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葡萄酒重现女神时代
来源: 三联生活周刊 15年第13期
无论就新旧哪层含意而言，将勃艮第称为“葡萄酒的圣地”至今都还算是安全的。既然有圣地就必然有守护神，而自从古希腊的狄俄尼索斯（Δι？νυσο？）以及古罗马巴克斯的少男版酒神形象深入欧洲文化血脉起，葡萄酒的创造者与庇护者似乎都只与男性相关联，即便是法国本土更基督教化的葡萄酒圣徒圣文森特（Saint Vincent）的出现也不过是某种传承。因此，无怪乎女性酿酒师在勃艮第产区的出现会格外令人侧目，尤其是当她们的身影出现在一些象征着“勃艮第葡萄酒精髓”的酒庄中时。
2015年初，博讷济贫院（Hospices de Beaune）宣布，济贫院名下的酒园将首次迎来一位女性酿酒师：歌莉芙（Ludivine Griveau）。这使建造于1443年的博讷济贫院在数百年间首次在初春、而不是它那著名拍卖会所落槌的初冬成为葡萄酒业界的新闻焦点。博讷（Beaune）位于勃艮第产区的中部，虽然在昔日勃艮第大公国的历史上它不曾具有第戎（Dijon）那样显赫的位置，在现代法国行政区划上也不及悬于勃艮第产区南缘的里昂（Lyon）那般八面逢源，但这座源于13世纪初的古城在素来倨傲的勃艮第却拥有一个令所有勃艮第人肃然起敬的名号——“勃艮第葡萄酒之都”。博讷拥有这一名号固然与环绕城外的葡萄园有关，更实在的原因是这里早已成为勃艮第葡萄酒的交易中心，而这座“酒都”无论是在商业意味还是精神意味上的核心风向标都是博讷济贫院葡萄酒以及这些葡萄酒在每年11月底的拍卖会。
博讷济贫院葡萄酒拍卖会被认为是全球历史最悠久的慈善拍卖会。“慈善募捐”的初衷直至现今依旧保留，只是更加直观、而且日益任性的成交价显然更容易抢占新闻聚焦点。近年拍卖会上东方面孔的频繁出现曾经使成交价的高低也成为次要的新闻。不过，至少对于勃艮第人来说，出现在济贫院酒窖中的女性酿酒师面孔远比出现在拍卖会上的东方买家面孔能引起更长久的好奇。济贫院目前共拥有星散在勃艮第产区南北各地的约61公顷葡萄园，尽管其中大多数都拥有“一级园”（Premier cru）乃至“特级园”（Grand cru）这样的显赫标签，但倘若换作其他酒庄，这些葡萄园仍免不了被好辩的勃艮第酒农们对它们的实际“风土”评头品足一番。然而，博讷济贫院葡萄园蕴含的额外风雅意味却足以令它们远离人间的风土：自从1457年一位名叫勒维耶（Jean Guillote le Verrier）的勃艮第乡绅偕夫人向博讷济贫院捐赠了博讷城外的6处葡萄园之后，为博讷济贫院捐赠葡萄园便成为勃艮第葡萄酒圈头号风雅之事。近600年间，博讷济贫院从各种捐赠中获得的葡萄园几乎已经积累成勃艮第优等葡萄园的博物馆，而济贫院本身独具的宗教意味更使这笔“收藏”映照上“圣物龛”般的光环。参与11月底的拍卖会竞标并获得头筹，这固然会使无论来自任何地区的买家成为博讷一年一度的“疯狂三日”中的英雄，但以捐赠人或历史上曾有助于济贫院的医生乃至电话线路巡视员命名的这些酒款却无时不以勃艮第式的冷傲在拍卖会的狂热现场之外提醒新老买家们：美酒有来去，勃艮第酒魂永存。颇具代表性的是2010年诞生的“Cuvée Christine Friedberg”。这是博讷济贫院近50款葡萄酒中迄今命名最具“非法兰西情调”的一款，得名自波士顿酒商弗里德贝格（William D.Friedberg）的亡妻。弗里德贝格是勃艮第葡萄酒的忠实拥趸，曾20多年积极竞拍博讷济贫院葡萄酒。即便如此，他依然要等到2010年向济贫院捐赠博讷南部圣得利（Santenay）的0.6公顷葡萄园后才拥有命名的荣耀。
博讷济贫院葡萄酒既然已成勃艮第葡萄酒的精神象征，它们的酿酒师自然会面对远超过协调诸多葡萄园间不同风格的重责，甚至要担负起勃艮第葡萄酒精神守护神的职责。新一任酿酒师歌莉芙在年龄与性别上同样迥异于她的前任，共同点倒是同样在勃艮第长大、而且同样曾在勃艮第数家知名酒庄工作。歌莉芙的前任是马瑟（Roland Masse），这位低调而极具勃艮第式坚韧的酿酒师为博讷济贫院的酒窖效力了15年，见证了济贫院葡萄酒拍卖无论是在价格还是影响地域上逐步攀升的年代。马瑟之前是在勃艮第酿酒界更具传奇意味的朴谢雷（André Porcheret）。朴谢雷曾在1976～1988以及1994～2000年掌管博讷济贫院的酒窖，堪称可与勃艮第大名鼎鼎的罗曼尼·康帝酒庄（Domaine de la Romanée-Conti，DRC）产业共有人德·维兰（Aubert de Villaine）齐名的当代“勃艮第酒神”之一。没有人会轻视歌莉芙即将面临的挑战，歌莉芙在接受采访时所说“博讷济贫院是勃艮第葡萄酒的标杆之一，我的压力很大”也显示出她对这一职位的谨慎，然而随即补充的一句“但我准备好了”，仍足以令人对这位活力四射的女酿酒师未来将如何打理勃艮第那些敏感而又执拗的葡萄产生好奇。歌莉芙相信：“女酿酒师与男酿酒师的主要差别在于我们是女性：天生的母性使我们把对家庭各成员的‘平衡’对待作为本能。”
歌莉芙当然不是勃艮第的第一位女性酿酒师。自从20世纪50年代碧梓-勒桦（Lalou Bize-Leroy）介入勃艮第葡萄酒酿造行业，一代天赋异禀的女酿酒师已经在勃艮第蓄势待发。碧梓-勒桦至今仍是DRC的产业共有人之一，她与DRC其他业主之间因酿造理念导致的恩恩怨怨颇让勃艮第乃至全世界葡萄酒圈看足了一场大戏。1992年，碧梓-勒桦退出DRC管理层，创建自己的勒桦酒庄（Domaine Leroy），朴谢雷在济贫院缺失的几年恰是效力于勒桦酒庄。或许有人就是天生“女王范儿”，碧梓-勒桦最终全权掌管了自己酒庄的酿造事务，当勒桦酒庄数年便以冷傲之势在DRC毗邻另立门派后，勃艮第的葡萄酒世界中已经诞生出一位令众酒评家折服的女神。
不过，即便是在法国葡萄酒世界中，碧梓-勒桦也远不是最早的女神。由于历史的原因，勃艮第产区总是和香槟产区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于是便得以见到法国葡萄酒世界中更早的近乎女神一般的存在：19世纪后半期的彭莎登夫人（Madame Clicquot Ponsardin）。彭莎登夫人在1866年88岁高龄去世时被誉为“伟大的香槟女士”（la Grande Dame de la Champagne），她亲手缔造的凯歌香槟（Champagne Veuve Clicquot Ponsardin）也成为世界上最为声名显赫的香槟之一。香槟似乎总是与喜庆相关，而凯歌香槟其实一直有一个被避讳的俗称“寡妇香槟”。名称源自彭莎登夫人从孀居后才开始介入亡夫的家庭香槟产业并使之辉煌。至今保留在这款香槟命名中的“Veuve”（寡妇）其实与其说是破坏了香槟被尘世筵席赋予的泡沫快感，不如说它揭示了泡沫下蕴含更深的对爱情的忠贞。假如回归到葡萄酒之神的最初面貌，它“向死而生”的本源原本可以唤起人们对这种液体更敬重的一面。
与外界目光中的“首位”相比，歌莉芙更乐于将自己描述为“自德萨林（Guigone de Salins）之后博讷济贫院的又一位女性酿酒师”。不过，从严格意义上讲，德萨林不能完全算作“酿酒师”。德萨林是当年勃艮第大公国宰相洛林（Nicolas Rolin）的妻子，她与丈夫共同创建了博讷济贫院。1443年时的勃艮第刚从英法百年战争的泥沼中勉强抽身，但战场遗留下的散兵游勇仍在四处烧杀劫掠，接连不断的瘟疫、饥荒更是雪上加霜。此时以救助病患、收容贫民为宗旨的博讷济贫院的诞生的确具有比洛林的“宰相业绩”更为务实的必要性。作为济贫院的主管，德萨林自然也担负起监管济贫院的葡萄园与酒窖的职责，因为葡萄酒在当时还被视为具有特殊药效的药品。歌莉芙提及德萨林，唤起了人们对博讷济贫院最初缘起的记忆；而歌莉芙此次以专业女性酿酒师身份在博讷济贫院出现，其实原本在新闻之余同样给了人们重温整个葡萄酒文化缘起的契机。
尽管两个世纪前就有尼采大声警醒人们酒神与太阳神之间的区别，意大利文艺复兴后以卡拉瓦乔（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为代表的艺术家们创造的如太阳神般青春的少男酒神形象依然更容易被口味日益细软的现代人接受。在卡拉瓦乔之前，即便有个性如米开朗琪罗，他在罗马早年完成的酒神雕像也带有太阳神的外貌与体魄。卡拉瓦乔和米开朗琪罗创作的酒神都被称作“巴克斯”（Bacchus），而源自古罗马的这位巴克斯公认继承了古希腊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权杖。虽然早就有考古证据显示，人类种植和酿造葡萄酒的历史至少可以上溯至公元前5400年，而被认为是古希腊文明鼻祖的米诺斯文明（Minoan）不过繁盛于公元前2000～前1450年，赋予了“狄俄尼索斯”这一名字以神权的迈锡尼文明（Mycenaean）甚至出现在更晚些的公元前1600～前1100年，这些仍很难让人们摆脱古希腊酒神就是西方酒神之源的幻象。即便是历史学家在地图上已经明确标出葡萄酒起源自亚欧交界处的黑海与里海之间、最早的传播方向是“两海”以南的两河流域，倘若不做更多的说明，人们对酒神形象的更正也不过是出于敬意给他古希腊式的躯体披上一件东亚长袍。然而，源出两河流域的葡萄酒酒神鼻祖观瞻自己的现代形象时却很可能惊诧到无语，因为这位酒神原本是位女士。
古罗马酒神巴克斯拥有专门以自己名称命名的“酒神节”（Bacchanalia），而且这种节庆逐步升级为一种信徒甚众的酒神崇拜。到了尼采所在的19世纪，无论带着好坏哪种意味，酒神已经被抬升为可以与太阳神在精神境界上一较高低的神祇。可是，在遥远的两河流域年代，葡萄酒酒神却是一位神格低到可以被大神们随意抛弃牺牲的小神。公元前4000年两河流域苏美尔文明中的爱神兼战神伊南娜（Inanna）影响了后世人类数千年间对各种爱恨情仇的理解，不仅如此，幸亏有她那则著名的打入冥界、与姐姐埃列什基伽勒（Ereckigala）争夺地下世界统治权的故事，后人得以了解那位卑微的葡萄酒女神格什蒂南纳（Ge？tinanna）。格什蒂南纳名字的苏美尔语原意为“天神的葡萄”或“天神的葡萄酒”，但格什蒂南纳的实际“神职”分工最初却似乎与葡萄或葡萄酒毫无关联：在早期苏美尔神话中，格什蒂南纳被形容为女释梦师、女诗人。“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说法似乎也能用在格什蒂南纳这位女书生身上。格什蒂南纳的生母据记载名为“杜图尔”（Durtur），但也只留下了这个名字，倘若不是格什蒂南纳的弟弟、畜牧神杜牧茨（Dumuzi）娶了天神的女儿、任性有权的爱神伊南娜，格什蒂南纳很可能会被遗忘在神谱的角落里。不过，杜牧茨似乎注定只能是个倒霉的“驸马爷”。在伊南娜大闹过冥界、回家又因丈夫对她不忠而威胁将杜牧茨打入冥界时，杜牧茨所能做的不过是变成一条虫子逃到姐姐格什蒂南纳家中祈求庇护。格什蒂南纳向天神为弟弟祈求赦免，最后得到的最宽容处理是：格什蒂南纳与杜牧茨每年各在冥界停留半年，以此平息伊南娜的怒火，同时挽回伊南娜大闹冥界后造成的无人管理的局面。
杜牧茨在冥间的出出入入后来成为世间作物随季节更迭而生死的象征，他与那位河东妻伊南娜的纠缠更演绎出种种化身为“丰饶之神”或“美少年阿多尼斯”的神话。酿造葡萄酒的葡萄确实每年有一半时间如同格什蒂南纳独守冥间时一样沉默，而格什蒂南纳所代表的葡萄酒与冥界乃至重生的关联经由迈锡尼文明的“厄琉息斯秘仪”（？λευσ？νια Μυστ？ρια）逐渐成为狄俄尼索斯神话的一部分。男神的势力逐渐随着父系社会代替母系社会而逐渐增强，女神的权力逐渐被削弱分割，这是神话学中司空见惯的潜规则。只是习惯了古希腊后葡萄酒酒神们盛大仪仗的现代人难免会疑惑：葡萄酒在最初的女神年代何以如此卑微？此后又是何种转变令男神们开始觊觎这一神职并最终如此高调地将它霸为己有？
秘密隐藏在另一种源自苏美尔、后来身份发生了与葡萄酒相反方向质变的酒精饮料中：无论最初是拿它当作饮料还是当作食物，当年的苏美尔人真的是从心底里狂爱啤酒。与低调的葡萄酒女神相对应的是苏美尔泥板书上几乎无所不在的啤酒女神宁卡西（Ninkasi）。史书中记载宁卡西是乌鲁克国王的女儿，她的母亲则是爱神庙的高级祭司。在神话中，宁卡西被升级成大气之神恩利尔（Enlil）为医治智慧之神恩吉（Enki）而与大地女神宁胡尔萨格（Ninhursaga）创造的八个孩子之一。传说宁卡西诞生在溪水中，名字的含义是“使你口中满饮的女士”。当格什蒂南纳作为平息众神怒气的牺牲品被遣往冥间时，宁卡西却被尊为可以“满足欲望”、“安抚心灵”的酿造之神，大量酿造着可供人神共欢的啤酒。没有任何遗存的史料描述过宁卡西的相貌，但她的名字频繁出现在苏美尔人对啤酒的种种赞歌中，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一首是：“宁卡西，是你双手捧着那无上甜美的麦芽汁；宁卡西，是你将滤清的啤酒从瓮中倾倒，恰似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的激流。”在苏美尔人以及承袭了他们的文化的巴比伦人看来，能否懂得欣赏啤酒是衡量一个人文明开化与否的重要指标，他们还大力发掘啤酒在医药以及神秘仪式上的各种效用。简而言之，如今葡萄酒拥有的一切风光啤酒都曾拥有。
从神话化啤酒到神话化葡萄酒的转变想必历经了一个痛苦的过程，而这一过程的关键节点正是在曾经无比热爱啤酒的古埃及。当啤酒在两河流域还只限于满足尘世欲求时，古埃及人已经将啤酒视为联系阴阳两界的神秘液体。虽然在人类学学者看来古埃及啤酒的酿造方法很可能来自巴比伦，但并不妨碍古埃及神话中也出现本土发明啤酒的神祇。这一神祇起初被归于守护死者的女神伊西斯（Isis），后来逐步被同化于伊西斯的丈夫奥西里斯（Orisis）。因那个著名的仇杀故事而同样每年往返于阴阳两界之间的奥西里斯未能免俗地成为农作物守护神的古埃及版本，当公元6世纪前后奥西里斯身上的啤酒花味道日益淡去、葡萄藤的枝杈日渐茂盛后，地中海地区以俄耳甫斯派（？ρφικ？）及厄琉息斯秘仪交相孕育的古希腊式葡萄酒酒神再生神话已经是呼之欲出。最初的葡萄酒女神格什蒂南纳固然势单力薄，但早期苏美尔神话中人间作物的循环复生大权毕竟把握在她的弟妹、强悍的伊南娜手中，然而苏美尔爱神曾经担负的“丰饶之神”身份自古希腊时起就已经消失，转而由更具克里特本地神基因的谷物神德墨忒耳（Δημ？τηρ）承担。同时身兼家庭守护神的德墨忒耳当然不可能再做将自己的丈夫踢入冥界的事，于是为农作物们做出牺牲的只好是她的女儿，同时冥间的统治者开始转为男性、也即著名的哈迪斯（？ιδη？）。借“省亲”之名回归阳间与自由出入阴阳两界当然存在质的区别，倘若对啤酒的信仰还能维持，德墨忒耳和她的女儿或许还能维持一段酿造女神的风光，然而地中海的风向变了：尽管史学家普遍认为是古埃及将啤酒的酿造技术传到了古希腊、随后又由古罗马传承，但地中海的这一边毕竟是与葡萄更亲和的地方。有历史学家称狄俄尼索斯实际上就是希腊史前的啤酒之神（Dionysis），只是这一说法目前还有待考证。在古希腊时期，啤酒还能算是地中海地区最受欢迎的酒精饮料，但到了古罗马帝国时期，巴克斯融合了狄俄尼索斯的地位成为酒神，他的专属饮料也局限在了葡萄酒。虽然参加以巴克斯命名的酒神节最不需要的就是文质彬彬，但啤酒已经逐步被看作是野蛮人的酒。
无论是文明还是野蛮，“复活”是永恒的奥秘。啤酒与葡萄酒都曾带有“复活”的含义，《圣经·新约》中对公元1世纪间一场最后的晚餐中的饮料记载显然对葡萄酒的最终神话化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基督教对葡萄酒的选择倒并非有些“危险”地延续了古罗马的异教享受，事实上，即便《创世记》中没有上帝安排诺亚种葡萄酿酒的情节，《圣经·旧约》中的许多文字早已对葡萄酒的“善恶”做出了明确的定义。《箴言》中训斥“浓酒使人喧嚷”，而《传道书》中说：“你只管去欢欢喜喜吃你的饭，心中快乐喝你的酒，因为神已经悦纳你的作为。”在古希伯来文中，“浓酒”与“酒”是迥异的两个单词。前者可衍生出“醉酒”、“酗酒”等含义，而后者代表“清淡的酒”。在现代希伯来语中，“清淡的酒”就是葡萄酒，而“使人喧嚷”的浓酒则是啤酒。葡萄酒取代啤酒登上神坛多少还是有些机缘巧合：倘若嗜饮啤酒的古埃及法老们当年没有在摩西和他族人耳边那么聒噪，也许啤酒的金色会被认为以另外一种色泽象征了重生。
无论是啤酒还是葡萄酒，酿造的女神时代似乎远去已久。只是啤酒至今也不曾迎来自己的男神。即便有人想用三叶草来论辩，圣帕特里克（Saint Patrick）与啤酒间的距离仍远远超过圣文森特与葡萄酒之间的距离。歌莉芙与她的前任马瑟交接之际，也恰是勃艮第传统的圣文森特节。不只是勃艮第，圣文森特在法国几乎各个葡萄酒产区都被视为葡萄园与酒窖的守护圣徒。圣文森特的殉道日是公元304年1月22日，法国各地圣文森特节的庆祝活动因此都围绕这一天展开，而1月底也确实是葡萄结束了冬天的休眠、准备复苏之时。关于圣文森特为何成为法国葡萄酒的守护圣徒有很多说法，但大多趣味性超过史实性。最常见的传说是：圣文森特来到葡萄园中与酒农交谈，不经意间他的小毛驴偷偷啃噬了葡萄藤刚长出的嫩芽；此前酒农从没有剪枝的经验，而收获季节到来时被小毛驴啃过的葡萄藤产出了大量高品质的葡萄，于是圣文森特和小毛驴就被奉为修剪葡萄的发明者并进而升格为葡萄酒的守护圣徒。鉴于这位西班牙裔圣徒的足迹根本不曾踏上法国土地，这个故事也只能停留为故事。更具法国本土味道的说法是：圣文森特的名字由“vin”（葡萄酒）起始、由“sang”（血液）结束，完美地体现了葡萄酒与圣餐的联系。事实上，圣文森特的殉道史本身就隐藏了他与葡萄酒间更古老的联系。史实中记载圣文森特殉道后尸体曾被抛给野兽撕扯成碎块，后来是他的门徒将遗骸搜集齐下葬，这颇令人想起古埃及女神伊西斯寻找丈夫奥西里斯尸骸的传说。尽管在古埃及神谱中伊西斯作为主神的地位逐渐让步于奥西里斯，但与“重生”相关的“伊西斯崇拜”最终蔓延至整个希腊、罗马。伊西斯被敬奉为理想的母亲和妻子，一些学者认为：伊西斯为儿子荷鲁斯（Horus）喂奶的形象最终在公元6世纪初被基督教演化为圣母子像。
伊西斯的故事同样容易让人联想起“伟大的香槟女士”彭莎登夫人，不过，现代越来越多类似于碧梓-勒桦这样张力十足的女酿酒师的存在已经足以使女酿酒师们不必再靠悲壮去重讨女神地位。马瑟在博讷济贫院工作了15年，当询问歌莉芙马瑟留给她的最大挑战是什么，歌莉芙的回答是：“如何成为我自己。”而当被问及她心目中勃艮第葡萄酒的“性别”，她承认“这是一个困难的问题”，但最终这位两个孩子的母亲还是回答：“尽管会有越来越多的女性因素加入到勃艮第葡萄酒酿造业中，但我相信勃艮第的葡萄酒最终还是更男性化的。女性因素加入的更关键作用在于促使各因素保持更协调的平衡。我们知道有些女酿酒师会以更加男性的逻辑理念酿造，也有部分男酿酒师以更加女性的感性手法酿造。只是女性更擅长综合双方所长，因为我们具备母性的直觉，单凭感觉她就知道家中每个孩子需要什么。”
1997年，朴谢雷主持博讷济贫院葡萄酒酿造期间，科通-查理曼（Corton-Charlemagne）产区一片得自1584年的0.34公顷葡萄园中的黑比诺因过于老化而被彻底更换成霞多丽，从红葡萄酒改为酿造白葡萄酒；在马瑟主持酿造的2010年，以这片葡萄园的出产酿造的原以捐赠者名字命名的葡萄酒更名为“太阳王”（Cuvée du Roi Soleil）。如今或许真的过了纯粹以名称或颜色区分葡萄酒性别属性的年代。更重要的是，如今当一位女酿酒师出现时人们或许真的有必要去质疑：不是质疑女酿酒师的存在是否合理，而是质疑男酿酒师们还将经受多少挑战。狄俄尼索斯乃至后来的圣文森特固然辗转取得了葡萄酒酒神或守护圣徒的地位，但回归到最初的神话来看，他们不过是分享到了当年伴葡萄酒而生的古老女神们的部分权力。最初的葡萄酒女神格什蒂南纳或许很弱小，但伊南娜借由她留至伊西斯的能量足以证明：虽然她并非总有机会征服，事实上葡萄酒女神从未远离。
主笔/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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