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白的羊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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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白的羊汤
2014-11-14 11:28:12 /故事大全

文/石彦伟

母亲那时刚返了城,她回到了朝思夜想的城市。

天光微明的清早,她把辫子的每根发丝梳理顺溜,脸上抹上香喷喷的雪花膏,穿好前夜洗了又洗的白制服,一路哼着“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无限好啰喂”的小调,通身清香地出现在回民饭店的柜台前。

母亲那时是一名快乐的收款员。

饭店门口,顾客已排起了长队。母亲麻利地接过一张张被捏出了皱纹和汗湿的零钱,兑换成各色小票,看着他们心满意足地换来金黄蓬松的大馃子、豆香阵阵的浆子和起层无数的油盐烧饼。

太阳升起来了。花园街坡下,低矮的新发屯沐浴在白亮亮的光泽里。站了一个早晨的母亲,抻了抻腰背,细细地洗濯起双手。

中午饭口到了时,母亲又是一身洁白站在柜台前,身上无一星油斑。饥肠辘辘的顾客汹涌而至,店铺里涌动着酷夏一般的热流。

水爆肚、半斤蒸饺、两屉烧卖……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的菜,承载着远近百姓无比的痴迷。

点得最多的,算是羊汤。

东北饭馆的羊汤,都是心肝肚肺一类的余料。但就是这一碗杂碎,已然使食客情不能已。汤出锅时,白白的蒸气扑满了灶房,浓香漾到了大堂去。伙计忙活着,将乳白色的汤汁浇进一只只张着大口的青花瓷碗里,托盘一盛,晃晃悠悠就送上了桌。

我至今无法想象,一碗如牛奶一样白汪汪的羊汤,该是多么诱人!自幼及大,走南闯北,我所见过的羊汤,都是清汤清水,间或也有泛着乳黄色磷脂的,却从未见过牛奶一样白的。曾一再跟母亲确认:“真是牛奶一样白?”母亲一脸平静,说:“那是老辈的手艺。”

老饭馆,确有深不可测的手艺。在上世纪80年代初的哈尔滨,国营或大集体的清真饭店屈指可数。自太平桥至秋林广阔的一片地界,唯有新发回民饭店这一家。绝活好几手,最有名的当属烧饼,层层带油盐。现在还有人说,真怀念那时于师傅打的油盐烧饼,不用就菜,干吃就能吃好几个。这于师傅,便是我的姥姥。据说姥姥做面案儿,100斤面必放8斤油,打出的饼子一般大小,比模子打得还圆。有质检人员来突袭,挨个过秤,次次赞不绝口,说这么好的烧饼,哈尔滨没有第二家。人一走,饭店主任就说:“于师傅,这几天少用点儿油吧。”耿直的姥姥不紧不慢地说:“他来我也用这些油,他不来我也用这些油,不就是这么要求的么!”

那时的回民饭店,要求半数以上员工须是回族。不单主任、上灶师傅,连端菜的服务员也得是,马虎不得。这根基大抵太牢了,母亲后来领着年幼的我下馆子,进门总是四下搜查,见里面有“都瓦”,才肯坐,再问主人贵姓。母亲追溯得愈多,我愈是觉得那个逝去的年代,神奇而遥远。

母亲说,那时要求服务员,不许戴戒指,不许抠鼻子挠耳朵,要勤剪指甲勤洗手(这似乎理所当然)。还有一条:端盘子,大拇指头要高高翘起来,不能碰到菜盘的沿儿上。那是多么贫瘠而粗糙的80年代初期啊,可清洁的习惯,被彻底地实践了。

每日打烊前,年轻的店员都要打扫卫生,不是抹抹桌子拖拖地了事,而是要蹲下来把每张木桌铁凳的牚儿,擦拭得一尘不染;水磨石地面上的白牙石子儿,要蹭得洁白如雪,光亮可鉴。母亲说她那时从没觉得是在擦公家的地,若哪里没擦到,就像自个儿身子没洗干净一样难受。小小的饭店就这么出了名。

突然有一天,主任要找母亲谈话。

母亲心说,完了。此前她刚闯了一桩祸。那是一个春天,长寒的大地复苏了,仓库里有一袋放了一冬的土豆,眼瞅就要发芽。有人说,扔了吧。母亲从小受姥姥的教育,认定浪费可耻,于是阻拦说:“别扔,我给你们做拔丝土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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