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年多盗,乱世生匪。
位于晋冀豫三省边界的八百里太行山,高峻连绵,地势险要,是华北的战略要地之一。俗话说“山是土匪的爹”。太行山中究竟藏匿了多少土匪,谁也说不清。但说起女匪十九爷,又有谁不知道?
十九爷名厉十九,是黄家峪近两年横空出世的白匪首领。她善使双枪,左右连发,百发百中;又惯骑烈马,纵缰崇山峻岭中,如履平地。先有国民党百般拉拢,后有小日本蓄意收买,厉十九都不理睬。
1938年春天,解放军一二九师骑兵团,在团长龙之杰的带领下,挺进太行山开辟革命根据地。
这天,骑兵团的侦察连一百二十余人,深入太行山的腹地黄家峪。他们刚在一片空旷处垒灶做饭,忽然不远处响起几声尖利的哨子,十几名白衣白裤的骑匪,高举着马刀,从乱石杂草的山坳里冒出来。其中一个骑匪手执双枪,戴着青面獠牙的假面,身手极是矫健。
这些白匪是专门来示威的。一个小头目样的白匪,冲侦察连喊话:“这儿是十九爷的地盘,不管你们是什么军,都不能在这儿抢食。”
随着几声哨响,白匪开始撤退,假面白匪殿后。侦察连中却飞驰出一骑,紧紧尾缀在假面白匪后面,人马一体,翻山越岭,蹿沟跳涧,骑术十分了得。
前面的假面白匪转身抬枪,想击毙后面那人的坐骑,没想到那人眼疾手快,抢先一枪。假面白匪顿时从马上摔下,还没爬起来,就被追上的人用枪顶住了脑袋。
那人伸手扯下白匪的假面冷笑道:“十九爷,得罪了。”
假面下竟是一张俊眉美目的女子脸!那人愣住了,想不到赫赫有名的十九爷,却是个女子!
这时,后面飞驰过来几个骑兵。那人向骑兵说:“请十九爷去‘白泉山庄’做客。”
青羊坪的“白泉山庄”是座依山而建的清朝豪宅,因宅内有泉水穿过,故名“白泉山庄”。“白泉山庄”的原主人齐本均,是晚清有名的大商人。他在设计修建“白泉山庄”时,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被缴了枪的厉十九,面无表情地坐在阁子间里,透过雕花窗户,能清楚地看到“白泉山庄”的大门口,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
这时,一个梳着辫子的小丫头,端着一盆洗脸水,踩着木楼梯,咯咯吱吱地上来。小丫头掩饰不住好奇和畏惧,觑着眼低着头,小声对厉十九说:“请洗脸。”
厉十九端坐不动,对小丫头的话置若罔闻。三天了,除了这个小丫头上来下去的,这阁子间里,再没有第二个人上来。对方到底要干什么,这破不开的闷葫芦,让厉十九分外心烦。
这时,小丫头又说了一句:“请洗脸。”
厉十九俊眉一耸,冷冷地说:“出去。”
厉十九的声音虽然不高,却着实把小丫头吓了一颤。她放下脸盆,蹑手蹑脚下楼去了。
木楼梯咯吱咯吱地再次响起来。厉十九依然望着大门口的两个哨兵。一条干净的白毛巾从厉十九的背后递过来。厉十九视若无睹,白毛巾就固执地悬在厉十九的眼前。厉十九火了,狠狠地扭过脸道:“你不想活了?”
厉十九看到的,并不是刚才的小丫头,而是一位英姿勃发的青年男子。青年男子穿着质地华贵的桑蚕丝衣裤,含笑望着厉十九。厉十九认出他就是生擒自己的军官。
“你是谁?”厉十九冷冷地问。
青年男子更近地把毛巾递向厉十九:“‘白泉山庄’的少主人云甲。”
厉十九半信半疑地盯着他:“只听说过齐本均,没听过什么云甲。”
云甲说:“十九爷威震太行,没听说过‘士死冠不除’的老话?你看你满脸灰尘,哪还有十九爷的威仪,请先洗脸,再说其他。”
厉十九横了云甲一眼,接过毛巾:“随你说到哪里,我是不跟你们合作的,这是我的地盘,外人休想插足。”
云甲看厉十九洗过脸,拍拍手,小丫头应声端着一叠飘着香气的象牙白蚕丝衣裙上来。
厉十九看看那套价值不菲的衣裙,不悦地说:“我穿什么还用你费心?”
云甲示意小丫头将衣服放下:“十九爷,你身上的衣服已经划破了,我怎敢慢待你这样的贵客。”
厉十九态度坚决地说:“不换,你休拿女子衣饰穿戴我。”
云甲也不多劝:“十九爷不怕死,怎么就怕了这么好的衣服?”
厉十九含怒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云甲向门口走了几步,回过头说:“我先告退,等你换了新衣,我再上来跟你谈正事。”
云甲出去后,厉十九表情复杂地盯视着那叠新衣。好一会儿,她一伸手抖开新衣,带着珠光的象牙白桑蚕衣,拿在手里轻软柔细得让她心生爱惜,况且款式新颖做工精致,颜色也合白匪的特点。在这“白泉山庄”整整憋闷三天了,看来她不换上这新衣,云甲是不会和她说正事的。她第一次心里升起种无奈的感觉。
云甲再次走上阁子间时,厉十九已经换好了衣服。云甲怀里抱着个红木梳妆匣,大声赞叹道:“想不到江湖上血刃纵骑的十九爷,换换装束,竟然这般国色天香。”
厉十九表面上冷峻着脸子,心中暗暗生出些羞涩:“我只是客随主便,你不要谬赞我。”
云甲把梳妆匣放到桌子上:“你既然穿上这么光鲜的衣服,总该把头好好梳起来吧。”说着打开梳妆匣,里面的梳篦形形色色地放了许多。
厉十九看得心烦:“你一定要我从头到脚梳妆起来?看不出你个生龙活虎的大男人,倒这样婆婆妈妈。”
云甲自顾从匣中拿出一把散发着香气的绿梳子:“知道它是什么梳子吗?是绿檀梳子。因它梳发时能去异味解风热,又质地高贵,是宫廷中极为流行的梳具和发上饰物。我叔爷在前清时,曾在皇宫的梳头房供职,这匣内之物,都是他从宫中带出来留给我家的。”
厉十九不禁被云甲的解说吸引住了。云甲把匣内的梳篦一一介绍给她:这把中间有白线的,是珍奇的犀角梳,能清热解毒;这把黄杨木的,止痒去屑;桃木梳,驱邪制鬼……
厉十九越听越觉头皮痒痒,便拿过那把绿檀梳子就要梳头。云甲制止道:“我少年时,跟我叔爷住在一起,常常听他说起宫中发式,他又亲手教过我梳发的基本功。你要是不嫌我手拙,就让我给你梳个跟这衣服相配的发式。”
厉十九诧异地看着云甲。云甲故意说:“我会的不止梳发,十九爷什么腥风血雨的场合没经过,难道怕了这小小的绿檀梳?”
厉十九哼一声:“我哪是怕它,是意外你一个男人会这梳头的玩意儿。不过,我还真想看看从皇宫中流传出的技法。”说着散开一头乌黑的长发,双目微闭,神态坦然地让云甲给她梳头。
先梳后篦。圆润的梳齿,恰到好处的力度,让厉十九觉得十分解痒松肤,头皮麻酥酥的,心情渐入佳境。
这时,“白泉山庄”的外面,突然响起了枪声。厉十九陡然耸了一下俊眉,嘴角牵起一个微笑:“我的人终于找到这儿来了。”
木楼梯一阵急响,一个端着枪的士兵上来报告:“白匪包围了‘白泉山庄’,说再不放出十九爷,就要轰平山庄。”
云甲依然仔细地给厉十九篦着头,头也不抬地说:“多大点事,没看到我正给十九姑娘梳头?”
对云甲的改称呼,厉十九怔了一下,不知怎地竟也接受了。厉十九向门外站着不知所措的士兵说:“传我的话,要他们在外面给我安静一会儿。”
士兵看看云甲,云甲慢悠悠地说:“照传十九姑娘的话。”
云甲扎绳、续发、挽髻,别上各式精美钗子,最后将那把绿檀梳子插在波光云影似的发髻上。镜子里的厉十九,钗饰满头檀梳压髻,凌波仙子似的,只是眉眼中透着冷意。揽镜自照,厉十九对这样大的外貌改观,一时有点瞠目结舌。
云甲毫不吝啬他的赞词:“十九姑娘天生丽质,这一稍加梳妆,珠辉玉光立现啊。像十九姑娘这样清高英雄的人,大概不会跟腐败烂污的国民党同流,更不会受杀我同胞占我河山的日寇指使吧。”
厉十九警觉地瞥一眼云甲:“我当然不屑于跟着国民党做事,更不会卖国到替日本人出力,可你也别打我的主意,咱们还是免谈时局政治。你梳头的手艺确实不错,这要是在我的寨子里,我会重重赏你的。”
云甲正面端详着厉十九。厉十九给他看得面上微窘,皱了眉说:“有什么好看的。”
云甲从梳妆匣里拿出一团棉线,扯下尺许长的一段,说:“听说过绞脸吗?绞过的脸会更干净白亮。”
厉十九不禁莞尔:“你真是个全才,一客不烦二主,由你怎样好了。”
云甲先在厉十九的脸上搽匀香滑的白粉,然后用牙咬住棉线一端,左手拉住棉线另一端,右手掌从中间绕几道线环,把两股棉线纠缠成麻花状,再以拇指和食指把单线环撑成三角形,将麻花状的棉线贴在厉十九的脸上,左手拉动棉线,使棉线转动绞咬住汗毛,从而扯下。
棉线贴滚在厉十九的脸上,先额头后双颊,在云甲十指灵活的操纵下,转动飞舞绞咬下茸茸的汗毛。厉十九的脸上先是微疼,后转麻酥。云甲那张英气逼人的脸,距厉十九的脸很近,鼻息相闻,四目交接,厉十九莫名有些心慌,很不自在地闭上俊美的双目。
“白泉山庄”的外面,厉十九的部下又大肆鼓噪起来,示威的枪声,比先前多了许多。士兵又咯咯吱吱地急踩着木楼梯上来报告:“首长,外面的人要立等急见十九爷。十分钟后,十九爷再不出去,他们就要用小钢炮轰我们了,炮架子都支好了。”
云甲收了棉线,并不理会士兵的报告,直起腰,笑吟吟地把镜子递给厉十九:“好了,照照看。”
厉十九拿过镜子,镜子里的她,脸上干净瓷亮,且双颊飞红,显得娇羞妩媚。厉十九不禁发愣,久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一声长叹:“果然是个绝色女子,十九爷不做也罢了。”
云甲做了个请的手式:“请十九姑娘下楼,你的部下在外面等着迎接你回去,我就不敢多留了。”
“白泉山庄”的大门敞开了,厉十九骑着马,在云甲的陪同下走出“白泉山庄”。外面真的支着四门钢炮,数百白匪严阵以待。见厉十九盛装出来,习惯了看她男儿装束的白匪,无不诧异地瞠视着他们的首领,好一会儿才欢呼起来:“十九爷出来了,十九爷出来了。”
厉十九问云甲:“你就这样放我回去?”
云甲肯定地点点头。
厉十九忽然说:“你是龙之杰,能生擒我厉十九的,别人没有这个本事。”
云甲向厉十九抱抱拳:“十九姑娘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我龙之杰希望你能以民族为重百姓为重。”
厉十九笑靥如花地说:“龙团长好精细的人。”说完拍马而去。
解放军一二九师骑兵团团长龙之杰,字云甲,是“白泉山庄”主人齐本均的外孙。因齐本均无后,“白泉山庄”就由龙之杰的父亲继承了。那天,龙之杰亲率侦察连去黄家峪,意外生擒厉十九。龙之杰思来想去,决定根据厉十九的性格,打出了梳妆这张心理牌。
三天后,厉十九率部加入解放军,后成长为解放军中一名优秀的女干部,并跟龙之杰结成良缘。
选自《新聊斋》2012.9上
(段明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