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证词:我眼中的秦朝(68)

 
帝国证词:我眼中的秦朝(68)
2016-09-11 01:49:21 /故事大全

第八章海啸效应

起火上游(1)

秦二世胡亥决定听从赵高的建议,斩草除根,诛除蒙氏兄弟。

这时出现了一个人。

尽管此人没能阻止住他的野蛮叔叔的野蛮做法,但事实证明,此人的能力远胜于胡亥,赵高后来就死在他手上。

这个人就是子婴,秦三世,其实历史上只称他秦王子婴。

因为子婴被赵高拥立时,地盘实在太小,赵高只允许他称秦王。而从皇帝一晃变成秦王,从秦王一晃又烟消云散,前后只不过经历了四年时间。

这正应验了一句话: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关于子婴的身世,传说不一,我支持“兄子”说,至于是胡亥哪个兄长的儿子,文献没说。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子婴极有可能是胡亥党,顶不次也是胡亥可以亲近的人。

证据是,为了巩固胡亥的统治,赵高在后继的风暴中,并没有把子婴列入打击对象。而在胡亥死后,赵高把子婴列为可接受的王位继承人,亦足以说明这一点。

子婴劝胡亥说:“当年赵国末代国王赵迁杀掉大将李牧而用颜聚,齐国末代国王田建杀忠良而用后胜,最后是什么结果,陛下应该清楚。”

可是胡亥听不进去。

对于军功震世的蒙恬来说,这意味着,一切就象梦一样,都该结束了。

从蒙恬的内心来讲,他不愿死,但更不愿造反。

并不是说他没有造反的能力,尽管他现在身陷囹圄,只要他首肯,长年在军中培植起来的那些亲信势力,照样可以做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这一点在蒙恬死前近乎自传式的自白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说:“今臣将兵三十余万,身虽囚系,其势足以倍(背)畔。”

赵高是否因此而惊出一身冷汗尚在其次——赵高后来确实采取了行动,由此引发了一系列致命的连锁反响,这且留待后文再说——最为关键的一点是,面对生与死,以及由生与死必定会带来的浓墨重彩,蒙恬作出了至关重要的选择。

我们常以“大本大立”来权衡一个人最后的道德感,那么什么叫大本大立呢?

就是说,在其人的一生中,一定有其坚守的最后底限。

这里的“底限”似乎是个中性词,比如李斯就有他的仓鼠底限。

因此,德国哲学家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的作者)才说:真理之为真理,只是因为和某一特殊人类的关系。

但他似乎有意漠视了,在代表力量的阳光与代表希望的绿色,以及代表成功之不易得的蜜蜂面前,人们是要感动的,以至于泪流满面。

这种感动,即是根存于人们心底的永不磨灭的善良。悲悯与正义,成为它的延伸品,自然也就排斥阴暗与自恋。

由此即可看出,李斯的仓鼠哲学并不是他的人生底限,至多是他的精神自恋。

坚守这种光明的大是大非,并且不断地明晰与坚强,在人生最为关键的时刻,拿得准,把得住,豁得出去,并不唯风气是从,亦不唯宠辱死生是视,这才是本色英雄的姿态。

这也是我们最为膜拜的古典心灵。

古人称之为盖棺定论。

在生死存亡面前,蒙恬给我的印象无疑是悲壮的。死神就在身边,仿佛手里的毒药一样真实。然而他依然“不敢辱先人之教”,不忘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

他依然“自知必死而守义”。

这就是大本。

基于这个伟大的心灵,蒙恬才不愿意造反。

就是说,他不愿就此毁了战争家族的数世功勋。

他更不想毁了蒙氏尽忠秦室的至高荣誉。

这才是大立。

大本大立就是这样练成的。

于是,蒙恬毅然选择了自杀。

他那亲爱的弟弟蒙毅,也逃不离这样的结局——在使者的逼迫下,被自杀。

蒙氏兄弟就这样死了,曾经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的战争家族,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然而且慢,烟消云散的不只是蒙氏兄弟。

因为蒙氏兄弟的死,昭示着三种不怎么妙的倾向:

胡亥妄自尊大,自毁长城,这就是胡亥的智慧。

赵高纠结私怨,胸无大局,这就是赵高的谋略。

李斯唯利是图,廉耻丧尽,这就是李斯的见地。

以上三者的结合,就是秦帝国最后的历史大势。

起火上游(2)

资本的真理是追求利益最大化。

没想到这条无可厚非的商业定律,在一些人的眼里,竟然也适用于权力运作。

这些缺失心灵的家伙,才不管什么政治良知不良知,载舟不载舟,只要能实现手中权力的无限快感化,哪怕下一秒钟就要沉船,他们也依然敢在甲板上热舞。

于是,所有的乱象都不约而同地趋向于这一事实:不断挑战民众的生存底限。

这就是末日的景象。

不幸的是,赵高就属于这样一个人。

这个该死的太监,虽然不是皇帝,但往后的事实会表明,其所作所为其实就是一个皇帝的作派。

当然,这样说显得太过文雅,往狠地说,其实就是“政策劫持”。

他以狐狸的姿态劫持弱智的秦二世,再加上假装弱智的李斯,在边上起劲地起哄,最终导致了帝国矛盾的总爆发。

因此,历史上才称为赵高毁秦。

关于绝秘的沙丘之谋,令赵高和胡亥深感恐惧的是,此时,质疑的声音已经出现。

如果这些声音仅只是出自蒙氏兄弟之口,那他们完全可以宽心地蒙头睡大觉,因为蒙氏兄弟已经死去。

问题是,这些声音是活着的四处漫延,它们流布在朝中有实力的大臣、地方大员,以及胡亥众多的兄长当中。

百川归流,质疑的核心直指胡亥继位的合法性。

这是兴奋之余的赵高和胡亥,不得不心悸的事。

胡亥对赵高说:“众位兄长的虎视眈眈,让我睡不着觉。”

赵高无奈地承认,这也是他遇到的实际问题,因为大臣们同样渺视他的存在。

“那怎么办?”

“好办”,赵高眼露凶光,“杀掉所有不服者”。

赵高要杀掉的人,包括三个部分:

一,朝中不服赵高的那些先帝旧臣。

这些旧臣之所以成为赵高的眼中刺、肉中钉,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实在特殊——“皆天下累世名贵人也,积功劳世以相传久矣”。

就是说,这些人并非是朝露般的暴发户,却是在耕战政策的感召之下,凭借手中锋刃,逐渐层累起来的一股实力强大的传统力量。

最为关键的一点是,这些人构成帝国执政的中坚力量,相当于执政党。

这赋予了他们渺视赵高的先天资本。

清除他们,意在扫清赵高的仕途障碍。

二,胡亥的众多讨人厌的兄长。

这些人足可以成为叛乱者的灵魂。

清除他们,意在巩固胡亥的统治。

三,部分有劣迹的地方大员。

这些人是可怜的棋子。

清除他们,意在替胡亥树威。

我们常说,奸臣弄权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这一手固然历害,但赵高倘若得知这一事实,一定要爬出墓穴来暗笑这些人的不够上档次。

因为前者等同于不分清红皂白,不分清红皂白等同于自觉露出狐狸尾巴,而自觉露出狐狸尾巴等同于引火烧身,遭来骂名,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如此不计后果的裸勇,如此缺失自我保护意识,焉能称智?

在赵高看来,这分明就是心机不够圆满、手段未达上乘、修炼未成正果,总之是不学无术的表现。

这是聪明绝顶的赵高,绝不允许出现的下策。

那么,他有何良策呢?

引火但不烧身。

就是说,功劳是自己的,罪过却是由所谓的“集体”来承担。

这似乎是在找个顶缸的?

如果仅只是这样,我也就不必费心在这里大书特书了,因为这样的智商太一般,科室里的一般科员都会走二步。

事实上,赵高也在找他的“缸”。只不过,这个“缸”,不是指某个人,比如秦二世,也不是指由多人组成的领导集体,比如帝国中枢,却是直指帝国赖以存在和运作的政治基础——司法制度。

这才是赵高真正的可怕之处。

在这一点上,赵高确实是心肠蛇蝎,用心良苦。

为了实现打击政敌之目的,同时又要确保做到弹压舆论,于是,他充分发掘智慧沟,终于想出一个断子绝孙式的妙计。

这个妙计就象一条高压线,谁碰谁死。

它就是:肆意变更律令,随性增删条款。

不要轻看了这十二个字,它的内涵实在是太过丰富。

因为它意味着,不管是谁,有无罪责,只要是赵高想打击的对象,他都可以在至高无上的“秦律”中,找到适用的相关条款——没有的可以事先增加,处罚偏轻的可以加重,只要能置其人于死地。

然后轻松地安在对手的头上,让他死得无话可说,也让其他人惊悚得张不开嘴。

这是不是比不分清红皂白的“欲加之罪”要高级?而且赵高还不必为此担责,端的就是体制性的缺陷。

这就是为什么后人捎带骂赵高,却是跳着脚猛轰秦法酷烈的原因所在。

赵高这人不只是历害,着实是歹毒也。

关于这一点,《史记》的记载是:

“二世乃遵用赵高,申法令”(《秦始皇本纪》)。

“二世然(赵)高之言,乃更为法律”(《李斯列传》)。

虽然《史记》没有记载赵高都变更了哪些法律,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自此之后不多的几年里,帝国的统治不是趋于缓和与理性,而是变本加厉,日渐疯狂。

这才是秦帝国真正意义上的酷政的开始。

起火上游(3)

公元前209年(秦二世元年),秦二世胡亥东巡诸县,丞相李斯、冯去疾陪同。

当年四月,胡亥回到咸阳,顺利实现了上文提到的第三个目的。

似乎是树立起了足够威信的秦二世,紧接着想起他的第一第二个目的。

于是,大屠杀开始了。

这是一场名至实归的大屠杀。

自秦孝公变法以来,因王位之争而导致帝国核心阶层大动干戈的事,一共发生过二次,本年度是一次,另一次在遥远的公元前307年。

当年,秦武王暴毙于周朝的首都洛阳(与大力士孟获比试举大鼎,结果是绝脉而薨),他的同父异母弟弟嬴稷,在母亲芈八子和亲娘舅魏冉的联手操作下,顺利登上王位,是为秦昭襄王。

由于秦昭襄王是庶出,并没有实质上的继承王位的资格,这引起了宗室的不满。于是,公元前307年,公子嬴壮联合反对派发动政变。

魏冉也不跟他客气,动手迅速剿灭了判乱。

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相反,却是有意地扩大化。

魏冉为巩固秦昭襄王的统治,借力打力,彻底清洗了秦昭襄王的异母兄弟。

这段残酷的历史,在公元前209年得到了重演。

据统计,共有十六个王子死于非命,其中十二个王子被处死咸阳街头。再加上先死的扶子,也就是说,秦始皇的二十多个儿子,差不多被清洗干净了。能够仅存下来的,恐怕都站在了胡亥的一边。

王子嬴闾将在死前,仰天长叹三声“苍天啊”,与二个同母兄弟,拔剑自杀。王子嬴高本打算逃走,又担心全家因此受牵连,于是上了一封谦卑的奏章,自愿殉葬老爹。

没心肝的胡亥还喜滋滋地拿着嬴高的奏章,给赵高看:你看咋样。

赵高说:很咋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他们活在恐惧之中,也就没有时间造反了。

愚蠢而冷血的胡亥,甚至连姊妹都不放过,而且手段极其残忍,先后有十个公主被车裂于杜邮(在西安境内)。

因事受到牵连的不尽其数。

如果事情只做到这个份上,冷酷固然冷酷,多少似乎还可以理解,毕竟是为了维护统治的需要,况且这事魏冉也干过。

问题在于,攻于心计的赵高,显然缺失魏冉的高瞻远瞩。

这就是鸟瞰似的智慧与井底之蛙的天壤之别。

明智的魏冉,心里一定有他的大局,那就是一切服务于秦国的事业,因此并没有去触碰帝国核心统治阶层的根基——累世名贵人(参与判乱者除外)。

这保证了秦昭襄王后来无限风光的军事扩张。

可是,赵高出于其不可告人的目的,不仅碰了,而且碰得极其彻底。

结果是,向来号称坚如磐石的帝国核心阶层,出现了无可挽回的离心与分裂。

这就是我所说的起火上游。

尽管文献在记载这一事实时,不只是语焉不详,简直就是忽略不计,并没有提到大刀向反对派头上砍去的血腥过程——我指的是诛杀大臣。

但借助于赵高与胡亥密谋时所说的话,我们大体可以探得一点端倪。

当然,虽只是一点端倪,也足以骇人听闻。

赵高处心积虑地对胡亥说:“严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至收族,灭大臣而远骨肉;贫者富之,贱者贵之。尽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近之。”

这就是赵高的邪恶本相,他不仅要“尽除”去先帝旧臣,而且要灭之。当然,这个过程,赵高讲究了技巧,先挖掘他们的把柄——罪,然后把他们投进大牢——坐,最后杀之——灭。

不愧是个精通法律的行家,整个操作过程完全符合法定程序,一点找不出纰漏。

在这个基础上,大肆安插亲信才成为可能。且不管这些人是否有真才实学,懂不懂富国强兵、行军打仗,只要能将官印抢在手里,大功即算告成。

最为恐怖的是,赵高还要将这些勋旧之家来个一锅端,斩草又除根——收族。

由此来看,除了“顺我者”之外,那些“逆我者”必定是亡得差不多了。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曾经赫赫有名的蒙氏家族后来声消全无了。我的意思是,赵高很可能“族”了他痛恨已久的蒙氏。

而通过下文与蒙氏一案有关的相关分析,我们即可了然赵高毁秦何以毁得如此彻底。

起火上游(4)

前文已述,蒙恬在临死前曾表态,他是有能力造反的,这几十年的军旅生涯,他在军中是有支持力量的。

蒙恬固然是顶天立地的忠臣,这毋庸置疑,但他到底缺失政治智慧,这一点和名将白起出奇的相似。

由此,我们似乎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不管名将多么历害,在战场上多么威风八面,他究竟玩不转政治。

因为蒙恬的话无疑是直白地告诉赵高,那精锐的三十万边防军,极有可能被他打造成了“蒙家军”。最起码,军中的中上层将官,也应是他亲手提拔栽培起来的嫡系力量。

这赵高难道不害怕吗?

赵高即然要先发制人,预先置可能的反对势力于死地,他又焉能放得过如此明目张胆且是能征善战的蒙派?

答案是,赵高一定会给所谓的蒙家军动些手术。

顺着这个思路,我们将惊奇地发现,导致后来在大泽乡出现的那惊天一爆,竟然就是赵高在处理蒙氏一案的善后工作时,埋下的致命祸根。

虽然这只是一种推测,但我认为,这几乎是无限接近真相的事实。

关于这一点,且听我慢慢道来。

胡亥回到咸阳之后,下过一道非同寻常的命令。

这道命令就是:尽征其材士五万人屯卫咸阳。

首先需要解决一个问题,什么是材士?

过程相当烦琐,简而言之就是,在这里材士即材官,其特长是擅长发射弓驽,因此历史上将材官与骑士并称。

而材官骑士是秦代从正卒中精选出来的职业军人,平时家居,战时征调,每年集训一个月,可以冲抵“徭”役。

接下来的问题是,什么又是正卒呢?

正卒又称正或卒,是指国家正式兵役和徭役的负担者,服役的年限从十七岁起至六十岁时止。

正卒的基本义务有二项:

一是“一岁”屯戍兵役,不管是戍边、戍卫京师,还是戍卫郡县都算。

这里的“一岁”是指,正卒通过每次服役一个月的方式,在法定的服役年限之内,累计达到一年时间即可,并不是一次性服完一年的兵役——西汉高后五年(公元前183年)才开始这样做。

二是“一岁”的徭役,主要工作是“委输转送”,就是说,为部队运送粮草之类。具体服役方法如前。

现在来看胡亥的那道命令。

已如前述,享有免除徭役特权的材官骑士,是只有战时才可以动用的特殊武装力量。而胡亥一下子征调了五万人,集结于京师,这说明了什么呢?

这说明,当时的情况确实是很微妙的,至少赵高和胡亥并不敢掉以轻心,因此完全以战时情况来对待。

那么,相当于特种部队的这五万职业军人,其潜在的对手又是谁呢?

无非有二,一是咸阳内部可能出现的叛乱者,再就是极有可能从直道突然南下的“蒙家军”。

我认为,后者的可能性似乎要更大一些。

因为擅长射箭的材官分明更适合于守城。

下过围棋的都知道,棋盘落子并非无根由,每一个棋子的背后,必有与之相关联的深思熟虑的后着。

赵高在处理这件事情上也一样。

征调五万精锐驻防京师只是赵高的第一步,而且是极消积的一步。为了彻底解决“蒙家军”可能的后遗症,多疑的赵高,必然会采取相应的后续动作。

虽然赵高忌禅蒙恬在军中的势力,但要说全部杀光那些军官,似乎不大可能。最好的办法当是大规模的人事变动,彻底撤换亲蒙派,甚至于这种情况也成为可能:

全面调防那三十万精锐的边防军。

这才是赵高最为积极也是最为有力的后着。

这样,随着分析的深入,我发现,我们在不断地逼近事实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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