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人

 
鼠人
2017-04-14 08:26:13 /故事大全

故事大全民间故事大全栏目整理和收集了一些民间流传的一些故事供读者在线阅读。这里小编给大家整理了一 篇关于鼠人的民间故事,下面请跟随小编的脚步一起去看一下鼠人吧。

1

苏大忠他爷叫苏来福。苏来福烂眼角子,半边眼圈发红,眼里常渗出些粘乎乎半液体物质,擦也擦不净,上下眼皮不断地一挤一挤,人都暗地里叫他挤眼子,再加上他没吃饱似的不舒坦面孔,实在是其貌不扬。

苏来福有心术,有长远眼光,他最早把大儿子卖了兵。鬼子占了县城,县长跑了,社会上没了头绪,蒋介石在庐山讲话,说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都有抗日的责任。这样一来,那些大胆的人,就纷纷拉起了队伍。除了于学忠的五十一军是正牌子以外,又有了什么第四师,保安第十八旅,保安独立第十五团,七、八、九支队,就连土头土脑的于大头,也拉了十来个人,搜罗了七八条枪,在桐山溜藏着,称什么忠勇救国军,静等着下委任状。

国民党的省政府,猫在山沟里自顾不暇,却乱发委任状,鼓励他们闹腾。这些大小头目们,打着抗日的旗号,却不敢戳弄鬼子,只顾扩充人马占地盘,甚至大鱼吃小鱼,窝里斗。上头又不发军晌,他们就只有向老百姓开刀,除了催粮逼款外,还摆他娘的什么官架子,叫人给他们听差。又没有电话电报,山沟里交通非常落后,光送信就累死人。还有什么劈柴、烧水、站岗、服侍太太等,说来好笑,大老爷们竟给太太端尿盆。

他们还不断地拔兵,就是按村庄大小分配名额,要村里送人去当兵,村里没法,就只好花钱雇。去年,五十一军来拔兵,苏来福就毅然把大儿子苏大吉卖了兵,得了五百斤谷子。后来,拔兵多了,价钱越来越贱,从五百斤降到三百斤,后来又降到一百斤。一百斤谷就能买一个精壮小伙子,唉!

苏来福在墙角挖了个洞,上面伪装得非常秘密,连儿子也不知道,藏起了约有三百斤谷子,每天只拿出半满不浅的一小瓢,顶多也不过一市斤,其他就靠野菜、树叶充数。他有数,每人每天只要有二、三两粮食就饿不死,萋萋菜芽是好东西,不难吃,不伤人,怎么做也中,有点粮食领着路,就能蒸成菜球,下锅里一撮面子,就能熬一大锅糊糊,拌着吃也行,只要有盐就能咽去。萋萋菜满坡都有,有它,就能活人。

春天大旱,五月里了,地里还不见苗子,红通通一片,苏来福就说,坏了,老天要伐这一方人!算叫他说准了。

苏来福有心术,看问题长远。麦后不久,有一个妇女领着个小闺女来讨饭,他就有意套近乎,三啦两啦,后来又领来家管了一顿菜糊糊,听话音知道那妇女愿叫闺女找个地方吃饭,就用三十斤谷子留了下来,给大忠当团圆媳妇。

苏大忠年轻狂妄,高低不要,连看也不看,自己到西厨去打了个地铺。那闺女才虚岁十二,夜晚害怕,不敢自己睡,苏来福就叫团圆儿媳在自己脚头上塞乎着睡。那闺女哭了一天,哭着哭着,也就抱着公公的脚睡着了。

2

自打去年,苏来福就有了自言自语的毛病,无缘无故,就自己咕咕哝哝,也不连贯,叫人听不清在说什么,好像是"瞎了,吃瞎了"的,还认为他年老脾气变了,在骂人,也没往心里拾。后来,渐渐走不动了,就猴在那里劈柴禾,把木柴弄得不长不短,或者单个捏高粱粒,把每颗高粱粒上的蒂巴捏下来。苏大忠知道,爷是在挣扎着干点活,千方百计不吃闲饭。孝顺孝顺,顺就是孝,由着爷的性儿就好。

今年秋后,苏来福吃饭就不行了。每次吃饭,光呆呆地坐着不动,催得急了,才不情愿地勉强吃一点点,一面吃一面咕哝:"废物!废物啊!"

不久,就不进食了。都知道,人到了不吃食,也就快走了。

苏大忠垫了把草,铺上个破蓑衣,把爷抱下地。当地风俗,人不能死在炕上。苏大忠用小盅子当羹匙给爷喂水,苏来福摇着头,硬闭着嘴不喝,水从腮边流下来,湿了一片。苏大忠见爷起泡的嘴唇上,像摆了一串黄豆,再看看爷的表情,联想到爷的不愿吃饭和不断咕哝,猛然醒悟:爷是在绝食。

绝食而死,是苏来福预谋好的自杀方式。他坚信:人不喝水,三天就会死亡,只喝水不吃饭则需七天。他在琢磨采取哪种方式,一年来,他不自觉地咕哝,就是这个预谋的产生过程。他自言自语说瞎了瞎了,是说自己吃瞎了,吃饭白吃,一点作用不起。他说废物废物的,是说自己已经成了废物,应该扔掉。他看到儿子狼吞虎咽的吃相,就断定儿子肚子里缺得很多,看到团圆儿媳幼稚发黄的脸,就想到她薄得眼看就要透气的肠子,觉得很对不起她。欠人家很多债,还不完的债。他觉得自己不吃,就能省三、四两谷子。三、四两啊!是玩的吗?摊在他们二人身上,每人就是一两多。想来想去,苏来福选择了不吃不喝,三天就能走的道路。

苏大忠醒悟了爷是在自杀之后,轰一下眼前发了黑,猛一下咬住左手,狠劲往下一撕,在大拇指那儿撕开一道口子,立时就冒出血来,团圆媳妇吓得没了主意,抹天抹地,只会哭,慌乱着抓起一把土按了上去,却被苏大忠一脚踢了个跟头。他恨自己太不懂事,怎么早没发现爷的企图,他恨这个团圆媳妇像个孩子一样,瘦得像小猴,愚昧无知,没谱没调。

就在这时,保长徐玉贤来了。徐玉贤,上月才被众人抬成了个保长,俗叫"抬死驴"。这些年,谁也不愿意当他娘的这个差事。上面又不发薪水,本村又没有油水,不缺的就是上下两头受气。自从成了保长,脸上就没了笑模样,像掉了一些钱似的。他刚刚被八支队的一个副官捣了两枪托子,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他知道苏来福还藏着点粮食,卖兵的粮食,肯定还没吃完,他想叫苏来福拿出五十斤,好歹打发那个副官滚蛋。他一进门,见苏来福躺在地上,眼看就要不行了的样子,两个年轻的哭成一滩泥,知道情况不妙,就把要说的话临时改成了:"大爷这病......?"

苏大忠没好气地问:"你来干什么?"

徐玉贤见苏大忠这么粗野,也就不讲客气了,哭丧着脸道:"我刚刚被八支队的一个副官捣了两枪托子,非拿上粮食不走,我也实在是没了办法,你看......"

苏大忠怒道:"你还欠我粮食呢!"

徐玉贤也没好气,瞪眼道:"我怎么欠你粮食?"

苏大忠猛一下站起来,伸手指划着,眼看就要戳到徐玉贤鼻子上,唾沫星子喷出老远:"俺哥卖兵的粮食,村里根本就没给够,还差八十多斤,你不知道呀是咋的?"

徐玉贤看事不好,退了一步,"那是王立文办的,你找他要去!"

苏大忠什么也不顾了,伸手摸家伙,没有摸到,抓了把燎壶凑上来:"你是保长,不找你找谁?"

徐玉贤一见他要拼命的样子,赶紧倒退:"你......你......"一瘸一点地逃了。

苏来福走时,是用破箔帐卷的,箔帐就是用高粱秸编成的帘子样的东西,因为太短,前面露出头皮,后面伸出来两只脚。苏大忠在坟头磕头没完,磕到二十多个还不止,地上深深地磕出了个坑,苏大忠额上血乎淋拉,他只有用这办法来送爷。

困觉则成了问题,几个婶子大娘一商量,就"窠落里上头"圆房。"窠落里上头"非常省劲,再节约不过,很是实用,就是在烧火的灶头上,将女人的辫子挽成簪,向灶王爷磕个头,说一声别笑话,再到天井里向老天爷拜天地,就万事大吉了。

3

太平洋上,美国在猛烈地进行反攻,并取得了辉煌胜利,随着一个个岛屿的陷落,日本的败局越来越明显。蒋介石一看,高了大兴,有美国顶大台,自己可以松一口气了,于是就提出了曲线救国论,很多杂牌队伍,纷纷投降了日本鬼子,当了汉奸,个别没当的,好像与鬼子暗里订了什么妥协条件,互不干涉,和平共处。这样,地方上反而平静了很多。

苏来福走后,留给儿子的是三亩薄地。这地方有句俗话,"豆麦不上块,秫谷两布袋",块就是布袋。这是指的大亩,一大亩顶三市亩,豆麦不上块,就是一大亩也收不上一布袋豆子或麦子。那时没有麻袋,装粮食就兴布袋,一布袋约有一百五十斤,谷子和高粱轻一点,产量也高,高的也就是两布袋,三百来斤。你看看,两口人就靠这两布袋的出产,日子怎么过?

苏大忠能干,也有眼光,不为了一点小利益就管头不顾腚。他和他爷一样,会放长线钓大鱼。他给镇上的刘掌柜挑脚,干得特别好。他要压倒所有竞争者,他不但挑得多,而且非常忠诚,和干自家活一样。那一年石河发大水,他挑着山货,跟头骨碌被冲出老远,几乎呛死,也没扔了扁担,圆满送到。自此,刘掌柜就把他当成了亲兄弟一般。这一手厉害,一年的收人,顶六亩地还多。他就靠这种超人的牺牲精神,使他的小家庭渐渐有了起色,先是接上了一间北屋,接着又养了一头小猪,而且还藏二十多块银元。

苏大忠的求知欲很强,看到人家孩子上学,馋得打蹦儿。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上学是没指望了,只好从社会大学校里求知识,街上贴出什么,他也塞乎着去看,细心听人家念,不厌其烦地询问。听人家讲故事,他牢记在心。遇到有学问的人,他有计划地主动提出些问题。更奇怪的是,他有了敬惜字纸的习惯。他觉得凡是纸上的字,都有极大的用处,见地上有字的废纸,觉得格外亲,就拣回家,攒得多了,小心焚烧,叫它回到天上去,不能任其随处流落,鸡刨狗蹬。

他尊敬有知识的人,本村他特别崇拜许先生。

许先生叫许正文,许正文他爷叫许元之,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下过欧洲。他有双翻毛大皮靴,还有件黄呢子大衣,高兴了就穿出来给人看。他说法国人种地使机器,叫什么拖拉机,机器这玩艺儿,不吃草,不吃料,力气比牛大得多;人家点灯不用油,用手一拽灯就亮,和白天一样。庄里大人小孩都不信,说他有神经病。常了,他也就气得不说了。

许元之思想开通,砸锅卖铁也供孩子上学,终于把许正文送进了县师范讲习所。鬼子来了,学校解散,许正文就在附近一个村里教书。有时回家,苏大忠就去讨教,千方百计献殷勤,发现他家有什么营生,就尽义务去帮忙,还送些腌蚂炸腌蝉蛹鲜枣什么的。他觉得许正文的每一句话,都对自己有所帮助,和长上了翅膀一样,浑身有了力量。他从许正文那里,知道了人住的这地方叫地球,地球是圆的,它围着太阳转,转一圈是一年;月亮又围着地球转,转一圈是一月。他知道了电是什么,他信人家种地使拖拉机,他也知道了鬼子必败的原因。他和许先生谈一次话,就像添了一股劲。

4

日本鬼子投降后,接着,又起了内战,西山里的共产党,竟成了气候,好几次,黑夜鼓出来,有一次还端了个区公所。苏大忠很关心时局,他希望天下太平,谁来领导也行,谁来领导也得纳粮、出夫,只要天下太平,他就有办法有信心使家庭兴旺。不太平就完了。

现在,他就在院子里安一根镢柄。他已有三十多岁,背有点驼,脖子后面无来由地隆起了一堆肉,像个大馒头一徉,脸上的皱纹也特别多,过量的劳动使他苍老得格外快。

镢柄是一根小树杆砍成的,不大合适,安上去试了试,不大好用,褪下来再砍砍,砍了再安,安上再试,还是不行。苏大忠有点不耐烦了,累得鼻涕往上淌。鼻涕往上淌当然是不可能,这里是说该人忙得顾不得擤,只好一抽,让它再回原位。这不是往上淌吗?苏大忠为了不往上淌,索性伸手一抓,又顺手一甩,甩到远处簸箕上去了。

不到三十岁的女人,在簸一点土粮食,饿疯了的几只鸡,拼命来抢,轰走又来,轰走又来。圈里的小猪,拱得圈门晃晃荡荡,眼看要倒下来,一只老鼠从墙角跑出来,大胆窜到女人身边,小眼一眨一眨,想要撮取点什么,见无隙可乘,犹豫一阵,悻悻走了。

叫德兴的男孩,一手拿一小卷红煎饼,一面吃着,一面举着自造的风车,兴高采烈地在院子里疯跑。风车是用高粱秸做的,尖端插一木棒当轴,轴上围了几根草棒,上面粘了纸,举着跑起来能自动旋转,并啪啪有声。

旋转的风车到了苏大忠身边。苏大忠瞪眼一看男孩,恶狠狠一把夺过来扯碎,拧着男孩的耳朵,骂道:"你个无用的熊胚,就知道吃,就知道玩。老天爷叫你来享福的吗?"

女人放下簸箕,袒护道:"他不是拔了筐子草吗?这么大个孩子,你还能指望他干什么?"

苏大忠拧着孩子的耳朵不放:"干什么?有的是干头,别闲着就中!"

女人生气地道:"你说叫他干什么?"

苏大忠一时答上不来,小眼乱眨,挖着头皮,好久,计上心来:"你给我拾鸡屎!"说着,从墙角拾来个破瓢,两根小棒,塞给孩子:"往后,有空就给我拾鸡屎,要是再见你闲着玩,我扭下你的耳朵来!听见了没有?你个熊胚!"

小孩无奈,不情愿地接过破瓢木棒,吁吁哭着走到女人身边。女人揽过孩子,夺过破瓢一扔,气道:"熊胚!熊胚!真是难听,就这么个蛐蛐腚上一根毛,你想把他逼死!"

苏大忠跑过去,一拳就把女人捣了个仰八叉,咬牙道:"你这个破蒲团,把孩子惯到天上去了。"见孩子在站着哭,又拧孩子的耳朵,推了个趔趄道:"拾啊!拾了院子里的,再拾大门外的,捎带着拾柴禾,一根草棒也要!"

女人伸手想护孩子,哭道:"你想踢蹬了这个家啊!"

苏大忠并不动心,踢了下女人伸着的手,严肃道:"哼!你认为这饭是好吃的!瞪着眼摸着拳挣命那样还不好办,好玩的吗?我就要他拉屎扒地瓜捎带着扑蚂蚱!给我拾!"

孩子无奈拿起破瓢。

老鼠又出来一瞅。

苏大忠一脸狰狞。

5

被蔑为破蒲团的女人,端一碗煮瓜干之类的东西,没好气地猛一下放在天井里的小矮桌上,向猪圈喊:"你还知道吃饭呀不!?"

她每次看到男人玩弄猪,就有一股火:自己怎么连个猪也不如了。每天夜里,男人只顾自己呼呼大睡,任你怎样挑逗,他和死狗一样不动弹。他了解到,人家男人都不是这样,人家对孩子也娇。女人就靠身子和孩子拴紧男人,自己男人却这两样都不热乎。她暗暗不满。这种不满,就在日常生活的小事上表现出来。

猪圈内,苏大忠正在给猪挠痒痒,像人家爱抚孩子那样,微笑着轻轻在猪背上挠着。那猪感到舒服得很,眯缝了眼,不禁哼哼起来,渐渐,索性又躺下来,得意地伸开四肢,还叭哒着嘴,好像在说谢谢谢谢。苏大忠嘿嘿笑了,从口袋里摸出块地瓜千,填在猪嘴里,轻轻拍了猪头顶一下,亲切地道:"狗日的,快长!"

苏大忠走出猪圈,见一只老鼠正在吃碗里的瓜干,不禁笑了:"咦!你敢和我一个碗吃饭哩,连老婆孩子也没这个胆量!"

老鼠发现有了动静,急忙叼了一块,一面回头望,一面急急往回跑,由于慌促,带出碗外一块,苏大忠拾起掉在碗外的那块,填在嘴里,慢慢嚼着道:"好小子,你还忘不了捎点家去!好哇!"点了点头,笑了。

苏大忠不讨医笔氰,粗反,他对老鼠抱有极大的同情。他欣赏老鼠能积攒东西。你看,割麦时,遍地是粮食,大鸡小鸡半大鸡,一霎就吃饱了,吃饱了就闲着胡逛荡,没一个知道攒着,错过了这个机会,你看饿的那个熊样!牛马也是。唉!别的畜类都是,就是人和老鼠聪明!

他佩服老鼠熬夜的劲头。老鼠能彻夜不眠。你睡一觉醒来,听它在忙着,再睡一觉醒来,它还在忙着,谁能有这种精神?人是应该有这种精神的,自己比它们差远了!

他同情老鼠的弱小和不安全处境。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本身又没有多少抵抗能力,只有抱头鼠窜。子女倒是不少,但活下来的却是寥寥无几。生命这样无保障,不是太悲惨了吗?哥哥苏大吉,五百斤谷子就被人拉走了,至今下落不明,这不和老鼠的遭遇一样吗?

他惊叹老鼠的谋生能力。你把食物挂在墙上,吊在半空,它也能上去。它是怎么上去的呢?他听人说,轮船上有老鼠,炭井下有老鼠,掏炭工人不打老鼠,还有意喂它。炭井爆炸,老鼠知道,能告诉人们逃避,老鼠救了不少人!他懂事起,就学会了一首儿歌:"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找它哥背下来。"年小不懂,只觉顺口好玩,越老才体会到其中滋味,有时竟泪丝丝的。他仿佛看到一只光脸小老鼠,因为家庭贫穷,饿得吱吱乱叫,挣扎着爬上了灯台,灯台很高,它却下不来了,一只猫毗牙过来,想趁火打劫,正在号陶大哭中,哥哥来了,把它背了下来。

他想到八岁那年,云东河滩偷杏,被一个半大孩子逮住,绑在村上用条子抽。当时,竟吓得尿了裤子,认为必死无疑。幸亏哥哥来了,劈脸就给了那孩子一耳光,两个撕把成蛋,哥哥虽然被打得鼻子出血,但自己却被救了出来。这和小老鼠偷油不是一样吗?哥哥,只有哥哥才这样关心爱护自己,可怜的哥哥,被五十一军拔走了。

那一年腊月,他见大集年画摊上,有一幅《老鼠娶亲》的画。四只老鼠抬着轿,轿中的新娘,头蒙红布,羞羞答答的样子,前面有的敲着大锣,还有的吹着喇叭。他一下子就爱上了这幅画。他想到老鼠的日子过得很不容易,老鼠也得生儿育女,难得有这桩亲事。老鼠和人是一样,它们是邻居,也过着和人一样的日子,我们应和它们和平相处,尽可能帮它们一把。不管贵贱,他咬咬牙买了一张,就贴在炕头显眼的地方,一早一晚,随时能看,千遍万遍也看不够。

6

这地方有一种鸟,土名叫马尾舌子,学名不知叫什么,专好在黎明前"吱嘎吱嘎"拼命地叫,好像是说"晚啦晚啦"地催人早起。好多人讨厌这种鸟,认为它搅乱了甜蜜的梦。苏大忠却不,他喜欢这种鸟,他觉得这种鸟勤快,它的"晚啦晚啦"的叫声,是在责备人们睡懒觉。他有个习惯,一听见马尾舌子叫,立刻就醒,嘴里还小声应道:"听见了!听见了!

他披衣起来,屋里还一片漆黑,只有老鼠的厮打声、咬物声。

他擦着一根火柴,点亮了小油灯,照亮了非常简陋的房间:土炕上睡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盖着打了补丁的土床单,就像个狗那样蜷曲着;破旧的老式抽柜上,凌乱地放着破筐、瓦罐之类的东西;墙上挂着捆旧棉絮,许多蛛网垂了下来。整个看来,这家人家是穷困加窝囊。

灯亮后,老鼠们的厮打声尖叫声突然停止,却有一只红毛大鼠在瓦罐边瞪眼,并做好随时逃跑的架式。苏大忠断定这是个家长,对家长应当尊重,暗道:我不会伤害你的,伙计!微微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他不觉捶了下腰,一年来,他老觉背上发沉,像背了块土坯那样,靠墙角什么的,使劲顶着,就舒服一点。

他从席底下摸出一块银元,这是他昨天下午藏的,反复看了看,轻轻弹了一下,举在耳边听了听,又续进嘴边咬一咬,最后又贴在腮上亲了亲,还掂了掂分量。他就喜欢在夜深人静时欣赏银元,这才是真草实料的东西。纸钱算什么玩艺儿?烧火都不旺,一大捆烧不开一壶水,联合票子曾那么珍贵,不是都不见了吗?

把玩了一阵之后,他紧紧握在手里,像有人要夺他的似的。

他扒开那堆破鞋臭袜子垃圾堆,抽出炕洞一块砖,摸出了一只破棉鞋,揭开一层层破布,露出了一堆银元,把手里的那块放进去之后,又全部拿出来,他要重新再数一遍,虽然知道不会损少,但数一遍好,数银元是极大的快乐,多少人一辈子也没数过几次银元。他轻轻地数,并低声喊出:"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他一面数着,一面偷看炕上的老婆孩子,他防他们万一偷看。

苏大忠数完,又藏好了破棉鞋,急回头猛一下揭开老婆的被单,这女人也没有穿裤头,像个白羊似的浑身一抖,急弯了身子,惊恐地把手一扬道:"咋?"

苏大忠像喊狗那样,斥道:"起来!"

受传统影响,苏大忠的大男子主义非常严重。他认为男尊女卑是天经地义的规律。女人就像小孩子,老了也不成熟,女人太懒,不学见识,女人不能当家,女人当家稀里哗啦。这个女人是团圆过的,团圆过的没有好货,又不十分精明,嘴唇那么厚,这么厚干什么?一看见这厚嘴唇就烦。这女人各方面都达不到苏大忠的要求,老把她当仆人喊来呼去,算命先生说,这叫命里相克。

女人一手遮了眼,埋怨道:"又不明天,快困吧!"

苏大忠抓了把女人的头发,狠狠摇了摇,斥到:"就没忘了困,困能困出银元来?困能困出粮食来?"又伸手拧住孩子的耳朵,大声:"起来!你个熊胚!"

把老婆孩子轰到天井,孩子在小板凳上磕头磕睡,一个劲揉眼,像要倒的样子。女人又怨道:"黑古隆咚地也看不见拾鸡屎,你叫他干什么?"

苏大忠怒道:"黑古隆咚就没办法了?你给我算账!"捶了头顶几下,考虑了一阵,道:"一天拾七根草棒,二十三天是多少?"

女人为难地:"你要难为死他呀?"

苏大忠怒指女人:"还有你,也给我算算,算不出来,我砸断你的腿!"说着,摸起锄头走了。

7

村头有一个臭水湾,夏天发大水,大半个村里的脏水都集中在这里,成了青蛙们喜爱的乐园,让它们高兴得日夜欢腾。湾边有几棵柳树,是马尾舌子最愿光顾的地方,它们似乎要和蛙们比赛,扩开嗓子吵,把这里弄得非常热闹。于是,这里就成了短工市。

短工市必须在黎明前活动,天亮后结束,以免耽误干活。当短工的,愿干什么就带什么工具;雇短工的,也带工具,讲好了条件,领着人直接下坡,到地头正好天明。当短工的,不愿掌柜的亲自领着干活,掌柜的亲自领着干不好,像挣命那样累死人。

朦胧中,有七八个人或蹲或立,每人都手拿工具,隐约看出,苏大忠也在其中,他用手捶了一下后背。

苏大忠近来很关心短工市,他每天早上都到这里来站,他喜欢观察人们的谈判,他看到人家谈判,觉得自己就是当事人,有说不出的兴奋。他愿意当和事佬。他觉得成人之美好,事成不宜散。他喜欢插上几句帮帮腔,他不偏向甲方,也不偏向乙方,他要主持公道,公道就好,短工市应是讲公道的地方。

一个扛大锄的匆匆来,大声问:"有愿耪地的吗?"

几人凑上来问:"耪什么?"

扛大锄的:"这个时候还能耪什么?谷茬!"

一人问:"哪块地?"

扛大锄的:"狗屎埠子!"

有一个又往前一凑:"我去,八十块钱!"

扛大锄的不屑地"嗤"了一声:"八十?困莽撞了?"

几人中有人说:"钱毛得比吹气还快,说不定赶天黑四十也不顶,给粮食也行,一升小米!"

扛大锄的:"不行,六十吧。"

一人答:"不行,狗屎埠子是红土油子地,下雨汪汪的,旱了邦邦的,累死人。再说,你是个气死牛,领着干一天,还不弄得我们伸了腿?"

扛大锄的:"八十就八十,要两个,谁还愿意?"

又一人凑上来:"晌午吃面呀不?"

扛大锄的:"吃面可就没有菜了。"

苏大忠上前打圆场:"把香椿芽咸菜打上个鸡蛋一炒,不就行了!"

扛大锄的犹豫一下,道:"一个鸡蛋就十块钱,烙油饼就虾酱吧?"

那人又提出条件:"晚上不吃饭,给十二个煎饼折干吧!"

扛大锄的:"十二个,好大的肚子!"

苏大忠又帮腔:"十个总可以吧,又不要你汤水伺候,合算!

扛大锄的:"说定了,十个,走吧!耽误多少工夫!"

扛大锄的领二人走了。

一凹兜脸人过来,对苏大忠"嗤"地一声,道:"你又不当短工,也不雇短工,天天早起来凑热闹干什么?"

苏大忠:"反正睡不着!

凹兜脸:"哼!吃饱了撑的!

8

被蔑为熊胚的孩子在造一把手枪,弄得样子很像,也有扳机。他把红头火柴上的药弄下来,做为引爆剂,又把二踢脚里的一点起药装上,扣动扳机,"啪"地一声,一个弹丸竟射出四、五尺高。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叫道:"成功了!成功了!"

女人从小厨屋出来,四下瞅了瞅,鬼鬼祟祟地摸出一个鸡蛋,塞给孩子,小声道:"到门后边吃了!"

孩子拿了鸡蛋,很快剥了皮,一口就咬了一多半,噎得鼓腮瞪眼。

大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咳嗽声,女人一听就知道坏了,急中生智,忙拿一把柴禾随手一撒,又去找破瓢木棒。

苏大忠一步进门,弯腰就拾,骂道:"瞎眼了,柴禾抛撒得这样,就看不见!"抬头忽见女人很慌张的往孩子手里塞破瓢,孩子嘴里像嚼着什么,神色也不正常,顿起疑心,警觉地一下跑过去,扒着孩子的嘴一看,立刻就脸色大变,一把夺过孩子的手枪,一扔就飞出墙外,又伸手狠狠一拳,把女人捣了个就地墩,又手足无措地转了一圈,转了嗓地嚎:"老天爷啊,你可看见了,偷着吃鸡蛋,撒上柴禾骗我,娘俩做戏对付我,还有什么活头呢!"抓起咸菜碗要摔,举到半空又放下,改为摸起块砖头砸自己的大腿,老牛般呜呜哭了。

孩子大哭。

女人抱住苏大忠小腿,哭道:"你先砸死我吧!我也活够了!"

苏大忠猛地一拉孩子,把他拉倒,又踏上一只脚,指划着哭道:"你个不长骨头的......熊胚,怎么,这样无志气,敢吃......鸡蛋哪!我......十三岁,就给人家......挑脚......十三岁哪......呢......呢......俺娘啊!"

鼻涕越过了嘴唇也不擦。

9

天井里的小矮桌上,有一碗黑乎拉巴的咸菜,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腌的,两棵葱倒是新鲜得很,女人拿一摞红煎饼放在葱上。

苏大忠来到家,取下苇笠,上面别着一串蚂蚱,又变戏法似地掏出一把野菜,那菜已搓揉得不成样子了,忽又拿出一个被人啃了一口的小萝卜,猛然见葱,急问:"哪来的葱?"

女人赶忙答道:"又没花钱,有子家送的!"

"送的?"苏大忠多心地自语了一遍,教训女人道,"你怎么随便要人家东西?人情人情,说媒哺銮椋人家给你一点东西,这就是个情,你领了人家的情,得还人家,加倍地还,领情不知情,那叫什么人?不能贪人家的便宜!两好凑一好,才是真好,你拿什么还人家?不稀罕的人家不需要,你稀罕的人家也稀罕......"

苏大忠正在教训女人,孩子拿一小卷煎饼过来,主动显示地:"我不吃鸡蛋了!"说着,拿起一棵葱,劈下两个叶子,卷在煎饼里就咬。

苏大忠一下子拧住孩子的耳朵,厉声道:"你怎么这个吃法,不吃鸡蛋就行了吗?你这个踢蹬穷,你就不会......"夺过煎饼,抽出一个葱叶,把留下的那个葱叶往下一抽,示范道:"咬一口,抽一抽,还能真吃!"又拿起葱朝女人:"把它拾起来!"

女人迟疑地:"又没花钱!"

苏大忠大声道:"叫你拾起来,你就拾起来!"

10

西山里的共产党,势力越来越大,国民党呢?死不退让,看架势,一场恶斗在所难免。老实的庄户人就怕打仗,仗打起来,枪子无眼,不是玩的,两方打红了眼,碰上就麻烦了。于是,很多人就像受惊了的鸟、到处乱飞。这些难民跑出来,又没带生产工具,齐呼隆拥到短工市场上,冲了平常秩序,来了急的,干活管饭也中。

苏大忠一看短工市上站满了外来人,行市忽跌到二十元,不禁心就剧烈地跳起来:二十元就能换个精壮劳力干一天,哪有这样的好事?不禁冲口而出:"谁愿割谷?"

呼一下围上几个人,操着刺耳的西山噪音乱嚷:"我去!我去!"

苏大忠问:"你们有镰吗?"

那些人不禁退了一步,像做了错事那样低声道:"没有!"

这时,凹兜脸苏永祥走来走去,正愁没有下市,无奈道:"实在找不上人,我去吧!"

苏大忠犹豫了一下,勉强道:"也中!"

就这样,苏大忠破天荒雇了短工,心里喜滋滋,暗道:我也雇人哩!

东方放白,残星泯灭,晨曦中两个人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楚,慌忙走在前面的是苏大忠,他一手拿镰一手捶腰,两人已经拉开了七八步距离。后面是苏永祥,他慢腾腾拉长声道:"粘货,你拉下了饭钱咋的,慌什么?"

苏大忠回头:"你这孩子,论辈份,我是你叔呢?你爷活着的时候,一同到东乡拔麦子,在羊头镇上,你爷一病摔倒,是我伺候了他三天--"

苏永祥不耐烦道:"又粘牙絮胡,我不听!"

苏大忠:"你不听,我就不说了。"

凹兜脸苏永祥:"什么人死了不打个黑碗,粘货,你他娘的也雇起短工来了,要不是西边要打仗,拥来这些逃难的,臭了短工市,叫你拣了便宜,你这个抠屁眼顺指头的家伙,一辈子也别想!"

苏大忠不以为然道:"什么便宜,行市行市,随行就市!"

两人到了地头,隐约看出是一片成熟的谷子地。凹兜脸苏永祥割下一把就地一扔,坐上去擦火吸烟,苏大忠不耐烦地陪着。

这有讲究,当短工到地头,先象征性地干一点,如果来了雨,掌柜的也得管饭,如果一点没干,那可就两拉倒了。凹兜脸苏永祥懂得这规矩。

凹兜脸苏永祥吸完一袋,又要装第二袋,苏大忠坐不住了,张了张嘴没说什么,抡风扫地割谷。

掌柜的下了手,自己再坐着就太不像话。凹兜脸苏永祥只好跟着割起来,不大高兴地咕峨道:"老俗话,能卖老键牛,不卖地头烟,今天改了常,卖了一袋地头烟!"

苏大忠分明听见了,也不搭腔。他是一把农活能手,不光割得快,也干净,茬子也齐,一会儿就拉开距离。

凹兜脸苏永祥手忙脚乱,十分尴尬,吟诗般拉长声道:"谷穗磨着我的腰,有个蚂炸蹦得高。"

苏大忠装没听见,一句话也不说,说话不好,说话就耽误干活。

凹兜脸苏永祥见无反映,怨道:"粘货,你挣什么命啊!"

苏大忠回头道:"年轻轻的,怎么连个半老汉子也不如!"

凹兜脸苏永祥反而破罐子破摔了,正式地直起腰,唱戏般吟道:"今天碰上个催命鬼--"

苏大忠道:"你说谁是催命鬼?"

凹兜脸苏永祥继续拉长声:"要不就是活阎王--"

苏大忠仍不生气,说话高低不要紧,说话高低没有明显损失。他外号叫粘货,粘货就应该有这个特征。把人比成货,带有极不尊重的味道,女孩子叫赔钱货,品质不好或无能的人叫熊货,被视为粘货,就意味着此人煮不烂砸不扁,无孔不入而又坚韧顽强,就像特殊的膏药,贴上去就揭不下来。苏大忠基本具备这些特点,你看,他仍不生气,汕笑道:"这孩子--"忽见凹兜脸割过的谷垅里掉下些小谷穗和不易上手的谷秸,脸立刻变了,一步跨到苏永祥跟前,指着地上:"你这也叫人干的营生?"

凹兜脸苏永祥仰面朝天,不屑的样子:"我给谁家干也是这个干法!"

苏大忠指着自己割过的地垅,"你看我--"

凹兜脸苏永祥嘴一撇:"谁和你比啊!你是他娘的催命鬼!"

苏大忠哆嗦了一下嘴唇,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得干得和我一样!"

凹兜脸苏永祥摇头像货郎鼓:"办不到,办不到!"

苏大忠气得脸变得发白:"办不到就别干呀!"

凹兜脸苏永祥就地一坐:"好,这可是你说的,吃袋烟再说!"说着要摸烟袋。

苏大忠没了办法,手一指:"你--"

凹兜脸苏永祥嬉皮笑脸地学道:"你--"

苏大忠头一伸,瞪眼看苏永祥。

苏永祥同样头一伸,看苏大忠。

两人像鸡斗一般。

孩子送饭来了,吃饭很重要,打破了两人瞪眼的僵局。孩子左手挎一个破筐,右手提一个燎壶走来,苏永祥下巴一伸,示意那边桑树底下吃。孩子在树底下把饭摆好,苏永祥过来,站着往下瞅,只见那黑乎乎的老香椿芽叶子咸菜加了点青东西,好像是切碎的葱叶,碗上搁了四个发黑的蝉蛹,已干得不像样子了,两棵蔫了的葱极不鲜嫩,再就是一摞红煎饼和两碗清水。苏永祥立刻郎当下脸来道:"这是喂猪吗?"

苏大忠知道这饭质量不高,颇有愧色地眨了眨眼道:"唉!唉!这比我平时还好一点呢!

苏永祥抬脚指了指饭道:"你是猪,别人也是猪?"

嫌吃得不好,在苏大忠的观念中,是不可容忍的事情,逢馋必懒,讲究吃有什么意思呢?饭是维持生命的东西,中吃就中,弄好没关系,给人家挑脚,也曾吃过百家饭,从没挑剔过一次,今天没想到苏永祥会这样,慌不择言地道:"你在家里吃什么?你......你敢不吃?"

苏永祥抱起一抱谷子就走:"两清了!两清了!"

苏大忠一看吃了亏,伸手要夺,苏永祥挥着镰刀,且舞且退:"你敢上--"

苏大忠止步,气得脸发黄,竟大声骂道:"你妈那个巴子!"骂了又有点后悔。

苏永祥站在高处大叫:"好!你骂我这一句,我恨你一辈子,走着瞧!"

11

打这之后,两人的关系就进一步恶化了,像春末的天气,温度在逐渐升高,虽然没明火执仗地打仗撕毛,但碰了头互不搭腔,或远远躲开。不搭腔是个大问题,近似两国绝交。一般情况下,两人有点意见,见面也应该伪装一下,问一声吃了饭没有,好像没事一样,不搭腔,就说明恶化得很严重了。

宗族这个东西,是以血统来划分的,同一宗族,追根溯源,就是同一血统。旧社会,为了生存,提倡同一血统应团结一致,互相提携。无奈,同一血统的人也良秀不齐,有的人品质恶劣,偷鸡摸狗,仗着宗族大,竟有恃无恐。有的人妒嫉心特重,看到本族人日子过得好,眼红手痒,想撮取点什么,目的达不到,斗起来格外大胆,格外凶狠,也格外实在。

苏永祥早就估计到苏大忠存着不少钱,存着钱却不帮助人,还鸡蛋里算出骨头,日子过得像叫化子那样,何苦呢?苏永祥心里就不是滋味。那一天他给苏大忠当短工,也有故意套近乎的意思,感情是越接触越浓的东西,弄好了,以后万一能借个钱什么的,结交有钱的总不是坏事。抱着这种矛盾心理,本来就勉强,硬捏着鼻子干了一早晨,从各方面观察,实在难以接就,才下决心决裂了。

这人嘴臭,到处对人说苏大忠的坏话,说他家的饭和猪食一样,拿着人不当人,不看火侯守财奴。

这话传到苏大忠耳朵里,他不反击也不辩解,要反击辩解就弄得矛盾大了,他深深地埋在心里,老觉疙疙瘩瘩的。

那一天下大雨,胡同里水流不畅,苏永样冒雨扛撅出来堵水,三堵两堵,水就往苏大忠家方向淌去。苏大忠也冒雨出来,细细观察一下,发现了问题,也不发作,咬咬牙,又把道改了。

两人的无声矛盾更深了。

12

这两天,局势又平静下来,一不打仗,逃难的人就不见了。

短工市上,明显比往日人少。

苏大忠在一旁捶背。

黑暗中,一站着的人:"土地爷也熬个二月二,今天非要个大价钱不可!"

苏永祥:"咬住牙,抬到三百!"

许正文走来,他穿戴整齐,文绉绉不像个庄户人,他未拿工具,问道:"谁愿割谷?"

苏永祥凑上去:"许先生,你出多少钱?"

许先生:"我也不清楚,听说昨天是一百八,随着吧。"

苏永祥:"差远了,你没看见今天没人了。非三百不行!"

许先生惊道:"三百?"

众人:"非三百不行!"

苏大忠扯扯许先生衣角,牵到一边,小声道:"你要割谷,我去帮一天,莫说钱不钱的......"

苏永祥看事不好,忙凑上来:"许先生,你用人好说,二百五吧!"

许先生:"唉!街里街坊的,无所谓,走吧!"

许先生领二人到地头就走了。

天已大亮,两人割一把谷子当座位,坐下吸烟。

苏永祥深深吸一口烟,没好气道:"你妈那个巴子,今天的行市被你搅了!"

苏大忠歉意地:"许先生又不是别人!"

苏永样:"许先生又怎样?你也来抢我们的饭碗,前天你雇短工,今天你又当短工,怪物一个!"

苏大忠不屑与语,起身割谷,苏永祥忙把烟袋一扔,抢上去:"靠后边,今天我领头!"

许先生送饭来了,前面挑的是一个提篮,后面是一个大瓦罐,直接挑到跟前,并把碗摆好。

二人凑上来,居高临下,鸟瞰全景,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大探两米子煎饼,黄灿灿,油嘟嘟,真是喜人。

两米子煎饼就是一半高粱一半小米摊成的,比单纯高粱煎饼要好得多。那一盘鸡蛋炒韭菜,少说也有五个鸡蛋的量,那碟蒜泥里还放上了虾皮,那一碟咸菜也不俗。苏大忠禁不住感叹道:"虾皮这东西吃不得呀!虾皮这东西吃不得呀!"

苏永祥斜了苏大忠一眼,挪榆道:"你过个年吧!"摸起勺子就往碗里舀汤,苏大忠一把止住:"先敬天地!"勺子在半空停住,苏永祥只好勺子一歪,把汤洒地上一点,取笑道:"天地老爷,你们也都来搞劳搞劳吧!"

吃着饭,苏大忠趁机问道:"许先生,你在城里教书,识理解字眼界高,你看时局怎样?那些逃难的人,忽地来,忽地又走,这么不稳......"

许先生小声道:"麦前在一个叫孟良窗的地方打了一仗,"四下瞅了瞅,更压低声音,"国军吃了大亏,共产党里有能人哪,城里人都惶惶的,无心打长谱!"

苏大忠:"许先生,你说怎么办呢?"

许先生悲观地道:"老牛趴在墒沟里--混一时是一时。这地我也种够了,有要的我就卖!".

苏大忠睁大眼:"卖地?"

许先生:"嗯!这块地四十块我就卖!"

这一片地叫"金盆底",是有名的仓囤,苏大忠羡慕已久,他在这片地上干活,越干越爱干,不累得慌。如果自己有这块地,他保证比别人多收一倍的粮食。他一听到许先生要卖这块地,竟认为听错了,像噎住了一样,脖子一伸:"四十块就卖?"

许先生:"嗯!"

苏永祥:"贱死了!不到一半钱呢?"

苏大忠忽地痉孪,不觉小便失禁,裤档里湿了一大片,幸亏他及时扭了身子夹了腿,还把煎饼放下了。许先生忙去扶:"怎么了!"

苏大忠装做没事:"好噎!"

13

买地的事托徐玉圣当中人,向许先生一提,很痛快就定了。许先生又让了两元,三十八元成交,明天就可写文书。苏大忠高兴极了,就像身上有一团火,从每根汗毛孔向外冒。

午后,太阳暖融融的,不冷不热,是入秋以来少见的好天。苏大忠戴着苇笠,拿着镰刀往坡里走,嘴里哼着:

神仙能来神仙能,

我比神仙高一层。

刚拐过墙角大石头旁,迎面跑来两个孩子,一个小虎牙,一个左腮上一朵灰,一面跑着一面慌慌张张回头看,还掩着鼓鼓囊囊的口袋。苏大忠一看就知道有窍,忽然兴起,来了个忙中取乐,虎下脸来,上前一把截住:"我叫你跑,偷了谁家的枣呀?"

孩子根本不怕他:"死粘货,不用你管!"

苏大忠一手揽着一个,坐在大石头上,严肃地:"这回我非管不行,我要喊了!"

小虎牙:"我不叫你粘货了!叫你爷爷!"

粘货:"不行,见见面,劈一半,拿枣来!"

小虎牙护住口袋:"不给!"

苏大忠:"不给我就喊!"大声地:"哎--"

一朵灰眨了眨眼,计上心来:"要吃枣也行,叫我打一锤!"

苏大忠:"打一锤一个枣,可别打脸啊!"

小虎牙用力向苏大忠肩上打了一锤,苏大忠向他口袋里掏了个枣。

一朵灰向苏大忠胸前狠狠打一锤,苏大忠嘴一咧,也掏了他一个枣。

两个孩子心疼得慌,对视着挤了挤眼,一阵乱锤向苏大忠打来:"死粘货,死粘货!"

苏大忠不顾疼,只忙着掏枣。

孩子们急了,不管什么规矩了,用耳光向脸上打来,苏大忠也急了,死命夺枣,口袋破了,枣子撒了一地,苏大忠大喊:"小偷在这里!"

孩子跑了,跑出一段又站住,高声喊:"粘货粘,上西南!"

上西南是人死的又一种说法。

小虎牙:"迷了路!"

一朵灰:"掉了钱!"

苏大忠拾了一苇笠头子枣,托着回了家,取下墙头上的筐子,里面已有一些枣,他添了进去。

14

苏大忠天井里,小矮桌上蒙了一个红包袱,掩盖了桌面的丑陋,桌上放了茶壶茶碗,还有一包烟卷,几个小板凳显然是现借的。苏大忠穿了件比较干净的褂子,扣子严丝合缝地扣着,像要走亲戚那样,指挥女人拔鸡毛,督促孩子摘菜。他一会儿摸摸茶壶,把烟卷换个地方一会儿到大门外张望,坐卧不宁。

许先生提一方肉,一瓷瓶酒,后跟五十多岁的徐玉圣,一手拿墨盒,一手拿毛笔。苏大忠接过酒肉,不好意思道:"按规矩是我伺候,怎么又叫你破费!

许先生一语双关地笑道:"老皇历看不得了!

比烟,喝茶,徐玉圣从日袋里掏出一卷纸,抽出两张写好的了,念道:

立卖契人许正文,愿以村西金盆底南北地卖于苏大忠,该地南北长五十七杆,东西宽二十二杆,东至小路,西至苏来明地界,南至石岭,北至河崖,四至分明,业已验讫,地价大洋三十八元,当面一次交清,恐后无凭,立此为证。

卖主许正文

买主苏大忠

中人徐玉圣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八月二十日

念完问道:"你们两方还有什么话要说,哪里不合适就另写!"说着,拿起毛笔。

许正文:"挺好,没说的!"

苏大忠额上冒汗,搓手,喘粗气:"我也没说的!"

徐玉圣:"那就按手印吧!"从口袋里拿出印水盒子。

苏大忠挽了挽袖子,郑重其事地就要伸指头,许正文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子,诚恳而悲壮地:"老兄啊,我再提醒你一遍,要三思而行,只要手印不按,后悔还来得及,你看局势,这买地......"

苏大忠晃了晃手腕,悲壮地:"许先生,你的好心我知道,多少天来,我就睡不着觉,反来覆去琢磨,不要说三思,十思也有了,我认准了一个理,土地才是根本。自古来,改朝换代,你争我夺,实际上就是夺天下,天下是什么?天下面就是土地啊!天是看不见摸不着,人却离不开土地,有了土地这个天下,就什么也有了!

许正文也晃了晃手腕,一再点头:"老哥,理是这么个理,可......"

苏大忠猛一下抽手腕:"为人一辈子,为了子孙后代,不能只看眼前!"一下子就按在了印水盒子里。

15

酒已喝了很长时间了,矮桌上乱得不成样子。苏大忠有点醉了,行动颇有失态,不断提裤,眼发直,脖子前伸,嘴一张一张,却又端起一杯,粗暴地一口喝下去。

许正文:"别喝了吧!不少了哇!"

苏大忠:"今天......比不得......平常日子,过生日......过年算什么!"

徐玉圣指指盘子:"你吃肉啊,平时你舍不得弄点腥水,今天你又没吃!"

苏大忠拿筷子:"我......吃......"果然夹起一小块肉,填在嘴里,还吧哒了一下,"是......是香啊!今天,我......高了大兴,就把平时......憋在肚子里的话,对老......兄弟们掏出来吧!"摸了摸头皮,又"啪"地拍了一下,"说......什么呢?满头......虱子没处捉,就......说吃吧,牛马......贪吃,随口......就咬路边的......庄稼,挨多少打呀!可......永不改,一直被打......到死。鸟为了......多吃口食,被人......套住......捉去了......我看人也是一样,和畜类虫鸟差不多,俗话说,一时舒服,就......就一步步学坏了!"

许先生笑道:"民以食为天,不吃不就饿死了?不断了人种?人口人口,不就是说的个嘴吗?统计人就是统计嘴,多少人就是多少嘴,嘴就是人,人就是嘴,你问人家有几口人,有时人家说有五张嘴,七张嘴。糊口糊口......为的就是这个口。"

苏大忠:"这个我......知道,我是说贪嘴能使人往下滑,把人拖得没了......没了志气......和畜类......一样,吃好......东西,只在嘴......嘴里香那么......一霎霎,下去四指什么香臭......也不知道了,为什么就......贪恋这一霎霎舒服,甘愿把自己......往坏处滑,不是......是傻蛋一个吗?"

徐玉圣笑道:"谁不知道享福?不为吃和穿,谁给谁动弹,老天爷不和你讲情面,开天辟地以来,就是谁干累谁,谁吃谁香!"

苏大忠粗暴地打断:"都想享福,不愿受累,世界会成什么样子?你看,家家贴了很多“福”,我就琢磨,这个“福”是什么?无非是不干活,吃的好,穿的好,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于是就你争我夺,狗撕猫咬,为什么不从根本上,根本上......"

许正文皱了眉头:"哎呀!你扯到社会大问题上来了,这是个哲学问题,是个政治问题。自古以来,历代掌权的大人物,有思想有文化的名人,那些创造宗教的人,都想解决这个问题,不过,要解决是不好办哪!"

苏大忠激动得猛一下站起来:"咱解决不了全世界,自己照这样走下去行不行?"说着,嘴里还蹦出个半大蛆样的东西。

许正文也激动地站了起来:"你这不是走了独木桥吗?"

苏大忠一拍大腿:"我不能像牛马虫鸟那样活一辈子!

许正文:"好,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可惜你没捞着上学,要不,你就是个了不起的人,你给了我很大启发!

孩子提燎壶过来冲水,徐玉圣端起那半盘炒鸡蛋:"拿去吃吧!"

孩子看了看苏大忠:"我不吃鸡蛋!"

苏大忠按下盘子:"他不吃鸡蛋!"

徐玉圣不解地:"不吃鸡蛋?怪!"

16

锣鼓声,口号声。

苏大忠躲在大门内,从门缝往外看。

几个穿黄军衣的小战士走来,后面跟了些看热闹的小孩,这些战士又敲锣又唱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那边山墙下,一小八路在提着小桶刷大字,"庆祝解放"四个大字就剩下最后一笔了,小桶里干了,正要找水,苏大忠端一瓢水出来,小八路接过水,亲热地:"老大爷,解放了,高兴吧?"

苏大忠端详墙上大字,点头自语:"解,就是解开绳子,放,就是放开,解放好!"

小八路遇到了热情人,立刻高兴地宣传了起来:"老大爷,解放就是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消灭剥削,劳动人民当家作主!"

苏大忠扑上墙摸着大字:"就是说要提倡劳动了?"

小八路:"是啊!打倒那些不劳而食的害人虫!"

苏大忠伸出手:"你看我手上的茧子,我就愿劳动!"

小八路抓住苏大忠的手晃着:"好,老大爷,往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敲锣打鼓加唱歌的一群人又过来了,跟了几个大人,打头的就是凹兜脸苏永祥。

小八路继续晃着苏大忠的手:"老大爷,你是受苦的劳动人,我们是一家人!"

苏大忠高兴地提起小桶:"好,兄弟,我给你提桶!"

苏永祥急上前阻拦:"同志,别听他胡说,他是个哑巴叫驴,不毗牙就咬人的狗。他又买地又雇人,是穷人的死对头!"

小八路退了两步,重新打量苏大忠。

苏大忠乖乖地放下了小桶。

小八路忙向打鼓人惶惑地检讨:"队长,我不是故意的......"

17

土台子上竖了一块门板,上面用红纸写了四个大字:斗争大会。台子当中摆了一张老式抽柜,台角有一条凳,一个穿灰制服的干部和苏永祥坐在上面,两个刚指定的民兵,站在抽柜两边,因为没枪,每人拿了根磨棍,颇有手足无措的样子,台下稀稀拉拉站了些人,有人拿了小凳却不坐,好像随时准备逃走的样子。

那干部向凹兜脸苏永祥耳语了一阵,只见苏永样走到台中抽柜边,不习惯地提了提裤,大声道:"老少爷们!婶子大娘们!今天咱就开个斗争大会,有区上撑腰,不用怕,尽管大胆斗,斗争咱村大坏蛋,大财主粘货......"

那干部急忙补充道:"就是苏大忠!"

苏永祥大喊一声:"把苏大忠押上来!"

苏大忠应了一声"有",又忙说,"不用押,我又不跑!"自己走上台来,不知站哪里好,探询地看看那干部,准备听吩咐。

苏永祥又大喊:"跪下!"

苏大忠看看苏永祥,没跪。他没了主意,他不想在苏永祥面前下跪,看了看干部,又望了望台下众人,试着问:"别地方也是跪吗?"

干部:"走遍全国都一样,怎么着,你还不服?"

苏大忠慌了,额上冒汗,忙说:"我服,我服!人随王法草随风,上头定下的规矩,咱草头百姓就得照办,这个不听,那个不听,那不成了老虎拉碾-乱了套吗?"

干部:"住嘴!叫你来做报告的吗?"

苏大忠太不懂挨斗应有的态度了,竟又问:"我说错了?"

干部厉声地:"跪下,不准你乱说!"

苏大忠正式跪下,跪得很正规,不禁又说:"不叫我说,我就不说!

苏永祥上前按住苏大忠头顶用力往下一僧,做了个狠衰的动作,骂道:"你妈那个巴子......"从抽柜那边拿出一个纸帽子,因为是接就一个破驴笼嘴加工的,很不像个样子,往苏大忠头上一戴,只见他猛一张嘴,非常痛苦状,可能帽子里有什么东西。

苏永样踢了他一脚,斥道:"你张嘴干什么?还想咬我?"

苏大忠望望干部,求助似的,干部故意扭了头。

苏永祥额上也冒汗,抬手一抹,往裤上一擦,大声道:"老少爷们!粘货,不是,苏大忠这个坏家伙,专门剥削,罪大......"面向干部,"什么来?"

干部:"恶极!

苏永祥又抹一下汗:"好!就是恶极,现在解放了,有给咱撑腰的了!赶决把苦倒出来!"

村里这些人还不习惯斗争人,被赶来开会,主要是想看个新鲜,好久没人发言。那干部一连几次瞅苏永祥,还皱眉头,很不满的样子。苏永祥会意,又抹一下脸,指台下一个女人:"锁子他娘,你平常在碾棚里那么些武艺,怎么今天就不说了?"

锁子他娘看来是村里最不愁说话的人了,一听点了名,也往人后面缩,几个女人阻住她,有意怂恿她出头,她也只好不看台上,扭头看着柳树道:"叫我说我就说。你个死粘货,你老婆坐月子,俺送了十个大鸡蛋,哪个不像个茶碗子大,你倒好,啧啧!俺坐月子,你送的鸡蛋就像牛眼蛋子似的,啧!怎么好意思拿出门来!"

苏大忠女人气得走过来抓她,喷着唾沫,大声地:"俺那是十二个呀!还有那大半茶碗子红糖就不算数了?"

一老者不满地道:"唉!怎么这些坐月子送鸡蛋的鸡毛蒜皮,在会上讲?"

又一老汉失望地说:"不像话!不像话!"摇头不止。

一女人:"可不能无事找事!"

锁子他娘伸手抓人:"谁无事找事?"

两个女人吵了起来。

斗争会不像样子了。

那干部气得大声宣布:"散会!"

干部是个思想很左的人,又好大喜功,恨不能多开几个牛争会,多打出几个地主富农。他来这村工作,依靠的就是苏永祥,只听一面之词,就贸然开了斗争会,斗争会没开成,苏大忠的帽子也没批下来,还通知他速到县上去学习。他知道,这次犯了错误。

那干部走的那天,丧气地打着行李,一遍不成,又打一遍,还是不行,好不容易打好。被子叠成长四方形,外面放一双鞋子,茶缸子挂在一边,像军队里那样,用黄带子捆上花。

苏永祥匆匆走来,喘着粗气:"你走了,我怎么办?"

那干部没好气地:"没有拐棍,就非跌倒不行吗?"

苏永祥小心地问:"往后怎么联系?"

干部猛瞪眼:"联系?联系个屁!我这次到县上学习,说不定给个处分,联系个屁!"说着,背起背包,忿忿地走出门口。

苏水祥跟上扯住衣角:"那包粘货的材料呢?"

那干部不耐烦地:"在席底下!"

18

苏大忠的富农帽子,区里虽没有批下来,他却凭空得了个富农的外号。人们觉得富农这名堂怪新鲜,还挨斗,挺好玩,扣在苏大忠头上很合适。苏大忠呢?对这个外号却不反感,祖祖辈辈,挣命打扑拉,不就是为了成个富农吗?说媳妇找女婿,不都是先打听他的家底吗?但他又知道这个帽子很可怕,从那次在台子上挨斗,从那干部的脸上,他体会到富农帽子不好,大大地不好,他不了解为什么不好,他只知道上面提倡这样,上面提倡的就是要照办,他在极端困惑之中。

那一天,几个孩子在场院里玩碰腿的游戏。被苏大忠蔑为熊胚的德兴也在其中,每人抬起一条腿,将脚放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用手扶着,与对方单腿跳着碰撞,以不能坚持而把腿放下为败。

德兴勇猛异常,一连碰败数人。

一流鼻涕男孩,连败两次,气不过,抹一下鼻涕,大声地:"都来斗富农羔子!"

嫉妒心理在孩子们中间爆发,一齐围上来要德兴下跪,德兴不跪,鼻涕男孩踢一脚,噜一下头顶,德兴咬住鼻涕男孩的手,血从指缝中流下来,孩子们伸手打了乱锤,鼻涕男孩要脱裤子,并喊:"给你喝点黄酒!"德兴急了,猛然抓住他的挡部,鼻涕男孩一拳打在德兴脸上,鼻子里马上流出血来,德兴大叫,疯了般与人撕打。

苏大忠路过,急步跑来,恶狠狠打了德兴一个耳光,拧着耳朵回家,往墙上一撞:"你不想活了?"

德兴委屈地:"是他先打的我!"

苏大忠气得又抓德兴肩膀:"就算人家先打你,你就敢打人?"

德兴茫然了:"那--那--"

苏大忠晃着德兴膀子:"你怎么这样不懂事,你不知道这是上面的主张,走遍全国都是一样,人随王法草随风,你想造反?"

德兴:"被人打死也不能还手?"

苏大忠语塞,半天:"你不会跑了?"

德兴:"我不!"

苏大忠狠拽德兴耳朵:"你想做孽呀?给我跪下!"

德兴绝望地望着爷的脸,吁吁哭着:"爷,你怎么这样--"

苏大忠挤了挤眼,换了口气:"许先生曾说过,有个大能人叫郑板桥,那个能人说吃亏是福,吃点亏算什么?你怎么不学郑板桥?"

德兴吁吁挤出一句话:"我又不知道郑板桥是哪庄里?"

那一天,德兴拿了一根尺来长的破包皮电线,摇着回家来,苏大忠一见就吓了个脸发黄,一把夺过,气呼呼问:"哪里来的?"

德兴:"庄头上过队伍,人家扔下不要了,你看胶皮里还包着铜丝哩!"

苏大忠扇了德兴一个耳光:"给我送回去!"

德兴捂着腮帮子哭:"队伍走远,人家不要了,扔在草棵里!"

苏大忠:"我不管在哪里,公家的东西一律不准动。去!放在原地方!"

德兴:"好几个孩子都拾了呢!"

苏大忠:"你比得了人家吗?"

女人过来:"什么值钱大物,人家不要了的东西!"

苏大忠一拳就把她捣了个趔趄,幸亏石磨挡着,没有倒下来。

苏大忠:"你懂个屁!"

19

局势平稳下来之后,教育事业逐步走向正规。区里派来个赛老师,来村里办学校,苏大忠领孩子积极去报名,赛老师问孩子叫什么名,苏大忠说没有名,烦老师现起。老师问起个什么意思的,苏大忠说起个不馋不懒能苦干的,就叫苏永干吧!老师说干呀干的太累得慌,就叫苏永强吧!于是,这孩子的大名就叫苏永强。

苏永强十三岁了才上一年级,这并不算是最大的,一年级里有十四五岁的姑娘,也有十六七岁的半大小伙子。二十几个参差不齐的学生挤在一起,很是热闹。

全国解放后,中国应向何处去。看来,中央也有不同意见,一种是走工业化道路,迅速提高人民生活,富国强民;一种是加速社会主义改造,壮大集体经济,加速搞共产主义。起初,还听到什么"发家致富"、"劳动发家"等口号,渐渐就听不见了,大会小会先讲集体道路好,紧接着,又批判"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提倡成立互助组,引导建立初级社。

有句话叫"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一时喊得挺响,上面也采取了有力措施,在相当困难的情况下,各县率先成立了广播站,户户按上了喇叭,县城及乡镇要道,还按上了脸盆大的大喇叭,响起来能听半里路,中国实现了喇叭化。

喇叭是个好东西,苏大忠爱得发狂,他觉得比老婆孩子好得多了。他把它挂得老高,以免有人碰坏它。他惊奇喇叭能告诉人那么多,什么天下大事,天文地理,做人之道,鸡毛蒜皮,它都告诉你,就像是最知己的朋友和你啦呱,无话不谈,连刮风下雨也提前告诉,一天三次,还那么准时,和看着钟表一样。早先人们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和喇叭相比,差远了。苏大忠吃饭时就听喇叭,不准别人说话打搅,听到高兴处,端着碗翘着脚,要和喇叭接吻的样子。

他看透了上面是下决心搞合作化,任何困难也不怕。苏大忠听话,凡是上面说的,他是无条件执行。所以,在建初级社的时候,他没敢犹豫,第一批报了名。

参加了初级社后,起初还积极猛干,渐渐发现不是那回事儿,人们休息起来就没完,他提出快干,不少人极不满意,干活时还随便啦呱,一啦呱就耽误事了。对待公物,也不疼得慌,说急了就得罪人。有的人故意偷懒,认为少干一点就像得了很大便宜似的,公然交流偷懒经验。还有人小偷小摸,怀揣腰掖,苏大忠看到也只能干生气,不敢阻止。他觉得合作社好是好,不过,缺少有效的办法,他觉得合作社就像一群马拉一辆大车,哪匹马跑得快,就把它腿上拴块石头,哪匹马跑得慢,也不狠狠给它一鞭,不赏不罚,弄成了齐打呼慢慢走。

苏大忠觉得有劲没处使,渐渐就走了歪门邪道,集体干活时,随大流应付,出工不出力,散了工就扑在自留地上,猛干,真干。他把集体干活做为休息,这种看不见的怠工方式,竟然没人批评。他还把精粪攒在一边,偷偷施在自留里里。他弄了一棵梧桐树苗,栽在天井里最矮处,使水自然往里淌,又命令全家人,凡脏水就往树根倒,不准乱泼,集体追肥时,故意弄得水桶不干净,回家测了浇在树上,精粪也施上不少。于是,他家这棵梧桐树,就和有气吹着一样,水灵灵地疯长起来了。

苏大忠日夜在思谋着发家的办法。

20

社员大会在场园里召开,有人坐着小板凳,有人干跪脱下一只鞋坐,赤着一只脚,会场一片烟气腾腾。

队长站着,显得高人一等,咳了一声道:"区上要成立一个石工队,命令每队出一个人,催了好几遍了,今天就必须把人选出来,找不出来不散会!"

一人:"捉石如捉虎,这可是个危险营生!"

队长:"给最高工分哪!"

又一人:"给最高工分也不合算,拨弄石头磨衣裳快,一双鞋穿不出一个月来!"

又一人:"你没见那石匠,手上血乎淋拉,贴着胶布,看了就叫人头皮发麻!"

一小伙子:"听说还要放炮,这和放炸弹不是一样吗?柳泉一个石匠,就是忙子的一个远房舅,活活被炸死了,尸首也找不全!"

人们纷纷议论,没一个报名。

一小伙子站起来:"出大力就吃得多,一天补助二斤粮我就去!"

队长:"二斤!想好事呀!半斤!"

众人:"半斤不行,不去,不去!"

队长手往口袋里掏:"实在无人报名,就抓阉吧!我做好了!"

一小伙子道:"这阉怎么抓,石匠是棒劳力,光叫小伙子抓吗?有哭的有笑的不行!"

队长缩回手,挖头皮:"这......怎么办呢?反正今天非选出来不行,找不出来不散会!"说着,坐了下来,准备熬夜架式。

静了好长时间。

苏大忠猛地站起来,大声地:"我去!"

队长喜得跳起来:"好!你给咱队解决了大问题!"

苏大忠来到家,和衣躺在炕上想心事,他心里非常激动,他在考虑如何对付石工队的新生活。

女人气呼呼地跑来,埋怨道:"你怎么敢报名打石头,我去找队长退了!"

苏大忠看到女人这慌张的样子,觉得真是幼稚得气人。猛一下子坐起,戳了女人前额一下,狠狠道:"你,你懂个屁!"

苏大忠的内心话,不敢告诉女人,他怕这个头脑简单的破蒲团,嘴没遮拦,坏了大事。他觉得,只当个清静社员,听队长喝来呼去干活,不会有什么出息。石匠是一门手艺,自古来,学石匠要拜师,现在倒好,不用拜师,还发补助粮,记高工分。学会一门手艺,就能吃百家饭,是个有用之人,在众人面前出头露面,好处就多了。都入了社,手艺人没了,家家户户用石匠活多着呢,那不就自己说了算吗?但是,这些事怎么敢对女人透露呢?

21

老虎崖工地上,一片打石喊号声。

一队长模样的人,脖子上挂着哨子,在工地上指挥

一块巨石耸立,几个小伙子围着,有的用铁棍撬,百的用手推,有人喊号:

领:同志们哪!

众:同志们哪!

领:加油干哪!

众:加油干哪!

领:共产主义!

众:共产主义!

领:要实现哪!

众:要实现哪!

队长模样的走远了,号子却变了:

领:挣工分哎!

众:挣工分哎!

领:补助粮哎!

众:补助粮哎!

领:没吃饱哎!

众:没吃饱哎!

领:脸发黄哎!

众:脸发黄哎!

领:憋住气哎!

众:憋住气哎!

领:别骂娘哎!

众:别骂娘哎!

众人大笑,巨石挪动,再动,猛然向下滚去,尘土飞扬,碎石乱溅,但在半途又停住了。

崖下避风处,几个石匠在打石料。

苏大忠初学打石技术,只能加工粗坯,他一面干着,一面偷偷观察别人,最后盯在了一个没牙的老石匠身上。老石匠的产品格外漂亮,但产量不高,动作也慢。

他伸手摸出烟袋装烟,又耽心地四下瞅瞅,却又把烟袋放下了。

苏大忠搬一块石头和锤子凑过来,四下看看,悄声道:"老大爷,别这么细致,你看人家!

老石匠:"干惯了,粗不上来!"

苏大忠:"现在兴的是计件拿工分,你干得再好,数量上不去,工分少,吃大亏了!"

老石匠:"吃亏就吃亏吧!土埋到脖罗梗了,吃亏

也不多了!

苏大忠掏出一盒烟卷,抽出一支递上:"吃支烟喘喘粗气吧!

老石匠:"你不吃?"

苏大忠:"我不会。"

老石匠盯着苏大忠的脸,点头自语:"不吃烟还装着烟,你这人真是-"

苏大忠:"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也来打石头?"

老石匠苦笑道:"唉!人家抬死驴,把我抬成个保长,当了两个月,现在叫洗脸退灰,队里就把我派来了。"

苏大忠:"我拜你为师,你收我不?"

老石匠笑了:"你也长出胡子了,还学徒?"

苏大忠拉拉老石匠,诚恳地:"我是真心学呀!

老石匠:"你真心学,我就真心教,留着也无甚用处了。"

苏大忠小声地:"在这里又不能下跪磕头,就做个揖吧!"说着,捧起拳,恭敬地一揖,叫了声:"师傅!"并把那盒烟塞在了老石匠的口袋里。

老石匠拿出烟:"这......这......"

苏大忠推过去:"师傅,往后你就别带午饭了!

老石匠:"那不行,自打入了社,哪家都挺困难的!"

苏大忠四下看了看,关心地:"师傅,千万别多说话,喇叭上天天讲......"附在老石匠耳朵上喊了一阵。

22

黎明,山间小道上,苏大忠背着打石工具,急急独行。

后面赶来一骑车人,近了,正是许正文,忙跳下来,扶着车子,内疚地道:"看见你就心里一跳,想起卖地的事......"

苏大忠笑了:"你别老搁心上,我不后悔,你劝了我多少遍,一片诚心捧给了我!"

许正文小声地:"合作社搞得这么急,大轰大嗡,你觉得怎样?"

苏大忠摇摇头:"唉!这是上面铁了心的事,喇叭上一再批什么小脚女人,怪严肃的......"

许正文:"现在党要整风,欢迎大家提意见,我准备就合作化问题......"

苏大忠急忙制止:"你千万别提什么意见,上头的意思是一大二公,越快越好,你提的意见必然和这个意思相反,那是绝对不行的!"

许正文有意岔开话题,又问:"你怎么带这么些干粮?"

苏大忠:"还有俺师傅的。"

许正文:"你拜师傅了?"

苏大忠:"我愿做个老学徒!"

许正文:"天不早了,我得赶回学校!"

许正文走远,苏大忠喊:"你可千万别--"

许正文伸手向后一扬,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23

忽然兴起了一句顺口溜,叫什么"拔了棉花柴,干部再另来,拾了地瓜干儿,干部得换班儿"。合作社实在复杂,问题太多,满头虱子没处捉,干部们发牢骚说:吃肥了,跑瘦了,寻思寻思就够了。好歹硬着头皮摆弄到秋后,就伸腿不干了,等着换班。新班子又迟迟产生不出来,于是社员们就像无头苍蝇那样,也蔫蔫无精神,上面又不准做小买卖什么的,人们就或抱胳膊晒太阳,或聚堆打扑克,个别恶劣的竟偷鸡摸狗,在暗处喝酒。

这年冬天,冷的时间又特别长,太阳也不毒,青年们闲得无聊,有人喊:"来!下庄户象棋!"几个青年围上来,在地上划了棋框,一方用小石头,一方用草棒,双方蹲着坚持玩棋艺,观者冻得跺脚、哈手,有人冻得不耐烦,跑到墙根喊:"来!塞尿腚暖和!"

几个人凑上来。

有人招呼一个女孩:"改子,来塞呀!"

改子不动:"不和你们这些土驴玩!"

有人上去一把抓住改子:"来吧!"拽到行列里。

塞尿腚确实不错,你挤我挤拼命挤,都想把别人挤得尿下,最好尿一裤筒。塞尿腚得用大力气,得精力集中,跟体育比赛差不多,很快就使人精神大振,热血沸腾,自然也就不冷了。

一群青年人挤来挤去,下棋的也参与了进来,嘻嘻哈哈,鬼哭狼嚎。改子忽然尖叫一声,蹦出人群:"真坏!真坏!"跑了。

24

自打人社以来,兴了大种地瓜。地瓜是好东西,浑身是宝,叶子可以吃,蒸菜团,熬小豆腐都行。集上就有单卖地瓜叶的,秧子可以当饲料,是牲畜过冬的主要饭食,来了急的,人也可吃。地瓜抗灾能力强,不怕风刮,不怕雹子打,大旱大涝,只是有点儿减产,不存在绝产问题,要单从解决生活,维护活命看,数种地瓜合算。但是,也有个缺点,就是不出柴火,于是,社员们的烧柴就成了大问题。据说,有的户锅里煮的是瓜干,锅下烧的也是瓜干。

山上山下,路边田间,凡是地皮上能烧的东西,早被人们搜刮得一干二净,像被狗舔了那样,逼得人们只好向地下搜寻。

苏大忠在路边向阳的地方挖草根,他腰扎草绳,鼻涕朗当下来,腰弯得更厉害了。他抡起撅头,猛一下砸进土里,掀起二盆大那么一块草毡,再砸两撅头,使土疏松、脱落,露出一些草根,然后抓起抖搂、摔打。把土扬净,手里就只一团草根了,迅速扔到筐里去,筐里快决满了,大概有二十多斤。

小路上有人挑着担子走来,越近越看清了,挑担的正是许正文。前面是一大纸箱,敞着口,书报一大摞,后面是铺盖等杂物。他一直走到苏大忠面前,担子一放:"老兄,歇歇吧!"

苏大忠揉了揉眼,上下看了一遍,惊恐地:"你这是--"

许正文苦笑:"我被开除回家了--"

苏大忠急得抓住许正文的肩膀摇着:"这是怎么回事啊?"

许正文低了头:"悔不听您大哥的肺腑之言,被弄成右派了。"

苏大忠:"右派是什么呀?"

许正文:"就是和反革命差不多的大坏蛋!"

苏大忠:"你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大坏蛋,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许正文:"我说合作化搞得太急!"

苏大忠惊道:"说这个也是大罪?"

许正文:"现在我才看透,做点错事不要紧,说错话不行,全县教员中,因说这个被弄成右派的有六十多人!"

苏大忠急道:"你回来怎么办呢?"

许正文不在乎地耸耸肩膀:"当社员,干活呀!”

苏大忠苦丧着脸,悲哀地道:"唉!我这辈子,最佩服的是你,识那么多字,懂那么多道理,到头来竟......"

说不下去了。

许正文踢了纸箱一脚:"说来说去,我还是受了这些书的害呀。"

苏大忠不解地问:"怎么,书也害人?"

许正文道:"书也和人一样,有好的也有坏的,一旦分不清,就上大当了!"

苏大忠有生以来,第一次听人说这种奇谈怪论,也不知真理解还是假理解,不禁点头:"哟!哟!"

许正文挑担要走,苏大忠问:"你那车子呢?"

许正文道:"有点账还没弄清,人家就扣了我的车子。"

苏大忠:"你缺多少钱?我能给你驮一百。"

许正文:"也不是缺这个钱,算清了大概还要找给我哩!有人落井下石啊!"看了看柴筐,"你没得烧了?"

苏大忠:"不能等没得烧了再把弄,闲也是闲着,能弄多少算多少!"

25

苏大忠背草筐回来,走到臭水湾边,见一小孩在湾里学溜冰,冰太薄,已经发出了可怕的响声。小孩却像耳朵里塞了驴毛,仍在一滑老远。苏大忠认出了是苏永祥的小儿子,不禁微微一笑,装没看见。

苏永祥跑来,抱起小孩,狠狠盯着苏大忠的背影,咬得牙齿格格有声。

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两人有了芥蒂,如果能坦诚相见,开诚布公地交换意见,也许就云消雨散了但这两人都办不到。苏大忠还有浓厚的家长制观念,认为自己在苏姓家族里已是长辈,长辈应有长辈的架子,绝不能向低辈人低三下四。苏永祥呢?本来就对这个远房叔有看法,从内心里瞧不起,老想耍弄他一下,也不愿矮下半截来去改善关系,于是就僵起来了,谁知越僵越厉害,逐步向恶性发展。

报复这个东西很奇怪,难以用数量或程度来看待。你无缘无故打人一耳光,他报复时就不是一耳光了,两倍、三倍,甚至无数倍。苏大忠就是这样,他不会明火执仗地与人斗争,他把平时的芥蒂聚成疙瘩,一直在等机会给苏永祥一点惩罚。现在机会来了,机不可失,他一狠心、就恨不能苏永祥的孩子掉在湾里,他知道掉下去也淹不死人,只是吓惊罢了,或者冻成重感冒。

26

就像大晴天忽然打了一声霹雳,也像半空掉下一颗炸弹,防不胜防,忽然间就变了天,喇叭匣子里挺严肃地提出了一条总路线: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听那口气,这是压倒一切的最大目标,一切要为这个目标服务。还反复地着重地广播一首诗歌: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上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我来了。

街上显眼的墙壁上,涂上了醒目的大标语:"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一天等于二十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十五年赶上英国!"一堵大山墙上,画了一幅大画,左面是一个火箭上天,中间是一列火车,右面昵?却是一只老牛拉着一辆破车,下面画一个人,张大了嘴,不知所措的样子。

村中心的大槐树上,腚对腚按了两个大喇叭,日夜高声喊叫,震得人耳朵疼,弄的人睡觉也不安稳,火促眉毛要各户砸烂锅碗瓢盆,参加大食堂。

街上,有人握了斧头,在砸一堆鳌子锅,一人在与一个老太婆夺锅,斥道:"共产主义了,你还恋着这个破锅干什么?"夺过一摔,握锤人急上前一锤砸碎。

食堂院门外墙上,有人用锅灰歪歪扭扭写了:"吃饭不要钱,八至十二元。"

食堂院里,人们嘻嘻哈哈拿窝窝头,一个小孩吃力地抱了三个,掉地下一个,竟无人拾,一只狗过来,闻了闻,不吃,走了。

体现一大二公的精神,全县建成了一个人民公社,庆祝大会非常隆重,喇叭里也有了鞭炮的硝烟气味。既然是一个社,就应该大协作,外地的耕地队来支援,牲口就散放在田间,任其啃吃庄稼,连吃带踏,狼藉满地。

大炼钢铁工地上,四五座钳锅炉正在冒烟,大小不一的几个破风箱,拼命地抽动。旁有一大垛鲜树枝干,远处一队扛鲜树的人走来。村中一棵老槐树轰然倒地。

七八个老太婆在砸石子,旁竖一块门板,上贴大红纸,写着《佘太君队挑战书》。

大喇叭里又换成了女高音,声嘶力竭转了嗓地喊道:"又有十五人被拔了白旗,计有原烽山区委书记陈大年,原柳峪区供销社主任刘乐仁,原小学教师李师元......"

苏大忠放下镰刀,静静地听着。他竟忘记了干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预感到白旗还要一拨拨拔下去,就像当年斗地主富农那样,被拔的后果会不堪设想。他想到自己有可能被拔,那一年,不是忽然就挨斗吗?他在剖析自己,是不是够上白旗,他觉得自己是拥护大跃进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正符合自己的愿望,几十年来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一天等于二十年太好了,先不说能不能办到,这个口号挺不错,至于十五年赶上英国,咱不清楚,不知道英国是什么情况,大概用不了十五年吧!先不去管他。吃饭不要钱太好了,多少年来,祖祖辈辈就是为这个吃而挣扎,好年成还得掺糠掺菜,节约着吃,一旦赶上荒年,就卖儿卖女,甚至家破人亡,吃饭不要钱,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可是,人们的做法他想不通,怎么把满坡的庄稼不管,齐打呼去支炉炼钢,挺好的树,就砍了当柴火,不疼人吗?怎么让牲口随心所欲啃庄稼?这吃饭不要钱粮食哪里来呢?想来想去,逐渐形成了行动方针,一是跟上形势,绝不能被拔了白旗,二是见机行事,暗暗留一手。

他本着那首诗歌的意思和标语口号的精神,创作了一幅《丰产图》,一棵玉米上结了很多棒捶,下面竖着梯子,梯子上有人往上爬,其身体还没有一个棒捶大。他把这幅画献给队长,尽管画得不像样子,队长却大加赞赏,说他敢想敢干,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样子,立即告诉叫广播室在喇叭上表扬。苏大忠趁机提出要建立老年黄忠队,组织老年人抢收庄稼。队长十分支持,并立即封他为黄忠队队长。

就这样,苏大忠轻而易举就得了乌纱帽,心里非常高兴,他高兴能够管人,并不是想得什么好处。能管人,说话就有分量,有人听;能管人,就是人上人。多少年了,不用说人上人,就是平起平坐也办不到呀。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要使劲烧火。

武松队提出了挑战,口号是"豁上十斤肉,少活二十年",苏大忠琢磨:这豁上十斤肉,谁能去称?少活二十年,也没法计算呀,总之,这话是空的。灵机一动,他想了个实的,他叫徐玉圣写:干干干,出大汗,卖卖老,连轴转。前面几句是空的,后面这句厉害,连轴转就是白黑不休息,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这一手厉害,果然,别的队没敢应,苏大忠又受到了表扬。

苏大忠早就发现,口号随便提,越大越高越好,从来没人检查,他就安排轮流值班,其他人大胆睡觉。值班人大声喊:"争上游呀!干干干呀!"还打的庄稼膨澎响,老远听见就像很多人在大干的样子。一会儿,又一人喊:"拼命干呀!连轴转呀!"弄得庄稼叶子哗啦啦,就这老不停有人呼喊,彻夜不停。

苏大忠发现,上面根本没送来粮食,食堂里用的全是本队的那点存货,至于牛奶和面包,连点影儿也没有,这个发现,使他出了一身冷汗:这样下去,能维持几天?他下决心要采取措施。

他主动担当去食堂领饭的任务,而且多领,次数多了,食堂管理员就问为什么领这么多,他理直气壮地答:我们是连轴转,都上了喇叭,你不知道吗?

他还有意怂恿人去食堂吃饭,说是食堂里更热乎,省下了不少窝窝头。

就这样,他零星地攒了不少窝窝头,掰碎了晒干,约有几百斤,像老鼠那样藏在地边石洞里,藏在家里暗洞里,共有七八处之多。

27

大跃进来得快,走得也快,不觉之间,就不见了,接踵而来的是全国大饥荒。很多人浮肿,眼像一条缝,柱着拐棍还走不动。上面批下了大豆,肿得厉害的人,可以去喝两天豆汁,喝两天也就好了。城里的大操场,马路边,也种上了瓜菜,报纸上、喇叭里,大提瓜菜代,坚持不解散的食堂发明了淀粉,这是用豆秸、玉米秸等东西磨细了蒸成的,非常难吃,没法下咽。市面上有了"富康粉",不知用什么做的,一包一包挺好看,也没法吃。当时流传着一首顺口溜:

背着萝卜下青岛

理理发,洗洗澡,

来回车票还用不了。

这话一点不虚,就按胶济铁路中段的青州站来说吧,到青岛才三块来钱,来回算七块,理发洗澡还不到一块钱。总共八块,就算背三十斤萝卜,不算多吧!每斤卖三角多钱,还谁见谁抢,就是九块多钱,不是还有剩钱吗?还有一句顺口溜:

三级工,四级工,

不如回家种畦葱。

当一名普通工人,月工资不过三、四十元,种一畦葱,按二百斤算,每斤一元多,就是二百多元,种两畦、种三畦呢?账就没法算了。

墙上的大字还在,那幅大画还在。

食堂里静悄悄,大门也没了,一条狗失望地瞒姗出来,又到处嗅嗅,寻找食物去了。

食堂外,几个人低头依墙晒太阳,一动不动。

大炼钢铁的工地上,几个土灶犹存,其中一个当中竟有一滩大粪。

一老人扶墙走着,忽然坐了下来。

锁子他娘拿着饭碗,坐在苏大忠家大门前,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把嘴张了几张,呆望着全村只有他家才有的炊烟。

苏大忠从门缝里瞧了瞧,防贼似的,忙掩紧了大门。

这天夜里,苏大忠却背了一个包,顺墙跟偷偷走着,到许正文家门前,轻轻敲门,"笃笃笃,笃笃笃",又轻又急,像电影上特务接头的暗号,分明是事先约好了的。许正文闪出来,接过包小声道:"往后可别这样了!"

苏大忠更小声地:"别叫人听见!"

许正文:"这......我已三天没见过粮食了!"感动得快要哭的样子。

苏大忠:"实在挨不下去了,告诉我一声!"

许正文:"听说锁子他娘要饭在你家门口......你......"责问的口气。

苏大忠道:"那是普通人啊,我对普通人没法可怜,世界上,普通人多个少个有什么关系?再说,我粮食也不够!我不能烧香惹出鬼来!我走了。"

28

苏大忠砸锅卖铁也决心叫孩子上学,现在,孩子已成了镇上的中学生,全村在镇上上中学的也只有两个,苏大忠心里很自豪,越自豪就干劲越大。他到山上开石头,再扛来家,做蒜臼子,做门枕。孩子星期来家拿饭,他就说:"你在学校享了一星期福,来家应该多干!"把准备好的石料摆出来,叫儿子加工蒜臼子。儿子苏水强,不愿干这粗活,他是中学生,他想搞什么有趣的玩艺,你看他,表面在应付,暗地却在做一个小狗。真是孩子气。小狗已成,只是进一步修理而已。

外村一中年妇女,探头进来,试探着问:"苏大爷在家吗?"

苏大忠:"你不是这庄里的吧?"

那妇女:"俺是山枣村的,听说你会做蒜臼子,这不是,快过年了,什么也没有!"

苏大忠:"你们队分配怎样?"

那妇女:"可别提了,俺家两个棒劳力,才分了三十三元四毛三,这年怎么过呀?"

苏大忠:"俺这里更疵毛,一个工日两盒火柴!"

妇女拿起蒜臼子:"这个就挺好,得多少钱呀?"

苏大忠眨了眨眼:"别人要就是六毛,我看你也困难,就算五毛吧。"

那妇女掂量着看了一阵,惋惜道:"做得倒挺好,就是......"

苏大忠:"再让你五分,四毛五!"

那妇女掏出一把零钱,分票钢崩儿都有,数来数去,就只有四毛二,难为地道:"这......这......"

苏大忠:"四毛二就四毛二!"

那妇女抱着蒜臼子:"苏大爷,你真是个大善人,俺庄上好几家也买,我回去宣传宣传!"

苏大忠忙道:"可别说是四毛二啊!"

那妇女:"那是,那是。"要走。

苏永强跑来,不好意思地:"送你个耍物!"

那妇女接过小狗,高兴地:"真像,活灵活现的,多少钱?"

苏永强:"不要钱!"

那妇女:"这太好了,俺孩子过个高兴年!"

那妇女走后,苏大忠指着儿子:"你净干些赔钱的买卖!傻蛋一个!快干!"气呼呼地放一块石料,还从柴草堆里搬出一个蒜臼子,柴草堆成了他的成品仓库,里面藏了七八个蒜臼子,他只拿出一个,以减少目标。

女人进来,道:"苏永祥家想錾磨!"

布、笋、忠眨了下眼:"哼--"

29

俗话说"财大气粗",又有句老话叫"钱能壮人胆",苏大忠现在就有点这个了。尽管队里分配不好,家家弄得手够不着脚,他却暗积了三百多元,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目啊!三百多元。全生产队四十多户总共也没这些钱啊!他錾一盘磨,半天工夫,就挣一元,一个蒜臼子,就是五毛,一副门枕就是一元五,他成了这村九十六户中的首富。他越有钱就越看不起苏永祥,看见他走路的样子就恶心,他早就想教训教训他了。今天来了机会。他气的是:你苏永祥要想錾磨不要紧,大大方方地来向我说声,我再坏也不能拒绝,跟你生气还不跟钱生气呢,你倒好,叫孩子告诉女人,叫女人再通知我,这分明是瞧不起我。你瞧不起我,我就瞧不起你,不去显得我不对,我就去,我看你还有多少武艺!

苏水祥这几年,大运稀松,那一年满想能整倒苏大忠,没想弄了个一场空,还坠得那干部犯了错误。后来建社,有人提他出来主事,说他不愁跑腿,出得上工夫,多数人都说他心地不行,太阴,太滑,就这样没爬上去。上梯子要一蹬一蹬地上,隔了一蹬就不好上,隔的多了就更不好上了。

他不愿下大力出大汗,觉得那样活一辈子太冤枉,他想吃巧食,年轻时他一心要去学徒,他觉得学徒又轻快又干净,他爷花钱托人给他找了个好门路,在中医铺里拉匣子,就是学着拾中药,他高高兴兴去上班,满认为学徒很轻松,谁知不是那么回事,比在家种地还累。吃饭时得在一旁站着伺候人,递晚了就挨训,等掌柜的吃饱了才吃点剩货,不准坐下,站一天实在够呛,当天腿就肿了。扫地、端水不用说,最讨厌的是早起给掌柜的提尿壶。总之,有说不完的苦处。他硬着头皮坚持着,盼望熬到期满,有个出头之日,谁知在品质方面又跌了跟头,掌柜的考验他,故意在地上扔了几个小钱,早晨扫地时,他就掖起来了。就这样,他被撵回了家。

他开始失眠,半宿半宿睡不着,考虑来考虑去,所有门路都不好办,做个小买卖?当个小炉匠锯盆子锯碗?阉小猪?想了好多,第二天起来一看,哪样也行不通。首先是队里不准,只能老老实实听队长吃喝,叫干啥就干啥,自己打谱走的路连想也别想。再具体试试,哪一行也不容易,不管干哪一行,得有个素质,用俗话说就是那块料,不是那块料根本不行。就说做小买卖吧,看来简单,却不是每人都能做的,大概一半以上的人根本就不行。同样是一担青菜,甲卖出去赚了钱,乙却赔了本,不会做买卖的人,不用说赚钱,看门都不行,不信你给他一百个茶杯,叫他到集上卖,他特别小心,账也没算错,结果就少了两个。苏永祥就是这个料,干什么也下不下腰的料。自前年,他又添了个喝酒的毛病,很喜欢上凑参加酒局,但这种机会不多,人们又不大喜欢他。逼得他常用瓜干换酒,三斤瓜干换一斤酒,外贴两毛四。问题是瓜干不多,这是全家的命根子,老婆就百般限制,他就千方百计地反限制,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冬天天短,他家每天只吃两顿饭,困到东南晌才起来,起来先喝酒。他有个瓷壶,没开水烫,就直接戳在灶底下的灰窝里,弄得酒壶通黑,和个烧地瓜一般,怪脏人。他猴在灶头,也不用盅子,就着咸菜,嘴凑壶子一吸,咳的叹一声,脸呈痛苦状,道:"受罪啊!"

他老婆本来就气,恶狠狠道:"你不会叫人家去受?"

苏永祥壶子不离手,再吸一口,仍做痛苦状:"有罪得自己受啊!"

老婆去推磨,磨煎饼糊,谁知下来的是掺了水的米子,根本就不是糊状。苏永祥图省劲,把水磨也当旱磨用。

老婆气得罢了工,说是宁愿不吃也不干了,看看谁靠过谁。苏永祥不服这个劲,不就是錾个磨吗?赌着气,跑过去把磨掀下一扇,找了把破斧头,自己錾起来,弄了一阵,按上再推,谁知效果更差。原样下来,苏永祥重新掀起一扇,瞅了半天,仍琢磨不出窍在哪里,只好吩咐孩子:"去叫苏大忠!"

30

苏大忠背上契磨家伙,去代销点买了一盒一毛五的金鱼牌低档烟卷,来到了苏永祥家,一进门,就看见了败落的样子:猪圈无门,用一块破木板挡着,又不顶用,半大猪跑了出来,到矮桌边拱碗,想找吃的。那盘磨,掀了一扇,仄歪着躺在一边,没成形的煎饼糊子,乱七八糟淌着。他不禁心中暗喜。他不嫉妒人家日子过得好,凭苦干发家才是正道,他佩服这样的人家,他希望这样的人家越多越好,他希望和这样的人家赛一赛,赛不过也高兴。他瞧不起苏永样这种持家之道,他恨糠不成米,他希望苏永祥再穷一点,他希望用事实来教训他一下。

苏永祥迎上来,挤出笑道:"来了财主咧。"他想用实话当笑话来缓和气氛。

苏大忠也笑道:"吃根财主的烟吧!"拿出一支,把其余的一推,苏永祥接过来,笑道:"你也会吸烟了?"并趁机擦着火。

苏大忠被一口烟呛得大声咳嗽,咳声夹杂着说话:"学......学呀!"

苏永祥:"人富了也就讲究了,就变样了,你现在是全村首户!"

苏大忠眼一瞪:"我怎么会成了全村首户?"

苏永祥猛吸一口烟,肯定地:"一个整劳力一天才挣半毛钱,你一天錾一盘磨就挣一元,晌午还管一顿饭,你今冬该是数了二十多盘吧!家有黄金,邻家都有杆秤呢。"

苏大忠:"那一年找石匠的时候,你怎么不报名?"

苏永祥半天答不上话来,急换话题道:"我今天为了管你一顿饭,现借了一斤面条,哼!你比我强多少倍!"

苏大忠纠正道:"哎......不能这么说,你是在剥削我!"

苏永祥急得扭了一圈,半结巴样地问:"我...怎么剥削你?"

苏大忠不慌不忙道:"你不是说用人就是剥削吗?"

苏永样理直气壮地:"我可没说找人契磨是剥削!"

苏大忠冷笑了:"哼哼!雇短工和找人錾磨有什么不一样呢?当年我找你割谷......"

一提割谷,苏永祥就一股气冲上来,听到錾磨和剥削联系起来,苏永祥就立刻想到当年开斗争大会情况,不知哪来的勇气冲口就道:"你这是反动言论!"

苏大忠趁机道:"好!我不叫你生气!"扭头走了。

苏永祥举起烟想摔,中途又停下来,装在了口袋里。

31

黎明,街口,许正文正守着两个大桶收尿。他穿着破褂子,耳朵上夹了支铅笔,虽努力劳动化,但仍有一股书生气。他学赊小鸡的样子,大声喊:"都来哟--收尿了!"

一中年妇女端尿盆儿来到,许正文一看,皱眉道:"你这尿里掺了水!"

那妇女:"放屁!你尝尝有水没有?"

许正文:"你说话怎么这样噎人,你都是尝尿吗?看颜色就能看出来,再说,你家三口人,哪能尿这么多?"

那妇女:"我看你这个右派就是反动,人家尿多尿少你也管得着?"

许正文也不反驳,拿铅笔往本上一划:"零点二个工分!"

那妇女:"零点二是多少?"

许正文端起盆子倒人桶中:"就是五盆子顶一分!"

那妇女夺过盆子就走,走出几步又回头喊:"右派分子炸毛了!右派分子炸毛了!"

苏大忠提着尿罐在门后瞅着,见那妇女走远,凑过来小声道:"看你这有大学问的人收尿,心里很不是滋味!"

许正文苦笑道:"体验生活嘛!"

苏大忠:"有知识的人就是心宽,佩服佩服!"

许正文:"我总觉比你差远了,你是实干家,有本书上说,有人叫拼命三郎,你就是拼命三郎,我总觉你身上有不平凡人物的味儿!"

苏大忠:"什么样才是不平凡?"

许正文:"政治家,科学家,哲学家,宗教家等等,都是对人类有创造性贡献的人。政治家能组织人民闹革命,极大地发挥人们的潜力;哲学家对社会人生有新的见解,改善人的头脑,科学家更明显。他们这些人,不在乎个人享受,甚至连儿女情长也极淡薄,只知苦干,一直到死。原先欧美和我们一样,是落后的小农社会,有个英国人叫瓦特,他见燎壶盖子被开水掀起来,受到启发,就苦苦钻研,终于发明了蒸气机,才有了火车、轮船、机器,改变了世界面貌。美国人爱迪生,发明了几千种东西,电灯就是其中一种,他迷得吃饭吃错了,弄了一嘴墨汁,结婚典礼时,他忙得忘了--"

苏大忠兴奋得搓手,跺脚,一窜一窜:"啊--啊--有这种人,我要拜他为师!"

许正文:"可惜你念书太少了!"

有人端尿盆走来,苏大忠忙倒下尿要走,小声道:"晚上我再找你谈。"

32

苏大忠背着搭链,跌跌撞撞进门来,眼圈红红的,非常疲乏悲伤的样子,一脏坐在炕沿上,默默不语,眼泪一串一串掉下来,半晌,无来由地吁吁哭了,鼻涕流下老长。

女人过来安慰道:"死了也没办法,还用这样,你爷死时你都没哭!"

苏大忠猛一下要拽她,也亏她早有准备,急忙一闪,苏大忠骂道:"你懂个屁!"

苏永强端一碗水来:"爷你喝点水!"

苏大忠也不喝,望着儿子的脸哭道:"你师祖是好人哪,可惜我只......只陪了他三天。他是个没出名的能工巧匠,临死一再告诫我,不真不是器,太真不是艺。还把他用的家伙和一些小玩艺儿给了我,留个纪念一一"说着,从搭链里拿出锤刀尺等一些家伙,还有兔、狗、小人等一些雕刻品,虽不大像,但有一种独特风味,叫人一看就产生有趣的感觉。苏永强一下子就捧了起来,反复地玩道:"真好!真好!可惜!可惜!"埋怨的口气:"爷!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苏大忠不解地:"这是他闲时弄的玩艺。"

苏永强:"不!这才是他的正经事,石匠只不过是为生活所逼!"

苏大忠更糊涂了,质问道:"这些东西,中吃呀还是中喝?"

苏永强不屑地一撇嘴:"你不懂!"

苏大忠怒道:"放肆!"

33

忽然就来了文化大革命。

喇叭上白天黑夜地大喊造反有理,豁上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苏大忠听了,不觉就头皮一跳一跳,像有些小虫往外钻。他知道,造反是要杀头的,早先还兴户灭九族。皇帝怎敢动他!老远就得下跪,连抬头看看都不敢,怎能把他拉下马。你拉他下马,自己有什么好处?还不一定能拉下来,一身剐却少不了的,一身剐就像集上杆子的猪肉那样,一刀一刀零碎割完,了得吗?他暗一下断定,天要大变了。

果不出听料,大学停了,中学也停了。儿子高中已毕业,单等今夏天考大学,这下子完了。光这还不算,学生绑起老师来批斗,有的竟斗死了。十几岁的小孩子,就可以参加大串连,坐火车不花钱,吃饭也不要钱,背个书包就可以全国跑,愿上那就上那。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北京接见学生,人老鼻子了,听说光挤掉的鞋就有好几汽车。大小工厂都不冒烟了,工人拉起队伍造反。

苏大忠感到没了希望,干个什么劲呢?到头来还不知给谁干的。他半宿半宿地失眠,盘算来盘算去,应改变方针:先享受起来。

他掏添了两个葡萄糖瓶子,去代销店换了二斤瓜干酒,下决心学着喝酒,饭前喝上几口,他也不用酒盅,竖起瓶子,嘴对嘴吮一下。他知道喝凉酒不好,但又舍不得浪费开水烫,喝一口酒,再赶快喝一口热汤,使它在肚子里热不是一样吗?他每次也就是喝三两口,也就在一两左右,后来就渐渐增加到二两。喝罢了就用橡皮塞子把瓶子塞好,瞅上一阵。他感到这葡萄糖瓶子实在好,滴水不漏,冬天可以装上热水暖脚,下决心有机会再买两个。

儿子要去串联,他听说后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认为允许儿子去串联,就是毁了这个家,虽没有了户灭九族的章程,但一切都完了是肯定的。他下决心坚决阻止,磨快了一把斧头,找了一根绳子,恶狠狠摔在儿子面前,用绝望的口气说:"儿啊,你也大了,你要去串联我不挡,这里有斧头和绳子,你先一斧头劈了我,或者一绳子勒死我!"。

好在不几天后公社就来了通知,要苏永强去公社参加宣传队。苏大忠又产生了新的希望。宣传队不就是唱歌演戏吗,演戏不会有一大罪,好处可就多了,首先是脱离农业,不用在生产队死受,人家问儿子在哪里干,可以自豪地说在公社。祖祖辈辈就盼出个能吃皇粮的,现在虽自带给养不管穿,可有机会步步上升,前途辉煌。再者,参加了宣传队,男女混杂,嘻嘻哈哈,混个媳妇就容易了,儿子也二十好几了,婚事也应打谱了。想到这里,他浑身又有了劲头。

他立刻就给儿子买了辆自行车,这是很显眼的大物件,全村这是第二辆,第一辆是大队长的。大队长常去公社开会,非车子不行。他敢于买自行车,有充分的理由,如果有人问起采,就说儿子在公社工作,名正言顺,不怕有人说烧包。还有,有了自行车,不是和大队长肩抗肩了吗?

自从开展起文化大革命,各级管理忽然松了,请假不请假的队长也不大管了,无形中给苏大忠创造了条件,大胆外出干石匠活,每天平均能挣一元五,到处有人知道他儿子在公社工作。

34

公社宣传队,不是正式单位,临时从各大队抽人凑的,不吃公社食堂,自己回家拿饭,每人每天补助两角,记同等劳力最高分。每次吃饭,自由结合,划分小组蹲在院子里,一簇一簇,和出夫差不多。

儿子来家拿饭,苏大忠就对儿子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要搞好团结,不管男女都一样!"还破天荒地问生活细节,怎样演出,怎样睡觉,怎样洗脸,怎样吃饭,本小组有哪些人,各是什么村,等等等等。儿子无心,老子有意,三抠两抠,苏大忠逮住了许多情况:儿子组里,有个叫牛素贞的姑娘,嗓子很好,家是石榴坪,家里特别穷,连点好咸菜也没有,好吃辣椒,每次吃饭就有害羞的样子。苏大忠首先想到的是石榴坪不算远,才七八里路,太远了不好,穷点没关系,只要出息就好,他确定了这个目标。

首先从咸菜人手,苏大忠命令老婆多加辣椒煎香椿芽,将香椿芽咸菜剁细,猛放辣椒,打上个鸡蛋,抓上把白面,搅成糊状,上锅煎成饼子,辣辣的,咸渍渍的,挺好吃,这在庄户地里算是上等的菜了。儿子说:"我又不好吃辣,弄这么多干什么"

苏大忠一瞪眼:"有好吃的,你还愁没人吃?"

儿子心领神会,也顺水推舟了!

苏大忠知道,要想搏得姑娘的欢心,必须要表现出大方,豁达。他忍痛打下了一兜鲜枣,对儿子说:"带去让大伙尝尝!"

儿子领会了精神,更进一步采取措施。有一回发补助,苏永强故意叫牛素贞给自己代领,自己却骑车急于回家了。第二天,牛素贞给他钱,苏永强不要:"我又用不着,你先用就是!"也是青年人办事太简单、太粗糙,牛素贞让了几次,苏永强就是不要,三拖两拖,牛素贞也就把钱给花了。如果说农村恋爱手段是一个绳套,牛素贞早就进了苏大忠父子设计好的这个套子,套子再拉紧,牛素贞是跑不了了。

公社宣传队兴了一陈,忽然又冷下来了,无人具体抓,三天两头放假,弄得些青年人像无头苍蝇那样,三一堆两一簇地乱跑。苏大忠对儿子说:"你看分的这些棒捶,满天井堆着,眼看烂了,你也不约你伙伴来帮帮忙!"

苏永强巴不得爷这句话,第二天就把牛素贞用自行车接来了。

两屋早打扫好了,小床和桌子都弄得很干净,窗台上放了一排书,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个日历牌,挂在墙上,下面机子上搁了个脸盆,拾掇的就像大干部住过的样子。

苏永强驮牛素贞一进门,苏大忠就相中了,白净,团脸,有一种天然不知愁会自来笑的表情。腚大,腚大好,生孩子少不了,生孩子也痛快。就是稍矮点,矮就矮吧,太高了和打枣杆子一样也稀松,高个不算富,多穿二尺布。再说,人不能十全,十全必死。

把姑娘让到西屋,惟一的那把竹皮暖瓶早已摆在桌上,喝水,寒喧,姑娘起身就要扒棒捶,苏大忠阻止道:"不慌不慌!这点活不愁!"

两个年轻人,连说带笑地扒着棒捶,院子里陡然有了喜庆气氛。

苏大忠挎筐子过来笑道:"不急!别慌!"心里恨不得扒得越慢越好。

他到代销点买了一个玻璃瓶猪脚罐头和一瓶红酒,又叫老婆煎上盘鸡蛋准备下一斤面条,用糊油炼锅。不到晌午,一切都弄好了,就在西屋里招待姑娘,苏大忠暗里嘱咐儿子劝人家多喝点。牛素贞很重礼道,硬叫两个老人一同吃饭,老两口却死活不办,苏永强又从中调停,说都是实在人,别罗嗦了。费了好大力气,姑娘也就坐下了。

饭后,苏大忠又来寒喧,越啦越实在,竟成了无话不谈,想哪说哪的状况。苏大忠鼓了鼓劲道:"人家给我出了道难题,叫“板凳鳌子三十三,一百根腿朝天,板凳鳌子知多少,谁能算出是活神仙”。"他早就计划好了,用这个办法考考未来儿媳,人的最大能耐是会算账,算的越精越好,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板凳鳌子这个账,他憋了好几年,反来复去算了无数遍,至今也没有算出来,

牛素贞是初中毕业生,在学校早就学过一元一次方程,对这种试题是易不难哉,略一沉思,不禁笑道:"这个难题不难,都照鳌子算,是九十九条腿,剩一根,照三十二盘鳌子算,是九十六条腿,剩下四根腿,就是一条凳子!"

苏大忠大喜,困扰了多年的难题,竟被这个孩子一下子破解了。他暗暗定了:这就是儿媳!

在苏大忠老两口的干扰下,棒捶扒得非常慢,一天还扒了不到二分之一,傍晚,姑娘要走,老两口连拖带拉死不放,苏大忠竟说:"还没扒完哩,晚上就打个夜班吧!"

牛素贞争不过,也就住下了打夜班。

约九点来钟,苏大忠过来说:"别急了,累了就屋里休息休息,我这腰疼又犯了!"捶了捶腰,去北屋睡了。

实际,他根本没睡,就像有许多跳蚤咬着那样,不断地欠起身,从窗缝里往天井里瞅,见两个青年人你打我一下,我戳你一指头,很是热闹,后来,又去西屋点灯学习,学了一阵,灯灭了,苏大忠才放心地睡下。

第二天一早,牛素贞早起来梳洗,红馥馥的脸蛋,兴奋地道:"昨天我们学习,一夜没睡,争论到天明!"

苏大忠笑道:"学习好啊!青年人就应该加紧学习!"

早饭后,姑娘要走,苏大忠拿出一件草绿色上衣,一顶草绿色军帽,外加一根好皮带,要姑娘穿上试试。牛素贞一见就眼里放光,她羡慕这身打扮已经好长时间了。只因家庭困难,愿望没有实现。她掂量着衣裳说:"这一套少不了得二十多元!"坚决不试,无奈孤掌难鸣,架不住一家人连劝带逼,也就半推半就地穿戴了。

牛素贞打扮起来,更好看了,和报上登的那些北京学生不相上下。姑娘要脱下来,一家人把着就是不让,苏大忠打趣道:"就算你干活的工资吧!"

姑娘无奈,也就不脱下来了。

临走,苏永强推车要送,苏大忠把他戳到屋里,给他五元钱,叮嘱道:"别疼花钱,该买的就买,也别急于回来,帮她家干点活!"

老两口送到村口,姑娘再三劝说别送了:"送一步是两步!"老两口坚持又送到扬水站那儿,目送着两个青年人上了燕子崖,才笑咪咪地回家。

35

苏永强竟在石榴坪待了两天。

苏大忠知道木已成舟,就大胆行动起来,首先把那棵梧桐树砍掉,真亏他眼光长远,由于精心护理,现在这树已有两抱粗,一挺直,怪喜人的,木匠说能值一百多元。砍倒树又接着截段解板,晒干,请人做了一个抽柜,一个木箱,两把椅子,一个大厨,还带一个脸盆架,都是白在儿,光等油漆。这套家具,在全村来说,也是数一数二。紧接着又拾掇房子,将西屋扎了顶棚,顶棚是用废报纸糊的,现在看是不像样子,但在当时就很不错的,一般人家谁家还有心绪糊这个。去南山掏添了白土,把墙刷了一遍,常掩着门,不让鸡进去弄脏了。

那时,姑娘出嫁,最高理想就是要婆家买好三大件:自行车,烟台木钟,缝纫机。不过一般家庭买不全,嘴上答应,实际呢,聚聚腰劲,买上一件拖着,三拖两拖,女方等不得了,也就过门了事,娶倒是娶来了,却给儿媳留下以后别别扭扭的祸根,甚至是家庭不和、打仗撕毛的导火索。苏大忠却不是这样,他能买得起这三大件。他怕太显眼,墙上挂个木钟干什么?不像个庄户人家,倒像个学校了,有喇叭呢!缝纫机也无用,咱又不汗裁缝铺,搁着也是万年闲。苏大忠早计划好了,要是儿媳找算,他就照价付钱,他断定小两口也会非常满意。

牛素贞近来身体不适,早晨起来有时呕吐,她知道有种青蛙试验法,叫苏永强弄来试验,果然是怀了孕,这一来,也顾不得讨价还价了,答应赶快结婚。

婚后三个月,牛素贞就生了个小女孩。

就这样,两个年青人就落入了庄户硫璃坑,越来越深,要想爬出来就非常难了。

36

转眼间,苏大忠的孙女已经六岁了!苏大忠也老得奇快,那腰竟弯成了九十度,像烫熟了的虾米那样,歪了头看人,走路也慢了,有点抬不起脚来;还不自觉地添了无故呻吟的毛病,特别在一立一坐时,一坐就“嗯殃"一声,一起也是这一腔。坐下就不想起来,显然精力是大大不行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喇叭上一再广播放弃阶级斗争,转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苏大忠是听了,但没有引起多大的震动,他现在已经不大信喇叭了,他信现实,老俗话,眼见是实,耳听是虚。

很快央,大会小会层层贯彻:地、富、反、坏、右一律摘帽子,地主的孙子以后填表也不填成分了,许正文又恢复原职。最令人振奋的是提出了联产承包责任制,不叫单干,实际和单干一样,把土地按人口分了,越快越好。接着,又处理公共物业,牲口、农具、机器、粮食、锅碗瓢盆都做处理,一颗草刺也不剩,有的人发牢骚说: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苏大忠却高了大兴,成天地坐不下站不下,摸摸这里,戳戳那里,都说他在心忙。心忙,一点不错,他心里正忙得很,他觉得就像搬家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比方说关东吧!人生面不熟,得重新支锅立灶,重新联络人,重新打谱怎样过日子,处处新鲜,但处处得精打细算,步步小心,认真对待。他要千方百计把金盆底那块地弄回来,这要费很多力气。他要买到那条四眼牛,这是全队最好的牲口,脾气好,力气大,还能拉碾拉磨,看中它的人一定不少,队里能要多少钱?一百五十元不止吧?有人往上抬怎么办?抬就抬,一百六也行,一百七也行,但不能超过二百,估计全队里也没人敢豁上二百的。牵来家放哪里呢?得在西屋头打一个棚子,冬天还要挂塑料纸,别冻着,槽子得现打,得打得大一点,那个破褛弄来修修就是......唉!问题太多了,就像乱杆子扑头。

许先生来家说,城里有人要成立什么雕塑公司,开发红丝石,急于找人,许先生推荐了儿子苏永强,人家一听就相中了,可要带上二百元,还自带给养不管穿,先艰苦创业,以后盈利分红。苏大忠考虑再三,觉得这事玄乎,二百元是有,但用项太多,顾了这头就没了那头,这个公司前途怎么样,弄不好这钱就打了漂。再者,红丝砚有什么用处?中吃还是中喝,写毛笔字的能有几个?就算有人写毛笔字,人家也不用砚台了,前途肯定不行。至于公园、宾馆要什么雕塑,更是荒唐,有了钱是讲究吃穿,谁家花钱买个石头玩艺呢?这孩子,学什么不行,单学刻石头,气死人!他下定决心,要让儿子悬崖勒马。

37

天井里,苏永强正专心致志地修整一块自造的红丝砚,这是他费了不少心血自行设计的,上面有一条龙,龙头上有洞,添上墨汁能从龙嘴里吐出来,给人以思绪泉涌的感觉,苏永强很满意,陶醉其中。他还设计了很多式样,他要创造红丝砚的奇迹,他听了许先生的介绍后欣喜若狂,他想到雕塑公司后要一炮打响,他要赶制出一批货,等人家来验收。他沉浸在一片美好的憧憬之中。

苏大忠在修理一破褛,他打一斧就停下来喘口气,打一斧再喘气,喘了一阵,大失所望,急向儿子道:"莫在那里干什么?快来修褛!"

苏永强仍不放下砚台,抬头道:"这个褛不值得修了!"

苏大忠一瞪眼:"你说什么?"

苏永强企求地:"我想......以后咱就不种地了!或者少种一点!"

苏大忠气得提斧子往前凑,嘴唇哆嗦:"你说什么?"

许正文西装革履提两盒麦乳精进来,见状,笑道:"要文斗,不要武斗!

苏永强一下子扑上去,求救似地委屈道:"大叔!"

苏大忠慌忙找凳子,就在小矮桌边坐了,吩咐儿子:"快下茶叶!"

许正文赶忙制止:"不喝,没工夫!"

苏大忠端详许正文:"你这是什么衣裳?"

许正文笑道:"这叫西服。"

苏大忠故意打趣道:"是锡做的?"

许正文道:"本来过去就有人穿,跟洋人学的,这几年极左路线赶没了,现在改革开放,又冒出来了。"

苏大忠:"这一套值多少钱?"

许正文:"上下一身加领带,共二百八十元!

苏大忠:"俺娘哎!六百斤粮食啊!你穿着六百斤粮食啊!"又摸麦乳精:"这叫什么名堂?"

许正文:"这是麦乳精,滋补品,身体虚弱的老年人喝了最好!

苏大忠拿起一盒:"多少钱一食,"

许正文:"不贵,五元五!"

苏大忠掂了掂:"论分量也不过一斤,就值十几斤粮食,喝这个是欺天哪!要折寿的,你再退回去吧?"

许正文:"你不能动不动就拿粮食来比。你看城里那些买卖人,一天就挣几十元,上百元,比起来,这还贵吗?过去,有人说粮食是宝中之宝,那是落后、封闭、贫穷、无所作为,单纯活命的理论。其实,粮食也是普通商品,和这茶杯是一样的,一个就能换几斤粮食!"

苏大忠不相信地摇着头,小声地:"茶碗子怎么能变粮食?"

许正文转了话题道:"我又和雕塑公司谈了,人家叫拿着样品当面商量,谈成了,马上就去上班!"

苏大忠:"就是做砚台?"

许正文:"临时先做砚台,以后可以做工艺品,胖娃娃啦,小狗小猫啦,弄好了就往大型雕塑发展,公园里,宾馆里,都很需要。"

苏大忠不以为然地摇头道:"我看这是死路一条,你看,现在哪还有写毛笔字的,小孩也插着水笔原子笔,就是有一个半个写毛笔字的,也不用砚台了,有墨斗子,有墨盒子!"

苏永强憋不住了,搓着手忙说:"不!不!"

苏大忠厉声喝:"你少插嘴!"

许正文:"当年你可是拜师学的石匠啊!"

苏大忠沉思一阵:"那是自己做不了自己主,别无出路啊!现在,能自己说了算,再不猛干......"

苏永祥匆匆进来,气喘吁吁道:"许先生,你在这里,我找得你好苦!"

许正文冷冷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苏永祥拿出一盒两元多钱的烟,抽出一支递过去:"你抽烟,买不着好的。"

许正文不接:"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苏永祥看了看苏大忠,欲说又止,半天才吞吞吐吐道:"晌午到我家坐坐吧,我有事托你。"

许正文:"我还急着赶回学校,有事你就说吧!"

苏永样又瞅了瞅苏大忠,下了决心:"听说你能安排孩子就工,我想......你知道,孩子大了,在家闲着......"

许正文考虑了一下,痛快地说:"现在到处招人,得有特长才行,特长加人品,有这两样不愁没工作干。雕塑公司就急着要人,这样吧!叫孩子准备几件产品,我领他去叫人家看看。"

苏永祥立刻就表现出失望的神情,不由地:"哟!哟!"自语着走了。

许正文与苏大忠争论了半天,苏大忠就是不松口,许正文说了急话:"你为什么非要金盆底那块地?你早晚死在那块地上。"

苏永强插不上嘴,急得这个青年小伙子呜呜哭了。

38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苏大忠终于得到了金盘底那块地。队里通过时己经半夜十二点了,苏大忠一直就没有睡,大瞪着眼就是不打吨,起来嘴对塑料桶灌两口酒,还是困不着。

黎明,村外小路上,一个黑影跋姗走来,手提撅头,弯腰,随时要倒的样子。从侧影看,苏大忠衰老得不成形了。

他来到地头上,见地堰塌了一些豁口,心痛地自语:"山地跌了唇,必定饿死人。"

他吃力地抓起一把土,呆呆地看看,像从中发现什么宝贝似的,土从指缝中流下一些,他颤抖地手举到了嘴边,像吃干吃炒面含了一口,吧唧一下嘴唇,像要品出滋味,就这样,蠕动着嘴,又到豁口边去迫不及待地搬石头。

他搬一块石头,没有搬动。

喘口气,再搬,仍没搬动。

他停下来,张着大嘴半天没动,雕塑一般。

他又去伸手搬一块较小的石头,石头微微动了,他又停下来张口喘气,石头竟搬起来了,但他无力安在堰墙上,石头掉下来了,就这样,他两手还照常举着,手上沾着泥土,嘴里含着泥土。他走了。

东方太阳露出了头。

伸着两手的苏大忠,就这样空着两手走了。他想捞取什么,可什么也没捞到。他手上和嘴里都带着泥土,他走时是一个土人。

一只老鼠从石缝中出来,向苏大忠望了望,举起前爪舞了一番,又绕着苏大忠转了一圈。

正如许正文所说的,他死在了土地上,没有人来吊唁,没有人来向遗体告别。他是个孤寡人!

唉!这个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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