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诗谈什么?

 
谈诗谈什么?
2016-12-05 10:23:56 /故事大全

来源: 三联生活周刊 15年第13期

范致行在很多场合讲过这个故事:他追一个姑娘没有成功,为了每天给她送去一首诗,结果无心插柳办成了“读首诗再睡觉”(后文简称“读睡”)的微信公众号。“读睡”如今在微信平台上有30多万“粉丝”,在荔枝FM、鲜果阅读等平台上也积累了大量人气,越来越多的人参与了核心的编辑工作。“朋友还是那一群朋友,诗歌还是喜欢的诗歌。”范致行这么描述这个逐渐扩大到已经不能够认识所有人的群落。

诗人胡续冬2000年时办了“北大新青年”网络论坛,为电影、音乐、文学爱好者开辟交流的园地,那时候范致行是和他一起做论坛的“小兄弟”。当时各大高校的BBS也正是活跃期,Web1.0的时代让胡续冬这样从90年代走过的诗人意识到一种更广泛、更潜在的诗歌参与力量的存在。“以前有一些文学社会学的载体来框定你是否是一个诗人:参与各种诗歌界诗会,是诗歌同仁刊物的构成者,在某个研讨会、某年度某个诗歌选本里出现等等。但是这种标准在2000年左右开始发生了漂移,网络上出现了很多范致行这样的人,他们没有进入到核心诗歌人脉里去,不属于实地上的某个群体,而是网络土生。”

大量的“范致行”不再是胡续冬形容的那种“苦兮兮”、“要混这个圈子”的文学青年,“但是他们的口味、阅读量和他们的热情不弱于任何一个圈内人”。当这样一群人在新的技术手段下整合起来的时候,所散发的能量与诗歌同仁创办的刊物完全不在一个量级,“读睡”这类的公号就是整合结果在当下的代表。虽然几十万“粉丝”放在所有的公号类型中并不突出,但与同类诗歌公号对比,就能看到巨大的差异。官方诗歌刊物《诗刊》开设的公众号“粉丝”只有几万人,而且还是在去年底因推出余秀华的诗歌而引发关注人数大规模上升之后的结果。

当开放性变得可能时,许多人似乎恢复了诗歌阅读的热情——当然也许是在最简便、最偷懒的方式上:只需滑动手机的屏幕接受别人已经挑选好的作品,只需睡前短短几分钟的注意力。“无论如何,更多人喜欢读诗总是一件好事。”被范致行邀请参与“读睡”的另一名核心成员流马说,“‘读睡’要做的是让普通人读诗、进入诗歌,影响人们的生活态度,而非与大众进行诗学讨论。”诗对人们生活的介入,不仅是依靠阅读行为,还有谈论它,分享它,并借此生成或大或小的生活空间。在这一点上,“读睡”的开放性恰恰能够提供对这种行为与心态的理解与成全。“‘读睡’的核心成员或者后台留言的读者,有时候会提出一些要求,比如希望在自己生日的时候读一首诗,或者推荐某首诗对他来讲承载了特殊含义的诗,大家都很乐意满足和帮忙。”流马说。

“某种程度上,诗歌的‘群’的功能又一次回来了。80年代好多人读诗、写诗,也是要拿来交际的。这种功能就有点类似于现在的微信朋友圈。”同样在90年代校园里开始专业诗歌写作的诗人姜涛觉得,表面上看来诗歌的功能性意义有这一层面的回归。尤其是90年代中后期,当诗歌的余热基本褪尽的时候,这种群的意义和范围曾被无限压缩,以至于只剩下一小撮写诗的人在读诗的印象。但当时那一小撮的“群”与现在的“群”在参与诗歌写作和阅读实践时却大不同。“现在的变化是,诗歌没有紧张感。无论是80年代北岛诗歌中那种直接针对现实政治发言的紧张感,还是90年代诗歌内部对于自身挑战的紧张感都缺失了。那时候无论是赞同什么或者反对什么,虽然可能态度不一样,但是有共同的讨论前提,因此有所谓的‘诗歌江湖’。”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诗歌江湖”的交流方式主要依托于两种:民刊与旅行。“诗人群落都免不了大家凑在一起聚一聚,稍微有点小钱就出个刊物,到今天这个习惯还没改。”胡续冬说。这种共识的造就,很大程度上源于诗人在全国各地的旅行,或者换个江湖气一点的说法:到各地去“拜码头”——那时候多少有一个清晰的“联络图”,有大多数人默认的写作格局。北京有谁、四川有谁,大家在思考什么问题,诗人们彼此都知道。诗人大多都有胡续冬描述的乘车北上南下的记忆:“你一个人去广州,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全都是周围兄弟们写的东西,和你接头的也是一个人,他的塑料袋里装满了他周围兄弟们的东西。在一个苍蝇馆子里你们一起读,一起讨论,最后达成共识,办一期新刊物,把不同思路放进去。”而在姜涛记忆中最刻骨铭心的,是90年代初期校园里的小群体,“几个人从早到晚在一起,桌子上摆着流水席永远在开伙,冬天永远有火锅在那儿烧着,到晚上不知道宿舍里睡了几个人。可能不都是学校里面的,大家在一块儿喝酒、聊天……日子就这样没日没夜地过”。

诸多诗歌的话题是在闲聊中产生的,而更多诗歌之外的话题是在这个空间里被打开的。当事者追溯的经验里往往充满闲趣、不经意以及戏谑化的成分,但隐含的前提是对这些故事、行为背后某种能量的肯定。“那时候都在考虑能够整合起什么力量来,做既具有地域因素又有全国反响的东西。而现在很难找到一群人来共同思考问题的点。”胡续冬说,“当然,同一个阶段解决同一个问题,这个方式本来就是应该受到置疑的,因为诗歌可能并不是按照我们想象的方式在生长。但那个年代诗歌多少还被当作一件很重要的事儿,不只是爱好,有大的文化诉求。”

90年代的诗歌群体的抱负很大程度是建立在对80年代的反动上,反对一般性的抒情,反对简单的普遍性。诗歌需要不断为新的生活提供新的视野和理解,这是那一代诗人期待在90年代的写作中达成的。但本应该接续90年代的反省再进行自反的诗歌群落似乎在世纪末逐渐走向了碎裂——不能说绝对的消失,至少也湮没在更嘈杂的声音和弥漫性的沉默里。当诗歌群体因为网络而再次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庞大基数时,诗歌的繁荣景观背后却呈现出一种背反的怪诞:一个不断扩大边界的群体,最终松散断裂成个体,成为完全个体化的趣味和立场。某种意义上,“读睡”的流行和深入人心,正建立在这样的立场之上。“有一个更大的群出来,所有人都在读诗。同时还有被挤压得更小的群体,可能就几个人,不怎么和人来往,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从前出于反对建立起来的那个中型的圈子没有了,凝聚力消解了,那种意义上的群破碎了。但是传统意义上的交际的群存在,比之前更强大。”姜涛说。

在所推荐的诗歌中,“读睡”看起来在实行一种趣味上的民主。每天的主编有决定当天荐诗内容的权力,同时他们也接受读者投稿推荐,这让他们的编辑风格不同于传统同人刊物所要求的调性一致,正好可以成为趣味的大展览。但实际是,在多样化的维度背后,“读睡”有对公众接受心理和阅读趣味的揣摩。“因为是睡前几分钟的阅读,所以不能太长。内容上不能太强烈,要顾及睡前情绪。由于是面向大众,所以很多太实验性、太先锋的优秀诗歌,也不适合读睡来推荐。”范致行这样概括荐诗的标准。尽管主编们各有自己的趣味,“读睡”选择的还是群体趣味上的最大公约数。范致行、流马做过观察,关于情感、人生、苦痛、失败的诗受欢迎程度较高。当代诗人李元胜的《我想和你虚度时光》阅读量超过了16.3万,而随着电影《星际穿越》而风靡的那首狄兰·托马斯的《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则创下了21.6万的阅读纪录。

“很多人可能知道了这首诗,也还是不了解狄兰·托马斯到底是谁。我觉得大众的口味未必会偏好这样的诗人,他是高强度、爆发力的那种。比起这首‘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他还有更多好诗,像‘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催开我绿色年华,炸毁树根的力量’,有一种隐含的暴力在里面,未必有那么多人喜欢。”青年诗人徐钺说。“读睡”曾经推荐过徐钺的诗歌,但当“读睡”的朋友找到徐钺,希望他为“读睡”荐诗的时候,他拒绝了:“我觉得不了解那么庞大的读者群水平和趣味到底会是怎样。大众可能喜欢泛浪漫的诗歌,喜欢阅读那种短的、抒情性的、有那么一些闪亮诗句的诗,而且还得是‘温柔的闪亮’。但在这种想象之中,很可能有一些人的水平被低估了。”徐钺把“读睡”的形象想象成“一个在咖啡馆里阅读卡佛的白领”,这种自我姿态当然没有什么不对,甚至是必要的,但它必然会遮盖这个群体里的另外面向。无论选择哪一种面向的诗歌,或许都会遭到另一个面向的批评,不是诗学层面的讨论,而是趣味上有些粗暴的褒贬。他觉得与其如此,不如在自己熟悉的诗歌小圈子里发言,“谈什么都可以,谈什么都随意”。

诗歌群体在体量上朝向更大与更小两个圈子发展的时候,影响的是两种写作路径与趣味:一种是写得更像现代主义的诗歌,更先锋、更实验,作为社会的异端、作为奇观被观赏;另外一种是回到比较基础的价值,人性、苦难、衰老、情感,书写人类之间最可以通约的那部分。“这是另一种变得保守安全的方式。都是社会比较基础的道德,而这个道德是需要更新的,特别是如简单地对社会的批判,对自我的关注。”姜涛说。在他看来,没有成长的趣味是需要反思的。当数量庞大的读诗群体回归,尤其是年轻时做过文学青年、下海经商如今又重新回来谈文学的群体出现时,诗歌内部的自我更新诉求往往更加被边缘化。“很多东西都可以参与进来,不光是读者,还有官方的文学制度、组织都会进来。评奖、推进,利用这个平台……它会改变整个评价系统。”

胡续冬笑言自己近年来有一个“恶趣味”:不时去一些诗歌的门户网站,但不是为了看最新贴出的诗作或者大家的讨论,而是看关于诗的最新通讯——谁又出了一本诗集、哪里又举办了一次诗歌节……“每当觉得人生乏味的时候我就去看,那里充满了各种很滑稽、纯喜感的东西,比如你从来没有听过的某县的诗歌节、诗歌奖和诗人,名头都挺炫,报道的方式是《人民日报》、新华体加文学史教材里描述诗人的教科书体。”大量这类角落里的生态早已进入不到广泛的关注视野之中,但它们异常热闹。就像“读睡”作为一种新的阅读现象已经更新了普通大众阅读的形态,但它并不能影响传统诗歌界那一套螺旋上升的模式。“从底层小诗人成为一个进入诗歌史序列中的人,只要有这样的一种文学史的秩序想象,就有这一套螺旋上升的形式。”在共同体已经失落的时候,它变成了一种相当可疑的机制。胡续冬说:“这让我看到中国诗歌的依存环境非常喜感,让你觉得大家都处在一种没有共同关注,不可共鸣、不可通约的情境……当下中国诗歌圈这种充满了自否、荒诞,同时又极具想象力的现实就是一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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