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做事情,都要讲规矩的。规矩是怎么样,就得怎么样。”是族长的声音。
“族长既然讲规矩,那就一句话,我们家阿根,一定要全木头。”听口气,是傻子阿根的父亲。
“全木头缺木头都一样。只要能用就好。”另一个人说。
“这种事怎么可能一样?这么重要的事情……”
“一样的,一样的。”
“你们不用说,我就等族长一句话。我们阿根这么老实的人,三十岁了,这么多年等下来了,怎么着也该轮到他了。”
“没说不轮到你们……”
“轮到了就好!反正我们都是规规矩矩的人,按照规矩办事,别的不用说了。”
他们不停地说着“规矩”“规矩”,大概只要说出“规矩”,就是有道理的。
我问木奶奶:“他们在说什么?”
“祭祀山神的木头,每个成了年的男孩子都要分到一根。男孩子长大了,要承袭祖宗恩典,成家立业了。”
“哦,原来是这样。那木头也有全的和缺的吗?”
“有,有讲究。”她没有进一步解释,就下厨干活去了。
没有手机信号,电视信号虽然有,却只有三个频道,而且满屏飘着雪花。云朵和路非腻在一起,白树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听说山上有松鼠可抓,就叫上村里的几个孩子,一起去了山上。这几个都是男孩子,都是细长条的个子,皮肤晒得红黑,灵活得像泥鳅。当中最大的男孩外号“猴子”,十四五岁,唇边已经有了黑隐隐的一圈绒毛,爬树爬得特别好。我问他:“念初中了吗?”
他用一根树枝抽打着草丛,话音短促如同顶撞,说:“没有,不念了。”
“为什么不念了?”
“老师太啰唆,不爱念。”
山道分叉往上,我前一天来过,知道村民常走的那条路,路边有许多臭气熏天的露天粪缸,于是挑了另一条小路。
蝴蝶在飞,蚱蜢在跳。走过几十米,眼前出现了一片平缓的坡地。大概是土质特别肥沃的缘故,坡地上开满了鲜花。那些金色的、艳红色的花朵密密麻麻,闹腾腾的一大片,像泥土缝隙里有什么有魔力的东西,非要挣扎着探出来,钻出来,爬出来似的。
我惊叹了一声。这么多的花,在风中微微地摇曳着,像倒翻了一整桶的金子,像燃烧的一大片的火苗,看得久了,红的金的印进了眼睛里,让人有种眩晕感。
一朵红色的小花,有多层的花瓣,在阳光下开得特别的妖艳。我伸手去抚弄,却听见孩子们在身后齐声喊:“不能摘!”我回过头,那些男孩竟然都直愣愣地看着我,像看着什么恐怖的东西。
“怎么了?”
“不能摘。”猴子说,“告诉你了,这里的花不能摘。”
“为什么?”
“因为脏。”
我不禁愕然。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我的愉快心情。特别是当我们在树林里真的发现了松鼠,而且齐心协力逮到了一只的时候。
“快,让我摸摸。”我说。
“小心咬你。”一个男孩说。其他的孩子都笑了。
我摸了摸松鼠那不安的温热的小脑袋:“回去找个笼子养着。”
“阿夏他妈就会编笼子。”
“对,我阿妈编的笼子可漂亮了。”
我心里一动,问:“阿夏,我怎么没看见过你阿妈?”
“他阿妈是个哑巴。每天都在家里,不出来。”
我想了想,这个村里见到的女人明显比男人少,女孩子更少。十个孩子里,顶多只有两三个是女孩。
走到村口的时候,猴子说:“你说好的,给我们吃巧克力。”
我连忙从包里翻出糖果来分给男孩们。
大家笑嘻嘻地分吃糖果,只有猴子冷冷地把嘴一撇。
“这不是巧克力。”猴子说。
我有些尴尬,仔细找了找,真的没有巧克力了。不光巧克力,包里好像还少了一样东西……
“对不起,巧克力吃完了。”
“你说好给我们吃巧克力的!你说好的!”
“是我不好,我……”
我猝然停住口,因为猴子说了一句脏话。
其他孩子都漠然吃着糖。我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猴子又重复了一遍:“婊子!”
那两个字像浓痰秽物一样吐在我脸上。
我不由勃然大怒,一把按住猴子的肩膀:“你不许说这种脏话!你小小年纪,知不知道……”
我万万没想到,猴子突然一把拉下了自己的裤子,对着我的腿开始撒尿。
天空忽然暗了下来,是大片乌云从山后飞来。“木头!木头!”疯女人的声音从山下传来。
我们跑到村口时,看到许多人围着疯女人,孩子们都满脸兴奋地朝她掷着烂泥巴,往她身上吐唾沫。一些村民一边拿着扁担扫帚赶她,一边大声咒骂。
我问人群之外的云朵:“怎么回事?”
“他们说这个疯女人本来是村子里的人,三年前发了疯,把刚出生的孩子给掐死了。”
“那他们有没有报警呢?”
“不知道啊……”
疯女人在人群的包围中,就像一个落进陷阱的野兽一样挥舞着双手,躲避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石子和扫把的殴打。一块石头砸在她脸上,血流了下来,她绝望地嘶叫着:“木头!木头!”
她的叫声仿佛给了殴打她的人一种新的刺激,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冒着兴奋的光,齐心协力似的,一边打一边喊:“打死你这个死疯子!打死你!打死你!”
我看不下去了。云朵忍不住叫道:“别打了,她是病人啊!不要再打了!”
没有人理会我们。一个人影冲了过去,拉开一个捧了满手石子的男孩,又把一个拿着扁担打得最凶的村民扯到一边。他站在了疯女人面前,张开手护住她,大声喊道:“住手!”
我松了口气,是白树。
村民一时都停了下来,众目睽睽围着白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