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小时就这样过去了,车外的黑暗仍然无际,周行的腿都站软了。他还没有吃早饭,肚子咕咕叫,竟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极度饥饿。加上恐惧、震惊和愤怒,他忽然产生了要把面前的女人掐死的冲动,好像这异端都是因她而起的。
女人脸色像厉鬼,咬住厚厚的两大片猩红嘴唇,硬梆梆地几乎是向周行的怀中倾倒了过来。周行无法接受这种非现实的现实,绝望地预感到今天的目的地正在远离他而去。最难受的,还是人与人这么长时间地挤靠着,完全没有私人空间,给生理和心理带来巨大压迫,把人都要逼疯了。这一点,在以前又是怎么日复一日地承受过来的呢?真不可思议。
但全车人此刻的忍耐性依旧使人暗暗赞叹。谁都不说话,男人不发表意见,只有几个女的在低声抽泣。
又过了一个小时,才有人歇斯底里叫起来:“我有心脏病,我受不了啦!”
又有尖锐的声音:“有人昏过去了!”
昏过去的乘客,不知是什么病,嘴角直冒白沫。人太多了,根本没有容他倒下的空隙。车厢一角出现了骚动。
“谁有急救药?”
“赶快掐人中!”
周行在这慌乱中感到了滑稽,那正是一种徒劳的可笑。他于是下意识站直身子,把扶手拉得更紧了。面前的女人,脸上浮出了紫绀的气色,胸脯蒲扇般起伏,鼻孔里喷出一股股臭气。周行觉得她也快出问题了,而自己会成为首当其冲的被麻烦者,便小心地问:
“大姐,你没事吧?”
“不要紧的,只是有些气、气紧。”
“做两下深呼吸,或搞一个下蹲动作,便会好受一些的。”
“谢谢你的提醒!”
“对了,你到哪里下车?”
“博物馆。早过了。你呢?”
“游乐场。谁知道它在哪里?”
两人尴尬地笑笑,不再说话。周行想,他本对这女人充满嫌恶,但在与她交谈时,却竟然是一片温柔关爱,这正是男人的虚伪本性吧,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也惯性一般地呈现着。
然而,他更为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吃惊:“谁知道它在哪里?”是啊,外面的世界,的确还存在吗?
周行仔细打量女人,见她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假冒名牌连衣裙,质地粗糙,必然是从地摊上买来的廉价品。他心想,她在哪个单位上班呢?怎么还没有下岗呢?她与他一样,是否也整天为着生计而拼争呢?无法抵达车站的危机,对于此种女人和她的家庭而言,又意味着多大的一场灾难呢?谁来对她的境况负责呢?
忽而,思维又窜开了:如果有逃犯在这车上,那么,却有了永恒的亡命感,一举免了入狱之虞。谁说做罪犯不是最幸福的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列车牢笼的滋味,又是好受的么?连在这样的车厢里,也有着警察啊。
总之,对于丧失了知觉而本身仍可以在时间长河中不停奔驰的铁甲列车来说,目标是无所谓的,但是,对于寿数有限的单个乘客而言,却产生了巨大的命运落差。
这,或许便是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生的真实写照吧。人群作为一个集体,被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巨物挟裹着,速度一致地永远地向前,却没有停下来喘息的片刻。
就在这时,车厢里有个地方传来了吃东西和喝水的吸溜声。这节奏分明的声音,在周行听来,洪亮无比,产生了淹没其他一切音响的作用,使那令人烦苦的车轮回转,也暂时地成为了一种无关紧要的背景乐声。周行忍不住又问女人:
“带吃的东西了吗?”
“我包里有夹心饼干。”
“好奇怪啊,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饿……”
“我也是,那种饿的感觉,真揪心呀。只是不好意思当着人面吃东西。”
“都这种时候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女人这才有点勉强地从皮包里取出饼干。立时,周围几个人流出了口水,说:“也给我们两块吧。”
女人生气地瞪了他们两眼,最后还是把饼干分给了众人。周行愉快地担当了传递的任务,自己也拿了几块。这时候,他觉得女人的化妆品气味已是有了几分悦人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