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烁的镜头前,郭台铭频频抹汗,即便是在空调开足的会议室。
时近盛夏,台湾首富、鸿海集团董事长郭台铭将迎来他的甲子之寿。然而,公司半年间频发事件,却令他如陷寒冬。
5月26日,此前一直隐默的郭台铭终于亮相,打开被外媒喻为“紫禁城”的庞大工业园区——带领200多名中外记者巡游富士康厂区。面对无边舆论压力,他依然力守鸿海精密生产模式的价值底线。
“我非常沉痛,我五年前失去了糟糠之妻,后来又失去一手带大的弟弟。两个人都是我亲手抱进棺材的,我对人生其实已经有很多不同的看法。”郭极为动情。
他多次向传媒鞠躬。镜头呈现的,是虎落平原、英雄末路的印象。
在外界眼中,他被视作鸿海帝国的王者。关于他的那本经典书籍《虎与狐》,摆放在员工书柜的显眼处,书名寓意成大事者须同时拥有狐狸的灵活和老虎的气震山河威势,才有可能在残酷丛林中生存下来。
连日奔波,他已是眼睛黑肿,疲惫不堪。
彼时,四川省委书记刘奇葆正率团访问台湾,郭台铭几乎全程陪同。郭5月25日听到新的事件消息后,26日上午直飞深圳厂区,当晚又赶回台湾,参与代表团晚宴,一日间穿梭两岸。
“郭台铭的成绩,我很佩服。”香港首富李嘉诚对媒体说,“亲自到龙华厂了解事件,说明事情,有仁有信,我更加佩服。”
面对舆论示之以哀,面对友人示之以信。至此,郭台铭赢得了体谅。据了解,广西自治区计划7月中旬派团访台,南宁富宁精密电子有限公司30亿美元投资项目为其中重要议题;广东省预计8月份也会遣团访台,涉富士康在深布局调整。
“事件产生很多不确定性,多方都在向郭台铭发力。”台湾大学经济系教授、前台湾“经建会主委”陈添枝提请记者留意,除了这些,郭尚获得另外两个方面的援手:苹果公司宣布,拟对其在富士康代工的相关产品进行直接补贴,帮助富士康走出舆论困境;台湾方面则称,鸿海集团在台北、高雄两地科技园区各项审批已告落实,郭台铭更被指为台湾科技复兴的领军人物。
如何带领鸿海走出产业困境,郭台铭面临或将推演成一个标志事件的关口。
再造帝国
“刘书记以国士待我,我也不能过于计较。”郭台铭说。知情人士透露,25日,尚有两个重要细化条款有待斟酌,26日晚,郭毫无保留地签署了所有条款。
富士康和四川的签约,内容是:启动富士康成都项目,将东部电脑组装分流部分到西部;二是运作“万马奔腾”项目,建立成都物流区。
“四川领导给了我们启发。”郭台铭说,外出工作的年轻人需要家的温暖,企业很难两全,因此,他接受了四川的建议,“通过西迁产业的转移和结构的调整,解决这个两难。”
郭台铭说,目前鸿海集团在全球有90万员工,大陆富士康员工82万,在深圳有45万,其中仅龙华一个产业区,就有20万员工,如果员工自由、婚嫁感情都由公司包办,“不就回到50年代了吗?”
在他看来,这是业务成本之外的另一种成本——人伦成本,伦理问题不能纠缠于伦理逻辑,他的解决之道是将人伦成本计量化,采用“可以操作的技术方法”。
郭台铭尤其担心回到类似意识形态方面的争论。就CMMSS精密管理模式而言,郭强调,他的模式几乎网罗全部高科技制品,苹果的ipod、iphone,Sony的pS3,英特尔的晶片等新式科技产业制品,大多是富士康制品,在主机板、笔记型电脑、LCD荧幕、pDA方面,鸿海居全球产量第一位。
面对争议,郭台铭展现了解决问题的务实一面。在台湾出生成长,深受“全民皆兵”的文化影响,他强悍、干练;祖籍山西,身上有着晋人行事特有的风格,精细、算计。“魔鬼都藏在细节里”,他对企业的治理之道由此可见一斑。
曾经的规模化分工制造模式,对员工而言,无疑缺乏释放和晋升空间。如今,他的办法是将厂内制造链条的员工,部分释放到厂外销售链条,鼓励工龄5年以上的员工回乡创业,公司无偿提供数十万元启动资金,不要求占有股份,只要求销售产品从公司进货,并冠以“万马奔腾”连锁店名。据了解,目前已有6600多名富士康员工申请回乡创业,其中1/3为川渝员工。
6月6日晚,富士康科技集团宣布自今年10月1日起富士康集团深圳地区各厂区将再度上调标准薪资,经考核合格的作业员及线组长的标准薪资上调为每月2000元。这将是今年以来富士康第二次大幅度提高基层员工薪酬水平,加薪幅度达到66%。上一次整体薪资上调是今年6月1日,一线员工加薪30%。另外,富士康亦计划限制接订单数量,并考量将现有的两班制调整为三班制。
如果这一切做完,大陆成本已迫近半自动流程项目。在近期一次内部会议上,郭台铭说,鸿海目前在台湾的工厂自动化、无人化,有机械人,可以不要作业员,可以关灯生产,已经有了两年的运作经验。这种无人化的工厂,可以搬到日本、欧美等先进国家。
提升劳动成本,体现了劳动者体面工作的价值导向;而缩减劳动密集型产业,则面临就业压力和产业竞争的挑战。郭台铭以一竿到底的修正方式,给社会留下的思考,远比企业本身多得多。
“和产业西迁相比,鸿海的科技转型,包含有更为深刻的平衡考量。”陈添枝评价,这么一来,郭台铭既深耕大陆,又扎根台湾,同时保持和美日的技术联盟,可谓三方讨好,是为狐性;同时,郭又摆脱单方依赖,保留反制手段,是为虎性。
虎性和狐性
郭台铭以一介民营企业主起家,得以展现其虎性狐性剽悍生存,一定程度上说明,市场经济的实业成绩,往往可跨越理念争执,获得超然地位。
21世纪经济报道高级记者丘慧慧回忆,去年到台湾的一次采访,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次新闻发布会,涉及某政经合作项目,马英九先到,记者们弃而不顾,齐刷刷扭头望向大门。不久,郭台铭进来,闪光灯顿时闪成一片。次日报纸出街,郭头版大幅彩照,马英九仅在二版次要位置。经济驾驭政治,为郭台铭发展历程所印证。鸿海模具1977年起步,设备从日本购买,上个世纪80年代郭台铭拿下索尼pS游戏机模具设计,2009年收购索尼位于墨西哥液晶(LCD)电视制造厂90%的股份,顺势拿下索尼全部BRAVIA液晶电视代工生产。
所谓“不问订购物量、不问每件获利、不问交货日期”,鸿海开发新产品的速度颠覆业界规矩,从设计到批量生产,周期仅8个星期,同样产品欧美厂家至少需要4个月。30年发展下来,导致欧美日高科技产品对鸿海高度依赖的产业局面。2002年,鸿海入选美国《商业周刊》评选的“亚洲之星”,“全球科技百强”中排名第三,并跃居台湾第一大民营制造企业。
借助大陆人力和欧美日技术,郭台铭在台湾挺直腰杆。2003年,为应对台商西移,台湾在台北县运作顶埔高科技园区。规定送件截止日前,居然没有一家厂商投标。台北县心焦如焚,唯有拜访郭台铭。
筹码在握,郭提出多项优惠要求,台湾经济部门均予以背书;郭又进而以经济不景气为由,将原计划10公顷200亿新台币的投资规模,缩减到2.49公顷70亿规模,并宣称规划随时调整。
“买东西时会嫌货的才是买货人,边嫌边买才是最大的肯定。”多年后,隐忍低调的台北前县长苏贞昌如此评价郭台铭。台湾地区在这一场较劲争取鸿海投资的拔河赛中,也算是争取到制造业龙头“根留台湾”的象征意义。而在园区圈地典礼中,陈水扁当时还另搞仪式,公开将“台湾之子”封号送给郭台铭,以示笼络。
民进党之外,国民党也对郭多方争取。2006年4月15日,两岸经贸论坛在北京举行。国民党大陆部主任张荣恭透露,由于郭台铭发力,台湾企业参与论坛所占总比率高达48%,“形同带着台湾近半数的企业能量赴北京”,大陆拿出的对台政策利多近80项。“从长远看,政治要让位经济,民进党实在是被选票搞迷糊了。”时至今日,对台湾地区经济问题意识形态化行为,郭台铭依然敢放言抨击。今年4月,郭参加上海、台北“双城论坛”,痛批前去向上海市长韩正呛声的绿营人士“吃饱没事干,还扰乱交通”。
在鸿海集团前执行顾问信怀南看来,郭台铭就像中国的法家,工于心计,极具谋略。信怀南回顾,有一次郭用电话免提与一个政坛高官通话,他不停地让对方“你再说一遍”,对方就再说了一遍,声音是越来越大,大概有十次,最后对方传出来的声音已经沙哑了。信怀南一直摇手,郭则笑一笑,没说什么。信怀南估测,郭台铭并非真的要羞辱对方,而是要利用这个机会树立权威,“在他眼里,我可能是妇人之仁。”信怀南说,曾经一次与日本人开会,郭台铭故意迟到半个钟头,然后穿着拖鞋进去,“他就是要给你一个下马威”。
命理和现实
郭台铭不问政治,以经济游刃于两岸,固然有超然的一面,但是,企业的脆弱性也是如影随形。如今,事件超出他的预想,使他徘徊在命理和现实之间。
“满眼红丝,人已经落形。”四川访台团知情人士透露,5月24日到28日间,郭台铭都抽空与代表团会餐。就餐过程中,郭左腕圈着一串绿色佛珠,右手时不时逐子轮捻,叹气咳嗽,喃喃有声,心智显受剧创。
从4月中旬以来,郭连做法事,并先后派遣僧道、牧师前往深圳厂区。坊间透露,有僧人以命理概念,劝其急流勇退,并在农历五月到七月间再请高僧做法两周以上,他的御用命理师张清渊也持相似看法。
郭本人对风水命理深信不疑。发妻病重期间,郭为替其改运,花费2.6亿元买下豪宅,依风水理论将房产登记妻子名下,并疑父母坟葬不佳,耗巨资多做修正。
在交班问题上,郭台铭对自己丙火制甲木命征也予以认同。2005年中旬,他宣布达到其中一项条件后退居二线:一是营业额新台币1兆元,二是时值2008年。郭台铭曾说,他按照历史和命理,当年多次劝台塑集团董事长王永庆交棒,“清朝的积弱不振,都是因为乾隆在位60年”,王永庆最终依其所言。
2005年年底,鸿海1兆元营收目标提前达成,郭台铭心有不甘,在2006年集团旺年会上说,2008年“2兆元不是梦”,交棒时间仍定为2008年。如此推算,鸿海集团每年至少要达到成长5000亿元的量级,相当于每个部门每年增长50%。
在这种需要借重员工的情形下,郭台铭还将往年给员工摸彩的激励奖金捐赠给慈善团体,引起众人非议。对此,知情人士透露,郭按照命理推算,日后适合从事福利事业,故有此行为;另外,郭台铭坚信家命中无人能接鸿海摊子,弟弟、女儿以及老臣都不会是接班人。鸿海必须打破家族制,形成股份公司,由家族外年轻一辈接手,族人享受股利,“未来只要花钱做善事即可”。
拨开命理迷雾,郭台铭的交班,实有其商业规律在。股份制、经理人、慈善基金等,都是西方大型财团的常规运作。在一些类似花边趣闻的背后,也不乏精明的现实考量。毕竟鸿海已是一个财富帝国,非个人喜好所能左右。
比如,2006年12月王菲主办的慈善晚会中,郭台铭和港星刘嘉玲公开十指紧扣,外资见状大喊获利了结,三大法人共卖出鸿海3万多张股票,鸿海集团总市值锐减了211.3亿元。当郭台铭开出择偶五条件之后,原本每股超过250元的鸿海股价也硬生生跌至198.5元,盖因一旦刘嘉玲加入,势必导致鸿海股权架构的不可测性。2008年年初,郭台铭宣布交棒,而后再与台星林志玲等交往,鸿海股价不受影响。
同年7月,郭娶了小他24岁的舞美师曾馨莹为妻,按他的说法,曾“身上闻不到钱的味道”,作为表征,两人以“分别财产制”办妥登记夫妻财产,并宣称捐出九成财产做公益,鸿海股价上扬。盖因郭台铭25%股权不因婚姻发生变动,而九成财产公益,等于形成一块变动不易的股权,对鸿海发展颇为有益。
“比亚迪侵权案,让郭台铭被迫复出。”知情人士说。
郭的强硬和霸气所造就的企业性格,也因此在江湖上树敌甚多。从与华硕竞争间的蜚短流长,到纠缠的“富比讼争”可见一斑。2006年5月,富士康以侵权为由向深圳公安机关报案。直到2008年2月才开庭;败诉后转往香港打官司,再败;2008年10月,郭台铭重回一线,打算在台湾也提出侵权官司,被人劝阻乃罢,郭终于体会到市场权力的脆弱性。
郭台铭曾宣称公司要迈入“科技的鸿海”时代。据了解,鸿海目前拥有1万多项专利,发明专利比重从10年前的27%提高到2009年的78%。申请如此多的专利,固然可看出郭对知识产权的重视,但在高度创新导向的IT业中,知识产权也是可以用来收费、阻击对手的。
作为维护利益的载体法律,鸿海有规模可观的法务团体。曾代表鸿海在欧洲提起零件诉讼的知识产权律师就指出,鸿海是他见到过的以代工起家的台湾厂商中,对知识产权研究最为透彻的公司。
“鸿海的科技,已被看做台湾地区最后一块产业保障。”陈添枝称,如果签署ECFA(两岸经济合作架构协议),台湾自由贸易也仅有大陆一个出口,当局不得不考虑出口万一受阻后的应对之方。这样一来,鸿海科技成了台湾底牌。但是,不依赖中国制造基地,直接给世界提供服务,即便强大如鸿海,仍是一项艰难的挑战。唯其艰难,郭台铭方不惜违背“命理”,启动“十年掌舵”计划,以台湾为总部,加速鸿海全球化布局。其背后,展现的是两岸三地以至于东西方高科技贸易的尖锐博弈。
“王者”雄心
郭台铭是众所周知的工作狂,素有“铁人”之称,整天行程排得滴水不漏,兢兢业业于全球版图,所凭借的是他一向自豪的“军事化管理”。
他是台湾第一个起用大量博士的企业家,可是这些博士一点都没被当成宝。某位曾任产业路线的资深记者、现职台湾电视评论员,生动地描绘郭台铭一次开会的情节,恰如其分地诠释了他的管理风格:
某次开会前,郭台铭坐着,他面前只有一张椅子,二十几个博士全站着,由郭一个个亲自发问,问到最后,郭董说:“嗯,张经理讲得最好,事前有准备,你请坐!”其余的人继续直挺挺地站着,直到开完会。
台湾媒体界名人陈文茜,在发表《正负二度西》纪录片时,也收了郭台铭200万元赞助,在发表会上邀得郭台铭与其他七位顶尖企业家站台,陈文茜后来成为获准进入郭台铭总裁办公室参访的唯一媒体人。陈文茜事后形容,他的办公室里摆了好几十座立架,每座立架上都是张精心绘制的图表,每当有事业群干部进来开会,他就往立架前一站,翻到特定图表,每幅图表上都有某位干部押上日期的签名,当场在郭董面前确认某位干部的承诺是否达成目标。
鸿海集团,号称全球有90万之众,仅大陆地区的团队,就有十二层级的科层制,媒体圈流传的一种说法,“若把90万员工当成军队,郭董是排名第六的军事强权”。这固然只是笑话一则,不过郭董在某次员工尾牙聚餐时,倒是真实地说过,“今年我们的营业额,正式超过两兆,而(台湾)‘行政院’年度总预算,今年是一兆六千亿……”后续虽然没有明讲,但已经说明他对自己企业版图的自豪与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