紧盯着进屋人的一举一动……
进屋人转过身,又是一惊!他发现电脑监视器上电源指示灯正闪着小小的黄色亮点,急忙走过去,伸手一试机壳:尚有余温!
进屋人想了想,走向门旁的卫生间。
黑衣人猛地欠起身,伺机逃脱,哪知进屋人去卫生间敞开门、打开灯后又立即回转,黑衣人只好倏地躺回地上。
进屋人显然是欲借着卫生间的光亮,对电脑进行一番审查,但他的手刚碰到主机开关,还没来得及按下,门外就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进屋人一愣,缩回手,望着门,为去不去开而犹豫。
贴地隐藏的黑衣人抓住这宝贵的瞬间犹豫,依靠两脚向前一扒,半截身体移到了窗下!
"咚咚咚咚",敲门声加重。
进屋人迟迟疑疑往门口移步。
黑衣人迅疾从地上挺起,扒住窗台。
"嗵!嗵!"敲门声变成了沉重的撞门声。接下来,几乎就在同一瞬间--
黑衣人飞快撑起身子,登上窗台,纵身跃出窗外!
进屋人听到背后动静,猛然转身向后!
门被撞开,惯性使以赘肉之躯撞开门的胖保安一头栽进室内!
就见进屋人不顾一切地扑向窗口,但随即被闪电般地从门外冲进来的大余、小尤分别扭住左右胳膊。
进屋人奋力挣脱,再次扑向窗口。
因裤子尿湿而只穿着花裤头、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的胖保安顺势来个"饿猪扑食"加钻裆,紧紧抱住进屋人的左右两腿。
三人同仇敌忾,把心目中试图拼命跳窗逃跑的嫌疑犯结结实实摁在了床上。
两束电筒光柱射在被降服者的脸上--
不是别人,正是许海冰!
许海冰哭笑不得,跺脚哀叹:
"唉!你们不仅偷牛的没逮着,连拔橛子的也放跑了!"
………
第八章
一大清早,就听许海冰家的子母电话铃声在敞亮整洁的客厅里此起彼伏。
虽然已鬓发斑白但仍精精神神、利利索索不太显老的许母,拿着一对大红木兰扇从外面晨练回来,听到铃声,赶紧拿起话机:
"……啊,找我们家海冰啊,他上学校去啦……啊?你就在学校?……噢,那、那他就可
能到派出所去了,派出所请他帮忙破一个什么案子,哎呀,烦死了!弄到昨晚深更半夜才回来,今个一大早又……啊?你就是派出所的?!……哦哦,那、那我去看他到底走没走,我练扇子舞才回来……好好,我去看看啊……"
她捂着话机,来到儿子卧室,晃醒明知在床上酣睡的许海冰:"嗳嗳,派出所的电话,接不接?"
许海冰眼也懒得睁,接过话机,挥挥手让妈妈出去,嚷嚷起来:"哎哎哎!我说你们还是人民警察吗?别忘了,保护人民生活安宁可是你们的神圣职责,怎么就不能让我安宁安宁呢?……"
话机里传出大余声音:"你别耍滑啊!昨晚我们可没为难你,对你可是充分信任的啊……"
"咳,我要你们信任有什么用,我又不指望你们提拔我……"
"我知道你级别高、架子大,可现在我这没官轿子去接你,警轿子行吗?你要屈就,我这就开府上去……"
"免了免了。阿色儿,为纳税人省点汽油费吧。"许海冰关掉话机,懒洋洋地下床出屋。
"这就走啊?才睡多会儿啊。"许母心疼地问。
许海冰也不言语,径自到卫生间洗漱、出恭。
许母跟前跟后唠叨:"……我说,你跟那梦柳真的拉倒啦?这才谈几天呐,怎么说散伙就散伙了呢……嗳,你俩关系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了?有没有,啊?……咳,我早就跟你说过,关键时刻,该上就得上!"
她将一长长的吸管用力插进一个盒装奶锡纸封着的小圆孔,直接递到刚解手出来的儿子的嘴里:"……知道吗,金线银线拴着都不如肉线拴着牢靠。你看后院你张姨家的二小子,人家比你还小三岁呢,结婚仨月就生了个大胖小子……"
许海冰充耳不闻,缄口不语,吸着牛奶,趿着拖鞋,穿着大裤头老头衫就往门外走。
"哦,我差点忘了!刚才学扇子舞的时候,你张姨听说你对象吹了,说她手头正好有现成的头绪,今天中午就能见面……"许母见儿子开门而去,追出喊,"嗳!你可早点回来,打扮一下啊……"
大余急着把许海冰找来,是要他亲眼见证一个演示。
演示的策划者和体验者就是现在已经胸捆绳索蹲在D座407后窗台上的胖保安。
胖保安一直担心自己这堆笨肉会影响自己转正,所以一直想找个机会证明自己"我很胖但我很灵巧"。昨晚事发后他觉得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按捺不住地跳出来,主动请缨扮演许海冰所供述的那个或有或无的跳窗人。一言未了,两个警察就笑趴一对,反问就是能成又上哪儿可以找到能够承受如此之重的保险绳?胖保安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没有结实绳也不争这演示人。他披星戴月下庄去,鸡叫头遍赶回来,还真拿来了一大捆看上去较细、挣起来却挺有韧度的绳子。
瘦主任闻知此事深表关切,清早从床上爬起连睡衣都没来及换就直接赶到407。胖保安对校领导如此关怀感激涕零,拍着大肚子敬请领导放心。瘦主任直言不是不放心你而是不放心这座住着上百号学生的新大楼,你失坠事小,把地基砸塌了事大,如果一旦整座楼因此摇摇欲倒,自己愿与心爱的学生们共存亡。这一下说得胖保安心惊肉跳,这会儿蹲上窗台向下一望更是肉跳心惊--
哇!下面的小道以及站在小道上的大余、许海冰都在晃动……
在屋里拽着绳索一头的瘦主任一个劲儿地诱导他:"别往下看,越看越怕,越怕越晕。你把心放在肚子里,眼睛一闭就下去了,我决不松手。"
胖保安带着哭腔讨价还价:"那我转正的事你一定得给保安公司美言几句啊……"
"好说好说。"
"这月的加班补贴你一定得给多算点啊……"
"没事没事。"
"还要补我两天休息啊……"
"当然当然。"
"还……"
"哎呀,都没问题!你快跳吧!"瘦主任说着,顺手一挥,不想指尖触到了胖保安,更不想胖保安一触即歪,一头栽下!
瘦主任一慌,那只拽着绳头的手也跟着一松,绳子滋溜被带了下去--
"啊--!"失控的胖保安双目紧闭,张嘴干嚎,头朝下快速俯冲!
"糟糕!"楼下的大余急欲上前救人,但惟恐踩到草地,破坏现场,腿抬起来迟迟无法下落。
胖保安眼睁睁就要"倒栽葱",就快要栽到地时,却突然定住不动了--
他的脚脖子还紧紧捆着一道"备份"的绳索!
顺着上看,小尤正在窗口死死地拽着绳头。
"撒啊!"大余见是一场虚惊,又来脾气了。
倒悬的胖保安如梦方醒,连忙将两手攥着的粉笔灰往头下的草地上撒了一圈。
大余向上扬了扬手,表示演示完毕,小尤和瘦主任合力将已经失去作用的胖保安一把一把地吊上去……
大余拉过许海冰:"过来过来。你眼皮别老打架啊,昨晚你好歹回去眯了一会儿,我们可在这儿蹲了一宿啊。"
他指着被胖保安奋不顾身、舍生忘死划定的一圈草地:"照你说,如果昨晚有人真的从四楼跳下来,落点一般不会超出这片范围吧?可你睁大眼睛瞅瞅,这儿是留下了脚印了呢?还是有其他什么冲压痕迹呢?"
许海冰蹲下身,仔细观察,一脸迷惑:咦,真怪了,这片草地上根根青草都直直地长得好好的,没倒也没折,看不出丝毫被践踏或重压的迹象。
他抬起头,仰望着407室的后窗,心里琢磨着:可说呢,能从如此的高度一跃而下且又不留痕,难道他是一轻功高强的侠客?抖开大氅,潇洒跃下,脚尖点着草尖,急遁而去?!要不就是一青面獠牙的鬼怪?张牙舞爪,轻飘坠下,还没沾着草地,就化作一股青烟蒸发?!……
"哎、哎……"胖保安慌张的叫声把许海冰唤回现实。
只见胖保安已被大头朝下倒拎到窗口,小尤和瘦主任正抱着他的粗腿往屋里拽。心有余悸的胖保安本能地伸手抓住伸展到窗檐的槐树枝,借以稳住身体。
数片树叶被晃掉,飘落下来,打在许海冰的脸上。
许海冰摸着脸,这才注意到:紧隔着校园最边缘铁栅栏,有一棵向前倾斜足有四十多度的老槐树,三四个人才能搂抱过来的主干几乎枯空,但仍不屈地将一支苍劲的粗枝像臂膀一样高高伸向空中,枝丫几乎贴近407、507等靠近楼西北拐的后窗……
许海冰的眼睛陡然一亮,他仿佛看见昨晚那黑影从407窗口飞身抓住树枝向上一个腾跃,又旋及一个背翻,倒进了507窗内!
"噔噔噔",许海冰直闯五楼。
"站住!"一个满脸横肉的女楼管正嗑着瓜子挡在楼道口防盗门前,冲上一努嘴--
迎头挂着一个大牌子,上写几个醒目的大红字:女生宿舍谢绝一切男性!
许海冰顺嘴扯谎:"哦,哦……我是楼下407的,想找住507的同学,她们有时在楼上弄得动静太大,嗵嗵的,影响下面休息。"
女楼管很干脆:"不行!"
"我确实是……"
"说不行就不行!别废嘴皮子。"
"通融一下嘛,你整天头顶上要是轰嗵轰嗵的,你受得了吗?"
"有什么可以打电话。"
"号码是多少?"
"前4位不变,后三位换成507就行了。"
"前4位是多少?"
"4324!"
"哦,谢了。"许海冰拿出手机,边下楼边拨通了4324507,放在耳朵边等着对方接听。
"哎,许科长,正要找你。"四楼楼梯口,瘦主任招手叫许海冰。
许海冰佯装未听见,继续听着手机从他面前走过。
瘦主任伸手去拽他:"许科长,我叫你呢!"
"叫我?我是科长?你提的?"许海冰停下来,关掉没人接听的手机。
"咳,你不是清州市政府的科级干部嘛!"
"跟你郑重声明多少回了,我是副科级秘书,不是科长!"
"相当于嘛。"
"但不等于呀。"
"好好,许科、许副科级秘书,不是我要找你谈的……"
"是我找你谈的?"许海冰有意调歪。
"哦不,也不是你要找我谈的,是大余让我们俩谈的。"
"大鱼?还小虾呢。我们俩凭什么听他的?今天是星期天,法定休息日,1871年巴黎公社的社员们用鲜血和头颅争取来的,你有权剥夺吗?"许海冰说着又要走。
瘦主任突然一拍楼梯扶手,拿起郑重其事的腔调:"许海冰同志!我郑重提醒你,你入学时是带着组织关系转移介绍信来的,我现在是以学校临时党委第一负责人的名义跟你谈话,请你正确对待!"
许海冰被他这么一上纲上线,还真不好走了。
瘦主任走近他,又回到正常的腔调:"我知道你寝室里刚死了人心里有些害怕,但我们毕竟都是举过拳头的党员,都是无神论者,怎么能够疑神疑鬼呢?"他压低声音,"昨晚上你摸黑在屋里到底干了什么?那灯到底是怎么砸坏的?同寝室的朋友突然死了,你精神方面有没有那个那个受到刺激?你……"
许海冰用怪异的眼光瞪着瘦主任,瘦主任吓得不敢再推测下去。
"啊!救命啊!快救命啊!……"楼上突然传来胖保安尖利的呼叫声。
"糟糕!"瘦主任丢下许海冰,撒腿就往楼上奔,许海冰也莫名其妙地追上去。
两人寻声登上五楼半。所谓五楼半楼梯,就是五楼与楼顶之间有半截楼梯搭在一块半屋宽的楼板上,看样子原先是准备利用这个空间搭建一个房屋,至于为什么没搭建,此时顾不上去说了,要紧的是胖保安肥硕的身躯此时正卡在楼顶天窗口,只露出两条腿在晃荡,用来垫脚的椅子歪倒在地。
许海冰连忙和瘦主任一起使劲将胖保安解救下来,一看他身上裹着、手里拿着花花丽丽许多衣服,有的竟然还是女生绣花内衣,向瘦主任一撇嘴:"你还是问问他精神受没受刺激吧!"
瘦主任忍住笑:"是、是我刚才让他上去的。下午省教育厅马厅长要来视察,我见楼顶上学生们乱晾乱晒、彩旗飘飘的有碍观瞻,就让他抓紧清理一下。"
说着无心,听着有意。许海冰仰望天窗,计上心来……
在小尤的监督下,407室内所有的沈大兴遗物都被一一清查整理,由两名保安分类打包取走。
"……这昨晚还真的有位不速之客在许海冰之前捷足先登?要是真的话,他是有备而来呢?还是小蟊贼偏巧闯入?……"大余盯着天花板上光秃秃的吸顶灯座,皱眉念叨着。
小尤翘着二郎腿坐在电脑前,嘴里哼着小曲,没有接茬。
胖保安进来了,不吭不哈地只顾低着头满屋乱找。
"你寻摸什么?"
大余忍不住问。
"我先前用的那捆绳子啊,怎么一转眼不见了呢?"胖保安说着趴地下搜寻。
"我当你钱包掉了呢。一捆旧绳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嗳,那可是我太爷爷藏在橱柜里的东西啊,我是趁他没睡醒偷偷拿来的,他要是知道了,肯定要用拐棍打我。"
"你肉厚,打两下也就跟替你掸掸灰一样。去找刚才走了的保洁员去,八成被他们和碎玻璃茬一起当垃圾扫走了。"
"啊?那还得了!"胖保安连忙爬起来追出去。
大余见小尤这半天坐在电脑前一言未发,便走过去问他:"嗳,你看见大胖瓜今早拿来的那捆绳子了没有?"
第九章
正午,强烈的太阳光直射D座学生公寓楼顶。
"啪!"先是胖保安要找的那捆绳子从天窗口扔了上来,接着是许海冰一个支撑从下面冒出半截身子。
只见他这个省师大体育系的毕业生腿脚还算不笨地蹬上楼顶,拿起绳子,躬着腰快步直
趋楼顶西北角房。
他在角房附近物色了半天,最后相中了角房小铁门上的门鼻儿,将绳子一头穿进去,形成两道,然后把以前在大学时练过的攀岩功夫拿出来,壮着胆子拽着绳子顺着后墙攀降而下。看来他刚才故意磨磨蹭蹭不愿与大余等人一起离去,是要玩一场惊险游戏。
他的身体慢慢贴近507室后窗,遗憾的是窗户被布帘遮得严严的,无法窥视。他正要用手去拨窗框,忽听里面隐约传出嬉笑声,刚欲侧耳倾听,突然装在老头衫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大作,屋里嬉笑声顿止!
许海冰虽然胆大,但毕竟心虚,慌忙之中只拽住一道绳子,结果急速下滑,这头还未接近地面,那头绳索已彻底脱落门鼻儿,他毫无选择地一屁股墩坐在地,痛得干咧嘴不敢叫出声,又怕楼上张望到,就地紧爬几步避靠西山墙,草草收拢绳子,然后起身边接手机边开溜,哪知一拐弯就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是刚才明明离开而又不知为何折回的小尤!
"嗯?你……"不等小尤发问,许海冰将绳子往肩上一担,腾出手向他扬了一下,只顾对着手机"啊"着快步离去。
小尤目送着许海冰一瘸一拐地扭着沾满泥渍的两瓣屁股远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
第十章
打许海冰手机的是心急火燎的许母:
"……哎呀,你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换身衣服啊!人家张姨已经带着那姑娘在新街口肯德基等着了……这回你可别犯混啊,我可跟你说,你要是拨你张姨的面子,我可不饶你。你忘了?你这次连大考研差两分,不多亏人家给省委副书记当秘书的大女婿垫句话啊……嗳,听说今天介绍的这个姑娘她表姐夫在省委组织部青干处,是个副处级什么员,虽然没带长,但
放屁也肯响,县官不如现管,人家是实权派,开介绍信的。你读完研,还回那个小狗撒泡尿也能转仨来回的清州小市啊?有这层关系,留在省城那不是……好好,我不说了。记住喽,新街口天桥下面的那家麦当劳、噢不,肯德基……"
新街口,连江市最繁华喧嚣的中心街,一幢赛一幢的摩天商厦在此扎堆,人流如潮,挤得像一锅粥。
许海冰拎着那捆绳子,怏怏地下了天桥,钻进顾客盈门的肯德基餐厅。
"哎!冰子,这边这边!"一看就是热心人的张姨从座上站起来招呼推门进来的许海冰,低声嗔怪,"你怎么磨蹭到现在?还不快跟人家道个歉。"
许海冰向端坐在对面的一位身着职业套装的女子机械地点头示意:"哦,对不起。"
张姨热情地相互介绍:"她就是省电信公司计财处的秦玉,他就是我刚才说的许海冰,在清州市政府办公室,现在连大上那个WTO……这洋名词我也说不准,反正跟那WTO有关系。你俩慢慢谈,我还要赶紧去接大孙子呢!"
许海冰和秦玉象征性地送走张姨,面对面坐下来。
秦玉冷冰冰板着用较厚脂粉图白的不太年轻的脸,很老成地审视着许海冰。
许海冰被看得手脚没处放,扣了扣眼屎,才找到话:"你饿吗?"
"嗯?"
"喔,你要点什么?"
"随便。"
"别客气。"
"一杯橙汁吧。"
许海冰起身,感到手里还拿着捆绳子不太合适,可欲放到卡座上觉得也不合适,干脆还是用手拿着去了柜台。
秦玉上下打量着许海冰的背影:头发蓬乱、衣冠不整加泥渍斑斑,手里还提着捆像是从垃圾堆里拣来的脏兮兮的绳子,直截了当地面露不屑。
许海冰来到柜台前排队,一摸裤衩后兜,一分钱没有。他无奈地甩了下空空的右手,硬着头皮折回来,随口搪塞:"现在排队人多,得等会儿。"
秦玉依然冷脸相对:"没什么。"
许海冰侧身而坐,不知是想避开对方目光,还是想碰个熟人借钱。
"你也是迫于你妈压力来的吧?"秦玉打破僵局,开口发问。
许海冰很意外地干笑了一下。
"是头回相亲?"
"相……"许海冰听起来刺耳,但又只能在事实面前勉强点头。
秦玉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以前有一些好友跟我介绍经验,说头一回相亲,如果对方大体上能说得过去,最好还是将就算了。因为以后往往越挑越花眼,一个不如一个。"
"哦?"
秦玉望着橱窗外的车水马龙,一脸惆怅:"唉,今天我才明白,当初要是早听她们的劝告就好了……"
许海冰翕张着嘴,一时没反应过来。
秦玉勉强一笑,转移话题:"你有QQ号吗?"
许海冰随口答"有",一转念:"嗯?什么叫--QQ号?"
"没有就算了,有事再通过张姨联系吧。我赶着月底盘账,中午还要加班,先走了。"秦玉起身挎起坤包,耷拉下眼皮,扬长而去。
许海冰被晾在那儿,半天没动……
第十一章
连大新校主干道两旁彩旗招展,干道上方接连高挂"热烈欢迎马厅长莅临我校指导工作"、"向关心支持我校建设的各级领导致敬"等大红横幅。
气质儒雅的省教育厅马厅长在一大帮人的陪同下漫步过来,突然打断身旁正在滔滔不绝介绍情况的连大校长的话,向上指了指,问:"做这一个横幅要花多少钱?"
校长语塞,把脸转向瘦主任,瘦主任连忙回答:"哦……要不了多少钱。"
马厅长很温和地说:"不会吧,我听说剪一个字就要10块钱,这一幅少说要100多块吧,这一路我数了下,共6个横幅,就是6百多块。这6百多块能买多少本图书啊?能栽多少棵树苗啊?你们的校长是华罗庚带出来的,这笔账不会算不出来吧?"
校长只好顺水推舟:"要是20元一本的书,可以买30多本;要是5元一棵的树苗可以栽120多棵。"
马厅长依然那么和蔼:"没有了吗?如果要问你30本书能教育多少学生、120棵树能改善多大面积的生态环境,算得出来吗?"
校长无言以对。
马厅长笑笑:"看来,你们打报告说新校开办经费紧张是谎报军情喽。"
校长不自然地赔笑,完了狠狠地白了瘦主任一眼。
瘦主任紧张地直擦冷汗,怎么也没想到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他悬着的心还没放下来,就听见前面传来阵阵吵嚷声,见校长正向自己使眼色,哪敢怠慢,离队撒腿跑去打探。
道口,胖保安与其他几个保安正极力阻拦一群学生往前涌,彼此言辞激烈。
瘦主任见状急忙压低嗓音喊话:"安静,安静,你们赶快让开,厅长马上过来了,有什么事晚上到我办公室反映。"
胖保安哭丧着脸:"我的大主任哎,你不知道,他们就是偏要见厅长反映啊!"
瘦主任严厉呵斥:"胡闹,不是安排你们同学代表马上跟厅长见面座谈嘛。"
"那些代表都是学生处暗箱操作指定的,不能代表广大同学的意愿。"挺身而出的正是在前晚篝火晚会上大出风头的郭勤勤。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有幸被相中的代表之一。学生处把我的发言稿都写好了,让我照着念……"郭勤勤说着就要掏出发言稿。
瘦主任吓得赶紧上去按住:"你们别自讨没趣,也不想一想,人家堂堂大厅长会随便见你们吗?"
"问得好!你们说呢?"此时已经悄悄走来的马厅长朗声发问,吓了瘦主任一跳。
"会--!"学生们显然受到了厅长亲切目光的鼓励,齐声欢叫,热烈鼓掌。
"知我者同学们也。"马厅长继而含笑反问瘦主任:"你说,如果一个教育厅长连同学们都不想见或害怕见,那还配叫堂堂大厅长吗?"
瘦主任只好讪笑,并又被跟过来的校长更狠地剜了一眼。
马厅长走到学生中间,与大家一一握手,最后握到郭勤勤,亲切地点着她:"老朋友,我一猜就知道,你是幕后指挥。"
郭勤勤当即纠正:"不,你猜错了!"
马厅长迷惑了:"嗯?"
其他学生齐声帮腔抢答:"她是我们的--前台导演!"
马厅长为自己判断失误故作沮丧地拍了拍脑门,惹得学生们又是一阵欢笑。
在一旁的校长和瘦主任可笑不出来,校长咬着牙点了点瘦主任,瘦主任接着咬着牙点了点胖保安,胖保安无人可点,只得两手一摊,一脸无奈。
郭勤勤习惯地捋了下留向左额的刘海,落落大方地向马厅长发出邀请:"尊敬的厅长先生,能到我们教室和大家一起零距离地交流吗?"
"到教室?"马厅长皱了皱眉头。
郭勤勤不避锋芒:"怎么?不可以吗?我想你不会没听过叶公好龙的故事吧?"
马厅长像是愠怒了,他拨开学生,径自走向道边一片开阔的草坪。
现场气氛骤冷。
瘦主任哆嗦着手低声告诫郭勤勤:"别蹬鼻子上脸。"
草坪用几根烂草绳圈着,连接草绳的是几块写有"严禁踩踏,违者罚款"的警示木牌。
瘦主任见马厅长在绳圈边叉腰站住,赶紧上前小声解释:"厅长,这草绳是临时的,一米高的不锈钢管做的栏杆正在赶制,马上就换。"
马厅长拨开他,突然弯下腰,一把将一木牌拔起,将草绳扯断,回身向愕然的学生们喊:"这儿不是挺好吗?!"
"噢--!"学生们一下子反应了过来,欢呼雀跃地扑向绿油油的草坪!
跑在前面的几个男生也争着将剩余的木牌拔去,将绳子扯断!
"哎哎!哎哎!"瘦主任急得乱蹦,欲去制止,却让校长挡住:"别再添乱了,他是农林专家、博导!这草就是他培植的,越踩越肯长。"
胖保安一听,高兴得也要去踩,校长急忙拦住:"哎,我看你就免了吧,据我所知,无限抗压的草坪在我国还没问世呢!"
碧毯似的草坪上,马厅长带头席地而坐,学生们也纷纷围坐下来,只有那帮道貌岸然的厅方与校方的陪同官员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原先精心安排好的接待计划全被打乱了,更确切地说是报废了,最后就连预定在教育宾馆举行的晚宴也改在了学生餐厅,马厅长不仅要和济济一堂上千号学生共进晚餐,而且还兴致勃勃地坚持和学生们一样捧着餐盘排队自己打饭,有什么吃什么。
这可苦了那些平时器宇轩昂高高在上的陪同官员,他们为自己高档的裤子沾了一屁股泥草还没心疼完,这回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夹着尾巴效仿着排队打饭,可真够难为的喽。
眼看马厅长排到窗口了,突然又离队不打了!
校长紧张地迎上去,果然等来马厅长一通训斥:"你们这是谁开的餐厅?开的这叫什么餐
厅?"
校长急忙四下找躲得远远的瘦主任来答话。
"你也真官僚,来,我告诉你!"马厅长拉着校长到打饭窗口,一指上面玻璃上用彩纸剪贴着的菜谱:"你看,你们这是孙二娘开的黑店!"
校长定睛一瞧,不禁扑哧乐了。原来不知哪位调皮的学生搞恶作剧,把"火腿冬瓜"、"虎皮尖椒"抠掉了几个笔画,弄成了"人肉冬瓜"、"虎皮大叔"。
在一片欢笑当中,马厅长边吃边和周围的学生们愉快地交谈着。
躲在餐厅墙角处吞咽着"人肉冬瓜"的瘦主任可愉快不起来,本来想借这次机会好好表现表现,给厅长留下个好印象,好快点把自己的副校长名分给批下来,结果厅长对他印象好不好不得而知,他倒对厅长的印象不敢恭维:哼,我倒看你今天能把"秀"做到什么程度算完?!
"请大家安静一下!"此时,与马厅长同桌吃饭的郭勤勤登上一只凳子,高声宣布:"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刚才马厅长等几位领导当场拍板,同意我们今晚如期举行连大新校区首届学生会主席直选活动,并决定我校为民主管理、学生自治试点单位,在全省高校推广我们的经验!"
"噢--"餐厅顿时呼声鼎沸,欢庆的碗盆叮当叮当敲起来!
第十二章
入夜。
由于学生们都去到会堂参加学生会主席直选了,D座学生公寓和周围楼层一样静静悄悄。
楼后,那棵黑糊糊的大枯槐依然默默地斜立着……
片刻,一个黑影从树后慢慢伸出头来,仰视着楼顶。
不一会,楼顶真的响起动静--
"啪!"先是那捆绳子又从天窗口扔了上来,接着又是许海冰偷偷摸摸地爬了上来,并照旧弓着背快步趋向西北角房。
按说今天他可真够背的,中午从楼上滑下来受了皮肉之苦,到肯德基相亲时精神又遭创伤,回到家自己妈妈迎上来兴冲冲地问那姑娘长的有多高,皮肤白不白,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以为都是她儿子拣人的,岂不知这次被人拣了,脸面又大跌特跌。许海冰千怨万恨窝在心头,化作目前非把507情形弄个明白不可的决心与行动。
这次他显然接受了午间的教训,不仅将绳索一头在门鼻儿上固定结实,而且将另一头捆在自己腰间,最后还特意把手机掏出来关闭,来个三保险。
树后的那个黑影翘首注视着楼顶许海冰的一举一动。
许海冰拽着绳子开始顺墙攀下,第二次运用悬吊方式接近507后窗。
后窗此时没拉窗帘,但黑漆漆的。许海冰屏住呼吸,将脸紧贴上去向里面观察,不惜将挺秀的鼻梁压扁在窗户玻璃上--
突然,里面正对着他的脸亮起一个龇牙咧嘴的大黄头!
许海冰两眼一黑,双手一松,坠悬半空……
--沈大兴深夜正在寝室上网,忽然听到笃笃的轻敲窗户声,一扭头,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大黄头!顿时吓翻在地……
一个恐怖的浮想让瞬间失觉的许海冰激凌睁眼--
一看:自己正靠在楼墙根坐着!
一摸:系在楼上的绳子现已摊在地上!
一望:四下黑野茫茫,无声无息……
此时,校园会堂主席台突然大放光明,站立中央的郭勤勤含笑向大家深深鞠躬。从她身后大写字板上的计票结果可以看出,郭勤勤三个字下面的"正"字满得几乎都挤板面外去了,显然,她以绝对多数击败其他几位候选人,当选学生会主席!
台下掌声雷动!
坐在最后排的马厅长在师生们的一再要求下,走上主席台,与郭勤勤热情握手,并发表即席讲话:
"各位亲爱的同学们:在这激动人心的夜晚,我不仅要向郭勤勤同学表示祝贺,更要向你们表示祝贺,因为你们亲手创造了新的历史。如果不是鄙人孤陋寡闻的话,刚才我亲历的应该是在全国大陆的所有学校中首开先河的学生会直接选举活动。你们以超人的胆略推进了共和国政治文明的进程!记得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谈及大学观念时这样说过,"大学应始终贯穿这一思想观念:大学生应是独立自主、把握自己命运的人","每一个人都可以感受到自己被召唤成为最伟大的人"。今天我所看到的一切使我有理由相信,在座的每位同学在不久的将来,都有可能成为--最伟大的人!谢谢大家。"
同学们被马厅长殷切的话语所感染,沉寂了数秒钟,才想起来鼓掌回应。
第十三章
小尤一早就来到学校党委办公室。
正接着电话的瘦主任噌地站了起来,把刚进屋的小尤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是跟自己客套,就走过去将他按坐下,哪知瘦主任刚坐下,又噌地站起,只顾冲着话筒点头哈腰地检讨:
"是、是……校长,是我的工作没到位……哦是,是失职……给你带来……哦哦,是给整
个学校带来……哦哦,是给整个高教界带来了麻烦……我接受组织上给予的任何处分……"
小尤不禁窃笑,想提醒他打的又不是可视电话,犯不着配合动作加表情,但见他如此投入的状态,知道提醒也没用,只好坐下来,耐心地等着。
瘦主任直到把自己批得体无完肤,贬得一钱不值差点够拉出去枪毙了才终于放下电话,垂头丧气地软瘫在椅子上。
小尤问:"怎么了?"
瘦主任一拍桌子:"还问?都怪你!"
"嗯?"
"就你乌鸦嘴,说我快当副校长了,快当副校长了,这一捅透亮了就不灵了不是?"
"哎呀,这是内定好的事,不就差下个文走个程序了吗?"
"这文马上真要下了,不过不是任命的文,而是处分的文!"
"因为什么?是沈大兴死了的事?这我和余所可是为你掖着的啊!"
"哪是因为这个,想不到的事,跟你说也没用。哎,你这么早到这有何贵干?"
"我想查一下你们D座学生公寓住宿登记名册。"
"哦。"瘦主任起身习惯地向柜顶张望,见上面空着,才想起去打开柜门,随口问:"要查哪个房间?"
"507。"
瘦主任关上柜门:"不用查了,507室只有一人。"
"谁?"
"郭-勤-勤!"
小尤不解:"你们学生宿舍这么宽绰,一个人住一间屋?我们上警校的时候可是12个人挤一块啊,就差摞起来了。"
"你有所不知,这学生公寓有别于学生宿舍。不是要求新校要在新机制下运作吗?我们校后勤服务也引进了市场机制,这宿舍一改公寓,配有卫浴,双人一间,说白了就是谁掏得起钱谁住。现在除了四楼是像许海冰一帮的在职读研的干部外,一二三楼的男生和五楼的女生自然都是家境比较好的,掏得起钱的。郭勤勤一人住一间,显而易见,她家庭经济实力更胜一筹,掏得起两个床位的钱。"
"哦?她父母是干什么的?"
"学生档案还在老校,没移交过来,我也不甚清楚,反正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
"她生活条件特殊,本人表现也特殊吗?"
瘦主任一脸苦笑,暗说小尤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特殊,非常特殊!她一开学就和几个学生到我这嚷嚷成立学生会,我说新校刚起步,百事待举,先把这事缓一缓。你也知道,学生会也就是个摆设,早晚走个形式也就成了。可没想到他们暗地里竟悄悄筹划开了,先海选后直选,有计划有步骤,昨天抓住省厅领导到校视察之机来了个突然袭击,把厅长带进他们事先设计好的埋伏圈,逼厅长就范,使由学生直选产生学生会组织的阴谋得逞,把我们校方搞得是措手不及,里外不是人哪!"
"这很正常啊,学生会作为学生的自治组织也本该由学生民主选举产生,他们这样搞也是合理合法的呀。"
"可尤老弟,我们的国情现在是哪样事情是按理按法来的呦,这不明摆着是踢开学校领导闹政变吗?"
小尤挎在腰间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接通:"喂?……哦,余头啊,什么指示?……噢噢,我现在正在路上呢,这不这路口堵塞,我帮着疏通着嘛……"他说着就原地装着指手画脚地喊起来:"嘿!说你呢,自行车往后退……你、你站黄线外去……"
就听手机里大余嚷嚷:"别家活懒外活勤了,赶快回来,有任务!"
"是大余?我来跟他……"瘦主任想接过手机。
小尤连忙捂住他嘴,将手机关闭,神秘地告诫他:"我来你这儿的事,千万不能让他知道,明白吗?"
"明白明白。"瘦主任懵懂地直点头,见小尤出了门,方感蹊跷地自语:
"我明白什么我?"
第十四章
许海冰被昨天晚那"大黄头"一吓,呆在家几天没缓过神来,今早那个团脸班长打电话告诉他学校开始加强在职研究生班管理了,今后再无故旷课就要被扣除多少多少学分直至勒令退学,他才慢慢腾腾地骑上有意让小偷看不上眼的破自行车赶来学校。
一到学校门口,就见大门上方用绚丽多彩的纸花扎成一个拱形,嵌着"热烈祝贺连大新校首届学生艺术节开幕"几个大字。蹬车进校,一股欢快活跃的气氛顿时向他包围过来--
这边报廊里、道路旁展览着学生们琳琅满目的书法、绘画、摄影、工艺等作品,学生们正三五成群,品头论足,投票评选;那边操场上、会堂内有的在练合唱、有的在排话剧、有的在跳舞蹈,声乐此起彼伏……
"站住、站住。"胖保安将眼睛四下乱转的许海冰拦在路边,让一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男生通过。
许海冰问:"这是比赛什么呢?"
"你猜。"
"校内马拉松?"
"我就猜你猜不着,告诉你吧,这是在累傻小子呢,呵呵。"
"哦?弄半天学校里还有比你还傻的?"
"这些都是啊,学校要成立足球队,报名的太多,怎么办?让他们围着校园兜圈子傻跑,多会儿跑到只剩下15个人,多会儿为止。"
"这主意不错,是那党办瘦主任出的?"
"哪里,喏--"胖保安向旁边呶了呶嘴,许海冰顺着看过去,只见一个眉黑眼亮的女生正在不远处给奔跑的男生呐喊加油,打听:"何许人?"
"不姓何也不姓许,人家姓郭,新当选的学生会主席郭勤勤。办艺术节、成立足球队都是她操活的,这就叫那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
胖保安正说着,见一个跑得筋疲力尽的男生下路晃晃悠悠地斜栽过来,二话没说,张开双臂上前一把接住,结果被惯性冲击,两人抱着就倒在了躲闪不及的许海冰和他的破自行车上……
在阶梯教室里,瘦主任正站在讲台上给MBA委培班点名:
"……吴守义吴局长!"
下面学员答:"到。"
"刘耀刘书记!"
"到。"
……
教室外走廊上,脸上带着点擦伤、衣服带着点污痕的许海冰正拎着用食品包装袋装着的书本悻悻地赶来。
他走到教室门口,见一位身着浅灰色套裙、身高肩宽、脸色暗黄的女青年正持着讲义夹低头徘徊,不由多扫了一眼。
此时,教室里瘦主任正点到许海冰的名字:"许海冰许科……级秘书!"
稍许停顿,教室内外同时有两个人答:"到!"
瘦主任奇怪地抬起头,瞅瞅下面冒充答到的学员,又瞅瞅正走进来的许海冰,惹得学员们大笑起来。
瘦主任不动声色,低头继续点名:"方鸿渐方县长!"
依然有人答:"到!"
"苏文纨苏主席!"
还是有人答:"到!"
瘦主任再点:"赵本山赵处长!"
下面刚有人顺着欲答到,立即吐噜回去。
瘦主任缓缓抬头,一字一顿地问:"还有潘长江潘主任吗?"
学员恍悟,又是大笑。瘦主任也憋不住笑了起来。
门外站着的女青年莫名其妙地向教室探头,瘦主任发觉随即向她招手:"张老师,进来进来。看我,差点给你忘了。"门口的女青年略显局促地走进教室。
瘦主任示意大家安静:"我先说明一下,上两堂教咱们计算机课的那位年轻帅气的刘讲师已经跟我校聘的外籍女教师喜结连理,并于上星期正式移民加拿大。这也没什么稀奇,经济都全球化了,婚姻全球化也顺理成章嘛。从现在起,计算机课改由张汶老师主讲。张老师是我校刚聘用的教师,虽然没有从事教学工作的经验,但作为从事过多年计算机研究工作的技术骨干,具有较强的专业知识水平,相信能够逐步得到大家的欢迎和喜爱。哦,口误口误,张老师尚待字闺中,说喜爱易生歧义……大家知道,最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重新对什么是文盲作了定义,认为现代文盲是不能识别现代信息符号、图表的人,不能应用计算机进行信息交流和管理的人。这不仅提高了文盲的层次,而且将人才与文盲的界限动态化了。在座的都是领导人才或未来的领导人才,掌握计算机语言和计算机操作技术,并随着计算机技术发展,不断提高自身水平,是何等重要,也就不言而喻了。好,我就不多说了。张老师你上课吧!"
张汶走上讲台,还没张口,瘦主任又有话说:"噢,还要再强调一下纪律问题。毛主席早就教导过我们: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没有强有力的纪律作保证,我们也不可能圆满完成这次艰巨而紧迫的学习任务。希望大家要十分珍惜这次难得的学习提高的机会,深刻领会省委、省政府举办这期MBA委培班的战略意图,把这次学习放到国际国内大背景、大环境中来思考,放到党委、政府的中心工作的大局和建设高素质干部队伍的大目标中来认识,以更加积极的姿态投入到学习中来。按照开学典礼上省委孟书记的讲话要求,要切实做到上学期间原则上与本单位工作脱钩,一律在校食宿。这样便于大家能够潜下心,安下身,排除各种干扰,克服各种困难来搞好学习。响鼓不用重锤,大家都是来自省、市党政机关的干部,有的还是主要领导干部,不论党性修养、思想觉悟,还是能力水平都比我强,相信你们一定能认真努力,不缺席、不旷课、不迟到、不早退,最后交上一份让省委满意、人民高兴、自己心安的答卷的!好,我就不多说了,请张老师上课。"
说得已经够多了的瘦主任走下讲台,示意张汶开讲,然后媚态十足地向坐位上几个官气十足的学员招手致意后,方退出教室。
张汶刚要张口,瘦主任又伸进头来,冒出一句:"大家在学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有什么建议,尽管找我,我一定全力当好你们的勤务兵、服务员。"
大家有意鼓掌礼送他别再罗嗦赶快走吧。
张汶见瘦主任确实走了,这才润了下嘴唇,怯生生地开始讲课:
"同学们好。今天我们接着上次刘老师讲的内容,一起来学习第二讲,计算机网络的功能、结构与分类。"
她转身板书,粉笔字越写越往上斜,最后竟踮起了脚够着写。
教室里泛起一片笑声。
张汶意识到自己出了洋相,脸不由红了,干脆拿起黑板擦将一路斜歪的字擦去,开始重写。
第十五章
昏沉沉的夜空,只飘浮着少许几颗眨着惺忪睡眼的星星。
默默的荒野,默默的老枯槐,默默的D座学生公寓楼,407室后窗默默散发着幽幽的蓝光……
房间里没开灯,许海冰正在幽暗中查阅着电脑上沈大兴的文件夹。
他一一打开名为"学生会"的系列文件,屏幕上接连显示着文件标题--
"连大新校直选学生会组织实施总方案"
"在当前形势下实行由学生直选学生会组织可行性研究分析"
"宣传发动阶段工作环节设计"
"动员演讲词"
"竞选演讲词"
"当选表态词"
"学生会章程"
……
许海冰不禁为眼前这一套完整而缜密的方案设计由衷地啧啧称叹。
他调出"当选表态词",浏览着上面朗朗上口、激情洋溢的话语--
"……感谢各位亲爱的同学对我的厚爱和信赖,给了我这么一个锻炼能力,展示风采,服务学校,服务大家的舞台。尽管本人的水平有限,尽管挑战和压力同在,但我别无选择,义无反顾,责无旁贷!我一定加倍珍惜,以一片磊落的情怀,竭尽所能,尽职尽责,毫不懈怠;我一定奋发努力,以一股英雄的气概,开拓创新,敢想敢为,永不言败!我深知,大家对新时期学生会工作都抱有热切的期待。如何将学生会由原来的学生领袖,转型成贴近同学、代表同学的服务维权者,新的课难题要去破解;怎样为广大同学谋福利、为广大同学办实事、和广大同学同呼吸、共命运,新的局面要去打开……"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同步朗诵的女声隐约在许海冰耳畔响起。
他开始以为是幻听,没在意,后凝神一听,证实是现实声音,立即起身,悄悄打开后窗,声音顿感清晰,并显然从顶上507室的后窗传出--
"……我坚信,有各位我尊敬的师长的辛勤哺育,有这么多支持我帮助我的同学们与我同在,我在这个舞台一定只有喜,没有哀!一定只会飞,不会栽!听,新世纪的钟声是那样洪亮,新时代的乐章是那样豪迈,我们新一代的大学生怎能不壮志如山,激情澎湃!让我们现在就扬帆起航,携手出发吧,为了大家共同美好的未来,为了连大新校--我们共同家园的明天更加多姿多彩……"
许海冰大愕:朗诵内容与屏显内容竟然一字不差!
他急忙过去拿起房间电话,拨通女楼管告之的507室号码,然后伸长耳朵--
507室果然随即响起了电话铃声,朗诵声也随之中断。
顷刻,感觉有人拿起电话,许海冰屏气敛声,对方也沉默以对,就这样在黑寂中僵持着……
就在此时,走廊上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许海冰立即放下电话,蹑脚贴近门后倾听--
脚步声忽而停止忽而响动,最后在自己寝室门前止住!
许海冰进入一级戒备状态,悄悄拿起那捆绳索……
嗵!门被轻撞了一下,许海冰紧张地绷起绳索。
突然,室内电话铃声大作!
室外的人显然听见,咚咚咚一阵逃离的脚步声。
许海冰快步过去抄起话筒,"喂"了两声,对方没有回音。
他放下话筒,正欲去开门追人,电话又骤响,他又拿起话筒,连"喂喂"几声,还是没有声音,不禁气恼地摔下话筒,可刚走到门边--
话机第三次响起!
这回他再也忍耐不住,抓起话筒劈头就呵:"你这家伙是人是鬼!再胡闹我可要报警了!"
只听里面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声:"搔瑞,先生,这里是112电话障碍台。由于刚才10多分钟前系统出现故障,影响了您正常通话,我们特向您表示真诚的歉意,现在故障已经排除,但还要请您协助进行测试一下效果,好吗……"
许海冰只好说:"好吧。"
女声:"请将您电话上的键从1按到0。"
许海冰将电话上的键从1按到0。
女声:"谢谢,请再按一遍,以便确认。"
许海冰又重按了一遍。
女声:"好,先生,也许你不服,也许你很委屈,但我们要郑重地告诉你,经测试,你的智商为0!"
许海冰哭笑不得,丢下电话,又过来要开门,却低头发现门缝下不知什么时候塞进一张小名片,拾起来打开手电一照,更是哭笑不得--
一张"修复处女膜"的卡片广告。
他无奈地躺到床上,双眼一闭,脑海里不由接连蹦出许多假设情景--
深夜,沈大兴在这房间与一女大学生密谋学生会竞选……
女生主动亲近沈大兴遭拒绝……
沈大兴强行亲吻女生遭斥责……
那个狰狞恐怖的大黄头慢慢从楼上吊下,停在窗口,正在上网的沈大兴无意扫见,惊吓倒地!
……
急骤的电话铃声将昏昏欲睡的许海冰唤醒!他迷迷糊糊摸起电话:"唔……"
电话里传来的还是一个女声:"先生,你好,这里是112障碍台……"
许海冰顿时睡意全消,腾地坐起,火气冲天:"给我快滚!"
对方这次是一个语调严肃且和顺的女声:"先生,我想你一定是误会了,我确实是112障碍台,刚刚接到贵号码报修电话,我们24小时提供及时维修服务。"
许海冰这才咽下口气,将语气缓和下来:"对不起,我以为又是骚扰电话呢。我的电话没坏,这一定又是刚才那个冒充你们台的骚扰分子干的好事。"
女声很惊奇:"怎么?你作为男士也受到过骚扰?这几天我们已接连接到几个女生的举报,正在追查,没想到现在又骚扰到男士身上了。请你将具体情况描述一遍,以便我们为警方提供详实的破案线索,尽早找到肇事者。"
许海冰认真地说:"看来我们都是受害者啊。你们是得好好查查,我个人偶尔被戏弄一下倒没什么,你们台的名誉要被搞坏了影响可就大了。我告诉你,这人是个女的,开始连续两次拨打我的电话,但就是不说话,造成电话故障的假象,然后就冒充你们台工作人员来说明故障已排除,请我协助检测修复后的效果,让我将电话键从1按到0,当我按到0时,转而污蔑我智商为0……"
女声很客气地请求:"能麻烦你为我们重新演示一遍吗?"
许海冰不假思索地重新将电话键从1按到0。
此时,话筒里那个女声郑重地告诫他:"尊敬的先生,她没有污蔑你,经我们再次确认,您的智商确实为0!哈哈哈哈……"许海冰这下彻底傻眼了……
第十六章
头一晚住校就被折腾得一夜没合眼的许海冰中午回到家,径直钻进卧室,拉上窗帘甩掉鞋,疲惫地往床上一躺,赶紧补觉。
他两眼刚闭又睁,凝视前方:嗯?放置在书桌上的那台崭新电脑的显示器指示灯怎么亮着?!
正纳闷着,从脚头床挡后面慢慢冒出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魔鬼脑壳,把许海冰吓得一哆嗦。
"嘿,哈哈哈!"一串欢笑过后,魔鬼面具除去,露出一张调皮的男孩脸,是外甥毛蛋。
许海冰抄起枕头就摔过来:"你这小刺溜!吓了我一大跳还带一小跳。你戴这鬼玩意干吗?"
毛蛋头一歪:"防电脑辐射啊!"
"怎么?我这电脑原来是你开的啊?"
毛蛋得意洋洋,捏着港台腔:"除了我还有谁啦!"
"别油腔滑调的,把舌头理直了说话。"许海冰边斥责边赶紧下床过来心疼地检查电脑:"我这可是刚买三天啊,自己还没舍得用呢。你别瞎捣腾坏喽,赶快回自家玩去,你家不现成的吗?!"
"咳,别提了。我妈,也就是你那宝贝姐姐,贼抠门,一星期只许我玩两个小时,而且她还在旁边盯着,真没劲。哎,舅舅,现在不都讲"双赢"吗,咱俩定个"双赢"协议怎样?"
许海冰提高警惕:"你又要耍什么鬼花招?"
"你无偿向我出让电脑使用权,我无偿做你的电脑技术顾问,怎样?"
"哎哟喂!你个小子,好大的口气啊!我考考你,你知道那什么,什么叫--QQ号吗?"
毛蛋嗤之以鼻:"嗨!我以为你能提出什么高深问题呢。怪不得你姐说你再不从乡下调上来,就快变成"土鳖"了。"他伸手一划拉鼠标,电脑亮屏,显出桌面:"你看到这憨态可掬的小企鹅了吗?它就是QQ,大号OICQ。"
许海冰惊奇:"咦,它什么时候跑这儿蹲着了?"
"我刚下载的呀。有了它,你就可以和固定的网友聊天,还可以网络寻呼。"
"你真是人小鬼大,有两把刷子。"
"嗨,下载个软件还不是小菜一碟嘛。我告诉你,我现在已经能制作黑客炸弹了,谁要胆敢在网上惹我,我就炸谁。如果下次美国飞机还敢把我国飞行员挤掉海里去,我的炸弹会立马闯入他们五角大楼办公系统,把他们的指挥网络全炸瘫痪喽!这可是特级机密,我只告诉你一人,打死也不能说哦!"
"别再吹了,再吹,美国总统不找你,牛奶公司总经理可要找你了。快告诉我这QQ是怎么使的吧!"
毛蛋边操作边讲解:"……你看着,一双击这小企鹅,出现这个窗口,你填入密码,进入……瞧,这不跳出个长条吗?这上面的头像都是好友,彩色的就是正在线上的。你要和谁说话就点谁的头像,谁要回答你,谁的头像就会闪动……"
许海冰看着QQ面板上排满花花丽丽的脸谱,有点惊诧:"这么多都是你的网友?"
"我这哪算多啊,我们学校有个六年级男生有200多个网友呢。去年他和一个叫"赖瘟死鸡王妃"的黏糊上了,就悄悄从家里偷了钱去齐齐哈尔和她约会,结果怎样?到现在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呢!"
"毛蛋!快来吃饭,别耽误上学。"许母在外屋喊。
"好咧。"毛蛋起身欲走,又特意将QQ关闭,"我这聊天记录可不能偷看啊。"
"聊天记录?"许海冰待毛蛋出屋,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小企鹅凝眉思忖,好像开了什么窍,抬腿就往外走。
许母跟在后面叫:"哎,你不吃午饭了?"
"在校吃过了。"许海冰只顾出门。
"哎哎,你怎么跟掉魂似的,怎么光着脚就走啊?"许母再次叫起来。
许海冰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没穿鞋,只得退回屋里把鞋穿上。
许母说:"你今晚不是还住校吗?我让毛蛋住这屋了……"
许海冰之所以这么急得跟兔子似的折回学校,是受了聊天记录的昭示:如果沈大兴用QQ,从他聊天记录上岂不可以获取有价值的线索!
他来到407室前,掏出钥匙,打开室门,心噌地就提到了嗓子眼--
室内竟然有人!
一个正坐在电脑前的女大学生冲他笑盈盈地站了起来。
许海冰认识:郭勤勤。
郭勤勤不慌不忙地捋了下留向左额的刘海,轻松自如地伸出手:"我叫郭勤勤,是来找沈大兴还书的。你是许海冰许先生吧,我听大兴说过你。"
作为室主的许海冰触了下对方的手,反倒有些慌乱:"……这、这,哦,你是怎么进来的?"
"前些天因为经常借用这屋电脑整理竞选学生会主席的有关材料,为了方便,大兴就给了把钥匙,现在竞选成功了,钥匙奉还。"说着,郭勤勤将一把光柄钥匙放到许海冰的掌心。
许海冰看着钥匙,不知所云。
"哎,怎么最近好几天没看到大兴?他上哪里去了?回单位了还是生病了?你知道吗?"郭勤勤问。
许海冰支吾着:"哦,他啊,知道,可能回单位了吧?"
他见郭勤勤目光咄咄地盯着自己,又心虚地改口:"或许是生病了,我也不清楚,反正……这个、这个,会继续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
郭勤勤将信将疑:"哦?你要知道他确切去向,请及时转告我好吗?我要当面好好谢谢他前一阶段对我竞选的帮助,到时我请客,也请你作陪,别不赏脸啊!"
许海冰点头:"一定一定,一定赏脸,哦不,一定参加。"
郭勤勤菀尔一笑:"那我告辞了,拜拜。"
"拜……再见。"许海冰目送郭勤勤出了门,刚要松口气,哪知郭勤勤又折回补了一句:"哦,我就住上面507,欢迎光临。"
许海冰机械地点完头,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妈呀!507?!
他疑惑着走到桌前,手刚碰到郭勤勤还回的一搭书,就看见--
另一双手伸过来!
他下意识地缩回手,抬眼一看,沈大兴的影像倏地消退,这才知道是幻觉。
他抚了抚胸口,定了定神,在已经打开的电脑前坐下来,一眼看到桌面上果真有那个胖乎乎的QQ企鹅标志,急忙点击,调出QQ登陆窗口,见上面沈大兴的QQ号码尚在,便在"用户口令"框里试探地键入几位数字,屏幕弹出消息框--
对不起,密码不正确!
他连续试探几次都无法登陆,只好作罢,拿笔把QQ号抄下,接着又打开文件夹--
空空的!原有的"学生会"系列文件已不见踪影!
许海冰的两道剑眉不禁又紧锁起来……
下午,张汶正在阶梯教室给MBA班上计算机理论课,忽听下面传来阵阵呼噜声--
许海冰正在坐位上歪头酣睡,旁边的学员们窃笑。
张汶不理会,想继续讲,呼噜声却高起来,学员的笑声也响起来。
张汶只好走下讲台,来到许海冰跟前,用指关节敲着桌子。许海冰惊醒,眨着眼看着张汶。
张汶愠怒地声明:"这是教室,不是寝室,就像我无权到你寝室睡觉一样,你也无权在我上课的教室睡觉。"
许海冰狡辩:"我,我睡了吗?我只是在边听你讲课边低头沉思而已。"
学员们哄堂大笑。
第十七章
西郊派出所是随着连江城区大规模西扩应运而生的,只是生的太快,还没来得及盖办公地点,只好将不幸落入"大学城"虎口的正待拆除的一个农家小院暂时保住,权且对付一阵子办公。大余和小尤现在正值夜班用的房间以前就是原住户娶儿媳妇的喜房,磨盘大的红双喜字因糨子黏的太牢还没揭掉。
大余倚在破人造革沙发上快速地调换着电视频道,最后气得干脆把电视机关了:"哼,不
是大辫子,就是黑狗队。"
"谁又惹你了?"正在面壁练哑铃的小尤不解地问。
大余忿忿然:"这捣鬼电视!整天不是清宫戏,就是警匪片,胡编乱造,真倒胃口。"
"好啊,做警察的不喜欢看反映警察生活的电视剧就够怪的了,竟然还自己骂自己黑狗?你也太不自爱了吧?"小尤放下哑铃,又在杠铃前蹲下。
大余起身将杠铃帮小尤放在肩上:"我就是太自爱了才这么说的。从小看电影,那上面穿黑制服的就没好人,一看就犯恶。长大到部队穿绿军装,转业到公安穿绿警服,对绿色饱含了一种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你别笑,小心闪了腰。可现在什么都跟人家屁股后面学,连衣服颜色也染跟人家一样的,这样下去,我们还能在哪儿找到中国特色?在好丽丝酒吧?在埃及艳后夜总会?在麦当娜泡脚屋?还是在肯德基餐馆?"他过去又帮小尤把杠铃卸下来。
小尤喘了口气,边取毛巾擦身子,边慢声细语地反驳:"怎么找不到啊?昨天我不还请你吃了"二娘水饺"和"裤带扯面"了吗?再说了,那泡脚水也是中药熬的啊。"他重新打开电视,见里面正放着激烈的警匪对峙枪战场面:"这不挺带劲的吗?你看人家尤勇,不愧是咱老尤家的后代,演得多好,比真警察我小尤还像真警察。"
大余仍是牢骚满腹:"这些玩影视的惟恐天下不乱,弄些稀里古怪、虚张声势的案子编编、导导、演演,骗点钱也就算了。可我们倒好,年终考核考你办案数、破案率,你这片出事越多拿奖金就越多,我平安无事反倒要扣钱。今儿重点抓"两逃",明儿集中打"两抢",我防控的好,这儿就没人敢在我管的地盘上抢,咋办?我又不能亲自骑摩托上街拽人家大姐脖子上的项链去?!"
小尤阴阳怪气地逗他:"你的心情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年头局里调整中层干部,没让你崴正,确实是说不过去的。"
"滚你的。我崴不崴正都拿正营级工资,也是正科级待遇。你小子才该活动活动,不能老在基层锻炼,跟你一届警校毕业的,除了黄庄的小顺子,还在派出所耗着的可没剩几个了。"大余严厉的语调里带着关切。
"唉,别提了。我今个上午替你去局里汇报准备给沈大兴之死销案的情况,就想顺便去政治部问这事。偏巧遇赵法医了,非拽着我跟我表理,把时间给扯过去了。"
"那老头能跟你扯什么?"
"老赵他说,这次沈大兴的尸检报告是见习法医小钱趁他病假时搞的,孙副局长本来就不该签字,但孙和钱是警大的校友,一个师傅带的,孙想留下钱,挤走赵,所以处处给钱创造出头的机会,而处处给赵小鞋穿……"
"不至于吧?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老赵不是和市局"李二把"是什么堂连襟吗?"
"那"李二把"年底不是到龄了嘛。"
"管他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谁有工夫理这些乱稻草,只要结论正确,谁搞不一样。"
"问题就在这。赵和钱的分歧在于,赵认为吓是吓不死人的,吓只是因,人死在病变或其他作用上才是果,而且说钱初出茅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根本没有尸检的经验,当时尸检时已超过了效果最为理想的48小时,尸体细胞组织已经自融,出现了"巨人观",而只要出现"巨人观",都近似惊恐状,即使是笑死的,也同样怒目圆睁,就跟那先天性痴呆儿都长得一个模样道理一样。尸体除后脑枕叶有惯性着地时磕伤外,又无中毒迹象。赵说,按常规,像这样的状况,是无法推断死亡是受何外因作用的,可钱却在结论上说惊吓、极度恐惧致命,简直是想入非非,无稽之谈。"
"哎,你小子是科班出身,你说说这人--到底能不能直接被吓死?"大余凑近小尤瞪大牛眼问。
小尤不知是被他问的还是看的,反正心里有些发毛,下意识地离他远些才回答:"当然能了。我们在警校实习时就遇到过这样的案件,一个平素喜欢开玩笑的小伙子,在与几个朋友郊游时,从地上拾起一条烂草绳,突然扔到一个胆小的女伴身上,大喊一声"蛇"!这位女伴顿时惊叫一声,气绝身亡。后来我们参加了她的尸体解剖,发现死者的心肌中夹杂了许多玫瑰色的出血点,说明在被吓着那一瞬间,心肌细胞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导致出血过多,损害了心脏功能。"
"那小钱会不会就是由此推断的?"
"我也这样想,从老赵那里出来,就又特意去找小钱聊了聊,两个都是年轻人,一见如故。他坚持人可以被吓死,解释也比较专业,他说当一个人突然遭到惊吓时,大脑会指令肾上腺分泌大量的叫儿茶酚胺的物质,使心跳加速,血压猛升,心肌代谢的耗氧量急剧增加。这样,过快的血流如刚开闸的洪水一般冲击心脏,使心肌纤维撕裂,心脏出血,从而导致心跳骤停,致人一命呜呼。"
"刑大那里你去了吗?胡队他们怎么说?"
"去了啊,刑大也是这个意思,从现场勘察没发现室内有任何外部侵扰的痕迹,死者身体也无被外力作用的痕迹来看,胡队明确说,即使不是被吓死的,也属于急死范畴。"
"那不就结了!我早就把话撂那啦,跟凶杀不沾边,根本没立案的必要嘛!到头来不是?
一场虚惊!真是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大余边慨叹边轻松地往破人造革沙发上一躺。
"有事无事现在还不好确定,但可以确定的是--还真有人乐于自扰。"小尤话里有话。
"谁?"大余又腾地坐起。
小尤一挤眼:"这还用问吗?"
淡月疏星,深夜的连大新校区一片幽冥。
407室依然没开灯,借着暗淡的月光,可以看见许海冰正歪在床上熟睡。他没脱衣服,手里还攥着绳子,看样子是实在坚持不住才睡着的。
走廊上又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接着门又好似被轻碰了一下……
许海冰突然下意识地醒来,欠身往门口一看:门缝下又出现一张卡片!
他起身拾起卡片就急忙开门--
走廊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许海冰判断这送卡片广告的诡秘之人这么短时间不可能走远,回身拎起那捆绳子追出来,一口气奔下一楼,抬眼却见出口被防盗拉门锁住了。他见旁边值班室的门虚掩着,便轻轻推开进去。
值班室无人,有扇窗户半开着,许海冰判断这送卡片广告的或许从此逃出,便跃身翻窗而过。哪知从窗户跳下,脚刚落地,身子尚未直起,就被背后突然扑来一重物压趴在地!
许海冰立即意识到这重物是人,但被压在底下任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急中生智,将手中的绳索向上一甩,正好套住上面人的脖子,再往下一勒,逼着上面的人欠起身来挣脱。
许海冰趁空翻身,反压其上,定睛一看:胖保安!
他懊丧地起身,掸去身上灰土,抱怨:"你、你、你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胖保安吃力地爬起,扯下脖子上套的绳子,咦?手感怎么这么熟悉!眯眼一看,叫起来:"啊!这不是我丢的吗?好啊你……"
许海冰连忙将他嘴捂住,压低声音:"喊什么?!深更半夜的。你刚才看到有人下楼没有?"
胖保安直摇头:"没有啊。噢,要有也就你,这不我刚听动静就扑过来了嘛。我告诉你,有我在,它、它就是一个蚊子都休想……"
许海冰突然再次捂住胖保安的嘴,凝神一听--
头顶有窸窣的响动声!
他机敏地后退几步,扯下胖保安挎着的手电筒,打开射向楼顶--
光束正打在一个向下探望而又立即缩回的头上!
许海冰逮眼看到此人焗了一头黄毛,立即要求胖保安:"快,你上楼追,我从楼后包抄!"
胖保安畏缩:"我、我,还是你上楼吧,我怕再被那天窗……"
"好,那你快去后面包抄!"许海冰说着从值班室窗户跳进楼。
夜风把楼顶灰尘一股股卷起。
许海冰从天窗露出头继而攀上身子。
黑幽幽的楼顶连着黑幽幽的天空,空无一人。
许海冰往前走几步,脚下驱到一样东西,拣起来用手电照看--
一只臭烘烘的天蓝色皮运动鞋。
他拿着鞋子,跑到西北角,用手电顺着老枯槐往下照射,结果从树冠到躯干,都未见人影。
许海冰向下轻呼:"哎,哎,那个胖瓜--你在吗?在吗?到底在不在?"
回答他的只有繁密的虫鸣……
返身下楼的许海冰复又从值班室窗口跳出,往楼后跑,到了东北角,突然被一堆东西绊住,差点摔倒。
他稳住身子,用手电筒照看--
胖保安正蜷缩在此。
许海冰气恼地把他当胸揪起,质问:"你是干什么吃的?!既然胆小如鼠,连个人都怕,那还穿这身制服人五人六的干吗?!"
胖保安苦丧着脸:"我、我其实不是怕人……"
许海冰反诘:"不是怕人是怕鬼?"
"对对,是怕鬼。我就是西面这庄上的,小时候就听太爷爷说,那棵老槐树以前吊死过好多人,时常有、有……"
"有什么?"
"有吊死鬼显灵。"
--!沈大兴深夜在寝室上网,猛转脸看见窗外树上一个伸着血红长舌的吊死鬼向他扑来,顿时倒地毙命!
许海冰眼前忽然掠过此情此景,不禁一个战栗,但他立即克制住,将胖保安往里拉了拉:"我不管你是怕人还是怕鬼,现在问题是你怕不怕丢工作?!"
"怕啊,建这捣鬼大学城把我种的西瓜地都征用了,我不上班我吃什么啊?"
许海冰冲他一晃手中的蓝鞋:"看见没有,现在已有充分证据证明,有个不明身份的人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上窜下蹦,挨屋塞违禁小广告。你不论是包庇纵容还是放任自流,都罪责难逃。要想保住饭碗,就必须把这人逮住,不然你吃,你吃不了兜着走。"
胖保安焦急起来:"那,那你说我怎么办?"
"听我的,戴罪立功,顺藤摸瓜,根据广告上的地址,明天先跟我找到做广告的公司,必定能找到发广告的人。"
"哦,那好、那好。"胖保安先点头转而怯怯地问:"那公司是干什么的?"
许海冰掏出刚才拾起的那张小卡片,手电一照,见广告上赫然印着--
诚征大学生精子!
第十八章
一条集中卖便宜货的商业街,各种商铺一个挨着一个,各色商品从店堂挤到了街面,招徕顾客的叫卖声、音乐声吵吵嚷嚷,此起彼伏。
许海冰带着一身休闲打扮的胖保安,对照着卡片广告上的门牌,在街上查找着公司地址。
胖保安心猿意马,听一家服装店飘出不知哪位男高音声情并茂的歌声"耶丽娅,神秘耶丽娅,耶丽耶丽娅……",困惑得直挠小平头:"这什么不好唱,偏唱什么野驴?"
许海冰没明白:"什么野驴瞎马的?"
"你听啊。"胖保安随口哼起来:"野驴呀,神经野驴呀,野驴野驴呀……"
许海冰被弄得没脾气:"咳,你这岔气耳朵!眼睛别再岔气了,抓紧找!"
胖保安努力使自己心神集中起来,对了几家门牌,到一音像门市前又走不动了。满墙的电视机同步播放着场面火爆的MTV,只见一酥胸辣妹正咧着蛤蟆嘴颠三倒四地喊着"……你是我的姐妹,你是我的Baby!……",好不撩人。
胖保安看着垂涎欲滴,许海冰过来生气地把他拽走,他临走还不忘冲屏幕上的辣妹告知一句:
"我不是你姐妹,也不是你伯伯,我是你胖情哥!"
两人晕头鸭似的找来找去,找到的是一家"好再来大酒店"。
两人迟迟疑疑地进了这家到处油腻腻脏兮兮的酒店,许海冰指着卡片问一躺在沙发上打盹的保安:"请问这个单位也在你们这里办公?"
"最后头院里。"保安向后指了指,盹接着打。
许海冰往里走,回脸见胖保安还在那里捏着人家的制服袖子端详,一把拉过来。胖保安解释:"我看看他们的制服料子怎么跟我们的不一样。"
两人穿过一个正在杀鸡宰羊、苍蝇欢舞的血腥院子,见一园门旁挂着一个"上海仁慈医院生殖辅助研究所驻连分所"的牌子,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小心翼翼地进去。
院里是个小灰楼,玻璃门关着,许海冰示意胖保安敲门,胖保安示意许海冰敲门。
许海冰只好自己敲门,半天没动静,胖保安转身想开溜,被许海冰牢牢拽住。
两人正拉扯间,玻璃门里的布帘掀起,一穿白大褂的男医生隔着玻璃横着贼眉冷着鼠目地审视他们。
许海冰赶紧向他出示卡片。
玻璃门打开,男医生探出身子堵住门:"从哪里捡来的?"
许海冰回报:"连江大学,一个黄毛介绍我们来的。"
男医生向胖保安瞟了一眼,有些怀疑:"他也是大学生?"
"是,是,体育系的,运动健将,享受副省级待遇。"许海冰说着向胖保安丢眼色,胖保安急忙配合着做了几个健美动作。
男医生这才将信将疑地闪身放他们进楼,并继续盘问:"有身份证吗?"
"有,有,像我们这样有身份的人哪能没……"胖保安说着就准备掏,许海冰用手在他厚臀上狠狠扭了一下,胖保安一咧嘴忙改口:"哦,忘带了。"
"得过什么病没有?"
"没有,有病能长这样膘肥体壮嘛……"许海冰边说边摸着胖保安圆滚滚的肚子。
"你自己呢?"
"我,什么都得过,金牌、美女、奖学金,就是病没得过。"
"有你们也不会说的。"男医生敲了敲工作台,从里面站起一个妆化得跟木偶似的年轻女护士,递出两张表格。
男医生将表格发给二人:"先登个记,每人交50块钱押金,然后到后面取样化验,合格后再验血,看有没有艾滋什么的,真没病我们买卖双方就签协议。"
许海冰想敷衍:"其实,我俩是受同学们委托先来看看,熟悉一下程序,还没准备今天就……"
男医生立刻逐客:"那请便,赶快哪来哪去,这里是医研重地,闲杂人等不准逗留。"
许海冰装作很谦卑地请求:"让我们进去看看,了解了解情况……"
男医生不耐烦地把他们往外搡:"不行不行,没看这写着闲人免进嘛!走、走……"
许海冰见就要被搡到门外,迫不得已,只好把胖保安舍出去,一把推到前面:"那他、他先取样。"
胖保安刚想拒绝,见许海冰向他又挤眉又弄眼,只好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硬着头皮履行了填表、交押金手续。
男医生示意女护士带胖保安上去。女护士从工作台出来,手拿一个透明塑料杯、一双透明薄手套和一本污损杂志,招呼胖保安跟她上楼。
许海冰也欲跟着,被男医生拦住:"不行,你不能上去,闲人止步。"许海冰找理由:"他胆小,又没经验,我去帮他。"
男医生拽住不撒手,许海冰掏出一张钞票塞进他白大褂衣袋,挣脱上楼。
女护士领着胖保安来到二楼走廊尽头一个房间门前,打开门,面无表情地告之:"先生,这就是取样室,请你自己进去处理。"她把塑料杯、薄手套和污损杂志一并交给胖保安,转身离去。
胖保安捧着东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见许海冰跟过来赶紧推给他。
许海冰将胖保安拥进屋:"假戏真做!你在这里多、多处理一会儿,等我回来。"
"你要到哪去啊?"
"替你去找那个送广告的黄毛小子啊。"许海冰关门跑开。
胖保安看着取样室一张脏兮兮的单人床和地面上扔着的透明薄手套、卫生纸团,又嗅了嗅空气中独有的气味,直觉恶心,但一翻看到污损杂志,两只眼睛亮了……
许海冰正在走廊上挨门查看,他先伸头眯起一只眼朝一房门上的透光玻璃里瞧瞧,又到另一房门前悄悄转开门锁,刚探进头,里面传来一女声尖叫!
他急忙带上门溜向三楼,心说这房里大概正在做修复手术呢。
许海冰蹑手蹑脚地摸到了三楼,见一门上方挂着医务处的牌子,边凑过去往门透光玻璃
里窥视,又旋即躲避墙角。
医务处门打开,一个焗着黄头发、穿着旧夹克和烂仔裤的小伙子,低头数着刚领到的广告卡片走了出来。
真是想吃甲鱼来个鳖。许海冰窃喜,悄悄在后盯梢。
就这样,黄毛在与酒店连接的拐七拐八的楼道里连蹦带跳地走着,许海冰在后面东躲西藏地尾随着。
突然,黄毛弯下腰系鞋带,头却从裤裆里看过去--
措手不及的许海冰慌忙扭脸,鼻子正打在窗框上。
黄毛忍住笑,两眼机灵一转,往前走了几步闪进一个小门。
许海冰揉着酸疼的鼻子快步跟上来,见小门上嵌着一烟斗图样的标牌,知道是男厕所,便放心地在旁边候着。
稍许,他听到里面有人出来,觉得摊牌的时刻到了!便洋洋自得地堵在门口,但脸却腾地红到了脖子根--
呈现在他眼前的竟是一个正边系裤带边恶狠狠地瞪着他的大嘴妇人!
他疑惑地去拨这一堵墙似的挡在面前的妇人,再次细瞅门上的标牌图样--
啊?怎么是一高跟鞋!
大嘴妇人以为许海冰欲进一步非礼她,转守为攻,一把揽住不放,咧着裤腰大的嘴大叫:"二愣子!快来抓流氓啊!"
……
不一会儿,许海冰被二愣子、胖保安被男医生分别拧着耳朵拽出来,汇聚在杀鸡宰羊、苍蝇欢舞的血腥院子里。
二愣子向男医生检举:"这小子变态,竟敢偷看老板娘方便!"
男医生对二愣子揭发:"这猪头捣乱,竟想用鼻涕蒙混过关!"
"我要擂死你--!"只听一声大吼,那大嘴妇人敞着怀、抱着一根又粗又长的擀面杖也不知打哪蹦了出来,劈头就朝胖保安舞来!
"是他是他……"胖保安边指着许海冰边抱头鼠窜。
大嘴妇人随即转向许海冰,手起杖落,舞动生风。
许海冰躲闪腾挪,使得大嘴妇人借以洗刷羞辱的擀面杖雨点似的打在鸡群羊圈和二愣子、男医生身上,弄得院子鸡飞羊叫,一片混乱。
许海冰于混乱之中夺路而逃。
厅内那个打瞌睡的保安闻声起来拦挡许海冰,许海冰指着前面的胖保安:"他是流氓,我去追他。"说着撒腿冲出门厅。
大嘴妇人手疾眼快,将擀面杖甩出,就见擀面杖"噔噔"弹跳几下,正反弹在许海冰的右脚脖子上。
许海冰金鸡独立,磕着左腿,逃出酒店大门。
大嘴妇人追到门口,拍着波霸,跳起双脚,声嘶力竭:"来呀!有种来呀!老娘跟你缠到底,缠到天黑,看谁缠过谁!"
暮色四合,白天和黑夜正交割着。
胖保安揉着耳朵、许海冰瘸着腿溃退在浑浊的街上。
胖保安一脸痛楚:"……咳,我这折钱事小,人格丢了事大啊!我有损人民保安光辉形象,辜负了公司党委的培养,对不起太爷爷和爹妈还有我本家二大爷的殷切希望啊!真是生可忍,熟不可忍呀!我好悔呦,肠子都快悔青喽……"
许海冰没工夫理他,眼前反复闪现刚才酒店厕所门上的男女标志牌,费解地念叨:"明明是,没看错啊?!"
两人正垂头丧气地走着,"嗖--"胖保安一缩脖子,感觉什么东西进了后脊梁,手后伸却够不着。许海冰赶紧帮他摸出,竟是一冒着烟的烟屁股,抬眼一望--
那黄毛小子正在前面冲他们做鬼脸!
许海冰一拍胖保安屁股:"追!"
一个歪着脚、一个蹶着腚跑起步来,别样的姿势引得路人好奇侧目。许海冰只好拽胖保安的后衣襟,两人改跑为快步走。
眼看前面的黄毛蹦跳着进了一家大商场。
大商场灯火辉煌。
琳琅满目的货架、熙熙攘攘的人流让刚闯进来的许海冰和胖保安眼花缭乱。
许海冰逮眼看到黄毛的身影出现在滚动电梯上,招呼胖保安一起赶上。
电梯正上到一半,许海冰和胖保安转脸见黄毛正在对面下行梯上向他俩招手致意。
掉头是来不及了,许海冰加快步子冲上电梯,改踏下行,再一转脸,见黄毛又在对面上梯上向他招手致意。
许海冰急忙对后面刚上来的胖保安挥手,示意他掉转回去堵截。
胖保安刚转过身,就被惯性作用扑倒向前,只好高翘屁股任由而下。
许海冰离下梯,正要接着踏上梯,胖保安在上面恐惧地直喊:"别走,快接着我!"
许海冰赶紧拉开架势,准备捧住倒着下来的胖保安。这时,只听耳边飘过一声似曾熟悉的话音,他一扭脸,见一似曾相识的背影挽着一衣着华丽的妇人正上滚梯。
那背影稍斜瞟了许海冰一眼!
"郭……"许海冰刚想起这人是谁,眼前一黑--
"嘭嗵!"大笨熊一样的胖保安滚压在他身上!
许海冰费好大劲搬开胖保安,起身抢上电梯,奔上四楼,巡视购物大厅,终于看到打扮俏丽的郭勤勤正偎着那位云鬟高挽、雍容华贵的妇人在金柜前挑选着首饰。
许海冰正要向她那边靠近观察,忽然发觉黄毛刚从面前闪过,立即转身踏上下行梯。
那边柜台前的郭勤勤稍抬头捋了下留向左额的刘海,顺便目送了许海冰一眼……
下行电梯上,眼见快要落地的黄毛竟一跃向前,两手撑住正弯腰欲起的胖保安的厚背,犹如跳鞍马似的飞身而过,胖保安吓得缩头差点坐回去。
许海冰边下梯边喊:"别让他跑了!"
胖保安醒悟,撒腿就追。
黄毛轻盈地经过无交易的狭窄通道窜出商场。
猛扑过来的胖保安却被结结实实地卡在通道里不能动弹……
第十九章
出师不利反焦头烂额的许海冰瘸着腿进了家门,按亮客厅吊灯,换上拖鞋,磕着单腿去卧室。
他拧了几下门锁不开,生气地敲门。门打开,探出的是毛蛋的小脑瓜,"嘘--"就看他竖指作了个神秘的噤声手式,随即缩回去继续操作电脑。
许海冰进得卧室,一看显示屏上的内容,气不打一处来,揪住毛蛋的耳朵就吼:"好小子,你萝卜头大点,就敢谈情说爱了?!看我不告诉你爸,揍扁了你!"
毛蛋挣脱:"舅舅大人息怒。实话告诉你,我现在的身份就是我爸!"
"啊?!"
毛蛋边操作边坦白交代:"我正搞侦探呢。我爸最近的表现有点肚脐眼拉屎--反常(肠),我妈老是和他叽叽咯咯的,说他的魂都让网上的狐狸精勾走了。我今儿趁我爸出差,冒充他跟他的QQ女网友聊天,想顺藤摸瓜,查查到底哪一个是他的情人。"
许海冰见窍启窍,伸手就拽毛蛋:"你快让我,我也正搞侦探呢!"
"哎哎,都入世了,怎么还一点规则意识都没有,上厕所还有先来后到的呢。我这猎物好不容易等来的,断线了就脱钩了。再说,我这也是为了捍卫你们老许家姑娘的利益啊。嗳,你看这个跟我搭上火的叫"丰乳肥臀"的阿姨,肯定和我爸"有一腿",跟我聊天一口一个"老公老公"的,估计和我上过床,哦不,是和我爸。"
许海冰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摸出留有沈大兴QQ号的纸条:"我有个同学给了我个他用过的QQ号,忘了告诉我密码了,你有办法打开吗?"
"有啊。"
"怎么办?"
"这不容易,你去问他不就得了。"
"你敢和我调歪!我现在就看上你了,你要能把这密码破译了,我今晚就让你使用电脑。"
"仅仅是今晚吗?"
"嗯,另加同意跟你签署你上次提出的那个"双赢"协议。"
"成交!"毛蛋伸手与舅舅击掌,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光盘包,翻出一张标有"黑客档案"的光盘,放入机仓,开始操作。
从外面买包子回来的许母探身进来:"哎呀,你个毛蛋,不好好做作业,玩什么电脑啊。这电脑可不是好东西,小孩可摸不得呀。昨天晚报上还登一个案子,说一个师范学校学生,在网吧看了黄色网站,连夜上马路拦路调戏妇女,结果被抓牢里了……"
"这哪跟哪啊!去去去。"许海冰把妈妈轰开,关上门。
靠着黑客软件,毛蛋三下五除二就获取了密码:"OK,得了!呦,你这同学的网名乡土气息好浓啊,叫"二黑哥",改不改?"
"不改不改,原封不动。"
"咦,咋没人在线啊。"毛蛋看弹出的QQ面板上都是黑白脸谱,就打开"黑名单",见这里躲着俩彩色脸谱,便点击出对话框,打上"哈啰",发送出去。
面板上的彩色脸谱立即闪动回应。
毛蛋冲舅舅炫耀地咧咧嘴,然后接收过来,瞪大眼睛一字一板地念对方的回复:
"正、在、自、慰,请、勿、打、扰。"
许海冰赶紧用手遮住他的眼,把他拽过去:"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你站一边去,看我来。"
毛蛋还懵懂的一个劲地问:"什么叫自慰啊?舅舅。"许海冰也不回答,点击"黑名单"栏内另一彩色脸谱,发送问候:
"好啊,朋友!"
稍候,对方脸谱闪动。这下该许海冰炫耀了,他冲毛蛋打了个"榧子",然后接收过来,只见对话框显示:
"爬啊^^^^^"
这下轮到许海冰懵懂了:"什么意思?是不是打错字了?"
毛蛋摇头装糊涂:"呜呜,不知道。"
许海冰回复,虚心向对方求教:
"请问什么叫爬啊^^^^"
对方脸谱闪动,许海冰再次接收,一看对话框:
"就是滚啊!快滚开啊,我烦着呢,滚!"
毛蛋哏哏直乐。
许海冰气得咬牙。
毛蛋开导:"这有啥好气的,在网上谁也管不住谁的嘴。舅舅,告诉你,这网络本来就是虚拟世界,千万别当真。别看哪天有个漂亮女孩发张照片给你,说不定他是个胡子邋遢的糟老头。所以呀,你不论和谁聊的再热乎、再投机,也要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一不留地址,二不留电话,三不约见面,四不暴露真实身份。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言以蔽之--不说人话,哦不,是不说真话!还有,你每次聊天,要隐身登陆,这样你躲在暗处,看得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你,你高兴理谁就理谁,高兴骂谁就骂谁。"
他说着,挤去许海冰在电脑前坐下,"啪啪啪"敲出三个数字:748!发送出去后,又冲着那脸谱恶狠狠地说:"去死吧!"
随后,毛蛋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潇洒地往桌上一拍,对许海冰道:"怎样,我也替你报了一骂之仇了,现在就委屈你到外面网吧去上网,出门先左拐后右拐就不一会就到了。"
这是一个光线暗淡、烟雾缭绕、像个破旧大仓库似的网吧,打游戏的、看电影的、听音乐的、聊天的、下棋打牌的,还有嘴里滔滔不绝的唱着粗口歌骂仗的,各色"网虫",挤满一屋,乱哄哄,自得其乐。
许海冰拿着号牌,穿行其间,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靠墙角的空位置坐下来。
他在电脑上用沈大兴的号码和密码调出QQ面板,见一个网名"水芙蓉"的女性脸谱是彩色的,便点击招呼:
"好啊,天然雕饰出来的美媚。"
水芙蓉脸谱闪动,回复:
"你也好,二黑哥,好久不见了。"
他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清纯可爱的少女形象,不由一阵兴奋,也就冒着沈大兴的网名"二黑哥",与她你来我往地字聊起来:
二黑哥:"是啊,真的好想你。"
水芙蓉:"是吗,你经常跟女孩子这样说吧?"
二黑哥:"哪里,只跟你说啊。因为谁会有你这样可爱啊?"
水芙蓉:"我不信。"
二黑哥:"我还没学会撒谎。"
水芙蓉:"你这号码不会是盗的吧?"
二黑哥:"有逼良为娼的,不知道还有诬良为盗的。"
水芙蓉:"你真是"二黑哥"吗?"
二黑哥:"请把"吗"字去掉。"
水芙蓉:"你贵庚几何?"
二黑哥:"你芳龄几许?不想说可以不说。"
水芙蓉:"我19了,你呢?"
"啊!哈哈哈哈……"
许海冰身边突然爆发出一个女人毫无顾忌的大笑,把他一下子吓回到了现实。他怔怔地扭过脸,见挨着自己左边坐着一个三十开外、形容憔悴的少妇,正戴着耳机进行语音聊天:
"……大哥你真逗,笑死我了……那你是什么机啊?……要我说啊,当然希望你是轰炸机啦!不过,你恐怕是滑翔机吧?哈哈……唔,我不会讲,不过可以唱啊……好,那小妹就唱一首《一笑而过》好吗……"
少妇说着,果然扯起嗓子,旁若无人地唱了起来。
许海冰反倒有些如坐针毡,他瞟了瞟四周,见其他人都置若罔闻,各忙各的,才稍稍平静下来。
"叽叽……"随着呼叫声,QQ面板"陌生人"栏中闪动着一个网名"一夜情"的女性脸谱。
许海冰好奇地收看她发来的讯息:
"Hello,大令。"
他眼前不由又浮现出一个妖媚风骚的少女形象,又不由一阵亢奋,急忙上去用另一种口气和她展开字聊:
二黑哥:"哈啰!甜心,你认识我吗?"
一夜情:"不认识才更刺激啊。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嘛。"
二黑哥:"那怎么偏偏看上我了?"
一夜情:"凭直觉呗。我没猜错的话,你一定是个成熟深沉、威猛有力的中年酷男!对吗?可别是个连毛都没扎齐的童仔鸡吧?"
二黑哥:"怎么会呢,我今年整42。"
这时,那个被遗忘一边的"水芙蓉"脸谱又闪动起来。
许海冰眼前重又浮现出那个清纯可爱的少女形象,这样,他夹在两个感觉截然不同的少女中间,左右逢迎,同时字聊开了:
水芙蓉:"怎么半天不回话?你到底多大呀?莫不是白胡子老头?"
二黑哥:"怎么会呢,我今年刚24。"
一夜情:"在哪儿发财啊?"
二黑哥:"自己开了家小公司。"
水芙蓉:"工作了吗?"
二黑哥:"正在考研。"
一夜情:"成家了吗,我可不想和你结婚。"
二黑哥:"成了,前面都离了两个了。小孩都上初中了。"
水芙蓉:"有女友了吧,换了几个了?"
二黑哥:"高看我了。我守身如玉,至今光棍一根,响当当的童男子。"
一夜情:"你向往一夜情吗?"
二黑哥:"做梦都盼啊,不问姓和名,天亮说再见,那多美妙多消魂啊!你要多少钱一夜?"
水芙蓉:"现在一上网常常被一群不分年龄段发情的雄性动物像苍蝇一样围住,不是语言轮奸,就是搞一夜情,你说可恶不可恶?你是不是也期盼一夜情啊?"
二黑哥:"岂止可恶,而且可诛。我最反感一夜情了,两人谁也不熟悉,上来就交配,和猪羊牛马有何区别?简直就是向动物退化!"
一夜情:"提钱就俗了。我只想尽情放纵激情,享受青春,积累性经验,获取性高潮。你能满足我吗?"
二黑哥:"那还用说!怎么和你见面呢?"
水芙蓉:"一些男的没讲两句就死缠你见面,一定不怀好意!"
二黑哥:"对,他们都是没教养的人,千万别上当,小心陷阱。"
一夜情:"你手机号是多少啊?"
"哈哈……"
旁边那语聊的少妇冷不丁又一阵嬉笑,把许海冰再次惊回现实。
一曲唱罢的少妇得意地对着耳麦说着:"……哪里哪里,唱的不行,哑声破锣的,不过人家都说我的音质有点像那英……"她突然勃然作色,破口大骂:"……哪个王八羔子在那儿放屁呢?!你唱歌才像嚎丧呢!"
少妇摘下耳麦,用气得直哆嗦的手点燃一根香烟,猛吸一口,又抄起一瓶啤酒,"咚咚"一通猛灌。
许海冰紧张地监视着她,生怕她行动过激,殃及自己。
少妇放下酒瓶,出奇地平静,又戴上耳麦,兴致勃勃地重新寻找语聊网站。
"叽叽……",呼叫声响起,QQ面板上"一夜情"和"水芙蓉"同时闪动。那一正一邪两个少女形象再次浮现在许海冰左右,三人重新开聊:
一夜情:"不理你了。回答这么慢,一定背着我和哪个娘们勾搭上了!"
二黑哥:"冤哪!我是一心一意跟你一人。"
水芙蓉:"你是不是"双工"啊?脚踏两只船吧?"
二黑哥:"冤哪!我是一心一意跟你一人。"
一夜情:"蒙我,你赌咒!"
二黑哥:"蒙你是小狗。"
水芙蓉:"骗人,你发誓!"
二黑哥:"骗你是小猪。"
一夜情:"嘻嘻,你猜我是谁?"
二黑哥:"?--"
水芙蓉:"哈哈,你猜我是谁?"
二黑哥:"?--"
一夜情:"我是水……"
水芙蓉:"我是一……"
许海冰愕然,顿时意识到被同一个女孩戏耍了,他仿佛看到浮现在他左右的两个少女形象渐渐合拢到了一起,正指着自己嬉笑怒骂:
"你是小狗!"
"你是小猪!"
"狗!"
"猪!"
……
刹那间,许海冰突然感到--
自己真变成了狗,左右狂吠!
自己真变成了猪,上下乱拱!
他自惭行秽地闭上双目,像只斗败的公鸡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好半天才挤出一丝自嘲的苦笑。
嗯?他感觉到了什么,目光斜下移--
一只夹着香烟的女人手好似不经意地搭在自己担在椅扶的左手上。
许海冰下意识地缩手,但欲缩又止--
顺着这只手臂看上去,这位上网语聊的少妇干巴巴满是"茶叶末"的面颊上竟挂着一滴晶莹的泪花!她正用颤颤的接近啜泣的声音向对方网友倾诉着:
"……为了开好那小饭店,我的命都快搭进去了,起五更睡半夜,累得吐血啊……可到后来,他和那个小妖精一夜之间把我辛辛苦苦积攒的十几万的家当全卷走了,还给我留下一屁股赌债,我是赔了老公又破财啊……我真他妈傻呀,怎么就没看出来他俩早就合伙算计我呢啊?大哥,你说我活着还有他妈什么劲呀……"
她越说越激动,那只搭在许海冰手上的手微微地磨动着,长长的烟灰也掉落在许海冰的手背上。
许海冰绷紧神经,一动不动……
"57号!你的时间到了。"网管过来冲少妇喊道。
少妇在瞬间清醒过来了,擤了一拖鼻涕,掸去一滴泪花,轻松地和对方网友道别:"大哥,我下了,下回再聊。奔儿你一口……听到了吗?……好,拜拜。"
她摘下耳麦,站起来,将最后一口烟吸尽,扔地上,用脚拧了拧,然后拿起桌上的烟盒和钥匙链离开坐位。
许海冰保持原姿势未动,眼角的余光似乎在等待着少妇的回眸一瞥。
少妇却始终没瞥他,转身走开,走了没几步,忽又调回头,向这边走来。
刚要放松的许海冰重又紧张起来。
只见少妇拿起遗落在桌上的那只可以退换五毛钱的空啤酒瓶,仍然没留下一眼给刚才摸过人家手的邻座,扭头离去。
许海冰这才颇感失落地松弛下来,慢慢抬起左手,轻轻吹去手背上的烟灰。
此时,屏幕上QQ响起叽叽声,"水芙蓉"脸谱再动。
许海冰收看她发过来的讯息:
"哼哼!我早就知道你是假!冒!伪!劣!尊敬的许海冰先生。"
许海冰睁大眼睛,为对方知道自己姓什名谁而张口结舌!
--是郭勤勤!他迅速判定,拍案而起。
网吧里爆发出一阵尖厉的狂呼乱叫,那是几个玩联网刺杀游戏的网友为你死我活发出的恣肆地欢呼与哀嚎!
第二十章
许海冰离了网吧,夜奔学校,暗下决心寻机与郭勤勤短兵相接。
他把407室门锁打开,习惯地伸手去按电灯开关,哪知一只手竟抢在了他的前面按亮了电灯--
郭勤勤正站在自己面前!
许海冰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看着这位不请自到的假想敌。
郭勤勤神态怡然地捋了下留向左额的刘海,波澜不惊,笑意盈盈:"真巧,我刚到一会儿,想找你再打听一下大兴的情况,见门敞着,就进来了。"
许海冰稍稍凝眉,像是在回忆什么时候忘记了锁门。
郭勤勤问:"我可以坐下吗?"
许海冰方定神:"坐、坐。"
郭勤勤一落座就先发制人:"今天下午我好像在商场看见你了。"
许海冰假装糊涂:"哦,是吗?"
"你看见我了吗?"
"没……没敢认……"
"咳,都怪我那从新加坡回来的姨妈,非要给我买什么首饰,你看,我在学校这身份,能戴吗?……我本想跟你打招呼的,又怕我那姨妈罗里罗嗦的盘问,你不知道,她整天督促我找男朋友,说要把我们两个人一起带到国外念大学……"
"这不是好事吗?"
"我爸妈哪能舍得啊,当初我要报考外省高校他们都不允许。我上高中时有一次参加为期十天的海洋夏令营,结果刚玩了三天,爸爸就去把我找了回来,说妈妈想我想得睡不着觉,其实呀,他比妈妈更想我,要不他怎么会自己开着宝马来接我呢……"
"喔,是私家车?"
"哪里,是公家给他配的,谁让他是人民公仆呢。"
"是嘛,宝马少说也得六缸的啊。按领导干部配车标准,省长也不一定能坐得上啊?"
"我爸是教授级领导,省长给特批的。"
"我知道你爸是谁了。"许海冰沉不住气脱口诧言。
"是谁?"郭勤勤镇定自若纹丝不慌。
"首先你爸不是省长,是省长下一级的厅长,厅长中是教授级的只有教育与卫生两个,卫生厅厅长跟我家住一个院,俩儿子,没女儿……"
这时,校园熄灯铃响了。
郭勤勤起身:"别往下说了,我该走了。"
许海冰目送她出门,转身刚做一个耸肩放松的姿势,没料郭勤勤又探头进来补充一句:"哦,沈大兴回来请别忘了告诉我。"
许海冰僵着姿势答应着,听郭勤勤脚步声确实远了,才松肩。
他忽又一激凌,神神怪怪地从卫生间里端出一脸盆清水,又找出一瓶墨汁倾注进去……
漆黑一团的夜空笼罩着一团漆黑的校园。
D座四楼走廊上,轻轻的脚步声、铃铛声和喘息声渐渐接近407室……
407室门照例被轻轻碰一下,但这次是一碰即开--
屋里早有防备的许海冰端起一脸盆黑水正要泼出,门外扑起一个敏捷的黑影抢先将脸盆掀翻--
黑水反浇了许海冰一头一脸!
许海冰努力睁眼,惊心动魄:扑向自己的竟是一条硕大的黑狗!
"大黑!不得无礼!"正欲再次进攻的狗被后面的主人胖保安呵住。
胖保安笑眯眯地安抚许海冰:"嘿嘿,别怕,谁家的狗随谁,我们家大黑就跟我一样憨厚,一般情况下从不随便咬人。"
被弄成黑头黑脸黑衣服的许海冰恼怒地抬腿就踢大黑,狗主人连忙护着:"哎哎,堂堂机关大干部哪能和狗一般见识,再说,它今天可立了大功了,瞧见没有,这就是它在我们这楼后面不远的土坡上叼来了的!"说着,喜不自胜地扬了扬手里的一只蓝鞋。
许海冰伸手去接,胖保安不给:"你先说怎么奖赏大黑。"
"算了,功过相抵吧。"许海冰夺过蓝鞋,拿出收在抽屉的另一只鞋两相对比,那还有什么说--
正是一双!
许海冰性急地要求:"现在你就让它带路,我们去实地看看。"
胖保安连连摇头:"喔喔,不去不去,说什么也不去。"
"又怕什么啊?俗话说,狗壮熊人胆,有你这跟你一样憨厚的家犬护驾,你还有什么可怕的啊?"
胖保安也不回答,将许海冰领到窗前,拉开窗户,胡萝卜粗的手指向外面西北方向指了指--
一片黑乎乎的土丘丛林中,隐隐约约地飘忽着点点亮光……
许海冰不以为然:"那不是萤火虫嘛,小时候我们在海军大院住的时候,经常逮着装瓶子里玩。"
胖保安神秘地附在他耳朵上说:"……那、是、鬼、火!"
一阵阴风吹来,被浇湿的许海冰不禁打了个寒噤……
第二十一章
计算机课专用教室。
正在逐一指导MBA班学员上机操作的张汶轮到许海冰这里,见他打字指法不规范,便弯下身,手把手地矫正。
她忽然皱了皱眉头,嗅了嗅鼻子,好像闻到了什么怪味,循味下瞧--
桌旁一个食品塑料袋里捂着一双臭烘烘的蓝色运动鞋。
此时,隔壁教室里传来阵阵吵嚷声,转移了张汶的注意力,她离开许海冰和臭味,走出教室去看个究竟。
原本就心不在焉的许海冰趁机提起塑料袋,从后门开溜。
出了教室,他见前面阶梯教室外面围满了翘首跷脚往里看并鼓掌喝彩的学生,按捺不住好奇,凑将过来。
只见阶梯教室里面坐满了师生,黑板上写着"辩论会"三个大字,讲台左右放着两张长桌,一边写着"正方",坐着的是四位青愣愣学生,一边写着"反方",坐着的是四位皱巴巴的教师,在中间主持席坐着的是鲜靓靓的郭勤勤。
许海冰纳闷地自语:"这是争什么呢?脸红脖子粗的。"
"像是网络的利与弊吧。"前面一个女子没回头顺嘴答一句。
听下去,师生双方果真正围绕着网络话题展开着一番唇枪舌剑--
……
正方一辩:"……Internt、Wed、Sohu一族、Wap,等等等等,网络自横空出世,就游仞八极,魅力无穷,它像是一个巨大的磁场,正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陶醉其中。如同造纸术、印刷术、电话、汽车等重大发明曾经深刻地改变了社会一样,互联网也正在改变着人们的工作、生活、学习以及其他方方面面。企业一"e",即身价大增;平民百姓一触网,便眼界大开;网络更是给了我们大学生一个自我创造、扩大交往、增长知识、心理沟通、排解不良情绪的巨大空间;更为重要的是,互联网弹指一挥,就可以促成无国界、无种族的全球交往,我们中华民族千百年来梦寐以求的"天下大同"的伟大梦想转眼就要实现了!网络威力如此之大,毫无置疑,利大于弊!"
反方一辩:"我提醒对方辩友,世间万物本是矛盾的统一体,阳光普照大地,使万物焕发生机,可晒多了,得皮肤病、皮肤癌的也不少,更何况网络在我国尚属于放任自流状态,泥沙俱下、负大于正又有什么不可能呢?一切腐朽落后的东西不正如跳梁小丑在网上借尸还魂、肆意泛滥吗?像网络"红灯区"就是没有国界的,网上交友也是危机四伏的,因为网络的特性是虚拟性和隐蔽性,这种交友方式稍有不慎,即可招来不良后果。尤其是你们这样的年纪,自律性差,辨别力弱,在网络交友中往往容易接受到错误的两性资讯而误入歧途,通过网络被骗钱财、被骗一夜情失身,甚至被妓女拉客等现象在大学生中间已经不足为怪了。"
正方二辩:"对方辩友开始说的没错,任何东西给我们带来好处的时候也会有不利的一面,关键是这种不利不要被无限的夸大。吃药可以死人的,所以大家有病也不要吃药了?坐车可能会遇到车祸的,所以大家出行也不用坐车了?我认为网络交友并不是危机四伏,而是良机多多,是积累人生经验的一种有效的方法。因为网络中的一切都同样是"人"所为,网络也是现实生活的一种体现,因此有人骗人,有人被骗就不足为奇了。如果说有差异的话,只能说现实中的欺骗远胜于网络,要不怎么"眼见"都可以被骗呢?更何况现实生活中上当受骗一夜情的还不也多的是吗?跟网不网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在这点上,网络远比现实更真实,更真诚,更人性。当然,关键还是在自己,可以这样说,被骗的人今天在网上没有被骗,明天在现实生活中迟早会被骗。"
反方二辩:"对方辩友的逻辑推断我认为是不成立的。互联网能够超越时间、空间的限制,带给我们丰富的体验不假,但这种体验是不完善的,从某种程度上讲,甚至是虚假的。我们要认识现实世界,必须介入生活,你们生逢网络时代,在网络世界里游弋的同时,千万不能忽视现实世界经验的建立,这是无法取代的。比如,一个喜欢玩电脑游戏的人,在游戏里别人向他刺来一剑,如果在现实中,他会本能地躲开,但因为他知道那只是个游戏,不会给他带来真的伤害,他就拒不躲闪,这样的游戏经验就会逐渐弱化此人避险的本能。他必须重建根植于现实世界的经验,重建的方法可能就是真的跟坏人打一架,当他捂着被拳头击中的脸,他在现实世界里的经验值才会增长。在这里,我不打算争辩互联网的优劣,只想让更多迷醉于网络的同学们知道,世界足够广阔,人生足够美好,值得我们用一生一世去探究、去寻求。朝朝暮暮与网络相伴,"为伊消得人憔悴"是永远长不大的。"
正方三辩:"我怎么想怎么不明白,怎么现在还会有人睁着大眼说网络是不真实的。我考完高考偏巧我一个表哥结婚,父母见我闲在家里就让我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你说怎么着,我表哥和我表嫂就是在网上"浪漫邂逅"聊天室里认识并相爱的,这说明什么?说明虽然我们不能为网络找到物理空间,但在网络上发生的事却带来了真实的后果!网络如果是不真实的,那么哪来的我真实的表嫂呢?网络无疑是真实的,是连接个人与社会的一种真实的介质,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进退自如的空间,在那里不必察言观色,无须拿捏分寸,一切任由自己,同时还能与他人交流互动。再说,我们上网不是想逃避现实世界,而恰恰是现实抛弃了我们。进大学一两个月来,我明显感到一是课余时间多了,自由支配的时间长了,二是学校生活单调乏味,几乎没有什么有意义的社会实践啊、文化娱乐啊、社团啊等活动,我们感到空虚无聊,无所适从,不上网消磨时间,寻找真正的精神家园又能干什么呢?四年总不能只与书本为伴吧!"
反方三辩:"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我的学生哥。李嘉诚不是靠打电脑游戏发家的,他儿子李泽楷也是在国外名牌大学苦读多年、掌握了足够的知识才有今天辉煌的。学习才能掌握知识,知识才会转变成财富,这是铁板钉钉的道理。其实大学现在给你们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是让你们不仅要在课堂里跟老师学读书本学,还意在培养你们的自学能力、独立思考能力。你们不要以为进入了大学,远离了父母督促,老师也不像高中那样步步紧跟了,自由空间就无限膨胀了,就可以随心所欲,长期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欲望就统统迸发出来了。我在老校
带的那个班就有这样的例子,一个保送进来的优秀生,就因为沉迷网络游戏、醉心于网上猎奇,结果得了什么网络强迫症,整天在网上飘,彻夜不归,一天不摸键盘就六神无主,弄得门门功课红灯高挂,最后不得不退学回家,到了他这种地步后悔就晚了!"
正方四辩:"我首先对反方三辩居高临下的态度表示抗议,辩论会场不是上课课堂,我们正反双方都是地位平等的辩友,而不是平时的师生关系,刚才对方三辩的发言有严重的教训人的倾向,必须注意纠正。现在一提到学生恋网,荒废学业,就一味责怪学生本人咎由自取,自作自受,那么,作为学校领导、老师你们就没有一点责任吗?你们要么就不管,要么就管死,而究竟考虑没考虑过采取一些有效的对策趋利避害,使网络的正面效益最大化呢?我请对方四辩回答。"
反方四辩不是别人,正是蓄势待发的瘦主任。
他一本正经地站起来,清了清嗓子,正了正衣襟,振振有辞地回答:"当然有,你刚才所提的问题,我们校临时党委早就考虑到了,并多次专门召开会议对此进行了专题研究,一致认为,最大限度地防止和纠正网络给大学生学习、生活、成长等诸多方面带来的不良影响,首要对策就是加强学校的思想政治工作,帮助同学们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以正确理论指导你们,以扎实的科技知识武装你们,以坚实的伦理道德塑造你们,以健康的心理充实你们……"
他话还没说完,听众席上就响起一片嘘声。
正方四辩替他圆场:"昨天我们尊敬的嵇主任为关系大家切身利益的奖学金标准问题操劳了一夜,目前尚未完全清醒,可能还以为今天是他的政治课,请同学们谅解。我认为,校方如果是真心的而不是假意的要把同学们上网纳入正轨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毒攻毒",立即办起校园网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听众席上的学生们顿时齐声叫好,纷纷声援:
"对!你们不是要管我们上网吗?就把我们拴在眼皮底下吧!"
"网络这块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会去占领!要为我所用,借助这个载体开展活动,丰富我们的课余生活。"
"许多课程、作业都可以放到网上。我就通过"空中英语"网站学习英语、课外充电的。"
"把网吧建在校内,就可以把不健康的东西挡在校外!"
"再说,好水不肥外人田,学校也可以通过网吧增加一些外快,改善一下我们的伙食,现在餐厅的饭菜质量每况愈下!"
"就是,现在同学们给餐厅起了个雅号--"减肥中心"!"
……
"肃静肃静,怎么说着说着,说到吃上去了?"主持人郭勤勤赶紧用筷子敲着倒扣在讲桌上的搪瓷碗,控制局势。"有理不在声高!亏得上面还有两层压着,不然楼顶都要被掀跑了。好,自由辩论阶段到此结束,下面由双方代表作总结陈辞,时间各是15分钟。"
她一敲瓷碗:"开始!"
瘦主任和对方一学生同时站起就讲:"我再请同学们冷静……"、"我们请老嵇同志不要回避……"
郭勤勤又敲瓷碗:"都坐下,谁再犯规红牌罚下!先请正方四辩发言。"
瘦主任只好忍气吞声地坐下。
……
许海冰在外面看得有趣,不经意将拎着塑料袋的手扒在前面的女子肩上,努力向上伸着头。
那女子被一股熟悉的臭味熏得掩起鼻子,转脸瞅来,把许海冰吓了一跳,没注意身前这人竟是张汶,急忙边尴尬咧嘴边赶紧撤退。
学生们为正方四辩的精彩陈辞发出的喝彩声响彻教学楼……
第二十二章
许海冰钻进一个建在地下人防工程中的批零市场,拎着塑料袋,在拐弯抹角的卖鞋摊位前流连。
他终于发现一货架上有一双蓝色球鞋,拿过来与袋里的蓝鞋比较。
摊主问:"想要?三折。"
许海冰将塑料袋里的蓝鞋递给他:"你给我看看,这鞋是你们这卖的吗?"
摊主接过蓝鞋,用手弯了弯:"嗯,这鞋,一双能买俺这里鞋五十双都不止,俺这儿可卖不起这鞋,哦,照俺看,一般商场也不会卖,或许是国贸的。"
国贸商厦在许海冰印象中是卖一般人买不起东西的地方。
他接着赶到这里,拎着鞋,弓着腰,在装饰华丽的鞋柜前对着一双双制作精良且价格昂贵的各式皮鞋仔细端详着。
一女营业员过来询问:"先生,你是……是要买鞋吗?"
许海冰如实回答:"不,是找鞋。"
"找鞋?你要找什么鞋?我们这儿是全省高档皮鞋第一柜,各种名牌应有尽有,你只要说出牌子,我可以立即为你找到。"
许海冰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只蓝鞋:"这鞋能找到吗?"
女营业员开始直用手煽臭气,但很快被蓝鞋吸引,她掏出手帕,包扎住下半张脸,接过蓝鞋,仍难抵熏臭。
许海冰见状,拿起柜面上一只静洁空气用的喷壶,往她手帕上喷了些香水。
女营业员这才经受住,认真地对蓝鞋里里外外进行了一番审查摆弄,反过来问:"这鞋哪里买的?"
"就想问你呢。"
女营业员把鞋往他手里一放:"那我告诉你,哪里也买不到!"说完转身去洗手。
许海冰追着:"那,那这鞋到底能从哪来?"
女营业员回脸打了个响指,扔过两个字:"国外!"
"啊?国外?!"许海冰怔了怔,还想刨根问底,但看到女营业员进的是贴有高跟鞋标志的门,心有余悸,惟恐避之不及。
在商厦一楼滚动电梯前,一打扮入时的女青年突然收回抬向电梯踏板的腿,转身蹲下佯装系鞋带!
许海冰正站在电梯上下来。
女青年稍抬头,习惯地用手捋了下留向左额的刘海,用眼角余光看着许海冰走出商厦大门--
她不是别人,正是数小时前还在学校主持辩论会的郭勤勤……
许海冰刚出国贸大门,就迎面碰上了上次给他介绍对象的张姨,想错开是来不及了,礼貌地打个招呼赶紧就走。
张姨叫住:"哎,哎,冰子,我正说要找你。"许海冰只好靠近她。
张姨见他拎着塑料袋:"你也来买东西啊?"
许海冰将塑料袋掩在身后:"没买什么,瞎转转。"
"这国贸的东西好是好,就是忒贵。我要不是给大孙子物色生日礼物,我才不来呢!"
"你这样的军区后勤部长夫人要是都来不起,国贸不是要关张了嘛?张姨,我又不向你借钱,你哭什么穷啊?"
张姨嗔笑着拍了许海冰一下:"别跟阿姨耍贫嘴,你可是我亲手接生的。哎,说正经的,上次给你介绍那个秦玉没成,阿姨心里怪不好受的,现在我手头又有一个好头绪,等我落实好了,过两天跟你联系。"
"你老人家一片心意我领了,就怕到时我又会辜负你热切的希望。"许海冰见不少顾客从商厦里出来,就用右手推着张姨往里进,"呦,你再不进去可真要关张了,快去为你大孙子买礼物吧,别忘了也顺便给自己添些装备。"
"过两天听我的信噢。"张姨说着进了商厦。
许海冰回转身来,刚下一级台阶,突然意识到什么,慢慢将背在身后的左手移到身前,啊?手里提着的塑料袋空空的迎风飘起--
鞋没了!
第二十三章
"汪汪!汪汪!"
大黑在前面奔,许海冰和胖保安在后面跑,直扑校园后荒野上那座土丘而来。
此时,天色将暮,冷风渐起,丛生的灌木夹杂在稀稀疏疏半死不活的松树林中,风声鹤唳,渗透着丝丝阴沉沉的气息……
许海冰的脚步在萋萋荒草间显得越来越沉重。"啊!"身后胖保安的突然失声惊叫让他急转过脸--
大黑正用爪刨嘴拱,从土里扒出一个骷髅头!
许海冰没有过去,继续往深处走,脚下不时驱到根根白骨、块块朽木……
他的脚步突然停止--
前面的荒草丛中竟散落着枝枝朵朵尚未凋谢枯萎的鲜花!
他慢慢蹲下身,凝眉观察着思虑着。
这边,胖保安正驱赶着啃玩骷髅头不舍的大黑。大黑突然止住啃玩,抬起头,支棱起耳朵,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嗖地向小松林外窜去。
胖保安被突然产生的冲击波袭坐于地,一屁股将骷髅头压碎,反过来又被压碎的骷髅头吓得哇哇直叫。
许海冰闻声直起身跑过来。
就见大黑窜下土丘,腾空跃起,准确地将一从天而降之物噙住--
正是那双蓝鞋!
许海冰跑下土丘,想从大黑嘴里取下蓝鞋,手伸出两次都害怕地缩回来,直到胖保安拖着屁股过来,才把鞋取下。
许海冰解开捆鞋的鞋带,把两只鞋分开,见鞋壳里分别放置着一张纸条。
胖保安取出左边鞋里的纸条念:"谷知、欠知,哦,欲知欲知,欲、知、哪、里、来?"
许海冰取出右边鞋里的纸条念:"放、到、哪、里、去!"
他恍然扬起脸,追寻的目光犀利地射向前方--
D座公寓楼楼顶!
黑夜包裹着黑槐。
黑槐下蹲着黑狗。
黑狗的铃铛脖套挂在了407室黑屋里。
胖保安在屋里床上香喷喷地酣睡,正一只手摸着高高隆起的滚圆肚皮,喃喃梦呓:"……哦哦,瓜熟喽,瓜熟喽……"
并排床上躺着的许海冰可睡不踏实,时不时睁眼望望吊着的大黑那副铃铛脖套。
脖套的吊线通过窗户沿着后墙升上去--
线头正系在摆放于楼顶的蓝鞋上!
夜更深了……
"叮当"!脖套晃动,铃铛响了!
许海冰腾地翻身下床,晃醒胖保安,率先冲出屋。
他几步跑上五楼半,登上预置的凳子,迅速将完好地封住天窗的胶带扯下,推去盖板,攀上楼顶,钻出天窗。
他刚往前走两步,就见刚才还漆黑一片的眼前突然闪亮出两眼凸暴、血口大咧的大黄头!
许海冰这回毕竟是有备而来,他努力抑制恐慌,掏出手电筒照过去,但随之更大的恐慌让他立马呆滞--
大黄头正直冲他晃晃悠悠地飘来!
许海冰的手抖动得不听使唤,电筒都举不起来,光柱低照处,竟是一步一步朝他走来的那双蓝鞋!
他不能自控地连连后退,一脚踩空,"啊"的一声,坠下天窗--
所幸:胖保安此时正巧赶到天窗下,坠下的许海冰正不偏不移骑在他脖子上……
第二十四章
天刚发白,清凉的空气中似乎还弥散着夜的暗香。
心有不甘的许海冰脖子上套着那捆绳子,再次顽固地从天窗登上楼顶。他边走边低头寻查,寻查的是昨晚留个心眼有意蘸在蓝鞋底上的石灰印迹。
果然,他发现了顶面上留下的一串串虽然凌乱但依稀可辨的石灰鞋印,顺着往前,消失
在西北角房的小铁门根。
"咣当--!"
许海冰用力踹开铁门,伸头向里面觑视--
这是一间充满噪音、布满管道、站满配电箱、挂满抽风机等乱七八糟设施的仓房。
许海冰小心翼翼地进来,见狭小脏乱的空间竟然放着一张小床,伸手一试,被窝还有温度。他顿时警觉起来,急忙四处找人,在一旮旯间,竟与那骇人的大黄头碰了个照面!
他本能地一哆嗦,但立刻稳住神,屏住呼吸凑上去,终于看清这个吓倒自己几次的大黄头原来竟是个大番瓜做的!
许海冰伸手轻轻一碰,大黄头里面感应开关亮起灯泡,现出暴眼血嘴,只是在光亮中不再那样唬人,反倒有几分可爱。
他长舒了一口气,对着大黄头拉了一个左勾拳的架势。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许海冰甩动着绳子,从角楼仓房出来,心想找到了老窝,你个黄毛小子也就成手到擒来的窝中之鸟了,看你还能欢蹦几天。正自鸣得意地想着,背后突然传来呵声:
"立--定!"
许海冰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两手暗暗扯紧绳子,稍顿片刻,猛地转身,尚未出手,就立即定住--
一只穿着蓝鞋的脚已经蹬在了他的左耳边!
保持姿势不动的那个黄毛小子正斜睨着他!
许海冰假装服软,突然蹲下身子用绳子去攻击黄毛独立的右腿--
岂料眨眼之间,黄毛的右腿已换左腿直蹬向他的右耳边!
许海冰立即意识到来者不善,不可轻敌,这才收敛,将绳子扔掉,向后退两步,打量着眼前这位痞里痞气的黄毛,问:"你到底是什么货色?"
黄毛不慌不忙地收回腿,从兜里掏出一烟盒,从烟盒里用嘴直接叼起一根烟,点燃后深吸一口,轻巧地吐着烟圈,沉着地看着烟圈消散了,才歪头反问:"你看呢?"
许海冰直说:"我看你鬼鬼祟祟的不是什么好鸟。"
"哦?我鬼鬼祟祟?我不是什么好鸟?那你呢,你两次三番地偷窥人家女生宿舍,算不算鬼鬼祟祟?是不是什么好鸟?"
"我不提你还倒提了,我那晚差点被你弄的那鬼头吓个半死!"
"要的就是这效果。要不怎么叫以暴制暴,以邪治邪呢?对敌人就是要像秋天扫落叶那样残酷无情,这可是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雷锋同志教导我们的!"
"真正学雷锋的是我,瞎捣蛋的才是你!知道吗?我正在主动协助公安机关侦破一个重大而复杂的案件,结果不仅被你搅黄了汤,我还、还差点弄了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黄毛轻蔑一笑:"嘁,吓唬谁呢?什么重大而复杂的案件?不就是沈大兴莫名其妙地死在屋里了吗?我早……"
许海冰赶紧上去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并伸头向楼下看看有无人听见。
黄毛嗔怒地掰去许海冰的手,用手背狠擦了下自己的嘴唇。
许海冰压低嗓音:"你小声点。这可是公安部门要隐瞒的,要是走露出去,影响了破案,你吃不了兜着走。哎,对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晚我在楼顶看到的呗。"原来案发当晚在两个便衣警察抬着裹着白布的尸体从公寓楼出来时,伸头从楼顶上偷偷向下张瞄的就是这黄毛。
许海冰声色俱厉起来:"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老实说,不然我能把你揪派出所去。"
黄毛从容不迫:"看不出来啊,我是学校的水电工。"
"水电工?就你这样?"
"我这样算不错的了,你没听说,紧车工慢钳工,吊儿郎当--水电工。"
"那你是怎么认识沈大兴的?"
"你那宿舍抽水马桶坏了就是沈大兴找我修的。"
"那我再问你,你是怎么进了人家郭勤勤的房间的?"
"我进了吗?"
"没进?没进那晚你怎么在人家房间里吊个鬼头来吓唬我?!"
黄毛耸耸肩:"无可奉告。再说,我就是进去了又怎样?我进去是抗暴安良,正义之举,你进去是图谋不轨,卑劣行径,我要告诉了你,不成了助纣为虐了吗?!"
"准确地说,是狼狈为奸,哦不,是、是这个、这个携手围歼。"许海冰上前去凑近乎地拍了拍黄毛的肩膀,和颜悦色地拉拢他:"我看你这位小老弟虽然有点油条,但心眼儿还不算坏,身手也还算敏捷,不像那胖保安手脚跟脑子一样笨,没可造之处。你好好配合我,没你亏吃,有机会我跟学校负责人说说,关照关照你。看你这素质,当总务处长是没指望了,不过让总务处长给你调个好点儿住处还是有可能的。你昼伏夜出,在这楼里上窜下蹦的,对这里的情形多少有些数吧……"
"树(数)倒没有,劈柴倒有点。"黄毛把最后一口烟猛嗍到底,然后潇洒地弹出。
"好好,劈柴也行,哎,你给我大胆设想一下,如果、假设、万一沈大兴的死有人为因素的话,最有嫌疑的会是谁呢?"
黄毛脱口而出:"郭勤勤!"
"何以见得?"
"她和沈前些时好像闹过别扭、有过争执,那天晚上……"
"哪天?"
"哪天我哪能记得,反正有天晚上,我在脚下这座楼里挨屋门缝塞广告,这事我也不瞒你了……到了407室门前,忽听里面有男女争吵声,我俯耳偷听,只听一女生激愤的声音:"那就各走各的,我没好下场,就看你有好下场了!"然后就是走过来开门的声音。我见躲闪不及,急忙向前直挺挺贴墙卧倒在地!哦,对了,上天晚你出来追我,我也是这样躲避的……后来就见怒容满面的郭勤勤出来,摔上门,走了。"
许海冰思量:"那他俩会是什么关系呢?"
黄毛的回答更让许海冰意想不到:"嗯……他们好像早就认识吧。"
黄毛见许海冰不大相信,便将他拉到楼顶边栏前,指着下面敞开地告诉他:"开学报到那天,我闲着没事站在这里看人,当时下面满是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学生和家长。就见一个男子扛着行李往公寓楼来,因为挡着半边视线,偏巧与迎面一个边看书边走路的女生相撞。他见女生腋窝夹着的几本书散落在地,连忙放下行李,蹲下帮着捡书。我当时想看热闹,所以瞅得就仔细些,就看他俩同时停住了手,同时抬起了头,四目相遇的时候同时愣住了,更蹊跷的,你猜是什么?"
听得入迷的许海冰摇头。
"最后是那女生拿着男子的行李,男子拿着女生的书籍一起默默地向公寓楼走来!你再猜,这两人是谁?"
许海冰试着说:"难道那男子是沈大兴?女生是郭勤勤?"
黄毛一蹦:"算你不是呆叉。"
"哦?……"许海冰听完这显然不像是编造的讲述,先失神后来神,竟有点兴奋不已地不住地搓着手,原地转了半个圈,最后果断地一指黄毛:"你、你开个价!"
黄毛一丝哂笑:"算你懂事……"
校园里上课预备铃声大作。
从楼顶看下去,郭勤勤和一些同学正三三两两地拿着书本往教学区走去。
接受了金钱交易的黄毛见时机已到,向许海冰挥挥手,许海冰跟着他跑进了西北角房。
只见黄毛带着许海冰弯着腰钻过弯七扭八的管道空档,来到墙拐旁,单腿跪下,搬起一块水泥方砖,然后伸手下去取上一块装饰版,顿时下面涌上一股光亮。
许海冰往下望--
正是507室的卫生间。
黄毛灵巧地先顺着管道很顺溜地滑落卫生间内,接着天花板缺口露出许海冰的两只腿,晃荡着迟迟下不来。
黄毛催促:"笨蛋,快往下滑啊。"
许海冰声音在天花板里嗡嗡响:"你快接我一把。"
黄毛无奈伸出手握住许海冰的脚脖子,将他整个身体下引到浴盆上站住,哪知他刚挪步就扑哧一滑,前扑在黄毛背上。黄毛厌恶地躲开,使他顿时失去支撑,直挺挺趴倒在浴盆里。
黄毛不屑一顾,来到外间。许海冰跟出来,抖着又湿又脏的衣服,张口就要责怪:"你……"
黄毛无声地指指门外,示意他闭嘴。
许海冰只好将怨气咽下,开始侦察房间。他的视线被书桌上摆着的一个照片框吸引,拿起来端详,见框里夹着的是郭勤勤当选学生会主席后与厅、校领导的合影。
黄毛凑过来看了看,手指着郭勤勤右边的人问:"这是谁?"
许海冰答:"校长。"
黄毛的手又指着郭勤勤左边的人问:"这是谁?"
许海冰答:"厅长。"
黄毛的手先指厅长后指校长:"他和他谁大?"
许海冰指厅长:"当然是他大。"
黄毛的手先指厅长后指自己:"他和我谁大?"
许海冰白了他一眼,没搭理这无厘头的玩笑,放下照片框,过去打开电脑。
他一眼就看到屏幕桌面上的QQ企鹅标志,连忙点击,见弹出的QQ登陆窗口上留有一串QQ号,估计是郭勤勤的,掏出纸笔,迅速记下。
黄毛叫他:"哎,你看这是什么玩意?好像不是听音乐的耳机。"
许海冰转脸,见黄毛斜倚床上,正摆弄一大耳机。他起身过去接过耳机,对在耳朵上听了听:"嗯?怎么像是改装的电话话筒?别乱动东西,站在门后听着动静。"
许海冰把耳机放回床上,拉起黄毛,然后坐回电脑前,准备继续查找文件。
黄毛将耳朵贴着门背,忽然轻声叫道:"不好,有人来了,快关机。"
许海冰不相信:"你捣什么蛋嘛,哪能……"
黄毛拽过他:"哎呀,你自己听--"
许海冰俯耳倾听,没听到什么,却看见墙角处放着一小堆胶水瓶,不由蹲下来仔细查看。
黄毛急忙自己去拔下电脑插头,然后一把拽起许海冰:"你再听听!"
许海冰再次俯耳倾听--
走廊上果真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许海冰扭头就往卫生间跑,黄毛一把拽住,指指床下。
许海冰掀起左边一张床的床罩,弯腰往里钻。
门外已响起钥匙开锁声!
黄毛赶紧示意钻右边一张没有被褥的床。
门已被打开条缝了!
"嗖--"许海冰和黄毛耗子般地钻进右边床下。
进屋的果然是不知为何打个回马枪的郭勤勤。她反锁上门,掏出手机,查看号码……
光线暗淡、空间狭窄的床下,许海冰敛气屏息,心里怦怦直跳。黄毛却十分轻松,甚至感觉好玩,竟悄悄掀起床罩向外偷窥。
"啪!"郭勤勤的鞋甩过来,差点打到黄毛脸上。许海冰点着黄毛,示意他留神。
两人听着外面响起的声音--
郭勤勤躺上床的声音……电话铃声……郭勤勤娇嗲的声音:"……嗯,真烦人,人家刚进教室,你就催了……嗯嗯,你好坏……嗯嗯,不嘛……"
黄毛好奇地再次去掀床罩,许海冰急忙制止,黄毛用胳膊肘捣开他,慢慢掀起床罩向外看--
只见对面床上,郭勤勤的脸被捧着的一本大开的《新编〈资本论〉教程》挡住,只露戴在右耳的耳机。
黄毛公然将头和身子都悄悄伸出去想看个究竟。
许海冰慌忙用双手把他环胸抱拉进来,不知为何,差点讶然失声,幸被黄毛及时堵住嘴巴。
接下来只听郭勤勤草草结束打情骂俏的通话,下床、出门、锁门、离去……
楼顶。
神情都不大正常的黄毛和许海冰先后从西北角房里走出。
黄毛伏在边栏上,托腮北望。
许海冰叉腰运了半天气才耿耿地发话:"你到底是什么人?装神弄鬼不算,竟还男扮女装,哦,女扮男装!"
黄毛平静地反击:"你什么时候问我是女的啦?我又什么时候跟你讲我是男的啦?谁规定的,只许男的留长发,不许女的剪寸头?我们农村女孩就这样,泼打泼上,没心没肺,个个都是假小子。怎么了?念不起书,种不了地,扮个男相出来混碗饭吃,有什么了?看不顺眼哪?看不顺眼你可以走远远的嘛!"
许海冰抬腿就走,转念又止:"哼,你没心没肺?没心没肺能那么多愁善感?你老实说,前面那片树丛里的鲜花是不是你扔的?那里是不是你和什么人幽会的地方?"
黄毛耸耸肩:"莫名其妙,我有鲜花干吗扔啊?脑子进水了呀。"
"那你鞋怎么丢那里了?"
"我自己扔的啊,反正一只也不能穿。"
"专门去那里扔一只鞋?"
"用什么去啊,我就站这儿扔的。"黄毛轻描淡写。
许海冰倒张大了嘴:"啊?!"
黄毛一撸袖子:"啊什么啊!不信?咱打赌!"
"打什么赌?"
"扔鞋啊,我要是能从这儿把鞋扔到前面的土丘上,你怎么说?"
"再给你钱?"
"不,这回不要钱了,我要你背我到土丘边上的水塘里给我洗脚。"
"你要是不能呢?"
黄毛一拍胸脯:"倒过来,我背你,给你洗脚啊!"
许海冰挺大度:"算了吧,你要是输了,以后听我招呼就行了。"他心说你输定了。
这黄毛说到做到,真的气定神闲地将脚上一只蓝鞋脱下,然后后退几步,突然向前助跑,飞臂抡圆,将鞋掷出--
只听风声在耳,就见那只蓝鞋在蓝天中划了一个高而远的漂亮弧线!
许海冰的眼睛盯着弧线走--
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从远处荒丘的小松林中惊飞!
许海冰看看飞雀,又看看黄毛,除了发呆剩下就是犯傻了……
为维护一言九鼎的男子汉尊严,在交换条件包括加倍补偿违约金被否决后,许海冰只好答应屈尊背黄毛去土丘后的水塘为她洗脚。
冤有头债有主,许海冰心想我就是捧臭脚也得知道捧的是谁啊。他问黄毛大名,黄毛说叫大名显得生分,人家国外朋友之间都兴那什么昵称的,你就昵称我马丫吧。
许海冰先从公寓楼后的铁栅栏爬过,边等马丫边暗暗庆幸马丫没坚持让他背着从学校大门通过,多少给自己留了些脸面。
还没庆幸完,就听正骑在铁栅栏上摇摇晃晃的马丫喊:"不好,我要倒了,快快,靠过来接我一下。"
许海冰赶紧靠上去,马丫先将一只没穿鞋的脚踏在许海冰的肩上,另一腿跨过铁栅栏,然后双腿直接盘坐在他肩膀上,一拍他头:"目标前面小水塘,开路!"
毫无思想准备就处于被压迫状态下的许海冰往前踉跄几步,表示抗议:"哎哎!不对不对,刚才是说背啊,没说骑啊!"
马丫理直气壮:"你就认赌服输吧,还有脸讨价还价?!我问你,不论背还是骑,能改变你输给我的残酷现实吗?"
许海冰据理力争:"可输给你后我认罚的方式是背而不是骑,这是原则问题。"
马丫鞭辟入里:"那好,我再问你,不论背还是骑,能改变我脚不沾地、你出笨力这一根本状态吗?"
许海冰理屈词穷,他看到胸前马丫一只脚上的蓝鞋,才想起还有重要问题没问:"哎,想起来了,你这双鞋的款式好新颖,材质好优良,好像在我们这儿的商场里买不到咹。"
"当然买不到了。"
"那你这是在哪里买的?"
"在……在垃圾箱里捡的。"
"哪有这么好事,不会是偷的吧?"
马丫勃然作色,两膝一夹,疼得许海冰嗷嗷直叫。
"说,谁是贼?说你自己!"马丫厉声命令。
许海冰在人香臀下不得不低头:"我是我是。"
马丫松开膝盖,悻悻地:"哼!我最恨不劳而获了,想要钱就挣,没有钱就捡,享受靠自己双手得来的劳动果实才叫幸福。"
"可你也没珍惜啊,不是给扔了吗?"
"是那晚躲你丢了一只后,一只又没法穿,看了还难受,才扔的。还得谢谢你,凑齐了又
给我放楼顶上了。"
许海冰一听不对嘴:"嗯?是你偷……哦,是你从我这摸了去,又从楼顶扔下来让大黑狗等着的啊!"
马丫很认真的样子:"什么?自己东西失而复得了还扔?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呆叉啊!再说,一只鞋我能扔过来,一双鞋我可扔不动。"
许海冰暗吃一惊,不禁站住,一个转身将马丫斜抛下来--
马丫那只没穿鞋的脚先着地,扎在芦茬上,"哎哟"一声歪倒在地。
许海冰连忙俯身抱起她:"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刚才走神了,光顾想谁是第二个扔鞋人去了,一瞬间把你还在我头上作威作福的茬给忘了,对不起对不起……"
马丫没好气地将脚往许海冰眼前一伸:"你看,都扎破了,这下真不能走了!"
许海冰任劳:"没事,我背你,继续背你。"
马丫任性:"不,我还要骑!"
许海冰任怨:"好好,我情愿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马丫任意:"蹲下!"说着用脚脖猛地一磕许海冰的肩膀。
许海冰任栽直接屈膝。
马丫撑起另一只脚,重新凌驾到他的脖子上,呵道:"起轿!"
许海冰咬牙切齿地直起身。
马丫一拍他头顶:"驾--!"
两人叠加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土丘后面……
第二十五章
许海冰低头揉着酸疼的后脖颈回到家,有气无力地靠在沙发上。
他瞟见自己卧室里闪着荧光,大吼一声:"给我出来。"
"嘿嘿,舅舅回来啦。"毛蛋从卧室里不情愿地出来。
许海冰耍起威风:"好小子,我那电脑等于孝敬你了。快过来!"毛蛋畏惧:"哦哦,不敢。"
许海冰拍拍后面:"帮我按摩按摩。"毛蛋这才松口气,跳到沙发上帮他捏肩捶背。
"你外婆哪去了?"许海冰随口问。
"到我家救火去了。"毛蛋随口答。
许海冰差点蹦起来:"什么?!你家失火啦?!谁点的啊?"
毛蛋蜻蜓点水:"还有谁,本老大呗。我把我爸跟女网友"有一腿"的事告诉我妈了,我妈能不火吗?"
"她信了?"
"铁证如山啊。我把我老爸和那"丰乳肥臀"的聊天记录调出来给她看了,她正在家跟她老公拼命哪!"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妈就那火暴脾气,来得快去得疾。哎……"许海冰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一张纸条:"你快把这个QQ号的密码给我破译喽,我要查查她的聊天记录。"
毛蛋没接纸条,而是严肃地指出:"老许同志,你的指示好没营养耶,你或许还不清楚,我就要入队了,你休想把一个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队员拉向犯罪深渊。"
许海冰腾地坐起:"现在我就把电脑捐给希望工程!"他捋起胳膊,抬腿就要去卧室。
毛蛋连忙拉住他,按回沙发上,讨好地媚笑着:"嗳嗳,息怒息怒,小意稀啦,我这就去办,Who怕Who啊。"说着,拿过纸条,跑进卧室。
许海冰用遥控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劲歌劲舞,他不禁也跟着节奏抻转着酸痛的脖子和肩臂。
"舅舅,开了。"毛蛋在卧室喊。许海冰来到卧室,见电脑屏幕上果然显现着郭勤勤的QQ面板,立刻打开整个QQ聊天记录--
没一个栏里有字!
"怎么都是空的啊?"许海冰奇怪。
毛蛋说:"不在一个硬盘上嘛。"
许海冰拍了拍后脑勺:"我倒把这茬给忘了,咳,想摸点情况又不成了。"
"怎么摸不成?好办。"
"嗯?你有办法?"
"让我来。"毛蛋当仁不让,拨开舅舅坐下来,小手在键盘和鼠标上熟练地操作起来。
许海冰在一旁瞪着眼睛随着毛蛋的动作不停地转,没等看个明白,就见刚刚弹出的沈大兴QQ面板上冒出了一个彩色新脸谱。
毛蛋一看网名:"呦!这人原来还是个MM啊。"
"你怎么知道?"
"瞧,网名--"嫁个有钱人",GG想嫁有人敢娶吗?我已替你加她为好友了。芝麻掉针眼--巧了,她正好在线,你现在就冒充陌生人跟他聊天,什么话掏不出来啊?!"
许海冰觉得无伤大雅,不妨一试,便换毛蛋坐下,顺手打了个"你好"发送出去。
不一会,随着"叽叽"声,"嫁个有钱人"脸谱闪动,许海冰调出对话框,见对方回复:
"同好!"
许海冰突然紧张起来,忙问毛蛋:"下面偶,我、我怎么说啊?"
毛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嗯……有了!她不是要嫁给有钱人吗,你就说你是大款,想包、哦,不,租个二奶,看她上不上钩。"
许海冰顾虑:"她要是生气,骂我呢?"
毛蛋很老到地:"咳,她知道你是谁?再说,你脸红她又看不见。"
"试试看。"许海冰心怀忐忑地键入有关话语,然后点击发送。他回头点了一下毛蛋的额头:"看来是你把我带入犯罪的深渊了。"
"叽叽"声响,许海冰查看回复,毛蛋凑上一瞧,鼓劲:"嘿,有门,继续。"许海冰再键入,再发送。
"叽叽"声再响,许海冰再查看回复,毛蛋再凑上一瞧,再鼓劲:"嘿,快咬钩了,多下铒。"
许海冰击键的手显得犹豫。毛蛋干脆挤去他,熟练地操作起键盘和鼠标。
许海冰一看对方回复,连忙去按毛蛋的手:"到此为止,玩笑开大了。"
毛蛋拨开他的手,迅速击键并发送。
"叽叽"声响,毛蛋调出对方回复,看后乐得打了个榧子:"吔!钓着了!看,她约你一小时后到"新JJ"B4桌,面谈。"
许海冰吃惊之余流露惋惜。
毛蛋击键并发送:"^-^不见不散!"
对方回复:"^-^不见不散!"
毛蛋兴奋地转向许海冰,觉得奇怪:"咦,鱼上钩了你怎么不高兴?哦,我知道了,她一定是你的梦中情人,你想试探试探她的忠心,结果让你失望了,对不对?"
"别胡说。"
"那你到底去不去啊?"
"我去干吗,我又不是真大款,又不是真要包、哦租她。"
"没劲了吧,你就去教育教育她、训斥训斥她也好啊,也比失约让人家在那里独守空桌人道啊!"
"你这么小点儿就懂得怜香惜玉啦,她贪求浮华虚荣,活该让我骗一回。"
"我知道了,知道了,你是胆小如鼠,怕人家布下埋伏,设下圈套,有意陷害你,你贪生怕死!"
一贯自恃所向无敌的许海冰哪经得起这一激,嚯地劲又上来了:"那、那什么"新JJ"是什么地方?"
毛蛋一扭胯:"全市最大的迪厅!"
光怪陆离、绚丽多彩的霓虹变幻出"新JJ迪厅"几个大字。
许海冰来到迪厅门口,看看招牌,踟躇不前。
一个人高马大的黑衣警卫走过来,冲他"啪"地一个敬礼:"是许海冰先生吗?"许海冰诧异地点头。
警卫冷酷地告之:"请跟我来。"
许海冰预感情况不妙,刚想退缩,哪知又上来一个更高大威猛的黑衣警卫一把攥住他的胳膊,两人不由分说,把许海冰近乎挟持地架着,穿过一个滚圆的霹雳闪电通道进入迪厅。
这是个超大迪厅,缭乱的激光,杂乱的音响,混乱的舞池里数百攒动的头堆积在一起,像一群怪异的兽类弹跳着呼喝着扭动着。
高台上一红一黑两个领舞舞女正急速搅动着妖娆的长发,将疯狂与迷幻拼命地向四周发散。
被两警卫架着的许海冰几乎双脚离地的来到一吧桌前。
"请稍候。"一警卫按下他离去。
许海冰一瞅桌号正是B4,再瞅四下除了如豆的烛光,一片暧昧晦暗,越想越不对劲,站起就要溜,黑暗中伸出一只大手有力地再次将他按下,他这才想起身后还有位大黑骡子监视着,只好耐着性子坐下。
一花枝招展的女侍端来一果盘和一泡着蜡烛的高脚杯:"先生请慢用。"
许海冰拿起一牙签,对准一片哈密瓜,颤颤了半天也没插下去。
一曲终了,成双成对的舞者纷纷走上吧桌歇息。许海冰东张西望,转脸一激灵--
对面已悄然坐过来一打扮俏丽的女子!
许海冰端起高脚杯,飘忽的烛光映照出郭勤勤淡妆的脸!
"你、你怎么知、知道是我的?"许海冰连尴尬带紧张,说话都颤了音。
郭勤勤习惯地用手捋了下留向左额的刘海,报之一笑:"那QQ号我一眼就认出是沈大兴的,而语言一看又不是沈大兴的,我就想,不是你会是谁呢?"
许海冰察觉她言谈举止都比在学校慢了两拍,多少带点成熟女人的韵味与优雅。
女侍端来两杯黄色饮料,放在他们面前。许海冰争取主动,端起杯子:"敬请海涵,玩笑可能开得有些大了,哦,准确地说,根本就不该开这样的玩笑。以饮料代酒,敬你一杯,表示歉意。"
郭勤勤也端起杯子,歪口将许海冰的杯子添满。
"我先干为敬。"许海冰仰脸一饮而尽。
郭勤勤狡黠地一笑。
许海冰入口即觉口感不对,但还是强咽下去,顿时嗓子眼冒火,张开嘴直哈气。
郭勤勤欠起身,用牙签插了一片水果直接喂给他。
许海冰毫无防备地吃下,腌着嗓子问:"这、这是酒?"
"XO"郭勤勤道。
此时,一支柔曼的乐曲响起。许海冰见郭勤勤起身向自己伸出手,回过神来,急忙推脱:"饶了我吧,我不会跳舞,只会踩人。"
郭勤勤干脆地拽起他:"你会走路吧?"
"走路会。"
"那就行了。"
忽明忽暗的舞池里,一时间拥满了都不会跳舞只会搂头抱腰的形形色色男女,只有许海冰和郭勤勤还端着标准的交谊舞姿势。
他俩被柔情缱绻的对对舞者紧紧包围着,并不时被碰来撞去。
许海冰神经绷紧,全身僵直,眼睛偷瞟自己的右手--
郭勤勤的右手大拇指正在他的右手心若有若无地捻动着。
此时,身后的舞者把郭勤勤蹭了一下,她顺势偎靠在许海冰的怀里。
许海冰不由一阵眩晕,紧张四顾,见周围皆卿卿我我,无人顾忌,才略微平静。
郭勤勤的脸贴在许海冰的肩头,幽幽絮语:"……咳,活得真累啊……在父母面前永远是个好孩子,在老师面前永远是个好学生,在同学面前永远是个好模范……一天到晚把弦绷得紧紧的,不能有一点闪失一丝松懈……没办法,只能偶尔来这里偷偷放松一下……要不,就通过上网或与网友通话,寻求些、寻求些……"
她眄着许海冰,吐出两个字:"刺激……"
许海冰倒吸一口凉气,立即联想起上午潜入郭勤勤寝室之事!难道当时--
郭勤勤的脸悄悄从《新编〈资本论〉教程》讲义后面移出半张!
她的眼眸瞟向另一张床床底!
床罩在不正常抖动!
郭勤勤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
他不敢再揣测下去,额头不由渗出冷汗,郭勤勤的手拿着洁白的餐巾纸替他将汗珠拭去。
许海冰感觉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伸手悄悄关闭。
两人慢慢旋转着、旋转着,渐渐淹没在暧昧晦暗的灯光、音乐和舞池中……
第二十六章
群魔乱舞间,许海冰和郭勤勤仍在不停地旋转着……
那些相拥相亲的魔怪纷纷被他俩忘情的旋转转散转倒……
两警士跑过来呵斥,拍打许海冰的肩膀……
"醒醒、醒醒!"
许母的手不住拍打许海冰的肩膀。
趴在床上春梦正酣的许海冰惊醒,翻身激凌坐起。
许母埋怨:"你昨晚到哪里去了?人家派出所打电话到家里、到学校,哪里也找不到你,手机又关机。"
许海冰晃了晃脑袋,起身下床穿衣,嗡声问:"什么事?"
"人家没说,我也没好问,原想等你回来回人家电话的,哪知过一点了还不见你人影。"
许海冰出卧室就往门口去,跟出来的许母忙问:"哎哎,你这是上哪啊?脸也不洗一把,饭也不吃一口。"
"我去看看。"许海冰打着哈欠。
许母上来抓住他:"哎呀,想必是昨晚有事,今天已经过去了,不然还能不再来电话找你?今天哪也别去,吃完早饭好好拾掇拾掇,十点钟去肯德基,那会儿人少,张姨又给你介绍了一个,要你去见见。"
"要见你见!"许海冰甩开妈妈的手,换鞋要走。
许母嗔怒:"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不懂事?!人家张姨一片热心,说上次那个姓秦的脾气古怪,年龄也偏大,不谈也就罢了。这次这个头绪可不一般,这姑娘大学还没毕业,人长得秀巧,家教严,管束紧,她妈想早点给她找个成熟一点的国家干部稳住她。也难怪,人家爸爸可是厅级大干部。"
"厅级有什么稀罕。老爷子师副政委也相当于厅级干部。"许海冰边说边拉门锁。
"你爸不是早二线了嘛,人她爸可是现任省教育厅一把手。"
许海冰一听,停住走,回头问:"哪个肯德基?"
还是那个繁华喧嚣的新街口天桥下的肯德基餐厅。
一个戴着紫色太阳镜、穿着一身很抢眼但又很顺眼休闲秋装的长发女郎,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到餐厅门口,看了看四周环境,抬腿进去。
门童鞠躬致意:"欢迎光临。"长发女郎冲他还以微笑,向空无一人的厅堂巡视了一下,转身进了洁净的洗手间,打开一高水龙头,仔细地洗着手。
这时,男厕所门打开,出来的是两次到此相亲的许海冰,他走到另一低水龙头前洗手。
长发女郎洗完手,甩了下,一抬脸看到墙上镜子里照着的在身旁正弯腰洗手的许海冰,芳颜失色,倏地埋下头去继续洗手。
许海冰简单洗完手,转身就走。长发女郎刚抬头又重新低下--
只见许海冰回过来特意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刺挠的头发,自我审视了一下才走出去。
长发女郎冲镜子调皮地吐了下舌头,转身从洗手间出来,偷瞟了在厅堂坐下看晨报的许海冰一眼,蹑手蹑脚地直奔大门。
门童边怪异地看着她的行动边开门送客:"欢迎再来。"
长发女郎胡乱一笑,跨出门,用手拍了拍胸口后,拦下一的士离去。
挂钟在安静的厅堂里"滴答滴答"地走着……
许海冰无聊地翻看着报纸,把中缝卖狗皮膏药的小广告都一个标点符号不落地看完了,也没见张姨带着"头绪"来,失兴地放下报纸,起身欲走。
"哎!冰子,别慌走。"张姨偏巧从外面急匆匆地赶来了,她环顾四周:"怎么?就你一人?没有一个姑娘来找你说话?"
许海冰懵懂:"没有啊。"
张姨擦了下额头的汗:"这丫头,又搞什么鬼!"
许海冰满不在乎地:"张姨,没事,人家不愿意见面就算了,这哪能强买强卖啊!"
"哪里呀!是她主动要先来的呀,还说,要是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准你,那不是说明你们俩有缘嘛。咳,都怪我到公安局报案耽搁了一会。"
"哦,你报案?出什么事了?你先坐下歇歇,我去拿两杯饮料,再听你说。"许海冰来了兴致,迅速跑到柜台买了两杯饮料端过来:"张姨,你喝什么?橙汁?还是可乐?"
张姨眼一瞪:"可乐?"许海冰便把可乐杯端给她。
张姨接过往桌上一放:"可乐!简直可气可恼!"她一转念,又笑了:"别说,也真够可乐的。我上天去国贸给小孙子买生日礼物……"
"我们娘俩不还碰见了嘛。"许海冰不知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说话拉近乎。
"对啊,你说我后来进去怎么着?那地面不大理石的嘛,我走不惯,脚下扑哧一滑,眼看就要仰面摔倒,这时身旁有一位女青年手疾眼快,一下子将我伸手接住……"
"呦,你遇到好人了。"
"是啊,我当时也说是啊。这姑娘真热情,边和我聊边陪我逛,知我没闺女,还开玩笑要做我的干女儿。她听说我要给孙子买礼物,就告诉我这里的副经理是她的老同学,给她弄了个贵宾金卡,买什么东西都打6折,我要买什么先用她卡付账,可以省钱。我寻思有这等优惠,不如照你冰子说的,顺便给自己添置些装备,结果就在她帮助下选了几件适合我穿的内衣外衣。去试衣室里试衣的时候,也压根没往别处想,就很自然地将首饰、钱袋之类的全交她手里拿着,哪知!一出来,你说怎么着?她连个人影儿也没了!"
许海冰听罢叹气:"咳!真没法子,现在形形色色的骗子多得碰脸,防不胜防啊。张姨,你喝饮料,别窝气了,不是报案了吗?"
"报了也白报。"
"能破得了更好,破不了就全当破财消灾,别心疼,疼出个病来才是真正无法弥补的损失呢。"许海冰宽慰一番,转入正题:"哎,张姨,你今天要给我介绍的这个对象真是省教育厅厅长的千金?"
"是呀,没错。"
"正的?一把手的千金?"
"那还有假,她爸是年头人大开会刚任命的。"
"听说她还在上学?"
"对呀,就在连大新校区。嗳,说不定你还见过呢。"
"嗯,倒不无可能。她是不是圆鼓脸、大眼睛?哦,头发是这样梳的,就是刘海梳向左额头这块的?"
张姨满脸狐疑:"……你说这倒不像是介绍给你的对象,反倒像是上天在商场要做我干闺女的那个骗子……"
许海冰脸上的表情僵住了,端着杯子的手也僵住了--
他突然猛放杯子,腾地站起,跑出餐厅!
第二十七章
校园里,许海冰在近乎疯狂地状态中奔走寻找--
他推开大二教室的门,不顾正在上课师生的惊讶,把课堂扫视了一遍。
他奔进公寓楼,不顾五楼女楼管的呼喊和阻拦,径直奔到507室前擂门。
……
他又不歇气地来到繁茂的街区,一个商场接一个商场地跑!找!
他的脑海里不停地翻腾着一连串情景--
507室门后一堆莫名的塑料小瓶!
郭勤勤陪富妇在挑选首饰!
郭勤勤将塑料小瓶里的液体偷偷喷向商场地面!
张姨踩滑的脚!
有所准备的郭勤勤迅捷地抱住即将滑倒的张姨!
郭勤勤在张姨进试衣室后贼相毕露,掠走财物!
又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商场。许海冰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眼睛随即定住了--
前面,郭勤勤正瞄准一个朝她方向走来的富态女人!
她半蹲下身子佯装拔鞋!
她的手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小瓶!
塑料小瓶向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喷出无色液体!
……
顷刻,随着富态女人一声尖叫,一只脚在液体撒过的地面上踩滑--
郭勤勤稍侧身,迅捷地抄手一把扶住即将滑倒的人!
她惊讶的张嘴--
扶着的不是她的猎物富态女人,而是许海冰!
嘈杂的厅堂一下子鸦雀无声!
许海冰和郭勤勤呆呆地对立着!
商场往来顾客包括刚才被许海冰从身后粗鲁推开的富态女人,都莫名其妙地扫着他俩,匆匆避开。
突然,许海冰的手机响了!
他打开机盖,见机屏显示短信:
沈大兴刚才已火化,骨灰暂寄凤凰岭公墓。
许海冰恍然抬头,拉起郭勤勤飞奔出商场……
第二十八章
"吱呀"--
笨重的大黑门被推开,耀眼的阳光涌进阴暗高旷的公墓骨灰堂。
面若冰霜的郭勤勤随许海冰走进来。
迎门的柜架上,一只崭新的骨灰盒在其他落满灰尘的骨灰盒中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骨灰盒正中镶嵌着沈大兴的一寸头像!
郭勤勤定睛一看,身体一软,瘫倒在许海冰怀中。
公墓边小河潺潺,荒草萋萋。
表情凝重的许海冰和泪眼婆娑的郭勤勤坐在河沿上,他们的背后树立着漫坡的墓碑。
许海冰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你说啊,沈大兴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一定是你坑蒙拐骗的行为被他发觉了,他很伤心,很失望,责骂你,痛斥你,劝你去自首,劝你回头是岸,你怕事情败露,便采取非常手段半夜吓死了他,我说的错了吗?!"
郭勤勤一直凝视着清悠的河水,无动于衷。
"我是在对你负责!你知道吗?!告诉我!你和沈大兴到底有什么过结?!"许海冰义愤填膺,起身一把将郭勤勤拽起,怒目相向。
良久,郭勤勤慢慢捋起留向左额的刘海--
呈现在许海冰眼前的是她左额头道道丑陋的伤痕!
接着,郭勤勤冷静地讲述起一个十多年前发生在一辆公交车上的真实故事--
那时的公交车还破旧不堪,并和现在一样拥挤不堪。
一只皴裂的小手正偷偷伸进一乘客的口袋里行窃,当颤抖的两指刚夹住钱夹的时候,被另一只悄悄伸过来的大手攥住了!
不满十岁的小女孩吓得小脸煞白,她张皇地用眼角瞅向捉住自己手的人,一个朴实土气的农村大哥。
公交车剧烈地颠簸一下,小女孩想趁机拽出自己的手,但被农村大哥更用力地攥住。
公交车吭哧吭哧地行驶着。小女孩和农村大哥都默不作声,两人的手还紧紧攥在一起……
公交车停靠站点,车厢旅客开始涌动。小女孩一咬牙,突然奋力甩开农村大哥的手,随后啪地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骂了一声:"坏蛋!",便一头钻出车门……
街上,以为脱离险境的小女孩回头发现那个一言不发的农村大哥竟也跟着下了车,并紧紧跟在自己身后,为急于甩掉这个讨厌的尾巴,她扭身钻起了胡同。
胡同内,小女孩前面疾步走,农村大哥后面疾步跟!
走着走着,小女孩不走了,因为眼前堵着一座灰楼,是个死胡同!
小女孩转过身,农村大哥停住脚,无言对峙。
小女孩的手开始伸向书包。
农村大哥盯着她的动作。
小女孩猛地从书包掏出一把钢锯条改制的削笔刀,高高扬起!
农村大哥不禁退步,刚要开口,哪知小女孩的刀刃并没有刺向他,而是用力地划向了自己的左额头!
农村大哥惊呆了,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刀片深深地划破小女孩的额头,顿时伤口条条,鲜血直流!
农村大哥醒悟过来,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左手一把攥住刀刃,奋力争夺!
两人的手瞬间停止了,鲜血从农村大哥的手指缝里渗出,滴在地上,弹起一烟浮尘……
小女孩左额的鲜血流下来,模糊了眼睛……
"不说你也知道,那个农村大哥就是沈大兴,小女孩就是……我……"郭勤勤拭了拭早已干去的泪痕,沿着河边走着。
许海冰跟上去,欲言又止,心潮难平。
郭勤勤边走边低沉地接着述说:"……我们就这样认识了,那时他刚从邻省山区考入我们这儿的大专。后来,他说他那天一抓住我,就下决心要挽救我,所以跟着下了车。他真的像我亲哥哥一样,在品德上开导我,在学习上辅导我,甚至把少得可怜的奖学金也抠出一点来接济我,鼓励我重新做人……直至后来我家的老屋被区政府勒令三天时间内强制拆迁,我和奶奶流离失所,才失去了联系……冥冥之中也许真有命运安排吧,没想到在新学期开学的那天,竟然十分意外地碰到了他……"
郭勤勤说的正是黄毛那天在楼顶上看到的情景--
D座学生公寓前,参加在职研究生学习的沈大兴扛着行李与低头看书的郭勤勤相撞。
沈大兴满怀歉意地蹲下来帮郭勤勤捡起落地的书本。
他愣了--
无意看到眼前的女生左额上的伤痕!
郭勤勤也愣了--
眼前帮着捡书的男子的左手带着熟悉的伤疤!
两人缓缓抬起头,好半天才同时露出了沉重的笑容……
"……毕竟,我们都不是从前的年龄了,再也找不回从前那种兄妹式交往的感觉了……尽管就在上下楼上,但两人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即使见了面谈论的也只是冠冕堂皇的话题……"郭勤勤边说边采着坡上的野菊花。
许海冰旁敲侧击:"好像我掌握的情况不是这样啊,你也许忘了,前一段时间你们交往频繁得已经到了配钥匙的地步了……"
郭勤勤很镇静地说明:"那是有一次我问他政治方面的题目,结果扯到了政治文明上,他愤愤地说起农村老家乡村干部专横跋扈、横征暴敛、鱼肉乡里,弄得农民苦不堪言的事情,究其原因,他觉得关键还在于乡村干部的任命权不在老百姓手里,他们只要把上面巴结好了,照样升官,甚至越腐越升。由此我们想到能不能从大学开始尝试直接选举,抓住新校立足未稳,尚无暇顾及成立学生会的时机,来他个出其不意、石破天惊,完全由学生自己选举产生学生会的组织机构和成员。我俩在一起分析形势、权衡利害,觉得这符合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的精神,是一件顺应潮流、与时俱进的好事、新事。就这样,在他的支持和引导下,一切尽在我掌握,最后取得了成功……"
说着话,捧着满把金黄色野菊花的郭勤勤与许海冰重又来到了骨灰堂。
许海冰疑窦未解,紧追不舍:"应当说,不论怎样,沈大兴都有恩有义于你,你对他理应满怀感激……"
"……感激到永远。"郭勤勤把野菊花轻轻地摆放在沈大兴的骨灰盒前,然后双手合十,
穆然肃立。
许海冰随之恭敬地向沈大兴的骨灰盒深鞠一躬。也许他觉得弄清死因才是对死者的最好悼念,所以抓住这个特殊场合,步步紧逼:"可、可为什么他死的前几天,你与他好像产生过这个这个……裂痕?"
郭勤勤脸颊不禁抽搐了一下,她避开许海冰咄咄的目光,随口敷衍了一句:"……难道什么都应该跟你说吗?"
"神目如电,在死者面前,我们还有什么需要瞒或能瞒得住的东西吗?"许海冰寸步不让。
郭勤勤的目光与骨灰盒上沈大兴的遗像相遇,立即掠过一丝恐慌!
不过她很快把持住自己,背过身轻描淡写地吐了一句:"他含蓄地向我表达了爱情……"
"你呢?"
"婉拒。"郭勤勤向外走。
"他呢?"许海冰跟着出来。
"表面没什么,但内心好像很受伤。"
"怎么看出来的?"
"他从那以后就沉迷与上网聊天,有一次我无意看到了他和一个女网友的聊天记录,全是肉麻的情话,我忍不住说了他,言辞有些刻薄,他也反击了几句……"
"那个女网友网名还能记得吗?"
"……叫、叫什么"顽皮野丫头"吧。"
"嗵!"骨灰堂两扇大门在他俩身后被管理员猛地关闭。
"哗!"松林中一群乌鸦惊起,呱呱叫着飞散……
第二十九章
"哇噻--!"
连大新校电子告示屏前,一群大学生欢呼雀跃,击掌相庆,呼啦跑散。
"受什么刺激了?"骑着自行车刚进校的许海冰莫名其妙地嘟囔一句,好奇地凑上去,看屏幕上的告示内容:
"喜讯校园网吧即将于明日开张!头三天免费,欢迎光临!"
许海冰没什么反应,蹬车来到D座公寓,把自行车往树上一靠,走进楼,迎面碰上一个个工友每人怀抱一个电脑显示器或主机正下着楼梯。
许海冰侧转身让着上楼,在二楼拐弯处遇到正吆五喝六的胖保安,问:"这是干吗呢?"
胖保安答:"搬电脑呢。学生成天吵着闹着要开网吧,学校开始不同意,学生会开了个辩论会在一块争,人头都争出个狗脑子了也没结果,后来省教育厅那个马厅长在学生上访信上批示支持,到底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学校只好把实验楼顶那个大的圆的图书室腾走,改建成了网吧。这不,所有宿舍里的电脑一个不留,全部收缴到网吧去。你来了正好,上去别走,马上到你们四楼抱去。"
许海冰不愿意了:"怎么?我们屋的电脑也没收了?我们可都是缴了费用的。"
"主任说了,先拿去凑个数,以后再给你们添置更高级的,一人给你们一个那个什么什么牌的?哦,奔死(4)!"
许海冰嗔了他一眼,赶紧上楼,进了407就直奔电脑,他要抢在电脑搬走之前卸下硬盘,将沈大兴留下的所有信息整个转载下来。
嗯?不对劲!他掏出钥匙去拧主机外壳螺丝,竟发觉螺丝本来就是松动的,用手轻轻一取即下,再拿起机壳,更是猛吃一惊--
机芯硬盘位置竟然是空的!
谁盗走了硬盘?!许海冰眉头一拧,立即断定是那个马丫搞的鬼!
楼顶角房的门锁着,许海冰只好爬过楼后的铁栅栏,去上次背马丫来洗脚的那片土丘后的小水塘找找。
塘边静悄悄的,几个小麻雀正在一堆衣服和一双蓝鞋上跳跃。
许海冰在衣服堆前停下,四处张望不见人,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到水塘上。
塘面异常平静,让许海冰有点莫名的发怵……
背后,从土丘草丛中走出来的一双赤脚正慢慢接近他,他却浑然不觉,仍盯着塘面。"嗖--"塘面突然窜起一条黑鱼!许海冰被唬得跌坐在地,眼前顿觉一黑--
从后面伸出的双手把他的眼睛紧紧蒙住。
许海冰缓过了神,知道是谁了:"马丫,马丫!撒手,撒手!"
背后果然是马丫的声音:"撒手你也不敢睁眼,我光着呢!"
许海冰嗔怪:"你捣什么……调什么皮!"
"不信?你眼往下瞧--"
许海冰透过稍开禁的手罩下看--
只见后面伸出一只不算小的脚,脚丫在衣服堆上拨了拨,大脚趾挑起鲜红的内裤和雪白的乳罩衫!
许海冰面红耳赤,两腿打晃。
马丫把手松开,但警告:"你姓许现在也不许你睁眼!不许你转身!"
许海冰老实照办,闭眼立正站好,心说我们共产党员的意志坚如钢,关键时刻就是心不慌。其实此时他不光心慌而且随时都有可能意乱。
当真全裸的马丫急速穿上内裤,套上乳罩衫。
许海冰问:"好了没有?"
马丫厉声:"没好!叫你睁眼再睁眼。"
她憋住笑,跑到塘边捞起几根水草,然后轻手轻脚地跑到许海冰身边,将水草放进了他的衬衫里。许海冰皮肉被刺得痒痒,顿时左拽右拽,乱蹦乱跳,但又不敢睁眼,竟稀里糊涂地跌进水塘里!
马丫这才大笑出声,就势扑下水塘,一阵"噼里啪啦"的水嬉……
等马丫淘够了,许海冰也没个人样了,落汤鸡似的他奄奄一息地瘫在塘边湿地上,点着马丫哭笑不得:"你、你真是个顽皮野丫头!你……"
他此言一出,瞬间顿悟,一拍大腿,猛地坐起:"哦--对呀!你就是那个顽皮野丫头!你就是那天夜里潜入我们宿舍想盗走硬盘毁灭罪证的黑衣人!你就是致死沈大兴的凶手!"
马丫被他神经质般的言行逗得前仰后合。
"难道不是吗?"许海冰坚信不移。
"难道就是吗?"马丫反唇相讥。
"那你怎么到底将电脑硬盘盗走了?!"
马丫直翻白眼:"硬盘?什么硬、盘?我盗医院的胎盘偷吃了还能美容,盗硬盘干什么?挺硬八撅的又啃不动。哎,硬盘是个什么玩意儿?
许海冰用双手捋去头发上的水,心说也是,你这农家黄毛丫提豆腐脑或磨盘兴许有兴趣,说电脑和硬盘也确实难为你了。可那又会是谁呢……
他正皱着眉头在费劲琢磨,突然觉得裆间发痒,伸手一摸,竟摸出两条小鱼,顺手就要捏死。
马丫见状急忙伸手救护下来,爱怜地捧在手里,跪起放到塘里放生,嘴里还数落:"你们中国人就是不懂得尊重生命,看人家德国,捉到活鱼都要先电昏才能卖,那才……"
她意识到了什么,把话又吐噜了回去,一指水塘改口掩饰:"你看,小鱼它游得多自在--"
许海冰望着塘里游动着的小鱼,自语:"小鱼大游,大余小尤……"
他幡然醒悟:"对,肯定是小尤!那晚我被你吓着吊在那里是小尤放下的,你的鞋是小尤从我这拿了又从楼顶扔下的,硬盘肯定也是小尤卸下的!好啊,这个阴险毒辣的小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原来他一直悄悄地盯我的梢,哼!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他说着怒不可遏地爬起就要走,马丫拉住他:"哎哎,你找人算什么账啊?真呆叉啊!人家有什么账跟你算啊?人家是公安人员,是正题,你是啥?闲篇子!人家没找你算账就算好事了。坐下!"
许海冰身不由己地坐回来:"他、他背后监视我,让我、我失去安全感。"
马丫一撇嘴:"拉倒吧,没人家那晚放你下来,你就安全地做吊死鬼了。"
许海冰嘴硬:"他拿走的硬盘必须要回来,电脑是我们租用学校的,再说那上面有沈大兴的聊天记录和其他信息,可以发现重要线索。"
"这是硬来的事吗?这事,只可智取不可强攻……"马丫神秘地眨眨眼,许海冰忽然感到女孩子眼睛小也很好看。
第三十章
刚改装完成的校园网吧灯火通明,即将开始营运。
网吧内,贴着大厅圆形玻璃幕墙和厅中央偌大玻璃圆柱,圆环型排放着两大圈数百台电脑卡座,整齐井然,敞亮气派。
网吧外,瘦主任正伸长脖子向挤满楼道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学生们宣读网吧管理规定:
"……第七不准--就是不准登录黄色网站;第八不准--就是不准发表反动言论;第九不准--就是……"
"哗--"不等瘦主任读完,早已急不可待的学生们就挤开大门,蜂拥而入。
瘦主任还在外面声嘶力竭地喊:"第十不准--"
数百台电脑突然在一刹那全部自动开启,引起一片欢腾!
兴奋不已的学生们纷纷抢占坐位。
喧嚷中,只听一学生喊:"哎呀,老师快来!我这台打不开,好像没有硬盘!"
此时,从设置在门右边的值班教师工作台内,闻声站起了张汶……
第三十一章
街头电话亭前,许海冰正给小尤打电话:"……真没有假没有?"
小尤答:"……真没有,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许海冰捂住话筒,转脸告诉身旁的马丫:"看来他真没有谈到对象。"马丫捣他一胳膊,小声耳语:"问他女大学生想不想谈。"
许海冰把此话学过去,小尤那边立即说:"那当然想啦,说出不怕你笑话,做梦都想。说出不怕你说我虚伪,当初我主动放弃城区派出所不去,嘴上说是要在艰苦的地方锻炼自己,无私奉献,其实心里早就盘算着怎么在大学城拣个女大学生做夫人的便宜。"
许海冰无情揭露:"你真谦虚,你这哪是虚伪,简直就是卑鄙无耻。"
马丫捂住话筒,小声指示:"问他要哪个专业的?"
许海冰传过此话,小尤答:"嗯,要从专业对口这个角度来讲嘛,当然是政法专业的了。"
马丫与许海冰耳语,许海冰对着话筒学舌:"嗯,这个嘛,听我一句劝,哪个专业的女生都能谈,惟独政法专业的女生谈不得,你想啊,一旦离婚分财产,你能说得过她吗?"
小尤那边说:"咳,你想得也太远了。政法不能谈,那就中文吧,诗情画意的。"
许海冰捂住话筒传达:"中文!"马丫眨巴下眼睛,又窃窃耳语。
许海冰再对着话筒转达:"呦呦,这学中文的女生更危险,你想啊,整天抱着琼瑶、卫慧的爱情小说看多了,能没有花花肠子,能没有那么一点浪漫向往吗?赶明你出警在外十天半个月的不着家,她再耐不住寂寞,弄个红杏出墙什么的……"
小尤赶紧打断:"乖乖,我还没谈呢,你就给我搞了顶绿帽子戴?!算了,不谈了。"
许海冰捂住话筒传达:"他不谈了!"
马丫用力拧他的胳膊,疼得他"嗷嗷"直叫,连忙对着话筒遮掩:"嗷嗷,这个嘛……"
马丫小声告之:"计算机!"许海冰随即转达:"哦哦,你看计算机专业的怎么样?"
小尤在那头反倒慎重其事分析起来了:"依我看嘛,比中文专业也好不到哪儿去,你没看现在电脑更新的速度吗,据说886还在研制阶段就被淘汰了。"
马丫继续耳语,许海冰忙不迭转达:"对了,生物专业、生物专业,我看生物专业好,对你侦破凶杀案有帮助。"
小尤转让:"你要看好,你领家去吧,在她含情脉脉的眼中,你不过是个有200多块骨头和600多块肌肉的活体标本。"
许海冰又按马丫授意提出:"电子专业怎么样?理科、理性、理智、理想、理、总之很理的……"
小尤语气深沉地说:"城西派出所前天才破了一个案件,一个女工程师把电线接到马桶上把她丈夫杀了,听说她就是学电子的。"
许海冰向马丫撇嘴摊手,表示无奈。
马丫啧啧嘴犯难:"这麻烦了,我只修理过计算机、生物、电子专业的几个女生宿舍的马桶啊,其他专业的女生没打过交道啊……"
她又小眼一眨巴,干脆捏着鼻子对话筒直接询问:"外语专业怎样?"
话筒顿时传来小尤兴奋的叫声:"哎哎!对对,外语专业的最好!我正为报考国际刑警组织外语不过关发愁呢,正好一举两得!在哪里接头啊?!……"
接头地点:江畔公园。
公园圆形广场圆心图案对边,两个男人的脚步几乎同时停下--
这边站着的是许海冰,对面站着的一个酷哥装扮、墨镜遮颜的男青年。
许海冰一时没认出来,刚要发问,男青年摘下墨镜,现出真容--小尤!
"呦,我说哪来的"师奶杀手"呢!"许海冰惊奇还没表示完,他们中间竟又站了一个让他直眼的靓丽女生。
这女生披肩长发,苗条身段,白嫩的瓜子脸罩着副紫色太阳镜,轻柔简约的连衣宽裤优雅中带着性感,透着浪漫。
她绽开迷人的微笑,张嘴一口流利的英语:"Excuse me,could you tell me which is you sir(请问哪位是尤警官)?"
小尤连忙上前一步,也用蹩脚的英语应对:"Oh,It`s me(哦,我就是)。"
"I"m Ma Liya from theDepartment ofForeign languages in Lianjiang UniversityI"m introduced to make friends with you(我就是介绍来见你的连大外语系2000级新生马丽雅)。"
"Oh,That`sgreat(哦,太好了)。"
"Where shall we go now?(现在我俩去哪里)?"
小尤边做手势边搜肠刮肚英语单词:"Boating Let`s go boating,shall we(划船,划船好吗)?"
"OK。"马丽雅主动向小尤弯起胳膊,小尤殷勤地凑上去挽住。
被晾在一边的许海冰见两人这就要亲亲热热地走,急了,跟上去,小声问小尤:"你们咿哩哇啦的说了半天,这女的到底是谁啊?"
"就是你介绍的女生啊。"
许海冰一听,连忙转到马丽雅身边小声问:"你就是马丫雇……"见人家向自己蹙柳叶眉,急改口:"哦,推荐来的那个外语专业的?"
"yes。"
"那她怎么没来呢?"
"She has something urgent to do at the moment(她临时有事不能来了)。"
许海冰勉强听懂个大概:"她来不了了?"马丽雅矜持地点了点头。
许海冰一跺脚:"哎呀,这下糟了,她说好和我一块去派……"见人家又冲自己蹙柳叶眉,再急改口:"派对的,这可怎么办。"
"嗯,派对?谁做东?"小尤插问。
"It`s none of our business(不关我们事)。"马丽雅推小尤去买船票,小尤欣然跑向
售票窗口。
马丽雅趁机冲许海冰捻动手指头,许海冰没明白她的意思,一个劲赔笑。
马丽雅突然凑近他用中文扁着嗓子小声挑明:"报酬,说好了的,马丫让冲你要。"
"噢!"许海冰也没多想,顺从地掏出几张钞票。
马丽雅也不顾再端着矜持,接过来舔着口水就数,数过又捻动指头,许海冰这下明白的快,又掏出两张钞票补上。
马丽雅这才满意地将钱装进外衣内兜里。许海冰瞬间逮眼看见了什么,伸手就向她微耸的酥胸摸去,吓得她本能地双手环抱护着。
许海冰严肃认真地加以说明:"我就看一眼。"
"啊?!"马丽雅芳颜失色。
许海冰进一步详细作出解释:"我是说我刚才没看清楚,你再掀开给我仔细看一下,我光看,不动手。"
"什么?!"马丽雅毛骨悚然。
"别动。"许海冰突然定住眼神,手轻轻地伸到被马丽雅环抱的胳膊搓翘起的外衣襟,小心翼翼地翻开--
内兜上赫然印着一个近似于字母M的变形商标!
好面熟的商标!许海冰敌视着它,脑汁快速绞动但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好歹他脑子还不算笨,旋即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M?mei?呦,我说怎么没见过,原来是美女专用牌的嘛。"
从一场惊心动魄的误会里解脱的马丽雅在松口气之余不忘狠狠地剜了眼前这个冒失鬼一眼。
"哈啰,哈啰!"小尤在划船入口挥着手中的票向这边喊,马丽雅赶紧应声奔过去。
许海冰恋恋不舍地欣赏着马丽雅活力四射的曼妙身姿,特别是那收紧的臀部曲线更是让他心跳如鼓,血流加快,眼巴巴地看着她与小尤肩并肩一起剪票,手搀手一起登船,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破费小尤掠美不划算,不由得醋意陡升,忍不住快步追上去。
"凭票凭票。"游船入口处,守门人拦住于魅惑中略带些恍惚的许海冰。
许海冰掏出一张十元票子往守门人手里一塞,夺门而入。
此时,小尤已经洋洋得意地启动了电瓶船。
许海冰高喊:"等等我!"马丽雅起身向他挥手:"拜拜!别忘了派--"电瓶船一打弯驶向江心,她一晃,歪倒在小尤怀里。
许海冰看在眼里酸在心里气在肺腑……
第三十二章
按照马丫献的计策,以介绍对象为名调走小尤后,下一步就该是她和许海冰一起奔赴西郊派出所见机行事,"盗"回硬盘。现在既然不见了马丫的影子,许海冰只有单枪匹马,只身闯虎穴了。
"呦,哪阵风把你吹来啦?"大余正把一只脚担在椅子上挠痒痒。
"喜迎十六大的东风。"许海冰把夹着的包放在大余并排的办公桌上,随后坐下。毕竟他被抓来过,知道这张桌子是小尤的。
"嗬,来头还不小啊。"大余指着茶几上的水壶:"我们这也没纯净水,自己烧的白开水,要不嫌弃就自己倒。"
"嗬,脱下军装有数载,艰苦本色不忘怀,这样的同志不培养,那真是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啊。"许海冰嘴上调侃,心里说你挠脚丫子的手就是倒水谁又敢喝啊。
"倒不是为了艰苦奋斗,主要是喝不惯。像我这当年在老山前线喝雨水、喝沟塘水都不碍事的肠胃,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喝那纯净水就拉稀。"
"要都像你这样,那纯净水厂不关门了吗?"
"关门干吗?改药水厂啊,专治便秘。"
"嗬,有创意。"许海冰敲敲身前的办公桌:"这是小尤的专座吧?他人上哪里了?"
"他今个摊值夜,还没到呢。你找他有事?"大余不挠痒了,穿起袜子。
"没什么,跟你说也行。我家的电脑没配打印机,想在你这提份作业材料。"
"噢,揩油啊。"
"就是揩也没揩到你的,准确地说是揩纳税人的油,更准确地说是揩纳税人的纸、16开的复印纸。"许海冰说着,从电脑桌上拿起一叠白纸抻齐后准备放进打印机,眼睛陡然一亮--
巧了!原先在纸下放着的一块硬盘暴露了出来!
许海冰窃喜,偷偷瞟了身后的大余一眼,见他没往这边看,便将自己带来的公文包悄悄拿过来放在硬盘上,然后从包里拿出个软盘,假装一看:"呦,盘子拿错了,还得回去换。"说着就将包下的硬盘顺手装进包里。
大余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没搞成?"许海冰夹起包往外走,得了便宜还卖乖:"咳,这人要是不顺,揩油都揩不成。打扰了,再见。"
"慢走,不送。"大余说着,习惯地将挠过脚的手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自嘲:"咳,在猫耳洞里什么病不好落,咋落下这绣脚病!不过倒比一排长他们的绣球病好一点,不耽误跟老婆热火……"
许海冰匆匆从院里刚出来,就被一双枯瘦的手颤巍巍地当胸抓住--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公安啊,可得给俺做主啊!俺那逆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啊……"
许海冰赶紧挣脱,指着院里:"去找那个大黑脸,他能给你做主……"
被意外顺利得手冲昏头脑的许海冰拦了个出租车一溜烟赶到所居住小区,一股脑钻进自家单元,一口气登上也不知是几层的楼梯,掏出钥匙,就去开安全门。
钥匙在锁眼里别了半天也没开开,许海冰烦躁起来,直接用拳头"咚咚"擂门。
门开了,猛然伸出一张涂满白色护肤膏并点缀黄瓜片的女人脸,恐怖得许海冰一哆嗦,立即意识到跑过头弄错门了,手向下指了指,提腿下蹿。
他下得一层,再用钥匙开门,转了半天还是打不开,又烦躁了,抡起拳头又"咚咚"捶门。
门开了,这回伸出的是一张白骷髅面具,又将许海冰恐怖得一哆嗦,以为又错了,刚要继续下跑,忽然意识到这正是自家,伸手就去拽面具,这一拽不要紧,那骷髅的嘴巴竟鲜血直流,许海冰猝不及防,惊怵失声!
滴血白骷髅咯咯一笑,摘下来露出的果然又是毛蛋调皮的脸。
"你这个小混球!可让我体验了一把人被吓死的滋味了!哎哟,心差点蹦出来……"许海冰进家,缓过气来,将包里硬盘拿出交给毛蛋:"快,将功赎罪,把硬盘接上,再打开。"
"唉,反正我这双原来十分纯洁的小手已经沾满罪恶了,破罐破摔吧。"毛蛋显出一脸无奈,其实玩人家电脑就要为人家效劳,这个简单的道理他小脑袋瓜子不会不明白。
毛蛋钻进屋,很快就完成了外来硬盘的衔接转换工作,此时屏幕上显示的应当是沈大兴的桌面了。
"嗯,怎么没了QQ?"许海冰一眼没看到那憨憨的小企鹅就有些疑心,再打开"我的文档",见屏幕上排列出的文件目录净是"关于某某案件案情分析"、"关于某某案件侦查报告"、"关于嫌疑人某某违法行为认定"等字样,不禁直拍大腿,懊恼不已:"糟了,糟了,拿错了。"
毛蛋见势不妙:"怎么了?"
许海冰如实相告:"惹祸了,把人家派出所机密文件打开了。赶快得还回去。"他正要关闭窗口,忽然眼睛定住了--
屏幕显示的文件目录惟独一条用字母标注:Ga
他有所感应,小心翼翼地移动鼠标,打开Ga!--
映入眼帘的是黑色标题:
关于郭勤勤涉嫌网上诈骗的情况综述
许海冰怵然而惊!
此时外屋传来门响声,他转脸一瞧,毛蛋不见了,探身向外一看,好嘛!毛蛋正慌里慌张地开门逃跑。
"回来!你往哪跑!"
毛蛋神色慌乱:"这下栽了,我赶忙回家躲躲,警察要是来了,你可别把我供出来啊,学校入队仪式还没举行呢。"
"你胡说什么啊。快来帮我下载一个文件。"
"哎哟,舅舅大人,你饶了我吧,我可不敢警察头上动土,拜托了您哪!"毛蛋说着就要出门。
"哪里跑,我俩现在是一根线上俩蚂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许海冰几步跨过去一把
揪住他,拎进屋来,往电脑前坐位上一放:"快给我把Ga这个文件下载下来,我好打个时间差,赶紧把这硬盘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去,不然……"
毛蛋害怕得颤声:"怎样?"
许海冰故作恶狠狠地掐住他脖子:"你我都玩完!"
下载了Ga文件,许海冰夹紧装着不是自己想要的硬盘的包,又紧急折回了西郊派出所。
"余所,刚才你给那个找你做主的老太太怎么做的主啊?!"他没进屋就喊,想必是借以掩饰自己的心虚。岂料一进屋,心更虚不说腿也软了--
小尤和那位长发女生正背向门紧趴在一起!
"哦,我什么都没看见--"许海冰郑重声明,扭头就走。
小尤闻声转头,扬了扬手中的螺丝刀:"你怕什么啊,又没搞"儿童不宜",我这正在换硬盘呢。"
许海冰这才看清两人真的是在电脑桌前捣鼓着主机,他下意识地把腋下的皮包夹得更紧。
马丽雅先悄悄把挂在胸前的太阳镜戴上,这才把硬盘取出,问:"哪一块呢?"
小尤在电脑桌旁找了找:"哎?就放在这儿的嘛,怎么没了?"他扩大范围,四处翻找。
"歇菜吧,别演戏了,我就知道你有意不让我看。"马丽雅故意撩拨。
"怎么会呢,明明放这儿的嘛,还能被余头收起来了?不可能啊,他根本不懂那是什么玩意儿啊。"小尤突然转向许海冰:"对了,你一进门说什么来着?你刚才来过?"
许海冰胡乱搪塞:"哦,是是,我刚才是顺路想来帮你请个假,结果大余说用不着。"
"让你多费心了。那你……"小尤正要深究,听桌上电话响,接起来:"……喔,余头儿……咹,我一收到你传呼就回来了……行,我接着上晚班不走了。哎,别忘了好好教训那忤逆不孝的坏小子,一定要让他给他母亲磕头认罪……"
"呦,你这包手感真不错,在哪儿买的?"在小尤接电话的当口,马丽雅悄然走近许海冰,乘其不备拿过他手中的包。
许海冰紧张地支应:"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爸部队发的。"
"我说街上怎么看不到这样式呢。我早想给我爸换个公文包,就是没碰上合适的……"马丽雅说着竟不客气地"哧"的一声拉开了皮包的拉链。
许海冰暗叫不好,急忙伸手去夺。
马丽雅敏捷地偏过身子:"让人家看看嘛,里面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哪……呦,真廉政嘿,连包烟都没有……"她转回身,不屑地将包塞过来:"拿去拿去,有什么稀罕的。"
许海冰赶紧把包紧紧夹回腋下,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小尤打完电话,放下话筒,还在寻思:"奇了怪了,那硬盘还能长腿了不成?要弄没了我可没好果子吃……"
马丽雅叫起来:"哎哟,这不是嘛?不在这抽屉里了嘛!"
小尤伸头过去一瞧,电脑桌最低层抽开的抽屉里果然放着块硬盘。"是这块是这块,我说不会跑哪去呢。"他连忙取出细看,松了口气,赶紧把硬盘放进电脑主机,上紧螺丝。
马丽雅颇有意味地瞟了身后许海冰一眼,看着他低头擦拭着满头汗水的可怜样,忍不住吐舌窃笑。
小尤装好硬盘打开电脑:"好了,来瞻仰、哦不,来景仰我在警校的辉煌历史吧,有图为证。"
马丽雅凑上去看屏幕:"啊哈!这站在最边的豆芽菜就是你啊?!看来不光是女大才十八变啊!"
小尤豪迈地介绍:"我在警校三年猛窜了十公分高,猛添了二十斤膘,胜利完成了由小男孩向大男人的历史性跨越!"
马丽雅亲昵地点了下他的额头:"呆叉!你懂什么?没听老辈说嘛,男人一天不结婚一天就是个孩子!"
……
许海冰站在后面看着他俩紧挨着的背影,直咽口水,夹着包的胳膊肘无意一松,又随即夹紧,忽然讶然张开了嘴!他慌忙退出屋,打开皮包--
低头一看:空的!
双手一拍:瘪的!
他顾不上多想,更顾不上向屋里那二位告辞,夹着包疾步出了派出所,到门口时对身后"嘎哧"一声响也没顾上回头看--
一辆刚刹住的警车上探出大余半个身子,他望着许海冰慌里慌张的背影锁紧了两道刷子般的粗眉……
第三十三章
"Ga"!
许海冰将鼠标指针犹犹豫豫地移向这个又急切要看又不忍心去看的文件目录。
文件豁然展开!
"关于郭勤勤涉嫌网上诈骗的情况综述"几个黑字已经让他的内心隐隐作痛,再往下看着小尤对郭勤勤所作所为的揭露,更是心如乱麻--
……今年市局内部通报的几起疑难案件中,引起我兴趣的是几宗网络诈骗案。去年以来,市局接到几起类似报案,报案的大都是有一定经济基础的中年人,也就是所谓的成功人士或半成功人士。他们闲时上网,喜欢进入一些格调不高的、准确地说是名称带有赤裸裸的性挑逗色彩的自建聊天室,在纵欲内容的聊天中寻求刺激,遇到趣味相同的女性往往向人家索要电话号码,通过打激情电话,使自己的性心理和性生理得到更进一步的畸形满足。
……据后来市局综合,他们后来都遇到了一个网名很色情、自称是在校女大学生的网友,并经常与她通激情电话。这个女生偶尔会流露出需要用钱的讯息,比如学校要组织什么活动啦、母亲要过生日啦、自己上商场看中什么衣服没舍得买啦,等等,所需的费用少不过几十元、多不过二三百元,而且她从不主动索取,所以这几个报案人都很主动很乐意提出支援,通过信用卡将钱转到该女生的卡上。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那女生绝不仅仅是冲这区区几十、几百元的接济来的!后来几个报案人陆续发现自己卡上存有的几千元、几万元资金竟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划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早已设计好的温柔陷阱,为了一时虚幻的风流付出了昂贵的代价。有的被逼无奈报了案,但肯定还有不少打牙往肚里咽的没有报案。也许是出于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考虑,受骗的本市人很少,大都是外省外市的,特别是经济发达地区的,但电话区号和信用卡卡号却都是本市的,显然作案者很有可能同属一人,是不是在校生无从证明,但,无疑是个年轻女性!
……市局立即对报案者提供的女方的联络号码和信用卡进行调查,结果发现作案人早有防备,她所有的信用卡都是用假身份证登记的,提取对方钱款用的信用卡都是在得到他们的卡号后伪造的,她告诉别人的手机号码,也是随地可买随时可换的充值卡上的,所以在现有线索上都很难取得突破。至于她究竟是如何知道对方信用卡的密码的、如何让对方手机或电话显示不出她固定电话号码的,更无从查起。这可以说是以往少见的智能犯罪案件,尽管喜欢挑战并自以为还不算笨的我通过悄悄的琢磨,妄想搞出个一鸣惊人的结果,但也白费精力。
……案情在无意间发生了转机!连大在职研究生沈大兴深夜猝死,从现场可以看出死于电脑操作之时,我卸得他所使用电脑的主机硬盘,希望从所存资料中找出一些有价值的讯息,结果意外发现了沈发给同校大二女生郭勤勤的规劝其自首的电子邮件,以及他正在撰写未来得及完稿的向公安部门请求对郭宽大处理的说情书!两个材料均点明他在帮助郭电脑杀病毒时,偶然从她的QQ记录上发现郭利用在网上QQ系统自建名称淫秽的聊天室,结交趣味不高的网友,与之通色情性质的电话,将其套牢后再编造种种理由间接索要钱财的事实,而且他指出郭有着高超的计算机操作应用水平,或许发明了一套可以复制他人银行信用卡的方法,只是他劝郭坦白自首时,郭只承认被动接受过人家小额自愿资助,对伪造信用卡盗取钱财之事拒不承认,为此两人闹翻。我认为沈大兴所述是完全真实可信的,目前只是缺乏有力物证,比如:复制信用卡的计算机程序软盘、磁道读写器等等。单据此信对郭勤勤直接拘审显然为时尚早,建议先对郭实施24小时暗中监控,集中围绕她开展侦察活动,顺藤摸瓜,待获取有力物证,特别是仿造他人信用卡盗取巨额钱款的证据后,再对郭实施……
许海冰关闭文件,仰靠于椅背,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郭勤勤灿烂的面容、温情的面容、阴暗的面容、狰狞的面容、凄楚的面容……
他一咬牙、一直身、一拍桌,摸起手机,拨通号码:"……喂?西郊派出所吗?……小尤在吗?……他到哪里去了?请告诉我,我找他有非常紧急的事……什么?!……"
他猛地站起来:"……到连大新校执行任务去了?!……"
他缓缓地合上手机,并紧紧攥住,耳边分明响起呼啸的警笛……
老远就望到D座公寓楼507室亮着耀眼的灯光!
许海冰汗咻咻地赶到这里,快步登上五楼。
胖保安在楼梯口张开热情的臂膀拦他:"哦、哦,警务重地,严禁闯进。"
许海冰势不可挡,用力拨开他,又扯去警戒带,直往里走。
"嘭--!"他破门而入,急速扫视全室--
抽屉被抽出、柜门被打开、床铺被掀起、物品被集中,显然全屋已被搜查过!
屋里只有正在全神贯注盯着电脑的小尤!
不过,接下来让许海冰疑惑的是,小尤转向自己的竟是一张挂满泪痕的脸!
许海冰挪动着像灌了铅的腿,一步一步接近他。
小尤默默地起身让位。
许海冰在电脑前坐下,屏幕上打开的正是他想知晓的沈大兴致公安局的说情书--
……尊敬的市公安局领导同志:我怀着十分矛盾的心情,给你们写这封信,因为它的目的既是报案,检举郭勤勤的违法行为,使她得到法律应有的处罚;同时又是说情,请求宽恕郭勤勤的罪责,给她重新做人的机会和出路。我本来是极力规劝她到你们这里自首的,但现在看来希望不太大,我怕她在罪恶的深渊越陷越深,只好采取这一举动,意图及时挽救她、促醒她。恳请你们一定慎重对待我的请求,慎重对待郭勤勤的处罚,把她看做自己的亲生骨肉来爱惜她、拯救她,毕竟她在这个世界上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孤儿……"
"孤儿?她亲口说她有爸妈啊?"许海冰脱口而出。
小尤靠上来,用鼠标将另一文件夹调出,郭勤勤扫描保存的一张张不同时期斑驳泛黄的老照片历历在目。
神情黯然的小尤一张张讲解着:
"--抗战爆发,郭勤勤在南洋做富商的爷爷毅然变卖家产回国支援抗日,正面和敌后两个战场的将领均向他致敬。这是她爷爷与新四军将领彭雪枫在洪泽湖畔的合影;这是蒋中正以中国战区总司令的名义亲笔颁发的致敬函的影印件……
--解放后,她爷爷又将自家工厂率先公私合营,将价值不菲的房产、地产全部无偿捐给国家,后患病无钱医治去世。这是她爷爷的遗像;这是她爷爷戴着大红花在庆祝公私合营大会上发言时的照片……
--反右中,郭的伯伯被按指标补划右派后自杀。这是她伯伯在他正在研制的我国第一台电子精密导弹测试仪前的留影……
--文化大革命开始,郭家被扫地出门,十多岁的郭父下放偏远贫困乡村。这是她父亲正在与同村知青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中唱语录歌……
--"文革"后,郭父考上大学,成为电子工程专家,年迈的郭奶奶毅然支持儿子儿媳远去千万里到川贵交界处的山坳里搞军事工业,自己帮助带襁褓中的孙女。这是分别时的留影,老奶奶怀抱中的就是不到四个月大的郭勤勤……
--后来,郭的父母同时被泥石流夺去生命,尸体至今无法找到,这是她父母遇难前三天接受军工厂领导颁发奖状时的照片……"
他关闭了照片文件夹,在屋子里缓缓地踱着步子,语气沉重地说着:"……从沈大兴的说情书中可以了解到,幼小的郭勤勤与奶奶相依为命,经常遭受同学、邻居和社会上其他人的欺辱,久而久之,学会了将眼泪咽进肚里,学会了报复反抗……奶奶临死前想吃饺子,郭勤勤去饭店偷拿被打,回来将紧紧攥在手里的一个破饺子放在奶奶张着的嘴里,可奶奶已经死了……她咬着牙,很艰难地生、很顽强地活下来了,遗憾的是,由于长期郁积的阴暗情绪得不到舒缓,她稚嫩的心灵深处过早地埋下了对这个世界仇恨的种子,她的灵魂扭曲了,她的心理蜕变了,她的热血冷却了……在她看来,家庭的亲情、人间的友情、社会的温情,这一切与她完全无关,自己就像是一片丰收的庄稼地里的一颗杂草,孤独冷漠地生活和行走在社会的边缘。她继承了她这个家族聪明、智慧的天资,但却没有继承她的先辈奉献、坚强、宽容的秉性,所以她要利用她的聪明、智慧,不择手段地表示对这个世界的仇视,实施对这个世界的戏弄、报复,让这个世界加倍补偿本该属于她自己的美好、幸福……如何从一个懂事可爱的小女孩变成一个心狠手辣的双面女贼,郭勤勤的变化路径和心路历程已无法还原,但显然与她从小就生活在那种非正常的特异环境里,感受不到世间的温暖不无关联,留给我们的是苦涩悠长的历史和社会反思。特别是后来区政府以行政命令强行拆除了她们祖孙俩赖以栖息的老屋,并以人民群众就要为城市开发做出必要牺牲为由,长期不发放安置补偿费,使她祖孙俩流离失所,90高龄的奶奶连病加冻撒手人寰,这些不能不使她内心发生剧烈的变异……这恐怕是谁也无法释怀和改变的滴着鲜血的怨、深入骨髓的恨……沈大兴或许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不得不下猛药,忍痛告发她……"
沉默,屋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啪!"许海冰突然拍案而起,转身怒斥小尤:"别假慈悲了!你这是什么?是鳄鱼的眼泪!你知道吗?郭勤勤不是别人而是你、你吃人不吐骨头的尤警官亲手断送的!因为你完全可以给她最后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
小尤两手一摊:"可大余不给我机会啊!过了年他就45了,他如果再失去年前左右这次提拔的机会,就永远做不了所长了。"
许海冰嗤之以鼻:"哼,他再提拔心切,也没你邀功心切,你不主动报告,他永远不会知情!"
小尤反戈一击:"你说得不错,但你知道吗?你今天到派出所的行迹鬼祟,先使他嗅出了味道,是他趁我送走丽雅的空档,亲自搜查了我电脑里所有的文件!"
许海冰轻蔑地:"什么?就他?还会电脑?"
"狗急了还会跳墙呢。他听说这次提拔派出所长必须经过考试,而且要考电脑,硬是在背地里学习,偷偷拿到了电脑操作二级证书,告诉你吧,他连值勤常用英语30句都啃下来了!……你看他愣啊?人家愣脸刁心!当年为了立功转干跳农门,他死都不怕,在越南战场上连续炸飞过敌人五个碉堡!比黄继光还黄继光!"
许海冰哑口无言。
小尤稳定住情绪:"……其实,大余这次迫不及待的行动,对郭勤勤倒也不一定是……"
许海冰见他欲言又止,急忙催促:"说啊,不一定是什么?不一定是坏事吗?到底还……"
小尤打断他:"别逼我,我是警察,我有我神圣不可超越的职业道德底线……"
第三十四章
"啪!"
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将一张盖有猩红大印的介绍信狠狠地拍在西郊派出所的办公桌上。
"这是干什么?"坐在桌后的大余抬起大黑头,一脸糊涂。
"干什么?我是来保人的!"站在桌前的瘦主任挺着扁平胸,一身火气。
大余反问:"保人?谁?郭勤勤?"
一旁的小尤搬张椅子放在瘦主任的身后。"明知故问。"瘦主任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
"她是你什么人?"
"我的学生。"
"是让你挠头的学生吧?怎么听说,她动不动就把你搞得很被动,还发动学生起来评议老师、挑选老师,差点把你上课的资格都给抹喽?差点让你翻了船?"大余揶揄地询问。
瘦主任点着桌子:"你不是老师,你怎么可能知道,要让学生站到自己肩上,老师必须蹲下来;不希望学生超过自己的老师永远不是好老师。正因为她年纪轻轻就表现出多方面才华,包括在我之上的组织领导能力,有可塑性,有挽救的价值,我才来保她的。即使她确实触犯了法律,也不能像你这样简单草率地行事,还可以帮教挽救嘛!"
大余也点着桌子:"你不是警察,你也不可能知道,我的职责不是教育,而是惩治,只要她犯罪,只要她犯到我的手里,就谁也保不了。"
瘦主任一拍桌子:"你凭什么确定她犯罪?!"
大余也一拍桌子:"涉嫌也照抓!"
瘦主任握拳捶桌:"可24小时内没有确凿证据你就得放人!"
大余也握拳捶桌:"放不放人,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你!"
瘦主任站起,指着大余:"我话说在前头,她要是在羁押期间受到一点非人待遇,我饶不了你!"
大余也站起,指着瘦主任:"我挑明告诉你,进了看守所不死也得扒层皮!"
瘦主任被戗得怒不可遏,不禁一把揪住大余的胸襟:"你、你……"
"哎,哎,冷静冷静,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小尤见两人动起真来,连忙跑上来拉开。
许海冰此时从外面正要进来,见到这阵势,旋即把头缩了回去。小尤看见了他,把同时喘着粗气的瘦主任和大余劝回各自坐位,抽身出门。
许海冰朝屋指指,悄声问小尤:"他来干什么?火上浇油?"
"恰恰相反,是釜底抽薪,想保郭勤勤出去。"小尤语气里带着敬佩。
许海冰也感到意外:"哦?真是危难见人心啊,佩服佩服……哎,那块硬盘还用吗?学校找我要了,还以为是我偷的呢!"
"嗷,我现在去拿给你。怎么,不进来坐坐?"
许海冰连连摆手,等小尤进屋,他翘首向窗户里张望--
瘦主任和大余还在粗脖赤脸地争执着,只是肢体冲突不再发生。
小尤将一档案袋装着的硬盘拿出来交给许海冰,并故意提醒他:"看看,别再拿错了。"
许海冰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第三十五章
星沉月落,长夜漫漫。
许海冰和班上学员一道在一家大型外资企业上完对抗性情景模拟课后,特地从江北连夜赶回家,立即将那块失而复得的沈大兴生前用过的硬盘衔接在自己电脑上。他要趁硬盘归还学校之前,再看看能不能从QQ里面找出些有利于解开沈大兴猝死之迷的蛛丝马迹。
QQ打开了,许海冰立即点开面板上的"聊天记录",遗憾的是每一个QQ好友的记录都是空的!
他又特意寻找"顽皮野丫头"这个网名,结果在几十个好友脸谱中来回翻找了几遍,也没找到。
虽然一无所获,但他好像还是心存侥幸,用鼠标点击着QQ面板上的翻动按钮,看着各种表示不在线的黑白色的QQ网友脸谱快速地上下滚动着。
他突然感到真的失望了,决定放弃,停止了翻动,顺手拿起一张晚报看起来。
这时,只见屏幕QQ面板上一个黑白脸谱默默地转为彩色,网名变幻着红黄绿蓝四种荧光--
丝袜
正在看报的许海冰无意间用余光发觉了这一彩色脸谱,眼睛一亮,丢下报纸,凑近细看--
丝袜那妖冶的脸谱在他眼里仿佛幻化成一个正在伸腿套袜的摩登浪女形象。
他精神来了,立即点击搭讪--
二黑哥:"终于把你盼来了!"
丝袜:"哎呀,吓死我了!你是人是鬼?"
二黑哥:"怎么,你知道我死了?"
丝袜:"你没死,那为什么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呀?"
二黑哥:"嗯--?"
丝袜:"真笨,上线啊,让我看见你。"
许海冰明白过来,因为他一直是按毛蛋的教导处于"隐身"状态的,连忙从状态条上调出菜单,将"隐身"改为"上线"--
丝袜:"这下看到了。我最怕和隐身人聊天了。"
二黑哥:"为什么?"
丝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时就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做着见不得阳光的事。我正要找你算账呢,你上几天背着我干了什么好事?"
二黑哥:"没有啊。"
丝袜:"别抵赖了,这事,这世上只有你能干得出来。我全知道了,好汉做事好汉当嘛。说实话,我在网上候你好几天了,没想到今天主动送上门来了,这下你要有种就别跑,敢不敢和我会上一面?"
二黑哥:"容我考虑考虑。"
丝袜:"哈哈,到底是文人,针尖大的胆子,怕我吃了你不成?爽快点,就明天下午,迟一天就晚了。说死了,你下午两点钟在长江路174路公交站牌前等我。"
二黑哥:"可我俩见了面也不认识啊?"
丝袜:"你上次不是说你要买手机了么,买了吧?号码告诉我就行了。"
二黑哥:"……13005351230"
丝袜:"哇,好酷的号啊,5351230,我想我已爱上你,记住了,明天见!"
二黑哥:"明天要是见不着我呢?"
丝袜:"你不会不去的--■"
许海冰刚要再问,眼前的摩登浪女形象已悄然消失--
QQ面板上"丝袜"的脸谱由彩色变成了黑白。
许海冰疑惑的目光久久盯着屏幕上那个让他费解的符号--■
第三十六章
大型超市。
极大丰富的商品,极度膨胀的客流。
许海冰混迹其间--
鞋帽区,他在挑选棒球帽;
眼镜区,他在挑选太阳镜;
时装区,他在挑选外罩衫;
日杂区,他在挑选水果刀……
174路公交站台。
许海冰扣着黑色棒球帽,架着黑色太阳镜,套着黑色外罩衫,站在候车亭下。
眼前路面上,拥堵的车龙蜿蜿蜒蜒,引擎声、汽笛声、"突突"的排废气声响成一片。
许海冰不时抬腕看表,显得焦躁不安。
手机响了,他连忙接通:"喂?!"
手机里传来女子声音:"你怎么没来啊?"
"我没来?我在这都等了快半小时了!"
"是吗?那我怎么没看到你啊?"
"我也没看到你呀!"
"你穿什么衣服?"
"一身黑。"
"我好像看到那儿有好几个穿黑颜色衣服的,哪一个是你啊?要不,你举起左手我瞧瞧。"
他举起左手。
"再举高点。"
他将手再举高点。
"打个V字。"
他手指又打个V字。
"嗯,放下吧。"
他东张张西望望,寻找通话人。
手机中女子声音:"你别找了,你看不到我。听好,现在有一辆小94路来了,你立刻上这辆车。"
许海冰抬眼一看--
一辆标着"小94路"的中巴果真停在站台前。
他一脚跨上这辆中巴,坐在坐位上,压低声音打着手机:"我已在车上了,你到底在哪儿啊?怎么接头?"
邻座是一带着小孙子的老年妇女,看许海冰这副特务德性,害怕得赶紧拽着小孙子调换坐位。
"到哪?"售票员走过来卖票。
"到哪?"许海冰问手机:
"到时再说。"手机里女子告诉他。
"到时再说。"许海冰依样告诉售票员。
售票员睨了一眼,照最多要:"3块。"
透过车窗,可以感到中巴从繁华的主街道拐入渐渐冷清的支路,两边的建筑也显得低矮陈旧起来……
中巴停靠在一站牌前。许海冰从车窗伸出头,眯起眼,费劲地看锈蚀的站牌,勉强可辨出"刁家坟"三个字。
他随即回拨手机:"……嗳,现在到什么刁、刁家坟站了,下不下?"
女子声音:"不下。"
许海冰结束通话,随后用手机迅速编发短信:
已过刁家坟
中巴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行驶,许海冰从路况判断快要出城区了。
此时,那女子打来手机,要他立即下车,穿过一个自由市场再联系。
混乱嘈杂的自由市场。
各种各样的摊点挤占着街面,吆喝声、吵嚷声、鸡鸣鸭叫声此起彼伏。
许海冰困难地在狭窄的人缝车缝中穿行,一个个形容猥琐、形迹诡秘的兜售者蚊蝇一样扑面叮来--
"嘿,要发票么?"
"VCD要吗?是毛片,艳舞片、人兽片都有,10元一套。"
"办证吗?什么名牌大学的文凭、学生证要办吗?立等可取。"
"一看你就是识字人,关心政治,喏,台湾正版书,透露中共高层……"
"要窃听器吗?"
"买个死亡证吧,你要是躲债、骗保、逃罪、提前支取丧葬费都用得着。"
……
一个打着赤膊、满身臭汗的小伙子干脆一把搂住许海冰的脖子,将酒气熏天的毛胡嘴贴在他耳朵上:"嗨,大哥,住宿吗?200元,全套服务,嫌贵?150也行。对了,想开苞吗,我告诉你,昨天才从……"
这时,许海冰的手机响了,他借机奋力摆脱纠缠,逃也似的出了市场。
一条背街窄巷。
许海冰边听着手机,边辨认着路线,来到一栋灰旧的老商住楼后面。
沉闷的雷声响起,巷道上空彤云密布。
许海冰按照那女子的遥控指挥,在一扇险些被垃圾堆封堵的小破门前停下,看看周围没人,用手轻轻拨开一块破门板,接着将手从空隙中伸进去,拔开了里面的插销。
他对手机说了声:"我找到了。"然后关闭手机,推门进去。
面前是一条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通道。
许海冰拉下墨镜,缩着头,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头顶和两边满是横七竖八、破损不堪的各种管道,到处滴答漏水。
"嗖--"一只大老鼠从他的脚面上窜过,他惊慌跳起,脑袋嘡地撞在大铁管上。
终于摸到了通道尽头,看到了刚才女子所说的秘密进口--
一幅挂在墙上的彩喷虎头画。
许海冰走上前去,掀开画布,现出一如窗框大小的门。
他抓住门的把手,犹豫了一下,鼓足一口气,将门拉开--
一股震耳欲聋的重金属乐浪呼啸而来!
许海冰立即意识到自己突然置身于一个很大的地下酒吧之中。
一束刺目的蓝色追光打在中央的圆形舞台上,四五个披头散发、放浪形骸的摇滚乐手正在摇头晃脑,痴狂地嘶鸣、咆哮、发泄着情绪。
许海冰摸着黑,找个靠墙边的长沙发刚坐下,"嗷"的一声女子的怪叫又使他反弹起来。他凝眸仔细一看--
两个衣冠不整的男女正躺在沙发上纠缠着。
他只好讪讪地挪身到前面一小吧桌旁正襟危坐,在周围或卿卿我我或恣意淫乐的男男女女中间显得十分局促。
黑暗角落里,隐约可见一个金发女监视着许海冰。
"先生,需要点什么?"戴着蝙蝠侠眼罩的侍应生猛不丁出现在许海冰身侧,吓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哦,暂时不需要,我等个人。"
"哐--!"摇滚乐队声嘶力竭后退场。
接着,更疯狂劲暴的舞乐响起,就见几个穿着节省得不能再节省的低龄舞女开始轮番上台狂舞乱扭,表演大胆挑逗的"热辣秀"--
众目睽睽之下,她们时而踢腿,时而开叉,时而倒立,时而撅臀送胯,在有意暴露自己身体敏感部位的同时,台下口哨声、嬉闹声、叫嚷声、蹦跳声顿时混成一片。
在一阵骚动中,一个身材颀长、头箍五彩鸡毛扮成妖精模样的舞女裹着金飒飒的蓑衣般的披风,迈着猫步登台。
台下欢叫声四起!
音乐疯狂地迸发!
舞女疯狂地舞动!
看客疯狂地叫嚣:
"脱!脱!……"
舞女在煽情的肢体动作中甩掉了披风,展露出仅着比基尼的骨感身段,惹得围在台口的看客们更加疯狂地叫嚣:
"再脱!再脱!……"
"我30!"
"我50!"
……
许海冰被如此不堪入目的狂热场面所惊骇,实在坐不住了,起身要走。
"哪儿去呀?"一只银灰色指甲尖尖的女人手从后面重重地拍在他的肩上。
许海冰一转脸,又倒吸一口凉气--
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悄然站着一个打着蓝眼影、穿着肚脐装的金发女,正朝他吐着烟圈。
许海冰掸去烟气,抬步又要走,金发女偎住他:"陪陪我嘛。"
"对不起,我是来找人的。"许海冰惶恐避开。
"找谁不一样啊,灯一黑不都是一回事吗!"金发女把他拥回坐位,说着话就往他怀里坐。
许海冰再次侧让,金发女这才悻悻地在桌对面坐下,冲侍应生打了个"榧子",然后问:"怎么,在这有"马子"?"
"什么叫"马子"?"
"就是老相好啊。"
"哦不,是一女网友。"
"你认识她?"
"约好在这第一次见面。"
侍应生过来,放下两杯橙汁。金发女端起一杯,朝另一杯碰了一下,见许海冰没动静,欠身将手中的橙汁往他的嘴边送。
许海冰偏过头抿住嘴。
金发女边派边说:"我请客,这里又没放迷魂药,喝了我帮你找,我认识她……"
许海冰无奈松口饮了一口,但又随即掏出手帕借着擤鼻涕,吐在手帕里。
金发女嗤之以鼻:"就你这怕怕洒洒、软了吧唧的,恐怕不是她的个儿。哎,现在的女人都喜欢那种三证齐全的男人--大学毕业证、离婚证、劳改释放证,你有几证啊?"
"我?一证也不证。"
"你就不怕她坑了你、害了你?"
许海冰硬撑一副底气很足的样子:"嘻,她为什么要坑我害我,我除了真诚,什么也没带。再说,我是男的,就是拐走也不好卖。我见她,只是满足一下好奇心,觉得有趣。你想,从所谓虚拟世界里走出俩大活人,真真切切地在一起见面说话,将虚拟变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
"哦?你还准备摸她?"
"噢不不,可别把我往沟里带啊……"
舞台那边升起了更高的热浪,"我100!"一个看客将两张钞票塞进了舞女的胸罩,引起一阵哄闹。
许海冰心突然"咯噔"一下,感觉有什么东西触碰到自己身体,他屏住呼吸往下瞟--
一只穿着黑色丝袜的脚从吧台下伸过来,正在他裆间挑拨着。
许海冰扭了一下自己的面颊,证实不是梦,赶紧偏移身子,并紧两腿。
金发女好像没事人似的饮着橙汁。
"嗯……看样子她不会来了,我就不再等了,如果你真的认识那个网名丝、丝袜的网友,请转告她一下,我来赴过约了……"许海冰说着起身告辞。
"你怎么兜不住劲儿啊。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她……让我在这等你的,她让我带你去她住地见她。"金发女懒洋洋地站起身,努嘴示意跟她走。
此时,舞台上下喧闹鼎沸,混乱不堪。
那些或蓬头垢面或衣冠楚楚的看客纷纷爬上台去向舞女的裤腰塞钱,他们因狂喊而扭曲的嘴脸在蓝光照射下近乎狰狞:
"脱!全脱!……"
"我200!"
"我250!"
……
"哇噻--!!!"
在爆炸般的叫喊中,许海冰跟着金发女离开这充斥魑魅魍魉的艳舞吧,从另一个被七匹狼彩喷画掩饰的小门洞钻出来。
小门两侧游弋着两个一脸横肉的彪形大汉,许海冰和他们打了个照面,觉得面熟,不禁多看了一眼,但立即被他们咄咄凶光吓得缩回了脑袋。
这是一片挤叠拥塞着简陋杂乱的破旧房屋的棚户区。
满是污泥浊水的小道上,金发女迈着穿着黑丝袜的腿在前面走,许海冰神色不安地跟在后。
此时的天空乌云低垂,闷雷滚滚。
"到了,就这。"金发女在一小院前止步。
"嗯,我、我刚才看到那边有个公厕,去方便一下马上来。"许海冰找了个借口。
金发女微微一怔:"好吧,等你。"
许海冰迅速朝门牌瞟了一眼,转身离开。
金发女掏出钥匙,打开开在右扇门上的一个小窗,手伸进里去拽开门闩,推门进院。
她关门时又伸头向许海冰的背影盯了一眼--
一道炫目的闪电照亮她堆满脂粉的脸……
许海冰拐出一巷口,就近躲到一处墙角,见四下无人,拉开裤链,边小便边用手机编发短信。
雷声大作,豆大的雨点和尿液一起"噼里啪啦"地把墙浇湿……
许海冰冒着雨赶回来,猛地推开院门跑进零乱的小院,捋去头发与脸上的雨水。
"把门闩好。"一个带着乡音的清甜女声传来。
许海冰抬眼一看,院落西面一间小屋前,一个不饰粉黛、身着蓝布碎花斜襟小褂的农家姑娘倚门而立,编着粗黑的辫子……
许海冰狐疑地闩好门栓,一步步走过去,仔细辨认着眼前这似曾相识的姑娘。
姑娘浅浅一笑:"进屋吧,雨大了。"
许海冰跟着姑娘进到屋内,打量着这间很狭小但又很整洁的小屋。
小屋正墙上一扇窗户被气流冲开,雨水迅疾地潲进来。姑娘要去关窗,许海冰抢先过去,伸头向窗外急速扫了两眼后,将窗户关好。
"你坐吧,刚搬来,也没来得及买凳子,就将就一下,坐床吧!"姑娘去拿碗筷。
许海冰迷惑地看着搭在床尾的肚脐装和长筒丝袜,在床沿上刚坐下,就感觉到屁股底下硌着了什么,伸手摸起一看--
手中攥着的竟是一毛茸茸的金发头套!
许海冰不禁疑问:"你就是刚才……"
"是呀!"姑娘取出一瓶红葡萄酒。
"那你也就是丝、丝……"
"对呀。"姑娘在另一头床沿坐下来。
"你真名叫……"
"妮子。"姑娘拿起床前折叠桌上的菜罩,现出生日蛋糕和几碟菜肴。
妮子将葡萄酒倒满两碗,端起一碗来:"大哥,刚才让你吓着了吧?我知道你是正派的好人,但还是不放心,因为像你这样的好人实在太少了,所以故意验证了一下。来,先敬你一碗酒,既赔礼又压惊。你上上嘴,妹子我先干为敬。"说着,仰脸一饮而尽。
许海冰被动地端起碗,抿了一点,见妮子切分蛋糕,有些虚伪地客套:"哦,今天是你生日?你看,我事先也不知道,要是……"
妮子将一块蛋糕放在纸碟上端给许海冰:"其实,我事先也不知道。我光知道自己今年整20岁了,就是不知道是哪月哪天生的,所以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过生日,再说我们家乡穷得抬不起头来,哪有心思过什么生日啊……自从在网上认识大哥以后,我才感到这人世间还有阳光,还有温暖,还有情义……所以,我就突发奇想,哪天真正见到你的面,哪天从此就是我的生日。"她执意让许海冰吃下蛋糕。
许海冰盛情难却,只好咬了一大口。
妮子含笑着看着,许海冰被看得心虚,嗫嚅着:"看我、我空空两手也没带什么礼物祝贺一下……"
"你能来就是对我最好的祝贺……唉,年前扫黄风声紧,老板别出心裁,说上网拉客又安全又方便。可不知,在网上一天到晚要被多少人肆意羞辱、取笑、谩骂……那天我没谈成一个客人,晚上1点多还没下网,偏巧遇见了你,开始你还不相信我是……我实话告诉你后,你没有嫌弃我,看不起我,而是像大哥哥对小妹妹那样关心我,教育我……我那时突然觉得终于有人把我……当人看了……"妮子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许海冰不知所措:"这个、这个,别哭了,相信你会那个、那个改邪……噢,重新做人的。哎,你说沈……说我背着你做了什么事来着?"
妮子擦去泪水:"我正要和你说呢。上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你猜是谁打来的?"
许海冰木然:"谁?"
妮子欣喜:"桃子啊!"
许海冰茫然:"哦?"
"我阿妹呀!"妮子激动地攥着许海冰的两只胳膊直晃。"三年了,桃子终于和我联系上了,终于不记恨我又叫我阿姊了,我们俩都痛痛快快地哭了……我当时立刻想到一定是你背着我悄悄与桃子联络的,是你劝她找我的,是吗?只有你知道我的身世啊,对吧,一定是你!"
许海冰不知东三西四,只得敷衍地点点头。
妮子无比兴奋:"那一刻,我一下子感到我又有活头了,又有盼头了,又有奔头了。这不,我立刻租了这房子,有个固定地址,好和妹妹书信往来。噢,妹妹还让我在电脑上弄个什么伊妹儿,也可以通信。大哥,你会弄吗,呆会儿吃完饭,帮我去网吧弄一个吧?"
许海冰机械地点头答应。
妮子一脸幸福地憧憬着:"我咬牙再熬一段时间,等阿妹师专毕业了,就彻底跳出这火坑,到她工作的地方去,开个美容院,哦不,还是开个洗衣房或是小吃部、缝纫店什么的,凭正正当当手艺,和她一起养活伺候瘫痪的阿妈……"
许海冰被她的真挚有点感染,为她斟满一碗酒,又往自己碗中添了些,端起来:"你的愿望会、会实现的。来,为了你和你阿妹、你阿妈今后都能过上美好日子,干!"
妮子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大哥,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找到了阿妹,找到了我活下去的意义……我代表我阿妹和阿妈打心眼里感激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许海冰以仰面猛灌的夸张动作来掩饰自己的诚惶诚恐。
妮子抑制抽泣,端起碗……
"咚咚!咚咚……"院外响起有节奏的敲门声。
妮子和许海冰都不禁一惊。
妮子疑虑起来:"咦,现在有谁回来呀?是东屋摆摊的聋婶?不对呀,谁回来也不用敲门啊……"她忽然察觉许海冰在不安地躲避自己的目光,吃惊地张大嘴:"……难道?你……"
敲门声趋紧。
许海冰猛地站起来,攥住妮子的胳膊将她拉起。
"噔!"从他腰后滑掉出一把水果刀--
落地后的水果刀自动弹出锃亮锋利的刀刃!
妮子恍然大悟:"你、你不是沈大兴?你不是沈大兴!"
一个惊雷打来,震动了小屋,震开了窗户,窗外如泼的大雨倾进屋来。
外面,敲门声变成了剧烈的晃门声。
许海冰把悲痛欲绝的妮子拉到窗前:"听好!你再也不要回到这个房间!不要回到那个舞场!现在就从这儿出去,快跑,晚上和我的、不,是沈大兴的QQ联系……"
妮子呆立不动,喃喃地:"……阿妹……阿妈……"
外面传来门被打开的"哐当"声。
"正是为了你的阿妹!你的阿妈!"许海冰一把抱起妮子,把她甩出窗外。
院内响起脚步声,接着就有人过来敲小屋门。
"快跑!"许海冰大吼!
"轰隆!"雷电大作!
在斜冲窗口的巷道上呆立的妮子警醒,撒腿向前奔跑。
许海冰全神贯注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没有理会激烈的打门声。
天空,黑厚的乌云翻卷着、纠集着、变幻着……
许海冰任密集的雨点潲湿自己,凭窗伫立,关注着在疾雨中奔跑的妮子。
突然,不知哪来股力量促使他冲着妮子脱口高声大喊:
"相--信--我--!"
正跑到巷口一棵大榆树旁的妮子听到了,扭过脸,向这边投来苦涩的微笑!
许海冰惊愕了--
妮子的微笑竟幻化出许多■图形向他面前迸发而来!
许海冰因惊愕微张的嘴尚未闭拢,又突然张得更大更开,他分明看到--
天空中乌云骇然突变出一具庞大的恶魔,横眉立目,张牙舞爪,挟雷拽电,狂扑而下!
刺目的闪!
炸耳的雷!
顿临绝境的妮子--
诧异的眼!
蓬散的发!
悬跃的腿!
伸展的臂!
"咔--!"那恶魔无数只烈焰彤彤的手臂猝然间掰断了大榆树碗口粗的枝丫!
"嚓--!"那恶魔无数条银光闪闪的厉爪眨眼间撕扯去了妮子全身所有衣服!把她的身体高高地扬起,又狠狠砸到地上。
暂短的死寂,"啊--!"许海冰疯也似的吼起,继而疯也似的蹦起……
"咣--!"穿着黑雨衣的大余、小尤此时破门而入,随即愣住--
许海冰竟腾空跨出了窗户!
妮子那雪白优美的裸体像一片乳白的绸缎,在风雨中飘卷着,飘落了……
雨中,许海冰边跑边脱下自己的黑罩衫。
他跑到趴伏在地的妮子跟前,将黑罩衫裹住她,屈膝把她抱在怀中……
雨骤然不下了……
那五颜六色在雨后格外清新晴朗的天空中轻扬的是妮子衣服的碎片……
第三十七章
深夜的地铁站空荡荡的。
下了最后一班地铁的许海冰迈着沉重的双腿登着台阶。
他头发蓬乱,神色黯然,肩头搭着黑罩衫。
好山好水好地方,
条条大路都宽广……
上次遇到的那对卖唱的盲人老夫妇依然依偎着站在拐弯处,声情并茂地引吭高歌《我的祖国》。
许海冰像是没看见没听见似的低头从他们身边经过,但刚跨上两级台阶,猛然醒悟地折回身,从裤兜里掏出一枚硬币放入盲人老夫妇的钱盒。
盲人老夫妇正唱着"迎接他的有……",听到动静,止唱,忙说:"谢谢。"
许海冰向前刚跨上两步台阶又折转回来,掏出两张钱币,放入他俩的钱盒。
盲人老夫妇正回唱着"迎接他的有……"听到动静,又止唱,又忙说:"谢谢。"
许海冰干脆站下来,将衣裤所有的口袋掏了个遍,掏到钱就往盒里放,掏到钱就往盒里放。
盲人老夫妇也被弄得来回唱来回谢--
"迎接他的有……谢谢。"
"迎接他的有……谢谢。"
"迎接他的有……谢谢。"
……
夜深沉。
许海冰躺在床上难以入眠,索性起身打开电脑,再用沈大兴的号码登陆QQ。
QQ面板依然在电脑屏幕右上方弹出,只是上面好友的脸谱一片黑白。
鼠标指针点击屏幕右下方状态条上的QQ图标,将"隐身"改为"上线"--
顷刻,QQ面板上的好友脸谱"唰"地全部色彩鲜亮,不断闪动!
坐在电脑前的许海冰精神为之一振,干脆脱去"老头衫",袒露着胸脯,一一点击收看各位好友的讯息。
顿时,一个个QQ网友争相扑向他,不,是扑向"二黑哥"、扑向沈大兴嘘长问短:
帅得被人打:"嘿!好久不见!"
喵喵叫:"呦,来啦,猫哪去了,这些天?"
老贝贝熊:"好啊?小老弟。"
空心菜:"有些日子没见,怪想你的。"
比陈慧琳还俊:"哥们,梦见我了吗?"
破碎的心:"你好,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还珠格格:"捂白了吧?"
望m止渴:"你可露面了,俺好渴望啊!"
…………
纷纷弹出的对话框分明让他感受着--
一张张热情的笑脸;
一声声亲切的问候;
一个个温馨的■!
帅得被人打:"知道嘛,你给我的提议还真灵,我的设计拿了个最佳创意奖,奖金不多,但够请你吃两回十三香龙虾的,时间地点你定!"
喵喵叫:"你答应给我找的资料找齐了吗,我可等用啊!"
老贝贝熊:"我用你给的偏方试了试,一星期过后就不大淌脚汗了,没想到花两块钱就把"香港脚"这老毛病除根了,多亏你!"
空心菜:"我已报名参加英语班了,你可承诺过保证辅导我的呦,到时可别显烦哪!"
比陈慧琳还俊:"你上次说的面膜我调制了,感觉还好,就是蜂蜜与米粉的比例不好掌握,哎,能来我家亲自指导一下吗?我老公出差了,嘻嘻,敢来吗?"
破碎的心:"幸亏那天你苦口婆心地开导我,要不我死了的心都有。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狼心狗肺的负心汉,犯不着为他寻死觅活的,他早暴露是我的幸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还珠格格:"你的批评我当时不接受,但细想想是对的,我开始理解我的爸爸妈妈了,他们起早贪黑的真不容易,我再也不轴了,再也不和他们拧着来了,不让他们再为我操心担心了,不让他们的鬓角再添白发了……"
望m止渴:"真没脸再见你了。后来跟你说的一样,俺那天是黄狼子没逮着,还惹了一身骚,还没到开房那步呢,俺租来的手机就被她上厕所时给顺跑了,害的俺站女厕所门口堵了几小时,差点没让联防队老太太给当流氓扭送派出所。咳,俺这德行再发展下去,跟正式流氓也不远了。早听你的该多好!"
……
帅的被人打:"嗯?怎么不见你吭声呀?看我拿奖嫉妒了?哦,一定是嫌吃小龙虾档次低了,你也言语啊,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民以食为天,我要说你又要说嘴没把门的了,哎,这实现共产主义归根结底为什么?就是吃,让大家伙不仅吃得更饱更好,而且还不要钱。没吃的什么主义都是瞎掰,老百姓都不买账!大排档咱不去了,嘉年华大酒店怎么样?八星级的。"
喵喵叫:"急死人了,这半天也不见你回话。我打一遇见你就叫你练五笔,打的顺溜,你偏说用智能ABC学普通话方便。看来你别指望在网上找美眉了,没等你把秋波送过去呢,人家早跟别人把孩子都生下来了。"
比陈慧琳还俊:"哈?不理我了?真吓着了?跟你闹着玩儿的呀,哈哈,别不禁逗,看你脸臊得跟红布似的。"
望m止渴:"你不说话,一定是瞧不起我了吧?可别把我送进黑名单去啊,俺知道,在现实生活中你们这样有身份、有修养的人不会理俺这样的,在网上再不理,俺就更自卑了。你不是说俺这是青春期性爱痴迷狂躁症吗?上鼓楼医院那个必(泌)尿科能治吗?"
……
许海冰只是静静地收看着,没有和任何一人回话……
网友们渐渐有些怀疑--
"你忙?"
"你真忙?"
"你是沈大兴吗?"
"你不是沈大兴?"
……
突然,许海冰仿佛在众多网友一张张质疑的脸庞中看到--
一个披头散发、血头血脸的女鬼,她正指着自己尖叫着:
"他不是沈大兴--!"
"他是假的--!"
"他不是好人--!"
众网友的脸由质疑转为愤怒,唾沫飞溅而来:
"哪来的混子,走开!"
"肯定是盗了沈大兴的号码,真可恶!"
"我们这都是无话不说的知心好友真诚地谈心,不欢迎你!"
"别让这泡糖鸡屎坏了一缸酱!"
"要捣乱到一边玩去!"
……
那女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逼向自己,好生面熟,定睛辨认,分明是--
妮--子!
许海冰颤悚着闭上QQ面板,闭上自己的眼睛……
星空,静谧而悠远。
许海冰睁开眼,擦了下湿润的眼角,移动鼠标,准备关机。
按动鼠标的手指停住了--
屏幕桌面上一个名为"桃子"的文件标示吸引了他的目光,点击打开,是一封信函--
桃子妹妹:
你好!
你先别看落款,看了你也肯定不认识我……
我长这么大,仰慕过许多杰出的人物,有革命家、科学家、艺术家等等,但是他们于我毕竟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偶像,离我太遥远了,距离太大了。真正让我心灵感到震撼、让我自己感到渺小的是两个没有花季的农家女孩,和我一样普通、一样在苦水中泡大的苦命女孩--
一个是你,以稚嫩的肩膀背着瘫痪的母亲上大学的苦妹子。在那地无三尺平、种一葫芦收两瓢的贫困山区,你以何等的刚毅、何等的坚韧,一边独自照顾病瘫在床的母亲,一边坚强地继续着自己的学业……我觉得,谁不敬畏你,谁就永远不知道什么叫活着;谁不尊重你,谁就根本不配称做是人……
我要说的另一个女孩子,也是个命运多舛的苦妹子。她为养家糊口,远离家乡,孑然一身进城打工,上班头一天就被黑心的老板迷昏,当作宴请客人时的最后一道菜肴端到桌上惨遭多人蹂躏。她逃离狼窝后又入虎口,沦落风尘,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如果说你现在面临的是困境、逆境,那她身处的就是生不如死的绝境。没有人能想象和理解她怎样活着,不是因为她怕死,而是因为死活对现在的她来说已经没什么两样了!事实上她不止一次地走向死亡,面临死亡的威胁。但她活下来了,在地狱里神奇地活下来了,因为她的生命不是以绝对孤立的形式存在的,是对亲人的不可割舍的爱支撑着她顽强地活到了今天……
你也许已经知道了这个女子就是你姐姐妮子,你也从别人嘴里知道了你姐姐正在做着世界上最下贱的最让人唾弃的职业,并因此断绝与她的关系,拒绝她的汇款。但是,如果我不说,你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当你姐妹要靠抓阄来决定其中只有一人可以继续上学的时候,姐姐在抓阄纸条上偷偷写了两个"上"字,毫不犹豫地把机会让给了你;你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姐姐为了你和你妈妈的经济来源而苟且偷生,竟长达多年居住在三层地下室,白天也不敢出来,以躲避企图灭口的恶人的追杀;你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姐姐最大的痛苦不是自己悲惨的境遇,而是她为了已经和愿意继续付出一切的亲人不再理她……
是的,历朝历代,没有比卖身的女人更没有地位和尊严了。但是,你姐姐落到今天的地步,是她的错吗?!不,贫穷才是万恶之源啊。而贫穷予我们不是选择,而是命定。我也是贫家子弟,上大学前没穿过一双袜子,没吃过一顿饱饭。长期以来,贫穷就像锐利的荆棘刺一样刺痛我的自尊。仓廪时而知礼节,如果连温饱都不能保障,谈何尊严?如果连生存都生存不下去,尊严之义又在何处……
你也许听过这样的笑话:古代有一年发生灾荒,大臣向皇上禀报老百姓没有米吃,皇帝却想不通,反问没有米吃,怎么不吃肉?这看似荒唐的事情在当今社会并未销声匿迹,就有那么一些高高在上、家有万贯的官僚、权贵,站着说话不腰痛,无视低层的生存状态,无视贫穷的真实程度,一面榨取、挥霍老百姓的血汗,一面挤压、打杀老百姓的生存空间,这样的人难道比你姐姐高尚吗?难道比你姐姐干净吗……
蝼蚁般无声无息的生命在世间的不平等,不仅表现在弱者总是备受欺凌,更表现在被受欺凌之后的孤苦无告,没有人聆听他的冤屈,没有人要看他们的伤痕。你姐姐不是自甘堕落,不是没有奋起抗争,可每次抗争换来的只能是更变本加厉地摧残……
苦难的层层累积,要么让人变得暴戾,要么让人变得柔韧。有人说,真正的男子汉,是一只负伤后躲进洞里舔尽自己伤口鲜血的狼。那么,作为一个柔弱无助的女子,你姐姐就像一只饱受摧残的羊一样,一直在默默舔着自己流血不止的伤口……
她展示的是另外一种顽强!
真正的勇敢不是为某件事壮烈地死去,而是为某件事卑贱地活着。身心饱受太多的磨难与侵害的妮子比谁都应该好好地在这人世上活着!
我期盼,我相信,终有一天,她会听到亲人一声亲切的呼唤,会看到亲人过上美好的日子,会等到恶人有恶报,会和亲人一起舒心地微笑,会走进属于她自己的艳阳天……
一个快乐两人共享,快乐就变成了两个。一个痛苦两人来承担,痛苦就减少了一半;既然我们在茫茫人海中有缘相识,我就当仁不让地要做分担你们姊妹俩痛苦和快乐的人!让我们携起手来,一起面对前面的人生道路吧,不管它是多么坎坷、多么艰险……
许海冰默读着信函,那一幅幅沉重而凄楚的画面在他眼前掠过,他仿佛看见那贫瘠荒凉的山梁上,少年的妮子和桃子穿着满是补丁的棉衣,背着沉重的稼禾在吃力地爬坡……仿佛看见那低矮破旧风雨飘摇的房屋内,瘦骨嶙峋、憔悴病弱的父母将自己碗里仅有的糙米饭和黑咸菜拨给两个女儿,妮子又拨给桃子……仿佛看见凶神恶煞横行霸道的乡村干部一脚踹倒妮子的父亲,强行捆走她家惟一值钱的猪去抵提留款……仿佛看见扛着被褥戴着父孝的妮子裹挟在汹涌的民工潮中……仿佛看见头发凌乱目光呆滞的妮子孤零零站在江边,一双赤脚任冰冷刺骨的江水侵浸……仿佛看见桃子背着瘫痪的母亲走出黑暗的小屋,迎着朝阳向大山外走去……
他仰脸长吁了一口气,然后缓缓收回头,伸手操作键盘,屏幕上逐个显示出他输入的文字--
桃子妹妹:
你好!
首先告诉你的是,我不是沈大兴,但我是和沈大兴一样善良真诚的好人,是和沈大兴一样仰慕你牵挂你祝福你的兄长。再要告诉你的是,请你安心地学习,安心地照料你的母亲,从此往后,将由我像你妮子姐姐和大兴哥哥那样来资助你完成学业,帮助你一起抓住生命的缰绳,一起克服人生道路上的种种艰难困苦,去迎接新的曙光!请相信我……
火红的朝霞映照着美丽的江畔公园。
晨练的男女老幼成群结队,或打太极,或练扇舞,或扭秧歌,或踢毽子,一片恬静安怡。
许海冰漫步在江岸上,瞭望着如镜的江面,如练的江水,任清爽的江风拂面。
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娃跌跌绊绊地向他走过来,他连忙蹲下来,伸长双臂迎接着,小男孩摇摇晃晃地扑倒在他怀里。
许海冰顺势将小男孩高高托起、转圈,逗得小男孩"咯咯"直乐。
小男孩银铃般的笑声惊动了沙鸥,沙鸥纷纷展翅飞翔。
小男孩银铃般的笑声感染了许海冰,许海冰也笑了……
第三十八章
下方上圆、呈大药瓶状的连大新校实验楼高耸在开阔整洁的校园中央。
许海冰拎着塑料袋来到顶层圆形网吧,推门进来,见四处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便向里走了走,大声问:"有人吗?"
他感觉身后有动静,回头看--
门右旁值班老师工作台内站起张汶。
"下次未到开放时间不要进来。"张汶冷冰冰地提醒。
许海冰走过去:"哦,我不是来上网的。上次总务处查到从我们宿舍里拿来的那台电脑缺硬盘,问我怎么回事,我现在就是来归还的。"他从塑料袋里取出硬盘,然后往工作台里走了下,想直接放在桌面上。
张汶连忙去推关抽屉,抽屉却被里面一样银灰色的什么东西卡住了,这时她伸头往外面地下望了一眼,许海冰也顺着她的目光扭头望过去。
张汶趁机迅速将卡着抽屉的东西按下,关上抽屉,随后接过许海冰手中的硬盘。
许海冰回过头,对张汶抱歉地一笑,回身弯腰,追拣起刚才随手丢弃、正在飘动的塑料袋。
他再抬起身,已不见了站着的张汶,只好握着塑料袋讪讪离开。
刚走到门口,就听工作台里抛出一句话:"带好门。"
许海冰认真地把门带好……
第三十九章
小吃一条街灯火辉煌,烟火缭绕,到处是开怀畅吃畅饮的食客。
许海冰和穿着便衣的大余、小尤、胖保安正在麻辣烫露天大排档围坐一桌,喝着扎啤聊着天。
小尤见胖保安吃得大汗淋漓,便撺掇:"痛快点,把汗衫脱喽!"
胖保安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嗯嗯嗯,不文文、文明,再说我已转正了,不能做有损正式的人民保安的光辉形象的……"
小尤毫不客气地扒下胖保安的汗衫:"咳!大老爷们,还害哪门子羞啊!"
胖保安伸手要夺,大余按住他:"算了算了,你也就这点特色,公开展示一下怕什么,说不定哪个靓妹还就喜欢你这、时髦话怎么说来着?哦,酷劲儿!"
一听靓妹喜欢,胖保安也就不再坚持不裸,摸着自己肥嘟嘟的肚子"嘿嘿"乐了。
大余端起斟得满满的大扎杯,倡议:"来,为了我们的胖老弟正式被录用为保安公司的保安员,并预祝他早点"脱光"……"
"啊?"胖保安条件反射,赶紧两手拽紧裤带。
大余注解:"脱光,脱离光棍队伍!为了早日甩掉强加在你头上的光棍帽子,干杯!"
小尤添一句:"也为了余头儿即将就任黄庄派出所所长,干杯!"
看其他三人都"咕咚咕咚"不歇气干完,许海冰直打怵:"呦呦,我不行我不行。"
小尤强派:"怎么不行,别摆知识分子的臭架子,扎啤面前人人平等,喝!"
"我们过几天就期中考试了,得保持头脑清醒。"
"哎呀,那怕什么,分不在高,及格就行;学不在深,作弊就灵。"
"按惯例,这第一次考试肯定严,给你个下马威。恐怕到时省领导都要来巡视。"
小尤紧派不舍:"哎呀,李白斗酒诗百篇,你喝了这扎酒,包考九十九,来!--"他端起酒杯就往许海冰嘴里灌。
"唔唔……"许海冰被迫仰脖吞下。
大余红着黑脸说话:"我说,许科长……"许海冰纠正:"别价,灌过酒再戴高帽,更晕。还是叫我小许,或直呼其名,顺耳。"
胖保安边啃熏猪蹄边插话:"就是,赶明儿我有儿子,就不教他叫我爸爸,教他叫我密斯特·胖!"
小尤打趣:"你还跟国际接轨蛮快的,不过不要忘了中国特色啊。我国有句老话,老少爷们儿皆兄弟!干脆一步到位,就让你宝贝儿子叫你肥哥得了!"
大余用筷子一拍碗:"别打岔。我说,小……嗨,还是叫你海冰吧,中央首长都习惯这么称呼。海冰,还真得感谢你。没想到歪打正着,本来想把沈大兴的死当个案子破的,结果倒端了个艳舞吧,破获了一个重大的黑恶团伙,而且还不在咱们辖区内,功劳咱们得了,责任黄庄派出所担了……"
小尤接着说:"这回这责任他们怕担不起。和我一起从警校毕业的小顺子,不在他们派出所吗,昨天也叫市纪委传去了。估计这回得栽进去不少。"
"这不明摆着嘛,打黑先打伞,拔出萝卜带出泥。没保护伞,那艳舞吧能半明半暗地开那么长时间?你小子幸亏分我这了,要是和小顺子调个位置,保不齐昨个被传的就是你。"大余拿筷子点着小尤。
许海冰不予苟同:"嗳,真金不怕火炼。虽然接触不多,但我敢说,尤老弟不论从人品还是才智来看,都不是好歹不分的人。"
小尤颇有意味地:"这回你没看错人?"
许海冰知他话里有话,颇为感慨:"咳,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惭愧呀,本来我是把沈大兴当作鬼祟之人查的,结果真正的鬼祟之人不是别人,是我许海冰自己……我这才知道什么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已经打算好了,放寒假就动身到沈大兴家里看看,就在那儿过年,陪陪他年迈的父母……"
三人不禁为死者唏嘘,胖保安在一旁毫不领会,正仰脸吃着一串鹌鹑蛋,吃着吃着翻起了白眼,脸憋成了猪肝色--
"不好,八成被蛋卡住了!"大余见状判断。
小尤加码:"才八成?十成被蛋卡住了。"
许海冰急促:"赶快送医院,别再出现第二个沈大兴。"
小尤忙着路上拦车,大余和许海冰忙着抱人。
抱着胖保安上身的大余吃力往后退走,被身后凳子绊倒,跌坐在地。许海冰此时还牢牢架着两腿,顿使胖保安成脚高头低之势--
噔!一个鹌鹑蛋竟从胖保安大嘴中自动控出。
大余刚抬一下压在胖脑袋下的大腿--
噔!竟又有一个鹌鹑蛋从他嘴里被颠出。
胖保安由此化险为夷,喘出气来。
大余这才松口气:"咳!这当口要是再弄出个命案来,我快到手的所长只怕是煮熟的鸭子也飞喽!"
月色朦胧。
醉意朦胧。
几扎啤酒下肚的许海冰晃晃悠悠地来到在学校幽谧的荷花池边,在一棵大垂柳下站住,抚摸着鳞鳞树干,触景生情,涌出了"雪月花时最忆君"的小伤小感,醉眼看去--
梦柳正依靠着树干,星眼微睁,红唇微翕,酥胸微露,娇躯微颤,渴望着自己的投入……
他不禁张开双臂,急扑上去,狠狠地把树干搂抱在怀,由于用劲过猛,差点旋掉池里。
他揉了揉被撞疼的嘴唇,掏出手机拨通,饱含深情地:"喂?是梦柳吗?我是海冰啊……"
手机传出梦柳警惕的声音:"……有什么事?"
许海冰欲语凝咽:"哦,我……"
"……没事就算了。"对方挂机。
许海冰又接着拨通:"梦柳,你听我说……"
梦柳不耐烦的声音:"还说什么,不都说清楚了嘛!"
"我意思是……"回答他的仍是"嘟嘟"的忙音。
许海冰再次咬牙拨通:"梦柳,我觉得……"
梦柳尖叫的声音:"再打进来我可要报110了!"
许海冰像泄了气的皮球,贴着树干"滋溜"滑下身,"啪嗤"坐在地。
他眼前交错回闪着梦柳情意绵绵的神态和恶意咄咄的神态,对她转瞬间如此绝情百思不解,十分痛苦地摇晃着脑袋,不一会竟靠着树干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
他拿着手机的手松软地放在草地上--
与旁边一双无后跟休闲鞋差之毫厘!
池塘上,雾霭渐起……
忽然一只青蛙一跃而起,落在一大荷叶上,机警地转动着凸凸的眼睛!
大垂柳疏密的树冠中,有一个黑影蠢蠢欲动--
只见他戴着黑棒球帽的头向下探了探,然后向下伸了伸高卷裤角、光着大脚的腿,又迅速缩了回去。
许海冰依靠着树根垂涎三尺,昏昏沉睡。
被困树上的黑影琢磨了一下,从树梢捉住一小昆虫模样的东西,夹在脚趾上,慢慢伸下来,轻轻放在许海冰的耳根上,然后立即抽回腿去。
那小昆虫顺着许海冰的脸颊一路爬行,一直爬到他脸上的最高峰--鼻尖。
许海冰猛然醒来,以斗鸡眼审视着鼻尖上的不速之客,颤颤巍巍地伸手将其拿下,仔细一瞧--
一只秋蝉!
他站起身,欲将俘获的蝉扔进塘中,又一转念,反将其恭恭敬敬地放在树干上,看着它一拽一拽地向上爬,天真地笑了。
那个黑影伏在树冠中监视着。
酒劲渐退的许海冰如释重负地离去。
树上的黑影轻巧地顺着树干爬下来,伸脚蹬上草地上那双休闲鞋。此时,他瞅见了鞋边显示灯一闪一闪的手机,拣起来,欲喊又止,看了看四围,"噌噌"爬上半截树干,将手机褡裢挂在一树枝上……
没走多远的许海冰正朝前走着,只听后面池塘响起"扑通"一声,便奇怪地停下脚步,回头察看动静,顺手往身上一摸,这才察觉手机丢了。
他重回池塘边,低头在大柳树周围仔细寻找了一圈,失望地抬起头,却惊喜地发现手机竟在头顶上晃荡着,赶忙跳起去摘,一把摘空,接着再跳再摘。
隐藏在不远假山后面的那个黑影忍不住捂嘴窃笑。
许海冰的手终于摘到手机,只是来不及欢喜,在惯性的作用下,整个人高举手机直扑池塘之中,惊起蛙声一片!
黑影笑出了声,但立刻忍住,悄悄退去……
溶溶的月光投进许海冰家的卧室,照着衣架上挂着湿漉漉的衣裤--地板上放着湿漉漉的凉鞋--床上睡得迷糊糊的许海冰……
此时,一只蚊子紧紧围绕着他喋喋不休地低吟浅唱着。
他采取避让的态度,闭着眼睛胡乱挥手驱赶了两下,蒙头又睡。
蚊子叮脚,他缩脚;蚊子叮背,他挠背;蚊子……
许海冰忍无可忍,愤然而起,追打蚊子,盖在他身上的被单滑落,一丝不挂的身体一览无余,他连忙披起被单继续追打,但受被单牵扯,使动作不得舒展。
干脆!他扯起被单飞舞起来,光着身体无拘无束满屋扑打。
被单舞动生风,眼花缭乱。
蚊子仓皇躲闪,疲于奔命。
许海冰上下腾挪,手疾眼快。
"啪!"被单狠狠砸在电脑屏幕顶上。
他小心翼翼地提起被单,仔细查看蚊子尸体:监视器顶上没有!桌面、键盘上也没有!再顺着上看--
蚊子正伏在屏幕开关按钮键上喘着粗气……
他屏声静气,竖起大拇指,猛地摁上去--
"砰"!屏幕被无意打开。
他见大拇指上粘着蚊子半截尸体和鲜血,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微笑。
他发现电脑屏幕亮着,顺手关上,再看开关按钮上还粘着蚊子另一半尸体,便用被单一角去擦拭,哪知一使劲,屏幕再次被打开!
许海冰无奈地摇摇头,索性裹着被单坐下来,打开主机……
窗外,月白如洗。
桌上的电子时钟显示时间为凌晨3点40分。
电脑屏幕上已调出QQ面板。
昏昏沉沉的许海冰哈欠打到一半被"叽叽"声打住了--
面板上"陌生人"栏里竟不停跳跃着一个女性脸谱!
红、黄、蓝、绿荧光变幻下,显出他渴望已久的网名--
顽皮野丫头
许海冰吃惊不小,急忙移动鼠标点击,对话框随之弹出,上写--
"你在他乡还好吗……"
许海冰立即点击"回复讯息","啪啪啪"键入几个字,正要点击"发送讯息"按钮,抬起的指头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略一思忖,快步跑出卧室,半道才发觉自己裸着,又折回来,拿起被单往腰上一裹,再次跑出卧室。
他猛地推开隔壁妈妈卧室门,一眼看到黑暗中有点火光,不禁一怔,仔细辨认--
披散着头发的妈妈正半坐在床上吸着烟发呆!
许海冰摸到墙上开关打开房灯。
许母猛醒,连忙掐灭烟头。
"你怎么学会抽烟了?"许海冰用手掸掸烟雾,随口埋怨一句,就走到床前去晃熟睡的毛蛋。
许母连忙阻拦:"哎哎,你干吗弄他?"
"叫他有事!"
"你发什么神经啊?现在还不到4点呢!"
"明天不是星期天嘛,我有十万火急的事!"
"他明早还要去考级呢,等明天……"
许海冰急得直跺脚:"哎呀,等明天黄花菜都凉了!快!"
毛蛋被吵弄醒,迷迷糊糊:"……喔,海哥,哦,舅……舅……"许海冰急切地问:"你的QQ号是多少,快告诉我!"
毛蛋睁不开眼:"嗯,我想想……机子上就有啊……"
"有?!有你还想什么!"许海冰跑回自己卧室,从QQ登录窗口中挑到毛蛋号码,忽然又想起什么,再次跑到隔壁卧室晃醒毛蛋:"哎哎,别忙睡,密码是多少?"
毛蛋含糊不清地嘟囔:"……嗯嗯,打死我也不、不说,我有隐私权……"
"你的隐私权价值多少人民币,我会依法赔偿的!现在请赶快告诉我,我有急用!"
毛蛋让步:"……嗯嗯,好吧,看在四个老人头的份上,就说吧……密码就是你家的电话号码,你可一定得……"
许海冰跑回来,立刻在QQ登录窗口"用户口令"框里键入密码,登陆毛蛋的QQ,接着打开毛蛋基本资料窗口,见上面登记的网名是"老机灵鬼儿",想了想,改为与"顽皮野丫头"相对应的"憨厚傻小子",紧接着又调出"查找添加用户"窗口,将"顽皮野丫头"QQ号键入,加为"好友"--
QQ面板"我的好友"栏里随之出现了"顽皮野丫头"脸谱!
许海冰举拳暗庆初步胜利,随即调出"顽皮野丫头"的对话框,开始琢磨着第一句话说什么……
桌上电子时钟显示时间:4点00分
"阿嚏!"没穿衣服的许海冰禁不住凉打了个喷嚏。
他顿时灵机一动,随即在对话框键入"阿--嚏!"两字,向"顽皮野丫头"发出,随后抱着膀子期待着对方的回复……
时钟静静地跳跃着分秒……
"顽皮野丫头"的脸谱闪动了!
在许海冰兴奋的目光中,那脸谱幻化出一个梳着羊角辫的神灵活现的女孩形象!
他抑制着激动,收看她的回复,仿佛看到那个梳着羊角辫的神气女孩正老大人似的叉着腰呵问:
"这是谁家的孩子啊!这么点儿,还发着烧,拖着长筒鼻涕就跑出来了?快让你家长来领你回去!"
许海冰好生奇怪,根据这口气,那个神气女孩不禁又化作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凶乎乎的老太太形象!
憨厚傻小子:"老奶奶,您老人家高寿了?"
顽皮野丫头:"别瞎攀了,喊我阿姨就行了,我也就比你整整多扒了不到20年干饭吧。"
比我大20岁?那个凶乎乎的老太太在许海冰的想象中又化作一个梳着羊角辫的严厉中年妇女形象!
顽皮野丫头:"阿姨,你孩子也快上高三了吧,你上伺候老、下照顾小可够累的,这么晚了还不歇着,莫不是想在网上寻找第二春?"
顽皮野丫头:"我第一春还找不到呢……哎,你到底多大?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怎么懂这么多?追化肥的?还是扣大棚的?忒早熟了吧?"
许海冰豁然明白,连忙调看"基本资料"窗口,见"年龄"一栏里面赫然填着毛蛋的老岁数:"9",忘改了!
他拍了拍脑门,连忙将"9"改为"29",这样才和他想象中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青年"顽皮野丫头"顺溜地字聊开了--
憨厚傻小子:"年龄是瞎填的,其实我今年已经29了。"
顽皮野丫头:"什么都能瞎填,也不能瞎填年龄啊,这可是对父母的大不敬。你想啊,你填大了,那时你妈还是没结婚的黄花大闺女;填小了又不能回炉,把你哪来再退哪儿去。还是离我远点吧,你这人看来是个次品,我对你不感兴趣。"
憨:"哎、哎,先别走,听我解释。现在科学家认为人的年龄应从三个方面来计算才科学,我自我感觉我童心未泯,所以心理年龄是9岁;我感觉自己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所以骨龄是19岁;我生理年龄无法凭自己感觉,所以只能如实说是29岁。只是这年龄栏只设一个,我由小到大依次填写,只能先填第一个了。再说了,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上,如果都像我这样固守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般的童心,你便会拥有整个春的新绿,夏的缤纷,秋的热情,冬的纯洁。啊,我真希望我永远9岁啊!我说得有没有道理?最起码不能再认为我是次品了吧?"
顽:"可这也不能说明你算优等品呀!"
憨:"我怎么不算优等品,我身上除了缺点都是优点,而且是同龄人所不具备的优点。"
顽:"比如?……"
许海冰抓耳挠腮,一时"比如"不出自己的优点来,他想起了什么,在周围摸索了半天,又跑到衣架旁,从湿乎乎的裤兜里摸出一张湿乎乎的小报,展开来捕捉到有点印象的一篇小文,回到电脑前现看现卖--
憨厚傻小子:"……比如,现在青年人大都不懂得节约,最气不过的是,上大学时常常看到不少同学专门买米粥用来洗碗,我就不这样。"
顽皮野丫头:"你恐怕干脆不洗碗吧?"
憨:"咳,岂止不洗碗,我饭前便后连手也不洗!你说,从小到坚持到现在,为祖国和人民节约了多少吨水?"
顽:"哦,看来你还蛮有韧性。"
憨:"咳,岂止有韧性,我简直就是坚忍不拔啊!上星期天,我和一同事在吃早点时遇上了,我愣是在吃完后和他胡侃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到底是那位同事抗不过去,替我一起买了单,省了我两块三毛钱。"
顽:"哦,看来你脸皮还蛮厚。"
憨:"咳,岂止脸皮厚,简直就没皮没脸。要不我怎么都被女孩子毫不留情地甩了三七二十八回了,还乐呵呵地活着啊!"
顽:"哦,看来你心理承受力还挺强。"
憨:"咳,岂止承受力强,领悟力也不弱。第28个女孩子把死皮赖脸缠着她的我带到郊外,将我献给她的玫瑰花深情款款地插到一堆牛粪上,我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深刻含义,但又实在不忍心对她说"我不会嫌弃你"……"
顽:"哦,看来你还富有怜悯之心。"
憨:"咳,岂止富有怜悯之心,还极富正义之感,从不会落井下石。上次我一朋友游玩时真掉一废井里了,我拼尽全力也没将他救起,他说他想见女朋友最后一面,我二话没说就把他女朋友扔下去了……"
顽:"哦,看来你做事还真干脆。"
憨:"咳,岂止干脆,而且十分果断。到商店买东西立刻付账,肚子一饿马上吃饭!"
顽:"哦,看来……"
憨:"咳,岂止……"
顽:"哦……"
憨:"咳……"
……
心言手语,穿透茫茫黑夜,不知不觉间迎来窗外初露的晨曦……
第四十章
阶梯教室。
瘦主任正口若悬河地在给MBA委培班的学员们上政治课:"……"三个代表"是相互联系、相互统一的有机整体。它体现了党的建设中继承优良传统与不断发展的辩证统一;改造主观世界与改造客观世界的辩证统一;保持自身先进性与联系群众广泛性的辩证统一;完成根本任务与实践根本宗旨的辩证统一……"
坐位上,许海冰身在教室,眼望黑板,心神却早已飞到与"顽皮野丫头"网上聊天的情境之中了……
顽皮野丫头:"……要一下子猜准你是干什么的不行,但要让我一下子说出你绝不是干什么的倒可以。"
憨厚傻小子:"哦,我绝--不是干什么的?"
顽:"嗯……看你自由散漫、油嘴滑舌的样嘛,绝不是--机关干部!"
憨:"哈哈,你真会玩黑色幽默嗳!我绝不不是--机关干部,因为我除了当干部,其他什么也不会干。我们国家有两个专利产品,一个是户口,一个就是干部。这两个名词翻译出去没几个老外能明白是什么玩意儿。真有这么一大帮人,专门当干部的,不论本领大小,政绩多少,品行优劣,只要不像成克杰、胡长清之流的东窗事发,就能稳稳当当、舒舒服服地干一辈子。怪不好意思的,阿拉就是当之无愧的一员!"
顽:"是吗?真没看出来,我原来是在跟一个"深入基层,联系群众,善待百姓,体恤民情"的人民公仆在聊天哪,真是三生有幸、受宠若惊啊!"
憨:"赶快饶了我吧,这些词用在我这"没品"干部身上尺码大了些,用在"三般倒"级别干部身上合适。"
顽:"哦?哪"三班倒"?"
憨:""工资一般不动,老婆一般不用,烟酒一般靠送"这"三般"。我是给他们拎提包的,只能属于"四大憋屈"之列的。"
顽:"哦?哪"四大憋屈"?"
憨:"挖菜窖、蹲小号、戴绿帽子、写材料。"
顽:"你排第几?第三?"
憨:"谢谢你提拔我一级,我还不如人家戴绿帽子的呢,是最憋屈的,排最末!不过你要让我戴,我也乐意,说明我"体贴"群众了。"
顽:"为防止你像成克杰、胡长清那样把命也"贴"进去,我作为基层群众,善意忠告你要以"五保"干部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
憨:"欢迎群众监督,倾听群众呼声。"
顽:"记住喽,这"五保"是,一保面子,不要丢人现眼;二保家庭,不要妻离子散;三保官位,不要撤职降级;四保健康,不要染上难言之疾;五保性命,不要落得死有余辜。"
憨:"一定全面彻底不折不扣地贯彻落实!噢,就是第二保在操作中有点实际困难,目前卑职尚未娶妻生子,无法提前并超额完成你交给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
模拟谈判现场。
一位西装笔挺的中年教授正在给分坐谈判桌两旁的MBA班学员就"谈判策略与技巧"问题临场热身:"……谈判毫无疑问是一件很费时费力的工作,当事情讨论达到高潮时或时限即将到来时,紧张的气氛往往会令人变得浮躁而痛苦。这时候,吗丁尼、镇定剂、口香糖多少能够帮助你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和精神上的疲劳,在中东国家还有进行念珠的,但没有一样东西比这样东西更有效果,那就是--笑话。下面,我就讲一个在谈判中运用过的一个笑话……"
坐位上,许海冰身在会议室,眼望模拟对手,心神又早已飞到与"顽皮野丫头"网上聊天的情境之中了……
憨厚傻小子:"……嘿,我说,"入世"谈判那样事关双方国家最高利益的谈判都能妥协、让步,我俩怎么非要针尖对麦芒,跟斗鸡似的在一块掐呢。说点儿轻松的好不好?哎,一人讲一个小笑话怎么样?越含蓄、越简短、越耐人寻味的越好。"
顽皮野丫头:"干部干部,先走一步。你率先垂范。"
憨:"好。嗯……有一个女的问她男友:"如果地球还有十分钟就要爆炸,你将做什么?"男的答:"那还用说,和你疯狂做爱呗!"女的问:"那还剩九分钟干吗呀?"……"
顽:"……是啊,干吗呀?那男的怎么答?"
憨:"……哇哇大哭!"
顽:"他哭过后呢?"
憨:"他没哭,是我哭了!你不笑,我只好哭了。该你讲了。"
顽:"嗯……从前一个太监……"
憨:"……怎么不讲了?"
顽:"……"
憨:"……说啊,下面呢?"
顽:"没有了……"
憨:"你别卖关子,吊人胃口啊……嗯?噢……"
……
想着想着,谈判桌上的许海冰不禁哑然失笑。
他突然发觉自己失态,赶紧抿嘴,哪知会议室里其他学员也都跟着象征性地大笑--
那位教授正好此时也把他的和胳肢人一样难受的笑话讲完……
计算机教室。
张汶正在给MBA班的学员上计算机操作课:"……好,怎样收发电子邮件已经讲完了。下面就请大家进行实际操作,先在搜狐网上申请一个邮箱,然后从该网下载一篇新闻,再发到我的邮箱里,我确实接到了,就说明你已掌握了发送电子邮件的正确方法了……"
学员们纷纷在自己坐位上操作电脑。许海冰也在操作着,只是不由地又开始心猿意马,回想着在自家电脑前与"顽皮野丫头"聊天的情境……
憨厚傻小子:"……唉,不让见就不见吧,听你的。哎,那你能不能通过"伊妹儿"把你的照片发给我?"
顽皮野丫头:"也不行。"
憨:"为什么?"
顽:"我不是说了嘛,相见不如思念,留一点距离,多一些遐想不是更有趣嘛。你真的很想见我吗?"
憨:"真的!"
顽:"怎么想的?"
许海冰一时语噎,挠头想了半天没想出"怎样想"的,情急之下,弯腰从桌柜里翻找起来,最后找出一本厚书《情书情诗大全》,吹去上面的尘土,边翻看边参照回答--
憨厚傻小子:
"……哦,世界上有一千种语言,
都倾诉过相思,
而对于我,
即使用尽所有词汇,
也难以倾尽我对你的思念……"
顽皮野丫头:"嗬,好冷啊,从哪儿抄来的?"
憨:"……哦,从我那被你洗涤得发光的心灵……"
顽:"我只用水冲过猪肺。想象过我长什么样吗?"
憨:"……哦,
我曾多次想象过你的模样,
在我梦里,
你温静得如同暖春的晨雾,
你无忧得就像蓝空中的白鸽……
假如你是我梦中那只收桅待泊的船该有多好啊,
我就会是那静静的湾,
荡漾着轻柔的浪,
舒展着迷人的滩……"
顽:"在你心灵的星空中,我真的这么重要吗?"
憨:
"……哦,
茫茫沙漠,
你是我心灵一条甘美的清泉;
冰川雪谷,
你是我胸中一缕温柔的春风;
漫漫长夜,
你是我眸子里一颗永恒的启明;
孤独之中,
你是我枝头上一只分忧的百灵……"
顽:"……真是感天动地的情怀,老天都落泪了。听到外面的雨声了吗?秋来了,天要转凉了……"
憨:
"……哦,
秋雨潇潇,
思念潇潇,
一种柔软温润的轻愁袭上眉梢……
我把湿漉漉的情思散向夜色,
伴着星空中淡蓝的微雨,
与你一同入梦……"
顽:"……"
憨:"……嗳,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顽:"……嘘,我睡着了……"
……
"咚咚",现实中轻轻的敲桌子声音惊醒了恍然入梦的许海冰。
他抬眼一瞧--
张汶正站在自己的坐位前!
"你的"伊妹儿"作业我怎么没收到?"张汶多少带着些质问的口气。
许海冰点头应承:"这就发,这就发。"
张汶转向大家:"请同学们注意,有个通知在这说一下。因为下个星期五2000届计算机系要用这个教室举办编程竞赛,所以那一天我们MBA班的计算机课提到后天,也就是星期日的下午来上。这堂课要讲的内容是"用Word编辑文稿",实际工作中经常用得上,所以希望同学们不要缺席……"
第四十一章
晚上10点一到,许海冰以"憨厚傻小子"的面貌如约前来与"顽皮野丫头"网上会面,一番妙趣的对聊之后,他又沉不住气地把话题扯到了盼望见面上--
顽皮野丫头:"……哎呀,你怎么又绕到见面上来了?!实话跟你说,不是我不愿意见面,而是现实中的我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女孩,就是丢在人堆里根本找不到的那种,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美丽,也没你期待的那样浪漫,会让你大失所望的……"
憨厚傻小子:"这你尽管放心,我又不是见色起意的人。不论你形象多么夸张,多么富有创意,你在我心目中都是无与伦比的塑像,值得永远珍藏。你星期天不是休息吗?"
顽:"我哪像你们干部有星期天呀,说出来你不会看不起我吧?其实、其实我只是批发市场卖服装的……"
憨:"不会不会。我一开始就说过,在网上,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只有一个平等的身份,那就是网友。"
顽:"那、那好吧。你要是实在想见我,就星期天下午到我摊子上来吧……"
许海冰心里一阵狂喜,禁不住起身到床上做了个后仰翻表示庆贺。
憨厚傻小子:"好啊!可怎么找到你的摊子呢?"
顽皮野丫头:"我在火车站旁汇源批发市场。"
憨:"汇源市场大了哇。"
顽:"我卖牛仔裤。"
憨:"卖牛仔裤多了哇。"
顽:"那就要看我们是不是心有灵犀了,到时我凭感觉辨认你,招呼你,你别吭声,悄悄伸出手打个V字手势我就明白了,然后看我眼神行事……"
憨:"哦,暗号有了,要不要再对接头暗语,比如:你有桃木梳吗?有,要现钱……"
顽:"呵,你还看过《红灯记》,那更有趣了,不过现在真桃木的梳子没有了,仿桃木颜色的梳子倒还有。到时你把桃木梳改成桃色梳就贴切了。"
憨:"好,照办,哪怕让我弄出个桃色新闻都在所不辞。啊,还有两天半,60个小时,3600分钟,216000秒钟,就可以见到我朝思暮想的你了!时针,劳驾你走得快一些吧,让那甜蜜美好的时刻早些降临我的身边。现在我就倒计时,216000、215999、21598……"
……
终于盼到了星期天下午,许海冰早把张汶提醒的改在这会儿上的比较重要的计算机课丢脑瓜后去了,骑着除铃儿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就直奔火车站旁的汇源批发市场而来。
进了遮天蔽日的市场,只见摊挨摊,衣摞衣,人挤人,上哪里去找那个梦寐以求的"顽皮野丫头"啊?
"哎!小大哥,你要买什么?"--
正在摊位间边寻望边溜达的许海冰终于听到了一个期盼已久的女声!
他按捺住兴奋,先转过脸,看到对面正是挂满牛仔裤的摊位,后转过身,向摊位上喊他的女子一步步接近,脸腾地臊红了--
一个正敞着怀给孩子喂奶的粗壮小媳妇正用热辣辣的目光看着他!
这还是丫头?丫头她二姨还差不多!大失所望的许海冰支吾着就要走,小媳妇起身高八度叫喊:"哎哎,咋没开口就走呢!"然后低八度催问:"到底要什么?说!"
许海冰怔怔地看着她,悄悄地伸出两个手指头。
小媳妇微笑着点点头,往后喊:"二丫!找你的。"
"噢,让他等一下。"牛仔裤墙后面撂出一句清甜的女声。
"马上就行。"小媳妇向许海冰暧昧地挤了一眼。
许海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碰巧看到她怀里的婴儿在漾奶,结结巴巴地努嘴提醒:"……奶,你奶……"
小媳妇低头一看,连忙用左手拿毛巾去擦滴到肚皮上的奶水,抱着婴儿的右手无意一松劲,婴儿歪出膀弯--
许海冰见义勇为,隔着摊铺急扑过去护住婴儿,小媳妇同时紧收胳膊肘!
正在这时,牛仔裤墙后钻出一甩着大辫子、看上去很纯情的农村大姑娘,瞪着大眼惊奇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许海冰上半身趴在铺板上,脸贴着小媳妇的肚皮,左手被夹在小媳妇的胸口。
大辫子连忙将许海冰扶起,试探地:"你就是要……"
许海冰没来得及答话,只顾活动着刚从小媳妇胸口抽出来的被夹疼的两个手指。
大辫子会意,向四周看了看,冲许海冰使了个眼色,然后离开摊位。
许海冰心领神会跟在后面,怎么看怎么觉得她是个名副其实的顽皮的野丫头,特别是那两条都快垂到滚圆的屁股上且不停摆动的世已罕见的大辫子更惹人喜爱。
大辫子在前风风火火的走得飞快,再加上市场通道上人多得碰脸,急切想跟上和她说话的许海冰始终没有得逞……
转眼到了批发市场边,脏乱的小吃摊一个挨一个,蝇营狗苟。
大辫子向一炸油条的独眼男子打了声招呼,然后带许海冰缩着头钻进油条摊后的一破铁皮房内。
尽管铁皮房里乱堆乱放、脏乱不堪,但基于几天来十分投机的网上交流,许海冰依然涌起一种温馨的感觉,一进来就两眼放光,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大辫子。
大辫子也笑眯眯地看着他。
许海冰作了个梳头状,捏着故作深沉地嗓音问:"有桃、桃色梳吗?"
大辫子也一本正经地答道:"有,得给现钱。"
许海冰见暗号对上,兴奋地直点头。
"好,你等着。"大辫子捋起袖子,转身先从一大黑缸里拎出两个沉甸甸的面袋,然后才捧出压在下面的一捧书,往油黑的破桌上一摊:"看,都是桃色的。十本一批,四折。"
"啊?"刚才还血直往上涌的许海冰霎时从头凉到脚后跟,用傻了的眼看着一本本印着花里胡哨封面的书,直呆呆发愣:"你,你原来不是顽……"
"是啊,我原来是在候车室玩扑克牌蒙人的,早整顿不让干了。"大辫子毫不避讳自己不光彩的前科,"你不是要桃色书吗?你看,这书里面都是桃色新闻。这本,新到的,写台湾女议员逐(遽)美凤跟人家干那事儿被偷拍的……"
许海冰慌忙推脱:"哦,我、我不是要这个、书……"
"噢,对,是要VCD呀,你一见面竖两个指头我就明白了。我现在主要就是销VCD的,听你说书、书的,我才……"大辫子说着,又从身后那口大缸里端出一大纸盒光盘,放在书上。
许海冰克制恼火,找借口脱身:"……你这碟这里头的质量能保证吗?别是空白的吧?"
大辫子态度恳切:"这你尽管放心,俺是固定摊点,又不是路边游击队,那些路边拦着你买的你十买十上当,他们那碟光外包装招人,打开里面什么都没有,俺这都是顶级以上的,保你好看,有问题明天来换,实行三包。"
"嗯……不过都是老的嘛……下次再来吧……"许海冰装模作样地挑看了一下,抬腿脱身。
"不能走!"大辫子勃然作色,跳过来挡住许海冰。
"怎么,你光天化日之下想干吗?"
"你看了就得买。"
"你强买强卖?"
"是又怎样?!"
"……那,那我光给你钱还不行吗?"
"不行,你不拿书就会举报,拿了咱就是拴在一起的蚂蚱。"
"这、这是哪家的理啊……"
"就俺家的理!你空手也出不去,瞧见了没有,外面的炸油条的是我干爷,看着呢。"
许海冰往外一瞧,正与也往里一瞧的那个炸油条的独眼龙三目相对,只见他那单只贼溜溜的眼被油烟熏得乌黑的脸一衬,显得更贼!
大辫子增加威慑力:"你信不?他能用热油浇你!"
"……那、那我就买十块钱的书吧。"许海冰意识到尽快脱身要紧,委曲求全,掏钱拿书。
"唉,你把书掖在裤腰里,别让联防队的看到。"大辫子态度和缓下来,好心好意地上前帮许海冰掀起衣襟,将两本书掖进他裤腰。
"这能走了吧。"许海冰急忙往外走,到门口忘了低头,被铁门框狠狠碰了一下。他捂着头,龇着牙,出门。
大辫子跟出来,见他往大路上走,又善意地提醒:"回来,那路口有联防队,从这后面小路绕过去,保险。"许海冰只好顺着大辫子指引的小路走去。
大辫子向独眼龙丢了个眼色……
一片破败的烂尾楼前,许海冰正穿过一条在丛生茅草中踩出的小道。
"站住!"--
随着一声大喝,他眼前不知从哪儿冒出三个正往自己膀子上戴红袖标的凶汉。
许海冰茫然地站住。
凶汉甲逼近:"我们是市场联防队的,怀疑你贩黄,要搜查!"
许海冰嘴硬心虚,节节后退:"开什么玩笑!不许你们沾我。"
凶汉甲一把扯开许海冰的衣襟,熟练地解开并抽出他腰间的皮带,连同挂在上面的手机一起交给后面的同伙,然后拿出那两本滑到裤裆的书,扬了扬:"怎么,还有什么话好说?"
许海冰急得脸红脖子粗:"这、这都是那女的硬塞给我的,我根本不想买啊!"
凶汉甲:"不想买怎么跑你裤裆里去了,人家女的能往这儿塞?少罗嗦,跟我们走一趟,到时你就老实了!"
许海冰挣扎不走。
凶汉乙挤出笑脸过来调停:"我看你白白净净的也不像个街滑子,是老师还是干部?事情闹到你们单位,你脸面可就没了。我拉个圆场,交2000元罚款,立马走人。"
"我身上只有200多块钱,你们都拿去。"许海冰甘愿吃眼前亏。
凶汉丙扬着手中的手机:"那这手机就先压着,明天拿钱来赎。"
"手机给我,我打电话叫家里送钱来。"许海冰伸手去夺。
两凶汉凶相毕露,将他双手反剪,摁在茅草地上,并用膝盖一抵:"他奶奶个头的,还不老实!找扁啊!你要耍什么花招,老子现在就废了你!"
"老二,那边来人了。"拿着手机和皮带望风的凶汉丙招呼两人快撤。
凶汉甲急忙掏出许海冰衣服口袋里一叠钱币,那是预先准备请"顽皮野丫头"共进晚餐用的,凶汉乙向他后背猛踹两脚,飞奔而逃。
许海冰忍着疼痛站起来,刚迈腿要追,又拎着裤子疼得蹲下来……
第四十二章
"哎哟,哎哟……"
许海冰光着脊梁躺在卧室床上,疼得直哼哼。
许母边为他贴膏药边埋怨:"……干什么都毛毛糙糙的,下个楼梯也能摔个仰巴叉。后院你张姨想再给你介绍个对象,这次改变战略,先到咱家吃个晚饭,实际考察一下,这下也搅
黄了……"
许海冰少气无力地:"别再让我身心受到双重伤害了,好不好?去把话机拿给我。"
"哼,有本事你哪天自己带个女朋友来家看看。"许母出去拿话机。
许海冰努力艰难地坐起来,但疼得吃不消,又趴下。他接过妈妈递来的话机,拨通:
"喂,是……哦,尤所啊……余头儿已经上任去了吧?……那你不"和平演变"了吗?省抢班夺权了……哎呀,"临时"能临时几天啊,不过,就是在大学城那片"就地上楼"也没啥劲,那片人的素质都高,风平浪静的,显不出英雄本色……啊?哪儿"沧海横流"?这还用问我吗?火车站呀!那儿三教九流的什么人没有?险象环生,杀机暗藏,危机四伏……哎,说实在的,想不想去那儿"峥嵘"一把?……"
许海冰接着就把自己的遭遇掐头去尾地向小尤这么一诉,小尤当即表示你就在家等待着我胜利的消息吧,这案我接了!
放下话机,许海冰满腔的仇恨怒火顿时消了一半,他知道,依小尤的能耐,对付区区大辫子、小媳妇、独眼龙之流绰绰有余。
不过,剩下的一半仇恨怒火就要靠自己来消了……
晚上10点到了,许海冰从床上坐起隐隐作痛的身体,扶着床沿慢慢挪向书桌,腰背僵直着缓缓地将屁股坐在了桌前椅子上。
他打开电脑开关,点击登录QQ界面,眼睛久久盯着QQ面板上黑白色的"顽皮野丫头"脸谱……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终于--
"顽皮野丫头"脸谱由黑白转为彩色!
许海冰立即哈腰去握鼠标,顿时疼得咧嘴。
他两眼冒火,咬牙切齿地向"顽皮野丫头"发出声讨--
憨厚傻小子:"哼!你还有胆有脸来!你这个狠心的女人!不,谁知道你是男是女,你这个歹毒的家伙!说!你为什么要坑我!!!"
顽皮野丫头:"……"
憨:"你说话啊!你狡辩啊!你装作无辜啊!你继续假扮纯情啊!"
顽:"……"
憨:"这算什么本事?!玩阴谋,施诡计,暗中使绊子,背后下黑手!有本事你和我明火执仗,单挑独斗!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连江市政法委副科级秘书吴哲仁,办公地点,连江市委大楼4楼400房间,最西头女洗手间旁边,有胆量来找我!你呢,你敢说你姓什名谁吗?!"
顽皮野丫头:"……"
憨:"谅你也不敢!你和他们是一伙的?还是你也去买过他们的东西,知道他们的鬼把戏,有意转嫁于我?"
顽:"……"
憨:"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原谅你。"
顽:"……"
憨:"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你开口,我也原谅你。"
顽:"……"
憨:"你哑巴啦?!"
顽:"……"
憨:"你死啦?!"
……
没有对方接招,许海冰拳拳打空,顿时感到乏力又乏味,失望地靠在椅背上,喘着粗气……
"叽叽、叽叽"--
QQ面板上"顽皮野丫头"脸谱闪动起来了!
许海冰疑惑地点击接受她发来的讯息--
顽皮野丫头:"对,我是死了……"
憨厚傻小子:"啊?!死了还上网?"
顽:"……只比活人多口气……"
憨:"你……生病了?"
顽:"病入膏肓了……"
憨:"什么病?这么严重?"
顽:"……厌世病……"
憨:"开什么玩笑!你才多大,就过够了?"
顽:"……我早就不想活了……准备今晚就结束自己的生命……"
憨:"真的?!"
顽:"真的!我去意已决……"
憨:"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你到底有什么活不下去而非死不可的原因,能告诉我吗?我也许能帮助你……"
顽:"谁也帮不了我……"
憨:"你失业了?"
顽:"不……"
憨:"你失恋了?"
顽:"不……"
憨:"你失身了?"
顽:"不……"
憨:"你受人家打击、排挤、侮辱、陷害了?"
顽:"不……"
憨:"你伤害了别人,有愧与别人,想以死谢罪?"
顽:"不!不!全都不!你不要再问了好不好?!"
憨:"我意思是说,不论你是什么原因,你都不该想到死,想到自杀。人第一可宝贵的是生命,这不是我说的,是江总书记说的。对象吹了,还可以再找,而且可能找得更好;钱财丢了,还可以再赚,而且可能赚得更多。而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任何代价都不可能换回!"
顽:"我懂,我都懂!可我心里堵得慌、闷得慌!我感到压抑,压抑得我透不过气!我感到窒息,窒息得我要发疯!……整天看到的是什么?灰蒙蒙的天,臭烘烘的水,黑压压的人群,密密麻麻的大厦高楼、钢筋水泥……整天接触的又是什么?空洞的说教,无聊的玩笑,煞有介事的头头脑脑,面和心不和的虚伪同僚,惟权是尊、惟利是图的人际交道……自由在哪里?乐趣在哪里?轰轰烈烈、痛痛快快的真情挚爱又在哪里?!"
憨:"还有吗?还有吗?!……你知道吗?有一个先天残疾的女孩,做过七次手术,身体里支撑了几块钢板才勉强坐在轮椅上,可她是怎么看待自己的生命?她说,父亲和母亲在一起,一次射出的精虫有数亿个,为什么偏巧我早早游到母亲的卵子中去受孕,又那么有幸地让我这受精卵能在子宫着床,再多么幸运,十月怀胎被平安生下来。就凭这,也要勇敢地面对今生,好好活着,活到够本,才不辜负这来之不易的一生啊!"
顽:"哼,孩子是父母追求性欢乐时无意孕育的,本无可颂扬,降生后又遭此大罪,竟还心怀感激,更是令人心酸心痛心寒……"
憨:"那你去过肿瘤医院吗?你看到过那些不分男女老幼一律剃着光头、已无救治希望的癌症病人那渴望生存的目光了吗?虽然病情的恶化一次次无情地粉碎着他们生存的梦想,但为了一丝生的希望,他们默默承受着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并顽强地与死神搏斗到最后一息,直到临死还瞪大双眼,奋力将双手久久地伸向天空……你的那点伤感、那点不痛快在他们面前算什么?这难道就是你轻易放弃生命、走向死亡的理由?!"
顽:"哀,莫大于心死。我心如死灰,生不如死,整天把自己裹得严严的,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憨:"好死不如赖活着。在不如意的时候,我们可以把对生活的苛求降低到最低限度,因为人类的最低要求就是让自己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活着才可能活得更好!"
顽:"……人与人是永远不可能完全沟通的,你永远不可能知道我这个濒临死亡的人此时的心境,生何所欢,死何所惧,当一个人活着有太多不愉快时,死亡便是一种幸福!我要把我的秘密带到另一个世界去……谢谢你几天来与我的交谈,让我在告别人世前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说心里话,你不太令我讨厌,这是我长这么大对男孩子惟一一次夸奖,但我们无缘再见了,请忘了我吧……"
憨:"……你,你去死吧!我真不明白,你既然有勇气自杀,为什么就没有勇气活着?!你这个被人蔑视的胆小鬼!被人唾弃的可怜虫!骂你是虫都高抬了你,你连一个小虫子那样顽强的生命力都没有!你知不知道,一个小小蝉蛹为了只有一个月阳光下的歌唱,要在地下经过长达十七年的潜伏拼争吗?!它们都知道珍爱极其短暂的生命,都知道放射生命哪怕微乎其微的光辉!你根本就不配与虫并论,更不配与人为伍!你死是对了!没人挽留你,没人为你难过!你死了,就好像一件垃圾被丢弃那样自然、应该!我为遇上你这个网友而感到羞耻!感到恶心!我现在就宣布,从现在起我罢网三天,以去晦气!"
许海冰拍案而起,突然感到刚才还疼得直不起来的腰背被这猛然一抻竟一下子能挺直了!
这时,许母手拿一叠膏药跑进来:"哎哟喂,我刚才到你张姨家拉呱,碰巧看到那个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给看住了,忘了给你换膏药了。"
许海冰一掀衣服后襟:"正好,把它们都揭下吧,用不着了。"
"怎么用不着?"
"好了。"
"好了?"许母疑问着向下揭着膏药:"哪能这么快呀,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跌打损伤少说也得五十天啊。你别跟你老爸学,就怕治病。我看你爸跟那电视剧上的石光荣一个模子套出来的……"
"你就好乱套。我爸咋能跟石光荣比,石光荣跟我爷爷差不多经历,解放战争、抗美援朝……"
"你爸指挥过舰艇,保卫过西沙啊。难怪你不知道,那时你还没排上队,你姐海涛才三两岁。你爸这一退下来不也跟丢了魂似的,人家石光荣退休后还呆家里呀,他偏去海军干休所,我要不是愁你这对象问题,早去拽他回家了……"
"又是对象对象的,听着都一股霉味。你和我爸像不像石光荣和褚琴我不知道,但知道你们俩搞对象肯定也是组织决定的。去吧去吧,继续追忆你们那激情岁月去吧……"
他推走妈妈,看了看电脑屏幕--
QQ面板中"顽皮野丫头"脸谱正在闪动着。
许海冰余气未消,置之不理,踱到窗前,极目远眺阑珊的夜色……
须臾,他感到眼前一片璀璨的灯火不见了--
黑蒙蒙的窗户玻璃上显现出一个白苍苍的女人脸。
只见她两只黄澄澄的大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两手将绳套拉开,慢慢伸进头来,顿时白眼上翻,血舌长吐,两脚悬空地向屋内飘荡而来……
许海冰恐惧地拉上窗帘,直打冷颤!
他想到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急忙回身扑向电脑!
电脑屏幕上,QQ面板中的"顽皮野丫头"脸谱还在闪动着。
他握起鼠标,正要点击,电脑连同房间灯光忽然一起熄灭,停电了!
"咳--"许海冰懊恼地仰靠于椅背……
卧室门轻轻地开来,伸进一张黑白反差强烈的脸,接着是一声突兀地发问:"他到底死了没有?"
"啊?!"许海冰看到手持蜡烛的妈妈那张被飘忽明灭的烛光映照下的脸,不禁激凌坐起,诧然失声。
"我问你他到底死了没有?"许母追问。
许海冰定住神:"谁呀?"
"石光荣啊!刚回屋打开电视就看到石光荣昏倒了,偏巧又停电了,也不知是死是活,真悬人。"
"不知道。"许海冰没好气地回敬。
"你要蜡烛吗?"
"不要!"许海冰摸起衣裤匆忙穿上。他显然是放心不下"顽皮野丫头",要想法迅速与她重新接头。
许母见状,关切地说:"你这么晚了还上哪啊?小区更换线路,一会儿就来电了。"
许海冰不言语,边系着皮带边出屋。
许母着急地喊:"哎!你的腰……"
第四十三章
残月当空,光晕迷离。
许海冰骑着破自行车从小区出来,见前面一片没停电,并且老远看见一破旧的门面房前放着一个写着"网吧"的灯箱,想起那正是上次到过的网吧,就直奔过去。
他来到网吧前,放下车,却见里面正不断朝外出人,但还是迟疑着朝里去,刚进门洞就
与一人迎面碰了个满怀,避开一看--
正是上次坐在自己身边用语音聊天的憔悴少妇。
浑浑噩噩的少妇嘴里叼烟,手里拎着啤酒瓶,摇晃而去。
网吧里,几个身穿也不知哪类制服的执法人员正一一拆卸着电脑插头。
一对中年夫妇拉住一酒糟鼻负责人的胳膊不住哀求:"……千万不能没收啊!我们两人都下岗,好不容易借点钱开了这个网吧,不是有意不办执照,是跑了三个多月你们也没个回音啊……"
酒糟鼻甩开他们的手,金鱼眼一瞪:"怎么,还是我们的不是喽?!"
中年夫妇像老鼠见猫似的浑身哆嗦:"是我们不是,是我们不是。我们该死!我们该死!怎么惩罚都行,求你们开恩留给我们一条活路。我家一个孩子上高中,一个孩子念大学,全指望这个了。我们给你跪下了……"
许海冰不忍再看,转身出屋。
马路上黑灯瞎火,来往拥堵的汽车紧急避让着、鸣叫着。
焦急的许海冰干脆将自行车往树上一靠,站在路边,招呼出租车。
一辆出租车好不容易挤过来,司机在里面伸头问:"上哪?"许海冰上前打开车门:"去西郊大学城。"
"对不起,不去。"司机随即关起车门。许海冰一愣,想理论,车已开走。
又一辆出租车靠过来,许海冰凑上去,刚对着车窗里说:"西郊……",司机就连忙回答:"哎哎,不去",赶紧开车离去。
许海冰困惑地咂咂嘴,见路中央还有辆出租车堵在那里,急忙从几辆车缝隙穿过,靠上去敲窗要跟里面司机说话,司机不耐烦地摆摆手,启动发车。
顷刻间,堵塞的车群忽地纷纷启动,畅通前行,许海冰陷在路中央不能动步。
好半天车才见稀少,许海冰这才小心往路边接近。
突然,一辆黑色轿车脱离直线行驶,冲着他斜刺过来!
他张皇躲避!
黑轿紧追不放!
他情急跳上人行道,抱住电线杆!
黑轿在道边刹住!
"哈哈!哈哈!"黑轿里传出快意的大笑。惊魂未定的许海冰转脸看过去--
车窗里露出一张团脸,就是最早发现407室情况异常而及时报案的两者之一。
"噢……是袁班长啊……"许海冰这才喘匀了气,见团脸招手让他上车,便打开车门钻进去。
"我老远就看见你急着掰裂的当街拦车,要上哪约会啊?"团脸边开车边问。
许海冰抚了抚突突不停的胸口:"……咳,别提了,我想打的去学校,哪知一个个都拒载,我就纳了闷了,十多公里的路,有现成钱不赚!"
"嘿,这不明摆着嘛,到学校要经过一段无人区,这么晚了,你要是心怀鬼胎的劫匪呢?"
"怪不得呢,我说怎么这么邪门,看来命还是比钱重要。"
"你别说,也有要钱不要命的,我们单位就有,财务处的,还是个女的,高不成低不就,都毛30了还没成家。鬼使神差,也不知什么时候在网上QQ聊天时,认识了一个据说长得比谢霆锋还帅的二流子。两人秘密同居不说,还秘密合谋盗取单位资金800万……"
"乖乖,8、800万?!到底是你们电信公司家底厚,这么大的窟窿,换个稍微单薄点的单位不早塌了?"
"关键是他们作案手段现代化,利用计算机网络分多次将款划走,非常隐蔽。要不是她后来听到要重组网通公司的风声,怕查账,索性和网恋情人来了个"激情私奔",还不知什么时候才暴露呢。这不,今早在上海被追捕擒获,马上押解回来,我这正代表单位赶往火车站迎接呢……"
"哦。你说这女的叫什么?"
"姓秦名玉。"
"秦玉?!"许海冰脑子里不禁闪现在肯德基餐厅相亲时秦玉那睥睨不屑的嘴脸,真没料到她那冰冷的躯壳也能燃烧起爱的烈焰,并且如此猛烈到把自己焚化。
"怎么,认识?"团脸从后视镜看到许海冰表情不自然。
"不不,这名字有点耳熟。哎,我说袁班长,你忙你公事,我这就下车自己想辙。"
"没事,火车还待会到,我先把你捎学校去。哎,这么晚了跑学校干吗?"
"噢,去上……上那有点急事。哎,我问你这个大班长,教我班计算机的张汶老师的电话号码你知道吗?"
"哈,我说你怎么有兴致披星戴月往学校赶呢,原来是……"
"别再往下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没那事!我现在是遇到计算机方面的问题了,想马上问她。"
团脸摸了摸口袋:"呦,出来急,通讯录没带在身上。"
许海冰一拍大腿:"对了,差点忘了,你不是电信局业务局长吗,你更是内行了,请教你就成!哎,你说啊……"他把一女网友扬言要在今晚自杀,自己如何才能找到这个网友的所在地的问题简要叙述了一遍。
团脸无能为力:"……嗯,想立刻查到这台电脑的位置不太可能……现在公安局正要成立叫什么计算机网络信息安全处之类的机构,上天还找我商谈了技术方面的问题……是啊,秦玉这次就是我市运用计算机网络实施犯罪第一案,以后建立了专门监测网就好办了,目前要找到这台电脑信号发自何处,无异于大海捞针。"
许海冰脸色显得沉重起来。
黑轿驶出城区,冲入浓重的夜雾……
第四十四章
随着连大新校大门打着的绿色幻光渐渐熄灭,电动自控伸缩门正缓缓关闭。
此时,黑轿驶来刹住。许海冰下车急奔校门,电动自控伸缩门在他进去的一刹那关合。
漆黑的校园,只零散着几处微弱稀落的灯光。
一团夜雾游走开来,现出实验楼顶灯火明亮的圆形网吧!
许海冰钻进实验楼,按电梯开关,不见反应,干脆迈步登上中央旋转的楼梯,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内回荡。
他一口气登上顶楼,推门闯进网吧圆厅,埋头不顾一切地走到中心大圆柱后面,拉开一个空位坐下来,急切地打开电脑,登陆QQ。
"当--"墙上的大时钟正指向凌晨0时。
圆厅内只有不多的几个人,而且正在陆续离去。
许海冰见屏幕QQ面板上"顽皮野丫头"脸谱尚显示彩色,略微松了口气。他移动鼠标,点击"顽皮野丫头"脸谱,恢复中断的网话--
憨厚傻小子:"你还在啊?!"
顽皮野丫头:"……怎么?你巴不得我不在,巴不得我去死吧?!你开始不是口口声声劝我,不让我死吗?怎么后来又催我死、咒我死了?怎么忍心丢下我这么长时间?深更半夜有什么紧急的要事等着你去办?!"
憨:"你误会了,刚才是我们这一片突然停电了,这会才来电,我真急坏了,实在对不起。"
顽:"哼!男人说谎从不需要理由。继续骂啊?!怎么不骂了?!"
憨:"咳!说什么才能让你相信我的话,相信我这个人呢!我可以赌咒发誓,刚才确实是因为停电中断的。尽管也许这辈子我俩永远天隔一方,彼此不能交往,思想不能交融,但只要有彼此心灵真诚的交汇,比什么都弥足珍贵。停电算什么?陌生算什么?猜忌算什么?世俗传统算什么?时空距离又算什么?我就不信,世上有什么东西能阻隔两个赤诚人之间心灵的碰撞,心灵的沟通,心灵的释放!"
顽:"不听不听我不听!你这个口蜜腹剑的家伙!离我远点!我讨厌你!"
憨:"确实,我是应该离你远点,我与你非亲非故,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只是有义务提醒你想清楚了,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去无回的,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再说,你的生命并不完全只属于你,它和周围的一切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可以不理睬我的劝告,但是血肉之躯,受之父母,你好好想一想生你养你的爸爸妈妈……"
顽:"不许你提他们!"
憨:"我偏要提,你现在还小吗?还像小时候那样不懂事,说哭就哭,说闹就闹吗?他们尿一把屎一把把你从小抚养到大,容易吗?"
顽:"不许你提我小时候!"
憨:"我偏要提,你忘了你小时候父母是怎样疼爱你的,你是怎样在他们温暖的怀抱里撒娇的,你就忍心让他们忍受老年丧女、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痛苦吗?"
顽:"啊!我受不了了!你这个恶魔!你在往我伤口上撒盐!你知道吗?!"
憨:"伤口?你真有什么没有愈合的隐秘伤口吗?怪不得现在都说"男人失恋后留下的是老茧,女人失恋后留下的是伤口",看样子你在情感上还真伤得不轻。尽管是你的隐私,我也希望你能有所保留地告诉我,说出来可能会好受些……"
顽:"……"
憨:"说吧,毫无顾忌地说吧,你别忘了,我们现在是在虚拟世界里,我不知道你现在何处,你也不知道我姓什名谁,网上交友,需要的不是利益和实惠,而仅仅是心灵的感受和精神的慰藉,你不用像在现实社会那样小心翼翼,小心提防,戴着假面具,吞吐三分话,你宣泄,你痛骂,你干什么都不会给你带来任何负面影响……"
顽:"……"
憨:"你不想解脱什么吗?你不想搬开压在你胸口的石头吗?你不想挣开捆在你身上的锁链吗?说吧,就像对自己自言自语,就像是梦吟一般倾诉出来……"
……
顽皮野丫头:"……好吧,我亲口说,你要亲耳听……"
许海冰小心地摸起耳麦戴上。
雾霭氤氲,残月清冷,浩瀚的夜空显得愈加空灵……
网吧厅内其他人不知什么时候都走光了。
厅内所有的灯不知什么时候都悄然熄灭了。
"当--"
墙上时钟的指针指向2点,清亮的声音在寂静空旷的圆厅里回荡……
砰!电脑屏幕上弹出消息框:
“顽皮野丫头请求和你交谈,是否接受?”
许海冰立即点击"接受请求",
砰!屏幕上弹出消息框--
“可能是对方没有响应或者双方在不同的防火墙后面”
许海冰着急地一拍大腿,只好向对方发送"请求语音聊天"的讯息。
砰!屏幕上再次弹出不能交谈的消息框!
在微弱的光线下,许海冰操作键盘的手显得越急越乱。
屏幕不断弹出警示框--
X!该程序非法操作,系统即将关闭!
许海冰狠狠拧了一下大腿,拭了下额头渗出的汗珠。
浓重的夜雾席卷了孤零零的残月……
许海冰焦躁地点击鼠标,寻找路径。
他忽见"顽皮野丫头"的脸谱闪动,连忙接看她发来的对话框--
“你不是一直要看我的模样吗?好,现在就满足你,请戴上耳机,点击……”
许海冰脸上露出欣喜,握住、按动鼠标--
屏幕刷地变黑!
他惊奇地猛然凑身去瞧,腰背突然复发钻心的疼痛,使他一下子趴倒桌上,耳麦脱耳--
屏幕万箭齐发般地放射缭乱炫目的寒光!
耳机万鬼齐哭般地响彻凄厉尖啸的悲鸣!
刹那间,他脑海嗖地冒出沈大兴死前的情景--
沈大兴戴上耳机,登陆发来的网址!
电脑屏幕唰地变黑!紧接着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音响!一个面色惨白、双目狰狞、嘴唇鲜红流血的鬼魂飘然而至,突然逼近!突然变为更加恐怖的妖魔闯出屏幕!
沈大兴尚未惊叫起来就仰面倒地!
许海冰骇然蹦了起来,耳麦掉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定睛看到--
屏幕上呼之欲出的骇人鬼怪刚刚消失,随即蹦出一个骷髅头和七个触目惊心的白字:
爱你爱到杀死你 !
就在此时,圆厅所有的灯瞬间全亮了!
许海冰猛转脸--
对面弧形玻璃幕墙上折映着圆柱那半边一个无脸细长弯曲严重变了形的身影!正慢慢地向圆柱这边移动!
许海冰也战战兢兢地向圆柱那边移动……
两人的脚步在中心线左右同时停下了……
许海冰双腿战栗着怔怔地等待--
对方轻轻摘下脸上银灰色的面罩,现出自己的面目
--张汶!
--镇定自若的张汶!
许海冰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随即以同样的镇定自若与她对视着……
张汶手中的面罩砰然落地,慢慢碎裂……
"嚓--"
混沌沌的夜空,似剪的夜风把一团迷雾冲散。
无限深邃的夜幕中,只有高高的实验楼顶透过厚厚的深蓝色幕墙玻璃,散发着昏昏淡淡的光环……
网吧厅内,许海冰打破僵局,努力地冲张汶微笑了一下。
张汶刚要还以笑容,突然意识到什么,脚步不由慢慢后退。
许海冰用疑问的目光注视着她,一步一步挪近她。
张汶退到中心大圆柱边,背靠着柱体,伸出一只手,在背后摸着。
许海冰越发狐疑地盯紧她。
只见柱体一扇隐形玻璃门被打开,张汶迅疾退进关上此门。
许海冰迟疑一下,立即感到不对,两步跨到圆柱边,用力拉开隐形玻璃门,一头钻进去。
他进入圆柱空心内,见柱内包容的是一个螺旋型登顶楼梯,抬头一看,张汶正快步朝上面跑,赶紧登梯追上。
许海冰追出天窗,置身圆形楼顶,夜风裹挟着浓浓的夜雾扑面而来,他眨了眨眼,适应一下黑暗,一眼看到张汶正边看着他边朝楼顶边退。
"你、你别过来!别、别过来……"张汶见许海冰欲大步跨过来,惶恐地喊。
许海冰只好边慢移脚步边轻声劝慰:"……你别激动,冷静点、冷静点……你听我说,第一,你不必害怕我,我无意追究你对沈大兴之死所承担的责任;第二,你也不必太自责,因为你完全没有谋杀沈大兴的动机和行为……不是吗?那天晚上,对网友一向很戒备、很提防的你,突然很想向与经过一段时间真诚交流、赢得你好感的"二黑哥"敞开心扉,提出与他直接用语音对话,但对方由于操作不熟练或其他原因没有及时响应,你误以为对方有意轻薄你拒绝你,顿觉自己的真诚遭到了欺骗,情感受到了玷污,你便怒从心头起,怨从胆边生,一气之下就拿出平时对付那些网痞的办法,将自己编制的恐怖网页发过去,以此想报复,或是说整蛊一下对方……"
张汶喃喃地:"我、我只想吓唬吓唬他、吓唬吓唬他……"
"是的,只想吓唬吓唬,仅此而已,仅此而已,谁又能想到从小就营养不良、心脑血管本来就存在潜在病灶的沈大兴偏偏就经不起这一吓,就那么一下子一命呜呼了呢……我相信,这完全是偶然的、凑巧的,并不是你希望看到的结果,也不是你能左右得了的结果……"
张汶依然喃喃地:"……不,还是怪我、怪我……"
"要真是怪你的话,那就怪你电脑制作技术太高超了,做出来的效果太逼真了……"许海冰努力缩短与张汶的距离而又不让她察觉。
神情恍惚的张汶已歪歪斜斜地退到楼顶边缘。
许海冰猛然意识到自己正陷入一个两难的境地:再往前走一步,都会导致不良后果,而现在的距离又无法抓住张汶!
……
突然,他听到从自己的心底发出了一种近乎抒情朗诵的口音:"你镇静,镇静!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正在凝视着,饱含真诚,饱含深情地凝视着你……"
张汶迷茫地看着许海冰,停止了后退的脚步。
许海冰的声音越发情深意长:"我伸手撩开你散乱的发,轻轻地托起你苍白的脸,你那水灵的眼眸,正闪耀着灼人的光焰,那分明是渴望真情的光焰,期待拯救的光焰……"
张汶怔怔地聆听着。
"……为什么要尘封自己,为什么要自设心狱,为什么要在绝望的沼泽里越陷越深?人生不该为那些不愉快的插曲而变得残缺,无论怎样,总有一阵柔风为一朵小花轻柔地吹拂;总有一声牧歌,为一个生命歌唱……来,把你的手交到我的手心来,把你的心贴到我的胸口来,让我们零距离感受彼此的心动,彼此的呼吸……"许海冰慢慢地接近她,向她伸出了右手。
许海冰来自心灵的呼唤宛若天籁,充满不可抗拒的穿透力和征服力,张汶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他……
许海冰一个箭步贴上去,一把将张汶软向自己的身体抱住!
第四十五章
圆形楼顶高悬在黑蒙蒙的天地间。
许海冰扶着张汶在楼顶圆心坐下来。
张汶渐渐恢复了常态,见自己的头还靠在许海冰的肩上,立即避开。
许海冰小心地探问:"你、你是不是感到自己在精神方面有、有那么一点……"
张汶不讳地说:"……我知道我有病,不是一点,有时表现很严重,特别是一遇到像今晚这样的半个毛边月亮的黑夜,常常全身都在发抖,觉得自己好像浸泡在某种泡沫中,大脑一片空白,失眠、烦躁,情绪低落,身心疲惫,对什么都反感……典型的抑郁症,我心知肚明,但拿自己没办法,无力自拔……"
许海冰温和地开导着:"我看过杂志上有关文章,现在抑郁症患者越来越多,但并不可怕,说得轻巧些,不过就是精神"感冒"了,情绪"发烧"了,治疗的最好办法就是努力走出自我封闭、自我压抑,多向家人、友人倾诉,释放心理压力。因为有95%的抑郁症患者都是由于不能正常宣泄自己的情绪,或者说不良的情绪不能及时得到释放,积蓄时间长了,超出正常的心理和生理负荷,才发病的。请你信任我,不论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不论你正经历什么,我都会帮你分忧……"
张汶抬起头,仰望着寥廓的天宇,朦胧的残月,重重地发出一声叹息,开始起平静地讲述:
"……你不一定是个憨厚傻小子,可我曾经确实是一个顽皮野丫头……七十年代初吧,我还不太记事的时候就和爸爸、妈妈一起下放到一个叫溪头的小镇,我的童年和少年的一半时光就是在这个三省交界的偏僻山乡度过的……那里远离尘世,青山拥抱,绿水环绕,民风淳朴,对一个没头没脑的孩子来说,真是个天堂。我可以尽情的疯、使劲地耍,整天和一些小男孩在一起打打杀杀,上山掏鸟窝、打野兔,下河捉鱼虾、打水仗,敢到医院太平间里玩捉迷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忧、什么是愁、什么是女孩子家不能做的……"
许海冰有些奇怪:"按说你家下放没几年就赶上"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应该落实政策回城了啊?"
张汶苦涩地一笑:"……是啊,粉碎"四人帮"以后,全国在"文革"中的下放户几乎都陆续返城了,只有我们家例外。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我爸爸下放的原因与政治关系不大,不属于冤假错案,他主要是因作风问题被作为屡教不改的腐化分子而从省医院下放的,在那个时代犯这种错误的严重性仅次于当时的现行反革命,可我爸爸之所以没坐牢,而且迟迟没有下放,是因为他是全省闻名的"外科第一刀",以精湛的医术救治过无以计数的重病患者,包括当时的省革委会不少当权派的命都是在他手术刀下保住的……要命的是,他也以同样精湛的手段让无以计数的女人甘愿投怀送抱……我妈妈就是其中之一,她不仅嫁给了他,而且义无反顾地陪他放逐遥远的乡下,为此不惜与姥爷和外婆断绝了关系……"
许海冰道:"要是换到现在,你爸爸的行为可能算不了什么,可那时毕竟是个讲正统的过于封闭保守的年代,他受到属于流放性质的惩罚也不足为怪,想必后来他也痛定思痛,幡然悔悟了吧?"
张汶轻轻摇摇头:"……听说我们家落户乡下前,爸爸曾向妈妈发誓决不再碰其他女人,以报答她患难与共的真情。我妈妈也以为到了穷乡僻壤,接触的都是一些土得掉渣的农妇村姑,也提不起自己丈夫的兴致。哪知到了地方才知道,那里山清水秀,鱼米丰盈,简直就是逗人情思的仙境。极易满足的乡民们在农忙之余,没有什么娱乐,也没有什么追求,自然把相当多的精力花在男欢女爱上。也许是爱得惬意,也许是泉水养人,我印象中那儿的妇女个个身材饱满,齿白唇红,性格爽朗,特别开化,而男人反倒显得瘦小,焉了吧唧的。真应了那句话,"性的满足使女人越来越滋润,使男人越来越干瘪"。血液里本来就激荡着超常量情色因子的爸爸开始还遵守对妈妈许下的诺言,但最终还是被那些成熟风骚的农妇热得滚烫的目光、结实浑圆的屁股把魂勾去了。他不仅旧病复发,而且愈发不能自拔。按说一个学富五车的医学权威与斗大字不识几个的农妇不论哪方面差距都是很大的,可他们竟然毫无障碍地结合了,真不好解释是什么原因……"
许海冰硬着头皮解释:"嗯……也可能他在与农妇们那种野性狂放的交合中,比跟原来那些羞怯乖巧的江南娇女,更能极度释放最纯粹、最原始、最疯癫的欲望吧……"
张汶继续述说:"……有公社领导的袒护,再加上那地方阴盛阳衰,男人大都是比较窝囊的软皮蛋,远近的女人似乎都渴望与一个省城来的、文绉绉、情绵绵的大夫一试身手,所以爸爸近乎极度自由地徜徉在肉欲的乐园里,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到邻省地界上去幽会一个当地大队书记的女人,被那里的民兵抓住送进了大牢……"
"哦?!那可苦了你妈了,她后来怎样?"
"没多久,我妈也出事了……"张汶情绪突然激动,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更浓重的夜雾弥漫上来……
是不是张汶内心深处那最敏感的地方被触及了?许海冰有此预感,鼓励她大胆地说下去:"别有顾虑,请信任我,把积压得越久越深的东西倾吐出来,越能疏通自己情感、轻松自己的精神,说吧,一吐为快……"
好半天,张汶才艰难地启齿:"……我爸被抓对我的性格影响并不大,我还是像以前那样顽皮,直到后来我亲眼看到发生在我妈身上的事情,才在无情的打击下逐渐变得阴郁起来……我刚才说那个地方男人大多很瘦弱,只有一个叫大楝子的小伙子看上去十分魁梧强壮,不过他却先天呆傻,时常有些妇女好捉弄他、调戏他,最常用的办法是开裆,我看过几次她们在田头或河边几个人先七手八脚把大楝子摁倒,然后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的裤子扒了,把他性器弄起来,撩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吭哧吭哧"满场追裤子,惹得大家哈哈一乐。万万没想到
的是,有一天半夜,我突然醒来,竟撞见他、他……"
张汶深埋下头,语无伦次地吐露了当时的情景,那无疑是给她幼小的心灵带来永远无法弥合创伤的残酷的一幕--
半轮残月高挂夜空,散发着迷乱的光晕。
穿着衣服睡着的小丫头突然惊醒,叫了两声妈妈,没有回答,感到肚子饿了,便借着迷幻的月光出屋,到屋前的小菜园子里揪下根黄瓜吃了起来……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好奇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蹑手蹑脚地找到了屋后猪圈旁一个稻草垛前,悄悄地往上爬……
草剁顶,小张汶向发出声音的下面探出头--
她看到的是背靠草垛、正突然向天空仰脸大喊的妈妈!
圆瞪恐怖大眼的妈妈!
袒露鼓荡双乳的妈妈!
下体与大楝子紧密相贴的妈妈!
稻草垛轰然坍塌……
许海冰闻之骇然,不禁打了一个冷坐位,嘴里连说:"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不该让你重提此事,再次受到折磨,我不知事情竟是如此、如此的不堪回首……看来你的痛苦就来自于心底私处的这可怕可咒的梦魇,长期默默地承受着苦痛的煎熬,换了谁,心理和精神都受不了……"
张汶用手干搓了搓面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那天从草垛上仰脸栽下来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天上是个跟啃过半边的面饼一样的月亮,随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傍晚的时候才苏醒,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邻居家的床上。后来隐约知道那天公社民兵不知怎么偏巧闯进我们家里,把妈妈和那个大楝子光着身子捆在一起游街示众,并连夜将妈妈押到县城公安局……过了一阵子,下放在山西的大姨接到我妈妈的信,说她逃到了连江,但已经不想活了,就要到城郊寻短见了,临死前将孩子托付给大姐你吧……我大姨急忙赶回连江,到郊区四下打听,最后听说我妈已于几天前在一棵歪槐树上吊死,被当地人当作无主尸体草草掩埋在了乱坟岗之中……就这样,我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先后失去了爸爸、妈妈……"
黎明将至,天更黑重下来。
许海冰心情沉重地吁了一口气:"咳,看来岁月可以磨灭一切,但一个少年时就藏在内心深处的暗伤却是怎么也磨灭不掉的,也许这就是人性的悲剧……"
感慨之余,他又想起问:"再后来呢?"
"不、不许动!"随着一声断喝,一束电筒光向他们射了过来。
"还要不要举起手来啊?快把电筒关了!"许海冰听出是胖保安色厉内荏的喝声。
"……哦,是你们啊。我、我在下面看到这里半夜三更忽闪忽闪的,还以为又出什么窝囔事呢……哦,你们忙你们忙,我、我这就走……"胖保安尴尬地笑笑,撤身离开。
许海冰没搭理他,他正牵挂着张汶的家事,正要继续刨根究底,胖保安又突然折回来:"哦,抽袋烟,再歇会,我反正已经打一次岔了,再饶一个小岔,好不好?"
"你当你还卖西瓜呢?买的饶的?!"许海冰没好气给他,烦他没有眼识。
胖保安郑重其事地说:"我看到你,"嗬哧"想起来一个重要而紧急的事--"
看他那少有的一本正经样,许海冰不禁起身静听。
胖保安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拿我那个绳子到底什么时候还我啊?!"
"咳,我说什么事非夜半三更说呢!不就一根破绳子嘛!"
"不,准确说是一捆,一嘟噜。"
"好好,是一捆一嘟噜,没人扣你秤。你不会让我现在就还你吧?"许海冰戗他。
胖保安接茬:"嗳,现在能还最好,那是我太爷爷的,他催着要呢。他老人家今年加闰年都102岁了,随时都能"咯",一下就过去了。那、那他到了那边不对我怀恨在心啊,要是哪天……"
许海冰赌气地打断他:"好好,我现在就去拿给你,省得你爷爷……"
胖保安赶紧纠正:"岔辈儿了,是太爷爷,我爷爷的爷爷,哦,不,是我爷爷的爸爸。把我也弄岔辈儿了。这可是原则问题。"
"……好好,省得你太爷爷到时化成鬼魂来找你要后账。"许海冰说着抬腿就要走。"等等!"张汶突然开口叫住。
许海冰和胖保安都迷糊地看着她。
"……我也去……"张汶慢慢地起身,幽幽地要求。
许海冰劝阻:"哎哎,太晚太晚了,天说亮就亮了,你抓紧回去休息,改天再说,有空再联系。"
张汶喃喃地:"我、我不是……我确实得去。"
……
穿过黎明前的黑暗,三人下得楼顶,出了实验楼,来到D座407。
许海冰开门开灯,张汶和胖保安跟着进来。
许海冰见张汶走向桌前,急忙抢先将桌上乱放的东西一撸到床,见张汶踱到床边,再抢先将床上乱放的东西一撸到椅,见张汶趋向椅子,又忙着将椅上乱放的东西一把撸起在怀抱:"坐坐,随便坐。"
张汶默默地坐下,看着怀抱一把乱东西站着的许海冰。
许海冰把手中东西欲放回桌又止,欲放回床又止。张汶见状站起,让出椅子。
许海冰自我解嘲地笑笑:"你坐你的。"他干脆将乱东西丢在窗下的地上。
张汶的目光由地下的东西移向窗户……
许海冰见胖保安还站着,让道:"哎,你客气什么,也坐啊。"
胖保安冲他挤眉弄眼:"我还坐什么,你赶紧把那……"
"哦哦,我这就拿给你。"许海冰走到靠外墙的床前,弯腰伸手向床下摸那捆绳子,越摸越往里,越往里腰越弯,最后干脆趴下身子钻进头才摸到。
他费力地爬起来,感觉是胖保安一双手伸过来,便顺手递上去,同时拂去头上的灰尘,然后去拍胖保安的肩:"完绳归胖,你……"
他忽觉得手感不对,抬头一瞧--
眼前站的是张汶!她正捧着绳子发呆!
许海冰还没缓怔来,就见张汶一阵眩晕,向侧后歪倒!
胖保安见张汶向自己倒来,想躲已来不及,只好奋勇抱住,然后又像碰到烫手山芋般地移推到许海冰的怀里--
许海冰抱也不是,放也不是……
第四十六章
雄鸡报晓,晨光羲微。
高坡上,掩映在一片庄稼地中的村庄刚刚苏醒。
胖保安带着许海冰、张汶正踩着被露水打湿的弯弯曲曲的乡村小道,爬坡而来。
三人进了农庄,欢迎他们的是此起彼伏的狗叫声。
一只小狗边厉声吠着边逼近许海冰,使得他下意识地后退,眼看小狗鼻子就要伸到他的脚面上了,只听后面张汶一声轻轻地呵唤,小狗立即止住了进攻,转而摇尾乞怜地亲近跟上来的张汶。
许海冰奇怪地看着,待张汶友好地摆脱小狗的纠缠,不禁调侃一句:"看来小狗也早熟。"
张汶苍白的脸浅浅一笑。
许海冰关切地问:"你还难受吗?"
张汶答:"好多了。"
走在前面的胖保安推开一家小院两扇朽旧的木门,朝里看了一眼,回头招呼:"我太爷爷已经起来了。"许海冰和张汶走上来,一起朝院里看--
院中央一位银发如蓬、长髯飘飘、瘦骨嶙峋的老人正仰靠在一把旧太师椅上,半阖着松耷的眼皮,嘴里"咯咯"轻唤着,粗粝的大手慢慢地向围着他的数十只争先恐后的雏鸡雏鸭们撒着食。
三人好像都不忍惊动这位稀世老寿星,不约而同地放轻脚步进院。
胖保安竟孩子般地来了个双手伏地,绕过太爷爷的视线,爬行到他的后侧,悄悄直起身,正欲对着他的耳朵大喊--
"是三子吧?都快娶媳妇了还没个正行。"看似纹丝不动、毫无察觉的太爷爷突然先用低缓的声音开了腔,反而把准备吓他的胖保安吓了一跳。
"是我是我,太爷爷,我就是东院的三子。"胖保安赶紧赔笑着蹲下为其捶腿。
太爷爷伸手准确地拧住胖保安的大肉耳:"有记性吗?"
胖保安疼得歪嘴:"哦,哦,什么记性?"
太爷爷手一使劲:"我上天跟你是怎么说的?"
"……你、你上天说,把那绳子怎么拿走的怎么给我、哦,给你老拿回来……"
"还有呢?"
"……你、你还说三天之内必须给我、哦给你拿回来……"
"还有呢?"
"……还有……"胖保安挠头想了想:"……嗯,你还说,三天以后拿不回来,你就打、打烂我的屁股……"
"今天是第几天了?"
"第、第三天……"
太爷爷手下又一使劲:"嗯?!"
胖保安疼得嗷嗷叫:"……哦哦,第三天零、零……"
许海冰忙掏出手机给胖保安看时间,胖保安准确回报:"……零5个半小时……"
"东西呢?"
"给你老拿回来了。"
太爷爷这才松手。胖保安边揉耳朵边向许海冰呶嘴示意。许海冰转脸找张汶,见她正蹲在一旁爱怜地抚慰着雏鸡的绒毛,连忙碰她。
张汶站起将挎包里的那捆绳子递给许海冰,许海冰又递给胖保安,胖保安又恭恭敬敬地递到太爷爷的手里:"这不好好的嘛,你老验验……"
太爷爷的手坐位抖着摸索着绳子。
胖保安凑上去:"没弄坏……"他话没说完,突然闪开--
只见太爷爷右臂一甩,那绳子像一条细龙腾空而起,"啪!"随着一声清亮的响声,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长弧线!
三人还没从惊讶中清醒过来,绳子已经收拢在太爷爷的手中!
太爷爷猛烈咳嗽起来,胖保安和许海冰连忙替他拍背。
"怎、怎么,太爷爷,你以前是车把式?"胖保安好奇地问。
太爷爷喘顺了气,缓缓地说:"不光我是车把式,你祖上辈辈都是车把式。多咱才有汽车啊,那时候能坐得上马车就是有头有脸的人啦。"
胖保安引以为豪,对许海冰炫耀:"噢,弄半天,老早我的祖宗就相当于现在的高级轿车司机,按时兴的话说,这可是白领,是当今姑娘们最爱慕的职业。"
许海冰没理他,俯身问太爷爷:"老人家,这么说,你手里这绳子是马鞭子了?"
"不假……"太爷爷向曾孙问明了来客的身份,没忘用老礼冲许海冰作了个揖。
许海冰也学着作揖还礼,继续探问:"不会吧,马鞭子好像不需要这么长吧……"
太爷爷一往情深地喟叹:"……哦,它是由多少根马鞭子编成的,经过了多少朝代,早已无人说清了……"
许海冰和张汶登时被吸引住了,连忙撺掇胖保安让太爷爷讲下去,探明这个东西的来龙去脉正是他们此行的期盼。
胖保安像孩子一样撒泼打滚地胁迫太爷爷讲,太爷爷一拍椅把:"好吧,反正留给老汉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省得烂在棺材里……三子,去把屋里茶壶拿来,老太爷我就跟你唠叨唠叨这鞭子的古……":
胖保安答应着跑进屋。
许海冰和张汶各自找个小凳子坐下,静静地等待太爷爷的讲述。
片刻,胖保安从屋里捧出个黑釉茶壶,先让他俩过目:"这可是我家的传家宝,好几百年了,听说文化大革命时,太奶奶偷藏在灶堂里才没给破了那什么、四旧。"
许海冰伸手想摸壶,胖保安没舍得,毕恭毕敬地递给了太爷爷。
太爷爷端起壶,对着壶嘴咂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用苍老的声音开始了苍老的追忆--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啊……那还是大宋年间的事了,哪朝哪代说不准了,反正那会儿朝廷不消停,北面有金人整天盯着中原这块肥肉流着口水,时不时来咬你一口,南面有几路农民起义军扯旗造反,寇乱蜂起……这皇帝就是再昏庸,也不想把自己的疆土拱手让给别人啊……没法子,就把几个太子全部派出去,各带一路抚军南征北伐……哪知金国趁朝内空虚,遣密使许以高官厚禄,买通了朝中几位重臣,竟将皇帝秘密毒死,对外他们就说皇帝暴病驾崩了,要几个太子即刻返朝,然后就在半路设下埋伏,一个一个地暗杀……就这样,几天之内,七个太子被杀了六个,就剩下最小的七太子远在福建,因为得信慢些,动身迟些还没来得及下手……这天,七太子带着一帮护卫随从匆匆往京城奔丧,刚离开大营不远,就被前来暗杀的一哨人马堵截在一处山口,不消说,少不了一番昏天黑地、血肉横飞的厮杀……到末了,七太子这边护卫、随从拼得一个不剩,只落七太子和一个驭手被逼到了万丈悬崖边……"
"驭手是什么?是不是贴身保镖、武林高手?"胖保安插问。
太爷爷用手点了一下曾孙子的脑门:"小子,驭手就是给太子赶马车的,除了会甩两下鞭子,什么本事也没有……"
胖保安一拍后脑勺,边比划边演义:"哦,我知道了,这驭手就是我们家的祖先,他在生
死关头,临危不惧,挺身而出,用手里的神鞭"刷刷刷"击败了杀手,保住了七太子的性命!"
太爷爷想笑,但把咳嗽给带出来了,许海冰和胖保安又急忙为他抚胸拍背,才安稳下来:"……要是像说书的那样就好了,可当时驭手和七太子都吓得躲在马车后尿了裤子了……也算是大宋江山未到亡时啊,驭手最后甩起手中的鞭子打马,想让马车冲挡一下眼看就要扑上来的杀手,让出点空档给他和七太子跳崖殉国……哪知手不听使唤,一下把鞭子甩后去了,正好缠在悬崖边的一棵斜生的卧松根上……七太子死死抱着他后腰往崖下跳,他却死死攥着鞭杆不撒手……"
"为什么?他不是要殉国吗?"胖保安天真地问。
"为什么?不想死呗,他当时跟你一样,还没娶媳妇呢,哪舍得死啊……结果两人就悬挂在这棵松树下,躲过了一劫……"太爷爷喘歇了一会儿,瞅着胖保安说:"关子也没卖成,让你小子抢先捅破了,不假,这驭手正是我们连家的先祖连世杰。"
"连家?"张汶脱口念叨了一声。
许海冰捅了一下胖保安:"弄了半天你姓连?什么连?"
"连长的连,连江市的连啊。"胖保安带着自豪地回答。
"嗬?你还和我们市一个姓?"许海冰嘲弄地反问。
"说反了,是连江用了我们的姓。"太爷爷接过话茬,继续讲下去:"……后来七太子被先祖连世杰护送逃回大营,派探子到京城打探出皇帝驾崩的真相,迅速召集其他太子所率的各路人马杀回京城,平息了叛乱……七太子名正言顺地登基继位做了新皇上,他念先祖救驾有功,要给他加官封爵,先祖如实相告,自己拿马鞭的手拿不动毛笔,当不了官,惟一的愿望就是回家娶个媳妇,侍奉父母双亲……"
胖保安惋惜:"这先祖怎么跟我一样没出息,这要是弄个部长、省长干干多荣耀啊!"
太爷爷拖着喑哑的浑腔道下去:"……皇上让先祖在宫女中随便挑,看上多少赐多少,先祖禀告皇上,打小在老家已经订下了娃娃亲,不敢有违父母之命……皇上见他如此忠厚孝义,不光恩准他回乡,而且赐他宝地千亩,黄金万两……他就在这片地带建了一个连家庄园,整个园子整整建了五年,那个大啊!有多少亭台楼阁、祠堂庙宇就不用说了,光是各种重几十吨的奇石就有上百座啊,全是靠冬天在路上洒水成冻,从千里之遥一点一点地滑过来的呀……"
胖保安感慨:"乖乖隆滴咚,古代人真有闲功夫啊。"
太爷爷喘歇后接着说:"……连家最露脸的,是七太子当了皇上后第一次南巡,连家负责接驾,皇上亲手在连家家庙前栽了柏、柿、桐、椿、槐、杨六棵树,取意"百市同春"、"百世怀杨",象征大宋江山天下一统,世代兴旺不衰……连家庄园盛极一时,把周遭的人气都带起来了,一时间商铺、茶坊、酒肆、旅店、戏馆、书场、澡堂子接二连三的都兴起来了,所以至今还有"先有连家庄,后有连江城"之说……"
胖保安困惑地挠头:"咦,我怎么没见这片哪儿有什么庄园的影子啊,太爷爷,你这是吹的、哦,是美丽的传说吧?"
太爷爷哀叹:"要是传说也就不可惜啦,一千多年了,天灾人祸,战火不断,庄园在劫难逃,几经焚毁,早已破败不堪,到我这辈,已差不多是片废墟了……但不管怎么说,我好歹还看到了个空架子,家庙还在,祠堂还在,连家整个族姓还没散……虽说那柏、柿、桐、椿、槐、杨六棵树,除了槐树是根生的,其余都是后人补栽的,但毕竟还有个延续啊……"
"那根救驾的马鞭呢?"许海冰关切地打探。
"……那马鞭自然也作为镇宅之宝在连家世代相传了……按先祖立的规矩,嫡系每有新一代子嗣降生,全族人都要到祖庙焚香秉烛,当着祖先灵位在这根马鞭上续接一根新的马鞭,一代一代用马鞭传延下去,希望连家从此一脉相承,富贵连绵……由于我们这一庶支最上辈当过庄园管家,后来子孙也一直都在庄园里做些勤杂活,买啊卖啊、接呀送呀都由我们这支负责,所以马车一直在我们这支掌管,续接马鞭的活也由我们来做,我十五六岁就接班干这些了……"
胖保安对许海冰和张汶竖大拇指:"瞧瞧,我太爷爷可算是我国最早最年轻的后勤部长、总务处长!"
他们二人敷衍地点点头,继续专注地听太爷爷讲述:"……要说这日子穷点苦点倒不怕,再穷再苦平民百姓都能受,都能熬,都能想方设法养家糊口,怕的就是连穷日子苦日子也不让你过,兵荒马乱,让你过不安生啊……怕着怕着,小日本就来了。是三八年吧,一个师的国军在这里打响了连江保卫战,和日本鬼子激战了九天九夜,最后全军覆没……那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啊,整个天都被映红了,说多惨烈有多惨烈啊……鬼子攻陷连江,像发了疯的豺狼,大开杀戒,屠城十日,到处都是堆得跟麦垛似的尸体……经过这次洗劫,连家庄园连个影子也没有了,变成了一大片荒地,种庄稼不收,栽树不长,因为土地都被炮弹炸翻起几层,哪还有养分啊……要说剩,只剩下皇上那棵手植槐树了,虽然被炮火轰歪了,但毕竟没倒,一直撑到了今天……这是吉兆啊……"
"哦,有什么说法吗?"许海冰问。
"……槐树是华夏的祖宗树啊!它顽强啊,能活成百上千年不死,就是死了还能从根上发出新芽,生生不息啊……老辈说中华民族的大衣胞就是埋在黄土高坡的大槐树下的……按我们这块以往的习俗,孩子生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衣胞掩埋在这棵槐树下面……衣胞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是为人之初的证物,衣胞所在便是一个人的根系所在啊……可惜文化革命
时这些老规矩都当封建迷信给破了……"
"那、那太爷爷,你当时怎么没被日本人打死……"胖保安直愣愣地问。
许海冰制止他,替他改问:"你重孙子意思是说,你在当时那样凶险的情况是怎么活下来的?"
"……别提了,我那时正是三四十岁,小鬼子见我有膀子力气,又会赶车,就抓去当劳工,干什么呢,一件事,往城外清运尸体!……那是人干的活吗?但刺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不干脑袋就要搬家啊……你们看到老槐树不远那个土坡了吗?那就是我一铣土一铣土堆起来的大坟头啊……"
"咳,太惨了……"许海冰不禁悲愤地叹息,他终于知晓了那座土丘白骨皑皑的秘密了。
"……后来尸体运的差不多了,我正估摸着鬼子该放我走了吧,一个日本翻译官偷偷跑来告诉我,日本人要杀我灭口,让我赶快逃走……我问他为什么要救我,他说他也算是中国人,早年父亲东渡日本,与房东家的姑娘私通生下了他,他父亲生前曾告诉他,自己姓连,是中国连江连家庄人,祖先曾用一根马鞭救过一位皇帝,要他长大后一定要回国认祖归宗……"
"那不就是咱家亲戚嘛!该着你不死、哦,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啊。"胖保安又忍不住插嘴。
"……我一听就知道他老子是谁了,是连家嫡传的小少爷,人是没得说,才貌双全呀,就是浮浪了一些,平日里喜欢拈花惹草,逛青楼、喝花酒,是烟花柳巷的常客,老爷想给他娶个媳妇成个家,拴住他,可他不愿意,与老爷闹翻了,当晚就离家出走了,而且把这个传家之宝的马鞭也偷偷带走了……"
"哦,那你没问他马鞭的下落?"许海冰插问。
"……我能不问吗?这可是连家的魂啊……我刚要问这马鞭是不是带到日本了,现在在哪里?屋外就传来摩托声,杀我的鬼子兵来了,我急忙就要跑,但那小少爷的儿子提醒我再跑也跑不过摩托轮子,让我先跑到外面的尸体堆里藏起来,这一藏就是整整三天……"
胖保安捂着嘴直犯恶心。
许海冰也感觉浑身发麻,追问:"那这绳子又是怎么回来的呢?"
太爷爷一口气把茶壶的水喝完,半躺下身子,又歇了歇,接着追忆:
"……后来眼见这里变成了乱坟岗了,自己就开始做出殡、收尸、看坟之类的活儿糊个口……解放了,这儿也好歹安生了一阵子,到了五八年以后又不安生了,每天都有闹饥荒饿死的人送来,好不容易熬过六三年,刚能吃个大半饱,那个什么文化革命又闹腾开了,时不时有些挨斗想不开的到老槐树上吊自杀……说着说着,到七几年了,世道逐渐平静了,寻死觅活的也就少了。没想到有天晚上,有三更天了吧,我睡不着觉到周围转转,正碰到有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来老槐树下上吊……"
张汶前倾身子,全神贯注。
"……只见她手里拿根很长的绳子,但由于太虚弱了,老甩不上树岔,我见了赶紧跑过去拦住她,哪知夺下她的绳子一看,惊住了!……正是咱连家没了下落的这根马鞭!……我一问,她果然是连家的媳妇,丈夫叫连东……她没见过面的公公正是救我的那个日本翻译官,后来投降了我军,在中国娶了妻生了子……"
张汶已经坐不住了,张着嘴,急切地想说话。
胖保安先忍不住插了言:"我懂了,就是说这个上吊的女的不是别人,正是那跑到日本的小少爷的儿媳妇!我说的对不对?"
太爷爷照他胖大头就是一巴掌:"对个屁!辈都不会论,是小少爷的孙媳妇,是你的堂婶娘……她说他们夫妻是下放户,这根绳子一直被丈夫当宝贝一样的藏着掖着,也没听他说过什么原由……后来丈夫犯事坐牢了,自己的丫头才把绳子翻出来玩耍……前晚从河工下来,自己累得不行,正在家屋后洗澡,村里有个二傻子突然摸进来强奸她,结果夜巡的公社民兵不分青红皂白,硬说是劳改犯的家属勾引贫下中农的后代,用这根绳子把她捆起来,送到县里公安局,要当女流氓治罪……她趁看守不在意跑出来,爬火车回连江城偷偷看了一眼老母,就跑来老槐树下寻短见了,因为她知道她的衣胞也埋在这里……"
张汶终于按捺不住了,站起来劈头就问:"后来她上哪里去了?!"
太爷爷没听清,张汶上前靠近他--
此时金色的晨光正从张汶的背后射过来,在太爷爷的昏花老眼前一眩--
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妇正朝自己走过来!
太爷爷欠起身,惊恐地看着她,突然一口气没上来,仰面倒下!
"啊?太爷爷!太爷爷!你怎么了?睁开眼啊!"胖保安摇晃着太爷爷身体急呼。
许海冰和张汶手忙脚乱,想掐人中又想按胸脯,但都下不去手。
胖保安呼声转成了哭声,对他俩跺脚号啕抱怨:"哇……都怪你们,偏要叫我带来找太爷爷打听这破绳子的事,这下好了,日本鬼子都没杀死他,你们倒把他害死了,哇……你赔!你赔!你赔给我一百个、一百岁的太爷爷吧,哇……"
他这一哭一闹,倒把暂时背过气的太爷爷吵醒过来了,三人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太爷爷欲欠身与张汶说话,被胖保安和许海冰按住。
"丫头,你、你认识吗?"太爷爷摸索到那捆马鞭,双手坐位抖捧给张汶。
张汶伸手托着太爷爷的手,凝视着熟悉而又陌生的马鞭,心底再次唤起孩童时代抹不去的记忆:
校园里,自己和十几个小伙伴用它一起跳绳;谷场上,自己和小伙伴们用它玩老鹰捉小鸡游戏;溪水间,自己用它围堰捉鱼;家院中,自己荡着用它做成的秋千;山道上,自己帮着妈妈用它捆柴草;水田里,自己用它凑把力拉犁……
她抬起头,眼含热泪,深深地点了点头。
"你活脱脱跟你妈妈一个模子,刚才我还以为她显灵了呢……"太爷爷堆起满把粗深的皱纹,咧着豁着牙的瘪嘴,欣慰地笑了。
张汶迫切地问:"我妈妈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后来,我跟她挑明了连家这层关系,她才愿意跟我回家,我开导她好死不如赖活着,让她看在丈夫和孩子的份上,打消寻短见的念头,她好歹回过味来啦,说全当自己死过后重新托生,今后再苦再难也要咬牙活下去……她说女儿已经托付给大姐了,现在就去找丈夫,临走时特意留下了这马鞭,让我把它保存好,作为日后一家三口团圆的信物,还再三嘱咐我,为了躲避追查,对外就说她已经自杀身亡了……受人之托,必忠人于事啊,再说,这也是连家祖宗的规矩,由代代嫡系长子传承,你虽然不是男孩,但仍是连家嫡系的血脉,传给你也在情理之中……"
说到此处,太爷爷仰面朝天,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唉,心算不如神算啊,老天有眼哪!我自知日子不多了,老天不会让我抱着遗憾离开人世的,这心里头早就嘀咕今年会把这事有个交代才能走,不然,就是归天了也一定死不瞑目啊……"他说着,就要把这凝结历史、富有传奇的马鞭移交到张汶手中。
张汶刚要接过,突然一个打顿,旋及抽回手,继而把马鞭推回太爷爷:"……您老人家光有个交代还不行,还要有个圆满的结局。我爸妈不是还没找到吗?等一家三口在您老面前团聚了,再交这根绳子、马鞭不迟……"
第四十七章
秋风飒飒。
校园背后的荒野尘土弥漫,开始枯萎的萋萋芳草随风翻波。
那棵饱经风霜、苍劲淋漓的老枯槐近乎镂空的树干在秋风中依然倔强地耸立着,像是在诉说着历经千年风雨后的沧桑与疲惫。
树下,张汶的手在那黑皴斑驳的树皮上爱怜地抚摸着,仿佛抚摸着这棵千年古树孤独苍老的脸,为它拂去默默流淌的泪……
一脸凝重的许海冰蹲下身子,久久凝视着古槐裸露在地面的根部,那如蟒绕龙蟠的老根盘错嶙峋,永远不死地抠住泥土,让他强烈感受到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无畏……
天空阴霾散开,飘起了霏霏细雨,更增添了难以言说的秋天况味。
"……你也是生在连江吧?"许海冰打破缄默,张口问。
"嗯……"张汶点头。
"那我们的衣胞可能都埋在了这树根下了……"
"哦……"
凄凄雨雾中,许海冰和张汶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泥泞。
"……你想过没有,数千年前,如果没有你那个赶车的先祖用一条马鞭救了皇太子,一鞭定江山,中国历史后来会改写成什么样?"许海冰向后抚了抚湿漉漉的头发。
"……没有,我倒是想,如果那个赶车的先祖当时就被杀死,或者没有救驾,穷得继续娶不上老婆,那今天的我还会存在吗?"张汶两手抱胸,可能感觉到冷。
"……算起来,你还是连家嫡系惟一的正宗传人,也是惟一一个有资格继承那根有着历史意义马鞭的人,你当时为什么不先把那马鞭接下来?"
"……马鞭一天在太爷爷手里,他一天就抱有念想,一天就活得有滋味。"
"……对了,你怎么不姓连?"
"……我妈出事后,我姨妈得信跑来,收养了我,把我带到了风沙漫天的山西,从此就随了姨夫那边姓了张。"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
"……在西北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学校所属一家计算机应用研究机构工作了几年,大概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牵引吧,我还是决定回到这飘洒着轻轻渺渺细雨的江南……正好遇上连大建新校缺教师,我就应聘了,想一有空就去寻找父母的下落……"
"……有线索了吗?"
"没有……"
第四十八章
列车风驰电掣,呼啸而来。
乘客稀少的车厢里,许海冰和张汶对面坐着,他们这是要去那个西南三省交界的溪头镇--张汶一家当年下放的地方。
"……刚到连江正是梅雨季节,孤零零的一个人,住在一个低矮潮湿的民房里,工作无着
,空虚无聊,情绪灰冷到了极点……最痛苦的就是失眠,一闭眼就出现妈妈与大楝子的情景,心里堵闷得慌,睡着了也常常会从噩梦里惊醒,没办法,只好爬起来上网……也不知怎的,有时候真是毫无目的,就是忽然想放纵一下自己,给折磨得快要发疯的心找到一个暂时平衡的支点……在一些乌烟瘴气的聊天室,跟那些三教九流的网虫随意周旋,激烈碰撞,无所顾忌地嬉笑怒骂,发泄自己的郁闷,对一些得寸进尺、太过厚颜无耻的人就用恐怖网页吓唬他们,妄图在畸形的快感和变态的刺激中麻醉自己……"张汶眼睛似睁非睁,迷迷糊糊地诉说着。
此时,火车驶进穿山隧道,车厢顿时暗下来,许海冰仿佛看见电脑荧光映着张汶深夜上网聊天时那种扭曲冷酷的神情,不禁心惊胆战。
火车驶出隧道,车厢重新明亮起来。张汶感到眩目,低下头,用手遮挡起脸。
"沈大兴就是那时候认识的?"许海冰边问边用报纸把靠她那边的车窗玻璃挡上。
张汶默默点头:"……我开始并不知他叫沈大兴,只知他的网名"二黑哥",他注意到我这个"顽皮野丫头"经常在黑夜出没、游荡,就主动跟我接触……好像他一开始就看穿了我颓废散漫背后的苦涩和痛楚,和我亲切聊天,对我耐心地劝慰,使我感到自己那颗近乎麻木的心渐渐有了知觉……要知道,在此之前,由于对十多年前那个半个月亮的深夜抹不去的记忆,我对爱情、男人、尘世都是心怀恐惧的。在我心里,爱情是堕落的,男人是肮脏的,这个尘世是充满血腥的。遇到了沈,我改变了许多,一向猜忌、多疑、谁也不相信的我,甚至多次追问他的真实身份,想在适当时候和他见面……也许正是太在乎他了,惟恐上当、惟恐失去的心理也就愈来愈重,约定的上网时间他来晚了一点,回复速度他慢了一点,我都怀疑他、责怪他……终于在一个半个月亮的深夜,在第一次提出和他语音聊天而几次都没响应后……"
一声尖厉的鸣笛,火车又驶进一穿山隧道,车厢瞬间陷入黑暗!
下面不说,许海冰也已经清楚了--
张汶在焦躁地看着电脑屏幕,
屏幕上接连弹出禁用窗口!
张汶眼睛里透露出愤怒的目光,
手指慢慢点下左键!
屏幕上载有网址的讯息窗口发送出去!
恐怖的鬼怪张着血盆大口逼真地扑出屏幕,
凄厉的嚎叫中隐约冒出一声沈大兴的惨叫!
……
"呜--!"火车冲出隧道,轰隆轰隆地驶向远方……
第四十九章
溪头小镇山环水绕,古朴幽僻。
镇口,屹立着一棵擎天大榕树,树冠宽阔而繁茂,像撑开的巨伞,浓荫翳日。
十来个上了年岁的乡民正三三两两地蹲在树下乘凉闲聊,突突的手扶拖拉机声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手扶拖拉机在路边停下,从上面跳下风尘仆仆的许海冰和张汶。
许海冰要向拖拉机手付钱,憨厚的拖拉机手竟臊红了脸,坚辞不受,驶车而去。
张汶用手帕扇着汗,贪婪地浏览四周的风光,心潮起伏。
"是这儿吧?"许海冰跟上来问,张汶默默地点头。
"这里怎么还这么热?"
"这里可能算亚热带了,就是这样,夏天长冬天短。"
两人向树下走来,乡民们欠起身直愣愣地打量着这两位远乡来客。
一个瘪嘴老太用蒲扇遮阳,眯起眼睛端详一阵,脱口叫道:"哎呀!这不是早年下放来的连大夫和方护士吗?怎么二十多年了,还这么少性啊?!"
大家惊诧地纷纷围拢上来,一个龟腰老汉凑到近前观瞧:"哎,别说,还真像嗳!二十多年前,公社就是派我用马车把连大夫和方护士接来的。"
"连大夫是我爸,方护士是我妈。"张汶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告诉大家。
"哦--怪不得这么像呢!"大家齐声叹道。
有人认出了张汶:"你不就是他们的闺女小丫吗?"
张汶点头承认。
"到底是女大十八变啊,现在这么文静了,小时候可比男娃子还皮啊!"
"丫头,你还记得你跟三牛、富根、癞子、栓柱他们到我家菜园地偷癞葡萄吃,被马蜂蜇着的事吗?"
"对了,你还拿过我家马灯去演《红灯记》,把灯罩摔了呢!"
……
大家伙儿正围着他俩七嘴八舌地说着,谁也没在意一个戴着老式眼镜的瓜条脸老头悄然离去。
张汶打听:"三牛、富根、癞子、栓柱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
龟腰老汉答:"哎呀,乡下的娃子能怎么样啊?还不是识两个字够用了就回家种田,娶媳妇生孩子。像癞子,别看他癞,一肚子都是籽,光儿子就生了仨,生得起可养不起。现在种田不划算了,连化肥钱都挣不回来,为了养家,他们几个都到外面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去了,镇上就剩下3860部队了。"
"3860部队?"张汶不解。
龟腰老汉指着眼前这些人:"喏,除了三八妇女就是我们这些六十岁以上的老瓜瓤子啦。"
"你们都还记得我爸我妈吗?"张汶声音有些发坐位。
瘪嘴老太抢先说:"记得记得,他们两个可是积德行善的人哪!现在镇上二十来岁的孩子有几个不是你妈接生的?有几个没让你爸瞧过病?按说你爸是个好大夫,手艺好,待人也好,当年要不是你爸把我胸口窝的瘤子拿喽,我这把老骨头早就不知让野狗叼哪去了。咳,可惜啊,就是有点撮不住泡,蹲了大狱!你妈就更可怜了,年纪轻轻地就守活寡,后来也不知中了哪门子邪,跟谁不成啊,怎么就……"身边有人碰她,她忙改口:"……咳,早早就……"说着拉起褂襟擦起眼泪。
张汶满怀期待地问:"后来我爸回来过吗?"
"好像?好像听说回来过。"大家说不准。
瘪嘴老太蒲扇一拍:"连大夫回没回来过,富根他爸清楚,他一直在公社里做事,该知道。"她转脸喊:"富根爸、富根爸……咦,刚才还在的嘛。哦,富根这孩子的命不也是你爸妈给的嘛。孩子那年饿急了上山摘野果子吃,中了毒,全身青紫青紫的,都扔停尸房了,你爸妈从村里巡诊回来,一听这事,比自己孩子出事还急,撒腿就往停尸房跑,愣是把孩子从阎王爷那里抢了回来啊……"
"吱--"
一扇早已朽烂的木门被推开,许海冰跟着张汶进了镇医院僻静处一间废弃的房子里。
他忍着刺鼻的霉味,看着结满蜘蛛网的斑驳墙壁和破烂不堪的木床草席,问:"这是什么地方?"
"停尸房。"张汶轻声地答。
许海冰毛骨悚然,下意识地一步跨将出来:"来这地方干吗?!"
"我小时候捉迷藏就好藏在这里,谁也找不到。"张汶语气里带着调皮。
出了镇医院,便是溪头镇的幽幽古街。
许海冰脚走在光溜湿滑、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上,眼看着两边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的两层古式木结构铺面房,耳听着不时飘来的幽怨而又悠扬的笛声箫音,再不断与包着头帕、戴着银饰、背着竹篓的赶集人群打着照面,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时空?随口打趣道:"早知穿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来了。"
张汶没搭话,她左摸摸布摊上成匹的蜡染花布,右瞧瞧尘苔斑驳、绳痕累累的老井,流连忘返,完全沉浸在寻找儿时记忆的兴奋之中,原来黯然阴郁的眼眸此时熠熠放光。
许海冰无意间向后转脸,发现一个佝偻的身影慌忙躲闪到一个推独轮车人的身后,形迹可疑。
他继续跟着张汶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学着黄毛的样,弯腰装着系鞋带,眼睛从裆间向后察看--
那佝偻的身影果然收住脚步,再次侧身躲闪。
许海冰确定被跟踪了,直起腰,迅速不动声色地将正在一轩敞的作坊门口看打年糕的张汶拽进旁边的巷口。
那个佝偻的身影鬼鬼祟祟地跟上来,伸头张瞄丢失的目标。此人正是刚才在镇口悄然离去的那个戴着老式眼镜的瓜条脸老头。
他刚靠近巷口,就被许海冰伸手一把揪了进去。
"你是什么人?跟着我们想干吗?"许海冰厉声问。
瓜条脸老头慌乱地护住脱落的眼镜,嗫嚅着:"我、我找……"他指指张汶。
张汶辨认:"你、你是富根他爸?我是连医师的女儿啊。"
富根爸拱手作揖,谦卑地干笑:"哎哎,是啊是啊,我老远看着你像方护士的模样,又不敢认,就跟着……嘿嘿。"
"我正要找你呢,你以前不是在公社吗?我记得我还和富根到你办公室偷过信纸呢。大叔,你知道我爸妈的下落吗?我爸出狱了吗?是死是活?我妈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能告诉我吗?"张汶眼巴巴地看着他。
富根爸瓜条脸耷拉得更长,结结巴巴地搪塞:"好孩子,我、我不清楚啊,我当时只是公社文书,家里成分又高,是管制使用的,这、这些事情他们是不会让我过问的……"
"你就没听个一句半句的,哪怕有一点线索也好啊。"
"……没、没有……"富根爸不敢正视张汶乞怜的目光。
青山叠翠,溪水长吟,映入眼帘的到处都是挥也挥不去的浓绿。
蜿蜒的山路上,许海冰看着张汶重又愁上眉梢,劝慰道:"别泄气,你爸没回来过,并不能说明他不在人世了。要不,我们回去后再到监狱里去查查线索?"
张汶没有作答,像是侧耳倾听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欣喜--
山谷间响起轰鸣的水声。
他们紧走几步,只见对面一流飞瀑赫然从山涧悬空而下,轰然跌落一汪深潭,迸珠溅玉,煞是壮观。
潭中,一群光着屁股的小男孩正在嬉闹着抢篮球玩。
"这就是溪头。"张汶说着就动手高卷裤腿,许海冰见她这架势要下去,连忙提醒:"小心,坡陡。"
张汶没吭声,抱住一棵从坡下长上来的大树,顺着树干"吱溜"滑下,跳入潭中,上去就与孩子们一起欢畅地抢起球来。
许海冰俯瞰下去,清澈透明的潭水奔涌成溪,温婉恬淡地涓涓流淌着,发出叽叽咕咕、呢呢哝哝的声音,好像在与自己窃窃私语……他忽然感到与这青碧清亮的溪流之间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应,仿佛顷刻间所有现实中的忙乱、纷扰都收拢一起,沉入了水中,还原回来的是非常澄净明亮的原体,顿觉神静身爽,飘飘欲仙……他不由双目微闭,四肢舒展,贪婪呼吸着沁人心脾的山水气息,静静地享受着这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超然境界……
"咳!傻小子,想什么呢?接着!"坡下张汶一声大喊,把正迷醉于安宁之中的许海冰唤醒,他一睁眼,篮球已从张汶手里掷向他来。
他连忙伸手去接,但为时已晚,篮球嗖地划过头顶,卡在了高高的树枝丫上。
许海冰使劲摇撼树干,球却无动于衷,下面的孩子们噘起了小嘴。
"瞧我的!"张汶手脚并用,敏捷地从树干爬上来,瞅准一根粗树枝,一个腾跃伸手抓住,旋即一个麻利的背翻,用脚将篮球踢下潭去,惹得孩子们一阵欢呼喝彩。
刹那间,许海冰脑海里倏然出现那晚黑衣人跳窗后的情景,那黑衣人岂不正是从407窗口跃出,抓住树枝一个背翻身向上,躲在树梢上的吗……
孩子们接到球,高兴地向张汶挥手叫喊。
张汶也向他们招招手表示告别,然后敏捷移动四肢顺着树干下到坡上,见许海冰怔怔地看着自己,轻巧地说:"这有什么?从小就练出来的。"
许海冰欲说还休。
张汶看了看天:"天色不早了,走吧,还要赶晚上的火车。"
夕阳就要在漫天凄艳的血红中沉落。
许海冰和张汶踏着绛紫色的余晖从山道上下来,远远看见道口孤零零地蹲着一个佝偻的身影,见他们过来,慢慢站了起来--
还是富根爸。
"大叔,你在这、等我吗?"张汶疑惑地问。
"哎哎……"富根爸欲言又止,浑浊的老泪夺眶而出。
张汶有点惶恐不安:"你、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我、我……"富根爸突然双膝跪倒,放声大哭:"丫头啊,我对不住你爸妈,对不住你全家啊!是我毁了连大夫,毁了方护士啊……"
"这是怎么回事,你起来慢慢说。"张汶示意许海冰和自己一起拽富根爸,但他就是坠着不起:
"……孩子啊,你就让我跪着说吧,这样我心里还好受些……"
张汶和许海冰慢慢松开手。
富根爸涕泪涟涟:"你知道吗?你爸那晚到邻省公社去找相好的,是、是我向那边的民兵营长告的密啊……你、你妈,她、她也是坑在我手里啊……"
"什么?你能怎么坑了我妈?"张汶的心揪了起来。
"……你爸被抓进监狱没两天,当时新调来的公社革委会主任罗大肚子就找个幌子把你妈叫到办公室,二话没说就要霸占她,结果你妈不从,还把罗大肚子的脸抓破了。罗大肚子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造反派头头,阴险歹毒,他哪能咽下这口气,咬牙切齿想了个摧残你妈的损招,就是要镇上的大楝子去强奸她,然后再捉奸游斗……可大楝子深度痴呆,傻到根上了,根本不懂男女之事啊,但大肚子不管这些,把我和民兵连长叫来,要我们把这事当作一个政治任务、革命行动,无论如何给完成了……"
"你、你就答应了?"张汶声音颤抖。
"我不想答应啊,但是我没办法啊,我出身富农,解放前,我爹当过保长,我入过三青团,54年镇反时我爹在杠子被枪毙了,当时拉我去、去陪法场啊……后来,我就成"老运动员"了,随时随地都可以被任何人拉去批斗,三岁小孩见到我都朝我吐唾沫、扔石子,我活着不如一条狗啊……要不是镇上断文识字的少,看我多少有点文化,我早被活活给斗死了……我
当时告密你爸,就是想找个垫背的,让我少受些罪,可没想到他直接被判刑了……
"你、你到底怎么……"
"我、我知道我要做不了这事,罗大肚子跟我没完,不会给我好果子吃,我、我该死啊……"
"你快说!"张汶尖厉地喊。
"我说,我说……那两天我先带着二傻子看了几回牲口配种,见他有些开窍了,就、就和民兵连长一起把鱼种场用在鱼身上的催情针剂注射在他身上,然后把他哄到你家,把门闩悄悄拨开,放他进去……因为我们都知道你妈爱干净,一天要洗几回澡,那晚公社搞水利大会战,你妈和大家累到半夜才回去,她以为那么晚了不会有人来,就在院子稻草垛后面冲洗一把,就、就……"
张汶怒不可遏,一把揪住富根爸的衣领,举手就要煽他的耳光,哪知一阵眩晕袭来,她晃悠两下,软在许海冰的怀里。
只见她脸色发白,嘴唇发青,身体发抖,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富根爸:"你、你怎么这么没有良心啊?!我爸妈救过你儿子富根的命啊!"
富根爸痛悔不已,用手左右开弓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不是人,我是畜生!……"
许海冰本也义愤填膺,开始任由他自己打自己,但看到毕竟是一把年纪的人把自己打得两腮青肿,嘴角流血,动了恻隐之心,伸出一只手阻止住他继续打下去。
富根爸张着肿胀的血嘴,含混不清地说:"孩子,你别难过,我还要告诉你,你爸妈可能都没死,还在人世……"
许海冰催促:"你快讲!"
"……她被她姨娘带走没两年,她爸回来过,监狱狱警直接把他带到公社,为他办假释接收手续,结果他得知妻女都不在镇上了,家没了,当时就表示回监狱去。我远远地看到他的眼睛和手都有些伤残,可能再不能拿手术刀了……
许海冰追问:"她妈呢?"
"几年前富根在省城打工,回来跟我说好像在街上看到一个拾易拉罐的老太太非常像方护士……"
许海冰摇晃着怀中的张汶:"听到了吗?你爸妈都还在啊。"
张汶双目紧闭,没有反应。
富根爸五体投地,凄惨地哀嚎:"我有罪啊,我罪该万死啊……"
霎时,满山谷都回荡着--
"我有罪啊,我罪该万死啊……"
第五十章
东方欲晓。
乘坐夕发朝至列车赶回连江的许海冰和张汶经过天桥出站,面容显得憔悴的张汶不由停住脚步,充满期待地眺望天际泛起的一片鱼肚白。
许海冰轻拍了她一下肩膀:"走吧,天已经大亮了,你先跟我回家,休整一下,然后到学
校开个介绍信,再去监狱查找你爸线索。"
张汶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跟着走下天桥。
许海冰突兀发问:"咦,对了,昨天在大榕树下,他们说你像你妈倒自然,怎么说我像你爸?"
张汶沙哑着声音一带而过:"不过这么一说罢了。我爸个头也像你这样高挑,又时隔多年,他们老眼昏花的只能记个大概,说说而已,哪能当真。"
……
"叮叮……"
正要去晨练的许母听门铃响,放下手中的木兰扇,打开门--
儿子带着一个年龄略大的女青年站在门口。
"这就是学校的张老师。"许海冰赶紧郑重介绍,怕妈妈往别处想。
许母立刻笑脸相迎:"哦,欢迎欢迎,赶快进来。"她热情地把张汶让进客厅沙发上坐下,然后小跑进厨房。
毛蛋闻声从卧室里鬼头鬼脑地伸出头来张望。许海冰见状去卧室,扑向急忙跳上床的毛蛋,使劲胳肢他。
毛蛋避开,小手点着舅舅:"老实交代,这是第几个对象啦?"
许海冰板起面孔:"不许胡说,这是学院的老师,比我大,教我的。"
毛蛋小大人一样:"哦,师生恋,我幼儿园小班就玩剩下的。"许海冰继续以更凶猛的胳肢惩罚他。
许母从厨房端来热牛奶走向张汶,张汶连忙起身相接:"阿姨,别客气。"
"赶快喝,入秋了,早晚温差大,冷热失常,注意别让凉气伤身。"许母坐下来,慈爱地端详着张汶。
张汶不得不喝一口。
"你教几年书了?"许母问。
"今年刚改行教的,以前在大学研究机构工作。"
"我看你身形不像是本地人,从哪儿过来的啊?"
"老家是这儿的,在山西长大的。"
"哦?你父母现还在山西?做什么的?"
张汶像是被牛奶呛了,咳嗽起来。
许海冰闻声从卧室出来:"哎呀,妈,看你!人家张老师坐了一夜的车,顺便到这儿歇一下还要赶回校,你也让人家消停会儿。"他转向张汶:"你去卫生间洗洗脸。"
张汶借此摆脱自己不愿涉及的话题,起身去卫生间。
许母凑近儿子想小声问点什么,许海冰不耐烦地拂手制止。
第五十一章
学校党办,瘦主任正在给校长打电话,不过口气强硬了许多:
"……哎,校长,你听我慢慢说,我一急就好言不由衷、哦不,词不达意,我的意思,郭勤勤是郭勤勤,学生会是学生会,郭勤勤不是学生会,学生会也不是郭勤勤……"
此时,许海冰和张汶走了进来,瘦主任示意他俩先坐下,继续说着:"……既然目前这个
学生会组织是依法定程序产生的,况且得到了上至省教育厅领导、下至广大学生的公认,那么就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推翻它,至于郭勤勤如果已经失去了做主席的资格,那么可以依照章程辞职或予以罢免,然后再依照章程选举新的主席嘛,人家日本这几年换了几任首相了,跟走马灯似的,那日本国不还照样是日本国嘛……当然,这个比方不一定恰当……我只是发表一下我个人的意见,希望校领导考虑考虑,不要因噎废食……哦,对对,不是你噎着了,是我噎着了,是我噎着了……"
"噎着了还在这滔滔不绝的?"等得不耐烦的许海冰俯耳抢白。
瘦主任放下电话,重新审视着许海冰和张汶。
"看什么?不认识了?"许海冰诘问。
"你们俩?!"瘦主任颇有意味地指指两人。
"是啊,没外人啊。"许海冰坦然地说。
"要干什么?"
"找你开介绍信啊。"
"啊?这么急啊?!"
"还不急,都快9点了,再慢,午发列车都要开了。"
瘦主任好像明白了:"哦--还旅行……"
许海冰伸手捂住他的嘴,把后面要说的两个字堵回去,挑明道:"我们是开介绍信到东湖监狱,查找张老师父亲下落的。你想哪去了?!"
瘦主任掰开他的手:"你要把我捂死,不用开介绍信监狱就自动接待你了。"他灌了口水,舒了口气。
这时,胖保安从外面进来,瘦主任一见:"正好,来来来,交给你一个任务,把他俩带到东湖监狱去。"
胖保安两眼一瞪:"啊?!"
瘦主任解释:"他们孤男寡女的去监狱办事我不放心,你代表学校治安部门跟着也有个照应,同时也显得学校郑重其事。"
胖保安哭丧着脸:"说实话,我其实早想进监狱了,哦不不,我就是好奇,想去看看那里头到底什么样,可今天不成,主任,我是来向你请假的--我太爷爷去世了。"
"什么时候?"张汶一听,十分惊愕地站起来。
"就一大早啊,刚才我接到家里电话,叫我回去。"
张汶拽起胖保安就往外走,许海冰也连忙跟着出去。
瘦主任莫名其妙,喊:"介绍信!介绍信还开不开啊?"
第五十二章
推开贴着白色门对的院门,太爷爷家的小院内已满是披麻戴孝的子孙们。
胖保安哭哭啼啼地朝房里走,进得堂屋便扑通跪倒,向太爷爷遗体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紧随其后的许海冰、张汶也跟着三鞠躬。
胖保安正要起来,旁边守灵的二大爷按住他:"磕四个,人三鬼四。"胖保安又补磕一个
头,许海冰和张汶也赶紧补鞠一个躬。
胖保安刚要起身,一想不对,振振有辞:"太爷爷变鬼了?是成仙了才是啊,我得再磕一个,人三鬼四仙五。"说着,又咚地补磕一头,许海冰和张汶也只好再补鞠一躬。
胖保安这才起身,张汶正要对他说什么,二大爷又过来提醒:"去哭两声。"
"哇啊--我的亲太爷爷啊,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啊,我还没来得及孝敬你了啊,我对不起你啊……"胖保安扑到太爷爷的遗体旁放声大哭。
许海冰和张汶借机上前瞻仰太爷爷遗容,见太爷爷跟睡着了没有两样,脸上仿佛凝固着一抹欣慰而安详的笑容。
张汶显得心焦,碰碰许海冰,许海冰心领神会,拍拍胖保安:"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太爷爷是喜丧,哭两声表示一下就行了。"
胖保安擤着鼻涕,不知往哪抹:"我、我这怎么是表示呢,我真对不起他老人家啊,我从小到大没少到他屋里偷东西吃啊,桃酥、三刀、桂片糕、花生米,就连他半夜压咳嗽的冰糖我都拿啊,要不我能这么胖嘛,我、我越想越难过啊……"
许海冰开导他:"现在就是难过也晚了,他也不知道了啊……"
"我不只是难过这个,我还难过我这体形回不去了,恐怕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啊……"胖保安说着转身又要哭,许海冰拉住他,向他努嘴。
胖保安一头雾水,张汶向他做了个甩动马鞭的手势,他才明白,带着两人挑帘进里屋。
里屋,几个孩子正在翻找太爷爷的果盒,拿糕点吃。
胖保安大喝一声:"都给我滚出去!好啊,你们老太爷尸骨未寒,不化悲痛为力量学好,还趁机抢劫,真是死可忍!生不可忍!……"几个孩子不睬他,抱着果盒往外撤。
胖保安拽住一个孩子,从他怀抱的盒子抢出两块点心,填自己嘴里,又从另一孩子抱的盒子里抓了一把花生米,让许海冰吃。
许海冰推开,问:"放哪儿了?"
胖保安把一把花生米全放自己嘴里,边鼓着两腮嚼边打开一个老式橱柜--
橱柜里空空的,未置一物!
"怪了!那天太爷爷让我亲手放在这儿的啊。"胖保安又满屋翻找了一通,末了无奈地摊手。
"在倒腾什么呢?!这么大动静?"二大爷从外屋挑帘进来,嗔怪道。
"没什么动静啊?"胖保安一脸无辜。
"没什么动静,动静再大点,你老太爷都能给吵活喽。告诉你,三子,你老太爷死前清楚着呢,房宅归谁,锅碗瓢盆归谁,那十几块现大洋归谁,都交待的一清二楚,明明白白的才走,你别想拣到什么漏子,该给你的,老太爷下地后再说。"二大爷说话斩钉截铁。
"二大爷,你把你侄儿看小了不是?"胖保安拍拍大肚子:"我这肚量,还在乎那几块现大洋?我找的不是一般的东西,是那根我太爷爷跟宝贝似的供着的祖传马鞭,他临终前没提到?"
二大爷回想:"哎?倒没说到这茬啊。今天一早我送早饭给他,见他精神特好,说这下自己可以放心地去见老祖宗了,让我把几个儿孙都招呼来,把什么后事都交代完了,说了声我该安歇了,就撒手去了。"
许海冰看了看张汶,张汶心存侥幸地盘问:"那,昨天有没有人来找过他老人家?"
二大爷歪嘴想了想:"昨天嘛?昨天没有,我就住这院隔壁,有什么人来,我隔墙就能听到。"
张汶大失所望,自顾向屋外走,许海冰见状跟出。
胖保安拽住二大爷,露出贪婪的嘴脸:"哎,我太爷爷那现大洋我能分到几块啊?"
一声凄厉的唢呐声响起,请来的吹鼓手们在小院刚搭好的灵棚里开始鼓乐齐鸣。
面冷如冰的张汶快步走出小院,顺村路返回。
许海冰紧步跟上去,试着安慰她:"你别多虑,直觉毕竟是直觉,现实毕竟是现实,而且现实往往是无情的……"
张汶只顾低头行走。
"……哪能像你想象的这么巧,他太爷爷这边交出了绳子,那边就羽化登仙,这在小说或影视片里或许……"
张汶突然站住,许海冰下意识闭嘴。
张汶转脸望过去--
胖保安正带着二大爷边喊边跑过来!
"……我想起来了,昨天三子他二婶娘到村西他表姑爹家喝喜酒,吃多了,闹肚子,鸡叫头遍的时候起来上茅厕,回屋嘟哝一句,说隔壁院里怎么哭哭啼啼的,好像老太爷屋里来人了。我睡得迷迷糊糊,以为她酒还没醒说醉话呢,就顺嘴骂了她两句,也没往心里去……"二大爷特意追来提供了这几句不知有用没用的话。
张汶冰冷的神色融化了!
一股强劲的秋风旋起,夹杂着尘土、枯叶,还有如泣如诉的唢呐声腾空而去……
第五十三章
秋意渐浓。
连大新校此时却感觉不到多少秋的萧瑟,到处涌动着春的热潮--
学生会过渡时期主席自荐公选正紧锣密鼓。
--喇叭里传送的是自荐人底气都很足的自吹演说;
--宣传栏里展示的是自荐人条件都过硬的自擂材料;
--各关口要道包括餐厅和厕所这样重要的进出口位置,也都被或受请或受雇的一撮学生抢占,往你手里塞五颜六色的好话都说尽的拉票承诺书。
看着被自己煽乎起来的热闹场面,瘦主任暗中得意地呲着满口蛀牙笑了。
第五十四章
万家灯火。
许海冰家餐厅,一盏五叉荷花灯温馨地照耀着一桌丰盛的菜肴。
许海冰正在摆放着餐具,站在一旁的张汶要帮忙,他不让:"你坐吧。"
许母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八宝甜饭进来,见张汶要接,连说不用不用。
张汶过意不去:"阿姨,别忙了。"
"没什么忙的,今个是周末,平时冰子他姐一家都要来团聚的,今天临时有事来不了了,正好,没有生人,你别拘束,放开吃。你上次一来我就看你气色有些不好,得好好补养补养。"秋冬进补,春天打虎",现在正是进补调养的最好时候,什么营养人体都容易吸收。"许母解下围裙,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许海冰笑言:"别的不要听我妈的,身体保健方面可要听。我妈当年可是连江小有名气的保健医师,人又标致,要不我爸--当时全国最年轻的舰艇指挥官怎么会看上她?"
许母嗔怪:"别拿老娘开涮好不好?"
张汶由衷地:"阿姨现在也不减当年的风采。"
"咳,人老珠黄了,都快成老妖精了。你们先坐,我去洗个手。"许母走出餐厅。
许海冰让张汶坐下,要给她杯子里倒红葡萄酒,张汶推脱,许海冰改倒果汁饮料。
张汶提醒:"少来点,我喝不了。"
"别再愁了,如果那天真的是你爸妈取走了那根马鞭,岂不是喜讯?只要他们健在,早晚能找到。"许海冰宽慰。
张汶轻轻点头,若有所思。
许母进来,在张汶对面笑吟吟地坐下,许海冰对她建议:"我们来个一桌三制,张老师喝饮料,你喝葡萄酒,我喝啤酒。"
哪知许母轻易否决:"你喝什么啤酒啊,拿出点男子汉的气派来,喝白酒!我今天高兴,也陪你喝两杯。"
许海冰有些意外:"哎,行啊,我去取白酒。"他刚起身,灯突然灭了,可以听到外面顿时一片起哄声。
许母抱怨:"咳,又停电了!这线路增容了一夏天也没见增出容来。冰子,你就手到客厅茶几下拿两根蜡烛来。"
许海冰答应着摸黑出去。
许母和张汶在黑暗的餐厅里默默对坐着。
许母的眼睛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着张汶的面庞。
张汶似乎感觉到对面射向自己的是两股寒光,脸上不禁掠过一丝慌乱。
许海冰一手拿着两支蜡烛,一手拿着郎酒酒瓶进来,放下酒瓶,让张汶拿着蜡烛,他擦着火柴,一一点燃。
张汶始终用余光观察着眼神异样的许母。
立在餐桌上的两支蜡烛幽幽地燃烧着,摇曳着……
许海冰向妈妈的酒杯里斟白酒:"够了吗?"
许母呆坐着,没有反应。
张汶越发忐忑不安。
许海冰没察觉,提高声音:"不说,我可倒满啦!"
酒瓶里的酒将杯子咕咕斟满。
许母这才回过神:"行了,行了。"她冲张汶勉强一笑:"咳,真巧,上次也是停电,也点起了蜡烛……"
许海冰正给自己杯子斟酒,随口纠正:"上次?张老师上次来是早上啊!"
许母遮掩:"瞧我,没喝就醉了。来,欢迎你。"她端起杯子,向张汶示意,张汶连忙欠身与她碰杯。
许海冰也与张汶碰杯,然后咂了一口酒,放下杯子,边夹菜边说:"说了你们都不信,我一毕业不是作为选调生送到乡镇锻炼吗?那镇里一二把手都是海量,一个外号刘不倒,一个外号王不醉,但这两人都怕遇到黄全贵,这黄全贵是财政所长……"他顺手拿起许母的杯子,"就这一大玻璃杯,一口一杯啊,那真叫……"
他猛然发觉手中的杯子是空的,惊愕地转向自己的妈妈!
许母已带有明显的醉意,起身晃荡着坚持让许海冰给张汶换白酒:"……快,听妈的话,给她斟上……"
许海冰被妈妈突如其来的变化弄糊涂了:"你这是怎么啦?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啦?!你说啊!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了?!啊?"
许母甩开他,夺过酒瓶要给张汶倒酒,动作间将身边的一根蜡烛碰倒。
张汶急忙伸手去扶,正被火苗烧着,不禁惊叫一声。
许母硬是将张汶的杯子拿过去,倾掉里面的饮料,咚咚灌上酒。
装着半斤白酒的杯子重重地放在张汶面前。
张汶紧张地抬起头,许母正用近乎犀利的目光看着她,声色俱厉:"喝!"
张汶颤抖着手无奈地端起杯子。
满脸焦躁的许海冰赶紧把妈妈拽离张汶远些。
许母再开口,竟突然变成了带南方口音的男子腔调:"我能喝你为什么不能喝?!你方小素不是说你为了我连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吗?!"
张汶毛骨悚然,手一松,杯子砰然落地,粉碎开来!
许海冰慌忙过去扶住张汶,只见她体似筛糠,嘴唇哆嗦着挤出几个字:"是、是我爸的声音!"
"连东是你爸,方小素是谁?"许海冰急着问。
"方小素是我妈!"
"……哦?难道我妈被你爸的"魂魄"附体了?……"许海冰脑海里顿时闪过《红楼梦》有关情节及杂志上有关专家文章,似有所悟,但仍将信将疑。
"那怎么办?送医院?"张汶摇晃着许海冰的胳臂。
"不,我好像在杂志上看过介绍,这跟梦游差不多,突然唤醒会要命的,别怕,有我呢……"关键时刻,许海冰竟突然镇静下来。
许母此时已经慢慢逼近张汶:"……你方小素不是说你爱我爱到容忍我一切哪怕是我背叛你一千回你都紧紧跟着我的吗?你说你说过吗?说!"
许海冰赶紧碰张汶,张汶畏怯地赶紧点头。
已经无法受自我主宰的许母,神情语调俨然都成了连东:"……那你为什么今天还来找她?我不早就跟你老实交代了吗?是我连东主动诱骗了她,而不是她独守空房、耐不住寂寞勾引了我……那个雪夜,是我事先买通电工定时断了电,制造了烛光晚餐的气氛,是我有意将她灌醉然后乘机占有了她……不错,以后几次她在清醒的状态下没有拒绝,但她后来又告我强奸了她,我毫无怨言,因为她是被逼无奈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被逼无奈吗?她儿子都快生下来了,可突然检查出她那常年在边防守卫祖国海疆的丈夫,早在一年以前的海战中就伤着了睾丸,丧失了生育能力……我成了强奸军婚的罪犯,但由于我救过当时造反派出身的省革委会副主任的命,我免除了牢狱之灾,只被开除公职下放劳改……当时院工宣队、你家里人都让你跟我划清界限,我也劝你别再顾我,可你偏带着孩子跟我下乡受罪……你是无辜的,她也是无辜,该下地狱的是我!我后来还是遭报应了,还是坐牢了,我眼睛和手都在劳改中废了,我再也回不到我钟爱的手术台了……但是我觉得值,我毫无顾忌地挥洒过爱、淋漓尽致地享受过爱,蔑视了嘲弄了玷污了那个泯灭人欲、践踏人性、摧残人道、扼杀人伦的年代……我为此付出了代价,你为此付出了代价,她难道没有吗?她遵照组织命令跟毫无感情基础的战斗英雄结合,又早早守了活寡,她的命难道不和咱们一样苦吗?这到底怪谁啊……"
她突然一阵晕厥,碰倒了桌上另一根蜡烛,大滴烛泪沉重地急急地跌落,长长地凝固了……
餐厅陷入一片黑暗……
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突然,来电了!厅内顿时恢复一片耀眼的光明!
许海冰和张汶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使劲地眨巴着。
许母一如平常热情开朗地坐在哪里,好像刚才压根什么也没发生。
"两人愣着干什么,快坐!快吃菜!"她欢笑着用公筷给张汶布菜。
许海冰和张汶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过去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张汶的脚下踩到了那只破碎的玻璃杯,发出咔咔的声响。
许母听见了,收敛笑容,莫名其妙地望过来。
"哦,刚才不小心,把杯子碰掉地上打碎了……"许海冰连忙掩饰。
许母重新眉开眼笑:"好啊,碎了好啊!岁岁平安嘛!人活着为什么?就是追求幸福;幸福是什么?照我说,平安就是福!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啊!呵呵……"
张汶也笑了,含泪笑了……
第五十五章
秋日的天空蓝得透彻。
秋日的阳光纯得明丽。
秋日的清风凉的爽净。
张汶开始满城寻觅久违父母的踪迹。
她行走在秋空下,沐浴在秋阳中,静静聆听着飒爽金风送来的阵阵禅语,纵使曾有过多么深沉的悲哀与羁绊,此时也随着落叶悄然滑落了,换来的是一种爽身透骨的洒脱……
第五十六章
D座407没有开灯,夜不能寐的许海冰正半躺在床上,深思默想。
"……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被逼无奈吗?她儿子都快生下来了,可突然检查出她那常年在边防守卫祖国海疆的丈夫,早在一年以前的海战中就伤着了睾丸,丧失了生育能力……"妈妈那晚"魂魄附体"时的话语老是在他耳边萦绕。
是神志不清时的胡说八道?还是不由自主时的真情吐露?许海冰实在不愿得到答案。
他猛然警醒--
楼廊里竟又传来那熟悉的轻轻的脚步声!
他欠身细听--
脚步声果然在407门外停住,接着又是一下轻微的撞门声,随后,他眼见着从下面门缝里慢慢伸进一张纸片。
等脚步声渐远,许海冰才心平气和地起身下床,稳步来到门前,弯腰拣起纸片,伸手按亮电灯,见手中拿着的是一张请柬。
请柬打开--
许先生:兹定于明日晚8时在本公寓楼楼顶举办假面舞会,敬请光临
连大新校学生会看守内阁
第五十七章
唰--
两路咧着大嘴大笑的十盏冬瓜灯同时闪亮!
这是在D座学生公寓楼楼顶布置的假面舞会露天会场,明澈的蓝色夜空下,一对对面带各种夸张面具的男女舞伴正在如歌的行板中翩翩起舞。
姗姗来迟的许海冰进了公寓,一步一步登上楼梯,上得五楼,眼睛一亮--
通向楼顶天窗不知何时架设了一个很正式的固定铁梯。
于是,他堂而皇之地从天窗口登上楼顶,再也不用姿势不雅地爬上来了。
许海冰站稳一瞧,满楼顶都是一个个假面舞者,只有自己露着真脸,顿觉格格不入,看见晾绳上有一双晾干的丝袜,便顺手拽下套在头上。
一个丑陋的脸谱到他跟前,伸手约他跳起来。
许海冰的手触摸到舞伴的腰身,仿佛触电一般微抖了一下。
"能猜到我是谁吗?"丑脸拿着憨腔问。
许海冰从容作答:"还用猜吗?马丫。"
丑脸不置可否,脱离他,旋转着过去替换一个美女脸舞伴。
美女脸转到许海冰跟前,约他跳起来。
许海冰的手触摸到他的腰身,又仿佛触电般微抖了一下。
"能猜到我是谁吗?"美女脸捏着细嗓问。
许海冰依然从容作答:"还用猜吗?尤所?"
美女脸摇头:"你有所不知,我目前只是临时代理所长职责。"
"剜到篮里就是菜,人什么不是临时的?连生命都是。哦,还要感谢你乔装打扮,深入虎穴,亲手斩除了火车站那颗毒瘤,为我报仇雪恨。昨天车站派出所通知我去把手机领回来了。"许海冰说。
"义不容辞。噢,你可能还有所不知,我所长是临时的,可与刚才和你跳舞的那个丑脸的关系可不是临时的哟。你刚才说的非常好,剜到篮里就是菜。我现在以她正式男友的身份正式警告你……"美女脸见此时丑鬼脸跳着舞转过来,突然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这是我的菜,你可不能乱动筷子,连流口水都不能。"
许海冰不解:"她、她是这楼顶的主人马丫啊。"
美女脸一语道破:"她也是这场舞会的主人马丽雅!呆叉啊!"
"什么?!"许海冰诧异地一把拽起脸上的丝袜。
美女脸赶紧示意他轻声,将他拉到一个角落,摘下假面,现出小尤真脸。
"这是怎么回事?马丫是马、什么丽雅?"许海冰怎能不怀疑。
"是啊,马丫不仅是马、什么丽雅,而且是连大新校公选的现任学生会代理主席,而且还是现任的省教育厅长的掌上明珠。"小尤认真地说。
许海冰呆若木鸡。
小尤进一步告诉他:"在丽雅14岁的时候,还在连大任常务校长的爸爸轻信了一个与连大合作多年的外商蛊惑,把她送到外商的所在国留学,后来才知道这外商是有预谋的,外商后来准备将一批质量不高但价值不菲的教学仪器卖给连大及其他院校,请她爸撮合,她爸断然回绝,结果,丽雅不仅立刻失去了在国外的合法居留权和原有宠护,而且还险遭报复,不得不四处躲藏,几乎与国内亲人失去了联系,小小年纪就在异国他乡经历了很多磨难,直到前年才通过我国驻当地领事馆交涉找到她,回国后一年参加高考,来到这里外语系读书。"
许海冰忽然记起,那天在江畔公园,他失态地去硬看马丽雅内兜上M型商标图案的情景:怪不得那么面熟,那M型商标图案不正和黄毛--马丫脚上那双蓝皮运动鞋的图案一样吗?!哦,原来人家国外衣服和鞋帽都是配套的啊。咳,看来自己真是十足的--呆叉啊!他还有不懂:"回到祖国怀抱也好,来这里读书也好,她也用不着不男不女,整天搞些鸡零狗碎的事啊?"
小尤再进一步告诉他:"她一个女孩远离父母,漂泊在外,又是非法居留,经常要靠女扮男装获得安全感。为防身,她还咬牙练了一手漂亮的跆拳道。还有,说来难以置信,由于她在国外长期睡在锅炉房,以至养成不在嘈杂的地方睡不着觉的毛病,索性就将这里的水电仓房当成了卧室。再就是在国外勤工俭学,习惯了自己挣钱,所以时常接点偷发小广告、维修水电器之类的活。不过,在我的耐心指导下,她已经表示今后不再做一切与代理学生会主席身份不相符的事情了。这场晚会就是为她自己、为祝贺自己彻底结束过去,以新的姿态面向未来而举办的……"
正说着,丑脸过来把小尤叫过去调试卡拉OK了,许海冰看着她魅力四射的背影,联想起她作为"黄毛"、"马丫"与自己调皮捣蛋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
一阵夜风吹来,带来了芬芳的泥土气息,许海冰使劲嗅了嗅,是那样清爽舒心,他不由转身凭栏,极目远眺--
苍茫荒野、浩瀚星空在他的眼里仿佛在无限伸展着,渐渐地交汇成了一条悠远而凝重、浩荡而壮阔的生命长河,正掀起翻江倒海的排天巨澜,裹挟着世间一切短促而脆弱的生命,奔涌而去……他分明听到惊心动魄的马蹄声、枪炮声、厮杀声、欢呼声、哭喊声……他分明看见太爷爷、连东、方小素、沈大兴、张汶、郭勤勤、马丽雅、大余、小尤、胖保安、妮子、桃子、大辫子、小媳妇、二愣子、憔悴少妇、脱衣舞女,还有自己的妈妈等等密密麻麻的人在惊涛骇浪中搏击着、挣扎着、飘荡着、浮沉着……
秋风摇撼老枯槐发出的咔咔声响把许海冰从遐思中唤回到了现实,他不禁俯下头来,久久凝视着这棵苍劲淋漓的大树,默默感悟着那历经上千年风雨侵袭、炮火摧残而依然峥嵘挺拔、不屈不挠的躯干,久久沉浸在生命的悲壮与顽强带给自己的心灵震撼之中。
是啊,悠悠岁月,事事沧桑,世道的艰险,人生的玄奥………怎不让他百感交集,怆然唏嘘:
"……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
一首《我的祖国》乐曲响起,许海冰闻声看过去,一个戴着三花脸的瘦长体形的人正饱含激情地放声高歌: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许海冰不用猜就知道歌唱者是瘦主任,不知道的是他竟然有如此透亮的好嗓子。
他饶有兴趣地听着,听着听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腿就跑下天窗。
他双脚急速向楼下冲去,沉重而响亮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
第五十八章
地铁站。
急匆匆赶进站来的许海冰一眼看到了什么,不禁刹住脚步--
空旷寂静的站台上,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张汶!
许海冰慢慢地下了阶梯,慢慢地走近她……
张汶自语:"卖报纸的刚才说,他们有两天没来了……"
第五十九章
嗵!嗵!
--伴着初升的朝阳,连大新校区后面的荒野上正在开打新校建设二期工程的第一桩!
2002年夏萌思于辽阳曹雪芹故里
2002年秋初稿于北京石景山
2004年冬完稿于黄河故道畔
2004年春校改于苏州锦华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