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女儿香
2 女儿香
真要命!有人藏在背后车厢里，他竟然没有注意到!他听到那声音先是一惊，接着舒了一口气。原来那说话的，正是妙心!
“该死的，”妙心道，“你死哪儿去了，害得我在车中等你!”
“呼尔克呐，”他答道，“尿尿呼尔尿尿克呐尿尿。”
“尿死你!”妙心骂道，“你这该死的傻瓜!大舌头!赶车!”吧哒哒，吧哒哒，马车在夜雨中奔跑。仍然是她让他怎么走，他就怎么走。妙心是何时回到马车上的?是不是她才回到马车不久，根本没有发现他在跟踪她?或者，她已经发现他的行动，却假做不知?若是如此，岂非有点可怕?他这样想着，被她的体香弄得神不守舍，她身上的香气较之白天，似乎更为浓郁了!他感到干渴难忍。他控制不住自己，烦躁地用马鞭劈打老马，吧哒哒哒，吧哒哒哒，马车跑更快了。
“白痴!”妙心道，“想摔死我呀，”马车在寒夜里又走了两个多时辰，才终于停下来。夜色苍茫，一座漂亮精致的古典庭院，在他们的面前呈现出迷人的外部轮廓。当马车停下，车铃尚未响起，庭院里的灯就亮了，一只红色的灯笼疾速走出院落。灯笼照亮门扉上的字匾：香月邻。显然，香月邻对他们的来临早有准备。多少使他意外的是，那迎接他们的竟是阿紫!难道妙心与阿紫早就约定了要在这里碰头?可是妙心为何要在三贤堂停顿那么久呢?
“小姐，”阿紫道，“你总算到了，路上发生了什么事?”
“多嘴!”妙心道，“我什么时候到，与你有什么相干?”
“小的不敢!”阿紫一下子跪倒在地，不过很显然，她对妙心发脾气有点意外，“我只是想说黄四娘做好的玫瑰露，可能有点冷了。”
“我何时说过要吃玫瑰露?”妙心道，“死丫头!跟我这么久，难道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随后，啪地一声，妙心一耳光甩过去，阿紫被打了个趔趄，眼泪双流，妙心却不依不饶。
“走!”妙心道，“马上走，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别让我再看到你!”
阿紫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看妙心的样子，知道再无通融的可能，只得把灯笼放在一旁，抹着眼泪，边哭边走，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他对妙心这般粗暴有点惊讶。难道有钱人的小姐，都是这般德行么?他虽然跟踪妙心，对她却并无恶感，此刻见她如此对待阿紫，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恶气来。看那阿紫在夜雨中消失的背影，路马心中却有无限的怜悯之情。
“白痴，”妙心道，“看什么看，是可怜这个贱货么?”
他强忍心中怒气，捡起灯笼，走在前面。妙心的气息仍然使他饥渴，他却不再对她抱有好感。现在他牙齿不疼了，脸也不麻木了。
黄四娘把玫瑰露倒进泔桶，重新做夜宵。别看这女人身上的气味难闻，手脚却是不慢，不一会儿，便奉上了杭州名品“春兰秋菊”，此物以菊糕为馈，以糖肉秫面杂糅之，上缕肉丝鸭饼榴颗，合以蜂蜜，印花脱饼，以为果饵。这一名品，从前他在梦红楼上也尝过一次，当时是江南名厨陆诚斋亲手下厨，一品之后，三月不失其味。他想不到妙心手下，区区一个小厨娘，也能做出这等妙品来!难怪妙心能容忍她身上那股男人的恶臭!
妙心一边品尝“春兰秋菊”，一边饮酒。那酒名叫“嫩羊羔儿”，甜美芳香。他站在门外啃着年糕，被酒与“春兰秋菊”的气味所吸引，不禁头晕脑胀。这一整天他被妙心身上的气味弄得无法自制，此时他心想若是能饮上那“嫩羊羔儿”一口，便是砍了脑袋也值得!妙心似是知道他的心思，又吃又喝，津津有味，仿佛故意引诱他一般。
“路马，”妙心叫道，“你怎么啦?是不是想喝一点‘嫩羊羔儿’?”
他听了这话，竟不由自主地向她奔将过去，心中想到，喝一口就喝一口，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完全失去自制，放纵自己一口气把杯中的酒都饮尽了。
“路马，”妙心大笑起来，“你既然这么想喝酒，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要知道，这种酒我一直都带在身边，随时准备等你开口向我要。唉，真可惜!”他惊讶地看着她。那时候血开始燃烧，他四肢无力，觉得大厅摇晃得越来越厉害。
“路马!”妙心道，“你装得真像那么一回事，可我不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
“这酒里有毒!”他惊道，“你身上的气味……这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
原来白天妙心带他去三贤堂，其实是为了验证他的真实身份。当他杀死那些刀手，当他在暗道里前进，她一直都在暗处观察他。她身上抹的那股，会使人产生无限干渴感的气味，名叫女儿香。这是杀人的气味，对一个男人来说尤其如此!而“嫩羊羔儿”里放有一种与女儿香配套使用的毒物“女儿香断”，药如其名，毒性极为剧烈，堪称毒中之毒。
“用刀杀人，”妙心笑道，“对我们弱女子来说，未免有些吃力。”
“我明白了，”他叹道，“你刚才把阿紫赶走，只不过是演戏而已。”
“是的，”妙心道，“她必须去报信。因为我们的敌人已经来临。”
“我并不是你的敌人，”他说道，“董小姐，我是来帮助你，也想请你帮助我的。”
“你还要骗我!”妙心惊道，“——你怎么知道我姓董?”
“我当然知道，”他勉强笑道，“令尊大人董遇仙如今可好?十五年前他做御书房行走时，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董先生诗才横溢，我是他众多的仰慕者之一。”
董遇仙是九重天的帮主。九重天就专门帮助人们躲避杀戳的帮会。它将人们送至一个极安全的处所，从此远离血雨腥风的江湖，永享欢乐。作为逃亡成功的证明，逃亡者的亲朋好友，会不定时地收到来自九重天的书信，其笔迹与口气都与当事人一模一样。成功的逃亡者在信中向人们描述了一个熠熠生辉的世外桃源，在那里，人人都是富人，根本不用干任何事情;在那里，人人都温良恭让。当然，最主要的是，九重天永远不会有杀人之事。因为那里根本没有刀。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世界!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寻找九重天。他们把摆脱江湖的希望寄托在董遇仙的身上!然而，九重天却不是人人都找得到的，它是江湖中最神秘的帮派之一。
当然，也有人说董遇仙只是一个骗子，所谓的九重天其实是个谎言，他们骗取逃亡者的钱财，然后杀人灭口，对外谎称已经成功地送走，其实是将他们送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这些怀疑者的证据之一，就是那些来信，如果九重天真能把人藏起来，那些信完全是多余的。一个只想躲起来的人，没有必要留下更多的痕迹。另一方面，如果董遇仙不是骗子，他为什么要躲起来呢，为什么不在人们怀疑他时，他自己，或者他自己不带着一两个成功的逃亡者在江湖现身，以正视听呢?至于那些书信为何那般逼真，也完全有截然不同的解释。董遇仙可以把逃亡者囚禁起来，打他们，饿他们，逼他们写的，况且董遇仙也可以自己编造，他不但有伪造他人笔迹的才能，也不缺乏当骗子的胆量!董遇仙任职御书房行走时，就做了许多骗人的事。董遇仙胆大包天，他常常伪造皇帝老儿的笔迹，书写圣旨，到处敲诈朝廷命官，心血来潮地改变他们的命运，有时候，他又以救世主自居，发布减税令，动不动就天下大赦，开仓放粮。总之，九重天是一个十分神秘的地方。而且我还知道董遇仙有两个极其美丽的女儿，一个叫董妙心，另一个叫董妙可。她们秘密地现身江湖，把那些逃亡者，通过极其隐蔽的方式送到九重天。但是在不久之前，她们遇到了麻烦，总是有人跟踪她们，她们忠心耿耿的马车夫也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她们需要新的马车夫，一个能保守秘密的人。路马，口齿不清，大字不识，智力极其低下，正是她们理想中的马车夫，然而她们对他并未完全放心，因此在三贤堂设下一个圈套，让他暴露身份。那些个在三贤祠被路马收拾的刀手，就是她们身边众多的不明不白的跟踪者之一。
“你是谁?”妙心道，“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你来看这个，”他掏出玉钩递给她道，“你认得这件东西么?”
“施千手!”妙心惊道，“你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神盗——无锁不开施千手?”
施千手这只无锁不开的神奇玉钩天下闻名。谁若得罪施千手这样胆大包天的神盗，谁就注定会被偷精光，连衬裤都留不下来。施千手手下有数百名力大无穷的搬运工，专门负责把所偷之物搬到地窖里藏起来。施千手的第一爱好是搬运，第二爱好是逛窑子。但是，有一次施千手在行春院受了冷遇，狗日的老鸨竟把施千手深爱的姑娘绮梦给了别人，施千手一气之下，宣称要把行春院所有嫖客的衣服偷光，让他们没有脸回家向老婆交差。老鸨对施千手的威胁嗤之以鼻，因为那夜在行春院做欢客的，有许多了不起的江湖人物，其中包括河间王赵九，赵九的黄金双刀，无人能敌，老鸨料施千手不敢胡作非为。但是施千手就是施千手，赵九照样被偷得只剩下光屁股，只得披着婊子们的亵衣躲躲闪闪地回家。
赵九在江湖上极有声望，竟然受了一个老鸨的连带羞辱，自然一肚子恶气，但是赵九硬是强忍怒火，没敢对施千手怎么样。因为赵九知道，施千手是小丁的朋友。
小丁也是一个奇怪的人。小丁这人对江湖道义视而不见，无论多么肮脏的权势，多么黑暗的规则，小丁都心不在焉，处之泰然。但是有一点，你不能得罪小丁的朋友，因为那就意味着与小丁为敌，只有傻瓜才愿意与小丁为敌。与小丁为敌九死一生。
小丁的刀在司空雪桃的《落魂废弦录》上，名列第二。《落魂废弦录》是江湖中公认的，最权威的兵器排行榜。小丁的一辈子就是不断奔波，不断与朋友喝酒胡扯，不断为朋友报仇的一辈子。朋友就是小丁的江湖。小丁的性格表面看来十分谦和，骨子里却自高自大，把所有的朋友都看成私有财富，连一根汗毛也不许别人动。所以小丁的朋友包括施千手在内，通常都很放肆，因为有小丁这个傻瓜为他们打架。
“我不是施千手。”听到妙心以为他是施千手，他淡然一笑，摇头道，“但是他与这件事密切相关。他无意间得到你们的秘密，并且把这一切告诉了我。”
“是吗?”妙心道，“施千手究竟是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
“唉，”他叹息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可以喝点东西么?口渴得厉害。”
“别的没有，”妙心道，“女儿香断倒还有那么一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