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多数利比亚人比起来，阿布显得内向和谨慎。他极少去街上游行，不跟人吵架，说话都没有大声的时候。起初我们猜测，阿布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参与战争的。可是后来阿布告诉我们，卡扎菲的坦克开进班加西时，他端着枪、开着出租车就出去了。“阿布，你为什么要去？你杀过人吗？”“班加西是我的家，我不想看到班加西血流成河。可我没有办法杀人，我对面的也是利比亚人，我只能瞄准车子轮胎打。”回忆起这些的时候，阿布的嘴唇微微发抖。阿布很重感情。在班加西的时候，即便我们总是邀请，他每天都要和家人一起吃晚饭。他从小没离开过家，连的黎波里都没有去过。可是为了我们，他离家一个多月，和我们去了所有最危险的一线战场。要离开班加西、转战利比亚全境之前，我跟阿布说：“你不用跟我们去，一则我们给不了你多少钱，二则很多地方太危险。”阿布摇摇头，“正是因为很危险，我不放心，你们不给钱我也得去。”由于阿布不是记者，申请不到去米苏拉塔的机票，他自己买了船票漂了3天3夜来找我们，后来我才知道，他晕船在海上吐了3天。
阿布对人的好是掏心掏肺的。到了混乱的地方，阿布一定自己先走进人群探查一番，然后走出来告诉我们：“你们跟着我走这条路线。”遇到过骚乱，是阿布用他的身体护住我冲出人群的。为了采访，我们的摄像吕心泉被过渡委武装人员用枪顶着胸的时候，阿布冲上去替他理论，还被拳脚相加。有的媒体司机到了前线遇到交火就自顾自开车逃走，阿布却从没扔下我们任何一个。
离开利比亚的时候，阿布一路把我们送到开罗。一路上，他的眼泪像瀑布一样涌出眼眶。在机场，阿布紧紧拥抱我们，然后低着头，挥手大声说：“走！走！”我看见他胸前那片衣服都已经湿透了。
三
因为阿布，我对这个陌生的国家、这场陌生的战争有了感性的认识。连日烽火里，我对战争有一个最真切的感受，我不希望阿布死掉，简单，但比什么都重要。
其实，在利比亚采访报道的日子里，阿布代表的是一种利比亚人与他人相处的单纯和善良。在利比亚的每一天，我都会被身边的陌生人感动着：在一家餐馆买了快餐，发现没有座位了，我们可以把食物带到隔壁另外一家有空位的餐馆坐下，虽然不是自家客人，老板依然热情地送来餐巾纸和番茄酱。在市场买冰冻的食品，摊主会让你等等再等等，当你纳闷时会发现，原来摊主是为了让冰化了再给货物称重。你想在广场边找个制高点拍全景，高楼边的街坊会热情替你打电话给顶层住户的主人，主人会从很远赶回来替你开门，还笑盈盈地请吃点心。站在黄昏寒冷的街边，附近咖啡店的老板会送出一杯温暖的咖啡。
我们多次在有交火可能的地方遇到问题，比如需要问路，比如打听战况。站在路边，打出求助手势截来往车辆，没有一次被人忽视。即便是正在撤离、逃难的普通百姓，也会停下来提供帮助。在前线，许多士兵会把手上戴的腕套、脖子里的项链解下来送给我们做礼物，虽然这些礼物还有汗水的味道。
这场利比亚战争有很多问题值得深思，但是在炮火纷飞中，在生和死的边缘，我反倒是看清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我总会想起阿布，想起那些我叫不出名字、却明媚灿烂的笑脸。在利比亚，快乐曾经是那么简单：它就是每天用努力和拼搏换来了一条自己满意的新闻，就是同伴在烈日底下递来的半瓶矿泉水，就是人和人之间会心的笑声。理想充盈，心底温润，即便战火纷飞，依旧能感觉岁月静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