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城市存在的时间很久了,聚居了很多的人,因此慢慢就变得很庞大,居住的人形形色色,建起来的房子也是形形式式,高的、矮的、圆的、方的,竟然还有五角型的,比方说这一座青顶红墙的三层小楼,就显得很别致。
这座小楼是一个半山别墅群里的某一座,因为受了周围更气派的别墅们挤迫,它就显得很不起眼啦,不过这也没什么,别墅的本来意义不是在于宽大,半夜上个洗手间都要走楼梯,回到床上找不回刚才的梦,又得重新造一个,有点恍如隔世的味道。
这座小楼尤其幽静,三分之二的地方被完全绿化,有高的树,矮的花,平的草,草地上支起了画架,树干上吊下有秋千,白漆铁花的椅子,素雅平实的小桌子,全被夕阳的余晖温存地抱着,空气中仿佛流淌着音乐,只是音乐,没有人声。
小楼里有一个人,仅仅一个人,是这里的女主人。她在客厅的沙发上悠闲地坐着,即使只有她一个人,坐姿仍然保持着一种优雅,那是长年的优越感带来的习惯。茶几上散落的杂志就显得有点凌乱,烟缸里的烟头也积了不少,还有一根在燃烧,袅袅的烟雾后面的脸是如此详和,淡定。
电话响了,她稍等了一下,在铃声响到第四遍的时候,她才接起了话筒。她知道电话那头的是谁,在没接的时候应该就知道了,她也知道那头的人要说什么,所以,她一直都微笑着,从容又从容。
挂了电话后,她开始拨另一个电话,一会电话通了:“我要预约,”
“……”
“就在今天晚上,九点,”她的口气不容置疑。
“……”
“我可以付双倍的钱,只能在今晚九点,我只需要一小时。”
距离那座小楼不过半小时车程的浩天大厦座落在市中心,这里街道纵横,高楼环立,车水马龙,人潮熙攘,总之,和刚才的那座小楼整整相差了一个世纪。
浩天大厦有四十层,于琦诊所在第三十八层,出了电梯往左一眼就能看到那块精心设计制作的小牌子,刻的字不多,就“于琦心理博士”六字,那个徽标倒是异常复杂,有欧洲代表医生的蛇,中国郎中必备的葫芦,甚至还有一个听诊器,几片橄榄叶,就是这些有很强的内容关联,外型千差万别的玩意被精心地编织纠缠在了一起。
推开玻璃门,正面是于琦的秘书小英子的桌子,一个秘书桌子上该有的物品及凌乱全都齐了,摩登女职员该有的红指甲,红嘴唇,黑眼圈也一个不拉,不过她现在的表情可不是很和气,刚刚电话响了,小英子快速瞄了一下手表,五点十五分,差十五分就下班了,这个时候的电话通通被她列为L级,意思是“LAJI电话”。
是一个女人,她要预约晚上九点看诊。这是小英子最不愿意接到的,而每周总会有一两次的电话。小英子每次第一反应就是用需要加倍诊金支付加班费来为难一下对方,然而,没有一次成功,好象这些人都不在乎钱,英子感到奇怪。直到小英子某一次对她的BOSS于琦抱怨的时候说起这事,于琦笑着没有说话,拿起桌上的水杯,倒了一滴墨水进去,清彻的水立即被污上了湛蓝的颜色。小英子不解,看看水杯再看看于琦。
“水对于你的最大功能是什么?”于琦问。
“解渴,”小英子不假思索说。
“好,就解渴吧,那你如果渴了,你会喝这杯水吗?”
“不会,”小英子看着蓝蓝的水摇了摇头。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水是脏的。”
“那么,我再问你,如果你三天都没喝水了,或者你正走在沙漠里,断水好几天了,这时候,这杯水出现你面前,是唯一的一杯,你会喝吗?”于琦笑着问。
小英子瞪大了眼睛,努力运用全部想象力去想象着于琦描述的情景,这对于她有点困难,因为她压根就没有过这种经历,她对于“渴”的理解仅仅停留在出了一身汗之后喉咙干了,或是早上起来嘴唇干了。
“可是水脏了能喝吗?”小英子冷不丁冒出这句,于琦一愣,他完全没有估计到小姑娘对于这种很具有反差效果的比喻并不能理解,这让他有点尴尬,无奈,只好把本应该在效果出来后才说的话赶紧倒完了拉倒:“我的意思是说,有一些在平常看来很重要的东西,往往在特定的时候会无足轻重,因为,有另外的一些东西盖住了它的重要性,比如渴望、欲望。”
小英子一动不动盯着于琦,象个木雕。很明显,她的思维有点晕乱,她完全相信心理博士的话是对的,只是没听懂。
“我的意思是说,”于琦只好挑些更通俗一些的词:“你对某个东西的渴望度高过了一切的时候,一切都不重要了,你明白了吗?嗯?”于琦最后用了重重的鼻音。
“明白明白,我非常明白,”小英子非常大度地挥了一下手,她不想激怒上司,“我怎么能不明白呢?是不是?我可是心理诊所的秘书,怎么能不明白心理上的事儿呢?是不是?”
“你明白什么?”于琦又好气又好笑地追问。
“你的意思是说,当你在沙漠里渴得要死的时候,你就应该喝一杯带有蓝墨水的水,然后一切都不重要了是不是?这我能不明白吗?”
于琦明白小英子的不乐意,没有让她留下来加班。他的这个心理诊所就他们俩人,平时事也不少,里里外外都是小英子在打理,虽说小姑娘有点莽撞,但还是很有条理的。
他在六点的时候下楼去喝了杯咖啡,吃了两块三文治,如果没有预约的话,他会喝点红酒,但是今天不行。七点左右,他回到了诊所,开始看书。他读的书不是从书架上取下的,而是从他的包里掏出来的一本粉红封面小说。在他的书架上是永远不会有这种书的,那些全是心理学著作,什么精神啊,逻辑啊,这些都是作为一个心理学博士的办公室必备的。不过,于琦的心里必备的东西可就不是这些了,而是他手上的那本《粉红女郎》。
其实不单是别人会感觉到《粉红女郎》之类的言情小说太庸俗、太低级趣味,和他的身份极不相符,就连他自己也明白,他不属于这类书,就象这类书根本不适合他一样。然而,作为心理医生的他,也不得不承认,书里那些千篇一律的花前月下情节总会让他神往,腻得如同梅雨傍晚的情话也能让他入迷,这些年只顾着读书,天天琢磨着钻到别人心里去,却原来,他也很渴望有一天,会有一个人钻到他的心里来。
于琦坐到为病人准备的躺椅上,刚刚翻了第一页,突然想起什么,合上书起来把门轻轻关上。刚刚关上门,又想起了什么,自嘲了一下,把门又重新拉了开来。
就是嘛,整个诊所就他一个人,怎么会有人看到他读的是《粉红女郎》呢?
好一会,他感到空气有点闷,于是去开了窗,三十多层楼上吹吹晚风、看看繁华夜景是一件极其惬意的事情,触眼可及的真实感让人踏实。每到这时候,于琦总会莫明其妙产生出一些感慨,那也是职业习惯使然。在他看来,所有人都是心理病人,所谓的正常人或多或少总会有某些心理障碍的,心理这门科学研究时间越长,研究程度越深,那么,病人的群体就越大,这世界就越不健康,这很让于琦迷惑,到底是心理病让这世界不健康,还是他们这些心理医生的研究成果让这世界不健康了。
这层感慨还有一个引发感慨,眼前的所有繁华美景,全都是那些于琦眼里的病人造出来的,是不是说,病人造就了世界,还是世界成全了病人?
门铃声响了,于琦抬头看了一眼挂钟,不多不少,正好九点,钟面上指针架起的直角让他眉毛扬了扬,很准时嘛,看来这不会是个难缠的病人。
(2)
这当然不象一个难缠的病人,并且还是一个很美丽且带着一种独特韵味的女士。美丽的女人于琦倒是见过不少,只是有韵味的女人让他一瞬间有些晕眩,她又不是粉红女郎嘛,于琦心里取笑了一下自己。
“你好,我是于琦,你就是艾真女士吧,”于琦职业性地笑着伸出了手,那是一种带着医生姿态的礼貌。
艾真女士,那座三层五角小楼的主人,她浅浅一笑,伸出来握的手也是浅浅碰了碰而已,然后直视着于琦,等待着主人的安排。
“哦,请进,”于琦很快反应过来,其实在见到第一面的第一秒开始,他就很职业性地开始从外表上猜测对方,或者说是揣摸对方,但是往往心理疾病越是严重的病人,就越不容易从外表上看出来,那些神情恍惚、或是心急火燎的病人,往往也不会有什么大病,无非是失眠、神经衰弱、要不就顿失亲人爱人之类的间歇性心理疾病。
这么说,这个可能是重病患者了,于琦严肃起来,请艾真坐下后,问:“你要喝点什么?茶或是水,酒也行。”
“水吧,热一些的,谢谢,”艾真在坐下之前很自然地检查了一下她将落座的位子,于琦还注意到她不易察觉地用长裙摆扫了一下椅子面。
她有洁癖?于琦开始了快速分析,这种女人属于心灵脆弱类型,最易患心理疾病了。并且她现在需要的是热水,而不是冰水,在这种炎热天气里,需要热水的女人,往往需要的不是冷静,而是某种保护意识,比如热量盈身,可以让她有潜意识的安全感觉。这点甚至可以推断出,她目前的处境令她缺乏安全感,肯定是有一些她无法完全掌握的事情,而她又极希望掌握到它,可偏偏又不是她的意志可以左右的,然而这事情对她还是非常重要的,这种矛盾交织让她感到极大困扰,于是,她需要于琦了。
“谢谢,”当于琦递过水杯的时候,她又不忘再道谢一句,不过她并没有喝,只是双手握在手心一会,然后轻轻放到前面桌子上。
于琦从桌子上取了笔和记录本,坐到另一张椅子上,他们俩此时是在这间大房子的中间,随意摆放的两张椅子相隔0.8米的距离,据说这是科学家研究的成果,这个距离是两个需要交流的陌生人之间的最佳距离,科学家们还说,这个距离是两个人最容易建立信任的距离,还是最容易获得真实信息交流的距离,总之,这是个好方法,值得推广。
“那么,”于琦做出了一个很随意的姿势,目的是为了让对方也可以放松,“让我们开始吧。”
“好的,”艾真女士点点头,把并立收拢的脚换了个方位,拉了拉裙角,露出了尖尖的高跟鞋头,鞋头上镶了一层银片,很有质感,硬且凉的质感。
“请问艾真女士,你遇到了什么困扰吗?你可以把它们都说出来,”于琦用较慢的语速说着。
“是的,我一直都有一个困扰,那是一个念头,总也挥不去。”艾真女士象在说着别人的事情,因为她始终带着微笑,不象一个受着困扰的人。其实于琦看着这位女士也一直有个因扰,他吃不准这位女士的年龄。从视觉的角度加上阅人的经验,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性,不会超过三十二。不过他的第六感却不同意眼睛的观点,并且认定了女士绝对不低于四十岁,否则那韵味是不可能天生出来的,你总不能要求一个婴儿也具有成熟女人的风韵吧,风韵是需要时间点滴的积累和堆栈,然后自然散发出来的味道,就象是……就象是树叶每年飘落,然后一层层堆在地上,久而久之,就会散发出自然的腐味来……当然,腐味不是韵味,我的意思是说,过程是一样的。
“嗯,可以告诉我你的这个念头是什么吗?也许我可以帮到你。”于琦依然用着慢节奏,病人,尤其是心理病人,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引导,而不是相逼。
艾真眨巴一下眼睛,看着于琦,轻点了两下头,“是的,我来这儿,就是要告诉你我的困扰,不过你也许帮不到我。”
于琦回报于一个笑容,病人们对医生的怀疑是很正常的,正是因为他们有不正常的心理才会需要到他嘛,“我同意,我只是希望尽我的力量可以帮到你,不过,现在我更愿意倾听你的困扰。”
“谢谢,不如我先和你说说我的梦吧,最近我一直在做同一个梦,”艾真突然换了个话题。
于琦没想到她还会有前奏,不过,引导最重要,那就先听听梦吧,可能这个会更有趣,“好吧,如果你想说,你就说吧。”
艾真直了直身子,开始了她的正题:“我啊,常常做一些梦,什么奇怪的梦都做,只是象这样总是做同一个梦就是第一次,而且还特别清晰,细节我都能记住。”
于琦目不转睛,扬起眉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要说起这个梦啊,还得先说一件事,”艾真女士伸手去取水杯,抿了一小口。
前奏之前原来又有前奏,于琦忍不住了,身子往后仰了一下说:“呵呵,艾真女士,你的这个故事还有很多前因后果啊,这样吧,你挑最前面的,从头开始慢慢说起,不急不急。”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是说,你要了解我这个梦,你必须先知道我梦里出现的人是谁,所以我要先告诉你,我有一个男朋友,”艾真不急不慢道来。
“哦,”于琦作恍然大悟状,点点头,在纸上写下:艾真——男朋友——做梦。
“我们在一起有一年多了,他说他很爱我,他一直是这么说的,”艾真扁了扁嘴,她的唇线很美,象微风下的海浪,起伏得不急不缓,饱满有致。
“那么你爱他吗?”于琦脱口而出,马上又感觉到有点过急,下意识用笔挠了挠脑门,作为回复自然神态的过渡。
艾真似乎没有听到于琦的问题,继续她的话:“就是他,出现在了我的这个梦里,我们俩并肩走着,晚上,也不是太黑,反正还能看到一些路啊、路边的大树啊,我们好象有什么事,走得很快,象赶路,你知道,我是很少这么赶路的……”
“看得出来,”于琦快速扫了一眼艾真的脚,的确,这么一双小巧玲珑的脚是不太适合赶路。
“当然,这只是在梦里,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搂着我的肩膀,我们依偎着,急急地走着,然后……”艾真皱皱眉,努力想了一下再说:“然后下起了雨,雨点不是很大,这时候我们刚好在走一个上坡路,两边的树又高又密,我是说,整个感觉有点诡异,或是说阴森,”艾真抬眼盯着于琦。
于琦耸耸肩,表示听懂了。
“后来,雨越来越密,我们仍然半低头走着,突然有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是说,这个人出现的时候已经离我们很近了,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接着就和我们擦肩而过,”艾真张大了眼睛,略带夸张地比划着手,身子也自然挺直了,并且于琦注意到了她良好的曲线美。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呢?”于琦的眼光往上挪回艾真的脸部。
“接下来的事就有点奇怪了,那个人在一擦身而过的时候,我们手里就多了一把伞,我肯定是那个人递给我们的,只是不知道是如何递给我们的,伞在我男友手里,而他似乎一点反应也没有,保持一样的姿势,除了手里多一把伞以外。”艾真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瞪着眼睛看着于琦。
“递伞那个人长什么样?有说话吗?”于琦问。
“这才是最奇怪的事情,你听我说,我敢保证在擦身而过的时候,我没有看到她的脸,可是,过后我却一直感觉我看到了她的脸,就是说,当她走过我们以后,我们一直没有回头,而我脑海里却一直出现她的脸,很真切的。”艾真急急地说。
于琦也急急地问:“她长什么样?有多真切?”
艾真收起了目光,慢慢地回忆着:“她是个老太婆,满脸皱纹,头发也灰白,神态很严肃,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她的目光很明亮,非常精锐,很光芒,我只能形容到这儿了,就是很犀利的意思,让人有点心悸。”艾真说完似乎松了一口气,把身子又弯了下去,绻进沙发椅子里。
于琦点点头,在笔记本上不停地记着。这段时间里,艾真没有再说话,象在沉思。静默的过程直到于琦记完笔记,重新抬起头来看着她。
于琦没有马上说话,他在脑子里快速地对艾真的这个梦作出第一分析,这是典型的一个“二层睡眠”特征,也就是说,艾真女士连续做同一个梦,并且记忆犹新,说明她在做这些梦的时候,她的睡眠只处在第二层睡眠状态,没有真正进入深层的睡眠,难怪她刚进来的时候,于琦就觉得她的脸色白得有点说不出来的异样,虽然不至于苍白,可能是施了薄妆,但也肯定不是自然的白皙。
也许她有什么事在担心,或者是担心某个人,从她对老太婆的深刻印象来看,这个老太婆是个关键人物——“嗯,艾真女士,请问你认识这个老太婆吗?或者你曾经见过她吗?我是说现实中。”于琦小心地问。
艾真摇摇头,很肯定地说:“没有,绝对没有。”
于琦点点头,他决定先暂停这个话题,于是说:“好吧,这个梦先到此为止,让我们来谈谈你的困扰吧,和这个梦有关系吗?”
艾真轻咳一声,并且交换了一下腿的架式。调整完后,冲于琦一笑,于琦措不及防,也回应了一个笑容,听她道来:“我不知道有没有关系,总之,在这个梦不断地重复之后,我变得不再信任我的男朋友,我认为他不再爱我,他和我在一起一定是有目的的,我感觉到他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可能会对我有很大的伤害,他想毁了我。”
“哦?那么你男友有什么征兆吗?或者是说过些什么话让你感到怀疑呢?”于琦觉得这个事情有点严重。
艾真摇摇头说:“没有,他倒是一如既往地对我,说一样的好听的话,陪我的时间也一样的多,可是,我就是感觉他有目的,并且是很大的阴谋,不然,他为什么要一直一直都一样地对我呢?”艾真一脸问号地看着于琦。
“这——”于琦冷不丁被她一问,造成了瞬间的语言堵塞,不过他马上释然道:“那可能是艾真女士你自己多疑了,你男友对你一如既往的好,那不是证明他是真心爱你的吗?”
“你真的认为这是真心的爱吗?只要对我看起来很好就是爱吗?他真的不会有其它目的?你保证?”艾真脸上更多的问号堆栈了起来。
“保证?嘿嘿,这当然不能保证,”于琦尴尬地诺诺道。
“就是嘛,既然不能保证,那就说明有可能有阴谋,是不是?”艾真非常认真地说。
“咳——”轮到于琦清嗓子了,艾真的超强逻辑让他无以应对,他只好继续心理医生的惯用伎俩,引导下去:“那么,你想怎么办呢?你这样一直怀疑下去的话?”
艾真稍向于琦倾了倾身子,压低语气,非常具有神秘色彩地说:“既然他不爱我,又带着要伤害我的阴谋,那么,我也不爱他,也要带点伤害他的阴谋。”说完得意地看着于琦。
于琦哑然失笑:“这样嘛,你准备用什么样的阴谋呢?艾真女士。”
“这是个大阴谋,”艾真重重地说。
“到底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于琦必须要引导出她的话来。
“我要杀了他!”艾真飞快地说,当然,这吓了于琦一跳。
(3)
“你是说,你想杀了你的男友?”于琦似乎已经预感到了她会这么说,所以当艾真说出来的时候,惊讶程度并不是很高,就继续他的引导:“那么,你准备如何杀掉他呢?”
艾真女士咧嘴一笑,这是她进来这个诊所后笑得最为轻松得意的一次,也因此让于琦看到了她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看来美人果然得花费造物主更多的时间,组装一个美人需要特别注意细节。
于琦赞叹美人的同时,很有耐心地期待着艾真的回答。艾真并没有卖太多的关子,就开始道来:“我会选择一个晚上,你知道,杀人总是在晚上的,我也考虑过为什么不能在白天,可是感觉晚上我会比较有自信心,我想大家都选择晚上,肯定有点什么道理吧,你说呢?”
“嗯,夜晚会有一种隐蔽性,”于琦点头赞同。
“其实我是想啊,大多数人都在白天出生,因此在晚上死去的确比较圆满,”艾真自言自语补充了一句,歪头笑了一笑继续说:“地点呢,我会选择在我家,因为我们总是呆在家,而且我家里没有其它人了,钟点工人每周只来两次,其它时间只有我和他,我家的院子很大,周围的人也互相不来往,就算有一两声惨叫,也没有人会在意的,”艾真边说边用微微的点头来肯定自己的分析,的确头头是道。
“那么,你想用什么样的方式呢?”于琦问。
“方式我想了几个,比如说一刀捅死他,可是我没有把握,你想我一个女人,怎么会是男人的对手呢?而且有凶器的话,我就很难洗脱嫌疑了,你说是吗?”
“没错,”于琦点头。
“我又想了一个方法,给他饭里放毒药,毒死他,”艾真说到后面加快了语速,带有某种报复性的快感。
“你能弄到毒药吗?”于琦很感兴趣地问。
“安眠药我能弄到,因为我有服安眠药的习惯,这些年我总会有意识地积累一些,我想我总有一天可能会派上用场的,”艾真有点得意地说。
“可是用药你也很难洗脱罪名啊?”于琦脱口而出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中似乎成了帮凶,在一起探讨如何杀人。
“是啊,”艾真摇摇头说:“而且那药有一股味道,也不知他会不会怀疑,万一怀疑了,我一个女人怎么能对付得了他呢?”
“你还有其它方法的,是吗?”于琦很有把握地问这句话。
艾真两眉一扬,“那当然,最后我决定用最简单的一招,没什么难度,容易实施。”
“是什么?”于琦迅速接口问。
“把他推下楼,摔死他。”
“不过,你必须先让他上楼啊?”于琦有疑问。
“这个不难,我家天台上有一个小花园,他总爱拉我上去喝茶,并且常常站在边上吹风,他说有一种王者驾临的感觉,男人啊,总是爱幻想。”艾真淡淡地说。
于琦听到她的这话有点汗颜。
“我有一万个机会把他冷不丁地推下去,只需伸出手,轻轻地——”艾真轻描淡写地做了一个向前推的动作,绵而无力。
“看来这是个好办法,不过也不是万无一失的,你要知道,现场就你们两个人,并且,失足摔下和被人推下,掉到地上的姿势都是不一样的,这一点你注意到了没有?”于琦给出了他的分析。
“你真是厉害啊,这个我可没想过,是啊,姿势也会不一样哦,”艾真说:“不过,我想这个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果现场只有我们两个人,这就很难解释了。”
“没错,所以我认为你还可以用更好的方法,”于琦道。
“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最好的建议就是,放弃你的这个念头,”于琦不失时机地说。
艾真夸张地扬起头,哈哈干笑两声,马上又收起笑容,非常认真地看着于琦说:“这不可能,我为此准备了很久,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到伤害,我必须杀了他。”
“可是你杀了他,如果你洗不脱罪名,你也为此搭上了代价,不是也一样让自己受到了伤害吗?”于琦驳斥道。
“呵呵呵,你说的是有道理的,但是,如果我不用为此付出代价呢?”
“你有更好的方法吗?说说看,”
“比如说,有人证明我不在场。”
“你还有帮凶吗?”
“没有,他不需要做帮凶,只需要讲实话就行。”
“你是说你真的不在场?”
“是的,我就不在场。”
“可是你如何推他下楼呢?”
“当然要推他下楼,我就是要摔死他。”
“我不懂,除非你的证人做假证。”
“你会做假证吗?”
“我当然不会。”
“那你会对任何人证明我今晚九点到十点都在你的诊所吗?”
“当然,事实本来就是这样。”
“那好,你就是我的证人。”
“你说什么?”于琦大声问道。
“我是说,你就是我的证人,如果你愿意只讲实话的话,”艾真大声重复,目不转睛看着摸不着头脑的于琦。
于琦皱紧眉头,努力想理清有点混乱的思路。很快,于琦恢复过来,眼前的只是他的一位病人,自己竟然把病人的倾诉当真了。
“呵呵,你放心,艾真女士,我一定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向任何人证明,你今天晚上九点到十点的的确确在我的诊所和我在一起,这个时间里你绝对没有去杀人,”于琦微笑着说:“可是,我能证明你今天不在场又能如何呢?你并没有去把你的男友推下去摔死。”
艾真摇晃着脑袋,高耸的髻巍巍颤动着,“于博士,非常感谢你的职业精神,在你和我谈话的这个时间里,我已经把他推下楼去了,如果你有兴趣送一位单身女士回家的话,你会看到现在在我家里已经非常热闹了,警察先生们应该已经到了。”
艾真的语气神态是如何平常淡然,于琦开始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艾真是在讲胡话吗?他看不出来。这极大地挑起了他的好奇心,不管是出于医生的责任心,还是出于男人的猎奇心,他突然感觉到身上有热度在迅速升温。
“艾真女士,我答应你,现在由我送你一趟吧,”于琦合上笔记本,从椅背上拿起外套,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十点十五分了。
于琦开着车,不时暗暗观察着艾真女士,她除了微笑还是微笑,仿佛刚才说得许多在于琦看来惊心动魄的事情完全与她无关,于琦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被她戏弄。说实话,于琦内心非常矛盾,一方面他宁愿受到戏弄,死了人毕竟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他因此必须客串证人,这也许会给他带好什么麻烦,甚至是声誉上的损失;一方面他又非常渴望这事是真的,这种事情可是一辈子也难遇见几回的事,参与其中竟然让他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在矛盾交织的心态下,他的车速比平时快了许多,艾真这时候突然嘿嘿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于琦问。
“我想那个快递员可能被吓坏了,也许还是个孩子呢。”
“什么快递员?”
“送快递的呗,如果他不偷懒,够准时的话,我想他目睹了一个人从楼上摔下来,并且摔死了,这会给他带多很大心理阴影吧,唉——”艾真无奈地叹口气,继续说:“不过,对于我来说,这又是必须的,我必须有更多的证人,证明他死的时候我的的确确不在场。”
于琦倒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如果只有你一个人的证明,那是不够的,很容易会让人联想到我们是不是勾结在了一起,你看,我们年龄差不多,又都是独身,并且我还看起来很有吸引力是不是?你也是血气方刚嘛,我们这样的组合不管走到哪,总会有一些人在发挥他们丰富的想象力的,法官和警察也不例外。”
“啊——”于琦不置可否地啊了一声,他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极有道理。
“我不能让你帮了我,我又给你找上了麻烦是不是?况且我还因此帮你找多了一个生意呢。”艾真轻松地笑着说。
“什么生意?”
“那个快递员啊,我想他马上就需要一个心理医生的辅导了,呵呵。”
“我们快到了吗?”于琦根本笑不出来,他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些警灯的闪烁。
“有警灯的那幢就是了,慢点开,我要酝酿一下情绪,一会我看到他的尸体,我会伤心的,我一定要伤心一下,对吗?”艾真歪着头看着于琦说。
(4)
“你是说,你之前并不认识她,也从来没有见过她,是这样吗?”警察文山例行公事般的口气和坐在对面的于琦说着话,双手在快速转动着一支圆珠笔。
“准确的来说,我在昨晚九点钟之前没来没有见过艾真女士,也不认识她,”于琦当然不会相信警察文山表面的蛮不在乎,他手指的动作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快速转动的思维。
文山放下手里的笔,从桌面上一撂照片中捡起一张艾真的大头照,面无表情地观摩了着,“蛮有味道的一个女人嘛,真让人看不透。”文山对着照片似在自言自语。
于琦不置可否地微笑着,他对照片没有兴趣,现在他感兴趣的是警察们到底在想些什么。艾真昨晚在他诊所讲的那些话一直在他脑子里滴溜溜地转。
文山把脸转过来对于琦说:“这个案子很奇怪。”
于琦扬起额头作询问状。
“哦,我是说,作为警察,我对案子通常会有第一直觉,当然也常常不准确,但是常常也很准确,”文山顿了顿,思索着该用一些更为准确的表达词语,“你不觉得这案子有些奇怪吗?”文山突然反问于琦。
于琦笑了笑,摇摇头,并不说话。
文山自顾自语:“当然嘛,是案子总会有一些奇怪的,否则要警察干嘛,但它特别奇怪。”
于琦依然等待着这个没有一点警察气质的警察慢慢切入正题。文山长得很黑也很壮,头发仅仅比和尚的光头要稍稍长了三两公分而已,张嘴的时候一口烟牙,更难得的是他爱笑,在没什么可笑的时候也要张嘴作出好笑的样子。概括地说,文山整体气质更符合电影里黑社会小首领的风格,有浓洌的匪气。
于琦刚想到“匪气”这个词的时候,文山索性架起了二郎腿,并且是架在桌子角上。乜着眼又在审视着艾真照片,“我说,她真的不在场,那么她也就不可能是凶手了,是吧?”
“这个应该由你们来判断吧,警察先生,”于琦开始对文山的不着边际厌烦。应该说,从于琦多年对电影的分析来说,越是匪气十足的警察,往往越是破案神勇,越是正气凛然的坏蛋,就越是老奸巨猾。从这一点上,于琦本来对文山是怀有好感的,慢慢地,于琦感到了电影和现实果然有距离。
“没错没错,但是判断也需要证据嘛,是不是?”文山依然笑容可掬,“证据分为两种,一种是人,一种是物,人叫证人,物叫证物……”
对于文山的普法教育,于琦有点愤怒了,他正了正领带,提高了八度嗓门对文山说:“警察先生,我知道我的证人身份,我也愿意接受证人的身份,如果你们有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来找我,我愿意讲述我知道的一切,只要和本案有关的一切,如果今天没有别的事,我想我是不是可以先回去了?”说完于琦站了起来。
“哦等等,于先生,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当然我们会需要你的配合,但我的意思是我希望我们在轻松的环境下交流。”
于琦望了望警察局周围这个“轻松环境”,苦笑了一下又重新坐了下来。
文山心里认为嫌疑人士通常在他的这种激将法下会有两种反应,一是迫不及待把想好的话一古脑倒出来,以求清白,另一种是含而不露,稳如泰山。看来于琦都不属于这两种,莫非他真的没有一点嫌疑?不过,从推理的角度来说,于琦的确具有同伙的可能性,只要是一丝可能性,他都不能放过。文山决定再放出一手锏,“于先生,你难道就对这个案子一点兴趣都没有吗?你不想知道我说的奇怪到底是什么吗?”
“如果你们认为可以对我说,那我也愿意听一听,”于琦余气未消地说。
文山收起了脚,双手放到桌面上,看着于琦说:“这宗案子的现场看起来极象一个自杀现场,并且有目睹自杀过程的人,就是那个报案的快递员,并且在我们到达之前,快递员没有看到一个人进入或者走出,而花园周围的确也没有其它可疑的脚印,就是说,整个死亡的过程,这幢房子里是没有其它人的。”
“这还有什么奇怪的呢?”于琦反问道,心里又转起了艾真的话。
“奇怪还是有的,通常自杀的人会有一些后事的交待,比如遗书什么的,但没有,房子里有些凌乱的迹象也不象一个会发生自杀的地方,甚至花园里的画架也是倒的,当然,这些都不足够,最奇怪的是两点:第一是,死者并不是长期居住在这所房子里,为什么会选择在这房子自杀呢?如果说是和房主,就是艾真女士有什么感情纠纷的话,那么艾真女士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有心情去看心理医生啊;第二是关键,死者摔下来后的姿势并不是一个自杀者主动跳下来的姿势,通常一个自杀者跳下来,会脚或背部先落地,致命点在胸腔内,倒地姿势是正面朝上。”
说到这儿文山停了一下,看着津津有味的于琦。
于琦对于文山的这个第二点,他早已料到,并且在前一天晚上已经和艾真讲过了,但他并不想抢话,等着文山自己说出来。
“本案死者的致命点是在脑部,倒地姿势是正面朝下,这有点违反常理,哦对了,还有一点,一个求死的人很少会选择从三楼跳下去的,因为致残的可能性会比致死的可能性大很多,当然,这次他竟然成功了,呵呵。”文山说完自乐了一下。
于琦听文山说完了,点头表示赞同,说:“你分析得不错,是有些奇怪的东西在里面,不过,非常理的事情也是常常存在的。”
“是啊,”文山点头说:“因此,我们也想征求一下你这位专家的一些意见。”
“我?”于琦愣一下说:“这不是我的工作范围,我没有什么意见。”
“不,这是你的工作范围,因为艾真女士是你的病人。”
“你们认为她是凶手吗?”于琦问。
“我想请你告诉我们,艾真女士的心理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她和你说了些什么?”文山没有正面回答于琦的问题,用了另外一个问题。
于琦其实早就想到文山肯定会问这个问题,不过他一直没有决定要怎么说,如果他把艾真昨晚说的话全盘托出,文山是否相信呢?会不会把他也列入了嫌疑一类的人里去了呢?再说了,有没有必要把艾真看起来象是臆想的话说出来,而令到文山对自己话的可信度打折扣呢?
“警察先生,作为一个医生,我们有责任对病人的资料保密,请你理解,”于琦最后选择了这样一种回答。
“不理解,”文山飞快地接上了话,“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这也是医生诚信的大事,”于琦针锋相对:“不过,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担保,不管艾真女士的病情如何,她的心理困扰是什么,但是她的的确确在昨晚案发的时间里是和我呆在一起的。”
“一直就你们两个?”
“是的,就我们两个,”于琦突然反应到文山这个问话背后的意思,马上又愤怒了:“你是不是认为我有做假证的嫌疑?”
文山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这只是我们问话的惯例,每个细节都需要得到详细求证的。”
“理解,你们的惯例也是每个人都有可能是罪犯吧,”于琦的口气明显冷了下来。
“从理论上来说,这也很正常嘛,”文山放软了语气,他已经知道,要想从这个看起来年龄不大,却一股沉稳老练的心理专家嘴里套出点什么来,他还必须哄着他走,虽然他们警察学校也修心理课程,但在专家面前,自己那套是否管用也实在没有把握,不过他相信,只要对方有所隐瞒,底气肯定不足,马皇后的大脚总会有露的一天,正所谓想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嘛。
文山见于琦不再说话了,便试图转移另一个话题,他从桌上照片堆里找出了一张说:“这不知是出于死者之手还是艾真女士之手,不过不管是谁,都一定是个画画高手,”说完把照片递给了于琦。
于琦接过来一看,这是一幅油画照片,画的是一位裸女,皮肤细腻光洁,虽然从照片里不能看得更仔细,但仅从轮廓就够人称叹的了,流畅的线条和丰富的运色,都能给人以深刻印象,“果然是幅好画。”于琦把照片还给文山的时候说了一句并不完全是客气的话。
“这种房子,这种花园……”文山抽出一张又一张的照片,一边看着,一边说道:“还有这些摆设,这样的画,这样的花,竟然发生这样的惨案,真是令人惋惜啊,”说罢文山还大幅地摇头,直让人怀疑他叹息的诚意。
于琦面无表情地看着文山近乎表演的真诚。
“你不觉得惋惜吗?”文山带着惊讶地问。
“这世界可惋惜的事情太多了,”于琦答道。
“嗯,你说得对,我还是觉得这个比较惋惜,博士,你说说看,这世界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多让人惋惜的事情呢?”
“我想,大概是因为人们都不懂得珍惜自己拥有的东西吧,当美好和平衡被破坏的时候,就发生了遗憾和惋惜,”于琦想了一下说。
“太好了,”文山夸张地拍了一下桌面,把照片们震得跳了一跳,“精僻,果然是专家,”文山树起了姆指,朝于琦比划了两下。
于琦笑笑。
“可是为什么就有那么多的人想着去破坏美好呢?”
“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美好,等他们看得到的时候,通常是在失去的时候。”
“嗯,精僻,不过,说看不到也不完全对,很多美好的东西一开始是自己主动追求到的,只是到了手里又觉得不美好了,是不是这样啊,博士?”文山加重了身子压在桌面的重量。
“是的,并且大多数情况是这样的,这和人性的惯性是相符合的,现代一点的词叫审美疲劳,当一件东西你得到得越多,它的价值就越低,反之亦然。”于琦虽然没有搞懂文山怎么会突然和他讨论起心理学领域来,但于琦总是喜欢有人对他的专业感兴趣。
“哦,”文山大点头道:“博士,我还想问一个问题。”
“欢迎探讨。”
“如果当一个东西很费力气得到时,会很珍惜,这个是肯定的,但是当使用的人后来发现这东西并不是当初想象的那么美好的时候,那么很多人会想到冷落会丢弃,是不是这样?”文山斟词酌句地说。
“没错,按正常人类心理是这样的。”
“这也因人而异吧,我是说,同样是发生了丢弃的想法,但由于心理不同,有些人会丢得快一些,急一些,有些人就患得患失一些,犹豫不决,这是什么原因呢?”
“这也很正常啊,当初得到的困难程度越高,就是说,拥有的成本越大,放弃的决心就越难下,人之常情嘛。”于琦微笑着回答。
“没错,是这样的,还有一种情形是,当放弃的决心已下时,却发现并不是仅仅决心的问题了,还有很多非主观的因素让你并不能放弃它,但不放弃却又会威胁到你得到更美好的东西,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办呢?”文山的学习态度真是令人称赞,他的眼睛非常虔诚地看着于琦。
“这是一种普遍的心理困结,俗称"心病",你问我怎么办,这可是没有唯一办法的事情,必须就事论事,不过,据我的研究,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人类往往都会产生铤而走险的念头,即使大多数人并没有付诸实施,但肯定产生过这样的想法,这是人类暴力本能的表现,至少还在进化中的人类现阶段并没有完全抛离它。”于琦的确对这方面作过一些研究工作,成果也有长达百页纸之多了。
“是啊,就是因为这一小部分实施了铤而走险的人,才让我们有了饭碗,”文山感慨道。
于琦看着文山感慨样子,不明就里。
文山接着说:“我想,假如这宗案子有铤而走险的因素在里面,那么,我就一定能找出真相,因为,会让人铤而走险,这件事也不是一朝一日决定的,肯定有个较长时间衡量的结果,这个衡量的时间越长,可供我们查找的证据就会越多,真相也就越容易被揭发出来。”
于琦突然醒悟到了文山花这么多时间和他交流心理学问题的原因了,莫明其妙感到心里有一股寒气升起,仿佛走进了一个早已设好的圈套,明显一种处在不利环境的感觉包围着他,但他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5)
于琦走出警察局的时候,感觉身上有点热,他解开了领子上的扣子,松开了领带结,抬头望了一下没有太阳的天空,并没有马上迈步离去,似有想法。
文山从楼上的玻璃窗里看着于琦,直到于琦走到车前,开了车,还目送着于琦的车子消失。然后转回办公桌前点了根烟,抓起电话,他要见一见那个快递员。
快递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是个小个子,小小的眼睛,嘴巴却是阔气的很。
“坐吧,”文山客气地说。小伙子表情有些木然,听到文山的话便坐了下来,眼睛望着手,手放在膝上。
“你能再给我复述一遍当时的情形吗?”文山问。那小伙子于是再一次描述他如何在到达别墅房子前,按过门铃后,一直没动静,他就好奇在往铁门内张望着,突然听到一片哗哗的响声,然后又归于平静……过了不到一分钟,房子前面有个影子急速坠下,等他看清时,才发现是一个人掉到了地上,于是他赶紧报警……
“就是这样,”小伙子说完还耸耸肩。
“你是说,有哗哗的响声?”文山问。
“是的。”小伙子的回答简炼,如同他的细述。
“感觉象是什么样的声音?”
“嗯……”小伙子沉吟了一下,突然站起来,把椅子举起,过顶,然后手一松,椅子哗哗倒在地上。文山吃惊地看着这个小伙子,小伙子却盯着椅子,若有所思。
文山站起来走到小伙子身边,亲手去把椅子扶好,然后拍拍小伙子的肩膀,示意他坐下,“我想,这事也许对你会有一些心理影响,不过很快就会过去的。”
文山绕回到他的座位上坐下,小伙子闭上了眼睛,锁紧眉头,露出痛苦的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文山问。
“庄秦。”
“今年多大了?”文山随意地问着,他想先舒缓一下小伙子的紧张情绪。
“20.”
“人嘛,总会常常遇到一些意外的事情,没事的,多找人聊聊,说出来了,自然事情就容易过去,”文山择词而言:“对了,你在听到这哗哗的声音后等了一会才见到有人掉下来是吗?”
“是的,”庄秦依然木无表情,脸色有点苍白。
“好吧,如果你还想起些什么尽管找我,这是我的名片,”文山把名片递过去,小伙子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文山继续说:“要不这样吧,我介绍个心理医生你认识,你可以去找他,就说我让你去的,他不会向你收费,你可以把心里想说的话都和医生说,这样会对你有帮助的,怎么样?”
庄秦默然地点头。
“不过,”文山掐掉了烟,收紧了脸色看着庄秦说:“我想你和我们合作一下。”
庄秦抬头看着文山,表示不解。
“这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个小录音机,你放在身上,和心理医生聊天之前,你把它打开,把聊天内容录下来,然后交给我,就这么简单,好吗?”
庄秦想了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送走庄秦后,文山给于琦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庄秦由于目击案发经过,可能有心理影响,希望得到他的帮助之类的话,于琦一口答应了下来。文山还想说些什么,想想又算了,于是说了句谢谢后挂了电话。
庄秦揣着小录音机回到了他的家,一间小出租屋,屋子里几乎没有一件象样的家具,睡觉的地方也只是在地上铺了一块破床堑子,然后就是几个塑料水桶洗脸盆。
庄脱了上衣,把录音机掏出来看了看,然后随手往堆在地上的脏衣服上一扔,接着拿起脸盆要去洗脸。
洗脸回来后庄点了根烟,舒舒服服倒在床上,架起了二郎腿,猛吸了一大口烟后,左手伸到床堑下掏了一会,掏出一张照片来,由于眼前烟雾缭绕,他用夹着烟的另一只手挥舞了几下,驱掉烟雾,便专心地看着手里的照片。
这张照片他看了无数遍了。因为他要将照片上的人深深印在脑海里,他要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能一眼认出她来。
照片上的女人非常年青,也非常漂亮,纯真的笑容是这样扁而平的照片纸不能够完全装载的,当然,在庄秦的眼里是始终看不到的,也许他看得更深,更透,他看到了这女人笑容里埋藏着的阴险与毒辣,庄秦甚至听到了照片中的笑容里传出了阴森的笑声,令他突然打了个冷颤。
他赶紧把眼睛从对方的笑容里挪开,落在照片左下侧的两个字上面:——艾真!
(6)
于琦一直等到快下班的时候,庄秦才跚跚来迟。他很奇怪,警察文山为什么要他带个小录音机,如果仅仅是觉得他有心理阴影需要医生调治的话,这本也不再关警察的事情了。既然警察们想知道这位心理医生说些什么,那一定有理由,而能引起警察们好奇的理由通常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个人与案子有关。
这位心理医生与艾真的案子有关吗?
庄秦受到了热情的接待,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自从高中缀学到了这个城市以来,庄秦换了无数工作,遭受的冷遇比较多,象这种高楼里受到女职员热情笑脸加斟茶递水的招呼是绝无仅有的。
“你觉得你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于琦单刀直入地问庄秦。
庄秦不知道要说什么,愣了一下看着于琦,什么是心理病他并不清楚,到少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病,如果有的话,他认为上来这个诊所纯粹好奇。
“警察说你目睹了昨天晚上的那起自杀案件?”于琦继续问。
“医生你也认为那是自杀吗?”庄秦突然反问。
“你是目击者,你认为不是自杀?”
“不知道,我只看到有人掉下来,啪——摔死了,”庄秦莫明其妙带着嘲笑的表情说。
“掉下来之前你没有看到有人在楼上吗?”于琦顺着自己的思路问。
“这个问题我今天已经回答了很多了,我想,但愿我之前就见到他就好了,”庄秦的眼光暗淡了下去。
“为什么?”
“那我不就可以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自杀,说不定我还可以看到凶手,只要看到她,我一定认得出来。”庄秦咬咬牙说。
“那倒不一定,你们距离很远,并且你并不知道会有人从楼上掉下来的。”
“是啊,我都不知道会有人又死了,”庄秦边说边摇头。
于琦觉得这小伙子果然是受了些刺激,需要辅导。“那么——”于琦站了起来,在房间踱着步子,“你现在还能很清楚地回忆当时的每一个情形吗?”
庄秦突然想起录音机,瞄了一眼于琦,医生正好背着身,他把手伸进衣兜里,按下了录音键。
“我能记得很清楚,我按门铃,过一会,听到哗啦声,再过一会,有人掉下来,我认真看了一下,不是练功夫的,掉下来的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于是我报警了……嗯,就这样。”
“什么哗啦声?”于琦问。
“就是……”庄秦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站起来,看了看自己坐的椅子,一张笨重的沙发椅,于是他放弃了演示,直接说:“就是有一些类似椅子摔倒的声音,非常相象。”
“哦——”于琦很形象地表示了明白清楚。心想,从这几句话看来,这小伙子似乎并没有被吓着,反而是觉得这事挺好玩的意思。
“据说,医生你也是这案子的证人吗?”庄秦突然问出这句话。
于琦深深地盯着庄秦,“没错,你看到死人的时候,我正在和房子的女主人呆在一起?”
“你和艾真呆在一起?”庄秦简直是惊呼,并且欲站起来似地抓紧了扶手,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失态。
“你认识她?”
“啊……当然,警察说她叫艾真,”庄秦很快放松了自己,“不过,警察好象会认为这案子跟感情纠纷有关,这样的话,医生你可是不妙哦。”
“为什么我会不妙?”
“咳——我是说,出了这事,总会给你带来一些麻烦的,呵呵。”
“我能有什么麻烦,我只是医生,正好那天那个女人来找我求诊,只是碰巧罢了,我又不认识她,”于琦摊着手,急急在辩解。
庄秦笑了,“你说得对,只是你应该去和警察说。”
于琦沉默了,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庄秦好象一直就和这个案子有着某种关联,在这件事情上,他比自己站得要高。从艾真开始,到文山,再到这个快递员,于琦感觉自己象是被这三个人联合编织的网给罩住了,可是,他们为什么要罩住我呢?
庄秦突然站了起来,从兜里掏出那个小录音机,啪一声关了,然后在于琦面前晃了晃说:“你知道这是谁给我的吗?”
于琦不解地看着他。
“警察,警察让我上你这儿来看病,他们认为我有病,然后让我录下你的话,怎么样,你有麻烦了吧。”
“你是说,警察——”于琦感觉到有股凉气从头到脚。
庄秦点头说:“反正我告诉你了,你留点心,我知道这事不关你事,好了,我走了,这录音机我还是要交回给警察的。”
于琦铁青着脸,看着庄秦离去,依然一动不动,他实在想不透,自己是如何掉进了这里面,昨天见到艾真到现在,好象一直在被什么东西牵着鼻子走,一切都是别人强加进来的。
“我得做点什么,”于琦自言自语道。
庄秦走出于琦办公室的时候,看了小英子一眼,没想到漂亮高贵的女白领咧嘴冲他一笑,洁白的牙齿眩了他一下,仿佛有只温暖的大手在他心上捂了一捂。
“哎呀,我想起来了,”庄秦趴到前台的桌子上,“我见过你。”
小英子仔细打量着庄秦,摇摇头表示怀疑。
“真的,只是我也记不起来在哪见过了,肯定是见过,这个没错。”庄秦咬字很有力。
“呵呵,”小英子仍不相信,“没有吧,我的记忆力是很好的哦。”
庄秦眼珠子骨碌转了几下,“你是记不起我来了,我一定记得你,你长得很让人难忘。”说完张嘴一乐,飘然离去,他相信,在他身后这个女孩一定会有满意的笑容,并且以后都会记得他,下一次的接触当然也会容易得多了。
小英子收拾好下班前的准备后,看了一眼于琦紧闭的房门,想着要不要进去打扰一下,凭着女孩子特有的敏感,她知道于琦遇到了什么心事,足以令他整天铁青着脸的心事。
小英子敲了一下门,没声音,再敲一下,没声音,于是她推了门进去。
于琦背对着她站在窗前,夕阳的光晕镀满了整个房间,把于琦的身子也融了进去,小英子静静地站着,看着于琦的背影,她最喜欢看于琦那头浓密略带卷曲的头发,尤其从后面看的时候,那样可以让小英子看着更深更细,虽然这样的机会不多,但每一次都让小英子瞬间地出神,或是入神。
小英子从此迷上过对头发的研究,甚至深于她对星座的研究,比如她认为浓密代表刚阳,卷曲代表温柔,乌黑总有青涩稚气,灰棕色就透着无法抗拒的成熟稳重。当然,她的研究成果很不被人了解,有一回一个朋友问她,你的新老板如何如何,她回答说,嗯,她很灰棕。朋友哈哈大笑说,你老板是熊啊。
“英子,你怎么还不下班?”突然,于琦已经站到了小英子面前,打断了她的浮思。
“哦,我进来这个……”小英子猛想了想,还是没想出来,“我进来要干什么呢?”
“好了,这样吧,既然你没走,就陪我去吃饭吧,我请你吃大排档。”
(7)
小英子对着默默喝酒,神情落寞的于琦欲言又止。这是一条海鲜街,异常的嘈杂,人来人往,而这一桌的两个人仿佛是动态街市的静物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于琦突然抬头看看小英子说:“英子,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轻松最容易而且又最赚钱的职业是什么吗?”
小英子歪头想了想,继而摇头表示不知道。
“心理医生,”于琦笑了起来,一下子笼罩桌面的乌云散去,于琦略带夸张的笑容显得很阳光,“你知道为什么吗?”
小英子再摇摇头。
“因为我只需要听他们说,他们不说的时候,我逗他们说,最后告诉他们话里头不够合理的地方,如果我找不到,那我就让他们再说一遍,仍然找不到,那就让他们说到时间够了为止,然后他们就付钱,”于琦耸耸肩说完。
小英子张大了眼睛,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这个话。
“就象现在一样,我心理有些心事,它因扰着我,我有了心理疾病了,这时候我最需要的是什么?”小英子仍然摇头,于琦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说:“我什么也不需要,心事只有自己才能解开,我只需要一个人坐在我对面听我发发牢骚就行了。”
“你有什么心事?”小英子脱口而问。
“哈哈,对了,就这样问,不过你问得不够专业,你可以这么问我,请问,你遇到了什么因扰你的问题吗,你可以尝试回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把他们说出来。”于琦说着轻轻闭上了眼睛,“我感觉到身边有许多的人影,不断不断向我挤过来,周围空气好闷,他们挤得我很紧,我呼吸有点困难了,我想挤出去,但他们一直一直挤着我,不让我出去……”
小英子的眼睛越发睁得大了,她看到于琦的表情似乎很痛苦,脸上的肌肉偶尔跳一跳,把那一双浓眉扯一下,皮肤里象有怒吼的洪流在脱茧而出。
小英子似乎被吓着了,有点想哭的感觉,鼻子痒痒的,没哭出来,而是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一下子把于琦惊醒过来。
“你着凉了吗?”于琦说着就要去脱外衣给她,小英子赶紧摆摆手,低下了头,还是想哭。
这时候于琦的电话响了,他接通了电话只说了句你好就没再说话,只是听着,一会就挂掉了,然后招手买单,只对小英子扔了一句话,你先回家吧,我有点事。
电话是艾真打来的,她问于琦想见她吗?马上又自问自答道,你一定会想见我的,你如果真想见,那你就来我家吧,我等你。然后挂了电话。
挂完电话的艾真嘴角并没有于琦想象的带着笑容,而是曲起了腿,把身子埋进沙发里发呆。继而很深很长地哼起了一个长长的音符,这是一首什么歌?怎么突然想起了这首歌?
艾真飞快弹了起来,在厅里的CD架上翻着,直到找出这首歌来,这张CD封套沾了些灰尘,好久没有人动过它了,艾真心疼地捧起用嘴吹了吹,打开盒子,把CD盘里的歌从音响里缓缓流出来。
于琦的车开得很快,于至到艾真门口时,刹车声音尖锐而刺耳,惊了躲在艾真房子对面树下的一个人,他正用望远镜,有红外夜视的那种,一直在观察着铁门内客厅里那个穿着素白旗袍的女人,看着她打电话,放音乐,看着她带点不安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于琦停好车,走近铁门,按响了门铃,他听到的门铃声有点奇怪,不同于他所听过的电子门铃声,而是一串清脆好听的风铃声,在这片静谧的环境里尤其应景,有点天籁的味道。
艾真把他迎了进来,他们并排走过那条直通里面房子的小路,这条小路有五六米长,两边是草地,看起来长势不错,厚且密。快到客厅门口的时候,于琦转头看了一下右边那块石板地,两米见方,有一张小桌子和两张木制靠背椅,于琦突然就有点不太自然的感觉,因为他想到这里刚刚发生过命案,两天前这张桌子下面趴着过一个脑浆迸裂的男人,有风吹来,于琦仿佛闻到了风里带着的血腥味道。风过树叶,于琦又仿佛能听到空旷里有个人在暗处发出笑着……没错,是有笑声传来,于琦一下子收紧了心,全身皮肤也麻了一下。
“呵呵,你在观察现场吗?”这笑声原来是艾真发出的,却真真吓了于琦一下。
“我……我是有点好奇,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走近一个命案现场。”
“不可能,怎么会是第一次呢?”艾真含笑对他说。
于琦不解问:“难道我还有过第二次?”
“当然有啦,比如你去过医院吧,那里可是天天有命案啊,呵呵。”艾真表情轻松自然,简直就是谈笑风生了,这和于琦此时的心态犹如两个世界。
此时的另外一个世界是警察局,文山反复翻阅着桌子上散落的档案,法医的分析报告下午已经报了上来,现场的勘察资料,种种迹象均表明此案并无疑点,几乎可以确认是自杀。这个“几乎”的意思就是说,现在就差文山的一个签名了,只要他把名字签在结案报告上,这个“几乎”就会变成“呜呼”了。
文山把签字的笔不断敲击着桌面,这已经充分暴露出他内心的犹豫和矛盾了。死者死亡的时间是九点四十二分,之所以这么准确,是因为死者是在第一批警察到达后几分钟才真正停止呼吸的,在警察翻墙进入后,这位可怜的、名字叫徐一国的死者,还在不断地呕吐中,吐出来的秽物混杂着血泡,经验丰富的干警们一见他狂吐的架势已经知道回天乏术了,出于人道主义,第一时间必须呼救护车,出于职业习惯,第一时间迅速搜索周围。
现场警察的报告是在死者死亡的现场没有发现可疑的第二者乃至第三者出现过的迹象。
文山还在犹豫什么呢?
“我们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自杀,思想决定行动,这么大的行动总得有个动机吧,”文山说这话的时候,更多的是浮现着艾真那张莫测又飘忽的眼神。这个女人身上有着一种神秘的气质,在和文山面对面廖廖的几句话中,始终让文山挥之不去的,犹如黑洞中的回音,吸引你全神贯注去倾听,即使你知道你将什么也听不到。
因为你明白到自己无法把握的,才会真正诱使你全心全力想去把握,即使是陷阱。
艾真的客厅布置异常简约,偌大的地方除了一张大沙发外,就是一个小茶几,电话放在茶几上,还有一套小巧精致的音响,那是摆在地板上的。客厅的地板选用的是木质,于琦对这方面不太了解,但他感觉得到地板用的木材非常高级,颜色深且重,隐隐透着油光,散发着久远年代的贵族气质。
音响里的音乐还在悠扬着,于琦甚至能从脚底感受到来自地板上的节拍震动。他等待着主人开口,比如问他喝什么。不过艾真似乎没有这方面习惯,她自顾自坐了下来,抬头看了看站着的于琦,奇怪地问他,你为什么不坐下来?
于琦于是在沙发另一头坐了下来。艾真对于琦表现出来的拘谨表示不理解,“你为什么坐我这么远?因为我是杀人犯吗?”
于琦不作答,只是静静审视着他目光所及的一切。
“警察找过你了是吗?”
“是的。”
“可是你什么也没说,是吗?”艾真讲完这句话,竟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在想,你根本不知道如何和警察配合,尽管你是个好市民,很希望配合警察。”艾真笑容加深。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我是完全可以和警察配合得很好的,只要说出我听到看到的一切就行了。”于琦正色道来。
“呵呵,是啊,可是你想做个好市民必须在不给自己找麻烦的情况下,如果你和警察说,有个女人跑来和我说,她要杀人,然后在和我说话的时候,那个人果然死了,警察先生,你去抓住那个女人吧,你想警察先生会怎么看你?别忘了,你可是心理医生,我想你不想被别人认为你自己本身具有心理障碍吧,哈——”
“是啊,我的确不想,”于琦自嘲道:“但是如果这对破案有用的话,我也许会提供资料的。”
艾真点头同意,继而收起笑容,转而幽幽怨怨起来,就是那种颔首垂眉,眼睑半合,嘴角紧抿的样子,“其实你也知道,我并没有杀人,我只是知道他要死了,而我想帮他。”
“你想帮他什么?”
“帮他死啊,他要用死来证明,但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死去,我幻想着推他一把,在死前可以飞翔,这是多么浪漫多么美丽啊。”艾真说得很动情。
“这么说,他爱你?”
艾真点点头,“我相信了,他已经证明了。”
“你爱他吗?”于琦对这个问题突然非常渴望了解。
“你了解女人吗?医生,”艾真反问:“女人的爱是不能回答的,只有在被男人所渴望的时候,女人的爱才有了意义,你说是吗?”
于琦直觉中认为她说的话异常的有哲理,所谓哲理,就是带着哲学味的道理,所谓道理,就是道出来很有理,因此,于琦自然而然就点头同意了她的说法。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于琦有点局促不安,这个空荡的厅子里面仿佛涌动着许多暗流,这种感觉很不好,因为暗流是暧昧且浓重的,好象还有血腥味,血腥味会带来热量,会刺激兽性。
“难道不是你想见我了吗?”艾真眼睛突然放出光芒来,她倏地站起,团在沙发上的轻纱一下子泻了开来,紧紧贴着她的肌肤,更浅更白的肤色使她的裙子好象有了透光的功能。艾真并不看着于琦说话,“我会是你很好的研究案例,我的心理病例吸引了你,你希望对我作出更深入的研究吗?”
艾直说完飞快转过眼睛来盯着于琦,于琦看出来了,她的眼神有着很明显的挑衅,是病人对医生的挑衅,还是女人对男人的挑衅,他分不出来,他需要冷静,他对自己说。
艾真轻轻叹了口气,复又坐下来说:“我会配合你的,有时间你可以为我做催眠吗?”
于琦说话了:“你知道什么叫催眠吗?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催眠的。”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想知道一些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事情,可是我知道它们一直藏在我心里,我想把它们找出来。”
于琦好象明白了,说:“好吧,我答应你,不过在催眠之前,你要先休息好,心态的平静很重要,那么,我先告辞了,艾真女士。”
“叫我小姐,我还未婚呢。”
“再见,艾真小姐。”
(8)
庄秦目送着于琦从艾真家出来,然后独自开车离去,很快,艾真家的灯熄了,庄秦掏出笔,记录着什么,做完这一切后,从树后推出一辆自行车,也离去了。
文山决定再给自己一个星期时间去调查徐一国案子,如果仍然找不到疑点,那就结案,他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拖延。
之后的一天内文山效率极高,也可能是他调查的事情难度极低。比如常规的死者身世、社会关系等等,都没什么波澜可惊,这一头扎进去,滴溜一圈冒出头来,还在原地。
傍晚,文山改变了一下思路,决定从案发那一天有关人士的活动线路作为调查方向。徐一国八点下班再到艾真家,之前在公司有二十几个人证明他没离开过办公室。艾真的行踪也简单极了,中午出门去古董店买了一本老像册,吩咐店主给他送货,然后去海边吃了一份海鲜炒饭一杯西瓜汁,呆到下午三点十分离开,然后上美容店折腾脸到六点,之后她回家了。再之后,也就是八点左右打车去浩天,也就是于琦诊所——这些是艾真的口录,文山需要按她的话去重走一遍,即使是程序化的。
不过,等等。有时候,任何事情,想的不等于做的,这是硬道理。文山满以为这事很程序化,比如到了古董店,他应该见到庄秦,他是送货员嘛。然而古董店老板有另一个说法:“那个送货的小子啊,不知上哪去了,他在我这儿上班也就半天的事情,就那天,他突然撞进来说要找工作,我问他送货干不干,他说他就干这个的,路特熟。我正好有个小姐,也就是你们要查的那个,她订了货,我说那你就送这个吧,他说没问题,我就让他交了两百块钱工作押金。后来不就出事了吗?他第二天回来把货还到店里,退了押金说不干了,我看货也没什么损失,想想可能是见了死人,心情不好,也没留他。”
文山疑心顿起,多疑是他的天性,这也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地方,他认为自己天生是干侦探的。
疑点似乎不是很充分,但在案子中只要带有巧合性的东西,均可视为疑点,警察学校导师教他的。是不是再接触一下庄秦呢,看起来值得一试,想起来这家伙有点怪气,那天回来交录音机,一句话没说,把录音机放到桌子上就走了,文山正在接电话,没来得及叫住他,后来也就算了,录音时间很短,没什么内容,是不是庄秦故意的呢?按文山之前的推测,于琦不可能不打听案子的情况的。
庄秦此时回到家,仰躺在床上,双手作枕,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从海山镇到城里有两个月了,直到半个月前才找到艾真的住址,跟踪了一段时间,发现她正勾搭着一个金融公司经理,姓徐,长得挺帅气,当然在庄秦看来,那叫傻气,不傻怎么会和艾真在一起,那可是白骨精化身。当时庄秦就想,这个姓徐的看来活不长了,这回一定要弄清楚事情。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于琦现在是个什么角色呢?艾真会把他当作下一目标吗?这个家伙并不帅,所以也不象个傻气的人,可是他却在今晚进了艾真的家,据庄秦所知,艾真挑人很苛刻,但能进她家的人基本就算是目标了。
不过最大的关键可能并不是来自艾真,要是于琦真的不傻气,那这事就成不了。
应该让他傻气起来——庄秦想。
第二天,庄秦想打电话给于琦,不过他想起自己并没有于琦的电话号码,只好一头撞了进诊所。果然小英子还记得他,刚进门就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好,庄先生,你今天没有预约哦。”
“有的,于医生知道我要来,哦,他说过,我随时可以来找他。”
“你运气不错,于医生刚刚回来,现在没有病人,到中午才有预约。”
“你们生意不是太好嘛,”庄秦嬉笑着说。
“于医生说,饿死医生是世界的幸福,”小英子也不示弱。
“嗯,伟大的医生,我现在可以去瞻仰他吗?”
“你等等,我得先通知一下,”小英子在电话中得到于琦的确认后,让庄秦进去了。
“你好,于医生,我看你来了,”庄秦进门就说。
“你不是来看病的吗?怎么变成看我了,我可不是病,我是医生,”于琦笑笑说。
“哦,不不,我没病,我只是有些话觉得和医生说说比较好,如果憋着不说我很难受。”
“这已经是我的职责范围了,好吧,你坐这边,”于琦指着房子中间的躺椅说。
庄秦也不客气,往上面一躺,手指交织到腹部,磨磨身子到舒适为止,转头对于琦说:“医生,我需要闭上眼睛吗?”
于琦笑了,“只要你认为舒服就好,无所谓。”
“那我就闭上吧,可以开始了吗?”
“只要你认为可以了就开始吧。”于琦到旁边坐了下来,打开记录本,等待着庄秦开口,心里在盘算着一会应该如何向他收费。
庄秦突然长长吁了口气,闭上眼睛,好一会才慢慢说:“我后来想起来了,我原来是认识艾真的。”
于琦猛地抬头看着庄秦,这句话让他吃了一惊。
庄秦眯开一条缝看到了于琦的表情,突然睁眼站了起来,于琦不知就里望着他。庄秦说:“于医生,我想起来了,你们这里收费应该很高吧,我没带多少钱,我想,我还是下次再来吧,不好意思,打扰了。”说完就要往外走去,于琦赶紧叫住了他:“哦不不,你等等,因为你是文警察介绍来的,我可以免费为你作诊疗,你放心吧。”
庄秦张着嘴说:“真的吗?那太谢谢你了,那,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又回到椅子上躺了下来。
“你,继续吧,”于琦刻意淡然的口吻说。
“我说到哪儿了?”
“你说你认识艾真。”
“我是认识她,我记起来了,她是我们镇上的大美人,你知道大美人的意思吗?”
“长得好看呗。”
“大美人的意思是很多人追求,你知道是什么人追她吗?”
“男人呗,”于琦不耐烦庄秦的这种问题。
“是一些自认为条件好的男人,有妻儿老小的,有无牵无挂的,当然,他们都是有钱的,这社会,钱是万能的,你信吗?”
“嗯,”于琦不置可否,静待下文。
“可是她,却似乎不信这个,要命的是,她全家都信钱是万能的,都指望她能带来好运,换回很多的钱,”庄秦和年龄很不相符地叹了口气继续说:“可她爱上了一个没有钱的家伙。”
“这很正常,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对钱的概念几乎没有,更多的是对美好的向往,比较理想主义。”于琦分析道来。
“是啊,他们爱得很深,男的是个老实的家伙,非常痴情,女的善良无比,也是痴心一片,大家都羡慕他们,然而,好景不长,男的急病一场,竟然死了,突然就丢下了女的孤单单一人,此后她变得不爱说话,白天几乎不出门,傍晚就到男的坟前发呆,可怜啊~~~”庄秦说得绘声绘色,于琦听得出神入窍。
“后来呢?”于琦问。
“后来,家里人又开始逼她,因为追她的苍蝇们又看到了缝,嗡嗡嗡叮了上来,”庄秦添加着手势,把于琦逗乐了。
“再后来,她在某天早晨不辞而别,留下字说是来了这个城市,没有再回去过,也可能回去过,有人说见过她去给男的上坟,但她没有回家,这事也就流于传说。”
“真是个凄美的故事,世间竟还有如此痴情人,”于琦拼着命地把印象中的艾真和故事中的艾真往一个美丽的框里塞,似乎已经有点靠近了。
“当然,由于她太出名了,于至关于她的传说有很多版本,比如说男的是她克死的啊,比如说她在城里卖身赚了大钱啊,还有更难听的呢,你想听吗?”庄秦在这里顿了一下。
“既然只是传说,不听也罢,”于琦答道。
“是啊,我也不爱听这个,不过,我几年没见她,开始没想起来,就觉得脸熟,后来想起来了,我这人藏不了心事,就跑来打扰于医生你了,别见怪哦。”
“哪里哪里,以后你再想起什么来,尽管找我聊,我不收你钱就是了,”于琦大方地说。
“这么说,我就先谢谢啦,于医生,你真是好医生,但是我倒没什么,我没病,可是艾真是很需要一个心理医生的,你尽可以去拯救她。”
“拯救?”
“是啊,你想想,一个女人,受了这么多年压抑,这心理负担可不是常人能忍受的,难道就不能唤起你医生的天职吗?”
“呵,治病救人,医生天职啊,”于琦一乐,他这是真乐,刚刚,他已经在心里把印象中和故事中的艾真完全结合了起来。
庄秦有点得意,临走的时候甚至发现于琦帅气了许多。因此他在走出于琦房间的时候,对小英子说,你真幸福,有个顶帅气的BOSS.小英子嫣然一笑。
你很爱笑吧,庄秦又说,你和你BOSS看起来挺般配的。
这句话算是说到了小英子的心深处,嫣然得更彻底了。庄秦却皱起了眉,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弯的口气说:“不过你可能没机会般配了。”
啊?小英子的嘴巴瞬间成了O字。
“我是说,前几天来的那个叫艾真的女人看起来比你更般配于医生。”
“那又怎么样,她只是于医生的顾客。”
“哦,那是我多心了,于医生常常出外诊吧。”
“没有啊,”小英子奇怪地说:“他从不出外诊。”
“不可能,昨晚他明明去了半山别墅,就是那个艾真家,我亲眼见到的。”庄秦非常真诚和肯定的眼神望着小英子。
“你看错了,”小英子也非常肯定,但不真诚,有些犹豫。
“好吧好吧,算我看错了,不过,那个女人不是好东西,和他在一起的男朋友全都死了,最近的一个是三天前死的,你听说了吗?”庄秦眼睛瞧了瞧于琦的房门,压低嗓子说。
小英子嘴巴再一次O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你认识那个女人吗?”
“当然,我们是同乡,她曾经把我哥克死了,我不能看着好人受害啊。”
“你说的是真的吗?”小英子似乎觉得这事过于戏剧。
“我发誓,是真的。”
“好啊,你发吧。”
“真发吗?”
“真发。”
“发誓有什么用,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反正不关我事,”庄秦咧嘴一笑,抬腿欲走。
“你等等,”小英子喝住他,“那那,如果是真的,那于医生怎么办?”小英子发急了,真跺脚。
庄秦去而复返,“你放心,有我呢,只要你常常把于医生的行踪告诉我,我会想办法的。”
“你有什么办法?”
“我当然有办法,告诉你吧,”庄秦把脸凑过去,小英子赶紧把耳朵伸过来,“我正在调查那个女人,我会暗中保护于医生的。”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小英子嘟起嘴说。
“你看我象坏人吗?”庄秦不高兴被小女孩耍。
“有点象,”小英子一本正经地说。
(9)
晚上下过一场雨,第二天空气湿润得腻人,文山整晚没归,当然也没洗澡,身子就特别潮得不舒服。等同事们都上班了,他才收拾着桌子,整晚他在警察局里画逻辑图,编造着小说家们干的事情,如果于琦有嫌疑,他会如何如何,如果庄秦有嫌疑,他会如何如何,每条线索在他的逻辑图里都可以成为一篇极富曲折峰回的侦探故事。当然这里面还有艾真,文山觉得自己一直没有走出艾真的影子,每条逻辑线总把艾真作为主角,于琦或庄秦总是男配角,看来,我已经彻底摆脱了重男轻女的思想了,文已自嘲。
艾真的确有最佳女主角的风范,在文山眼里,艾真悲伤还是忧怨,总带着淡然,有一条绝不偏差的主线串着她的表情和行动。这个女人不简单啊,莫非是因为她本身太简单了,让我感觉到不简单吗?警察有偏见可不是好事情。
事情不是靠推测的,文山决定去会一会庄秦。他给老婆王雨打了个电话,算是丈夫的例行报告,然后穿了外衣出门。
庄秦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皆因他不常呆在住地,文山吃了闭门羹才发现自己的粗心,于是找电话回局里让同事找庄秦的资料,得到手机号码。文山在这时间里先到街对面的一家小面店吃了个早餐,然后才拨通了庄秦的电话:
“庄秦吗?我是文山警官,现在有事找你,你在什么地方?”
“文警官啊,你好,我在家啊。”
“放屁,我就在你家门口。”
“我没放屁,我在天台上。”
“你在上面干嘛?”
“我在练功夫。”
“混蛋,马上下来,我等着呢。”
“还有七式,马上就行了,要不你上来,这里凉快,我家没空调。”
文山啪挂了电话,噔噔上了天台。上面的确凉快,只是电视天线架子多了些,庄秦光着膀子在天线架子中游走穿梭,还算敏捷。见到文山上来,并没有停下动作,只是大声招呼了一下:“你好,警官,找我有事?”
文山没应他,点了根烟,才慢吞吞说:“你慢慢练,我瞧瞧,”说完站到一边瞧着他,脸色阴阴。
庄秦知趣地收住了步子,走了过来,一付聆听诲教的表情。
“练完了?”文山眯着眼问。
“嗯,练完了,嘿嘿。”
“那好吧,你把那天的事重复一遍。”
“还要我说啊,”庄秦苦笑投诉,看到文山瞪了他一眼,忙又说:“好吧,我说,我是九点半到那个大房子前的……”
“不是这段,你从那天早上开始说,你都干了什么,去了什么地方,时间,地点,说清楚点。”
“喂,警官,为什么要问这个?你不会是怀疑了我吧,”庄秦大声抗议,一脸无辜。
“少废话,让你说就说,有没有怀疑是我的事。”
“好吧,我就是不明白,那些事和你的案子有什么关系,早知道这么烦我就不报警了,溜走了事。”
“你说什么?溜走?”文山盯着他说:“你干什么坏事了?要溜走?”
“不不不,”庄秦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好吧,我就从早上开始说是吧?”
文山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下。
“我睁开眼后就穿衣服,”庄秦偷偷瞄了一眼文山,见他没什么反应,就继续胡诌:“然后刷牙,出门,哦忘了,我还上了厕所,然后才出门的,”他又瞄一眼文山,文山仍然眯眼抽他的烟。
“我出门干什么呢?原来我失业了,我必须去找工作,不过我肚子又有点饿,于是我先去吃午餐。”
“你不是刚起来吗?怎么就吃午餐了?”文山突然问。
庄秦见文山并不是和他玩,是很认真听他说话的,也有点发毛,正经了一点说:“我通常起来就中午了,我吃了一碗面条。”
“在哪吃的?”
“楼下"昌记拉面"啊。”
“继续。”
“然后我就瞎逛,后来撞到了一家古董店,见门口有一张招工条,我就进去找老板,三言两语老板见我人老实,收了我两百块钱就算招了我,他给我第一个任务就是送一本画册到半山别墅,我拿了画册还回了家,因为送货时间是晚上九点半,这半天也没啥事干。”
“你回家干什么?”
“本想干点什么,后来想不出有什么可干的,就睡了一觉,八点的时候才醒,一看坏了,怕赶不上,就饭也没吃,赶紧往半山别墅跑,再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的了。”庄秦快口说完,他实在不想老对着文山这张脸。
文山慢吞吞掐掉烟头,随口问:“说完了?”
“嗯,”庄秦重重点头:“说完了。”
突然,文山从腰后掏出手铐,嗒一下在庄秦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铐上了庄秦的手腕上。
“这这,这是干什么?”庄秦脸色灰白,这一惊可不小,他也是头一次手上被加了这冰凉的玩意。
“蹲下,”文山大喝一声。
“你凭什么铐我?”庄秦也不示弱,硬着脖子不肯蹲下。
文山毫不客气在他膝后来了一脚,庄秦竟然敏捷地把腿稍微一抬躲了过去,这下激怒了文山,他把左手快速往庄秦脖子上一扣,右手将拉着手铐的手一扯,这一招标准的擒拿术马上就制住了庄秦,把他的身子扯到了地上,同时,文山用膝盖牢牢顶在庄秦后背,这下他再也动弹不了了。
“你凭什么抓我?快放了我,”庄秦嘴里怒吼,拼命要把脖子往上扬。
“小子,看你服不服,嘿。”
“你凭什么抓我,我又没杀人,”庄秦粗着脖子不停吼道,颈上血管都暴了出来。
“我也没说你杀了人啊,”文山笑看着腿下挣扎的庄秦说。
“那你为什么抓我?”
“因为你说谎。”
“我没有,”庄秦不服。
“不服是吧,那我告诉你吧,第一,事发那天你没有去"昌记"吃面,事实上,你这星期都没有去他那儿吃面,因为以前去得太多,所以面店里的人全记得你多久没去了,”文山早上留了个心眼,吃面的地方刚好是“昌记拉面”,出于职业习惯,他顺带打听了一下庄秦,没想到那里个个都认识他,因为他只要在家,几乎顿顿蹲点那里。
“第二,古董店并没有贴招人的告示,是你主动找上门去要找工作的,你为什么偏偏找到这家古董店呢?这里总会有些什么原因吧。”
文山说完也放开了庄秦,庄秦迅速站直,怒气冲冲瞪着文山笑嬉嬉的脸,“就算我记错了乱说,那也不代表我会杀人吧。”
“谁说你杀人了?你怎么口口声声说是杀人,难道半山别墅的案子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吗?”文山紧紧咬住庄秦话里的每一个细节穷追猛打。
“肯定不是自杀,他干嘛自杀,”庄秦嘴里嘀咕着。
“你说什么?”
庄秦意识到自己失口了,想想反正也这样了,总得赶紧甩开手上这又冰又硬的铐子再说,“没错,我是隐瞒了一些东西,我早就认识艾真,我是跟踪她到古董店的,你要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不过,”
“不过什么?”文山厉声道:“你还想和我讲条件?”
“这——”庄秦把戴着手铐的手往文山面前一摊,“你给我解了,我们到下面房间里去说,万一这里有人上来了,以为我干坏事了,就不会让我再住这里了。”
文山想了想,掏出钥匙开了手铐,然后跟在庄秦后面下了楼。
(10)
“这么说,你认为是艾真杀了你哥哥?”文山认真听完庄秦的故事之后问。
庄秦点点头,“我一直怀疑这事和艾真有关,我哥肯定不会是一个会去自杀的人,更不可能选择跳楼,只有三层啊,真想死也找个高点的楼吧。”
“可是毕竟死了啊。”
“这就是疑问,我当时第一时间跑到了现场,我哥是趴在地上的,脑袋裂了,那是致死的地方,从他趴在地上的姿势看来,更象是被人推下去的,根本就是一个往前扑,而不是跳的姿势。”庄秦说得仿佛现场就在眼前般历历在目。
“和徐一国的现场很相似吗?”
“谁是徐一国?”
“就是那天你看到的死者。”
“不清楚,我没进去,警察拦着,后来给救护车接走了,我没看清。”庄秦面带懊恼。
“你好象还说过在看到徐一国跳下之前听到哗哗的声音是吗?”文山对这一点印象深刻,这也是他其中一点没弄明白的事情,另外一点就是他对艾真的无限佩服,徐一国死后,她居然还敢一个人住在家,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殊为不易啊。
“我想过,这是不是案子的关键点,假使艾真果然不在案发现场,这和我哥死的那天几乎一模一样,她也正好不在现场,我的推断是不是她设了什么巧妙的手段,可以令到她不在场也能推人下楼,比如什么机关之类的东西。”庄秦紧锁眉头,双手比划着,说得文山不住点头。
“不过,我仔细勘察过现场,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看起来象机关的东西,要说有人在警察到来之前弄走了它们的话,也几乎不可能,因为在警察到来之前,你一直站在门外,是吗?如果有人做手脚,很难瞒得过你,除非做手脚的人是你,”文山眼睛突然严厉地盯着庄秦说。
庄秦惊讶地看看文山,随即苦笑一下:“我还是嫌疑犯是吗?不过说真的,如果是艾真,我还说不定真的会杀了她,”后面一句庄秦咬着牙说完。
“是啊,想想你也没有什么动机要杀了徐一国,并且如此大费周折,也许你想嫁祸艾真呢?”文山笑着说。
“那样我会在艾真在家的时候动手,文警官,我要杀人不会这么干,我会用更聪明的办法,”庄秦恨恨地说:“只是我至今也没有那个女人聪明,起码我还没找出她杀人的手法。”
文山站起来踱着步子,他看着这间简陋的房间,找到一个大碗,不客气地临时征用来做烟灰盅。在几口浓烟绕罩中说:“这个女人的确不简单,你真的认为她会是杀手吗?”
“警官,你也认为这世间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连续两个和她有关系的男人死于同一个方式,如果不出意外,那个心理医生很快就成为第三个了。”
“你说什么?于琦?”
庄秦点头。
“你还知道什么?于琦真的和艾真的关系?”文山吃了一惊。
“之前可能没有关系,但是昨天晚上我看到于医生去了那个女人家里,我想于医生很可能是那个女人的下一个目标。”
“昨天晚上?你确定吗?”
“确定,因为我一直躲在那个女人门外监视她,看着于医生来,直到他走。”
文山挠挠头,这事越来越有趣了,“于琦在她家呆了多久?做了什么?”
“只呆了半个多小时,我观察到的是他们只在客厅里聊了一会,没做什么,”庄秦简单地概括了一下。
文山陷入了沉思,一会又说:“看来可能没你想象的严重,艾真是于琦的病人,医生出外诊也是平常的事。”
“不,”庄秦快速打断他,“我问过于医生的秘书,于医生从来不出外诊,所以,昨天晚上他们的碰面只能是私人理由。”
“这恐怕过于武断了吧,从没出过诊不代表永远不会出诊,”文山试图驳斥,庄秦语言里显露出来的高他一等,令他隐隐不爽。
庄秦唯有点头称是,这个警察大有可用之处,自己可能说得过多了些。
“你哥那事发生在海山镇吗?”文山心里也暗暗思忖了一番,他决定今天下午就去一趟海山镇,这个海边小镇不过六十公里之遥,是个富饶美丽的地方,前些年靠海上走私发了一批人,发起来的男人大多涌进城里来“感情走私”,皆因镇上不产美女,长年海风吹烈日晒,健壮的身躯黝黑的肤色,绝不是腰鼓气粗的男人所爱。而这么看来,艾真在那地方真的算是乌贼鱼堆里的那个蚌里的那颗珍珠了。就目前来说,这个形容仅指外表。
蚌里的珍珠也会带毒吗?文山对此茫然,他无论如何必须板起脸,因为他从里至外都不承认自己对艾真的印象和想象都过于美丽和美妙。
“你还要继续监视艾真吗?”文山临走不太放心地问。
“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城里,我也不知道我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也许是想找出真相。”
“不过真相并不需要你去找,有警察会干这事,你如果不回家,你好好找份工作吧。”文山扔完客气上的话后就走了。
庄秦颓然坐在床上,眼睛盯着墙的一角出神,文山无意的一个问话仿佛一下子抽去了他赖于站立的筋。这个筋是什么?是对哥哥死的悲痛,还是对艾真仇恨的愤怒?他总是对自己说,每天都不停地说:“艾真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她是凶手,我要找出真相,我要找到她,不管她在哪,我都要找到她。”
庄秦无力在倒在床上,脑子里渐渐灰黑起来,周围响起了潮汐的声音,风起了,滑滑的大石头冰凉冰凉,几只夜归寻巢的海欧偶尔俯冲下来,马上又失望地哀鸣而去,海面上犹如碎银般铺洒着无数月色,那是一个水晶般的世界……突然,一双温热的手从背后伸过来,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同时,一个热烫的身体贴在了他裸露的后背,他怔住了,却动弹不得,身体仿佛被定住,血液瞬间凝固,后背上传来对方有力的心跳,附合着他胸腔里的鼓声。
他猛然一转身,迅速把身后的女人紧紧抱住,在灰暗的夜色怂恿下,他第一次热烈而真切地用嘴触碰到了女人的嘴,这一刻来得那么突然,又象预谋已久,慌乱中,他咬痛了女人,女人轻叫了一声,这一声把他从烈火中一下子拽了出来,他飞快地松开手,撒开了脚奔逃而去……
沙滩上的小贝壳弄痛了他的脚底,他却浑然不觉,跑得越快越远是他的唯一信念,但愿刚才从来没有存在过,但愿时间可以抹去这一段,永远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他的梦里。
(11)
艾真如约来到于琦的诊所,于琦答应今天下午帮她做催眠。
为此,于琦准备了很久,对于上午的病人,他总是走神,好在上这儿的病人只会顾着自我倾泄,没空理会医生的走神。多数病人还以为是医生的专心思考,心存感激。
艾真躺在治疗椅上轻轻闭了眼睛,于琦定了定神,看着艾真动人的脸,精致的五官无一不恰到好处,这世上有动人的嘴,动人的鼻子,动人的眼睛,而于琦认为艾真有动人的全部。这时于琦无声地叹息一下,这个美丽而不幸的女人啊。
“可以开始了,于医生,”艾真说话时微微一笑,在于琦看来,这是一个坚强女人风雨过后淡然平静的微笑。
“你现在想象着你的脚趾头开始放松,彻底彻底地放松……”于琦用低深而慢速的口气说:“然后是小腿,彻底彻底放松……你自腰以下仿佛不再存在,然后是你的身体,想象着浮在云中,没有任何力量承托着你……”自下而上,于琦让艾真逐渐放松到睡眠状态,慢慢地,艾真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粗重起来,于琦知道,她已经进入了半睡眠状态了。于琦打开了录音机,开始发问。
“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于琦开始了催眠后的问答程序,他的声音依然平稳而低沉,这个时候,不能有任何声音上的变化,否则很容易让受催眠者受到惊吓波动而醒来。
“我叫艾真,”艾真轻启嘴唇,喃喃地答着。
“你从哪里来?”
“我从海山来。”
“你最喜欢什么?”
“我喜欢听海潮声,特别是在晚上。”
“你为什么喜欢?”
“因为大海在哭泣,哭得很伤心,没有人安慰它,我也不能,我能做的只是听它哭泣。”
于琦快速记录着,继续发问:“你最不喜欢什么?”
“周围对我笑的人。”
于琦愣了一下,看着艾真紧闭的眼睛又问:“为什么?”
“不知道,”艾真摇着头说:“只要他们对我笑,我就恶心。”
“你以前也这样吗?”
“不是,”艾真仍然摇头,“来了城里,就开始恶心。”
于琦想差不多进入主题了,他坐直了身体,说:“发生了什么事让周围的人令你有不好的感觉吗?”
“我失去了他,”艾真很平静地说。
“他是谁?”
“我失去了他,”艾真重复了一遍。
“他是谁?”于琦紧追着发问。
“他走了,我失去了他,他死了……死了……”艾真突然激动起来,声音变得又急又大,身子抖动起来,拼命摇晃着脑袋,似乎想要摆脱什么束缚。
于琦吓了一跳,赶紧扔掉手里的笔记本,扶住艾真的肩膀,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胸前,稍稍施加了一点力度,很快,艾真平静了下来,喘着粗气,嘴巴嗫嗫不知说些什么。
等艾真完全平复下来以后,于琦捡起笔记本,没有马上说话,他想让艾真休息一会。艾真突然皱了皱紧闭的眼睛,一边一颗眼泪被挤了出来。缓缓滑过脸郏,这一幕让于琦呆住了,他不知道是不是要继续催眠下去,艾真的情绪不是很稳定,再催眠下去可能会对她造成伤害。出于医生的本能,他决定中止催眠,于是放下笔记本,伸出巴掌到艾真耳边,大力一拍,声音清脆响亮,艾真惊得跳了一下,晃晃悠悠转醒过来。
“我说了什么?”艾真一醒来马上翻身而起,睁着大眼睛看于琦。
于琦笑着说:“你说你喜欢听海哭泣。”
艾真听了也一笑,“我只说了这个吗?”
“当然还有其它,我放录音你听吧,”于琦把录音机倒完带后开始播放。
这段录音并不长,艾真面无表情静静听着,于琦站到了另一边,每当他面对一个应该有表情而又没有任何表情的人时,他总会去注意对方的手。当一个人的内心坚强到隐于脸部表情的时候,手,应该是手指,常常会出卖主人。因为对方的意志全心在控制脸部表情的时候,身体需要一个支点,那常常是手指。
艾真的手指紧紧握着椅子把手,由于用力的缘故,指头上呈现苍白色。精神科医生就是这样常常从一些被人忽略的小细节里得到病人准确的信息。
必须舒缓艾真现在的紧张情绪。
“我想,我们去找个地方喝杯咖啡吧,换个环境也许会好一些。”于琦建议。
艾真顺从地点点头,轻轻挽起小手袋,眼睛空洞且疲惫地望着于琦,于琦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拉起艾真的小手,微微笑了一下说:“我们可以走了。”
小英子瞪眼张嘴看着牵手出去的俩人,好一阵回过神来后,翻箱倒柜找庄秦的电话号码。她记不起来庄秦到底有没有给她留过电话号码,这时候,电话响了。
“喂,于医生不在,你是谁?”小英子几乎是吼道。
“我是庄秦,不过你这种态度可不太好哟。”对方不紧不慢道来,可以感觉着出他在笑着。
小英子大吐一口气,扬了扬脖子再对着电话说:“我正找你呢,原来你就在电话里,什么时候给我出来?”
“出不来,电话孔太小了,找我有事?”
“当然,于医生和那个艾真出去了,还牵手,”小英子满腹委屈仿佛要哭出来。
“这有什么,给你见到的也只是牵手罢了,”庄秦有心再激将一下她。
“那他们还会干什么?”小英子明知故问,又有点不太甘心地说,如果庄秦这时给她一个否定的答案,她会感激他一辈子的。
“谁知道呢,如果我们一起猜,那我们的答案肯定是一样的,”庄秦的口气好象蛮不在乎,司空见惯。
“哇~~那于医生不是要死了?”小英子竟然真的就哭了出来。
庄秦收起玩笑,“哭泣什么啊,放心,要死没那么容易的,对了,他们出去多久了?”
“刚刚。”
“下午艾真都在诊所吗?”
小英子对着电话使劲点头。
“是不是啊?”庄秦见小英子没有声音,又追问一句。
“嗯,”小英子还是点头应了一声。
“好极了,我知道了,拜拜,”庄秦飞快说。
“喂,等等,你今天找我什么事啊,”小英子突然明白过来了。
“没事,就想向你问个好。”
“那我以后怎么找你,你电话呢?”
“我没有电话,不过我每天都会给你打电话的,我要去一趟艾真家侦察了,不和你多说,拜拜。”说完啪一声挂了电话。
于琦把艾真带到了一个僻静的小咖啡馆,有时候晚上他会一个人来这儿沉思,作为医生,独处沉思的时间是很有必要的。时下找到一家生意一直不好,老板也总不歇业的咖啡馆不容易,总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他是个很温雅的男人,他很爱我,”艾真坐下来后,突然幽幽打开了话题。
于琦没有作出回答,耸耸肩表示愿意听下去。
“我们一直过得很开心,那是一种真正的开心,我们只要在一起就行,总是他在说话,我在听,他总有说不完的话。”
“你们只是说话吗?”于琦突然问,这个问话让他说完也不自然起来。
“是的,你可能不相信,我们一直连手都没牵过。”艾真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于琦下意识看了一下刚才牵了艾真的那只手。
“但我们一直相爱,我等待着,总有一天,他会来牵我的手,所以我每次见他都会把手洗得很干净。”艾真也低着看了看手指。
“后来他牵了你的手吗?”
艾真摇摇头,眼神落寞起来,紧了紧牙关没有说话。
“后来他就死了吧,”于琦想尽快从这话题中拉出来,他并为此自责,他不应该有醋意的。
艾真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笑了一下,让于琦很是莫明其妙。
“他为了我被狗咬。”
“什么?”
“被狗咬啊,他偷刘老头的花。”
“哦,”于琦似答非答。
“我说刘老头家的黄玫瑰开了,真漂亮啊,他就去摘。”
“摘到了吗?”于琦想下次要买黄玫瑰了。
“没有,被狗咬了,刘老头出来赶开了狗,就送了他一些花,他跛着腿跑来送给我。”
“真浪漫,象电影。”
“这样的男人值得爱吗?”艾真突然抬起头直视着于琦问。
“这个,当然当然。”
“是啊,所以我就很爱很爱他。”艾真又荡开了笑容。于琦再一次印证了这笑容的确迷人。
“可是你现在却很难回忆起他来,是吗?”
“我该怎么办?于医生。”
“你可以叫我于琦。”
“于……”艾真想想不习惯,于是再问一次:“我该怎么办呢。”
“我想,我们应该换个地方催眠,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好地方。”于琦心里划过了一丝残忍,他却知道自己控制不住会说出这个残忍的地方来。
“哪儿?”艾真问。
庄秦飞快地赶到了艾真的大屋子。翻墙动作之熟练连他也吃惊,只是跳下来的时候没很好控制平衡,摔了一屁股。起来拍拍屁股的时候,竟然发现屁股上粘了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沾了他一手,庄秦好奇地看着周围整洁的草地,再看看手上的脏物,然后走到有光亮的地方端详起来,突然他想到了一个东西,于是他把手凑到鼻子前闻了一下,只是一下,他便呸呸呸几声,说了句“妈的,真是狗屎。”然后把手在草叶上使劲蹭蹭蹭。
时间不多,也不管有没有蹭干净,他便往屋子里走去。
这个屋子虽大,摆设却不多,他也不知道要找些什么,便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后来他上到二楼,刚转出楼梯,突然眼角看到一个人影正眼睁睁瞪着他。
庄秦猛退了一步,并且踩了一个空,他赶紧用手一拉,抓住了楼梯扶手,这时脚也踩稳了楼梯,可是刚才一吓而狂跳的心脏还没有平息下来。
等了一会,没有声音,也没有脚步声走来,周围静得只剩下他的心跳。庄秦几乎是没有思维了,是进还是退,上面那人是谁?在等着他吗?这可是个难题。
庄秦突然想起这里可是刚刚死过一个人,莫非那人是——
想到这儿,庄秦倒吸了一口冷气,手脚冰凉,刚刚有点平缓的心跳又毫无规律地狂跳起来。
庄秦挪了一下步子,决定把身子靠墙站着,起码不用顾虑身后了,既然到了这儿,不管是谁,反正也看到他了,怎么也得会一会,硬着头皮也要上了。
不过他还是等了一下,没有声音,他壮了壮胆子喝了一声:“喂,你是谁?”
走廊里回荡了一下他的声音,马上又寂静下来。
“你出来,你不出来我走了。”庄秦竟然用溜来恐吓对方。
不过依然让他失望,还是没有回答。这下激怒了他了。“我来了,”庄秦叫了一声提脚就往上走,睁大了眼睛往刚才有人的地方一望。
人影还在,眼睛还是瞪着他,庄秦咬紧牙关不让自己闭眼,无限勇气地迎上去。这下他看清楚了,虽然光线并不是太好,但他总算看清楚了,这人是艾真。准确地来说,是艾真的巨幅肖像油画。
这幅油画其实他几年前看过,并且知道作者是谁。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和油画重逢,他早已把刚才的惊险抛到了九宵云外。
如果这时候的情景发生在电影镜头里,应该会有一些抒情忧伤的音乐响起。
眼前的艾真和真人无异,乌黑的眼睛仿佛就会眨动,洁白细嫩的肌肤象刚刚出浴,嘴唇处理得过于红润,但这是作者的美好愿望,他理解,非常理解。
庄秦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忍不住就伸了出手去,轻轻在画布上艾真的脸颊边抚摸着,颜料的粗糙并没有代替他心目中的光滑。还有那浑圆的手臂,结实的腰肌,每一处都仿佛是真实而亲近的。
停顿了不知多久的时间重新又回到庄秦身体里,他无心再留恋这个地方,于是毅然转身下楼,依然翻墙出去,刚刚立在墙头,就看到于琦的车子开了过来,他只好蹲在墙头上,看着艾真下车,进屋。等于琦的车子走了,他跳了下去,点了根烟,靠在墙边闷闷地抽着。
(12)
海山镇,靠山临海的一个小镇。
文山没有自己驱车来,而是着了一身夏威夷式的花哨衬衣,戴一副宽边墨镜,下面一条纯白麻织裤子,坐着小巴来到这个海边小镇。他并没有过多的指望这地方能给这案子带来多大的突破,毕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不过,晚上有一顿生猛海鲜倒是蛮值得期待的,下边派出所拿得出来接待的也肯定是这个了。
文山是中午时分到的海山镇,下车后他不急不慢地往派出所走去。派出所在山脚下,从车站走过去正好横穿过整个小镇,说是镇,也就是一条横街,这条街两边全是海味店,经营着渔民们晒干的海产品,店里的海产品和周围屋顶晾晒的海鱼相互弥漫出了一股浓郁的、腐臭的鱼腥味。这种味道却令文山很是受用,尤其在海风的包裹下,这股味道有一种非常原始而纯朴的充实感觉。
海味街很宽也很长,不是节假日的时候人并不多,街道上多是赤足黝黑的小孩在奔来跑去,充沛过剩的精力让文山羡慕不已,同时也感染了他,比如他看到前边一个空的可乐罐子,下意识一脚抡圆了使劲踢了出去,咣咣的声音非常地令他愉悦。
这时候文山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个非常熟悉的身影。只是侧影,闪了一下就不见了,文山出于职业习惯快步跟了上去,却找不到了。于是他低头细细回想着。好象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另外一个也有点熟悉。对文山来说,让他眼熟的东西基本上他敢肯定曾经见过,他有过人的记忆力,只是刚才时间太短,周围有其它的人干扰着,否则他一定可以把它们从记忆里清楚拉出来。
在派出所里,干警小邓给了他一大撂的资料,非常齐全,这说明这个边远小派出所的人还是很负责任地干着这份神圣工作的。地域无分大小,工作无分贵贱,人命总是同样轻重的。这点让文山非常满意。
文山坐了下来,喝了一口主人递上的热茶,细细翻阅着资料。这里面没有什么特别,很典型的一个自杀案子,大概和庄秦说得没什么区别,无目击者,地点发生在艾真的家里,艾真在那个时间段里整整四个小时都不在场。并且整个时间段里有非常多的人见证了艾真,资料显示她一个人在海边坐了足足四个小时,似乎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另外有一份证词是说明艾真从小有点自闭,也有说是孤芳自赏的,说是她长得太鹤立鸡群了。文山想这个镇的人只打鱼不养鸡,如果换成鹤立鱼堆会不会贴切一些。
在看到死者的一些生前照片的时候文山有点吃惊,因为如果没有提醒的话,那么他肯定认为像中人是庄秦,兄弟俩长得极其相象。“他们是双胞胎吗?”文山随口问着。“不是。”旁边的小邓很肯定地应道。这个镇没多少人,这些事情他全在心里装着。
“真的很像啊,”文山喝口茶说,“有那个死者现场主人艾真的照片吗?”
“有啊,在后面几页。”
“哦”文山应了一下就开始往下翻,只几页就看到了。只是几秒,文山就反应过来了,刚才那个熟悉的身影,是艾真没错了。马上他的思路就连了上来,和她一起的是于琦。
肯定错不了,是她和他。
他们来这儿干什么呢?于琦陪艾真探亲吗?
“艾真的家人情况呢?小邓,你和我说说吧。”
“她啊,早没家人了,这个案子发生前一年多,他父母双双在一次台风中翻船死了,挺可怜的,好在家里有些钱留给她。”
“是这样啊,我有点奇怪啊,小邓,”文山合上资料说:“这个艾真从外表到给人感觉都不象是渔民家里出来的人。”
“是啊,还曾经是有名的海山一支花呢。其实啊,她从小娇生惯养,从没出过海,性格也很内向,有点自闭,不过天生对音乐很有天赋,竹笛吹得特别好,不过就这个我也是听说的,我是没听过。”小邓自嘲地笑笑。
“那是什么?”文山发现资料夹里面有一个黄黄的小本子。
“哦,那是死者庄汉的日记,从这个日记里基本上就可以确定他是自杀的了。”
“是吗?他在日记里写了要自杀吗?”
“对,你可以看看,这里面还涉及了一个桃色新闻呢,呵呵,当时我们都看了,当然,为了尊重死者,我们也只是看看而已,没有传播的。”小邓说起这个竟然有点脸红。
文山来了点兴趣,于是拿起日记本,在手里拍了拍尘,站起来说:“这样吧,我下午出去镇上转转,然后我会找个地方吃饭好好看看,明天我还给你们,如果有用要带走,我会打个电话给你的。”
“不不不,晚上我们所里安排了我接待你的,我们去吃海鲜吧,”小邓急急地说。
文山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说:“不用了,我想安静地看看资料,海鲜嘛,下次吧。”
“那我给你安排住地吧,”
“这个当然要了,安排好了给我个电话。”
文山离开派出所之后,主要目的是想看还能不能碰上艾真和于琦,他们究竟来这里干什么?如果两人真象庄秦说的,有什么暧昧,那么度假也不应该选择在这个地方吧,这个有点不合常理。
其实于琦和艾真并非度假来到海山镇,他们是早文山一班车到的。这个是于琦的主意,他要带艾真来到庄汉的墓前给她催眠。这种环境的刺激会让艾真回忆起更多,更真实的东西。这个时候,对于于琦来说,找出艾真的病根固然重要,急于知道一些她的往事似乎也非常重要。于琦在来的路上一直有点莫明其妙的兴奋和迫切。
文山在海味街瞎逛的时候,如果他能抬抬头,如果他的视力够好的话,他会看到于琦和艾真正在海山的半山腰上相扶着慢慢往上爬着。
庄汉的墓在海山的腰间上,这个一座修整得非常讲究的扇形阴宅,靠着海山,面向大海,旁边有许多小花,当然也会春暖花开。这种阴宅属于典型的南方土葬墓穴,坐北向南,有石碑,有阴山,石碑前有一块圆地,这是供后人在拜祭时活动的,大概两米方圆。石碑下还插着好几根清明拜山烧尽的残香。艾真拿出刚才在镇上买的果品,仔细摆放好后,手脚麻利地在墓穴四周把一些侵犯过来的野草拨掉。
于琦惊讶于她的熟练,他并不懂这些,只好立在一旁静静看着,等着她干完这一切。
当艾真闲下来的时候,于琦取出折叠椅,弄好了在空地上,让艾真坐上去,他自己蹲立一边,掏出纸巾给她抹汗,并问:“你要喝点什么吗?”
“可乐吧,”艾真抹抹脸,挪了挪椅子,面向着石碑,眼睛深深注视着石碑上庄汉的黑白遗照。艾真突然发现照片上的脸有点陌生,并没有来的路上期待的那种心酸痛楚感觉,可能刚才劳累了一下,总之,她坐下来之后,酝酿了许久,也没有酝酿出什么情绪来。
“于医生,我们现在可以不要催眠吗?”艾真问。
于琦点点头,这个事情当然要看对方愿意的,并不能急切。
然后是静默,于琦抽着他的烟,眼睛眺望着山下开阔的海景,这种风景说实话非常美丽,海滩海浪,风声潮声,都很容易给人以诗人的冲动,不过,于琦诗意是上不来,惬意倒是有的,刚才爬山有点累,这风一吹,神高气爽。
“我们可以聊聊天的,”艾真打破沉默说。
“可以啊,我们就聊聊他吧,”于琦转过身来,也看着石碑上的照片说。
“这个就是我爱的人,”艾真轻轻叹了口气,“他为我而死。”
“他为什么为你而死?”
“他爱我。”
“爱就要死吗?”于琦感觉风吹久了有点凉意,尤其在一个墓前谈论着死的话题。
“人总是要死的。”艾真又轻轻再叹一息。
“是啊,有些会有理由,大部分是没有理由的,是无奈,呵呵。”
“无奈也是理由啊,为了爱,这是不是一个高尚的理由?”艾真问。
“不是,”于琦摇头说:“这是一种轻率,爱一个人应该拥有她,并且努力去创造一种幸福给她,这才是真爱。”
“什么是幸福?”
“幸福就是让双方觉得开心,平静,有安全感,”于琦搜索着词汇,“应该是这样子吧。”
“如果是这样,他带给了我的是伤心,逃离,那么,我应该恨他吗?”艾真的语言非常平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石碑上的照片。
“不知道,”于琦真的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人家连命也搭上了,他不能去让她去恨他。
“可是,我……”艾真突然肩膀抽动起来,努力压抑着声音说:“我真的恨他。”
于琦一动不动看着艾真开始抽泣,他找不出语言来安慰,这不是一个可以用语言来安慰的场合。
“我恨他,不负责任地离开,没有给我留下一个字,他抛弃了我,留给我一个无比沉重的包袱。”艾真极其幽怨的说。
“什么包袱?”
“他让我一辈子背着有一个爱我的人为我而死去的包袱,他是个混蛋!”
半山腰的风一阵阵的紧。
文山没有找到艾真和于琦,这么小一个地方,他们转到哪儿去了呢?带着疑惑,他找了个临街的小餐馆,点了几个贝壳类佐于姜葱的小炒和一条鱼,当然少不了一瓶啤酒,然后掏出那本日记,细细读了起来。
3月17号她真是个天使。在这个散发着腥味的夜晚,只有她的笛声可以涤去这俗味,犹如繁星的光线,穿透空气中的尘埃,保证了光芒里的纯洁。我爱她,她的光芒照亮了我。
明天晒鳊鱼,现在有点晚了,我想了她一晚上,睡不着。
3月23号她对我说,笛子是竹子做的。我说我知道。她又说,只有竹子才会有音乐,我说还有琴呢。她说我不明白,穿过竹子心里的音乐才能真正进入人心里。我想了很久,有点明白了,就点头说我明白了,从这个心穿过竹子到那个心吧。她笑了,赞我聪明。她笑起来很美,看到她的眼睛我又想到了星星。
4月2号出海回来我马上跑去找她,她说我一直在等你。我说你怎么等我,吹笛子吗?她摇头说,你出海的时候我从来不吹笛子,我只看海。我说为什么啊,她说如果你不回来了,我要看清这丑陋的海是怎么带走我的亲人的。我听了很感动,她失去了亲人,我就是她的亲人了。为了不让她伤心,我开始给她讲故事,她静静地听着,直到她伏在桌子上睡着了,我看了她很久,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我爱你”,给她盖了被子就回家了。
……
海山镇的夜晚悄悄来临。文山依然在聚精会神看着日记,他已经被庄汉简朴而又情真意切的文字吸引住了,脑海里一幕幕浮现出日记中记述的情景,仿佛身临其境。
不远处的海山上,艾真和于琦仍在墓前,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石碑前摇曳着三根烛火,被风吹得摇摆不定,不过却非常顽强地行使着照明的任务。
(13)
荒山野地的夜晚,有着许许多多小夜曲,虫鸣,鸟叫,风啸,叶摇。虫鸣夜更静,就连山脚下热闹的灯火在于琦看来也是萧索味道了。
艾真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已经很久了,于琦走近了她半跪在地上,凝望良久。艾真眯开眼看了一眼于琦。
“我们开始吧。”于琦说。
艾真轻轻闭上眼睛默许。
“你放松自己,彻底彻底地放松……”于琦喃喃地说着,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艾真脸上的变化。
渐渐地,艾真进入了状态,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你看见他了吗?他在哪……”于琦缓重的口气引导着她。
“他在笑,看着我笑……”
“他来找你吗?”
“是的,他对我说话,不停地说话。”
“他说什么?”
“不知道,他总是说话,哦不——”艾真突然叫了一声,身体抖动了一下。
“怎么了?”于琦神经绷紧。
“汉,抱紧我,汉,我爱你——”艾真身体快速抖动着,呼吸加重,脸色瞬间潮红起来。
于琦紧张地看着她,一只手被艾真紧紧握着。
“汉……汉……抱我,吻我……汉……”艾真仿佛一只发情的小鹿,语无伦次,指甲深深掐着于琦的手背。
艾真的呼喊持续着,扭动着身体,全身聚集着蠢动的能量,象海浪般阵阵汹涌……
“啊——别走,汉,求你,汉……我爱你,我要你……”艾真嗓子象是一下子释放出来,尖锐声撕裂了海山的半空。
于琦看着艾真激动而激烈的身体,赶紧按住了她的肩膀,艾真突然睁开了眼睛,张着嘴巴,惊恐地望着于琦,于琦注意到她的眼角闪着泪光。
“我怎么啦?”艾真问。
“没事,你没事的……”于琦拍拍艾真,微笑着说,然后站起来点了根烟,转过身去,山下灯火依然璀灿,又一阵风迎面拂来。
艾真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刚刚那阵风让她有点凉意,便自然地抱紧了胸。细心的于琦看了看她,脱下外衣给她披上。
“我刚才见到他了,”艾真说。
“我知道,”于琦说不出是什么味道,总感觉他的这句话有点酸酸的。
“我说了什么?”
“你们在做……”于琦冲口出来四个字,马上刹住了车,也可以说是语塞。
“我们相爱过,”艾真平静地说。
“是的,”于琦突然找回了自己的身份,踩熄了烟,看着艾真说:“看来我是对的,在这个地方,会让你找回更多往事。”
“可是,”艾真莫明其妙地笑笑说:“这不一定真实。”
“我相信是真实的。”
“你为什么相信?”
“我相信催眠的作用,我是医生。”
“也许吧,唉——”艾真长长叹了口气,眼睛望着山脚,那里是熟悉的地方,如今变得那么陌生,仿佛站在另一个星球看着下面的世界。
于琦又点了一根烟,在抽到一半的时候,忍不住低声憋了一句话:“你为什么骗我?”
艾真转过头不解地看着他。
“你说你们连手都没有牵过。”
艾真还是刚才的笑容,却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山上的空气,然后轻轻吁了出来:“我没有骗你。”
“可是刚才你在催眠中却不是这样的?”
“刚才也是真的。”艾真脸色平静地说,“好吧,我累了,咱们下去吧。”
文山半躺地宾馆的床上,昏暗的房灯倒也别有温馨感觉,只是他并没有这样的心情去作感觉,庄汉的日记已经耗去了他快五个小时时间了。
7月21日我看到了,那简直是地裂天塌的时刻,竟然是——
7月25日我每天都要面对的笑脸,我的心在滴血……
……
9月2号我的画快完成了,我的天使一天天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她是完美的,纯洁的,没有任何人可以玷污她,她和她一样美,一样安静,一样属于我。
文山这个时候已经完全被这本日记迷住了,每一段都很简单,大多只有短短的一两句,可是一个深情,颤抖的灵魂却活生生在他面前跳动着,这个灵魂充满绝望和渴求,生活在这里变得灰暗,一个是最心爱的人,一个是唯一的亲弟弟,亲眼看着他们背叛了自己,而且是一种彻底的背叛,文山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一幕……
黑夜包容着一个潮湿而混乱的世界,海滩前的巨石后面,两具赤裸的身体在极速扭动着,空气中的腥味令人胃酸翻滚,每一声低沉的喘气都在庄汉的心里划着尖锐的伤口,一刀一刀,划过去,割下来,他的手脚早已失去了知觉,一步也迈不出去。
他想逃开,这个罪恶的地方,这是个魔鬼的梦,它不是真的,我要马上醒过来,一切都是幻觉,是梦魔,它不是真的……
文山局促地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上象有蚊子咬过似的酸痒,日记里隐隐透着一种危险的信号,职业的嗅觉让他不安起来,日记只剩下薄薄的几页了,庄汉的结果他虽然知道,但是这个时候庄汉仿佛是活着,就在他的身边,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他那张绝望无助的脸、疲惫麻木的身体好象随时都会从墙壁的某一个地方走出来。
好不容易,文山翻开了这本日记的最后一页:
12月5日天台的风好凉,这是一个好天气,最后一天能有这样的好天气,我是多么幸运啊。
艾真还没有回来,我戴了她给我织的围巾,她会看到的,只是到时可能会染着我的鲜血,那是我的血,她会洗去它吗?这可是我留给她的,如果她会留着,那么我的鲜血会一直伴在她身边,为她守护,为她祈福。
我爱你,我的宝贝。
我还有许多话要写,可是现在全想不起来了,她就在楼下,她的身体是那么的完美,画架把她托起,阳光刚好照到她的身上,她的皮肤也发亮了。
我爱你,我的宝贝。
我真的会把这把刀从我的胸口插进去吗?我想会的,因为我的心已经不会痛了,这是一个没有痛苦的过程,可能会让我快乐,我的胸口开了一个洞,我的心灵也会因此见到阳光,看到我亲手画的她。
我爱你,我的宝贝。
看啊,她的秀发也在发着光芒,她的脖子是那么的洁白,只有我才能体会到那种洁白,没有一个污点,我甚至没有让更多的笔触去描述它,那不需要的,它是那么完美。
我爱你,我的宝贝。
坐在这里也能望到海,我想,她一定坐在海边,我不在的日子,她总是到海边去,那里有她的亲人,也有我……
可怜的宝贝,我爱你。
真想再听一回你吹的笛声,心从竹子的这边
日记到这里嘎然而止,这是日记本里最长的一篇,可以说是庄汉的遗书,只是不知为什么没有写完。文山轻轻合上了日记本,仰躺在床上,出神地望着天花板,他隐隐看到了日记里透出的一丝缝隙。
第二天。
派出所警察小邓一早就来找文山,看着还在睡眼朦胧的文山一脸歉意地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早了,打扰了。
文山挥挥手说没事,昨天看日记看得晚了,平时也早起来了。
“今天有什么安排吗?”小邓还是有点局促不安。
“有的,”文山点点头,快速整理了一下昨晚的思路说:“一会你再带我走访一遍这个案子的证人,主要是那天亲眼看到艾真在海边的人。”
“是,”小邓立正道了一声。
“哦对了,案卷我昨天没仔细看,现场是不是有一把什么刀之类的东西?”文山象是随意地打听一下。
小邓想想说:“对对,没错,是有一把小水果刀,不过刀上只有庄汉的指纹,也没有血,庄汉身上也没有伤,证明水果刀不是凶器。”
文山点点头,又问:“你今天带了案卷来吗?”
“带了,”小邓从包里取出一叠案卷出来。
“帮我找一下现场的照片吧,主要是楼下周围的,是不是有一个画架?”
“我找找看吧,好象是。”小邓把案卷堆到床铺上,翻了一会,找出几张照片递给文山。
照片上果然有一个大画架,架上有一幅人物油画,照片拍得很清晰,看得出那是艾真的画像,和他在徐一国死时,艾真家看到的是同一幅。
“当时架子是倒在地上的吧,”文山端详着照片说。
“是的,不过不是庄汉跳下去而碰到的。”
“为什么?”
“因为他落地的地方距画架有一点距离?”
“一点是多少?”文山不满意警察口里有这种不确定的词,这显得很不专业。
“两米左右。”小邓脸一红,赶紧纠正过来。
文山点点头,小邓说的其实他也知道,照片里有粉笔在现场画的线和写上的一些距离等数据。
“这个,文警官,你要先吃点早餐吗?”小邓找到一个空隙赶紧说。
文山又点点头,眼睛还在盯着照片。
“我带你去吃这里最有名的海鲜粉吧,”小邓兴奋地说。
(14)
文山在小邓的带领下,走访了一些能找到的证人,基本上没有什么疑问,小邓对带着文山工作感到兴奋,甚至更象一个预先得到了一笔小费的导游。而文山也感到满意,他需要的正是他目前所得到的——完全没有疑问,艾真的确不在现场。
下午,他还是没有能再次碰上艾真和于琦,这是一个小小的遗憾,不过文山决定先回城里去,他接了一个局里打来的电话,得到了一个新情况,当然是关于这个案子的,于是他有另一种并不成熟的推理,他需要去会一会庄秦。
文山当然不会遇到于琦他们,一整天,于琦和艾真都呆在酒店的房间里,那是一个能望到无敌海景的高层建筑,这个镇上唯一的四星级观光涉外酒店。太阳落山的时候,于琦醒来,他睡了一整天,昨晚回来差不多天亮了,加上爬山的劳累,这一觉睡得非常漫长,虽然并不那么踏实。
于琦洗漱完毕后,来到艾真的房间,艾真早已起来了,一个人静静坐在阳台上,眺望着久违熟悉的大海,老朋友的重逢虽然激动,但不免生疏而客气。艾真的客气表现在她第一次坐着,喝着咖啡眺望大海。
看到于琦过来了,艾真浅浅一笑,这让于琦不太习惯,其实艾真每一次见到他总是微笑,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回去了吧。”
艾真点点头,于琦望了一眼旁边整理好的包,原来艾真早已经准备好了在等他。
一路上,两人并有什么话。于琦的心理活动肯定比艾真多,因为在车上的肢体动作就比艾真多了许多,艾真只是静静地坐着,只是由于汽车的颠簸才作一些惯性摆动。于琦却是和座椅结了仇,不管什么姿势总是令他不舒服。
随着时间的推移,于琦渐渐找回了一些感觉。抑或是和座椅取得了和解。
艾真作为他的病人,他作为艾真的医生,他们来海山镇,是医生为病人做的一次非常规治疗,这才是事情的本质。
没错,就是这样的。
那么,我的病人怎么了?她肯定是精神方面有什么问题,这在她身上用矛盾的方式典型地表现了出来。她和庄汉相爱,他们很纯洁的相爱,然而,在另一个时刻,或是用另一种空间来表达,他们却又很激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对于一对相爱的恋人来说,不管是那一种状态,都属于正常。但前提是只需要一种状态就行了,可是,为什么他们需要在不同的时候转换着这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呢?
这只有两种解释,一是受到外部因素影响,比如他们必须在人前表现纯洁无瑕的一面,这样的话,激情就是他们真实的一面了。不过据于琦知道的资料情况来看,这种可能性不存在,因为他们总是单独呆在一起的。第二种可能有点荒唐,那就是,这是一对患着一模一样的精神分裂症的恋人,他们有相同的分裂时间表,这让他们在分裂的时候很默契。可是,这几乎不可能。
除此之外,还有第三种可能吗?难道——哦不,这也很荒唐。怎么可能会有两个庄汉呢?那么还会有第四种可能吗?
如果只有一个人患精神分裂呢?艾真,她——
这是目前最有可能的一种解释了。
于琦想到这儿,看了一眼旁边昏昏欲睡的艾真,然后也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
回到艾真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由于白天休息得太多,他们都没有倦意。
“你想喝杯红酒吗?”艾真对于琦嫣然一笑问。
“当然,好好,”于琦点头同意,他已经想好了,一会有话要对艾真说,当然是以医生的角色。
庄秦守了一整天才发现艾真居然没在家,这个懊丧非一般味道。当有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几乎是吼叫喝了一声:“我不在!”
“开门——”文山毫不客气大声回敬。
庄秦听出了文山的声音,赶紧开了门,惊愕地望着满脸铁青的文山。
“怎么?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文山挤出了一个冷笑看着他。
“没,没什么,失业呗,心情不好,”庄秦慌乱地应付。
“失恋吧,”文山一直就没拿正眼看庄秦,不过眼睛也一刻都没从庄秦的脸上移开。
“你说什么?”庄秦不解。
“昨天于医生和艾真去了海山镇度假,你应该知道吧。”
“啊?我,我不知道啊,原来是这样,”庄秦恍然大悟。
“你不知道,你不是一直在跟踪艾真吗?”
“我今天早上去的,蹲了一整天才发现她不在家,”庄秦的懊丧又回来了。
“哦,事情发生变化了吧,”文山很作状的表情大幅度地点了一下脑袋。
“文警官,我不懂你的话,出什么事了吗?”
“你紧张吗?”文山似笑非笑地看着庄秦问。
“我?我为什么紧张?”庄秦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是说,到手的鸭子要飞罗——”文山故意拖长了最后一个字的尾巴。
庄秦不再说话,只是望着很神秘莫测的文山警官。
“庄秦,你别装了,徐一国的事情你有份策划的吧。”
“文警官,你的话我不懂,你有什么就说吧,别绕我了。”
“那好,”文山坐了下来,看了一眼还在站着的庄秦,便招着手说:“来来,你也坐下来,我们聊聊这事情。”
庄秦看了一眼房间,唯一的椅子让文山坐了,他只好坐到地上的床上。
文山并不急着说话,掏出烟点上,吸进,吐出,隔着烟雾看着庄秦,庄秦被他这神情弄得有点手足无措,索性挺直了身子,也盯着文山。
“哈,好吧,我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首先,我的同事刚刚给我一份资料,艾真住的别墅原来的业主是徐一国,这个你知道吧。”
“不知道,”庄秦没好气地说。
“哦,还有,徐一国出售给艾真的价格非常低廉,远远低于市场价。”文山停了一下,又看着庄秦。庄秦并不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文山继续说:“还有,艾真连这点钱都没有全部付给徐一国,房子的名字由于钱没付清,所以依然是徐一国的,就是说,房产证要等钱付清了,徐一国在律师所签了字,律师才会去办转名的事情。”
庄秦很认真地听着,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消息。
文山没有什么实质内容地笑了一下,“不过,事情在徐一国死前两天发生了变化。”
“什么变化?”庄秦脱口而出。
“你真的不知道?”文山迅速反问。
“废话,我怎么会知道。”
“呵呵,好吧,我告诉你,徐一国在死前两天到了律师所,签了那个字,就是说,那幢价值不菲的别墅现在已经完全属于艾真了,而艾真并没有付钱给徐一国,这个我们已经从各自银行帐号上查清楚了。”
“就这事?”
“就这事。”
“那你找我干嘛,这和他的死有关吗?”
“莫大关系。”
“你找到真相了?快告诉我,”庄秦霍地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我会告诉你的。”文山对他招招手,示意庄秦坐下来。
庄秦坐了下来,文山继续说:“这样事情就可以这么推理了,艾真在庄汉,就是你哥死后,不想再留在海山镇了,这时候她有一个情人,这个情人其实是在庄汉死前就有了,他们双双来到了市里,不知什么机会,艾真认识了徐一国,这个不明就里的徐一国被艾真迷倒,便开始追她,艾真和她的情人发现徐一国很有钱,于是便设计让徐一国上套,也可能是先知道了徐一国的底细,然后他们再设计让艾真去勾引徐一国,”文山停下吸了口烟。
“总之,这条鱼上钩了,然后提出借别墅或是租别墅,接着再提出购卖,并付了一小笔钱,很小的一笔,”文山用两个手指作了一个很小的手势,显得滑稽。
庄秦象在听一个天方夜谈的故事,不过很吸引,他听得入神。
“之后呢,艾真当然是手段高明,或者是那个情人手段高明,令到一段时间后,徐一国答应在没有付清款的情况下把名字改了。这可能是艾真给了什么承诺,比如结婚之类的,嗯,这个可能性比较大。”文山又开始看着庄秦在笑。
庄秦注意到文山带着狡诈的笑容,这让他不自然起来。
“不过,当徐一国这个笨蛋改完名后,便要求艾真要兑现承诺,这迫使这对小情人必须要做点什么来杜绝后患了,因为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便下了手杀了倒霉的徐一国,唉,人财两空还搭上性命,色字头上一把刀啊——”文山一付悲天悯人,他今天表情难得的丰富多彩。
“完了?”庄秦问。
“完了。”
“可是,他们是怎么杀的徐一国呢?”
“这要问你啊”
“问——问我?你是说——”庄秦突然明白过来,一下子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没错,那个小情人不就是你吗?”文山很轻松地一笑,站了起来,靠近了庄秦,好象做好准备怕他逃走。
“放屁,我——我——”庄秦气得浑身直哆嗦。
“不承认?”文山问,“难道你敢说你不是在庄汉死之前就和你的准嫂子发生过超友谊关系吗?”
面对文山的步步紧逼,庄秦退却了,他靠到墙壁边上,眼睛惊恐地望着文山,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文山掏出庄汉的日记本,摔到庄秦面前说:“你自己看看吧。”
日记本啪一声从庄秦身上反弹到地上,庄秦赶紧捡起来翻看。
艾真的家里此时飘荡着浓浓的红酒甜味。于琦摇晃着手里的红酒杯,看着这鲜红的液体有节奏地摇摆着,末了,和艾真轻轻碰了一下杯,相对微笑着啜上一口,旁边桌子的瓶子已经快见底了。
“我再去开一瓶吧。”艾真站起来说。
“我还想来点音乐。”于琦松了松系着领带的领口,抬眼看着艾真说。
“爵士?华尔兹?”
“中国二胡曲有吗?”
“当然,二泉映月?”
“不,江河水。”
庄秦仔细翻看日记本的时候,文山一刻都没放松警惕地看着他的脸部变化,直到看到庄秦双手发抖,泪流满面,他找了一下,好不容易找到半包皱巴巴的纸巾,递给庄秦,庄秦没有接,双手颤抖着手里的日记本,巨大的悲痛让他不能自已,喉咙里不时发出抑郁的咕咕声。
文山突然有点后悔,他是否不应该再用这本日记去翻起庄秦的悲痛。只是那个推理,非常合情合理啊,就象真的一样。
不过眼前庄秦的悲痛就绝对是真的。
“哥——”庄秦突然把头一仰,声嘶力竭地发出一声悲鸣。再也压制不止的痛哭声刹那间爆发出来,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渲泄,只有长期超乎寻常的压抑才能爆发的能量。房子里的空气一下子浓郁起来,每个分子都带着庄秦的悲痛,都沾上他的泪水。
文山一根接一根抽着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自知根本无法去制止庄秦的失控,只好等待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庄秦逐渐安静了下来,文山也坐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支烟,两人吞云吐雾了一阵。庄秦先开口了:“文警官,你的推理是错的,没错,我和艾真发生过的事情是真的,我不知道原来我哥全都知道,并为此而付出了生命。”
文山没说话,默默听着,等待着庄秦继续说下去。
第二瓶红酒也在杯子的碰撞间消耗尽了,二胡的缓慢忧怨仿佛要把这夜拉得无穷无尽。
“艾真,”于琦轻轻唤了一声,半躺在对面沙发的艾真从音乐里挣脱出来,看着于琦。
“我相信你了,”于琦笑着说。
“你相信我什么?”
于琦放下杯子,站起来去关了音乐,客厅里一下安静了下来,象被突然抽走了什么似的空荡。
于琦一本正经地坐在艾真面前,看着她说:“你和庄汉之间是非常纯洁的,连手也没有牵过,这个,我相信你。”
“呵呵,为什么?”
“很简单,如果你们是另一种关系,比如有更亲密的,激情的关系,就是说有过性欲的交流,那么,你们之间不可能会有纯洁的想象,或是幻想,要知道,唯一能让人无法摆脱的就是欲望。就是说,你们只可能从纯洁过渡到欲望,而不可能从欲望回到纯洁。”
艾真一言不发,静静听着于琦的分析。
“所以我认为,纯洁对于你们是可信的。然后你在催眠时表现的欲望也是可信的。为什么呢,其实你在催眠时表现出来的并不是真实的,或是曾经发生过的,而是什么呢?”
“是什么?”
“那是你的需求,你有欲望的需求,或者说你有需求的欲望,你是成年人,你需要爱的升华,也就是性。这是人性的本能。然而庄汉不能给你,他对你的爱情过于神圣化,他认为那是对你、对爱情的玷污。”“于是,你在梦里,在潜意识里,你会幻想庄汉变得激情万丈,这就是你的症结所在。”
“哈哈哈……心理医生果真容易做啊。”艾真突然大笑说。
“你说什么?”
“你知道吗?同样的话,在几个月前,为我死去的徐一国说过和你一样的话,他似乎很懂心理学啊。”
于琦笑笑:“当然你并不以为然是吗?那是因为这个是你的潜意识,你在清醒的时候并不会想到它。”
艾真正色起来说:“我当时相信了徐一国的话,决定接受他的提议。”
“什么提议?”
艾真看着于琦,没有说话。
“他提议你必须面对现实,去放开自己,尝试真正的性爱,是吗?得到欲望的释放,找回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对不对?”于琦侃侃谈来。
艾真盯着于琦的脸,点点头。
“嗯,这个徐一国果然有点见地,他说的是对的,那么,你们有尝试吗?”于琦问。
艾真依然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于琦的脸看。
“你们没有,是吗?”于琦很自信地说,当然,他只是凭职业感觉得出的结论。
艾真点点头,她看于琦的眼神变得有点茫然。
“你们当然没有,因为你的症状依旧。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自杀,只是象你说的,为了证明他爱你?”于琦在厅里踱着步子,一边努力活跃着他的思维。
“难道真是要用这样的方式吗?只有这样才能让我解脱吗?”艾真幽幽地说。
“是的,”于琦猛然转过头来,眼睛盯着艾真。
两人直直对视着。
于琦慢慢走近艾真,伸出一只手,要去揽过艾真的身体来。艾真象入了定似的,身体毫无反应,就在于琦的手触碰到她的身体的一瞬间,艾真突然象触电似地跳了开去,拼命摇晃着头说:“不不不,不行的,不行的,我不能——”
于琦挠了一下头发,“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去尝试,你害怕什么?”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艾真喊道。
“那是什么?”
艾真蹲了下来,把头埋在手心里,抽泣着说:“也许你们说得都是对的,但是我不能,我做不到。别人只要一碰我的身体,我就受不了,我全身都发抖,我接受不了,你要给我时间,给我时间,知道吗?”
“OK,OK,我明白,”于琦点着头说:“我明白,这的确需要时间。”
“你不明白,也许你们是对的,我需要,也渴望有个人安抚我的身体,可是,如果我不爱他,他不爱我,我是接受不了的。”
“你要怎么才知道他爱你呢?”
“我必须要证明,我要确信他是爱我的。”
“要用死来证明吗?”于琦问。
“不是的,不是的,”艾真抬起头看着于琦,脸上布满泪水,这让于琦心里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刺了一下的感觉。
“那是什么?”
艾真无力地站了起来,走到沙发上坐了下来,抽了张纸抹了抹脸上的泪,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说:“庄汉的死对我的打击非常大,这是一个无法抹去的阴影。你知道吗?那幅画,”艾真望了一眼墙角画架上的画像。
于琦也随着她的眼神看了一眼画架。
“那是庄汉死前为我画的,他从来没有看过我的身体,而是凭着他的想象,所以他把我画得如此完美,要知道,他之前从来没有学过一天画画。我相信,画上的我就是他心目中的我,只有真正的爱,才会在心里形成如此完美的我。”
于琦听了艾真的话,对这幅画有了更深的体会,便开始仔细端详起画来,的确,这是接近专业水准的一幅画,也许它的笔法并不成熟,技巧也不专业,但画里流露出来的一种摄人的美,却能让人心砰然为之一动。
“所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只要能为我画出象这幅画一样的人,他才是真正的爱我。庄汉在画完这幅画之后自杀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知道,也许他太投入了,他在画完这幅画之后,他爱上了画中的我,因为画中的我比现实的我更加完美,这使他绝望了,对我失望了,也许是这样吧,也许……”艾真越来越小声。
于琦慢慢走到画前,深深看着画中的艾真,里面的每一寸肌肤仿佛有了肉感,却又让人不敢伸手触碰,似乎那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任何人在她面前都是渺小而卑微的,她是皇,别人只是她的臣子。
忽然,于琦把头一甩,转身疾步离去,一会传来汽车启动声,于琦驾车离开了这座房子。艾真一动不动坐着,眼睛空洞无神地望着于琦离去的方向,时间空间在这一刻完全失去的意义。她不用去想,也不须去想,她知道,于琦的这个离去,意味着将会发生什么。这一幕和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多么相似。
(15)
三年前的那个晚上。
海风正努力不懈地一遍遍试图驱散亚热带燥热的空气,这种空气笼罩下的世界里,人们总有一种不安份的烦闷,说不出缘由,总是想做点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让身心涤爽一下。
于是,海里冲浪的人也特别的多,街上逛来逛去,打芒果,摘椰子的人也是成群结队的,每个人都不愿意呆在屋子里。当然,庄秦也不愿意。
至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那个地方,海滩僻静的一角。沙滩到这里便断了,没有沙子,只有一块块被海水冲击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这段时间他总是不自觉地就会逛到这里来,完全是无意识的。
其实也不完全是无意识。他在这里遇到过好几次他哥庄汉和艾真。他们只是找一块比较平整的石头坐着聊天看海,看海聊天。海浪声卷走了他们的声音,庄秦有几次靠得很近,走到了石头下面,也听不见他们聊些什么,后来他就放弃了,只在远远找块石头坐着。
如果正前方有大月亮的时候,他就会一次次发现,艾真的背影非常非常好看。
今天他走得有点远了,走过了他经常坐的石头,来到了他哥经常坐的石头前。他并没有发觉,石头都长得差不多,并且他一直在低头想一些莫明其妙的事情,没有留意石头。当他留意到的时候,他已经有点累了,不想走,反正也没有人,于是,他脱掉了因为汗水而贴着皮肤的衬衣。
庄秦把双手张开,全身贴在了大石头上,石头的凉意让他全身冰爽愉快起来,于是他一动不动,并闭上了眼睛。就算没有闭上眼睛,他也不可能看到远处有一双明亮乌黑的眼睛正借着夜色看着他黝黑结实的背肌。
慢慢石头吸收了他的温度,也变得温暖起来,庄秦耳边只有不断重复的海浪声,单调而重复的声音容易让一个人慢慢灵魂出窍,他感觉自己象睡着了,正进入一个梦境,身体也正剥离灵魂而去,耳边有一些热气呵护着他的血脉,舒畅无比。热气渐渐往下移到肩膀上时,迅速在全身漫延开来,整个身体被一股温暖柔软包围……
乌云罩住了月色,石头巨大的黑影遮盖住了生物的欲望。庄秦的身体在不断不断地收紧着,恨不能聚结成一个点,然后喷射出去……
当月亮冲开乌云时,光亮刹那间刺破了这个原始的秘密,艾真的脸突然真切地映出在他眼前,她那无力的娇躯紧紧贴着他的胸膛,粘滑的汗水刹那间变得冰凉激棱,两双迷醉的眼睛突然惶惶对视……
庄秦此后在每一次梦里都在跑,穿梭在夜晚海滩的石头间,拼命逃离,只是,这个石头群是无尽头的,他似乎永远都跑不出这个石头群。
(16)
“之后你们还有过这个——接触吗?”文山的问题问得很给面子,没有说得很直观。
庄秦摇摇头,“没有,我们还相互尽可能躲避。”
“可是,你哥死后,你为什么一直认定她是凶手呢?”
“也是因为那件事,我便认定她不是一个安份的女人,我哥那么安份老实,他会上这个女人的当的。”庄秦好不容易从回忆里出来,开始调整着自己的角色,这句话他有点咬着牙在说。
“那么,你认为她为什么要杀你哥呢?”
“不知道,我一直想找出原因。”庄秦茫然说。
“好吧,我告诉你,你哥真的是自杀的,这一点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肯定,百分之一百没有疑问。”文山拍拍他的肩说。
“你是说,那个女人是清白的?”庄秦瞪大了眼睛问。
文山沉吟了一下,“嗯,至少在你哥这个案子里她是清白的。”
“那么后来那个呢?和我哥死得一模一样的人,他也是自杀的吗?”庄秦有点不甘心。
“目前看来恐怕只能这样认为,”文山摊摊手说。
“那天我进了她的家,”庄秦说。
“你非法闯入民居?”文山感到惊讶。
“是的,”庄秦老实承认,“我想找找线索。”
“那找到什么了吗?”
“没有,妈的,还摔了我一屁股的狗屎。”庄秦非常懊恼地说。
“呵呵,”文山笑了笑,突然想起什么,收起笑容问:“她家养了狗吗?”
“这个,没有。”庄秦肯定地说。
“那你怎么会踩狗屎了?”
“走了狗屎运呗。”
文山点点头,用一种类似于语重心长、意味深远的神态看着庄秦说:“你小子可能真的走狗屎运了。”
(17)
临近下班的时候,小英子见于琦在房间里不知捣鼓些什么,便偷偷从门缝里瞄,只见于琦满头大汗在组装着几根木条,桌子上堆了许多颜料罐子,地上还放着一叠白布。看了半天也搞不懂于医生倒底在做什么,整天也不见病人,象入了魔似的。
小英子看看表,时间不早了,于是也没进去和于医生打招呼,她不想打扰他,就忧心忡忡地走了。
电话响了,于琦等了一下,没有人接,他看看挂钟,想小英子可能下班走了,便走出去接电话。
“你好,”于琦随口叫了一声。
“是我,艾真。”
“你好,”于琦一时不知应该说什么,便又重复了一句。
“我很好,你不是太好吧。”
“我有什么不好?”
“你的画架组装好了吗?你一定是在弄这个。”
“你怎么知道?”于琦奇怪了,通常料事如神的是自己啊,因为自己是个心理医生。
“我猜的,我想好了,如果你真的要为我画像,你肯定画不好的。”
“你怎么知道?”于琦有点赌气地说,其实他整天都在赌气,对于一个职业医生真的很不应该有这种心态。
“因为你并不了解我,我们认识才几天啊,徐一国就一笔都下不了。”艾真那头的语气非常温和,象在谈论着天气或花边新闻。
“你认为我连下笔都不敢吗?那你错了,因为我多了一个医生的责任心,我必须要为医治病人而做一切,”关键时刻,他总还记得起自己的身份。
“别为难自己,其实我打电话来是想说,”艾真顿了一下,仿佛下一个很难下的决定,口气也低缓下来,“我决定给你做模特,你可以天天晚上到我家画。”
这的确是于琦没有想到的,他对着话筒不知应该说什么,怔怔呆着。
“就这样了,你一会过来,我在家等你。”
艾真的电话挂了,于琦还在愣了一会才挂掉电话。
月凉如水,于琦的车开得很慢。有句话叫近乡情怯,他不是近乡,却有着情怯。这一路上,于琦突然异常的头脑清醒,每一棵向后倒着的树都仿佛在向他作最后的告别,每一盏掠过的路灯都似乎在为他挥手。
于琦不知道这条路走下去会意味着什么,但路一直在伸延,他就一直这样向前走着,他尽量开得很慢,却一刻也不想停下来。
我还是个医生,我能控制一切。
于琦使劲拍了两下脸,有一瞬间,他的视觉有些模糊,眼前的华灯出现了重影,有些虚幻,有些雾一样的东西在里面。
艾真在厅子里直直地坐着等他,娇小的身躯陷在宽大的沙发椅子里,显得孤独落寞,略带惶然的眼睛闪着孩子般的无助。穿透过窗子的条状月色把偌大的厅子切割成两半,这条月光切割线横卧过艾真的腿上,她的两只手静静地平放在合拢的两腿上。
于琦在门口站着,手里夹着画架和画布,背上挎着一个大包,刚迈进门来就停住了,他看着艾真,一动不动,他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他真的不知道。
“你跟我来,”艾真站了起来,转身往楼梯走去,口气低平,却不容拒绝。
于琦的大脑象失去了主见,毫不犹豫就跟着艾真上了楼梯。
走上天台,艾真已经站在边上等着他了,在她身边有一张帆布椅子,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于琦定定地望着艾真,她穿了一件白纱长裙,和她身后的夜空繁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白与黑的边缘上有点模糊,有些眩目。
“你坐在这里画吧,从这边望下去,你可以看到我,”艾真指了一下天台的边上,“下面是花园,我会坐在那里,当你的模特。”
于琦站着没动,他干嘛要动呢,他根本不知道要干什么,从哪里干起。
“那——,我下去了,”艾真轻轻从他身边走过,飘起的裙角拂过他的手背,有点痒,有点痛。
小花园里载了两棵大梧桐,细细密密的五角叶子相互依偎着,很安静,没有风,它们不必因此而不停嬉戏。碎碎的月光柔软清淡,照在微黄的梧桐叶子上,象挂了无数颗眼睛在张望着楼上楼下的两个人儿。
于琦轻轻地在那张帆布椅了上坐了下来,椅子是新的,于琦从椅子散发的淡淡漆味上闻出来了,艾真为他换了一张椅子,这不是徐一国曾经坐过的椅子吧。
画架已支好,于琦捡起了一支笔,捏着笔的末端,看着这块洁白无瑕的画布,他极力想象着,自己将会在这上面做出什么神奇的事情来。艾真会出现在这块布上面吗?
这时候,于琦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转过头,往楼下望去——
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于琦刹那间睁大了眼睛,全身所有能调动的触觉全都聚集到了视网膜上,有一股猛烈的血柱冲上了脑袋……
艾真正面对着他,站在右边那棵梧桐树下,白纱长裙自肩上滑落,绻成了一圈盘在她的脚边。
饱满圆润的肌肤如同一具玉雕,湿润的空气在天台与花园之间慢慢蒸发着,艾真的胴体在这里面仿佛开始融化,变软,化作一条条苍白狡猾的小蛇在空气中舞蹈……
于琦在很长的时间里屏住了呼吸,他不敢动,甚至不敢发生喘气的声音,生怕打破了这玻璃一般脆弱的梦境,之后,他的眼睛潮湿了,有泪珠从眼角缓缓流了出来。
艾真抬头看了一眼天台上的于琦,微微一笑,在旁边的躺椅上坐了下来,半侧着身体,然后撩起长发,转了几下盘起了个结。做完这些,她并起双腿,一只手轻轻自然地放在腿外侧,另一只手端着旁边小桌上的杯子,里面有预先准备好的红酒,浅啜一小口,酸酸涩涩的酒液顺着喉咙直到胃里,然后迅速漫延了全身。
稍刻,她放下杯子,摆好姿势,不再动作了。
于琦一直没有动笔,甚至手里的笔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他的手里掉落到了地上,他浑然不觉。花园里的一切早已在他的视线里模糊渐远,梧桐树的巨大阴影里涌起了阵阵的潮声,乌黑凶猛的海水咆哮而来,迅速有力地撞击着岩石,忽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很快又卷土重来,再一次的撞击,再一次的消弥。每一次撞击在他的脑袋里面回荡着被撞击后的震波,嗡嗡作响,连绵不绝……
他看到了,海面上泛起的银光,一片一片,慢慢汇集了起来,堆在一起,然后升高冒起,有了轮廓,轮廓逐渐清晰,变成了艾真的身体,还是那么苍白,娇小。在浪涛里起伏,摇曳,象一叶无助的扁舟,飘飘欲坠……于琦伸出了手,展开了臂,他想去扶住这小舟,拥她入怀……
“今天到此为止吧,”艾真的声音一下子打破了这海潮,扁舟,潮声退去,风平浪静。
艾真已穿好裙子,站到了于琦的旁边。于琦茫然地转过头来,痴痴地看着艾真,艾真看着他面前依旧洁新如故的画布,笑了一下,充满柔情关切的目光看着于琦,“你累了,今天先到此为止吧,好好休息一下,你会画出来的。”
“我会画出来的,”于琦喃喃地重复着艾真的话,象个听话的孩子般站了起来,随着艾真走下楼去。
(18)
文山走在宠物街的时候,被满街宠物店的狗狗猫猫们吼得心烦意乱,他不明白,那些动不动标价上千过万的丑狗有什么吸引人的,他最看不得有一种叫沙皮狗的洋品种,一脸的皱折,耷拉的眼皮,贼溜溜的小眼睛,根据他对犯人的经验,生就这样的眼睛,非奸即盗之辈也。根本不用证据,抓来一审,准保能供出个三偷九抢的事儿。
然而,这条充满奸盗品种的街上,尽是三三两两牵狗抱猫的美女,有狗吠之乱耳,有美女之养眼,也算是难得一见的美女与野兽之浮世盛景。
文山挨店串门,每次做这份事情,他总是有预先准备,那就是穿好一身毕挺的警服,因为现在的生意人眼睛精明过B超,是不是买货人,一只脚跨进店门时就把你看穿了,如果没有这身虎皮,他基本上会一事无成。
这种繁琐的调查取证工作他非常厌烦,正是因为厌烦,他总是亲自去做,这是他死去的老公安父亲对他的临终遗嘱,知子莫若父,他父亲心知儿子的急燥性子,临终前唯一对儿子的嘱托就是,所有你经手的案子,所以调查取证工作,你必须亲自去做,不要问为什么,只要你答应我就行。文山能不答应吗?
过了这些年,他慢慢知道了父亲的苦心,正是这每一次的亲力亲为,在极其厌烦恼燥而又无奈过后,总是有意外收获在等待着他,包括越来越平稳沉实的性格磨练。
文山在宠物街转悠的这几天里,于琦的画布依然如雪山般洁白安静。他和她在重复着每一个晚上,艾真按部就班,总是尽心尽职地充当着模特,每天晚上把于琦送上天台后,她就在花园特定的位置上把自己的身体裸露在梧桐树下,对她来说,每天晚上夜风的沐浴,月色的涂洒,这感觉象有某种魔力,越来越无可救药地扯住她,欲罢不能。
每天晚上,她准时迎来了于琦,又准时送走他,这个时候,养成一种准时的习惯是很有必要的。
庄秦日复一日在相隔二十米左右的距离间陪伴着白天的艾真,不管是上超级市场,美容厅,还是药店,服装店,当然,在文山的指导下,他变得更专业起来,起码他手里多了一个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了所有艾真的举动细节,包括她购买的内衣颜色,价格尺寸。
“记录这些真的有必要吗?”庄秦问文山。
“你妈怀你的时候,每吃多一只鸡蛋都是有必要的,小子,别问那么多,你只管记着就是了,”文山一边仔细看着庄秦给他的记录本,一边以教导的口气教导着庄秦。
日子过得有点缓慢,文山伫立在办公室的大窗子前,一根根抽着烟,望着窗下车来车往,他有点不耐烦了,但他知道,他必须等待,越来越强烈的信息告诉他,下一次,就是某一天,肯定是晚上,那个人,艾真,会踏入他的办公室。
文山的桌子上放着庄汉的日记本,刚刚,他又看了一遍,这段时间,他记不得看了多少遍了,在后来的阅读感受里,他早已没有了开始的激荡,变得平静,甚至开始感动,感动着一场鲜为人知的人间至情,那种感觉就象是,就象是偶然看到一朵静静盛开在充满乱石的,光秃秃的山谷里的一朵小花。这朵小花一定是明黄色的,在黄土地里并不那么起眼,有阳光照耀的时候,它会闪出光芒,乌云的日子里,它一言不发,守护着属于它的一方天地。
为了这朵小花,他必须有耐心的等待,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呢?艾真肯定不会挑选下雨的日子吧,他不喜欢下雨天,相信她也不会。但那天,她肯定会选择找他,而不是找其它人,这一点文山凭的是直觉,从与艾真的几次接触中,他感觉到了,如果事情不那么顺利,下一个重新进入她的别墅的人,一定是他——文山。
做完了一切,文山只剩下等待,他作好了准备,这一天会慢慢到来。因此,他一点都没有想到,艾真敲他门的这一天,会这么快就到来了——
(19)
这一天与平常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至少在文山庄秦看来。除了天气有点阴沉之外。整天都没有看见阳光,十二月的天气了,不见阳光的日子十有八九。今天是五号,小英子领了工资,早早下班去SHOPING.于琦闷坐在办公室里,突然感觉肚子特别特别的饿,很有大吃一顿的欲望。这段时间里,这种欲望不常有,他不想坐等它失去,立即弹起身子,披上衣服出去。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他就找了一家西餐厅,肉眼扒来了两份,他婉拒了餐厅附送的一杯佐餐红酒,自己点了一整支。他这样的客人是很令厨师自豪的,一阵狼吞虎咽消灭了肉眼扒,意犹未尽之余再点了一份猪蹄,餐牌上写的是德国风味,这对他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散发着肉香。
红酒可能很贵,味道有点特别,但他来不及细细品味,在肉尽的时候酒也干了。
过于充实的胃使他变得有点盲目。连续冲了几次红灯,甚至莫明其妙拐进了一条单行道。好在这是一条冷清的小道,只有两三部迎面来的车对他示以按笛不满以外,他顺利通过了。
今天晚上一定要动笔,就在那块画布上,于琦突然冲动地认为他的全身,全心,都充满了艾真的影子,闭着眼也能把她随心所欲画到任何一块画布上。
艾真在这些天里,每天变换着不同的姿势侧面,她的每一分每一寸身体都让于琦感觉到无比熟悉,就象本来就在他的脑海里一直存在着。
只是,每到后来,总会在梧桐树的阴影里幻化出海山镇的浪潮,海水,和那呼啸的海风,有时候,于琦认定只肯定代表了某种象征性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他认为他一定是爱艾真的,海山镇的潮水总是在呼唤他,难道那才是他和她的最后归宿,他们最终会回到那块汹涌着海浪的地方,奔涌着激情的海滩?只有那里才是属于他和她的地方吗?艾真从那里走出来,他必须要带着她,回到她来的地方去。
原来如此,于琦好象豁然开朗,原来艾真一直需要的,寻觅的,是一个能够带着她回去的人,如果她找到了,那个人必将会受到海浪的召唤。那是一块涌动着欲望和激情的地方,那是他和她最后的归宿,也是唯一的归宿。
文山架起了脚在桌子上,闭起眼睛养神。这并不是一个惬意的时刻,他的心有点乱,乱七八糟的乱。
有门卫打电话来,说一位名叫艾真的女士需要见他。文山一跃而起,突然精神百倍,他拿起电话匆匆讲了几句,刚放下电话,艾真就敲响了他的门。
“你好,请坐吧,”文山口气平平地招呼着,一边收拾起桌上零乱的物件,似乎他知道,马上就会和艾真一起出去了。
“谢谢,”艾真在文山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
文山自顾自收拾好文件后,抬头看了一眼艾真,微笑着问:“找我有事?”
艾真点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是什么事呢?”
“我想来问问,我家上个月发生的案子进展得怎么样了?我一直没有等到有什么结果出来。”艾真收起表情,客客气气地说着。
“哦,这个案子嘛,快结案了,可能明天就可以结案,”文山依旧微笑着说。
“那就好,我也不想这事情一直拖下去,开始我还以为你们会怀疑我什么,结果也没有一个人来找我问问话,我想努力配合警方好象也没有机会哦。”
“你会有机会的,如果我们需要你的话,不过,还是谢谢你,”文山客套着。
“那么,文警官,既然你们马上就要结案了,可以告诉我,我男朋友到底是怎么样死的吗?真是为了我自杀吗?”艾真说着突然眼眶一红,低下头去继续说:“他真傻,以为这样才是证明他真的爱我。”
“不过他可能是真的爱你啊,”文山顺着她的话题说着。
艾真摇摇头,“这太傻,他不知道这样对我更残忍,丢下我孤单单一个人。”说到后来,艾真哽咽起来。
“不过你还是很坚强的。”
艾真抬起头,带着泪眼看着文山,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要说。
“你要说什么?没事的,你说吧,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文山鼓励她。
艾真微微点头道:“文警官,你不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一个孤独的女人有多难,没有一个亲人,爱的人也死了……”
文山撕了一些纸巾递给她。
艾真抹干流到脸上的泪水后,止住了哭泣,说:“文警官,我今天不是来诉苦的,我就是想来问徐一国的案子什么时候结案,因为我可能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哦?为什么?”
“因为我又找到了一个真正爱我的人,我们虽然交往并不久,但我知道,他是真的爱我,他会带给我幸福的,我想和他一起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也许下星期,我们就会离开。”
“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因为我害怕。”
“你害怕什么?”
“我害怕我又会失去他。”
“为什么会失去他呢?”
“我是个苦命的女人,我的亲人全部死在大海里,爱我的人也一个个为了我而死去,我不明白为什么,越是爱我的人,越是不能永远陪伴在我身边,”艾真眼泪又开始止不住流下来,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让文山心居然也有点乱。
“文警官,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12月5号,庄汉的祭日,我一整天都很害怕,害怕另一个爱我的人又会死去,他越爱我,我越是忍不住地害怕,害怕事实再一次重复,”艾真眼睛里布满了惶恐,嘴巴也哆嗦起来。
“怎么会呢?每个人的想法都不是一样的,也许现在这个爱你的人他会想着永远和你在一起。”文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有点犹豫,脑海里浮现出于琦的脸。
“不不不,文警官,你不明白的,我一整天脑子里有出现幻觉,我预感到他一定会象庄汉和徐一国一样,一样从楼上跳下来,然后死去,永远离开我。”艾真说到激动处,双手扶着桌沿,眼睛直瞪着文山。
文山也回望着她,眼前的这个女人在这瞬间让他完全搞糊涂了,她的表现近乎完美,每一句话,一个表情都无可挑剔,这真是一个容易让男人产生保护欲望的女人,一直完全符合所有男人心目中女人形象的女人。
“那么,你认为他——会在什么时候跳楼死去呢?”文山迅速把话题回归到原来的轨道上来。
“今晚,就在今晚,”艾真捂住了脸:“我不敢回家,我一直在外面,然后我就想起了你,唯有你可以帮到我,我真害怕,害怕一回去就看到他的尸体躺在地上。”
“我想这不可能,他肯定不会死的,你放心好了,”文山微笑着说,象是在作一个平常的安慰。
“你不懂,文警官,你不懂,他会的,他会死的,尤其是今天,庄汉的祭日,我总有不详的预感。”艾真嘶哑着嗓子急急地说,身体也配合着发抖。
“那好吧,既然你认为他一定会死,那么,他会死在什么地方呢?”
“我家,就在我家,爱我的人,他们都是死在我家,那是个被诅咒的地方,”艾真的脸色异常苍白,看起来她完全被自己的想法给吓住了。
“那么现在我和你一起回你家去看看好吗?”文山站了起来,抓起汽车钥匙问。
艾真一下子抬头望着文山,好一会才象醒过来似的连连点头。文山于是走在前面,艾真跟在他身后一起出去。
文山驾着他的吉普车快速飞奔在路上,旁边的艾真双手紧紧抓着把手,眼睛一动不动瞪着前方,这种眼神可不美,文山瞄了她一眼后心里想。
人还没到现场,其实文山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一会将会看到的景象:有一部警车,一部救护车。
有一些围观的人,不是很多。
于琦会完好无事地坐在救护车里接受精神医生的检查,或是要到医院去。
庄秦呢,可能牵着一条饥饿的大狗,在给它喂点吃的东西。
那个画架,立在梧桐树下,肯定不会倒下来。
还有什么?
于琦的画布上抹了颜色吗?他首先会想到用哪种颜色来描绘他心目中的女神呢?
文山想着即将看到的情景,也想着艾真看到这一幕时会什么样的反应呢?老实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到底想些什么,文山到现在也不能完全了解,虽然文山已经完全了解她所做的一切,但并不能了解她所想的一切。
只不过文山并不想去了解她的想法,他很清楚,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她的身上有一种致命的魔力,如果他一旦想试图去了解她的话,必将会被她迷住,入魔,然后灭亡,这是必然的。这个女人的出世,她为这个世界带来的,便是所有男人所无法抗拒的欲望。并且,这是一种永远无法得到的欲望,因此它是最强烈的,最致命的。
当文山的车稳稳停地艾真家门口的时候,一切如文山所料。
车没有熄火,两人坐着没动。文山转头看着艾真。
艾真象个石雕似的,完全象只剩一付躯壳,整个脸部全部僵化住了,她望着眼前这完全出乎她意料的情景:
于琦正披着一条毛毯坐在救护车旁边接受几个白大褂的紧张检查,旁边守候着几个制服警察。
那条大狗正贪婪地舔着盘里的狗食,狗脖子上那一条长长的绳子被庄秦捆成一卷握在手里。
梧桐树下的画架静静立着,有一片飘下的梧桐叶子粘在了画布上,正好遮住了画中她的半张脸。
……
文山从腰间掏出手铐,伸手去拉起艾真的一只手,艾真完全象失去了意识,手无力绵软地任由文山把她扣在了方向盘上。
文山叹了口气,打开门,走下车来,走到于琦面前,看了一会目光呆滞的于琦,然后和警察说了几句话,再向庄秦走过去。
这时候,突然门口传来巨大的发动机轰鸣声,所有人目光都转向了门口文山的吉普车——
艾真突然发动了汽车,那部随着车里的人一起发疯的车猛然向人群冲了过来,大家高呼尖叫地慌乱地急忙往两边跳开,汽车冲进院子,向着梧桐树下的画架撞去,画架被撞到了车的挡风玻璃前面,随着疯狂的汽车一同冲进了房子里面,紧接着,一阵巨大的爆炸声从房子里面传来,一股热浪随着火苗冲出了房门……
(20)
公安局,文山的办公室里。
庄秦坐在文山对面,身旁放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
“你决定回海山镇?”文山问。
庄秦点点头:“是的,一会就走。”然后庄秦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递给文山,“这是你给我的工作,现在我可以交差了吧。”
文山微笑着接了过来,随便翻了一翻说:“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你事无巨细,全部都要有详细记录了吧。”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她用安眠药喂狗的事呢?”
“我并不知道啊,要不是你的记录里有她去药店买安眠药,我根本想不到这个,如何控制那个狗在特定的时间里跳起来跑走,这是我一直没解开的谜啊,所以,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可是你怎么就认定她买安眠药是用来控制狗的?”庄秦还有许许多多疑问,一直都没有时间可以问文山,没结案前文山也不会告诉他,今天他准备好好把这事弄个清清楚楚。
“你想啊,人为什么要买安眠药?”
“通常是失眠,”庄秦说。
“没错,但失眠是有惯性的,如果是为了失眠而买药的人,会一直有规律地购买,而不是隔了几个月才去买这么一点点,这就是疑点,当时我一看到就联想到不一定是人才可以吃安眠药的,狗也一样可以,这样的话,当狗在一定的时间里醒来,然后发现在一个不熟悉的地方,肯定会跑,这样她就达到目的了。”
“哦,所以你让我带一罐狗粮去就是这个原因,你想到艾真为了让狗一醒来肯定跑,她会饿那条狗一整天,是吗?你想到她用狗来杀人,也是因为我踩到狗屎让你联想起来了,是不是?你真会联想啊,呵呵,”庄秦拍拍扶手说。
“聪明,我知道你还想了解整件事,是吗?这样,你问,我答,因为现在要我从头去细想一遍,我实在懒得动脑子,”文山轻轻拍了拍脑门,表示脑子需要休息。
“好的,说说我哥是怎么样死的?你为什么咬定我哥是自杀的?”
“严格来说,你哥是意外死亡,但是如果没有那个意外,他也准备自杀的,但死的方式可能更难看,是用刀插在这里,”文山作了一个刀插掏口的手势。
庄秦脸色一阴,眼睛垂了下去。
文山继续说:“我是从日记最后一篇里想到的,那篇日记没写完,突然断了,肯定是什么意外让他停止了,这个意外就是他亲手画的画架在楼下被风刮倒了,海山镇的风很大嘛。当时你哥意识有点不太清醒,看到画的时候,他就象看着人一样,看到心上人一倒,他可能想伸手去扶,结果失足摔死了,现场的照片看来,不象跳下来的,而是摔下来的,就是这个原因。”
庄秦脸色有点悲伤,他看着文山,换了另一个问题:“那么,徐一国是怎么死的?”
“和于医生那个手法是一样的啊,我拿着艾真的照片在宠物街转了两天,终于给我找到了艾真光顾的那一家,老板娘告诉我,这个女人来买的狗当天晚上就自己回来了,奇怪的是狗脖子上系的绳子特别的长,有二十几米,她还在惊讶,那个女人的家肯定很大很大,不过狗自己回来总是好事,她还能再卖一次,便把绳子一扔了事。”
庄秦插问:“你是之前就推想到了她用狗杀人吗?”
文山摇摇头,“不是,我只是奇怪她的房子怎么会有狗屎,她又不养狗,野狗也进不去。但我想起了徐一国死时,我在她家后围墙看到了一个旧桌子,这使我想到狗可以自己从她家出去,那么,她家肯定曾经有过狗,不管如何,我决定先调查再说。”
庄秦非常佩服地看着文山说:“真有你的,后来你就因此推想到用狗杀人的方法吧。”
“是啊,我开始一直是以为艾真可能用精神控制法来让对方自杀,但这事太神了,并且变数太大,艾真不会用如此靠不住的手段吧。总之,自从见了宠物店老板娘后,我的推理基本就接近事实了,她只要在狗脖子上系个绳子,然后绕过画架,再牵到天台的帆布椅子脚上就行了,狗一跑,画架先倒,楼上的人看到画架倒了,肯定会伸头看,这样重心突然往边上靠,紧接着绳子再扯到天台椅子的脚,把那个椅子一掀起,人还不是百分百摔下去啊。”
“并且这样摔下去肯定脑袋先落地,必死无疑了,真他妈狠毒。”庄秦狠狠地说。
“我一直没把这个推理成立就是因为想不到那条狗如何控制它什么时候开始跑,并且一定要跑,而且是会翻墙跑走,这样才能万无一失。看到你记录的安眠药,我就一切都明白了,呵呵。聪明的女人。”文山更象是在赞自己更聪明。
庄秦紧抿着嘴点点头,“我哥真是不幸,遇到了这样的女人。”
文山收起笑容,严肃地看着庄秦说:“你错了,其实她非常爱你哥,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在怀念你哥。”
庄秦惊讶地抬起头,望着文山。文山一脸凝重,呼吸有点快,有点激动。这让庄秦不解,一点都不理解。
文山长长吁了口气,瞟了庄秦一眼,马上换了一个轻松的笑容说:“呵呵,这个我只是猜测,你想啊,她为什么每次布置的杀人现场都和你哥的死亡现场极其相象,这说明她一直对你哥的死念念不忘,可能是负罪感,没错,她和你之间是做过一件错事,一时冲动嘛,”文山说这件事时不忘添加一句安慰的话给庄秦。
庄秦咬咬牙,没说话。
“她的这种心理,加上很小就失去了亲人,长期的孤独和失去真正爱的,依靠的人,令到她的心理扭曲,她不惜一切令男人为她疯狂,她要男人都象你哥一样爱她,然后再叫这些男人象你哥一样死去,为她死去,并且要死得象你哥一样,这也许可以令她得到某些慰藉。”文山分析起来,心里也不免唏嘘。
“不要说了,”庄秦突然粗暴地打断了文山的话,站了起来,背起包,伸出手对文山说:“把我哥的日记本给我,行吗?”
文山看了他一会,从抽屉里取出日记本,庄秦一把接了过来,扭头快步离去。
文山扬扬眉毛,耸耸肩,然后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轻轻说了句:“祝你好运!”
然后他从抽屉里又掏出一张艾真的照片来,端详着,陷入沉思……
尾声——
一年以后,海山镇的清晨。
庄秦从渔船上跳下来,他刚刚出海回来,等鱼贩子下完了鱼,整理好船后,天色已放亮了,他准备回家好好睡一觉。
这时候海滩上有一些人在晨跑,庄秦微笑着享受这凉爽的清晨。这时,他看到有一个人正坐在海滩边,面前有一个画架,他正在聚精会神作画。庄秦好奇地走了过去,当他看到那幅即将完成的画时,不禁惊呆了,画里面的人竟然是一个活生生的艾真!
庄秦呆呆看了一会,画画的人浑然不觉后面站了个人,依然专心描笔。
庄秦慢慢走上前去,转头一看,不禁脱口而出——“于医生。”
(21)
很有智慧的人叫智者,智者说的话通常很有智慧,比如他们会说“铁笔如刀”,或者说“笔可以代刀,刀不能代笔”,甚至干脆连在一起称呼某一职业的人为“刀笔吏”。这些话的意思就是说,笔可以杀人,是一种很高境界的杀人,可以杀人以无形,杀人以谈笑中,杀人以横竖撇捺间。
我百分之一百断定有一个人在写《望欲》的时候心理发生了障碍,障碍就是那种象墙一样的东西,它堵住了正常的通路,令到扭曲。也许这个人是女人,她嫉妒艾真的美丽无尘,于是她往深里去窥探,发现美丽的外衣下有一颗险恶的心灵,自己心里有堵墙,就认为美丽里面也有堵墙,所以,艾真成了凶手,并且最后也死于羞怒。试想,有什么比死于羞怒更令人遗憾的呢?
不过,他也可能是男人,曾经爱过和艾真一样美丽的女人,结果是,他被美丽女人抛弃了。他很受伤,然后花了很长的时间去疗伤。在疗伤的这段时间里,如果他常常看到的是大自然的鲜花和白云,他也许就痊愈了。可是他并没去接触大自然,而是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小房子里,烟酒为伴,自怜自叹,觉得每个爱情都有危险,每份感情都是阴谋,于是,他开始在心里砌墙,在墙上贴一张美丽女人照片,天天挽弓引箭,在嗖嗖嗖中狂笑,累了就坐到电脑边写《望欲》这样的文章。
我不想去再猜测什么了,虽然我的职业就是猜测,揣摸也许更准确一些。我是心理医生,除了从没去过英国以外,所有人都把我和英国这个老牌帝国主义联系在了一起——我有一张大不列颠发出的心理学博士文凭。我的名字叫于琦。
艾真我见过,那件事我很有发言权,当时她最先就是找了我,没错,就在《望欲》里写的那个晚上,当时我们俩关在一个房间里谈了话,谈了什么只有我和她知道,那个心里有堵墙的作者怎么可能知道呢?他只是猜测,他凭什么猜测?他以为自己也有大不列颠发出的心理学博士文凭呢。
那天晚上月朗星稀,和风轻轻吹送。艾真是我最后一个客户,小英子告诉我她准时到了的时候,我其实等她已经很久了。为什么会有等了很久的感觉?我也说不上来,事情总是这样奇怪,当有特别的感觉的时候,接下来就会发生特别的事情。
艾真出现在我办公室是穿着一件黑色长裙,这让她的白皙肤色显得有些神秘感,细长的眉梢和眼角也很有神秘感,其它类似小巧却很挺直的鼻子、起伏有致的唇线、圆且长的脖子等,都可算是这份神秘感的搭衬。我觉得她很擅长制造气氛,于是,我把室内的灯调暗了一些,然后把大窗帘都拉开了,窗外的月光和灯光间间落落洒了进来。
艾真坐在我对面,眼睛在说话的时候偶尔看看我,我是一直都瞪着她望,当然瞪的时候输出的都是柔和目光,医生都得这样——为了博取病人的信任。她不是很善谈,说话断断续续,我必须不断地鼓励和引导她。比如她告诉我,她常常做梦,这是个羞涩的梦,这时候她脸上绯红,虽然在这种灯光下是看不出来的,但我猜她脸色绯红。于是我告诉她,年轻力壮的人都会有性幻想,具体表现形式总是在梦里,这很正常。动物发情期的时候还会拿头去撞墙呢。后面那句令她笑了。
“可是我这个梦很真实,真实到不象在做梦,”艾真犹豫了一下很坚决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鼓励她继续说出“很”真实的依据来。
“我是说……做过这个梦醒来后……我……那地方……有点痛……”如果她只是说“有点潮”,那就不是问题了,可她说“有点痛”,这让我迷惑。
“真的就象是……真的做过了一样……”我看到她低下头,声音很小,眼睛看着手,手指在绞来绞去,她的手指很瘦长。
我发现她的指甲修整得很好,长出指头有一些,尖尖的,上面涂了一层银灰色的光油。于是我问:“你一直都留着这样的指甲吗?”“是的,”艾真不解地看着我,看到我微微的笑容后,突然她窘了起来,我想,她是顿悟了。
“我是一个坏女人吗?”艾真开始了今晚找我的正题。她总是认为自己是个坏女人,她说,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坏女人,因为她手里有一条命案,她的初恋情人叫庄汉,一年前死了,有一部份人认为是她杀了他,另一部份人认为他因她而死。
“警察是怎么认为的?”“意外,警察认为是一宗意外,他失足从三楼掉了下来。”“你是怎么认为的?”“不知道,”艾真摇摇头,盘在脑后的发髻颤颤巍巍。
“不知道?”“我很内疚,心里很乱,我总是想着他,他对我很好,他很温柔,我很内疚……”我相信她心里真的很乱。
“你应该相信警察,他们总是对的。”客观上来说,警察肯定是对的,这个没问题。
艾真点点头。
(22)
“当然,死了亲密的人心里怎么也不会好受的,我理解,这需要时间,你应该相信事实,然后试着去适应目前的生活,只要活着,生活就要继续,逝去的人我们偶尔怀念他,想想曾经的开心日子,怀念也就成了开心的事情了……”——这就是我的工作,收集所有正确的、有道理的句子,针对不同的人在不同的需要里,把它们背出来。
“这些我都知道,其实,我并不是很怀念他,我脑子里总会有一些很奇怪的想法。”“比如……”“我总在想,也许真的是我杀了他,只不过……”“只不过什么?”“只不过,我怎么也想不出我是怎么杀了他。”“你可以假设。”“我有假设,可是没用,我想不出细节,我串不起来,但就是觉得我杀了他。”
艾真稍微有点激动,我必须用沉默来抚平她。我看了一眼窗外,夜色很静,依然月朗星稀,有和风微微吹送进来,窗帘飘飘。
“那只是你留在心里的负疚感,你能回忆起那天的事情吗?”我想这问题必须要从根源上去找出症结,心理学精神科这类的东西不可能治标,只能治本。
艾真点点头,眼睛眨了一下,我好象听到她叹息,可能我认为她这时候需要叹息,需要调整和过渡。
“那时候我们天天在一起,他很固执,一个月前说要给我画画,然后就买了画架颜料画布,天天晚上在我家给我画画。可是他从来没有画过画。”“为什么是晚上?”“他要画……”艾真看了我一眼,这次是真的叹了口气,“他要画裸体画,不过他画得真的很好。”“我明白了,你继续说吧。”“只是他很奇怪,非要跑到楼顶上去,让我脱了衣服在楼下花池前坐着给他画。”“你家人呢?”我必须要打断她了,她描绘的情景象艺术电影里的镜头,那都是偏执狂的导演们幻想的情景,我一直认为那些导演都应该上我的诊所来。
“这是真的,”艾真看出了我的疑惑,“我是个孤儿,我父母早两年出海遇到台风死了,给我留下了很大的房子,有很大的花园。”我点头同意,我想起她的资料里写的藉贯是海山县,那里的渔民都有大房子。
“继续吗?”“是的,”我对她微笑。
“那天是下午,他中午就来找我了,他说今天就可以完成他的画了,我想看,他不肯,说一定要画完了才能看,还对我说,让我出去走走,他想一个人呆着,把剩下的部分画好。”“你一直没看过那画?”“之前他对我说,不可以偷看,他每天晚上要回家,在画架上面盖一块布就走了,他相信我。”“你一次也没有掀开那块布?”“他每次走了以后,我都会去摸那块布,长时间站着猜布下面画了什么,老实说,我真怕掀开后,看到一个丑八怪,他可从没学过画画,要是那样的话,我会忍不住烧过它的,所以,我一直也没敢去掀开那块布。”
“后来你就一个人出去了吗?”“是的。”艾真告诉我,她一个人去了海边,那里有许多巨大的石头,那些石头很光滑,乌黑乌黑的,闭着眼睛摸在上面能感觉到在摸着大海。她和庄汉常常躲在大石头后面,他们都不爱说话,都喜欢闭着眼睛摸石头。
“你呆了多久才回去呢?回去以后他就死了吗?”艾真眼睛一下子落寞了下去,她点头,告诉我她回去的时候,家里围了好多人,警察都到了,她挤了进去,不对,她并没有挤,是人群给她让出了一条路,让她可以慢慢走了进去,当她看到门口围了很多人的时候,她马上就想到庄汉死了。
“你为什么会马上想到他死了呢?”“因为我有预感,从他开始要给我画画的时候,我就老是感觉他要死了,不过我不敢和他说,天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花池边,看着地上开出的花,在夜晚耷拉着花瓣,我就想,庄汉可能会死的,总有一天会离开我的。”“这不算,人总是要死的,可是你知道他会这么快就死了吗?”
“我看到了他躺在地上,上面盖了一块白布,白布上渗着血,我听不到周围的人在说什么,有个警察问了我的名字,就让我坐在警车上,我没有看到他的最后一面。”艾真抬起头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很平静在讲完了。而我没有发现她的问题在哪里,我在想,如果她讲的都是真的,那么,她会有什么问题呢?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是你杀了他呢?”“我搬到这城市的时候,他死了,我卖了房子,来了这城市,有一天,我突然就做了那个梦。”“什么梦?”艾真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突然想到她的指甲,拍拍脑袋,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啦。
“这个梦很真实,我感觉他回来了,压在我上面的人就是他,我甚至看到了他的脸,他晒黑了,变瘦了,却强壮了。”“你们以前有过性经验吗?”艾真摇摇头,“他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他只喜欢看着我。”我想我开始有点眉目了,于是我再问她:“如果他要求你,你会同意吗?”“会,其实我在等待他,”我猜想她一定又是脸色绯红,因为她的声音又小了,“他只是让我脱了衣服给他画画,我知道他很喜欢我的身体。”“你怎么知道?”艾真奇怪地看看我,口气里也充满奇怪:“他的眼睛象镜子,他看着我的身体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很美。”我忍不住就把眼睛往她身上扫了扫,我同意庄汉的眼睛。
“后来就一直做那个梦吗?”“是的,不是每天,但经常,醒来的时候头总是很痛,会痛上半天,我看过医生,医生让我多喝水。”“有效吗?”“有啊,现在我头痛的时候,我就一直喝水,很快就不痛了。”我很高兴,在纸上记下了这个高明的偏方。
“为什么这个梦会让你觉得自己杀了庄汉呢?”“不是这个梦让我觉得的,是在我认识了一国以后。”“一国?”“他叫徐一国,是我现在的男朋友,我来到这个城市后,想找一个房子,他做房地产经纪,带我看了很多房子,后来我看中了一个小别墅,因为里面有花池子,我喜欢有花池子的房子。”这个我同意,她是一个内向的女人,内向人象一个窄口的花瓶,她用小小的口和外界交往,却藏着一个大大的世界,而那个世界并不轻易改变,它有自己的模式,他们会为它守候一辈子。
“我的钱不够,他帮我担保了一笔贷款,还帮我找了一份校对的工作,我只需在家就可以工作了。后来他成了我男朋友,并且帮我供着贷款,他是个好人。”“你们住一起吗?”“不,他有自己的家,老婆孩子,他对我很好,从来没有碰过我,也没有要求过我,他只会照顾我。”“这样算是你男朋友吗?”说到男朋友,我又看了看她绞在一起的长长的指甲。
“为什么不是呢?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只有他和我作伴。”我望望窗子,窗子开着,可是我还是感到空气有点郁闷,“你和他说了庄汉,他告诉你,是你杀了他?”艾真对我的话感到诧异,“没有,我没有和他说,不过,我给他看了那幅画。”“庄汉给你画的画?”“是的,他很喜欢,可是……”“可是什么?”“他说他也想画一幅。”“为什么?”“他说,他爱我,比庄汉还爱,他也能画出更好的画,我问他,画能画出爱来吗?他说,不能,但是能体现出来。”“那他画了吗?”艾真点头,她说徐一国从第二天开始就变得越来越象庄汉了,着了迷似的买了那些画画的东西,他很认真地打听着庄汉所做过的一切,然后就做着和庄汉一模一样的事情,于是,她在每个夜色里,脱了衣服坐在花池子旁边,看着耷拉着的花瓣,想着,徐一国也要死了,也要离开她了。
“于是,你就想到,徐一国也要象庄汉一样死去,因此,你认为庄汉是你杀了他,是吗?”艾真拉下眼睑,轻轻地点头。
“你的这些想法强烈吗?非常地困扰你吗?”我想起我还没打听过她的症状,这是个很不应该的失误。
“非常的强烈。”“有多强烈?”“前天我又做了那个梦,梦醒后,头特别特别的痛。”“喝水了吗?”“我一直在喝水,可是头还是痛,脑子全是一个想法,他就要死了。”“徐一国?”“嗯,脑子里钻进这个想法后,就再也去不掉了,我想,他今晚就会死了……”“为什么?”“因为……因为他今晚就要完成他的画了。”艾真突然眼睛放出光来,照得我全身蹦了一下。
“今……今晚?”“是的,他吃晚饭的时候对我说,你出去走走吧,我今晚想单独把画完成了,然后我自己回家,你回来后掀开画布,就可以看到我的画了。”“他现在一个人在你家?”很奇怪,我也象突然来了一种什么预感。
“他今天好象很开心,吃了很多,然后就把我送出门,我就来了你这里。”我仔细端详着这个美丽的女人,想从她脸上找找她话的真实性。如果我没错,那么,她已经彻头彻尾疯了,整个晚上坐在我对面,给我讲着一个她的世界里虚构出来的故事,说得跟真的似的。如果她没错,那么,我疯了,我竟然这她这个故事的结尾而感到心如鹿撞。
“于医生,于医生……”“哦……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习惯性用医生术语掩饰着。
“我还好。”“那么,你会认为你现在回去后,看到家里围了很多人,还有警察吗?”“会,”艾真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看。
“人群会为你让出一条路,然后你会看到地上有块带血的白布,下面躺着徐一国,是吗?”“是的。”“然后警察把你带上车,让你看不到他的最后一面,是这样吗?”“当然。”我可以确定,我没错,她疯了。尽管她疯得那么的平静。
“如果,”我轻轻咳嗽了一下,“如果我现在和你一起回去,并没有发生你想象中的事情呢?”“这样的话,以后就要麻烦于医生你了,”这个美丽女人突然笑了一下,把我背上的汗毛莫明其妙笑得竖了起来。
“为什么?”我问。
“因为那表示我患上了妄想症,需要于医生帮我治疗。”
“OK,那我们走吧,为了接多一单生意,我们这就去证明你的确是一个病人。”
(23)
写《望欲》的那个人尽管想象力很丰富,他猜到艾真和我说,她知道徐一国今晚会死去。但是他还是没有偷听到我和艾真的对话。他想当然地把艾真刻画成一个蛇毒心肠的蝎子,这只能表示他心里有堵墙,把心灵扭曲了,他恨他所爱过的漂亮女人。一个人心里有恨,就会把再正常不过的人际关系想象成阴谋的交锋,把真情实意看作别有企图。所以,这样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其实我和那个处理徐一国案子的警察文山原来早就认识啦,我们是同学。
我很了解文山,他能成为警察,一点都不奇怪,他从小就好动,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是一种病态,叫作“好动症”。可我知道他从小无恶不作,得罪了周围的所有成年人,包括他父亲,唯一的例外是他妈咪。他不是不敢得罪妈妈,他只是不想。这便是一个恶人能成长为治恶人的警察的原因:他懂得人间还有爱,妈妈能给他爱,妈妈还活着,他就不能恶透顶了。
这些,写《望欲》的家伙就不知道啦。
很久没见到文山了,我第一句话就问:“你对这个案子怎么看?”他也很久没见到我了,第一句就说:“那个漂亮女人你认识?”
“她是我的病人,你知道的,我现在是医生,心理医生。”“她很漂亮嘛,”文山望着艾真的身影,她正坐在警车里,有个警察在问着她什么,可是她在发呆,她被吓坏了。
“可怜的女人,她要疯掉的,”我心里也很沉重,这样的事情很不幸,一个心理医生就要眼看着一个正常人慢慢疯掉了,而且还是个漂亮女人。
“这家伙也不知出了什么毛病,”文山说的是那个躺在地上白布下的徐一国,“晚上一个人跑到天台上画画,还坐在边沿上,我都怀疑他是存心找死。”“那他是自杀吗?”“看样子应该是意外,自杀的人怎么可能还那么入神地画画呢,是吧,呵呵。”我突然很有兴趣想看看那幅画,文山带我进了屋,直接就上了楼,这时候我没仔细看屋里的陈设,以后看到了再描绘吧。天台上很干净,几乎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围栏,孤独的画架竖在边上,三只木脚傲然挺立着。
文山递给我一根烟,我拒绝了,现在还不想抽烟,只想欣赏美术。画布上没有呈现出我想象中的美女裸体,只有一个女人身体的轮廓,斜坐着,坐在什么物体上面,画布上也没有表现出来,让人感觉画中人用很杂技的动作站立着,整体给我的印象是:烟雨迷朦的远处,有一个瘦女人在与地心引力作着成功的抵抗,可以45度角站立而不倒下。
“画得不错嘛,这算印象派吧,”文山凑过来看了看说:“可惜没画完就死了。”我摇摇头告诉他,已经画完了,文山不相信,认为我欺负他不懂艺术,文化水平不高。我告诉他,他的确不懂艺术,文化水平本来就不高,不过,我说画完了,不关文化水平的事,而是下面躺着的那个“画家”自己说的。
“他和你说的?你认识他?”“我不认识他,他也不是和我说的。”“同学,”文山严肃地看着我,“把你知道的统统说出来,这是命案,人命关天。”“可是说来话长啊,”我两手一摊。
文山看看周围,再看看我,“你的确知道点什么,是吗?”“我只是听说了一些话,然后再看到这个现场,现在连我自己也很迷惑,这个死者好象是注定是今天要死的。”“你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要多久的时间?”“大概一般老同学见面吃一顿饭的时间吧。”“那好,我们宵夜去,我请客。”“现在就走吗?”“现在就走。”
我还是站着没动,文山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着我,我这才抬脚跟上去,我问他:“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会为同学重逢而请我宵夜吗?”他说:“当然会,你这家伙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我们下了楼来,我先走到警车旁,安慰了艾真两句,她默默地看着我,我能感觉到她眼睛里的哀伤。我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她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紧很用力,她的手是冰凉的,嗯,就象冰一样的凉。我惊了一下,但没有挣出来,过了一会,她慢慢松开了手,把脸别了过去。
文山在旁边等着我,看到刚才的一幕,他脸上似笑非笑,我能猜到他在想什么,警察总是多疑,话又说回来,不多疑的能算是好警察吗?再把话说开去,艾真算是红颜薄命了,薄命的却不总是红颜。塞翁丢了马是坏事,可是不丢马,后面的好事也不会来。徐一国死了,艾真在伤心,如果他一直不死,艾真就会一直幸福吗?总之,如果可是之类的事情,鬼才知道呢。
(24)
那个快递员,名字叫庄秦。他到我诊所来的时候,说是文山的介绍。我当然知道,半小时之前我接过了文山的电话,并且答应了这是一次免费的心理辅导。医者父母心,我已经三十五岁了,尚未为人父,却也常常怀着父母心。我妈说,做人父母是喜悦的,为什么喜悦呢?因为感恩。一颗感恩的心看着天赐的礼物,就会有无尚的喜悦。
有时候我看着小英子,她是我聘请的护士小姐,二十三岁,我会皱着眉头努力去感恩。我想着她辛勤地工作,想着她为这间小诊所带来的春风春日。她打扫房间的姿势真优美,蹶起屁股象《收割》的农妇。可我并没有喜悦,只是庆幸,我给她的薪水并不高。
我开这家诊所有五年了,天天都很忙,偶尔晚上没有预约的时候,我也不急着回家。如果你们猜得对的话,就知道我会一个人喝酒,我总是在办公室藏起一瓶酒,为什么要藏起来,因为那并不是什么名贵的酒。和我一样收入的人都在喝各种牌子的威士忌,而我独好一种国产的,超市里常常买不到的,粮油店却总是不缺的酒,主妇们会用它炒菜,而只有我,用它赶走滞留在胸口的秽气。
有个笑话讲一个妻子偷喝了一口丈夫的酒,觉得非常难喝,于是问丈夫酒为什么这么苦,丈夫瞪了她一眼喝斥道:难道你以为我天天喝酒是为了享乐吗?这个笑话很好,好就好在丈夫说的是实话,男人喝酒并不总是为了寻开心。不过事实是,喝了过量的酒会让人感觉到很开心,不管胃里脑袋里有多难受,心里却很舒坦,无所畏惧,敢作敢当。也有例外,比如我,经常在办公室喝高了,酒意一波接一波,哼着《十八相送》,小心翼翼开车回家。
快递员庄秦是徐一国失足的目击证人,他拨了报警电话,否则,那个现场晚上路人稀少,可能会一直等到我和艾真到达了,由我亲自报警。活到现在,我还没有拨打过报警电话,虽然那个号码我烂熟于心。从这一点来说,眼前这个黑小子的人生里比我多了亮丽的一笔。
黑小子进来之前我听到他已经和小英子在有说有笑了,我只让他等了十分钟而已。
我慈祥地(因为发挥父母心的原因)问他,你觉得怎么样,有什么困扰你吗?他说,没有。我看他的样子知道他说的是实话。那么,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他咧嘴一笑,那口牙真是白,他说,是文警官认为我应该来看你。
“那你现在看到了,趁这个机会,你要有什么问题可以尽管问。”我的真实想法是,他应该马上告辞。
“于医生想着我没事了马上滚蛋,然后就可以下班去喝酒了吧,呵呵,”黑小子干脆架起了二郎腿,晃悠晃悠。
他的态度让我生气,我收起慈祥,换上严肃:“我还有许多病历需要研究。”“已经是晚上了啊,做医生太累,应该喝点酒松懈一下。”“是松驰,你用错词了,”我觉得他上一句话说得还不错。
“我也常常喝酒,不过嘛,我不象于医生,你们是喝名酒,我只能喝劣酒了,不过——”黑小子瞄了我一眼,看到我等待着他说话,自信起来,继续说:“我知道有一种酒,很便宜,却非常好喝,市面上不是到处都有得卖的哦。”“什么酒?”我飞快地问。
“桂林三花。”“哈哈”我得意地从桌子下提出一个酒瓶子出来,对着他晃了晃,“是不是这个?”“对罗,”黑小子一拍大腿,站起来从我手里抢过酒瓶,拧开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作陶醉状说:“真香啊……”“来一杯?”“你这有杯子吗?”“哦,没有”,的确,我总是对着瓶子喝,唯一的钢质水杯是我喝茶的。
“没关系,我喜欢对口吹,哈哈,我先来一口?”“请请请,”我可不是个小气的人,尤其和我同好之人。
我把快递员庄秦称为黑小子是很有根据的,他皮肤不是一般的黑,是那种泛着红光的黑。好在他的五官轮廓分明,高低起落都很有分寸,牙齿又很白,眉毛又很浓,侧脸的时候会有两边眉毛连在一起的错觉。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年轻的黑小子。唯一让我隐隐不安的是,他的眼睛戾气很重,声明一下,这只是个人感觉。一个人在陌生环境眼睛游离不定很正常,如果总是游离不定就不正常,如果总是斜着眼游离不定,那就是戾气。
他的戾气让我决定配合着他的意思,甚至配合到两人坐到地毯上共饮一瓶酒,推来换去几口之后,我们俨然是忘年之已一般,我相信,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我见过你的,于医生,”黑小子眼睛里涌现了血丝,冷不丁给我来了一句。
我浅浅喝了一口,看着他。
“昨天晚上,你送那个女人来的,女人,是吗?”我告诉他,你说对了。
“你和她很熟吗?”黑小子斜乜着眼珠了问我。
我告诉他,艾真只是我的其中一个病人。
“她很信任你。”“为什么?”“她抓着你的手。”“病人总是信任医生,尤其是当她很脆弱的时候,就象昨天晚上那个时候。”“这是你选择当医生的原因吗?哈哈哈”,黑小子狞笑着灌了一口酒,我看所剩不多,赶紧夺了过来,也灌一口。
“医生是一个很严肃的职业,”我很严肃地告诉他。
“是啊,需要总板着严肃的脸孔,所以我觉得你不象个医生。”“是吗?那你说我象个什么?”“杀人犯。”我手里的酒瓶差点摔了下来,“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就象个杀人犯?”“哈哈哈,”黑小子自鸣得意地站了起来,背对着我走了两步,突然转过来说:“你有嫌疑。”我看看酒瓶,还有一些,于是又灌了一口,我很想听听他的精妙分析。
“首先,那个女人看你的眼神非常无助,看着你,有点求助的味道,这说明她和你关系非同一般,并且她非常信任你,这有点超出医生和病人的关系;第二,那个女人非常漂亮,并且未婚,而于医生你也未婚,再并且,你们其实是很般配的一对;第三,那女人有了男人,对于医生来说,那个男人是个障碍;第四,当那男人竟然要离婚而迎娶女人时,障碍成了恶瘤,必须除之;第五,那地方是女人的住所,而男人死的时候,女人却不在,这就不正常了,约会哪有唱独角戏的啊,而偏偏又是和于医生你在一起,你们俩是互为不在场证人,这很不聪明嘛……”
“很有道理啊,”我点头赞同。
“所以,于医生你要小心了,我看昨天晚上那个文警官看你的眼神就不对,尤其是那女人抓着你的手的时候。”
“那么,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哈哈哈,这么聪明的于医生也要向我求计吗?”“当然要,”我看着他得意忘形的样子,心想黑小子这脑袋究竟整天寻思什么呢。
“那好,”黑小子收起笑脸,“第一计,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女人也干掉,不过手法要干净点,象杀那个男人一样,也就是说,你可以找个不在场证人,这个嘛,你可以找我,我保证讲职业道德,不过,我要价很高哦……”“这个可以考虑,还有其它计吗?”我很开心,他是个有经济头脑的年青人,社会仍有希望。
“第二计,如果你真的很爱这个女人,下不了手,告诉我你是怎么干掉那男人的,让我来干掉女人,这个要价会更高,因为我事后要远走高飞,这个计很稳妥,你可以找到无数个不在场证人。”“此计甚妙,可是两计中,你却成了我的心病,我还得依此类推,再找个人把你干掉,之后,又再找个人把干掉你的人干掉,我会跌入怪圈,不断去雇人杀上一个雇的人,直到我死掉,我会生不如死的,而且,我还必须要有足够的钱。”我直指利害,说得他不断点头称是。
“那我们就第三计,现在警察不是认为那男人是失足摔死的吗?我想他们也不容易找出证据,这段时间里你和你的女人赶紧远走高飞,这可是上策。”“为什么?”“走为上嘛,哈哈。”我犹豫着,“我不想离开这里,我喜欢这个城市,况且,警察要抓你的时候,走是走不了的。天网恢恢。”“你们可以找个深山老林,男耕女织,神仙伴侣啊,哈哈哈。”“我又怎么能让我深爱的人受苦日子呢,”这句话我绝对有感而发,不对,我还没这感受,但我发誓,当我有了深爱的人,我绝不让她受苦,否则,毋宁死。
“我们就不能再找出更好的方法了吗?一定有的,你还要再来一瓶吗?我这里还有。”我诚恳地对黑小子说。我喜欢他的聪明劲,和我当年有许多相象的地方。只不过,当年的我没有他这么黑的脸。
“没问题,反正我也闲着,我特喜欢这种推理游戏,你是当事人,你肯定会有更好的方法,说来咱们探讨探讨。”
我从文件柜里找出一瓶“桂林三花”,递给黑小子,他老实不客气开了就灌上一口,喉咙里咕碌一声,清脆利索。
“我想……你别再用"那女人"来称呼,好吗?”我对黑小子说。
“用艾真吗?”“这样很好。”
黑小子酒量并不比我差,有越喝越上劲的势头。直喝得他印堂发亮,天庭也发亮,地廓也发亮。最后,黑小子抓着我的手问我:“你真不打算带着艾真远走高飞吗?”
我摇头晃脑。他喷着酒气,横着脖子,眼睛斜斜地瞄着我,眸子周围的血丝仿佛要把嘴里的酒气点燃。
“你,你不后悔?”
出于职业习惯,我只好把黑小子今晚归类为“酒后妄想强迫症”。对症的药只有两种,一是他自己倒下睡一觉,二是我挥拳把他打晕,让他睡一觉。
结果,两味药都没用上,他蹦起来踢了我一脚,晃着步子走了。当时我躺在地上,眼前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再没力气站起来送客了。
(25)
相隔很多年后,我再一次见到了老同学文山,他现在是警察,我现在是医生,我们都在做挽救别人的事业。不同的是,他挽救在事发后,我的挽救在事发前。重逢的第一次他请我宵夜,出于工作。过了几天,他可能觉得过意不去,又打电话给我说,还要请我宵夜。
我们找了间火锅店,涮着肥牛和肥羊,有感而发地说,在人间,我们都在互相涮着人,互相被人涮。我告诉他,人也会被牛涮的,比如疯牛症。他愣了一下,看看桌上的肥牛片,突然哈哈一笑,夹了一大块扔到火锅里,翻滚的红汤瞬间吞没了它。
文山兜了几大圈,最终把话题转到了他的工作上,他说,干侦探是一行很有意思的工作,常常碰到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这事那事,比如长得一脸凶相的人,其实非常的温柔善良,再比如踩死蚂蚁都伤感的人,热血上脑时也敢拿刀砍人。
“这就叫逼急了会上房,狗急了还会跳墙。”
我问他还有什么趣闻,他说有十条街那么长。我说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喝了口啤酒给我讲了个故事:“这也不算奇闻怪事,也没有奇缘巧合,却是最令我震撼,当时我给他铐上双手的时候,我自己的手都在颤抖,我啊,十几年少说也见过几百个死人,抓过上千人,只有这一次,唉——”
我等着他慢慢回想起来。
“按刑法,他能枪毙八回,因为他杀了八个人,甚至包括六岁的小孩,罪大恶极吧,嘿,他上法院的时候,全村人集到法院门口要为他求情,这个王八蛋不领情,大喊后悔有两个没检查清楚,让他们装死混了过去,上刑场的时候喊的是,老子二十年后再回来,我靠——”
文山深深吸了口气,眼睛望着对面天花的某一点,我看到他在咬着牙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到底杀了什么人?”“村长一家,还有两个村干部。”文山说完又仰脖干掉一杯酒,我赶紧给他满上。
“贪官污吏吧。”文山点头,又摇摇头说:“这要是在解放前,他绝对是两把菜刀闹革命的典型,是条汉子。”
“汉子的定义不一定是勇字吧,我看应该是敢当二字,”这是我说的话。
文山看了我一眼,赞同道:“没错,他是坐在家里等着我们去抓他的,然后他带着我们去现场,还主动描述过程,一切配合无间,这个案子,我们只需要半天就可以完成刑侦工作。审讯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用开口,什么动机,凶器来源,犯案过程,他似乎是早打好了稿子,背熟了一般,滔滔讲来。”
一会儿,肥牛涮完,我要再来一盘,文山按住我的手说:“我们来点素的吧,土豆来两盘。”我依了他,另外再加四瓶啤酒。文山笑着问我行不行啊,我答,有人民警察在,酒胆就壮。我也问他你行不行啊,他答,有医生在,死不了。我说,我可是精神医生,不是内科不是跌打,他哈哈一笑说,喝多了不就是精神病吗,对号。
“你知道吗?你给我提供的事,我随便查了查,就碰了件巧事。”我表示愿闻其详。
“艾真第一个男朋友,庄汉,一年前不是死了吗?在海山镇。”“是啊,”这事就是我告诉他的。
“死因竟然和徐一国一模一样。”“没错啊,”这事也是我告诉他的。
“都是艾真的男朋友,都给她画了幅画。”“也对啊,”我觉得他喝多了,这事我那天就告诉他了。
“巧吧,嘿嘿。”“就这些吗?”“哈哈……你当我醉了?当然不是指这个,我是说,那个目击者,我让他去找过你的,庄……庄什么来了?”“庄秦。”“对对对,庄秦,他是庄汉的弟弟,亲弟弟。”“是吗?这真是巧了,世界真小。”“世界真是这么小吗?”“难道里面有什么奥妙,你查到什么了?”文山摇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这太巧了,太巧了。”“巧有什么问题吗?”“有,我问你,如果一个人死了,正好有个人经过,看到死人倒下了,而路人正好看到死者旁边站个人,手里拿把刀,这说明什么?”“拿刀的是凶手?”“是啊,不然哪有这么巧?”“可是只要路人没亲眼看到凶手把刀插进死者身体,事情就可能有其它版本,比如他要给死者削苹果,这时候从李寻欢从远处扔过来一把飞刀,把人杀了呢?”“有这可能,但起码我们会首先把拿刀的人作为嫌疑犯,直到找到李寻欢。”我同意,这是破案程序问题了。
“你怀疑庄秦有问题?”我试着问,当然我也知道在破案前打听是不对的。但好奇常常大于不对。
“你是心理医生,你见过他,觉得他有问题吗?”没想到文山来了一个反问,我想这才是他今天请我宵夜的原因吧。
我努力回忆了一下,能想起来的好象只有桂林三花酒了,“没什么印象了,他有动机吗?徐一国不是自己摔死的吗?”“摔死也可能是被推下去的。”“那么动机呢?”“还不知道,不过很容易推理出来,比如嫉妒,据我的经验,嫉妒是最大的潜在暴力根源。”我点点头,看着兴致颇高的文山,我知道他今晚有很多话想说,还知道他仍未婚,就是说,他和我一样,至今身边没有一个随时听他牢骚倾吐之人。
“佛家认为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盛。这求不得和怨憎会,便让人受尽嫉妒之苦,轻则醉三回病两场,重则食无味寝不宁,生不如死啊……”
“既然有佛祖作证,同意推理,虽然有臆断之嫌,呵呵。”
文山白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从我勘查现场的情况来看,徐一国失足的可能是最大的,现场并没有其它脚印或任何第三者遗留物品,如果有人推徐下楼,能不带一些扭打痕迹,除非那人是徐非常熟悉之人。那地方是徐的外室,根本不可能有普通朋友到访,退一万步说真的有朋友到访,徐也只可能在楼下接待,当时徐非常安静地在天台画画,能在这种情况下接近徐的人只有一个……”“艾真?她可是和我在一起吃饭啊,整个晚上,那天我还很失礼地打碎了一个盘子,自我处罚了一百块给服务员,呵呵,”说起这事我还有点不好意思。
“所以艾真已经排除。而且我调查到庄秦跟徐之间根本没有接触或者交往,你也看到了,那个天台很空旷,徐虽然坐在天台边,但他面对楼梯口,有人上来他不会没有发觉……”“也许那人从墙壁爬上去的呢?”“有可能,”文山点点头,很严肃地说:“在那么安静的环境下,从墙壁爬上去,又不带一丝惊动的声响,凶手就容易找了,因为只剩下一个嫌疑人。”“谁?”“蜘蛛侠。”“哈哈……”
我们碰了一杯,这样的聊天比同学叙旧更有意思,其实我们并没有多少旧可叙,金子般的校园时光里,我是好学生,他是坏学生,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合作或冲突,想想也是遗憾。
“这么说,庄秦又不是嫌疑人了?”“我只是说这事太巧了,庄秦却肯定不是凶手。”“为什么?没有其它可能了吗?”“没了,”文山摇摇头,“下午我都调查过了,在徐一国死的那一刻前后三分钟,庄秦在艾真家的街口一家房子门口和主人在签收快件,他们一起听到徐落地的声音,庄秦骑着摩托车过去看到了死人,不到一分钟时间里,跑回那家人屋里打了报警电话,这事从头至尾都有人证,非常的可靠。”
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相信了文山今天找我喝酒宵夜的确只是同学的原因,并没有工作上的事情需要麻烦我。说起这件事只是因为它太巧了,足以成为酒中趣闻闲聊。
(26)
艾真对我说,庄汉有个弟弟叫庄秦,他是原因。
“什么原因?”“庄汉非要给我画画的原因,我猜的。”“为什么会这么猜?”“他知道了。”“知道什么?”“那天晚上的事。”“等等,你需要来杯水吗?”“谢谢。”
艾真对我说:庄汉是个羞涩的人,他的头发永远是那么整齐,每一根都有它的位置,庄秦给别人讲他哥的故事说,他哥洗完头发后,并不用梳子,只要高喊一声,各就各位,那头发就自动整齐划一了。
我喜欢摸着他的头发,试图把它们搞乱,每次他只要甩一下头,它们又归位了。那个时候,我就相信庄秦的笑话可能是真的。
这件事很有趣吧,从庄秦口里说出来更有趣,真的很有趣。
庄秦经常说要给我讲他哥的故事,可是一直都没有真的讲过,庄汉会红着脸阻止他。
我想听,但不听也无所谓,所以我就笑。
我和庄汉常常去海边,去摸石头,我们称为摸海,那感觉就象摸索着大海一样,石头滑滑的,很凉,上面有一些波纹,象浪花,那石头太大了,我有时真想敲开它,看看里面是不是也有贝壳,说不定还会有大鲨鱼。
我不知道人的身体有时候摸起来也会象摸海,那是热热的,象大海被煮开了,还会冒热气。热的海会把人包起来的,包起来的感觉很飘……
唉……我是个坏女人,他用热海引诱了我,他只说了一句话,我现在就给你讲我哥的故事吧。然后就让我摸热的海。
那天,他的大黄狗在旁边吠了一晚上。
他的确讲了一个故事,我以为那个故事他哥是永远不知道的,因为那不是关于他哥的故事,那天的大海很热,只有我和他。
艾真还对我说:以后我总是感觉有双眼睛在我背后,在偷窥我,不不不,那不是庄汉,和庄汉在一起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强烈,是他,是庄秦,肯定是他。他的眼睛贼贼的,谁也躲不过。
我再也没见过他,过了几天,庄汉提出要给我画画,我就天天在家里给他画画,那时候,我就感觉他快要死了,就象花池里软绵绵的花瓣一样,坚持不住了,就死掉。
艾真最后又告诉我,徐一国也要死了,他的画就要画完了。我长时间看着她的脸,她有尖尖的下巴,象雪山的顶倒影在水里。我拍拍她的背,她坐着,我居高临下地安慰她,徐怎么会死呢,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艾真摇摇头,自顾自地说,会的,我感觉得到,一切都一模一样,时间到了,画完了,人就会死掉。
我苦笑,怎么可能呢,那是你的幻觉,昨天我们不是一起回你家看过了吗?徐一国回家去了,画还没有画完,今天他还在你家完成那画吗?
他说画完了,只要我回去,就会看到很多人的。艾真很是固执。
我继续安慰她,当然不会,昨天没有发生的事情,今天也不会发生。对了,你昨天回去掀开了画布吗?你看了那画画完了吗?
艾真摇头,我不能看。
为什么?
艾真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人死了,画才完,那时候我才能看。
我转身去取外衣,一边对她说,那么,今晚我还是送你回去,看是不是有很多人围在你家了,如果没有,请允许我进去,我想看看你说的那幅画,相信我,那对你的病有帮助。
我必须这么做的,我现在相信艾真的确疯了,根本不会有徐一国这个人,也不会有那幅画。这一切都是在庄汉死后,她悲伤过度,积思成疾,臆想出来的故事。我必须当面揭穿她,让她面对现实,放弃幻想,简单地说,就是把她拉回现实中来。
我取好衣服,艾真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看着她的背影,我想形容一下她美妙的背影,一时想不到好的词。好吧好吧,我看的其实是她的脖子,细而长,最直接的形容是,很白很白,象漂白过的藕。即使是生的,我也想咬一口。我转头望了一下墙上的画,一幅赝品《蒙娜丽莎的微笑》,那个洋妞在我这里微笑了好几年,我现在才发现她的粗脖子真恶心。
“你不走吗?”我只问了这一句,就这句话,却拥有巨大影响力,我马上看到艾真的肩膀抽动起来,她哭了。也许我说话的语气太硬了,美丽的女人需要温柔一点的语气,还有温柔的动作,我走到她身边,轻轻把手按到她肩上,她的手也搭上了我的手,这里面包含了许多意义:医生和病人通过手交流;病人和医生通过手交流;人与人通过肢体接触交流;男人与女人通过体温交流;我和艾真通过无声的动作交流;
“会好起来的,相信我,”我低声下气地说。
她点头,抽泣着。
“今晚月色这么美好,”我依旧低声下气说。
她点头。
“不能一直逃避下去,要学会面对,”我的声音好温柔。
“我知道,”她停止了抽泣,抬着看我,两行珠泪挂脸庞。
苍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我无端涌起了吟诗的愿望,为什么是这两句,好苍凉。之前好象还有两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从前有一个姑娘叫杜鹃,她长得很漂亮……”我蹲了下来,把她的小手放我手心,我想给她讲个故事。
她静静地看着我,睫毛上挂着湿润,嘴角挂着微笑,鼻子上没挂什么,或者是挂是向往,因为我的故事很美。
“后来,小伙子死了,姑娘夜夜啼哭,最后,泪干血尽,姑娘也死了,变成杜鹃……”
故事讲完了,她被感动了,慢慢地闭上眼睛,安祥的神态把我感动了,我仰起头,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我还是决定送她回去,有些谜底一定要揭开,我是一个称职的医生。如果没有徐一国,那就不会有那幅画,如果没有那幅画,我就会好好爱这个女人,毕竟她令我感动嘛。《望欲》的作者根本不会知道,值得爱的人是能让你在一瞬间莫明其妙感动的人。
(27)
子曰:四十而不惑。所以,我一直认为在很多事情还没有解惑之前自杀的人,都把生命当作儿戏,太不应该了。怎么能这么儿戏呢,怎么能比爱情还儿戏呢?爱情已经够儿戏了,编了一个杜鹃的故事就以为找到爱情,这是很儿戏的事情。后来我想到杜拉斯的《情人》,她唠唠叼叼青春期在越南的穷困时,连故事都没讲,就把处子身交给了中国老男人。
交完处子身后,杜拉斯躺在西贡的那间小房子的床上,“这床与那城市,只隔着这透光的百叶窗”,外面人影来来往往,“人影规则地被百叶窗横条木划成一条一条的。”近在咫尺,“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而我们,能感受到他们的什么东西,全部声响。”这就对了,爱情来的时候,突然产生了两个世界,一个是外面的大世界,一个是两个人的小世界,大世界不知道有小世界,小世界带着得意的微笑,看着大世界在身边来来往往。
诊所里有个小世界,汽车里有个小世界,走进艾真的房子,我突然感觉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陌生的世界里有沙发,沙发面前有一张大茶几,茶几上有一张白纸,纸上写了几行字,字的署名是徐一国。徐一国在纸上说,他出差一周,是急事,他的画会在第八天来这里完成,他还要艾真保重,头痛就多喝水,时间是昨天下午七点。
现在我知道了,徐一国是真的,他的字写得很难看,这种人会画出好画,你们信我也不信。我说,艾真,我想去掀画布。她脸色突变,怔怔地看着我,样子很吓人,我都说不出话来了。
“不可以,不可以,你不可以上天台。”艾真也许想让我相信天台上有猛兽,猛兽会掐着我的脖子,露出尖尖的虎牙。
“我们可以一起上去,这对你有帮助,”我微笑着,尽量轻松地表达出我的勇敢,我并不害怕猛兽,我可以保护她。
艾真拼命摇头,这种反应让我不忍心。我相信她一定亲眼见过天台上的猛兽,的确非常厉害,我不可能战胜它。
“我们必须去面对它的,是吗?”我相信,没有什么猛兽是不可战胜的。
“不要,不要,一定不要,”艾真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应付我的勇气了,她说话乏力,摇摇欲坠。
我走过去扶着她,让她在沙发上坐下来,我决定妥协,改天再去战胜天台猛兽。
“我害怕,”她低低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确无所不知。
“我今晚又会做可怕的梦。”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什么梦。”“它一定会发生的,我不喜欢这个梦,好痛。”艾真仰着头看着我,我读到了恐惧,还有求助。可是,我怎么能帮她做这个梦呢。不,呸,我怎么才能帮她解除这个梦呢?
我有点混乱,因为我一瞬间产生了混蛋的想法。我安慰她:“如果不睡觉,是不是就不会做梦?”
“可是,我现在好困,我很累,”她的所有力气全部都抽离了她的身体,支撑她的,只剩下我的手臂。
“喝点水吧,然后好好睡一觉,你会做个好梦,”我抽不出手臂,无法给她倒水,可是我必须要脱出身来给她倒水,如果她睡了,我就要去掀开那块布,到天台上去,战胜猛兽。
我把她柔若无骨的身子抱了起来,踩着楼梯上了二楼,进了她的卧室,把她轻轻放到床上,下楼,倒了一杯凉白开,上楼,扶着她的身体,看着她喝完了水。她没有完全喝完,就倒卧到床上了,我突然也感到口渴,把剩下的小半杯水喝完了,杯子边沿上竟然残留着她的余香,象玉兰花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我神怡了好一会,转身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这个时候,一个正派的男人会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作为一个有正当职业的男人,轻轻拉过被子给她轻轻盖上,轻轻脱下她的鞋,轻轻放到地上摆好。还要做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就轻轻退后两步,轻轻地把手抱到胸前,眼睛轻轻地拂过她的脸,欣赏那白的细的长的脖子。
她的下颌到脖子展现出一条绝色的弧线,月光盖在上面,仿佛雪后的深山,幽深静谧。我突然又想吟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
这时候,就在这时候,我果然听到有一个轻微的停车声,滋一下。从天台上传来。
我紧张地想,假如猛兽就在天台上的话,在这么一种险恶的情形中,我必须冷静。我是这样分析的:艾真在床上,随时会有恶梦纠缠,届时我有责任把她唤醒,所以我不能离开房间;猛兽在上面,我只能从楼梯上去,猛兽守株待兔,以逸待劳,它暗我明,必败无疑,反过来,我守在房间,它下来一进房间,杀它个措手不及,我军必胜,所以我不能离开房间;两下一权衡,我都不能离开房间。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猛兽等不及了,我听到了脚步声,非常轻,也不坚决,在天台上转了两圈,还没有走下楼梯的打算。这给了我更多的思索时间,这时间里我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手里没有武器。
厨房在楼下,如果我速度够快,还来得及,或者它一直不下来,有了武器,我也可以上天台迎敌,这是个勇敢者的想法。我看了看酣睡中的艾真,我必须保护来之不易的小世界的完整,才刚刚开始,来日方长。时间不允许我过多考虑未来的幸福生活,我轻轻脱下鞋,猫了身子,悄无声息,象一只灵快的猫,窜着下楼去找武器。
我找到了一把菜刀,为了保险,我还别了一把勺子,望着在月光中闪着寒光的武器,好不得意。我决定不再扮灵动的猫了,直了身子上楼。刚走到楼梯口,我看到了一个身影闪进了艾真房间。
不好,猛兽发动了进攻,目标是艾真。
也好,我可以后发制兽了。
这条上楼的路好漫长,我克服了。当我出现在房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形的猛兽,背对着我站在床头,手里拿着一块白布,正紧紧按在艾真的嘴和鼻子上。多么可怕的一幕竟然被我撞见,不由得我血冲脑门,大喝一声——别动。
人形猛兽突然直了身子,还是背对着我,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回头面对我,直接翻过床,跳到阳台前,单手撑栏,一个漂亮地鱼跃,就消失不见了。
我冲到阳台上张望时,什么也没看到,目光所及都是树影,由此可见人形猛兽的动作多么的灵敏。可是我更关心的是艾真,我回来看到艾真带着微笑睡得正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还看到她嘴上还盖着一块小白手帕,有一股淡淡的药水味好象从手帕上飘出。
我这个时候肯定被战胜猛兽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直接就捡起手帕去探索药水味的来源,我的方式是用鼻子去嗅,只是这么一会的功夫,我证实了药水味果然从手帕上来,同时,我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啦。
(28)
我悠悠然转醒过来,猛眨了几下眼睛,等我可以适应光线的时候,我看到艾真的脸,那是一张笑脸,象一朵阳光下灿烂盛开的桃花,桃花不知在何处,人面笑在春光里。其实现在正是盛夏,但“春光里”更能体现我的心情。
我刚想坐起来,看到艾真手里举着菜刀和勺子,我差点吓晕过去。有经验的精神科医生不会走近手持凶器的病人三米范围内的,而我和艾真之间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
千钧一发之际,艾真拿菜刀和勺子互相敲击了两下,发出当当当的冷冷声音,说:“谢谢你昨晚帮我驱赶了梦魔,嘻嘻。”
我转过脸去,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树叶上闪耀着碎碎的金子,小鸟在树丛间穿梭啾鸣,好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啊……
从今天开始,雨季结束,乌云散去,林荫下,西湖边,都会有一对倩影徘徊。这边看,接天莲叶无穷碧,那边瞧,映日荷花别样红。
从明天起,倩人儿要下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你喝水吗?”艾真拍拍我的脸,把我的诗兴一扫而空,我紧张地问她,你头痛吗?她摇摇头,不痛。
“那我想喝水,”我一跳而起。
我没忘记,要给小英子放一天的假,她很久没有放过假了。听到她在电话里高兴的声音,我一高兴,追加了三天的假,她更高兴了,我说,那干脆五天吧。小英子一听,沉默。我问她你怎么了?她担忧地说,于医生,你是不是病了?还是不想要我了?我大声向她保证,我身体倍棒,对她的工作倍满意。
我们一起做饭,一起吃饭。我们,我和艾真。
在《望欲》里面,于琦和艾真是莫明其妙的,为什么,因为作者本身就莫明其妙,他只看到了于琦走近了艾真,他没有看到于琦是怎么就走近了艾真,所以他觉得艾真是个坏女人,应该有一个羞怒中死去的下场。如果他不忽略这一段甜蜜的日子的话,那么羞怒中死去的就是他自己!
我靠。
再如果,找回该死的《望欲》作者来看看什么叫甜蜜日子,他肯定会很“怨憎会”地看到:于琦和艾真加起来有六十多岁了,他们吃完饭也不刷牙,就接吻。
于琦是个无知的家伙,一辈子没有见过女人,竟然给女人的鼻子起名叫“偷偷”,意思是总偷看嘴巴接吻。
嘴巴的名字是“甜甜”,意思不解释了,太肉麻。
给女人的眼睛起名叫“羞羞”,因为有害羞的事情时就闭上。最无耻的是第三天晚上,他又给女人起多了两个名字,这事非常无耻,你们自己看吧——
那天晚上月朗星稀,和风轻轻吹送。
因为星稀,没有什么星星可看,他们在厅里放了很暧昧的爵士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听爵士,喝红酒,肯定有下文。
艾真的丝质睡袍很薄,虽然灯光很暗淡,于琦的眼睛可是贼亮贼亮的。
艾真的手臂很光滑,衣袖遮不住,于琦就上下其手,“其”暂指艾真。
艾真的小腿也很细光洁白,裙摆遮不住,于琦也上下其腿,“其”还暂指艾真。
艾真说:“你开心吗?”于琦说:“今晚月色很美。”艾真说:“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于琦说:“这样的时光我等了很多年了。”艾真说:“我以为我有过,可现在最真实。”于琦说:“当我看着你,我就知道我的等待价值。”艾真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又感觉不是很真实。”于琦说:“当夜晚来临,世界象失去了颜色,我不知道我等的人是否存在。”艾真说:“这是不是又是另外一个梦,如果是,我喜欢这个梦,不要再醒来。”
就这样子,两个无耻的人在各说各话,越说越长。我们应该相信于琦,他的确在等待,不然他干嘛上下其手和其腿。
于琦说:“我醉了。”意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艾真说:“我听到了大海的声音。”
于琦吞着酒,肯定不止酒,还有口水。接着他就吻上了艾真可怜的小嘴,小嘴一定很难受,她在呻吟。
他们脱衣了。
于琦还脱了裤子。
之前,于琦在脱裤子之前,他捧着艾真的胸口,眼睛很迷醉——事后他会把今晚的一切归罪为醉的。
他捧着它们,眼睛很迷醉,目光很放肆,艾真都不好意思了,她闭上了“羞羞”,甚至“偷偷”都屏住了呼吸。“甜甜”不时发出闷响。
于琦的“甜甜”说话了:“它们也应该有名字,就叫……荡荡和漾漾。”艾真把身子一缩,别过身去,背对着于琦。哈,她不理他了,这么无耻的名字。
停停停。
我一脚把“怨憎会”踹开,还喝完地上的半杯红酒,伸手一把抱住了艾真的肉身,上楼。
(29)
我还想到了一件事,“怨憎会”的家伙由于怨憎,他只能写悬疑小说,目的是制造一些悬念,让人摸不着头脑,然后在故事的后面揭蛊,读者恍然大悟了,作者得意忘形。这是浅薄的,因为悬疑小说的目的是制造悬念,不惜歪曲事实,淡化真情实意。真实的生活是这样的,生活中充满人性化,充满庸俗化,充满情色化。人生苦短啊,女士们先生们。不庸俗一点就没法生活下去,不情色一点生活就淡出鸟来。我于琦这一辈子,只要过五天没淡出鸟来的生活,其它三十五年淡出鸟来也值得了。
我常常想把我那部黑色本田换成切诺基,然后弛骋大漠南北,哪怕一辈子就一次,一辈子也只能一次了,一辈子能一次就不错了。可是这点小小的愿望十几年了也没有达成,原因很多,比如小英子需要我的工作,比如父母在不远游,比如诊所不可以停业,租金要准时,比如每月的医生聚会不能缺席……总之,这城市突然少了我就不行了,再说,弛骋大漠南北是有一定危险的。
我感觉切诺基离我越来越远的时候,这五天的庸俗和情色就格外的珍贵。我害怕时间的飞逝,我们都害怕,所以五天里,我们总是和睡魔抗衡到最后一刻,屡战屡败。
但我们屡败屡战。
“你困吗?”艾真依偎在我怀里,问我。
“不困,你呢?”我们总是这样互相鼓励。
“明天你就要走了吗?”艾真握紧了我的手,我们斜着躺在床上,床头上的烟盅里塞满了烟头,小小的道具就显示出了这个屋子的颓废味道。
我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明天徐一国会回来,他是这个屋子的主人,而我,只是个过客。
“你带我走吧,”艾真喃喃地说,我抱紧了她。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你不想吗?”我摇摇头,对她笑笑。
这些天来,我已经熟悉了她的每一分每一寸,她头发的味道,她皮肤的味道。
“有时候真希望一走了之,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象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会有。”艾真的神情真象个孩子。
“我和你在一起之后,再也没有做过那个梦了,真奇怪,你说,是不是因为我真实体验了,梦就消失了?”我对她微笑着点点头,她再也不会做那个梦了,我赶走了人形猛兽。
这个房间我也很熟悉,这个屋子我也很熟悉,我却不喜欢这里,从没喜欢过,我刚才一直不回答她的问题,是因为,这五天里,屋子有一个地方我一直没涉足,她不允许我涉足,就是那个天台。
我和她之间还存在着一个禁区。
也许就是这个禁区,让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末日将临的激情。当激情来临的时候,我会不顾一切,脑子一片空白,仿佛生命只在此刻。激情过后,那个禁区便久久盘旋在头顶。
我研究过爱情这个课题,从心理学的角度。我把爱情按递进形式分为三个阶段:爱情,占有欲,得到或者得不到。
它们的过程是这样的,当爱情发生,双方就会随之产生占有欲,占有对方,如果没有产生占有欲,只是说明爱情并没有发生。
占有欲越强烈,爱情的感觉就越深刻,最典型的表现形式为山盟海誓,发誓要永远占有对方。
这时候,进程里会发生两个方向:得到或者得不到。
如果得到,占有欲就减退了,同样,爱情也在减退,直到消失,这是世间最无趣的事情,所有离婚都是因为无法忍受爱情之后的无趣。
反之,如果得不到,那么占有欲越发强烈,到了临界状态,会转化成为恨,恨有很复杂的成分,包含了嫉妒、暴力、摧毁。这时候,爱情早已不复存在。
值得一提的是,转化到恨的爱情往往是最美的,因为悲剧最美,证据是古今中外无数的爱情故事,凄美极致催人泪下的都是悲剧。
这个课题得出的结论是:一、人类的审美观里带有自虐的成分;二、爱情在任何状态下,都是短暂的。
我躺在艾真家的大床上,裸着身子,其中一边感受着艾真温热的身体,另一边凉嗖嗖的。我的眼睛注视着洁白的天花板,穿过天花板,有一个禁区。这个禁区也许是阻止这五天的爱情成为世间最无趣的事情或者成为最美的悲剧的唯一理由。
当一条直路突然成为一个路口的时候,选择哪一条继续走下去,另外一条都肯定成为你这辈子驱不掉的遗憾。这是宿命定律。
如果选择马上死在路口呢?这么想吧,我放弃前面的两条选择,转过身来,回望曾走过的这一路,仿佛又传来一路的欢声笑语,有花香有鸟鸣,我越看越开心,我会想,这一路走得真愉快,真他妈值。
这样的话,我就永远不再转回前面去啦,我干嘛要把背对着花香鸟鸣呢?
(30)
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堵墙,那是自己永远无法逾越的唯一地方。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人都需要心理医生。只不过,我不建议每个人都去找心理医生,因为那样的话,你的人生从此只剩下悲剧。原因很简单,心理医生只能帮助你找出那墙,却无法托你一把,翻过那堵墙。如果永远不知道有堵墙的存在,那有多快乐啊。
我一直在寻找我的墙,你们看我有多悲哀,知道肯定有这么一个东西,却老是找不到。所以,我必须放下我的主观,用客观的眼睛去看问题。客观很重要,即使是发生在身边的事情,当你变成一个客观的人的时候,我就消失了,于琦出现了。
于琦很高兴看到现场井然有序,艾真虽然很疲惫,但却毫发无损地坐在警车里,并不是《望欲》里说的,开着警车去自杀,事实上,她根本不会开车,警车是国家财产,也不能轻易被利用来自杀。
那个报案的快递员,在隔离区边上和一个警员在交谈,正确来说是在做着警员提供的问答题,他所说的一切将会被记录在案,必须想清楚了再回答,这本是个很严肃的问题。这个黑小子看样子并不是很严肃地对待,他的眼睛不时往那边瞧,那边指的是艾真所在的位置。
艾真脸色苍白,这时候已过了晚上十一点,起风了,有些冷,艾真抱着手臂,绻缩在车厢里,有一些树叶被风吹起,毕竟萧索死人夜,风光不与往日同。
艾真在一瞬间看到了庄秦,起初没在意,一会觉得脸熟,再回过头去认真看。庄秦仿佛在等待这目光的回归,甚至有些焦急。
我们再看看夜空,有七八颗星天外,看久了,有时间空遽的感觉,在时间概念里,没有任何物理物质可以叫暂停。如果把概念泛化,有一种东西却可以叫暂停,甚至可以叫倒退,这个东西名字很长,全称是“当似曾相识仿佛熟悉无处寻起或有前缘的四目相对时”。
艾真的嘴角抽了两下,眼睛眯了起来,庄秦的脸在她眼中象一杯水泼在水墨画上,模糊弥散开去……
这时候,庄秦看到于琦和文山钻进警车里,呼啸而去。
最后一个夜晚,我们穿上了衣服。我说,今晚月色真好,我想出去走走。艾真说,我们去看看海吧。我想到海边有点远,就说,好主意,我们走吧。
我在黑夜里开着黑色的车,我用它载着我们最后的花香鸟鸣,向着海边缓缓驶去。
大海,自有它的胸怀和思想。那不是我们能领会的。因为它太大,我们太小。那是一个大世界,我们努力营役的,小小世界而已。
上面就是我每次看到大海时的感慨,每一次都是一样,即使身边多了一个艾真。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眼睛很平静。
我在想,如果在最后一夜,我总是想着已经是最后一夜了,那么,焦燥的心态等于连这最后一夜也没了,为什么不能象她一样去好好享受最后一夜呢。这么想着,我的眼睛也和她一样平静起来。
她和我说:我从小就喜欢看海。
我说:因为你出生在海边。
她说:可是我从来没有出过海,我甚至不会游泳。
我说:怎么会呢。
她说:从小父母不让我到海里去。
我说:那你不想去吗?
她说:我想过,我妈对我说,大海看的时候最美,跳进去就不美了,它会把你吃了。
我笑了,说:她那是吓你的。
她说:我妈说得对,他们为了生活要跳进去,却再也无瑕欣赏了。
我说:那也是无奈,要生活就必须接受无奈。
她点头同意。
她说:还是站在远处欣赏最美,还可以欣赏的时候为什么要跳进去呢?
我说:跳进去是体验,欣赏是无法体验的。
她说:难道欣赏还不够吗?
我一下子答不上来,只好笑。
过了一会,我能答上来了,就说:欣赏是一种美,体验也是一种美。
她问:哪种更美?
我答:没有更美,只有最美。
她问:什么最美?
我答:感到最美的时候就最美。
她扑滋一笑。
她说:欣赏不就是感觉到最美的时候吗?
我说:不一定,体验的时候也会感觉到最美。
她扁扁嘴说:男人是不是都要体验,得到了才觉得最美?
我说:不一定吧,不过我是。
她眼睛突然暗了下去,说:是不一定的,庄汉就不是这样,他也喜欢欣赏。
我的眼睛也暗了下去,说:你想他了?
她摇摇头,说:可是欣赏并不真实,生活总要有真实的东西,不然会做恶梦的。
我说:有时候,真实也是恶梦。
……
在海边的一夜,我们都成了哲学家,谈着很玄妙的话题,仿佛都看破了红尘,透彻了世间。实际上,我心里象眼前的海浪一样,一刻也没有平静过,有许多人形猛兽在翻腾咆哮。
《望欲》里谈到我和艾真去了海山镇,我们还上了山。事实不是这样的,我们只在今天晚上一起出了趟门,我们不是上山,我们是下海。
下海对我很有帮助,象往常某些时候一样,我突然有一种想法,这个想法好象存在我脑子里很久了,却又一时理不清是什么,就是不能一下子很清晰地表达出来,但的确是个想法了,并且是个能引起我一点点兴奋的想法。
在以前的其它事情上,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就好象突然闪过一个灵感的感觉。
闪过这个灵感的感觉之前,我和她并排坐在海滩上的时候,她突然说了某一句话,这句话加上当时的情景,让我突然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非常熟悉,就象我们真的曾经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一起呆过,她也说出过一模一样的话。
当然,这不可能,能够解释这现象无非两个:前世我们经历过一模一样的事情;或者这事情曾经被我梦过。
不管哪个,都表示,我和她真的很有缘份。
出于医生的本能,我更倾向于相对比较唯物主义的解释,那就是曾被我梦过。那么,命运是可信的,因为梦里能让你预见未来。
这么说来,我们俩的此时此刻是必然的。我和她一定会认识,一定会一起在这个时间里走到这个地方,她也一定会说出那句话。
多么可怕,我们的未来早就被注定了,不管你怎么艰难挣扎,都是徒劳,你最终的前程都是注定的,你一定会这么选择,那是你的命。
多么可喜,我何必徒增许多烦恼,反正我挣不挣扎,最终的选择都是一样,那是梦中注定的,也是命中注定的。
“艾真,”我说:“你相信吗?我们今天晚上一定会来这里看海的。”“为什么?”“这是命注定的。”艾真看着我笑了一下,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我看着茫茫大海,心有余悸。
看完海,我开着黑色的车在黑夜里回到了她的家,那幢小别墅里。车刚刚停在门口,我看到艾真张大着嘴巴,就是那种很惊愕的表情。
“怎么啦?”我关切地问。
“屋子……”“屋子怎么啦?好象没着火嘛。”“灯……那灯。”我仔细看了看,没什么东西,灯火正常通明。
“我们走的时候,我只开了门口的小灯,现在屋里的灯全亮了……”
说完她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说:“是不是他回来了?”她小声说:“不知道。”“那你进去吧,我回去了,”我感觉到我的声音非常的平静。
“不不不,”她紧紧地抱着我,“我不进去。”“你迟早要回去的,”我安慰她,拍拍她的手背。
“我不想离开你。”“我也不想,我们可以改天见,”我有时候真的好COOL.
“不对啊,”她突然松开抱我的手,脸色凝重起来。
“又怎么了?”“你看那铁门,是被撬开的,他有钥匙的。”
我也看见了,的确如此。我关掉车灯,熄了引擎,说:“走,我们一起进去,有我在,别害怕。”我紧紧拉着她的手,她紧紧跟在我身后,我们推开铁门,我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大,观察到里面并没有反应。可能没有人了,我壮起了胆,拉着她走进了客厅。
里面一片狼籍,所能看到的物件没有一件是完整的。需要描述一下吗?我太生气,不想描述了,反正是象被狼群光临过一样。
“你看这个,”艾真从地上捡起一叠文件样子的东西给我,那是几张照片,上面有一个稍胖的中年男人,地点就是这屋子的门口,有一张是这男人站在二楼窗口。另外还有几张打印纸,上面有一个表格,很工整,表格里记录的是男人出入这间屋子的时间表。
“这位是徐一国?”我问。
艾真点点头,看着这片狼籍之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看来,他老婆来过,醋劲的破坏力真大。”我这句话把艾真眼眶里的眼泪一下子勾了出来,我急忙掏出纸巾给她,她接过后默不出声上楼去了,我跟了上去。不用说,上面也是狼籍一片。
我们默默站了许久,我忍不住走过去想抱抱她,她轻轻推开我说:“你先回去吧,我自己会收拾的。”“你,行吗?”我问。
“我想安静一下。”
“万一他老婆又回来呢?”我问。
“回来我也不怕,”我看到艾真脸上带着坚毅,只好点点头,让她有事马上给我电话,她答应了,我转身离去。
我并没有走远,我把车开到路口,刚好能看到这房子的大门的地方,我停了车,决定守一晚上,我怎么能把她一个人留下呢。
(31)
自从徐一国死的那天晚上以后,我一直没见过艾真,我在等着她和我联系。我理解她需要一些时间安静和恢复,那是必须的。
有些事想起来的确有趣,徐一国的死对我竟然有正面的影响力。比如让我重逢老同学。同窗的缘份是可贵的,我是个重情义的人,文山也是。在那天之后,我们联系就多了。文山会有一些意外的生意带给我,他的工作上有许多需要心理辅导的人,通常都是那些痛失亲人的家属。
那天,文山直闯我办公室。直闯这样的事情倒也很符合他的性格。
他把一叠预约资料扔给小英子后,好象还开了个什么玩笑,把小英子逗得象摔破了玻璃般的笑声响个不停。
之后,他进了我办公室,我们总会聊上半小时。我问他,为什么不见徐一国的家属做心理辅导,难道她们不伤心?真实意图是,我想认识那位醋劲奇大的女人的心理世界。
文山告诉我,那家属用不着,他老婆根本在幸灾乐祸,老公死在情妇家,半老徐娘得了一大笔财产,从此既有了钱,又眼不见心不烦,简直要当喜事办了。
文山的话虽然刻薄了些,但我相信是事实,心里就有点闷闷不乐,老想起艾真发呆的脸。
“那案子也结了吧,”我问。
文山看着我,深不可测的样子。
你怎么了?我问,你需要心理辅导吗?
他突然哈哈笑了起来,神秘地说:“这案子峰回路转了。”“说说看。”“徐一国很可能是死于他杀,我们决定重新展开调查。”“为什么?”“因为发现了一个疑点,而这个疑点如果可信的话,可是个重大突破。”我感到好奇,但不方便追问,只能等待。
“告诉你吧,如果这个突破成功,当年海山镇那个庄汉的案子都可能要翻案。”“有这么伟大的疑点?”“没错,”文山得意地点点头说:“我就老琢磨,怎么会在同一个人身边发生两起一模一样的意外死亡事件呢?这本身就是一个大疑点了,这样的机率几乎不可能。”
“那不一定,据我了解,因为两个死者死前都在做同样的事情,所以容易造成同样的失足,如果第三个人还是那样坐到天台边上去的话,说不定哪天也一样摔下来。”文山点了根烟,然后把玩着手里的烟,好一会才说:“这个我们早想过了,差点也就按这个想法结案了,不过,前天局里收到一封匿名信,似乎是个知情人写的……”“他告诉你凶手是谁了?”我突然想起那个庄秦,该不会要栽赃给他吧。
文山摇头,“没有,信里只提供了一个线索,画了一幅漫画。”“呵呵,有意思。”“这幅画非常明显,老实说,如果那是真的,我真他妈佩服那个凶手,太他妈巧妙了,打死我也想不出来。”文山的话调起了我十足的胃口,我想他看出了我渴望的眼神,故意顿了一顿才说:“想看吗?老同学。”
我笑笑,点点头。我的确想。
文山竟然掏出的是一张被他装得皱巴巴的纸,扔了过来,我展开一看,上面画了一张凳子,画工很拙劣,不过好在凳子不怎么有难度,再拙劣也能看出是一张凳子来。其中一只凳腿上画了一根线,那条线故意扭得弯弯曲曲,这样看起来就象一要绳子了。绳子另一头一直伸延到纸的尽头。
我看完了,也理解了,很容易理解嘛,我还给文山,笑着说:“很简单的方法啊,不过好象很管用哦,只要一拉绳子,那凳子一歪,坐的人猝不及防,当然要摔下去了,呵呵。”
文山接过纸,随便团成一团装回口袋,笑了一下说:“有时候,我们总喜欢把凶手想得太复杂,其实真相往往极其简单直接,哈哈。”
“问题是,这是不是真相,信里提供的只是一种可能。”“是啊,我们要找证据。”“这种证据不好找啊,凶手拉完凳子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收起绳子,拍拍屁股回家。”“不愧是心理医生,哈哈,这就是问题所在,今天我们的人去现场取证了,如果能在墙沿上或凳腿上找到绳子残留的痕迹,就可以确定了。”“能找到吗?”我不无担忧地问。
“如果匿名信说的是真的的话,就肯定能找到,那么大力的摩擦,肯定会留下一些擦痕和纤维的,我们有专家。”文山很是自信。
我相信他说的话,“写这个匿名信的人很厉害嘛,会不会就是凶手呢?”“也可能是一个业余侦探爱好者,这样的事我们常常遇到,有时候还真能帮上忙哩。”“关键是了解案子的人并不多,如果你们找出写匿名信的人,说不定对找凶手很有帮助。”“老同学,我们也不是万能的,写信的人不想暴露自己,我们基本上很难找到他,就算面对面。人家不承认,我们也没办法,怎么说,他也是在帮我们。”
我又想起庄秦,我说:“那个目击者,庄秦,上次他来我这儿,我们聊天,我觉得他蛮聪明的,也喜欢逻辑推理,说不定就是他写的,当然,这是心理医生的直感,如果这么说来,这事就更有趣啦。”“哦,怎么有趣?”“你想啊,一年前,他哥死了,他们哥俩情深,他一直对他哥的死不能释怀,肯定一直在琢磨,认为另有凶手,琢磨了这么久,就琢磨出了这个方法,碰巧徐一国的死和他哥简直一模一样,他便给你写了匿名信,希望你因为这案子,也顺带牵回一年前的案子,为他哥的死来个水落石出,报仇雪恨。”我这一番话说得文山不断点头,“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小子是有点古怪,眼睛挺贼,哈哈哈……老同学,你也可以做侦探了。”“行,医生混不下去了,我就做私家侦探去。”“不过,这么说来,两个案子相隔一年多,如果都是用同一种方法的话,凶手应该就是同一个人,谁会跟着艾真那个女人一年多呢?”“嗯,”我点点头,脑子又开始活动起来,我喜欢做逻辑题,“这里面好象有情杀的味道了,死者都是艾真的男人,莫非凶手一直暗恋艾真,看不得她身边有男人出现?”“这是动机之一,可是有漏洞。”“什么漏洞?”“凶手怎么可能肯定知道艾真下一个男人一定会象庄汉一样傻乎乎地跑到楼上去画画呢?要令到死者做这些事情,除非——”我一惊,“你认为艾真是同谋?”文山点头:“也是可能性之一。”
“你这个于情理不通了,”我想了想说:“如果艾真是同谋,那么,她的动机是什么?她既然能和凶手同谋,为什么不直接就不找男人了,和凶手在一起,两人都遂愿,也用不着处心积虑去杀人了,杀人毕竟不是好玩的事情。”“是啊,凶手杀人是为了艾真,而没有艾真的帮助他又杀不了人,这真是个大难题。”文山挠头抓耳。
“可能艾真并不是真的想帮凶手,而是无意中帮了凶手的忙,”我试着转一个方向去推理。
文山接得很快说:“我们想想,如果凶手就是艾真本人呢?她岂不是很容易办到?”我不同意,“第一,她的动机何在?为钱吗?徐一国和庄汉死了,她一分钱得不到,只得到痛苦。如果靠拢我的职业,她有精神问题?喜欢杀人?这个我可以保证,她不是精神病人,最多是有时候有点神经质;第二,这个最根本,她根本没有作案条件,我是说作案时间。”
文山坐不住了,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突然他停下来看着我说:“能把一年前庄汉的案子和徐一国案子联在一起的只有两个人,艾真和庄秦。”我看着他。
文山继续说:“如果艾真不是凶手,那么庄秦有可能是凶手吗?”我还是看着他,我还没想好。
“你看看,庄秦如果是凶手的话,他的动机是什么?”我接道:“他暗恋他哥的女朋友,一时兴起,把他哥杀了?这好象缺乏说服力,怎么说还是兄弟情深,最多是找机会引诱大嫂罢了,不至于杀兄吧,再说,杀了兄也未必能夺嫂。”
文山摇摇头说:“那可不一定,妒火可以焚身。他哥死了,他为什么不在家里好好待奉父母,非要跑到城里来打工?会不会是追随艾真而来?兄死,嫂子尚未夺到,他不甘心,跟到这里,找的工作可以不时在艾真家附近转悠,看到艾真另有男人了,妒火再起,有了一次经验,第二次就容易多了,于是故伎重演,把徐一国也杀了。”
“真有这么强烈的妒火吗?”“从他的一些行为和种种巧合,我不得不这么怀疑。”“可是,你调查过的,他好象也不具备作案条件,况且他是报案人,当时还有证人。”“这正是我费解的地方,如果是他,一定会有尾巴露出来的,他一年前干过一次,第二次可能经过改良,方法更巧妙了一些,巧妙到可以制造不在场证明了,我必须要参透这其中机关才好。”
我赞许文山这种探索精神,并且在心里为他祝福:主啊,帮助可怜的人吧,让他在两天里,参透奥秘吧……
“我要走了,”文山说完就往门口走去,“回见,我要赶紧回去参透机关。”
(32)
文山走后我脑子久久不能平复下来,可能刚才转动得过于激烈。总之一直很混乱,这使我想起了几天前,我遇见过一件怪事。
这件怪事发生在我和艾真去海边的第三个晚上。也就是徐一国出差回来的第二个晚上。趁此机会,我想把时间理顺一下,最近很多事都有点混乱。
那就从徐一国出差开始理起吧:徐一国出差,扔下还没有画完的画。
我和艾真泡了五天。
第五天晚上我和艾真去海边,回来发现艾真家被徐的老婆砸了。
第六天,徐一国出差回来。
第七天晚上,我遇见了怪事。
第十天,徐一国从艾真家楼下摔了下来,死了。
第十三天,文山在我办公室和我一起作了许多精彩却无结果的推理游戏,使我想起了第七天晚上遇到的怪事。
那真是一件怪事,前天和艾真去了海边,感慨连篇。昨天徐回来了,今天我心情苦闷得很,晚饭一个人出去吃饭喝酒,喝了不少,过了点量,头重脚轻。吃饭的地方就在诊所附近,我懒得回家了,酒后不能开车。决定回诊所去过夜。
我趁着最后那点清醒,回到诊所,开了门,把门反锁上。进到里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想找烟,找不到。我马上就放弃了找烟,动也不想动了,半躺在大班椅上。感觉脑袋快被撕裂,房间里很暗,光线来自窗外的霓虹灯,落在地板上映成一个大方块,窗帘飘动的影子晃得我眼花,仿佛有个人站在那里摆来摆去。
突然,我真的就看到了一个人影,直直站在窗帘旁边。我身子一下僵直了,背上一阵发凉,酒好象也醒了一半。
我抬起眼来,没错,窗子边就站着一个人,背对着我,那背影似曾相识。
看真了是个人,我反而不怕了。刚要开口,那人先开了口:“于医生,你很苦闷吧,喝酒伤身啊,再说也没有帮助。”
“你是谁?”“你会想起来的,”那背影一动不动,我想站起来去抓住他。突然,他垂立的手一举,应该是右手,迅速地往上一扬,我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就觉得身子一歪,屁股下的椅子竟然自己倒了,连累我一起扑倒在了地上,额头狠狠碰上了地板,很痛。
我全力软弱无力在趴在地上,不过我还是努力地抑头找那个背影,听见那人说:“这个送给你吧,也许能帮到你,”说完他那只手挥了一下,黑暗中我听到啪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我还想说什么,可是那背影已经一步跨到了窗台前,单手在窗台上一撑,一个漂亮的鱼跃,翻窗而去。
我惊得差点喊出来——是他,人形猛兽!
我挣扎着爬起来,窜到窗前,伸头张望,外面鬼影也不见一个了。我并不奇怪,艾真家二楼啊,人形猛兽都能如此身手,我这里只是一楼而已。
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直怀疑是在做梦,不过额头上的刺痛可是实实在在的,我想起人形猛兽走前好象扔了个什么东西,便开了灯,发现是一条细绳,一头系在我的椅子脚上。
有件事我好象忘了说,可能被人形猛兽摔了一下,摔坏了脑子,令我有点健忘,可这事不能不说。这就是人形猛兽所说的——我的苦闷。
这事发生在我前面说过的时间表的第六天,也就是遇见怪事的前一天,我和艾真去海边的后一天,那天徐一国出差回来了,我以为那天是见不到艾真的,没想到,下午的时候,她自己来到我的诊所找我。
她没有直接到诊所来,而是到了对面的咖啡厅,然后打电话给我,我匆匆应付完面前的病人,就去咖啡厅会她。
那天我还没遇见怪事,还没给人形猛兽摔伤,可是见到艾真时,她显得很憔悴,我还发现她受伤了,眼睛下面有一块明显的紫痕。即使她戴了宽大的太阳镜也没完全遮住。
“你受伤了?”我第一时间关切地问她。
她没有回答,眼睛刷刷刷就下来了,这让我慌乱了一下,然后是愤怒,“是他吗?”
她摇摇头。
“他老婆?”她点点头。
“妈的,走——”我去拉她的手。
“不用了,”她比我平静很多。
“为什么?”“事情过去了,”接着,艾真告诉我今天发生的事情经过。我强压着怒火听着,无限心疼地看着她的脸,心疼一下,怒火便增加一分。直到她说到最后,我奇迹般地消失了怒火,取而代之的是沮丧,无边无际的沮丧。
她先说:“早上她老婆先来了我家,见到我就劈头劈脸打我,我想还手,但没用。”
后来,他来了。看到家里乱七八糟,因为我前天晚上没去收拾,我根本没力气收拾。他老婆一见到他的到来,又再度爆发,象个饿极的狮子。之后是他们打起来,他把她打到了地上,她呼天抢地地哭喊,过了很久,哭累了喊累了,这时候,我一个人上了楼上呆着。他们谈了很久,后来,我听到他老婆离去的声音,接着,他上来,和我说话。
他说,我决定和老婆离婚了,我要娶你,嫁给我吧,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唉——
这声叹气是我——于医生发出的,我听完突然感觉很沮丧,心口上象被塞住了一根大木头,很难过。过了一会我问她,你嫁给她吗?
艾真,面前的这个楚楚可怜的女人,梨花带雨,却依然漂亮。她对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怒了,也想做一只饿极的狮子,我大声问:“你不知道什么?你要嫁给他吗?”
她看着我,眼神非常陌生,她说:“我不知道怎么拒绝他,他是个好人,他为了我要离婚了。”我更怒:“放屁,我为了你,三十五年都没结婚。”她听了竟然忍不住扑滋笑了出来。
你还笑?靠。
半晌。她说:“一国是个很固执的人,他这个时候是不能没有我的,他不可能放弃我。”“问题不是这个。”“那是什么?”“问题是,你爱他吗?”“我爱你。”
我哑住了,呆呆地看着她,最后,我甩甩头发扔下一句“那就够了。”我狠心地扔下了一只受伤的小白兔独自在咖啡厅里。
(33)
时间表的第九天:
我在等艾真,这一次我真的是等了很久。中午和她通完电话后,我就推掉了五点后的预约,把小英子放了下班,看到她快乐得象个蝴蝶,我很内疚,她还是个女孩,我却总让她加班而不给加班费。占用了她的购物逛街时间,占用了她的谈恋爱时间,我常常违心地循循善诱,你还小,要积攒金钱和经验,外面坏人太多,尤其毛头小伙,所以,工作是唯一她需要做的事情。她竟然同意我的观点,因为我是心理医生,我的话带有权威的影响力。
看到她快乐得象个蝴蝶,我又嫉妒起来,她说她要去看一场电影,我想到自己很久没有走进过电影院了。她告诉我现在的电影票需要65元。我很吃惊,我看上一场电影的时候只需要5元钱。
我说,明天你还可以再看一场电影,因为明天晚上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她可以很早下班。
她还告诉我,东区电影院门口那档羊肉串一级棒,我告诉她,那种食物是垃圾食品,有害健康,尤其影响美容,会生出小痘痘,小英子听了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就迈着蝴蝶的舞步飞了出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吞吞口水,她说的羊肉串我知道,我回家就要经过那家电影院,我会停车去买十串回家宵夜。
艾真总是很准时,我明白到这一点,就在她到来之前喝了点酒,加了冰冲得淡淡的,找了张“班德瑞”,看着音乐在酒杯里旋荡着,出神又入神。
当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的时候,时间过得就非常快。有文章说夜色如水,也就是说水如夜色,水是液体,酒也是液体,这么说,夜色如酒,酒如夜色……呵呵,有道理。门铃响了,我走到桌子旁按开了门,艾真推开外面的门进来,鞋跟撞击地板的嗒嗒声过后,我的房门也被轻轻推了开来。
艾真,这个女人,很漂亮,很有女人味,我曾经以为女人味就是香水味,不管什么时候,我闭上眼睛,闻到有香水味飘过的时候,睁开眼,肯定是看到女人飘过。现在,我有了新的认识,女人味可能是月亮的味道,艾真一袭白裙,象月亮一样出现在我眼前,整个房间都充满了女人的味道。
我递给她一杯酒,我在里面加了两块奶糖,乳白色的液体散发着酒香,酒香里渗着甜味。
“这会有帮助吗?”“甜味会让人产生愉快,愉快会让你放松,放松会让你平静,平静对你有帮助,”我的笑容一定很甜,我看着她愉快地接受了我的建议。
“你只加了冰块,一定很苦。”“苦味会让人产生警惕,警惕会让我敏锐,敏锐会让我自信,我需要自信。”
我轻轻把她拉到怀里,深深拥着她。我舔着她的唇,上面有奶糖的甜味。
“明天,明天我们就没事了。”我在她耳边悄悄地说。
“我们真的要这么直接和他说吗?”“是的,亲爱的,直接会比较好。”“他会受不了吗?”“他一定不会的,他会接受的。”我安慰她,她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
“可是,我们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吗?我害怕,”我能感觉到她在我怀里瑟瑟发抖。
我更深地拥紧了她。
“明天以后,我们就真的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吗?”“当然,小傻瓜。”
艾真不再说话,把杯子里甜甜的酒一口喝完。
我接过她的杯子,放到桌子上,继续拥着她的身子。我把头埋在她的脖子间,轻轻吻着,那淡淡的体香再次让我深深迷醉下去。
她哼了一声,突然推开我的脸,紧张兮兮地望着我说:“我还是不愿意你去冒险。”我给了她一个轻松无比的笑容说:“这并不需要冒险。”“不,”她坚持着:“我觉得还是由我自己和他讲清楚好了,我怕你们会打起来。”我摇头不同意:“你和他能讲清楚吗?他不会答应你的,还是让他知道我的存在比较好一些,我想,我们不至于打架吧,呵呵。”“那万一呢?”“万一失手了,我最多把他打死好了,他打死我的可能性不大哦,”我笑着说。
“不好,我不想有人再受伤了。”“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说吧。”我换上严肃的表情说:“这十天我们俩呆在一起的事情只有我们俩知道,我不想给第三个人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们之间需要有一些美丽的秘密,到老了我们可以拿出来回味,分享。”她笑了,刮刮我的鼻子说:“答应你,小坏蛋。”我并不笑,看着她说:“你要发誓,这是很严肃的事情,破坏了,一辈子就会索然无味了。”她愉快地举起三个手指说:“我发誓。”我也举出同样的手势,把指头按到她的指头上,然后吻她。我们吻得很慢,很长。
“明天他就要完成他的画了,真不知道他会把我画成什么样?”艾真眼睛幽幽地说。
“明天我们去吃自助餐,然后我和你一起回去,就可以看到那幅伟大的画了。”“为什么要去吃自助餐,那里人太多。”“我有个坏习惯,每次要面对一件大事情了,就要先吃得很饱很饱,不然我会底气不足,影响发挥。”“明天是大事情吗?”“当然,终身大事还不够大啊,呵呵。”
“那我先回去了,我今晚想好好睡觉。”“为什么要好好睡觉?”艾真脸一红,拍拍我的脸说:“明天开始就要天天泡着你这个大坏蛋了,到时就没觉好睡啦。”“那倒是,可是,我还不想睡觉。”“那……那我就再呆半小时。”
就是这样,我们象生离死别似的,告别了十几次,直到大家都困得不行,我才把她送回去,路上她就睡着了。到家的时候,她竟然自动醒了过来,看了我许久,脸色越来越红,不说话,只是对着我笑,我摸摸她的额头,说:“没有发烧嘛。”
“我感觉好象明天就要正式出嫁的样子,今天晚上你送到我门口就好了,别进去了,出嫁前一天是不可以和你在一起的。”原来如此,我拍拍她的头,说:“好孩子,进去吧,早点睡觉。”
(34)
时间表第十天。
我下午四点就驱车去接艾真,那时候徐一国还没有到艾真家。
我们去了万都酒店的自助餐厅,我喜欢那里的生蚝,够大只,够鲜嫩。艾真是个非常不适合享用自助餐的人。她吃得很少,并且吃得心不在焉。对于有经验的人来说,自助餐是一件需要全力以赴的事情,容不得丝毫马虎。比如说,你坐下来就吃扒类,或是煎炸类,那么,你很快会渴,如果你一喝水,你就很饱很饱了。
我的食欲刚刚打开,她就很饱了。我给她叉了一块三文鱼,滴上柠檬汁,我问她,要来点茄酱吗?她木然地摇摇头。我想说,128一位啊,你好歹吃点贵的东西吧。可是我没说。我拼命塞着食物,我也没说其实我中午还吃了十串羊肉,估计到现在还没有消化完。
中午我去了东区电影院,当然不是去看电影,我很久没看过电影了,我只是去吃那档很好吃的羊肉串,我一下子买了二十串。今天街上人很多,来来往往好不拥挤,巨大的电影海报吸引很多无处打发时光的红男绿女,我还在想,今晚小英子肯定会一个人去看电影的,海报那么吸引人。
今天我还干了什么?早上起得很早,刷牙洗脸刮胡子,花了很长的时间。上午见了三个病人,都是复诊,他们的精神都还不错,心理疾病通常和天气有莫大关系,今天的天气就难得的好。午饭没吃,小睡了一会。下午只见了一个病人,精神也不错,想必也关天气原因。两点多的时候我出去吃羊肉串。
下午那个病人是位丧偶的中年妇人,风韵犹存,她每周固定来看我一次,很健谈,总是很兴奋,不知道在我诊所外是不是也一样兴奋。如果她总是很兴奋,脸色红润,对精神有好处,可是我担心长时间会引起血压过高,一个人不能总是很兴奋吧。
我和艾真对坐着吃丰盛食物的时候,我们没怎么交谈,我觉得她有点坐不住,她的心理活动应该是矛盾的,一方面想时间过得快些,把问题解决就天晴了。一方面又想时间过得慢些,重要的时刻越近会让人越心慌。
我的心理活动也挺多的,我甚至在想象着四天后的事情,就是时间表的第十四天,我预感这一天会是重要的一天,很多事情会在这一天才水落石出,而不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只会让事情越来越乱,乱七八糟。
作为职业的心理医生,我对某些事情的预见性是准确度很高的,我有许多成功的例子,其实这并不难,人的心理活动都是有一定规律的,当找准了这些规律,结合对方的性格,就可以预见事情进展的节奏了。比如三天的事情,A的心理规律会让他去做一件事情,可他是急性子,两天就干完了,而B是慢性子,可能要用去四天。关键的是,要找到心理规律。
艾真现在的心理规律是矛盾型加忐忑型。
小英子现在是无聊张望型。
徐一国是死不回头痴狂型。
《望欲》作者是幸灾乐祸型。
甚至人形猛兽我也可以知道,他现在是泄愤无处型。
我呢,呵呵,综合型。
不管如何,我要慢慢吃,其中一个原因也是要吃多点,128一位啊。虽然我是个急性子,越想吃多点的时候就会心急,刚刚说到这里,我竟然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盘子,这是家高档餐厅,每个人都小声说话,这令到盘子落地的声音异常的响,全场人都对我行注目礼,我朝他们微笑,然后对服务员说,麻烦你收拾干净,盘子钱一会计到帐上。另外,为了报答服务员的额外服务,我先给了她一张百元小费。圆脸的服务员小妹羞羞答答地接受了我的大方,连声多谢。
艾真是个异类,她坐得离我最近,观赏角度最佳,竟然对我表现出的一系列慷慨绅士风度无动于衷。就算不鼓掌,怎么也要象戏迷般叫声好吧。不过我理解她,因为我理解矛盾忐忑型人群特征。
从六点一直吃到九点颇有难度,为了消化她的时间,也为了消化我的胃,我想给她讲点什么。
“我们背诗吧。”“我不会,”她其实是对此毫无兴趣。
“那我给你讲故事?”
于是我说:“从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她说:“我看过,《边城》,不错。”我又说:“红海早过了,船在印度洋面上开驶着。”她又说:“《围城》,我也看过,很喜欢。”
我想了想说:“这个城市存在的时间很久了,聚居了很多的人,因此慢慢就变得很庞大”她说:“《望欲》,看过,不喜欢。”
最后我给她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小时候住在乡下,池塘边的榕树上有蝉叫,上学的时候,操场边的秋千上有蝴蝶飞……
到了九点,我们结帐离去,后来,就遇到了徐一国之失足死亡事件。
(35)
文山表情古怪地看着我,好久才说:“讲完了?经过就是这样吗?”我点头,“是的,这就是我和艾真这十天认识到交往的经过。”
现在已经是我的时间表上第十四天,昨天我还见过一次文山,我们推理得刀来剑往,丝丝入扣,然后他说要去参透机关,只不过一天时间,他的机关参到了我这里。
“这么说,你们是很相爱罗?”我很郑重地点头。
“恭喜你,老同学。”文山向我伸出了手,我勉强和他握了握。
“恭喜我什么?”“找到真爱啊,哈哈。”说实话,“真爱”二字让我心里一热,这是个容易让人心热眼跳的词。
“你今天到底是来恭喜我,还是来把我定罪?”我不太客气地说。
“如果你有罪,也是法官定,作为老同学,我当然是真心恭喜你,我就没这运气,嘿嘿,”文山抓抓头皮,他的头发油气很重,象是很多天没洗头了。
“唉,”文山拖过椅子坐了下来,“说实在的,我现在比谁都糊涂,虽然徐一国是他杀已经确定,我也知道他是怎么被杀的,可是这里面每一个细节都让我费解,这个,老同学,你还要帮帮我,解解我的烦恼啊。”我愿意帮助这位烦恼的同窗,我不愿意看到同窗很烦恼。
“你为什么要给我写匿名信?你应该想到,我们根据笔迹还是能找出写信人的,你忘了,我们还是同学,你又身牵在案里,想到你并不难。”“匿名信算是我尽同学之谊吧,呵呵。”“谢谢,你提供得很及时,也很正确。其实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的啊。”文山审视着桌面是掏出的那张拙劣的漫画,隔了一天,更加皱巴巴了,可怜的我的作品,竟被如此糟蹋。虽然我并不擅长画画,画得不好。
“现在的情况是,一切证据对你非常不利啊,”文山又抓抓头,我们的眼睛同时落在桌上盘着的绳子,这是刚刚文山和同事们拿着搜查令在我办公室找到的。它正象一条死蛇般趴在我的桌面上。
我对此并不在意,虽然它跟杀死徐一国的那条是同一条。
“我们昨天在现场找到了一些绳子摩擦的残余物,警犬在屋子后面的山坡上找到了绳子,顺着它我们又找到一条死狗,绳子正是系在狗上,真是聪明,利用狗来杀人,狗一跑,绳子把凳子掀起,人摔下,狗跑了,绳子也跟着跑了,现场不留痕迹啊。”“那是条大黄狗吧。”“没错。”“死于混有耗子药的烤羊肉?呵呵,”我开心地说。
“对,你乐什么?”“这是我的杰作嘛,哈哈。”“这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的羊肉串来自东区电影院,我们都查到了,其实很简单,那天下午有人看到你的车号了,有两个无聊的家伙远远地就在赌你的车号单还是双,结果令他们记忆深刻。”文山对我的开心状态很不满意。
“你能找到这两个无聊家伙还是很不简单的嘛。”
“我还不理解的是,如果你是凶手,你为什么绳子用了一半,留一半在公司里等我们来查,还有,那狗跑了多好,你毒死它干嘛?这不自投罗网吗?再就是,你怎么算得准狗啥时跑?还有还有,徐一国只不过是艾真前男友,她都打算跟你好了,你犯不着杀他啊,屁大的事,男未婚女未嫁,你们才是正当受法律保护的,如果是徐来杀你倒说得过去,嗯,还有……”“好好好,答案只有一个,”我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凶手不是我。”“我也希望是这样,不过,你这条绳子和狗身上那条可是同一条剪成两半的哦,再说了,你买羊肉串耗子药毒狗干嘛?”“我想救徐一国。”“你知道有人要杀他?”“我猜的,不是百分百,不过我猜到如果凶手要杀他,肯定会利用狗作同谋,所以我放药引狗为是了预防,没想到失败了,唉,看来徐一国是注定难逃此劫。”“你是怎么知道的?”“人形猛兽。”“什么兽?”文山愕然。
我沉吟了一会,我在考虑一种更好的表达方式,这件事很重要,“这个猛兽就是庄秦,”说到这里,我心被刺了一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痛苦和压制,“他长时间地迷奸艾真。”
“有这事?”我给他讲述了那天我赶跑人形猛兽的事情经过,出于粗心大意,我忽略了菜刀和勺子。
“你怎么知道那人就是庄秦,你不是一直没看到他的脸吗?”“我开始是猜测的,艾真和我讲过他们之间的事,一年前,庄秦就曾经诱奸过艾真,后来艾真躲着他,他竟然把他哥也杀了,当然,这些都还没有证据,但我推测是这样的,也是用狗来作案,和徐一国之死一样。”“后来呢?”“艾真曾和我说过她时常做梦和一个男人做爱,每次都同样情景,并且第二天身体不适,当时我就怀疑不会是梦境这么简单,于是我详细询问了梦境中对方的样子,虽然她处在半昏迷状态,但是她依然有感觉。她说梦中人很象庄汉,只是黑和瘦一些,我找机会看了她和庄汉的合影,这样,这个人大概的样子我心里就有数了。”我说起这些,心里仍不免恨恨。
“你找到他了吗?”我点头,“找到了,艾真刚刚上我诊所的时候,每次都是我送她回家,有一天我经过那条路,本想拐进去看望她。在路口看到一个人,那人的样子和艾真描绘的人非常接近,一下子吸住了我的注意,于是我跟踪到了他的住处,还发现他每天黄昏都会出来溜狗,那条狗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跟了他很长时间,我看到他用狗笛来指挥狗的动作,那狗非常听话。”
说到这里,我从抽屉里翻出几张我拍的照片,上面是庄秦溜狗的场面,我把它递给了文山,文山看得非常仔细,不住点头。
“于是,你想到了,庄秦会利用狗来杀人,制造意外失足的假象?”“不,我还没那么聪明,我一心想的是如何让他永远不要再纠缠艾真,让艾真摆脱恶梦。”“你想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当时想到的只是让艾真在我身边,我可以保护她,有我在,他就不敢上门了。”“你没想到他可能会杀了你吗?”“想到了,后来我慢慢想起了庄汉的死,我开始怀疑里面有些问题,可是我不知道问题在哪?”“后来怎么就知道了呢?”“呵呵,还是拜托庄秦啊,这家伙聪明过头了,徐一国和我都是他的障碍,他想一石二鸟,同时除掉我们,他的打算是杀了徐一国,嫁祸于我。”文山看着我,他还没有明白过来。
我再把人形猛兽突然深夜拜访我,留下绳子的事情讲述给了文山听,“他并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他就是庄秦了,当然他知道我是不可能去杀了徐一国的,就象你说的,我还犯不上。他的目的看起来是暗示我如何可以杀死徐一国而不被人发觉,其实他是想把绳子留在我办公室,作为我日后洗不清的证据。”“他还是达到目的了嘛,你为什么不把它扔了呢?”“我干嘛要扔了呢?这对我一点影响也没有,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会坐在我面前听我讲这个故事的,我可是心理专家,”我捡起桌上的绳子,轻蔑地笑。
文山锁紧眉头说:“我现在有些眉目了,昨天我们去取证的时候,我再拜访了一次那家人,就是庄秦案发那天去送快递的那家人。他们找出了那天的信,只是一个广告信而已,里面装的是某个楼盘广告的印刷品,这样的东西根本没有人会用快递的,并且是晚上送达,所以我对庄秦的疑心更重了,直到找到那条狗,我一下子醒悟过来,这小子太聪明了,如果狗不死,我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点的,竟然是一条狗作同谋。”
我很赞话文山的分析,他真是一个好侦探,说:“是啊,他可以用狗笛指挥狗的行动,所以,他只要在路口和收快递的人家稍微纠缠,那条街住了十几家人,他一家家去送信,所有人都是他的证人,当他看到我和艾真一到家,他马上吹一下狗笛,我们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站在现场看着徐一国摔下来,神不知鬼不觉啊,狗笛可是人听不到的,善良的人们是不会留意到的。”
“没错,你们两人如果都在现场,加死者三人正好是三角关系,前两天又发生了徐家婚变,原因也是因为艾真,这样的话,你们动机,时间,手段全有了,徐一国就是你推下去无疑了,哈哈哈,高。”
我可是觉得这并不好笑,差那么一点,我就是窦娥了。
文山突然脸色一沉,说“你既然已洞穿一切,为什么不报案,让我们埋伏起来,把庄秦抓住,又能救了徐一国。”
我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并不能肯定庄秦真的会这么做,如果只是凭我的这些话,你们会重视,并天天去埋伏吗?再说,有你们参入,徐一国还会去楼上画他的理想吗?”
文山点点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表情全无。
我继续说:“其实我放置毒药也是为了救徐一国,如果庄秦真的要行动,方式肯定是我推理的那种,那么,他会预先系好绳子,另一头牵到屋后,只等时机到了,就是说,徐一国回来了,他把狗带到屋后,系上绳子另一头,就这么简单。不过畜牲毕竟是畜牲,它怎么会受得了近在眼前的烤羊肉的引诱,只要它一死,庄秦的狗笛就没用了,他的如意算盘也完了。到时我就可以凭那条狗和绳子去报案,指证他意图谋杀,只要他坐牢,艾真也就彻底摆脱恶梦了,老同学,这就是我的真心话。”
文山很认真地在纸上记录着,记完了,他说:“你是好心做了坏事,耗子药放得不够量,让大黄狗毒发后狂奔,提早结束了徐一国的性命,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如果没去做这事,按庄秦的布置,徐一国也活不了了,这案子有趣,凶手布置好机关,想抓凶手的人去帮凶手启动了机关,结果要死的终死了,凶手的目的达到一半,要抓凶手的人的目的也达到一半,都有收获,都不完美啊,呵呵,”说完文山合起了本子。
我无语,对于这个结局任何人也不会高兴起来的。
不过,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慢慢会各自归位,罗马的归罗马,上帝的归上帝,艾真归我。这还是令人高兴的。
尾声——
对每一位还活着的人,我的忠告是,我们要努力生活,生活会有回报的:如果我不努力读书,就不会成为医生;如果我不是医生,就不会遇见艾真;如果没有遇见艾真,我不会懂得爱情;如果没有爱情,生活就会淡出鸟来;
对每一位努力生活的人,我的忠告是,我们要做好每一件事,幸福会到来的:如果我不是贪嘴要吃东区电影院的羊肉串,就不会看到庄秦原来会和小英子一起看电影,也不可能通过小英子告诉庄秦,我在第十天会和艾真一起到她家去,那么……
在艾真家的五天里,我曾偷偷上了天台,发现系在凳脚上的绳子后,如果我马上就把它解开,那么……
如果我没有把耗子药留下一半,全都洒到了羊肉上,狗肯定立即死,那么……
如果我没做好上面三件事,庄秦一定还在送快递,那么……
还是那句,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慢慢会各自归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